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都城城北城门紧闭一日，门外往来行客商贩堵了一片，饥饿难耐下，人们逐渐没了耐性，从刚开始零星几人小声抱怨演变成了民怨沸腾的群情激怒。


    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少爷狄少轩恰从维州母舅家回都，此刻马车也被拦在了城门外，小厮焦急得上前与城门守卫交涉了几次，守卫都以城内在抓捕逆贼的理由将他们劝了下来，此时数着在城门外将即等了恐有足足三个时辰了，小厮再次拿着狄府的牌子上前去问。


    城门前喧嚣挤了一众人，小厮被推推攘攘也挤进了人潮，城门外彻底乱成一片。


    几名守卫见场面实在难以控制，从团团包围中拼命往外挤连忙进城汇报。半晌后，巨大的城门终于在怨声载道的嘈杂声中发出了沉闷的吱呀声从内慢慢打开了。


    闭了一日的城门再次大开，不待里面的官兵出来疏散，激动的人群刹那间便冲破了防线，这回行客与官兵彻底挤作了一团。


    纷乱中，皇城军指挥使杨仓带领一队士兵匆忙赶到，皇城军拔刀镇守，满含怨气作乱的群众在他们的威压下立即便噤了声。进一步的动乱得以制止，皇城军列队上前帮着城门守卫一齐审查进城的行客，城门外的百姓按着规矩一人一人排队受审通关。


    尤知言易容坐在马车内，先前已经率先使用神力，驱使着鸟雀先一步确认城中的情况，然而几个时辰过去了，仍未得到任何回信。方才堵在城门外之时，听闻城内在抓逆贼，天色越暗一分，他便越惊慌难安。


    见他焦急得如坐针毡，周凯田倩守在他的身边也跟着提心吊胆。


    如今都城城门加强了防卫，审查比之前严了不少，周凯经常进出城门，本与几名城门守卫关系处得不错，原本是想着之后进城打点些钱财便能蒙混过关，却不想今日点子这般背，偏偏遇上皇城军把守，想再碰运气进城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人群被皇城军梳理成一列队伍，他们的马车排在队伍中间，几人坐在车上看着现在的局面愈加揪心紧张。


    尤知言额头上冒汗，焦虑地啃着自己的指甲，左顾右盼思索着对策，忽而瞥见前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的豪华马车，他拧紧的眉微微一挑。


    方才乱作一团之时，那马车上几次探出了一个脑袋，他远远望见了那人，看着有些熟悉。


    国子监狄家大公子狄少臣与他是同窗，狄少臣年纪轻轻却像个老顽固，与他只算是泛泛之交，可他也曾受邀去过狄府参加过一次他的生日宴，当时见过他的同胞弟弟，那小眼睛咕溜溜一转便是一个坏主意，与他哥完全是两种性子，看着鲜活生动多了。


    他当时看着便觉得与这小孩投缘，只不过两人年纪到底相差几岁，他出门在外又顶着尤府的面子，便忍住了结交一番的想法。


    虽许久未见，可是望着这张与狄少臣八分像，眼中却藏着鬼心思的一张脸，他很快便认出来了，这马车上坐着的便是狄少轩。


    他知道这类高官世族的马车，城门守卫统统都只会简单盘问，并不会掀开车帘亲自察看，他手托腮眼一眨，心中便冒出了一个念头，看来他此番有必要闯一闯狄家的马车了。


    事不宜迟，于是他抬眼望了望前面排着的队伍，回头与周凯讨要了纸笔，低头借着前方马车外的灯笼，快笔在纸上写着什么，随后边取了布蒙在眼前，边向凯哥倩姐大米三人道别。


    他话语轻松，谢过了凯哥一家一路上的照顾，此番涉险本不该将他们拖下水，关于他往后的计划，如今他是怎么都不肯再开口了。


    见尤知言独自下了马车，走进黑夜里，周凯收回了嘴边想要阻拦他的话，他明白他经历的磋磨苦难早已将他磨砺得愈加沉稳，他如今心中燃着火，是无法再用简单三言两语扑灭的熊熊烈火，他承受着烈火灼烧的同时也正在涅槃重生着。


    周凯收回了视线，揽过同样焦急的田倩的肩膀：“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他自己走了……”


    前方，尤知言已经将狄家马车的距离记在了心中，如今蒙眼往前走，脚步异常平稳，随手从路边草丛中捡起一根木棍支在手中，学着眼盲之人，一步一探地前进。


    他假装路人走到狄家马车前，不等侍卫上前驱赶，直接从怀中掏出了先前便准备好的信。


    侍卫挑眉望着他这怪异的举动，将信将疑接过了信，在虚弱的火光下看了看，立马睁大了眼上下审视面前这瞎子，见对方看着确实玄乎，立马回身上前禀告。


    之后只听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探讨声，片刻后，果然如他所料，侍卫重回他的面前，亲自搀扶着他上了马车。


    尤知言虚掩着眼，车帘被掀开后，他偷瞄到了马车地上铺着的兽皮地毯，车内开阔光线明亮，狄少轩蹙着眉狐疑地端详着他。


    尤知言心内冷笑，这国子监祭酒狄府如今做派竟如此奢靡，这马车竟比他家的都豪华许多，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他也不慌不忙，被搀扶着坐在了旁侧，心无旁骛地面朝前方不语。


