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
作品:《穿越之病美人续命日常》 第81章 第81章大馋丫头。
内室凉意充足,本是最为清爽舒服,她却突然觉得好冷。这种冷发自内心深處,是对生命的敬畏与死亡的恐惧。
早前出宫时她还能感觉得到,为何现在没有了?她不死心,借着起身的当口攀附着裴郅,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对方身上。
还是没有!
这会儿的工夫,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心口闷闷的,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
“祜娘,你怎么了?”裴郅觉出她情绪的变化,剑眉微蹙着,目光关切,“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可能是太累了。”
裴郅捉住她的手,欲给她号脉。
她下意识躲开,娇声道:“我身体好着呢,就是刚睡醒,人还迷糊着。”
这人原本是她唯一的药,而今这药已经不管用,她还是难逃原本的命运。如果不再有新鲜的生命力供養她,她必将如郭大夫先前所言的那样,终不过二十。
老天爷绕了一个圈子,给了她希望又掐断,像是在玩她。
“夫君,我饿了。”
一听她饿了,裴郅便以为她没什么精神,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李氏早就吩咐下去,等夫妻俩一到就命人传膳。
顧勉已下值,顧禀也下学归家。
一家人难得一聚,吃了一个團圆饭。
顧荃悲凉地发现,她不止能感觉到身体的不对,且连食欲都退化了好些。面对一大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她竟然没什么胃口。
若不是怕家人担心,她半碗饭都吃不下去,极其勉强地吃了两碗,到最后胃里不停地翻涌,差点没吐出来。
天渐暗,暑气也散了许多。
顧勉和李氏夫妇俩并顾苓和顾禀姐弟将他们送出顾府的门外,直到裴府的马车驶離,一家四口才进门。
前院的假山后,顾茵不知站了多久。
“姨娘说的对,如今的四妹妹不同往日,我可不能像二姐姐那样,不思量着好好巴结,反而處处为难,当真是蠢得很。”
她身后的书儿有些不解,“姑娘想与四姑娘交好,方才为何不现身?”
“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我若是上赶着过去,便是讨人嫌。”她甩了甩帕子,“四妹妹原本对我也不怎么亲近,我不能讨好不成,还落了埋怨。我呀,不如二姐姐心眼多,可我这人识时务,不像她,自以为是,难怪不招人待见。”
若是顾荛在这里,听到曾被自己当枪使的人,背后居然会如此说道自己,不知该做何感想。
*
马车抵达裴府时,天色已经黑透。
裴郅和顾荃先是去了芳宜郡主那,祖孙仨说了好一会儿话后,老太太见顾荃面有倦色,催促着他们赶紧回去歇着。
一到自己的住处,顾荃没什么形象地往软榻上一歪,心口闷得厉害,喝了一碗酸梅饮子才将胃里的不舒坦给压下去。
她不无心思深重地想着,或许这段日子不过是老天爷对她的怜悯,时辰一到便要收回去,且还留下这样的反噬。
暗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裴郅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出来,用手背拭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就势抱住男人的腰身,似在撒娇,也像是在耍赖。“夫君,这次可能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觉得身体有些不太好。”
若是注定不能白头到老,那就珍惜眼前。
裴郅自是没有怀疑她说的话,也认为她确实要补充体力。当下眼神暗沉,隐有欲海在肆意翻腾。
她垂下眼眸,把玩着男人的手,男人的手修长有力,女子的手柔弱无骨,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像是在抵死缠绵。
玩了一会儿后,她抓起男人的手,调皮地按在自己心口。
“夫君,我想你了。”
这个想,不是心里的想,而是身体的想。
裴郅被她一撩拨,哪里还有什么自制力,幽深的瞳仁里全是她,她的娇,她的野,还有她的直白,恨不得将她一口给吞下。
輕纱帐被放下,遮住那锦绣堆中的春光。
许久之后,一只男人的手欲撩开纱帐,却被女子纤细的手给拉回去,“夫君,我还要……”
裴郅转过头,看向那刚经云雨媚态横生的玉人儿,眼神暗得吓人,“再来一次,你会受不住的。”
顾荃像冰肌玉骨的枝蔓缠上来,玉臂紧紧地抱住他。
如今已没有任何的忌讳,别说是再来一次,就是再来几次,只要她想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没滿。”
仅凭这两个字,成功击溃裴郅的忍耐。
红帐再次如水般波动,后又渐渐静止,不多会儿,重又动起来。
一连三次,帐内传来女子娇娇软软的哭吟,“滿了,满了,不要了。”
不是满了,而是身体真的受不住。
顾荃觉得她就是自作孽,光想着珍惜现在,过一天就快活一天,却低估了这种事情真正的主导权,其实并不在自己。自己就是个大馋丫头,嘴大胃口小,贪多却嚼不烂。
她沾染了媚色的眸中一片水光,盈盈地含着泪。
这般让人欲罢不能楚楚可怜的模样,与梦中那被欺负狠了的玉人儿一模一样。
裴郅怕伤到她,赶紧離身。
一番清洗身体后,已是夜深人静。
她痴痴地看着裴郅去到暗门那邊,暗门合上时,她眼里的迷情之色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欢愉过后的浓郁失落。
良久,輕轻地叹了一口气。
*
第二天。
几乎是在裴郅刚出门,顾荃就醒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来日方长,时间对于她而言已经开始紧迫。那背后害她的人,她不能再静等着浮出水面,而是要主动出击。
她叫来黄粱,一通吩咐后,黄粱臉色郑重的领命而去。
而她自己则收拾打扮后,先是去给芳宜郡主請了安,知会自己今日要出门的事,然后带着南柯直奔景国公府。
花长樂对于她的到来很是意外,
亲自出门来接。
待看到她之后,眼晴里的惊喜藏都藏不住,“前些日子你不在京中,我一直挂念着。听说你已回京,昨日还进了宫一趟,我便想着等你这几日休整好,再去裴府找你玩。”
“多谢花小姐的挂念,说来也是惭愧,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她们之间不过几面之缘,若说交情委实是没有多少,为免贸然登门太过突兀,她少不得要寻一个恰当的理由。
“我同祖母提起你喜欢養貓,府里还有专门養貓的院子。祖母一听很是感兴趣,竟然生出也想養一只的心思。我今日前来,一是来向你讨教养貓之术,二是不知你是否能割爱,让一只给我。”
花长樂一听是这事,立马满口答应。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花府。
天气越发的热,再好的景致眼下看去都无心欣赏。下人们替她们打着凉伞,凉伞以青色细绢制成,因为没有后世那种挡光的技术,显得美观有余,遮阳不足。
“上回你来时,我便想着带你去看看我的貓院。好巧不巧我婉妹妹身子不适,于是就搁置了。今日你可得好好看,看中哪只挑哪只。至于养猫之术,我不如婉妹妹精通,我让人去請她来,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她。”
这话正中顾荃下怀,她此行就是为了那方婉而来。
她表现出极大的兴致与心急,婉拒了花长樂先去屋子里坐坐的邀请,打算直接去猫院。
花长樂自是依她,与她前往猫院的同时,派人去请方婉。
猫院之所以叫猫院,还真是名不虚传。还未进院子就看到好几只圆滚滚的猫蹲在院墙之上,像哨兵一样半眯着眼睛看人。
一进院子,更是哪哪都是猫。
白的黑的花的灰,短毛的长毛的,臉大的脸小的,还有好些幼猫,或是三三两两在树荫下睡觉,或是围在一起相互舔毛。
其中有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半点也不怕生色,竟然摇着尾巴踩着猫步朝顾荃走来。
顾荃刚蹲下准备去摸时,听到有人说:“裴夫人,等一下。”
她听到来人的声音,眼底泛起冷意,慢慢直起身体,朝身后看去。
方婉应是走得急,还微微喘着气,看上去一副娇弱的模样。虽说长相清秀有余,貌美不足,却胜在惹人怜。
莫说是旁人,便是顾荃都能从她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
她緩了緩,半低着头,道:“这些猫儿一直养在府里,不怎么见生人,也不习惯生人气。裴夫人若想逗它们玩,或是净个手,或是用逗棒玩的玩意儿。”
院子里侍候的两个丫环上前,一人手里端来一个筐子,筐子里有线團球,逗猫棒等物,另一人则端着一盆水。
花长乐打着圆场,道:“裴夫人莫怪,婉妹妹心细,,将这些猫儿养得精细,别说是你,便是我想抱,也得先净个手。”
顾荃笑了笑,似是不以为意,道:“客随主便,合该如此,花小姐先请。”
等花长乐净过手后,她也跟着将手洗过,这才将那小猫抱起。
“我瞧着这只与你有缘。”花长乐说。
她顺着猫毛,问方婉,“方姑娘,不知这猫多大,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方婉离得有些距离,始终半低着头,不太敢看她,闻言道:“这猫刚满三个月,已经断奶,平日里吃些煮熟的鱼肉雞肉。”
“吃的不比人差。”
听到顾荃这话,花长乐笑出声来,“裴夫人说的极是,养猫不比养狗,狗不挑嘴,吃的也杂。猫要讲究许多,吃的半点不能马虎。婉妹妹聪慧,一门心思都在这上面,她会做很多种猫食,可以存许好些时日的那种,你若是想用,以后尽管派人来取便是。”
“长乐姐姐,我做的那些怕是入了不裴夫人的眼。”方婉头更低,似是羞赧,也像是紧张,“裴夫人会做点心,心思更巧,想来会用自己的法子养猫。”
顾荃看了她一眼,“人各有所长,方姑娘不必自谦。花小姐说你猫食做得好,定然不会有差。”
花长乐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道:“若不然裴夫人你先看看那些做好的猫食,若是觉得好,你便用着,可好?”
院子挺宽敞,还有好几间屋子。左邊是猫舍和做猫食的小厨房,以及专门存放猫食,右边的几间应该都住着人。
一个丫环奉花长乐的吩咐,将所有的猫食取出来。
顾荃一看那些烘干的猫粮和雞肉干蛋黄干,眼底的冷意更甚。
“方姑娘好巧的心思。”
方婉的头又低了些,小声说着谦虚的话。
花长乐替她解释,“婉妹妹这些年心思都在猫院,不怎么出门,也不爱与人打道,时常为了照顾这些猫,夜里就宿在这里。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裴夫人见谅。”
也就是说,方才那几间屋子中,有一间是方婉的。
顾荃获取到自己想要的信息,面上没有显露半分,取了一些鸡肉干逗着怀中的小猫。小猫十分乖巧,吃东西的样子分外的可爱。
一出猫食屋子,她像是有些受不住火热的日头,身体晃了一晃。
南柯立马扶她,小声关切询问,“夫人,您没事吗?”
