公山则听手下禀告昀燚在狱中的状况，听闻他面对无数无端罪孽扣身依旧行得泰然，他冷哼只道他装模做样。他无从想象真正身陷囹圄之人会是何种反应，但是他明白绝不该是这样的淡然。


    能够如此泰然自若，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还有后手。


    他熟悉昀燚，他天资超凡出类拔萃，尽管他年长他五岁，却也始终活在他的阴影里。他知道他绝非走到了末路，凭他身体里流淌的血脉，他便不可能走上绝路。


    后患不除，他与父皇此世便无法安睡，所以比起揣揣不安地活着，他们要先一步部署引君入瓮一网打尽。


    公山则早做准备，在狱卒地带领下低头走进了这一方暗室，他本以为他早已做好了预料，可当真正亲眼看见眉疏目淡带着轻笑端坐其间的昀燚时，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怔了一瞬。他淡然的表现并不能使他彻底放下心来，反而逼起了他身躯深处的恐惧本能。


    他感觉自己被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紧紧盯着，尽管他还并未有任何动作，但是他光是存在于世便足以勒住他的咽喉。


    狱卒弓着身子从外抬进来一张高椅，轻放在这狭小的室内，顿时使这方寸的土地更显拥挤。公山则敛目安坐，抬手禀退身边之人，他不似对面之人坐于光下，他整个人被黑暗包裹，只留一双锐利的黑眸回应着他方才那句寒暄。


    事到如今，他已再无心思与他攀谈其他，待身后的狱卒完全退出暗室后，他才开口：“你的刑期定于三日后，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昀燚不想他倒是直接，好歹两人兄弟相处了这么二十来年，他以为他对他起码是存有些许恻隐的，可如今看来，他却是从始至终都算错了。不知为何，他忽然便觉得如今的处境是如此可笑，歪着头仿佛从来不识面前之人：“你就没有其他话想与我说吗？”


    “现如今，你还想让我对你说什么？就凭你身体里流着的血，你出生于世就是错误的。”公山则昂首用一种近乎厌恶的眼神睨着他。


    昀燚尽管做了准备，可还是被他这句话刺得心头涩痛，不禁低头冷笑一声：“嗯，我知道。”


    公山则不想他倒是承认得坦然，面上讥讽的笑意更甚：“你觉得为何你的案子定罪这般快？以为就凭我一人在背后推动是么？”


    “嗯，我知道。”昀燚回答得毫不犹豫，可是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酸涩。他怎么会想不明白呢？没有父皇的默许，这些罪孽怎可能如此轻易扣在他的头上？


    “呵，谅你也该想明白了，只可惜晚了。”公山则曾经也羡慕过昀燚的出生，可是当他真正开始掌权，他才明白，拥有太多并不会使人生一帆风顺，相反更易招来忌惮，君王的忌惮是真正杀人于无形的慢刀。


    越是成长，他反倒越是庆幸自己的“平凡”，他越是不扎眼，便越是能活到最后。


    活到了最后，还有什么不是他的？对于他而言，一切都是时间问题罢了。所以他无所谓成为父皇的刀，为他谋划便是为自己的将来筹谋。


    昀燚本想轻描淡写不留痕迹地一笔带过，可是闻言还是沉默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从小父皇望着母后的眼中除了忌惮便是恐惧，直到母后辞世后，那次在明妃宫内举行月夕家宴，他头一次看见父皇的笑脸，他那时才知道原来父皇的冷脸从来都只对着他与母后，原来父皇也是会放声大笑的。


    幼时，他从不明白为何父皇看向他的眼中总是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他也曾想去弄明白，凭什么？同样都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他从不受宠从不受待见？然而，当他随着年纪增长，随着母后离他而去，他才终于明白了母后留下的那封书信的真正含义，他才真正接受明了了自己的命运。


    巫族掌握秘术，也曾有过被万民崇拜的辉煌时光，然而五百年前与妖族大战受创，神女筑起结界及时平定战乱才阻止了巫族被全数灭族的命运，后来巫族首领重木逝世，其余部族因忌惮巫族法术，合力将巫族驱逐到了西风国西面的边陲荒芜之地婆川，直至今日若无西风帝的亲令，巫族百姓仍旧不得跨出婆川一步。


    而当初西风帝公山昇夺权继位，为从不利于他的煽动言论中赢下民心，大施仁政，巫族首领见势主动求和，亲自送自己的小女儿前来和亲，从而缓和前朝对于巫族的种种桎梏。公山昇也有心借巫族势力迅速站稳脚跟，于是便这般将计就计接下了巫族主动递来的和解请求。


    自和亲之后，西风帝按照约定放松了对于巫族的禁令，巫族人民得以走出婆川与其余部族和谐相处。然而好景不长，巫后逝世，西风帝的政权也早已稳固，唯恐巫族再次繁盛，他又一次赦令将巫族驱逐回了婆川。