    “嘶，真是个瞎子？那他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狄少轩凑近眯眼上下打量着面前这穿着粗布麻衣，留着小胡子样貌平平无奇的瞎子。手托腮怎么都想不通，心中的疑虑就这么说出了口。


    然而听他说完这话，旁侧的小厮吓了一跳，赶紧挥了挥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虽然此人眼盲，可耳朵却不聋。


    狄少轩接收到暗示，手掩在嘴边尴尬地咳了两声，随后命小厮退下后，才又试探着开口：“你是何许人也？我并不识你，你又如何认得我？”


    听闻了他的问话，尤知言故弄玄虚，动作极其缓慢地在自己衣袋里摩挲纸和笔墨，之后凭手指触摸着抚平纸张，一笔一笔书写自己的回话。


    他书写的整个过程缓慢如龟，马车又逐步行出了一点距离。


    车内狄少轩刚开始还好奇地凑过去看他写字，后来见他动作这般慢半晌都没写完一个字，他在一侧等得百无聊赖，一仰躺进靠垫里，左手托腮无奈地望着他，右手从果盘里摘了葡萄喂到嘴边。


    他这句话终于是写完了，将纸翻转一头推到了前方，狄少轩瞥见后这才用帕子擦了擦手，将纸从桌面的另一头取了过来捏在手里，轻叹一口气忍不住提醒他：“我在这一头，不在你对面。”


    见他点了点头，他才将视线收回了面前的纸张上，上面只写了简短四个字：“我会断命。”


    狄少轩不想他写了半天竟然就写了这么几个字，皱着眉总感觉很怄气，深吸一口气将纸推回他的面前：“我如何信你，你可能证明？”


    见他又提笔准备写字，狄少轩啧了一声，没了耐心催促道：“你写快点。”


    尤知言知道国子监祭酒狄大人是个极其刻板无趣之人，想来平时教导狄家两兄弟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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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严厉，狄少轩有他哥这么个少年天才挡在面前，他自己又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在学业上估计吃了不少苦头。


    况且他估计也才十三四岁，正是对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感兴趣的年纪，他如若不信他，方才也不会放他上马车，如今再问这一句不过是端了面子，尤知言知道他只需再说点他关心之事，他必然就会彻底诚服于自己。


    于是他倒是淡定无惧，继续提笔写些书院学业上的事情。


    狄少轩明显被勾起了兴趣，不再三心二意，尽管对方动作再慢，他依旧凑上前去一瞬不眨地注视着他的笔尖，似乎在见证奇迹的发生。


    见他慢慢写出了书院先生的名字，他被惊得瞪大了眼睛，手掩在嘴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如何得知他的教书先生的姓名的？莫不是真让他遇上了大师？


    他这边还在震惊之余，车外传来动静，原是排队终于到了他们，守卫与皇城军照例审查，皇城军指挥使杨仓见是狄府马车，亲自上前问候：“小狄公子此去可还顺利？”


    外面小厮递出狄府令牌受审，对着走上前来的杨仓行了一礼。杨仓微笑着点头回礼，然而半晌不见车内答话，他微微挑起了眉尾与面前的小厮交换了个眼神，小厮知自家少爷秉性古怪，尴尬地笑了笑。


    杨仓狐疑地上前，又出生询问了一遍，手便要伸过去掀开车帘，结果车内却在此时响起了回答。狄少轩正被面前这神算子奇得讶然，哪里有心情搭理其他人，听见车外的声音，没耐心随意应付了几句：“顺利，顺利得很。”


    杨仓听闻对方声音不耐，伸出去的手凝在了原地，想来自己是打扰这位少爷安眠了，知这类纨绔子弟被家中人宠坏了最是不好惹，即使被拂了面子，他也懒得再废话，立马扬手命手下放行。


    车内尤知言时刻注意着马车外的动静，知已成功蒙混过关进了城，懒得与面前这小孩废话周旋，待车子又行进了一段距离，他在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便示意停车。


    狄少轩方才又问了他，自己将来如何，会娶哪家小姐这样的问题，看瞎眼大师这回倒是写得快了，兴奋地接过他递来的纸，又察觉到他略显焦急，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还是愣愣地叫停了马车。


    然而看着纸上这段话，他越看脸色便越沉。待他完全看完之后，不服地想要问个明白，结果一抬头，面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大师？


    他气愤地将纸揉成一团扔下了马车：“人呢？呵，竟敢说我不学无术以后会打光棍！江湖骗子！！完全就是在胡说八道，我这般一表人才，怎可能打一辈子光棍！啊啊啊气死我了！！”


    马车外的小厮听闻自家少爷发怒，这才从前方街巷拐角处飘落在地的覆带上回过了神，后知后觉察觉出方才那瞎子恐真是个骗子，小心翼翼地上前去问：“二少爷，要将方才那人抓回来吗？他往鹤林巷去了。”


    “鹤林巷？他去鹤林巷作甚？算了算了……现在鹤林巷鬼都不去，我们去干嘛？归家！”狄少轩面上虽嘴硬，可是心思依旧沉浸在纸上那段话里，气不打一处来，烦躁得嚎叫几声仍觉心中郁闷。


    “啊啊啊骗子！！呸呸呸，晦气！！”


    他气愤得在马车内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一阵，而后腾地一下坐直，仰头狂饮尽杯中剩茶，表情悲壮，心下一横，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开始用功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