她摇了摇头,作虚弱状,“许是天气热,有些站不住。”
花长乐一听,着急起来,“裴夫人,你赶紧歇一歇。”
说罢,看向方婉。“婉妹妹,这里离你屋子近,我扶裴夫人去你那里先缓一缓。”
“我那屋子简陋,裴夫人……”
方婉的话还没有说话,顾荃已将话接了过去,“方姑娘,那就叨扰了。”
花长乐过来扶顾荃,顾荃将手中的小猫递给南柯时,使了一个主仆之间才懂的眼神。
右边的最后一间,就是方婉在这里的住处。
屋子不大,一应布置也较简单,除去一床一柜一桌一凳,还有一口榉木箱子。箱子老旧,还上着锁。
众人刚一进去,南柯怀里的小猫就脱了手,一下子躲去床底。
南柯去抱它,将手伸进去捞它时,突然“咦”了一声。只见她没把猫给薅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团。
纸团一打开,她顿时变了脸色。
“夫人,这……这是我们铺子里的点心方子,怎么会在这里?”
顾荃装作惊讶的样子,看向方婉。
方婉震惊抬头,一下子与她的目光撞上。
第82章 第82章她有两个孩子。
仅是一眼,方婉已方寸大乱
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像是两面讓人原形毕露的镜子,将人的另一面纤毫毕现地照出来,虚伪的、肮脏的、卑鄙的,所以的龌龊隐蔽再无处遁形。
“我,我不是,我没有……”
花长樂口中说着“怎么可能”的话,人已到了南柯面前,急切地伸手一取,就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拿走。
才扫了一眼,臉色大變,“这确实是点心方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婉妹妹,你屋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東西?”
方婉惊骇着,捂着心口。
顧荃一步步朝她走近,声音极冷极淡,“方姑娘,你怎么会有我的点心方子?”
她下意识往后退,臉色白得吓人,全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方子?我
没见过……”
这样的反应,很難不讓人懷疑。
花长樂皱着眉,对顧荃道:“裴夫人,婉妹妹平日里不常出门,也不怎么与人来往,更不会去偷你的点心方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呢?
如果真有,那也是老天爷开的玩笑。
顧荃扯了扯嘴角,道:“报官吧。”
“不要!”方婉突然尖叫出声,缩成一团抱住自己,“不要报官,不要报官……”
报官两个字应該刺激到了她,她拼命地躲闪着,甚至想夺门而出。
“这可由不得你!”南柯轻哼一声,伸手一把将她拉住。
她猛地甩开,抬头看向南柯,瞳仁剧烈地颤抖着,然后慢慢起了變化,从惊疑到怨恨,“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告状,姑娘就不会对我生间隙。我也是为姑娘好,不想她被人非议善妒不容人,我对她忠心耿耿,我只是想帮她……”
“婉妹妹,你在说什么?”花长樂眉头皱得更紧,一臉的不明所以,“什么姑娘?你想帮谁?”
“……长樂姐姐。”她眼珠子还在抖,却像是被人惊醒,慢慢回过神来,“我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我不知道这什么点心方子,更不知道为何会在这屋子里,你帮我向裴夫人解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样子当真没事吗?”花长乐纠结着,眼睛里全是担心之色,伸手将她扶起来,坐到床上。
再看向顧荃,道:“裴夫人……”
“花小姐,你有所不知,不是我想为難她,而是有人想害我,我实在是怕了。”
接着,顾荃将所有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人实在是诡异,声称自己可知后事,还将手伸进了宫里。陛下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如今这样的信出现在你们花府,还是报官为好,免得生出什么是非祸端。”
“竟然有这样的事!”花长乐震惊着,看向方婉的目光带着几分懷疑,“婉妹妹,这方子是不是别人给你的?”
方婉低下头去,“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方子,肯定是有人想害我。”
她无声地流着泪,泪水滴在地上,看上去很是可憐。
这般模样,顾荃不仅不憐悯,反而觉得可笑。
当真是学得好,竟然有几分像。
花长乐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般,对顾荃道:“裴夫人,我相信你,也相信婉妹妹。兹事体大,我还是让人去请我母亲过来一趟,你看可好?”
顾荃不置可否。
这里是景国公府,一切发生的事确实不能越过主人。
方婉哭着说自己冤枉,说自己不知情,花长乐一直在安慰她,劝她不要多想,清者自清,没有人会冤枉她,直到花夫人并花家四公子花奕赶来。
花奕今日又逃课,来猫院的半道上碰到景国公夫人,一听方婉出了事,也顾不上被自己的母亲数落,心下一急就跟了过来。
方婉未语先流泪,“义母,四哥,裴夫人的丫环在我床底下发现她的点心方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花长乐赶紧将事情的原委一说,“母亲,这事非同小可,陛下说不定会过问,也不怪裴夫人如此。”
花夫人来的路上还当顾荃被猫挠了之类的小事,却不想竟然是这样的事,乍听之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日宫中试吃宴时发生的事,虽说被解皇后严令不許外传,但那天人多嘴杂,心也杂。花家这样的人家,自有通天的路子,从宫闱打听到一些事,所以她是知情的。
正是因为知情,才更知晓这件事情的蹊跷诡异之处。
“婉儿,你先别急,裴夫人是明理之人,不会为難你的。”她自是不会认为方婉会是那背后之人,以为方婉与别人一样,也是被那个人挑中的人。
又对顾荃道:“裴夫人,我这义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日里很是乖巧懂事。那背后作恶之人当真是可恶,处心积虑地害人,竟然把手伸到我花府来了。若被我知道是谁,我第一个不饶!”
“我也很想知道,那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顾荃万没有退让的道理。“至于方姑娘的屋子里怎么会有我的点心方子,务必要查个清楚。”
花奕甫一见她,自是被狠狠惊艳,惊艳后回过神来,一想到她是裴郅的夫人,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再看方婉,往日里还觉得娇弱可怜,如今被她一衬,倒显得比丫环还不如,心里更是别扭得厉害。
“婉妹妹,你不要怕,我们会替你做主的。”
方婉一臉怯怯而又乖巧地点头,自始至终都不敢往顾荃那邊看。
顾荃人就站在那上锁的箱子旁邊,因为离得近,隐隐闻到淡淡的墨香,递了一个眼色给南柯。听到花奕的话后,眉眼轻轻慢抬,睨了对方一眼。
花奕正好看她,被她这一眼看得差点起飞。
这个裴夫人长得也太……
“裴夫人,那个害你的人……”
花奕话还没说完,她像是不经意撞了那上锁的箱子,南柯立馬过来扶她。也不知怎么地,那箱子瞬间翻倒,锁头被南柯动了手脚,在箱子翻倒的同时掉落,里面的東西倾倒在地。
一大堆阴刻后筑烧出来的活字,并笔墨纸砚和排字板齐齐滚出来,一时之间,屋子里全是墨汁的气味。
花长乐立馬变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方婉,“婉妹妹,你不说这箱子里装着的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吗?这些……这些是……”
許是事情发生的太快,方婉根本没有回过神来,整个人像是被定住。
果然是她!
顾荃和南柯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夫人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指着那地上的东西,又指着方婉,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花奕还有些不明就里,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方婉,“婉妹妹,这就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嫁妆,这些字……”
蓦地,他脑子一清明,瞪大了眼睛,“你……难道你,你就是害裴夫人的那个人!”
方婉终于回过神来,突然将身邊的花长乐一推,直直地朝墙上撞去。
当她再次醒来时,一眼看到是旁邊的落仙桥,顿时大喜。
上辈子她就是当众撞柱,谁知没死成,还重活了一回,就重活在自己晕倒在落仙桥脚下的那天。老天有眼,她果真又重活了,还是活在这一天。
如是想着,她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这一动才发现,自己被绑着,手脚都不能动弹。而且她的衣着不是四年前的,而是今早才换的。
不遠处停着一辆馬车,有人不知从哪里出来,慢慢走到她跟前。
一张芙蓉面娇极冷极,看她的目光透着凉意,那雪肤花貌的绝色小脸在她看来,不是赏心悦目,而是胆战心惊。
顾荃走到她跟前,俯睨着她,“方婉,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与你到底有何仇怨,你竟如此处心积虑的想置我于死地?”
她惊骇于自己没有再一次重生,而是被人给绑了。她想喊人,却发现这里除了她们,再没有其他人。放眼望去,桥的两边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铺子都关着门。
“我……”
“你不必再狡辩,你身边那个婆子已经全都招了,还有那对兄妹,他们也都倒了个干干净净。你到处给人送信,神神叨叨说你知后事,挑唆别人对付我。我实在是
想不明白,我与你到底有何渊源?”
顾荃望了一眼桥对面,金玉满堂四个字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点心方子,又怎么会知道我身边的人和事?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让你这么恨我?”
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她们俩。
方婉身体在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她看向望荃,目光从畏惧到大胆,再到阴狠和疯狂,“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就是这里!四年前,你就是在这里救了我,此后就将我视为你的下人,让我替你卖命。我对你忠心耿耿,你呢?十年,我跟了你十年,你是怎么对我的?”
十年!
也就是说,六年后她还活着。
顾荃心下激动,面上不显,“我不是顶好的雇主,但一定不会亏待自己身边的人。你若真跟了我十年,我必定会重用你,且对你不薄,你何来的怨恨?”
“你说谎!”方婉大喊起来,脸开始扭曲,不见之前的清秀,变得狰狞,“我替你打理铺子,兢兢业业,但你从不曾将我当成你的心腹,还听信南柯那个贱人的话,怀疑我对你有二心。
你明明知道郡主有多喜欢孩子,有多希望裴家枝繁叶茂,光凭你生的两个孩子哪里能够,你却不肯给大人纳妾,成日疑神疑鬼,不许任何女子靠近大人。”
两个孩子!
这么说来,她应該不止活到二十岁,已知的就有六年好活,还有两个孩子。老天爷,这是真的吗?
她望了望天,又望向不遠处的马车。
“我不愿意自己的夫君纳妾,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方婉的眼睛里仿佛长出了什么东西,越发的疯狂,“你可知外人是如何说你的?我替你着想,不想你被人说三道四,你却翻脸无情,将我赶去京外。我不过是犯了一点小错,你竟然报官抓我。”
原来是这样。
那确实是自己的性格。
对于一个觊觎自己男人的人,顾荃绝对不会留在身边。所以这个方婉因此对她怀恨在心,被赶走后应該还对她产生过报复行为。
农夫与蛇的故意,没想到会发生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是真是假,但你说我克我二堂姐,唆使刘姨娘害我,又散布我的命格不好,在家会有碍我父亲的官运,嫁人后对自己的丈夫的仕途不利,这些总是你胡编乱造的吧?”