    昀燚作为巫族后代，从出生那一刻起便被公山昇视为眼中钉。如今他遭受的这一切，便是公山昇早年便开始筹划的将巫族赶尽杀绝的计划的其中一步罢了。


    “你知道就好，如今你死期将至，我劝你不要动其他念头，越是挣扎便死得越惨。”公山则今日前来并不是探视这么简单，他在试探昀燚的态度，看他是否与巫族保有联系。


    昀燚再无话可说，垂头沉沉笑了，他们恐他与巫族联系，可又恐他与巫族真无联系。他能不明白吗？他们延后了尤知言母亲巫贞的刑期，就是为了替他保留下这最后的生机，逼他通过她联系上巫族，再引诱巫族进犯，既坐实了他反叛的罪孽，又能趁机将巫族一网打尽。


    他的好父皇，他的好皇兄啊，真是不择手段，急不可耐。


    “你想让我怎么挣扎？”他也懒得再与他弯弯绕了，他既然将话题引到这上面了，还将他当傻子，玩这种暗示游戏就太不尊重人了。


    昀燚的目光倏尔冷凛，抬眸面无表情地望进对面之人的眼睛，仿佛处于劣势的并不是他，而是立于对面的他人一般。


    公山则被他如此直白地提问，瞳孔猝而一颤，没料到他竟早已想明白了他此趟的打算，从他迈进这间暗室的那一刻，他就像暴露在阳光下，一言一语都在助他筹谋自己的计划。


    明白了这些，他不愿再多话，立即站起了身来不敢再透露更多，转身欲快速离开此地。


    “我这千古罪人要在望台被万人看着处刑是吗？”昀燚见他欲走，嗤笑着追问了最后一句。


    闻言，公山则已跨出暗室的脚步又倏尔一顿，然而却并没再出言回答，回过神后脚步不停径直离去了。


    昀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举起面前早已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尽管他没有回答，但是他不答的态度也已从侧面应证了他的猜想。看来是真的，他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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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被安排在望台处刑了。


    “望台，呵望台……”他收敛起唇边的笑意，眸中寒意更甚，长舒一口气，手臂落下，掌中紧握的杯盏磕在桌案上发出脆响，杯身随即开裂，陶瓷破碎声回荡在又再次沉静的室内。


    望刑高台，从古至今也只有几人曾在望台被行刑，皆是被视为国之公敌的真正千古罪人，上一次在望台被处刑的还是前朝的天巽太子，他又是何德何能被安排在望台行刑呢？


    昀燚觉得发生的一切都实在可笑，走廊外又再次响起动静，不待几名狱卒走近，他便径直站起了身，一言不发轻车熟路地向暗室外走。狱卒赶紧跟上他的脚步，拉住垂在他身前的镣铐，领着他再次回到了原先关押他的牢房，开锁将他推了进去。


    此刻已夜深，牢内只有廊中燃了两只灯烛，春夜寒意依旧，目之所及整座牢中皆一派阴寒萧瑟。昀燚抬眼瞥见走廊尽头增加了两名狱卒，知他们会彻夜守在那里监视他们的行动，他扬了扬眉轻叹一声。


    他的牢房还是老样子，冰冷的地面铺了满地干草，墙角下放着一只裂开的陶碗在无声漏水，水滴浸湿角落长出青苔。


    他借着虚弱的火光望向木桩隔开的隔壁牢房，看清那人曲腿坐在地上背靠墙壁，那人面色冷凝，蹙眉含着怨气，抿紧的唇划出不屈的弧度，浓密的眉下一双光彩的眼，在黑暗中朝他投来目光。


    看见尤知言还活着，对上他燃着火的目光，昀燚时隔百天，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唇角上翘，弯起眉眼低头窃笑，走过去学着他坐在了墙下，虽被木桩隔开，但他视若无物，就像两人幼时玩累了随意靠坐在草地上一般。


    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窃听了，他咯咯笑出了声：“谁把你化得这般老气横秋的？”


    尤知言还未适应当下的处境，仍憋着一股气，正想找地方发泄，虽第一眼看清昀燚后，嘴角也跟着柔和了几分，但是听闻他“死到临头”了竟然还有心情嘲笑自己，他恨铁不成钢地回怼：“你还有心思笑得出来？你就笑吧，马上就要被砍头了，你就继续开心吧。”


    昀燚看他气急败坏，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看见你还活着，我能不笑么？”


    尤知言闻言似想起了什么，神情倏尔落寞，低下头沉默了。


    昀燚侧脸看他平静得可怕的一张脸，彻底收了笑意，虽不知他一路上都经历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只要还活着便还有希望，更何况……


    “我们会赢的。”


    尤知言不知他为何忽然这般笃定，不禁拧眉质问他：“事到如今了，如何赢？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赢？现在人都死了，我们赢了又能如何？”


    他觉得他定然是疯了，他方才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一条生路，死到临头了，他告诉他，他们会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然而昀燚并没有被他这几句话堵住，反而沉下了脸，极其认真地回视他：“我相信阿扶。”


    尤知言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事到如今了，他竟还在说这些痴话：“昀燚，小曦死了！她已经死了！！”


    “没有，她没死。”昀燚语气坚定不容人反驳，坦然回视着尤知言惊异的视线。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清楚，我能感受到，她没死，我们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