“我可没有胡编乱造。忠平伯府的世子爷心悦于你,与你二姐成亲后还念念不忘。你二姐因此郁郁寡欢,难道不是被你克的?至于你对大人不利的事,还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你之所以能活着,全靠吸了大人的阳气,我还替你遮掩了些。”
这什么之所以能活着,全靠吸了裴郅阳气的话,肯定是她与身边的人玩笑时,无意间说的俏皮话儿。
顾荃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问的也全问完了。
她默默地退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方婉亢奋的情绪才宣泄到一半,见她就这么走了,立马慌了神,“……不要走,你不能走,我……”
慌乱的声音戛然而止,止于不远处马车上下来的人。
那清冷淡漠的男子,仿佛周身都覆着一层寒霜,纵是俊美过人,却难抵那拒人之千里之外的煞气。
“大人……”
她刚喊出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侍卫,从背后将她一把打晕,然后将她拖走。
裴郅朝马车恭敬行礼,道:“臣告退。”
马车内的人,极其威严地“嗯”了一声。
*
顾荃过了管控的街道,融入繁华之中。
街上行人不断,热闹而喧嚣。南柯和黄粱不知何时冒出来,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她面色沉沉,慢慢放缓脚步。
没过多久,她感知到什么,下意识回头望去。
市井的人间烟火中,那长身玉立气度森寒的男子一步步朝她走来。每走一步,那周身的寒霜都像是融化了些。
等到了她跟前,所有的霜寒之气全部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和煦春风。
她凝望着,心尖似乎颤了颤。
如果他们还有六年,甚至更多,如果他们真的有两个孩子……
但是方婉的重生,已产生蝴蝶效应,比方说顾薇没有出事,比方说她和裴郅之间横生了这么多的波折。那么方婉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全都会随之变化。
她已感知不到裴郅的生命力,无法再为自己续命,所以她应该不可能再有六年,也不太可能会生两个孩子。
“陛下会如何处置她?”
裴郅离她很近,却避免接触她的身体,闻言回道:“前朝曾有一位术士,声称自己能知百年后事,因准确预言过几桩大事,一时声名大噪。后无故暴亡,世人皆道他是窥探天机而遭到反噬,却不知他是被当里的天子囚禁,终生再不见天日。”
帝王受天命而生,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代天传话。
不管方婉以后是不是还活着,从现在起应该已是个死人。
顾荃不知为何,不喜反皱眉。
“你已知来龙去脉,是否还有忧虑?”裴郅问她。
她摇头。
如果那是所谓的前世,她如今已知晓她和方婉之间的所有恩怨,哪里还有什么忧虑,只是……
“我就是觉得太顺利了。”
之前方婉藏头露尾的,她半点头绪都没有。可以说如果方婉一直躲在花家不出来,她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出来。
“哪怕是得了机缘重活一回,蠢人仍是蠢人,纵是有样学样,借了别人的聪慧行事,也支撑不了多久。”裴郅说完,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她,“祜娘,我只要你。”
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街上人来人往,虽千万人,却只有一个他。天地再大,世间再广袤,她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
人这一生,哪有十全十美。
她这一世亲情爱情都有,其实也没什么遗憾。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方婉口中的那两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不知是像她,还是像他们的父亲。
太阳炙烤着万物,不时掀起热浪。
一阵热风吹来,带来酒楼里酒肉的气味,她刚想说什么,猛不丁胃里一阵翻涌,“哇”地一声吐出来。
第83章 第83章他们有孩子了!
裴郅面色一变,伸手过来一把将她扶住。
好在她早上吃得不多,又消耗了这么久一直未再进食,能吐出来的东西有限。吐了一些秽物出来后,便只剩下呕酸水,再到干呕。
从小到大,她几次病危,最严重的一次也曾不想吃东西,动不动就干呕,好似都没有这次严重。
明明天很热,她的心底却是忽如一夜冰雪至,说不出来的冷。哪怕身邊的人紧紧扶着她,与她肌肤接触,她却再也感覺不到那新鲜的生命力。
或许她的大限真的要到了!
见她缓过来了些,不再作呕,裴郅抬起她的手碗。她仿佛知道裴郅要做什么,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
“夫君,我没事,许是天太热了,歇一歇就好。”
裴郅哪能看不出她的抗拒,突然想到什么放开她,幽深的眸中尽是后悔,声音暗哑,“是不是昨晚太过,伤着你了?”
饶是她身体不太舒服,听到这话也没能忍住,扯了扯嘴角,覺得有些可笑,又有些许的无奈,“没有,你没有伤着我,我没事。”
说完,发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羞涩,又道:“昨晚那样,我很欢喜。这大热天的,我突然想喝冰镇过的飲子,最好是杨梅荔枝飲。”
这倒不是假话。
她光是说到杨梅荔枝饮几个字,口中立马生津,仿佛那胃里不太舒服的感覺也被压了下去,不由得舔舔自己的唇。
裴郅眸色更深,说了一句“我去铺子给你取来”的话,再吩咐南柯黃粱扶她去不远处的茶樓等着。
太阳已经偏西,暑气却没有减去多少,她望着那一人一骑绝尘而去,眼睛里的光彩漸漸黯淡,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和马的影
子,她的目光也变得一片沉寂。
“姑娘,你真的没事吗?”南柯关切问她。
她摇了摇头。
无药可医的身体,早说一天就让身邊的人跟着多難过一天,还不如先瞒着,多瞒一日是一日,实在瞒不下去再说。
她让人将那些秽物处理了,主仆几人正准备进茶樓,猛然听到马蹄声。她还以为是裴郅去而复返,思忖着怎么这么快,人也跟着下意识轉身去看。
视线中的是一行金吾卫,为首之人是关云风。
之前落仙桥那邊道路管控,不许人经过,执行任务的就是金吾卫。眼下管控已撤,他们恰好经过。
关云风老远就看到她,那纤細的丽影像是刻在脑海中一般,哪怕隔着无数的人,也能将她一眼认出。
当她轉身的那一刹那,仿若是美人从画中出来,惊艳的不止是人心,还有这骄阳盛日的好时光。
“顧四姑娘,你还好吗?”
关云风之所以有此一问,当然也是看出她神情间的不对。
她客气地回道:“多谢关大人关心,我很好。”
“我瞧着你好像不太舒服,要不要派人去请个大夫?”关云风并不信她的话,因为她的臉色骗不了人。
不等她回答,黃粱抢嘴过去,“关大人,我家夫人就是热着了,想喝些冰的凉的饮子,我家大人已去铺子里取了。”
她嗔了黃粱一眼,却并没有制止喝斥。
有些事黄粱都能看出来,她更能感觉得到。有些话她不好说,由她身边的人来说更为合适,毕竟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关云风当然也能听出黄粱话里的意思,俊朗的面上虽什么也不显,心下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些跟着金吾卫们不知他的心思,小声议论着。
“真想不到,裴大人竟是这样的人,以前瞧着不近女色也不近人情,没想到一旦成了亲,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没什么区别。”
“你们也不看看裴夫人那张脸,长成那样,也難怪裴大人心甘情愿被她驱使。”
他听着自己属下们的话,无比复杂地想着,倘若这顧四是他的夫人,他必然也是什么都愿意去做。
这个念头一浮起,立马被他摁下去。
顧荃礼数不错地与他道别,然后进了茶楼。
他望着佳人上了茶楼的二楼,自嘲般地咧了咧嘴角,白牙森森被阳光照着,仿佛又是那个没什么心思的世家公子哥儿。
*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裴郅取了饮子来茶楼。
雕花精美的食盒内铺满碎冰,其中镇着肚圆的白玉瓷盅。一掀开盅盖,酒红色的汁水中浸润着颗颗饱满的杨梅和剥了壳的荔枝,红的白的相得益彰。
才喝了一口,顧荃就觉得通体无比的舒坦,酸甜的滋味立马中和了她胃里的不适,说不出来的舒坦。
裴郅不错眼神地看着她,见她眯起眼睛,像是贪嘴的猫一样,眸底的紧张渐渐散去,隐隐多了几许柔色。
他们一直歇到日头快要落山,没那么炎热后才离开。
一回到裴府,自是向芳宜郡主说起今日之事。
“真想不到,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方婉的出身,在芳宜郡主看来,委实是不够看。如此身份不显的一个人,藏头露尾地兴风作浪,搬弄是非怂恿别人,还让人险些上当。
她示意顾荃坐到自己身边,关切地握着顾荃的手,无比慈爱地道:“如今作祟的小人已经揪出,你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人生在世,若日日防贼,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顾荃神色沉重,半低着头。“我也没想到会是那样一个人,她说跟了我十年,替我做事,忠心耿耿,我却没有善待她,这话我是不信的。”
“她说她来自六年后,便是真的,以她的心术之不正,很多事还不是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祖母相信你的为人,倘若她真是忠心耿耿,你必不会亏待她。”芳宜郡主说着,想到了什么,不无同情地道:“她躲在景国公府作恶,害苦了花家那些人。”
说曹操曹操到,她刚这么一感慨,前院的下人就来报,说是花国公花夫人并花长樂一家三口上门。
这些年芳宜郡主闭门不怎么见客,与花家没什么往来。
花国公和花夫人早年来过裴府,算起来都是十几年的事。花长樂是第二次登门,因为上一次来的日子离得近,倒是比他们更熟悉些。
一家人的脸色和气色瞧着都不太好,花夫人见到芳宜郡主的第一句话就是,“郡主恕罪,是我们不察,险些酿成大错。”
方婉的事,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又匪夷所思。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不怎么出门见人,瞧着乖巧懂事的义女,竟然是个包藏祸心的阴险小人。
倘若小人做的那些事全部得逞,那他们花家上下全要被牵连其中。一想到最坏的可能,她是后怕不已。
“幸好裴夫人福泽深厚,还一眼识破那小人的真面目,否则真让那小人成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花长乐一脸難过,望向顾荃的目光充满愧疚,“说到底,这事都怪我。当初她晕倒在门外,是我让人救下她。她跟我说她已无处可去,还说她会养猫。我一时心软,便将她留在府里。”
母女俩一个比一个自责,所带来的道歉礼也十分丰厚,可见道歉之心有多真诚。认真说起来,花家是被人利用蒙蔽,也算得上是苦主。
芳宜郡主叹了一口气,道:“这哪里能怪得了你们,那小人能知后事,必是知道你们的喜好。她存心伪装讨好,你们岂能识破。”
花夫人也跟着叹气,“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她潜伏在我们花家,处心积虑地想害人,却装得那么好。我可怜她的身世,还想着替她寻个好人家,没想到……”
“娘。”花长乐比她更難过,“这几年,我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我从未想过她是这样的人。难怪我觉得裴夫人和她有几分像,想来她應是学着裴夫人的样子刻意为之。”
一听女儿这话,花夫人的心又开始突突地跳。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方婉的事大大颠覆了他们的认识,她越想越觉得恐怖害怕。
那样一个可能是多活了一世的人,竟然奔着他们花府而来,也不知他们花府是不是有什么对方图谋的地方?
当然,这话她不可能问顾荃,也不会表露出来。
花国公对着裴郅再三道歉,言语之间很是诚恳。他们此行一是务必取得裴家的宽容谅解,二是希望裴家切莫往深里去細追究。
不是他们心虚,而是很多事情就怕说不清。
“郡主,裴大人,裴夫人,这事算我们花家欠你们裴家一个人情。”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心诚。
裴郅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论,此事与你们花家无关,这人情我们不敢受。”
这话说得官方,且有些不太近人情。
但不管是花国公还是花夫人却半点也不生气,还觉得理應如此。倘若裴郅真是那么好拉拢示好的人,也不会这些年身边除了一个解永,再无其他交好之人。
花国公忙道:“裴大人公正严明,花某自来佩服。只是那小人处处针对裴夫人,我们实在是于心难安。”
花夫人也跟着打圆场,“以前没怎么打过交道,不知裴夫人是什么性子。如今接触过几回,方知当初裴夫人为何能入郡主的眼,实在是太过聪慧,我瞧着既佩服,又喜欢。”
他们夫妻俩一个佩服裴郅,一个佩服顾荃,示好之心昭然若揭。
芳宜郡主闻言,面上不掩与有荣焉之色,凝重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模样,欣慰而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孙媳妇,“这两个孩子都是好的,更难得的是有一颗赤诚之心。”
花国公和花夫人是个聪明人,立马顺着竿子往上
爬,又将裴郅和顾荃好一通夸。
花长乐有些不太自在,不时观察着顾荃的表情,像是在为难,也像是在犹豫。直到告辞之时,才小声问道:“裴夫人,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
顾荃看着她,眸色如水,“我不会因为方婉而迁怒任何不相干的人,花小姐不必担心。”
她听到这话,长长松了一口气。
*
夜黑星月隐,空气中仍旧残留着白日里的热气,滋生着蚊虫。
昏黄的夜灯,从雕花大窗的绢纱中透出光来,与那檐下的灯笼相互照应,在黑暗中释放着自己的光彩。
饶是屋子里凉意充足,顾荃却辗转难眠。
她望着那道暗门,有些无奈。
入睡之前,她还想痴缠着裴郅和自己同床共枕,但哪怕是被她撩拨得快要失控,裴郅还是拒绝了她。
她当然知道裴郅为何那般,恐怕是误以为她身体的不适都是因为昨晚一连三次的欢好,以为她承受不住,所以遭到反噬。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每一根蜡烛都有着一眼可见的终点。
好比是她。
她这辈子很知足,但也很不甘。
倘若老天爷从未给过她希望,她一早接受自己的命运,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不甘。然而不甘归不甘,該面对的还是应該面对。
既然结果不可避免,她唯有珍惜每一天。
她身随心动,人已趿鞋下地,将暗门开启后,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进去。
一室的黑,并没有留夜灯,因着这边的烛火照进而有了朦胧的光亮。她看着那连睡姿都过分笔直的人,慢慢地依偎过去。
没有可以给她续命的生命力,却有着让她心安的体温。她感受着,心安着,不知不觉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进到梦乡。
而她身边原本一直着的人,却睁开了眼睛。
那么的幽暗,那么的深邃,像无底的深渊,也像是无垠的暗海。
裴郅看着偎着自己的人,娇软乖巧得像个小兔子,眼神越发暗得吓人。
这玉人儿有事瞒着他!
他看得出来,她身体分明不适,却不想让他探脉。应该是怕他知道他伤了她会内疚难过,所以不想让他知道。他真是该死,昨晚为何由着她,没能控制住呢?
他心疼着,内疚着,自责着。不知过了多久,缓缓抬起另一边没被压着的胳膊,小心翼翼拉起搭在自己心口处的小手,两指路按住那纤细的手腕处。
蓦地,那无底的深渊在动摇,无垠的暗海在翻腾。
他怕自己诊错了,再次搭脉。
良久,他终于确定。
他们有孩子了!
第84章 第84章她不是要死了,而是怀孕……
*
一觉至天明,顧荃醒来时觉得头有点晕,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缓了一会儿后,她才忆起自己昨晚爬了裴郅的床,如今人在暗门这边的房间里,且只剩下她一人。
哪怕是睡了一觉,身体的不适似乎并没有好转,她的心不停地往上沉,面对南柯和黄粱时,尽量讓自己的表情如常。
对镜梳妆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怔怔。
美人依然是美人,美得讓她自己都险些沉迷的那种,眉如远黛,眸若秋水,比之从前嬌稚多了几许媚色。但是那眉宇间的黯然清晰可见,似愁云快要侵占晴空。
若是不出门时,她向来喜欢常服与简单的发髻。当南柯准备卷着她的青丝,准备给她挽个脑后髻时,她说:“我今日要回娘家一趟。”
一听她要出门,南柯立马换了手法,给她改梳了一个百合髻。
一切梳洗打扮妥当后出门,打眼看到守在外面的周阳。周阳上前行礼,说他奉自家大人的命令,以后还跟着她。
方婉的事情已经解決,看不见的危機也已解除,她身边还有南柯和黄粱,觉得没有必要讓周阳再跟着。
当然,这种事也得裴郅回来后才能商量決定。
她带着一行人,先是去给芳宜郡主请安。
芳宜郡主心疼她,埋怨她怎么不多睡些时辰,她看着老高的日头,暗道再睡的话都到中午了,委实有些不像话。
听到她说要回顧府一趟,芳宜郡主道:“确实該回去,也好讓他们都知道事情已了,让他们不必再担心。”
顧勤是中书侍郎,算得上是荣帝近前的人,或多或少也应該听说了一些动静,但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自然没有她说的更全面。
她此番回顧家,也正是为了方婉的事。
顾家男人们該上值的上值,该去书院学堂的也去了书院学堂,只剩下一府子的女眷,聚集在顾老夫人的晚香居,包括顾茵和方姨娘,吴姨娘和抱在手上的顾芷。
“真没想到,竟然会是那样一个人。”
顾老夫人的感慨,与芳宜郡主如出一辙。
她们之所以这么感慨,无非是因为先前方婉藏头露尾,还当是个有多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个出身不高,本身也不怎么样的人。
顾茵恨恨出声,“小人就是小人,所行之事全都上不了台面。幸好四妹妹機警,识破了她的真面目,否则她不知背地底还要搞出多少算计。”
方姨娘也跟着帮腔,“四姑娘福大命大,自有天佑,那小人的算计最终都会落空。”
母女俩像是转了性,如此明显的示好,听得杜氏眼神微妙,李氏意味深长,而顾老夫人则是欣慰。
家和万事兴,表面的上和睦已是難得。
“難道她真的是重活一回的人?”顾苓小声问顾荃,然后神色间有些不滿,“佛祖莫不是瞎了眼,怎么让那样一个人有如此机缘?”
李氏恨不得来捂小女儿的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顾苓反应过来,赶紧找补,“佛祖管天管地,既要管着天上的那些神仙,还要管着世间的人和事,他老人家忙不过来,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難免。”
说完,故意板起臉来,作深沉稳重状。
顾荃见之,不禁莞尔。
一想到自己的事,心情立马变得有些沉重。
这时顾昀的书童匆匆来报,说顾昀在书院与人打架。
杜氏大惊,“昀哥儿向来心宽,从不与人起龃龉,他怎么会和人打架?”
顾昀确实是心宽之人,平日里颇为随性,很少与人较真。饶是这些年来一直和顾绪别着劲,兄弟真正动手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一听到他和人打架,莫说是杜氏,便是顾老夫人也很意外,忙问那书童怎么回事。
那书童支支吾吾着,半抬着眼皮,一副想看顾荃,又不敢看的样子,“……是为了四姑娘。”
*
梅台书院。
梅花香自苦寒来,青云台上傲群芳,象征着书院风骨的那株百年寒梅附近,围着一大群学子,吵吵嚷嚷好不嘈杂。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身为书院的学子,怎能对自己的同窗拳脚相向。顾昀,这事是你失礼在先,你当向錢韜道歉。”
“你这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顾昀为何要向錢韜道歉,分明是錢韜无礼在前,说顾昀的堂妹是祸水。”
“无论如何,动手就是不对。”
“君子动口不动手是真,但口出恶言,打他都是轻的。”
被众人围着的除了顾昀外,就是叫钱韬的学子。两人的身边分别站着一些人,都是平日里与他们交好的同窗。
錢韜是钱御史的儿子,论出身自是不如顾昀,但他有个出身显赫的表親,正是花奕。他的母親是花夫人的庶妹,他和花奕是表兄弟。
而今日之事的起因,究根到底也是因为花奕的一通话。
方婉出事被带走,花家上下惊讶者有,唏嘘者有。花夫人和花长乐的心情自不用说,但最为難以接受的,当属花奕。
花奕对方婉存着不一样的心思,以为方婉嬌弱乖巧又懂事,是难得的解語花,还想着等成親之后向母亲妹妹讨人。如今知道方婉的真面目,一想到方婉暗地底做的那些,吓得大半夜直做噩梦,压根没睡好。
他与钱韬走
得近,确切的说,钱韬一直巴着他。他精神不济,心有余悸,难免和钱韬抱怨了几句,虽没有说的太深,却将方婉之所以害人,全是为了报复顾荃的意思表达明白。
还言語晦涩地说了一句,“那个裴夫人长成那样,于男于女都是祸水。”
这话的意思是以顾荃的容貌而言,于男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会乱人心。于女则是羡慕嫉妒的存在,易招人嫉恨。但钱韬只听进去祸水而二字,并放在了心上。
钱韬和顾昀向来不对付,不是因为顾昀学问比他好,而是因为顾昀明明心思不在学习上,功课也比自己差,但仍然深受夫子的喜欢。反观他自己,学习和功课都在顾昀之上,人也刻苦努力,却始终不得夫子的看重。
所以当听到顾昀又向其他的同窗炫耀自己堂妹派人送来的饮子时,他不阴不阳是讽刺了几句,拿之前顾荃克父克夫的传言说事,说顾荃堪称红颜祸水。
顾昀哪里肯依,与他理论起来。
他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恨不得将顾荃死死按在祸水的架子上,将整个顾家都拖进被人指责非议的漩涡。
耍嘴皮子工夫的事,顾昀不如他,气得当场动手。他长得瘦弱,根本不是顾昀的对手,等到顾昀被人拉开时,他臉上身上挨了好几拳。
如今捂着小半边青肿的臉,目光恨恨,“顾昀,你说不过就动手打人,这是哪里的道理?言語为阶,众议求真,你堵了我的嘴,难道就能掩盖事实吗?”
“什么事实?”
一道嬌脆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看去。但见一位年轻的夫人,纵是娇虚纤弱,却难挡貌若天仙,颜胜芙蓉的绝色姿容,让人一眼入痴。
来人正是顾荃。
事情的起因是她,她理应露面。原主杜氏也要来,被她劝住。她的原话是,不管顾昀同什么人起了争执,都不过是平辈同窗之间的矛盾,若是长辈介入,那就是两家之间的事,反倒更麻烦。
她缓缓走来,仿若仙女下凡尘,所有人不自觉让出道来。
到了前面后,她先是打量了一番顾昀,见顾昀无事,再睨向钱韬,“这位公子可認得我?”
钱韬回过神来,摇头。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红颜祸水。”顾荃声音极淡,“你不認得我,也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怎能断定我会祸害别人?”
“我……”钱韬万万没想到她长成这样,如此的娇,如此的美,如此的惹人怜爱,当下气短了些,又觉得不能失底气和架势,嘴上照旧强硬,“空穴来风,未必无影踪。真话难听,却话糙理不糙……”
“公子读圣贤书,日后要走的是科举出仕之路,为官者下察民情,上达天听,皆要实事求是,去伪存真,岂能偏听偏信,以传言定人善恶?若当官者如公子所言,谁为百姓做主,谁替陛下分忧,岂不是天理不昭昭,欺下而瞒上!”
钱韬被她言语间的厉害惊到,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因为无法占据理论的高点,再也不复与顾昀争论时的能言善辩。
顾昀只觉解气,昂着头,道:“钱韬,你日后若当了官,那就是百姓之不幸。”
这样的话实在是太重,一个不好就要被断前程,钱韬哪里能認,下意识转头看向花奕,“你不是说你那个义妹之所以行差踏错,皆是因为裴夫人不仁不义吗?”
花奕:“……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感觉到顾荃在看自己,不知为何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嘴快,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裴夫人,我真的没有说过,是我这位表弟听岔了,生了些许的误会。他也不是有意的,就是话赶话,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说完,拼命朝钱韬使眼色。
钱韬的母亲是庶女,当初是榜下捉婿嫁到了钱家。钱家家底子薄,这些年钱大人仰仗的自然是妻族和景国公府。
若是旁的事,钱韬必定会听花奕的话。但是他如果承認自己说错了话,日后如何立足于书院,如何傲视书院那些不如自己学问好的学子。
“红颜二字,裴夫人可认?”
顾荃不置可否,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他理了理衣襟,下巴半抬,一副将要长篇大论的架势,“裴夫人长相出众,可谓倾国倾城,不管传言真与否,那滿城的风言风语皆为你而来,这可是事实?我听人说裴大人出京办差时,你还追到了西南府,是否耽误裴大人的公务两说,单说你的举动是否有阻碍自己夫君仕途之嫌?”
确实是善辩的好手,难怪能激得顾昀动手。
顾荃如是想着,环顾众人。
京中两大书院,梅台长舟各有千秋,能进这两所书院就读的学子,要么是有真才实学,要么家境不俗,或者两者皆有之。
可以说他们这些人,将来不说是占据朝堂的半壁江山,那也是为官之人众多。同枝连理,一呼百应,绝对不能轻易得罪。
她虽为女子,也知其中的厉害。
“公子所言,我都可以解释。其二,我去西南府,并非是为了千里追夫,而是因为自己的生意。诸位有所不知,我外祖家是商贾,我母亲打小教我生意之道,几年前我突发奇想,组了一支商队往返京里京外倒腾货物,此番出京正是因为想亲自走一趟货。”
众人闻言,议论纷纷,一时很多人都信了她这话。
钱韬听着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强自镇定,“生意人走货是常理,但你为何早不走迟不走,偏偏那个时候走,去的还是西南府?”
“正是因为那一趟要走的是西南府,我才决定亲自跟去。人皆有私心,我想趁走商之便,与自己的丈夫见上一面,何错之有?”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不仅信了,且不少人露出羡慕向往的眼神。若是他们也娶了这样一位美娇娘,存着私心想见他们一面,那该是何等的愉悦。
有如此想法的人挺多,包括不知何时赶来的关云风。
金吾卫维护京畿秩序,他听到梅台书院有人斗殴,还事关顾昀,几乎未加思索便亲自来处理。让他意外惊喜的是,顾荃竟然也在。
他望着那明明纤细娇弱,却完全不怵与人理论,眼底隐有笑意的同时,心头又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其一,你说滿城风言风语为我而来,不管真与否,全都是我的错,这话属实混账。”顾荃的声音仍旧很淡,却掷地有声,字字坚定,“树欲静而风不止,岂是树之过?世人为财死,兄弟反目者有,夫妻离心者有,甚至杀人越货谋财害命,难道是钱财本身有错?”
“说的好!”顾昀情不自禁地喝彩。
他嘴笨,有理也说不出,当下望向顾荃的目光满是与有荣焉。
他这么一喊,好些与他交好的人也跟着喊,一时之间叫好声此起彼伏,气势如虹不绝于耳。
钱韬心本虚,被她一连几问根本站不住脚,再听到那些同窗们的叫好声,一张脸一时红一时白,好不精彩。
她最后上杀招,一招定论,“这位公子听风是雨,不知追求真相,不能明辨是非,倘若日后真为官,不止是百姓之不幸,亦是朝堂的悲哀。”
“你……”钱韬这下是真站不住了,“你一介妇人,竟然敢在我梅台书院大放厥词,当真是可笑,你们……”
他这一看才发现,自己完全被孤立,就连花奕都离他老远。
花奕有些恼他,“让你认了错,你还来了劲,这可怨不得我。”
又向顾荃讨好,“裴夫人,是他听错了,他这个人太固执,与我无关。”
顾荃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钱韬已是骑虎难下,自知万不能从实自己不能明辨是非的名声,但眼下这个辨不过,心虚的目光在看到顾昀脸上的得色时,不由得大恨。
“顾昀,你我是同窗,你对同窗拳脚相向,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出言不逊,我打你……”顾昀的话说到一半,被顾荃接了过去。
这个大堂哥,心地纯良,性情率真,一旦与人斗嘴,必占下风。
她看向所有的梅台学子,问:“敢问诸位,让人人头落地
,可是不对?”
众人哗然,实在很难想象她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怎么能将人头落地四个字说得如此轻飘。
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她又道:“杀人不对,但恶人定罪后被行刑问斩,却是公道。同样的道理,打人不对,但若是有人恶言相向,那么打了就是正当。”
这样的道理,乍一听很是荒唐,细一想却也不无道理。
一时之间,学子们议论纷纷。
关云风适时上前,问顾昀和钱韬,“听说这里有人斗殴滋事,可有此事?”
这样明知故问的话,实则是与人方便。
钱韬忍着心中惊骇,当下道:“我们不过是同窗之间的打闹,绝非斗殴滋事,还请关大人明查。”
顾昀欲反驳,等看到顾荃朝自己摇头使眼色,赶紧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民不举,官不究。
既然当事人说是同窗之间的打闹,关云风自然大事化了,毕竟见官这样的事,不管占不占理,一旦传出去都没什么好听的话。
尤其是对于顾荃而言。
外人不明就里,指不定到时候有人认定是非因她而起,倒应了祸水二字。
此事已了,她不便再待,准备和顾昀告别,哪知刚一张嘴,突然一阵眩晕,两眼一黑,人跟着往后仰。
说时迟,那时快,关云风和顾昀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她已落入另一个坚实安全的怀抱。
*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转醒。
一睁眼看到的是熟悉的纱帐,意识回笼之际,她忽地坐起。
“姑娘,你醒了。”南柯听到动静掀帘进来,几步就到了跟前。
她忙问,“我是怎么回来的?可有请大夫?”
南柯回道:“是姑爷刚好赶到,他没让人请大夫。”
裴郅先于顾昀和关云风,及时将晕过去的顾荃抱住,然后一把抱起,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大步离去。
一想到梅台书院那些学子们目瞪口呆的表情,南柯就有些想笑,但自家姑娘人都晕了,姑爷却没请大夫,又让她不解。
“姑娘,你感觉如何?”
顾荃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他知道了!
裴郅会诊脉,之所以没请大夫,肯定是她晕倒之后探过她的脉象,知道她身体已虚,终将命不久矣。
她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姑娘,你怎么哭了?”南柯看到她眼中的泪,顿时方寸大乱。
主仆多年,南柯只见过她在人前哭,其中大部分都有假装的成分,还从未见过她在人后哭。哪怕是几次病危之时,她都没有私下掉过一滴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仿佛情绪不受自己控制,泪眼朦胧中,她看到有人进来,那人有着修长如玉树的身姿,以及幽深却不掩情意的目光。
仅是一眼,她的泪水像是决了堤。
裴郅示意南柯出去,南柯虽担心,还是照做。
内室之中,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裴郅刚一到床边,顾荃就扑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夫君,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嗯。”
顾荃更觉难过,哭泣不止。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捉弄她,给了她希望,又生生灭了她的生机。若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认识这人。
她哭得厉害,裴郅心下叹息。
书上说女子有孕后,喜怒皆不由自己,原来竟是真的。
她哽咽着,当即下定决心,“我们和离吧。”
“你说什么?”裴郅身体一僵,眸色骤变,暗得吓人的眼神紧紧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面小脸。
这玉人儿娇嫩可口的嘴,是如何说出和离这样冰冷的话来。
难道她对自己所言,还有不尽实之处,图的不止是他这个人,还想借他的种,怀了孩子就是想离开。
怎么可以!
“为何?”
哪怕处在伤心难过中,顾荃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森寒,好似他们刚认识的那样陌生,不由得更加悲从中来。
“我不要你可怜我,不要你同情我。”
什么可怜,什么同情?
裴郅蹙着眉,思及书上还说,女子有孕不仅喜怒不由自己,且性情无常,时有无理取闹之举,令人匪夷所思。
“祜娘,除了和离,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可好?”
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除非他死!
但顾荃一心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如今想的都是自己算计到头一场空,觉得自己就是白费心机,实在是可怜可笑。
“我只想和离。”
这就有些不可理喻了。
裴郅觉得头大,他办过无数难解的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无策过。
他看着哭得满得是泪,越发楚楚动人的妻子,想着这玉人儿还怀着自己的骨肉,哭成这样该如何是好,一时心荡神驰,一时又心疼不已。
“祜娘,和离的事以后再说,可好?”
顾荃摇头。
她根本没有以后!
“生死有命,我认了。”她泪涌得更凶,吸了吸鼻子,“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是缘分浅,不过是我强求,所以才有这一段姻缘。眼下我们缘分已尽,我希望你记住我风华正好的模样,不愿你看着我日渐衰败的样子。夫君,你放我走吧。”
“你说什么?”裴郅的大掌抚上她的脸,拭着她的泪,“祜娘,你说什么生死有命?谁说你会日渐衰败?”
这小狐狸往常心眼多如筛子,难道也有想岔的时候?
顾荃越发觉得难过,咬着唇,“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骗我。你肯定已经替我把过脉,那你应该清楚,我恐怕……是活不久了。”
裴郅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错愕,也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哭笑不得。
原来这小狐狸真的想岔了!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幽深的眸中满是溺色。
顾荃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把将他推开,“我要死了,你就高兴成这样?好你个裴郅,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天?”
这个混账东西!
不会是早就盼着她死吧?
“祜娘,你近几日身子不适,人也没什么精神,还作呕晕倒,你就没想过别的?”裴郅可不敢再惹她,声音虽低沉,却带着柔情,一只手将她搂进怀里的同时,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
她闻言,忽地福至心灵,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肚子。
“……”
所以她不是要死了,而是怀孕了!
第85章 第85章阿要。
*
刹那之间,她失落难过到快要死去的心,仿佛是濒临枯萎的树,一下子活了过来,树的主干立马直起坚韧,枝条疯狂地抽长着,一朵朵花苞在枝头慢慢变大,然后接二连三地绽放。
心间开的花,似地漫延到她脸上,她喜极而泣。
“夫君,真的吗?”她淚眼汪汪地向裴郅求证,“你没有骗我?”
裴郅替她擦着脸上的淚,动作轻柔,“这种事,我岂会骗你。”
她仔细思来,自己近日来身体的不适确实与怀孕的症状吻合。倘若她还能再感知到续命的生命力,她就会早該想到。
坏就坏在她断了续命的藥,所以连这么明显的怀孕症状都能想岔。但是这个时候怀孕,她和孩子的性命还能保住吗?
裴郅见她脸下的欢喜又黯淡,问,“祜娘,我说过的,你若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我会帮你。我们是夫妻,如今还有了孩子,你还不信我吗?”
她的命,除了他以外,再也没人能救。
思及此,她没再瞒着,将自己已不能再从他身体里汲取生命力的事一说。
裴郅神色一凝,两指搭上她的脉搏,探了又探,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再到她的脖颈间。
“从脉象上来看,并没有任何不对。”
“那是不是因为之前的还没有消耗完,一时半会的看不出来?”
“那个方婉说她跟了你十年,六年后你还在,且我们那时已有两个孩子。”裴郅的声音沉且稳,无端讓人覺得踏实心安。“孩子是我的骨血,有没有可能替代我,在你孕育他的同时,他也在滋养你?”
顧荃一听这话,心跳忽然加快。
如果真有这个可能,那她就不会死,她的孩子也能顺利出生!她越想越覺得这个可能性大,一颗心因为激动都快要跳出来。
“姑娘,二夫人来看你了。”南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搂在一起的人立马分开。
不多会儿,李氏一脸忧色地进来,打眼看到自己女儿满脸的泪痕,心里一个“咯噔”,哪里还管得了裴郅,三步两步到了跟前。
“祜娘,你这是怎么了?”她仔细端详着顧荃的脸,脸上的担心一览无遗,“我听说你在书院晕倒,心里急得不行,你……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顧荃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裴郅,示意他出去。
他轻轻颔首,掀帘離开。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李氏见他走了,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祜娘,郭先生都说你已经全好了,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吓娘。”
“娘。”顧荃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我没事。
她先是一怔,尔后明白过来,不由睁大眼睛,“你……你这孩子,你也要当娘了?”
顾荃点头,靠在她身上,“娘,我也要当娘了。”
她明明开心到无法形容,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往外涌,“娘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娘真的做梦都盼着……”
这些年来,多少求神拜佛的日子,她其实连做梦都没想过有这一天,光想着女儿能
活下去就已经足够。
好半天她终于平复心情,擦净脸上的泪,愛怜地摸着顾荃的发和脸,目光欣慰,“我的祜娘,真争气。”
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要当娘了。
母女俩看着彼此,皆是动容。
芳宜郡主一进来,看到的就是她们相拥相视的模样,那种母女之间的真情流露与亲近,讓人心生羡慕。
李氏听到动静,回头看到芳宜郡主,连忙道歉,“我来得急,又太过挂心祜娘,一时失了礼数,未能去给郡主请安,实在是不应該。”
“不碍事的,我知你心里着急,又岂会怪你。”芳宜郡主慈愛地看着顾荃,问,“祜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讓厨房準备,該吃吃该睡睡,好好养身子。莲花奴若是惹你不高兴,你告诉祖母,祖母替你骂他。”
很显然,她已知顾荃怀孕的事。
李氏她是故意有此一说,摆明是表示对自己女儿看重,当下心里满意,道:“恭喜郡主。”
“同喜同喜。”她笑起来,越发慈爱。
她们怕吵着顾荃,刚想一道離开时,便听到下人来报,说是花长乐登门,想见顾荃一面。
“祜娘,如今你身子最紧要,你若不想见,祖母讓人把她打发走。”
“郡主说的没错,眼下万事都不如你身子重要,你如果不想见那个花小姐,那就不见。”李氏也跟着附和。
顾荃想了想,道:“景国公府地位卓然,不好得罪。花小姐应是来替自己兄长说好话的,不如听听她怎么说。”
正如她所料,花长乐就是为花奕而来。
方婉的事,花夫人已勒令府里上下不許再提,这个时候断绝关系明哲保身都来不及,哪里还能上赶着为其抱不平。
是以花夫人听聞此事后,气得当场将花奕好一通骂。思量再三后,覺得自己出面不合适,这才派女儿过来说情。
“我们全家都被她蒙蔽,我四哥更是以为她单纯乖巧,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若不是她事发,我四哥保不齐会退掉亲事,向我母亲求娶她。”
这也算得上是家丑,花长乐能主动告之,可见道歉之心有多真诚。
她惭愧着,面露苦涩,“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当初没能識破她的真面目,若不是一时心软将她留在府中,便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她那样的人,世间能有几个,你哪时能料得到。”顾荃的声音有些淡,听不出来什么情绪,看她的目光同样的淡,不冷也不热,。“你又没有她那样的经历,岂能一眼識破她。”
“我……我娘也是这么劝我的。”她还是很自责的样子,“我那表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为人十分固执己见,今日闹成那样,你骂他骂得好,也是该让他长长记性。我四哥原本要来亲自给你道歉的,但他是外男,我母亲覺得他来不妥当,所以让我来给你赔不是。”
“这事已了,你实在不必多跑一趟。”
对于顾荃而言,钱韬的言语攻讦,她已经还了回去,算是两清。
花长乐聞言,大大松口气的同时,眉宇间的愧色更深,“你大度不计较,我们却不能以你的大度而轻慢。我听说你当时晕了过去,很是担心,你不要紧吧?”
顾荃摇头,“天太热了,我本来身子就不算好,一时有些没受住。”
“原来是这样,那你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好好保重身体。”
歉也道了,关心也表达了,花长乐自没有多待的道理。
她告辞后没多久,李氏也离开裴府。
顾荃的死亡危机暂时解除,又得知自己怀了孩子,哪怕是再没什么胃口,在一家三口共进晚飯时,还是硬生生吃了两碗。
芳宜郡主最喜欢看她吃飯,见她明显不怎么想吃,却还是两碗飯下肚,慈爱的目光中欢喜,也有心疼。
用过飯后,不再像往常那样留她说话,而是让她赶紧去歇着。
这一夜,她和裴郅相拥而眠。没有生命力的受限,她无所顾忌地抱着依着,临睡之前想的全是对未来的期盼。
睡饱睁开眼睛时,一眼看到还未去上值的男人。
裴郅就坐在床边,衣着与平日里大相庭径。一袭料子极为寻常的青衫,束起的发仅用发带固定,如同家境普通的玉面书生。
见她醒来,亲自侍候她穿衣。
她看着身上与之同色寻常料子的衣裙,感慨这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情趣,还会给她準备情侣衫的同时,却隐隐觉得不对。
若真是精心准备的衣裳,万不会用这般寻常的面料。
“夫君,你今日怎么没去大理寺?我们今日是要做什么?”
“我告了假。”裴郅给她系好腰带,大掌随手一圈,将她的细腰尽数掌控。
这么娇嫩的玉人儿,已怀了自己的骨肉,一想到这么细的腰,往后几个月会越来越粗,直到肚大如箩,不由得有些担心。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用过饭后,他们共乘马车离京。
一个时辰将过,马车到达京外的一处村莊。
村莊被绿水环绕着,放眼望去全是田园风光,田地间阡陌相通,牵着牛的汉子走田埂上,隐约还能听到狗叫声。
马车从村庄的边缘经过,最后停在离村庄较的一间围着篱笆墙的农家院子前。院子外种着不少草藥,草藥的气味浓郁扑鼻。
裴郅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跟着,推开小院的柴门后,带着顾荃进入。
院子的左边,是一排排的晒架。架子上搁满竹扁箩,里面铺满各种各样的草藥。而右边则被一株不知多少年老槐树占领着,树冠如伞,盖下大片的绿荫。绿荫之下,有一竹躺椅与一张小木桌。
竹躺椅上有人,衣衫破旧胡子邋遢,极其不修边幅的模样,双眼闭着应是已睡着,胸膛上放着一把蒲扇。
顾荃认出他来,正是徐郎中。
徐郎中許是听到动静,眼睛仍是闭着,像是在说梦话,“今日歇诊,不看病。城里住得闷,我就想着回来歇几天,你们这些人……”
“是我。”
一听到裴郅的声音,徐郎中立马睁开眼睛,再看到裴郅并非一人前来,还有顾荃时,一把拿起蒲扇,使命地摇了两下。
“你小子怎么来了?还把这丫头也带来了?”
“你帮她看看,她身体如何?”裴郅说着,熟门熟路地从晒架下拿来一张小凳,让
顾荃坐到徐郎中旁边。
徐郎中直起身来,清了清嗓子,似是没好气地睨了裴郅一眼,“这丫头气色瞧着不怎么好,应是气虚胃弱之故,你跟我学了那么久,小病小痛还拿不准吗?”
他语气中虽带着嫌弃,却是照着裴郅的意思,将两指搭在顾荃的脉搏上,然后不大的眼睛里满是精光。
沉吟了一会儿,抚着自己的乱糟糟的胡须,眯着眼睛看向裴郅,“你小子可以,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又快又准。”
顾荃聞言,也不知是天热的缘故,还是真的害臊,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那你看她身子如何,可受得住?”裴郅还是面冷平静的模样,又问道。
“女子怀胎,气血虚了些,胃口差了些都是常事,无大碍。”
听到徐郎中这声无大碍,顾荃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或许老天爷还是怜悯她,她会如方婉所说的那般顺利生产,且不止生一个孩子。
徐郎中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问裴郅,“你们还走吗?”
“不急着走。”裴郅说。
“那行。”徐郎中从椅子上起来,拿起挂在院角的渔具和一个小木桶,“今天的饭你来做,我去弄两条鱼,给这丫头补补。”
顾荃讶然,尔后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她肚饿,正是裴郅煮的面。
裴郅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让她歇着,说是自己去后面的菜地里拔些菜。她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人做饭的样子,机会难得岂能错过,当下表示与之一道。
后院有一片菜地,种着一畦畦时令的菜,还有几排竹架子。架子上爬满瓜豆的藤,叶子间吊着水灵灵的青瓜和长长的豆角。呼吸中全是新鲜的空气,让人心情舒畅。
她站在地旁,看着裴郅熟练摘了一些今日要用的菜,然后清菜备菜,再淘米下锅。那娴熟的动作,看着就是个经常下厨的。
那切菜的动作利落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衬着乡野自然的风光,分外的让人心情愉悦。
“你怎么知道徐先生在京外的住处?”
裴郅手停了一下,道:“我活下来后,被人救回京中,那时郭先生已被你父母请到,但他解不了我的毒。我绝望伤心至极,一个人偷偷溜出京城,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被老头给救了。”
那被水溺住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像是被温暖包裹着,浑身轻飘飘,迷迷糊糊地就是想睡。
他是被热醒的,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人放在热水大锅上蒸,还当自己已到下了地狱,正在接受煞鬼才有的惩罚。
“我还以为他是被祖母请去给你解毒的……”顾荃看着他,忽地觉得心揪起,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画面来。
六岁的孩子,丧父丧母丧兄,全身是毒,口不能言,还不能解,该有多绝望。纵然他语气再平静,再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当时的他是多么的难过。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老头也是这么说的,说是阎王爷不想收我,把我扔给了他。”
第一次解毒,他一连被蒸了九天,蒸了晒,晒了蒸,像炮制草药那般。等到芳宜郡主找到他时,他已能开口说话。
芳宜郡主大喜,对徐郎中感激不尽,想将他带回去时,徐郎中说他体内的毒太多太深,一次解毒远远不够。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半年,徐郎中还不许裴家的人跟着,只同意他一人留下。期间不仅解毒,还跟着徐郎中采药制药学习医术,包括做饭。
“他做的饭菜比药好不到哪里去,我实在难以下咽,只能自己学着做饭。”
这时柴门外就传来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嗓门不小,“徐大夫,我家小孙子积了食,你给我抓些药。”
裴郅闻声而去,应是与来人相熟,唤了对方一声“婶子。”
来人是个看上去十分麻利的妇人,熟门熟路地推门进来,待看到裴郅愣在原地,目光因为惊艳而定住。
“小白大夫,几年不见,你越发的俊俏了。”
裴郅问了她几句关于她孙子的情况,给她抓了一副药。
她拿了药,并不急着走,“小白大夫,你可是不知道,你这几年没来,我们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的可惦记坏了。”
“婶子,我已经成亲了。”
“你成亲了?”她回过神来,一拍自己的大腿,“我就跟她们说,人家小白大夫长得像画里的年娃娃似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让她们莫要妄想……”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是因为她看到了顾荃。
顾荃缓缓走来,脸上始终带着笑意。那娇美的容貌,再是简衣素服也挡不住凌驾于世俗之上的绝色。
“这……这是仙女……仙女下凡哪。”妇人惊呼着,“你们……你和小白大夫,你们莫不是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下了凡尘?”
“婶子,我们不是神仙下凡。”顾荃已到了裴郅身边,对视之时眼含秋水,然后看向妇人,“还劳烦婶子和你们村的姑娘们说一声,小白大夫已经娶妻。”
妇人下意识说了几个好字,离开时嘴里还喃喃着,“金童玉女下凡,肯定是金童玉女下凡,要不么怎么会长得那么好看……”
顾荃有些疑惑,当年裴郅不过六岁,这些村民怎么还认识他?且还如此熟络?
裴郅看出她的不解,拉着她坐到槐树下歇息的同时,道:“十六岁前,我每年都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日。”
那半年的时光平淡而温暖,抚慰着他残缺受损的心灵。所以此后每年,他都会抽些日子来这里,跟着徐郎中学习医术,侍弄那些草药和后院的菜,还有天天做饭。
“那他们为何叫你小白大夫?”
“我那时不会说话,老头见我长得白,就叫我小白。”
夏风吹来时,送来浓郁的草药香。顾荃闻着阵阵的药香,觉得身体的不适和胃里的难受都像是得到了缓解。
“这药香真好闻,我闻着都觉得好受了许多。”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腹部,“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就喜欢闻这种味道,要不然我们给他(她)取个小名,就叫阿药如何?”
裴郅也看向她的腹部,道:“药这个字不太好,若不然换个字,叫阿要,要健康、要平安、要欢喜、要无忧、要富贵。”
她不禁莞尔,眉眼弯起。
这个当爹的也太贪心了吧。
第86章 第86章临出门之际,她还朝裴郅……
*
米饭快熟的香味飘出时,徐郎中提着两条鲫鱼回来。
他袖子和裤脚都挽着,衣衫本就破烂,一眼看去哪里像个行医的大夫,与村里那些侍弄一辈子庄稼的老汉没什么区别。
许是心情极好,他一边走一边还哼着小曲儿,曲子不成调,听着不像是南安城的曲音,应是江南之地那边盛行的调子。
他将鱼交给裴郅,示意顧荃和自己坐到树下休息。
“做饭事情交给裴小子,你就放心吧,且等着吃就是。”
乡野似乎比城里要凉快些,这大熱的天,便是不用冰盆,光是在树荫底下,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熱。
顧荃聞着让自己舒服的药香,问他,“先生,我发现自己聞着草药的香气能好受些,我是否可以常闻?”
他摇着蒲扇,眯着眼睛点头,“怀孕的女子五官皆变,你若喜歡闻药味儿,可用补血益气的药或是安神养息的药制成香囊佩戴。”
一阵风吹来,竟不是熱的,而是裹挟着乡野的青气与水气,带着些许的微凉。
烟囱已经开始冒烟,米香气混着菜香气一同而来,还有药香青草香,掺杂在一起出奇的好闻。
廚房的门大开着,以便散去烟火气,不大的空间内,那修长如玉的男子正挥动着锅铲,动作不见粗鲁,反倒优雅从容。
顧荃看着,一时竟有些恍惚。
堂堂大理寺的寺卿,谁能想到竟是如此的入乡随俗,还可以親自下廚操持饭菜。若是京里的人见了,怕是眼珠子要掉一地。
“先生,他第一次做的饭菜,可还能吃?”
“这小子天赋异禀,做什么事能成。”徐郎中朝厨房内看了一眼,不大的眼睛里全是长辈看小辈的那种慈爱与歡喜。
天赋异禀四个字,让顧荃下意识想到某个方面。
她暗骂自己思想不纯洁,替自己臊得慌,臉也跟着热了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装作興奋的样子,“那我今日可得好好尝尝他的厨艺。”
徐郎中看了看她,又看看厨房里忙活的人,道:“裴小子看着冷,实际是个心热的孩子。他不爱说话,你多担待些。若真有什么误会,你直接问他,莫要猜来
猜去徒生烦恼。”
顾荃先是一怔,尔后一副受教的样子,“多谢先生指点。”
她这般虚心懂事,让徐郎中很是欣慰,抚着乱糟糟的胡子,嘟哝了一句,“都是好孩子,天意,天意。”
这时裴郅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摆在小桌上。
一共是四道菜,两素菜加一道红烧鲫鱼,再加一道鲫鱼汤。
徐郎中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酒来,给自己和裴郅满上。三人围着小桌,如同乡村里最为寻常的一家人,吃着家常便饭。
篱笆墙外,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傳来女子惊呼的声音。
“我就知道这饭吃不安生。”徐郎中将筷子一搁,有些没好气地睨了裴郅一眼,“你小子这张臉就是招摇,以前也就算了,如今都是成了親的人,可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受累。”
顾荃抿着嘴笑,然后起身朝外面走去。
一打开柴门,顿时让外面所有的人一惊。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看着她,一个个像是入了定,好半天没人说话。
半晌,才有个小媳妇红着臉问她,“你就是小白大夫的媳妇?”
她大大方方地点头,“我是,你们是来看病的吗?”
“不……我们不……”那小媳妇被她看着,臉更红,低下头去。
“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她问得直接,倒让这些人更加不好意思。
有个胆子大些的姑娘,伸手戳了她一眼,“你……竟是真的?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看的人……”
她不禁莞尔,“你也很好看。”
那姑娘捂着脸,“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很好看。”顾荃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你们都很好看。”
先前那小媳妇不自在地捏着自己的粗布衣角,“我们不好看,你……”
“我是说真的,我夫君好看,我好看,你们也一样好看。这世间有千万种相貌,如世间万物,花好看,草好看,树好看,那田野里的庄稼也好看,所以天地孕育我们,我们都好看。”
“你说话真好听。”那大姑娘还捂着自己的脸,看她的目光像是入了痴,眼睛里迸发出奇异的神采,“你肯定是天下的仙女下凡!”
阳光明媚,万物生机勃勃。
徐郎中抬头望向高耸的老槐树,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那些人散去,顾荃关上柴门归位,他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这丫头说的对,万物都好看,我也好看。”
*
马车回城时,已过了申时。
透过半掀的帘子,顾荃老远就看到宁夫人。从宁夫人朝着的方向,似是正要去裴府。等到马车停到门前时,对方赶巧也到了门口。
这个时辰太阳还未落下,暑气并未消散多少。对方一路行来连把遮阳伞都未有,自是晒出一身汗来,脸颊微红。
顾荃小声和裴郅耳语几句后,过去打着招呼。
寧夫人看到裴郅后见了礼,暗道自己怕是来得不是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知你们夫妇二人今日出了门,我来得倒是不太巧。”
“我们刚回来,一回来就与你在门口遇上,怎么不巧?”顾荃微微一笑,给裴郅递了一个眼色后,将人往里面请。
这话说得颇为随意俏皮,让寧夫人心下一松的同时,又觉得她会说话。
裴郅径直去内院,而顾荃则将寧夫人请去前院的花厅。
她们还未走到,黃粱已经麻利地吩咐人将花厅里的冰盆填满。等到她们进去后没多久,凉气便开始释放。
不说是寧夫人,便是顾荃自己都觉得凉爽无比,一扫之前的燥热。
下人们很快送上冰镇过的飲子和果盘,飲子用的是菠萝百香果,黃澄澄的冒着凉气,果盘里盛有哈密瓜、菠萝、樱桃、并剥了壳的荔枝,黄的橙的红的白,全都在冰水里拨过,吃在口中清甜爽口。
宁夫人见之,口中立马生津。
顾荃招呼她喝些吃些,她也没怎么客气,一气将饮子喝了小半碗,又将各样水果都尝了,赞不绝口。
“这饮子喝着就是舒坦,酸丝丝的,尤其的开胃。还有些这些果子,京里也有卖的,瞧着都不如裴夫人这里的品相好。”
别说是李家的商队,就是顾荃自己手底也有一帮走商,她想吃什么东西,自然都是拣着最好的来。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寻常,但对普通家庭而言都是稀罕物。
禦史台是清水衙门,宁家虽然是官员之家,但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这样的水果三不五时的吃上一回还成,日日有吃怕是不能够。
她转头交待黄粱,让黄粱挑些品相好的装起,等会让宁夫人带走。
宁夫人闻言,口中连说不用,说她太客气,然而那脸上的神情与眼色还是泄露了自己的意动与向往。
“裴夫人,你真是太客气了,我上回就从你这里拿了不少好东西,哪能次次都占你的便宜。若是傳出去,旁人还当我不懂礼数。”
“夫人你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若说是知礼数懂规矩,阖京上下哪有几人能及你。我年轻,又是初来嫁到,好些事都不懂,日后还指着夫人你提点一二。你若是不敢收我的东西,我哪里还张得开嘴。这些俗物东西易得,但为人处事的经验難得,一般人都不会轻易傳授给他人,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她这话说得好听,谦虚又合理,宁夫人心里像喝了冰饮子一样,五脏六腑都透着舒坦。于是没再推托,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关切地询问起她的身体。
“我听说裴夫人你被气得当场晕过去,那些信口雌黄的人当真是可恶。”
所以外面都传她是被气晕过去的吗?
顾荃有些哭笑不得,既然外面那么传的,她先就认下吧,毕竟怀胎的时日尚浅,不太好向外人言。
她作虚弱状,難为情地道:“也是我身子向来弱。”
宁夫人义愤填膺起来,“好男不与女斗,钱大人的那个儿子当真是不知所谓。他一介读书人,不思量着专心学习,关心天下大事,竟然捕风捉影中伤女子的名声,我听着都生气。”
梅台书院发生的事,如今已在南安城传来。
宁夫人的情绪激动,当然不可能真的完全是因为顾荃,而是源于朝堂男子之间的龃龉。
宁禦史与钱禦史是同科,且都是贫寒出身,身无倚仗一腔热血。钱禦史年轻几岁,又长得有几分清秀,便被花夫人的父亲榜下捉婿,配给自己的庶女,从此以后傍上景国公府。
而宁御史年纪偏大,长相也不出众,好些人家虽有用庶女结亲之意,无奈门第稍高些的庶女都瞧不上他。
最后他几经周折,娶了小官之家出身的宁夫人。
这些年来,他凭着敢说敢言立足于御史台,与日渐圆滑世故的钱御史渐行渐远,每每两人在衙门争执过后,回来自是一通发牢骚。
宁夫人听得多了,对钱御史自是没有好感,不止是她,就是宁家上下,对钱家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俨然像是对头。
基于这个原因,钱韬被顾荃当众那般质疑人品,将其贬得一文不值,引得不少人说钱御史教子无方。
宁御史昨日下值回来,难得的高興,还小酌了几杯。她是以夫为贵之人,见自己的丈夫高兴,比自己开心还高兴。
“若是我在场,必定将他好一通骂。”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如今这世道像夫人你这样仗义直言的人又有几个?”
顾荃感慨着,无形之中又给宁夫人戴了高帽子。
宁夫人越发欢喜,俨然将她当成自己的知心人,下意识把她划到自己护短的对象之中,“我家大人说了,君子读圣贤书,立于朝堂之上,当为民请愿,应道尽天下不公之事。裴夫人你年轻,面皮薄,以后受了什么气,你不敢说的,我替你说。”
“夫人……”她立马做感动状,“这如何使得?”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家大
人在朝堂之上,下诫百官,上谏陛下,我身为他的夫人,自当在女子中效仿行事。若有乱了规矩,有失公平之事,我定当揭穿。”
宁夫人说完,看到她眼中的佩服之意,更是觉得受用。
她的佩服不用假装,而打实在的敬佩,像宁御史和宁夫人这样的人,或许脑子直认死理,一根筋不知圆滑世故,却有难能可贵之处。
两人相谈甚欢,宁夫人离开时一双手都拿不下,随身的婆子丫环又背又提的,可谓是满载而归。
主仆俩刚一出裴府的门,立马有留意裴家动静的人跑去禀报自己的主子们。一听到宁夫人此番上门,走的时候又拿又提,一个个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来。
半个时辰后,刘氏和杨氏上门。
顾荃正和裴郅说着话,一听到她们求见,当即皱起眉来。
“你若不想见,不见便是。”裴郅说。
她摇了摇头,先是招来南柯,吩咐了几句,然后再嗔了裴郅一眼,“如今我当着裴家的家,是裴家的当家主母,有些事便躲不掉。何况我才见了宁夫人,这时候无论用什么理由打发她们都会落人把柄。你别小看内宅之事,不比你们在朝堂之上的钩心斗角来得少。”
裴郅见她顶着一张娇嫩的玉面小脸,说起话来的语气好比那些掌管后宅几十年的宗妇,稚气与老成并存,矛盾而引人入胜,怎么看怎么欢喜,像是永远看不够。
“夫人所言极是,为夫受教。”
她嫣然一笑,“三人行,必有我师,裴大人有许多过人之处,值得人学习。同理,我也有我的所长,也值得别人一学。大理寺是裴大人施展能力的地方,这后宅就是我大展拳脚的天地。你主外,我主内,我们相辅相成,才是金玉良缘。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施施然地起请,临出门之际,她还朝裴郅飞了一个媚眼。
第87章 第87章我想让你快活。
*
花厅内,冰气十足。
劉氏一进来,眼珠子就四下乱瞄,看着厅内摆放的那些个盛满冰的冰盆,不由得暗暗咂舌不已。
一想到侯府自入夏以来,为了用冰一大家子人没少起龃龉,每日领到手的冰不多,还得省了又省,精打细算地用,她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娘,我都快熱死了,我好渴,怎么还不让人送饮子过来!”她的儿子推她,“你不是说这里有好喝的饮子吗?我要喝,我要喝!”
她和楊氏不是空手来的,但也不是帶了礼上门,而是各帶着自己的儿子。
“你别急,你裴家伯娘为人大方,还开着饮子鋪子,万不会短了你们一口喝的。”
“九弟妹,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孩子们脾胃差,那些饮子都是寒凉之物,如何能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顧荃的话音落时,人已进了花厅。
淡绿色的宽松常服,松松挽在脑后的发髻,玉面素净脸脂粉未施,却如刚出水的莲花,娇美出尘亭亭玉立。
她一拍手,立马有下人送来茶水点心。
不多时,摆在劉氏和赵氏面前的是刚沏好的茶,冒着不合时宜的熱气。几碟子精美的点心,若是搁在别的时节时,定然是受人欢迎的好物。还有一壶温过的羊乳,说是给两个孩子准备的。
“这羊乳是養人,孩子喝了極好。”
这大熱的天,谁不想吃一口凉的,喝一口冰的。莫说是两个孩子,就是劉氏和赵氏妯娌俩这一路走来口干舌燥的,如今想贪一口凉的,哪里喝得下热乎乎的茶,吃得下点心。
偏偏从待客之道来说,顧荃半点错處都没有,还處處为她们着想。
劉氏的儿子不干了,嚷嚷起来,“我不要喝这些,我要喝冰冰的饮子,菠萝味的还有樱桃味的。你上次就不给我们好吃的,你这个坏……”
他的嘴被刘氏捂住,呜呜出声。
顧荃面色不改,眼神却是冷的,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问刘氏和楊氏,“我们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们之间的交情,万没有无事闲来话家常的道理。
刘氏小声叮嘱自己的儿子后,假笑道:“我们是听说你在梅台书院与人争执,被气得晕倒的事,特意来看看你。”
“多谢你们关心,我身体已无大碍。”
“我们知道你要强,若不是打小身子弱,怕是为人处事样样都不输男子。只是那梅台书院是什么地方,哪里是我们女子可以放肆之处,你下回还是得注意些,莫要与人争不过,还生生把自己给气病了。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顧荃作没听懂的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才懶得和这些人进行无关痛痒的口舌之争,对于打心眼底不盼着自己好的人,任何的给眼神都是自己找气受,还不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什么也没听见。
她们想找存在感,基于礼數不能拒之门外,那就直接无视。
刘氏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羞恼,也没等到她生气,更没有等到她的解释和反驳,仿佛一拳打要软枕上,还被弹了回来,把自己憋屈得不行。
“裴家表嫂,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荃不置可否,吹着茶的热气,“赵家九弟妹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予置评。”
刘氏一噎,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楊氏打着圆场,道:“裴弟妹,九弟妹不会说话,她只是关心你,不善言辞罷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虽说我们两家不同姓,却是实实在在的骨肉至親,总比外人要親。”
顾荃笑了笑,还是不作回應。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什么骨肉至親,不过都是自说自话而已。
楊氏也落了个没脸,倒比刘氏沉得住气,“我知道我说这话有些托大,裴弟妹若是不爱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的儿子一直乖乖地坐着,皮肤很白,长得瘦瘦的,不时舔着自己的嘴唇,應是确实渴得厉害。
顾荃见之,对他道:“羊乳应是温了,你若是渴了就喝一些。”
他先是看了杨氏一眼,接收到杨氏同意的目光后,才端起碗来小心翼翼地喝着。
侯府那么一大家子,几十房人成日里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争抢着资源和份例。嫡出的还自罷了,庶出的日子更艰難些。
罗氏不是什么仁慈的嫡母,手头上又短于银钱,对待庶子自然不何能是捧杀,而是打压。杨氏是庶子媳妇,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哪里能有什么好,还连累自己的孩子跟着受苦。
“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你是没喝过吗?”刘氏的儿子又嚷起来,“我才不要喝这个,我要喝饮子,娘,我要喝饮子!”
顾荃仍然当做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吹着茶水。
刘氏再次安抚好自己的儿子,挤出難看的笑模样来,“裴家表嫂,我在城北有一个小鋪面,前些日子收了回来,一时半会儿的也租不出去,便想着自己做些小营生。我听说开饮子铺子不费什么事,你若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合个伙,你放心,不让你投银子,我给你两成干股,如何?”
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顾荃都快气笑了,两成的
干股就想要她的方子,当真是好大的脸!
这妯娌俩就是个打前阵的炮灰,倒是犯不着生气,她眉眼不抬,道:“你们是知道的,我那两家鋪子都是与大公主合伙。大公主说过,她手里不缺鋪面,若是我还开铺子,全都算她一份。”
刘氏闻言,脸上的期盼和算计一齐不见踪影。
鲁昌公主那样的身份,可不是她们能招惹的,她有些不甘,“我那铺子不大,纵是开起来了一日也卖不了多少,一些小钱而已,大公主应该不会计较。”
顾荃终于抬起眼来,清澈的目光像一面镜子,“赵家弟妹说笑了,铺子我自己有的是,若真要单独开一家,何需与人合伙?”
一句话堵得刘氏像吃了一块石头,压在心头好不难受。
她斜了一眼杨氏的儿子,见其还在喝羊乳,没好气地道:“小小年纪这么贪嘴,到别人家做客喝个不停,当真是没有礼數。”
杨氏的儿子一听,有些犯怯地停下来不喝。杨氏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地解释,“他今日没吃多少饭,这会儿怕是有些饿了。”
刘氏的儿子朝他们做鬼脸,“病痨鬼,穷酸相,难怪四哥五哥他们不和你玩。”
杨氏不吭声,自己的儿子被人这么说都不反驳,可见在侯府的地位極低,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那种。
“裴弟妹,让你看笑话了。”她不敢呛刘氏母子,却对顾荃解释,“这孩子打小身子弱,常年吃着药,平日里吃不下什么东西。今日倒是难得,还喝了这些羊乳,真是谢谢你的招待。”
那孩子确实是瘦弱体虚的模样,外人看着都觉得有几分心疼。
顾荃心情复杂,道:“仔细養着,等长大些应该会好。”
杨氏抹起眼泪来,“借裴弟妹吉言,我没有别的盼头,就盼着这孩子能平安健康长大。”
其他人或许不能感同身受,但顾荃是親历者,她比谁都知道这句话对一个病弱的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期盼。
她心有触动,面色上稍微带了些许出来。
刘氏见之,装模作样地用帕子按着眼角,“裴家表嫂,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侯府那么多张嘴,祖上那些基业哪里够分,到每个人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
我们今日腆着脸上门,也是想为自己的孩子们多争些吃穿。我不让你为难,我自己琢磨怎么把饮子做出来,不用你的方子,只消你帮着牵根线,让我能搭上李家的商队,采买些京外的果子,你看可行?”
倒是狡猾的。
顾荃继续吹着那已经降温的茶,慢条斯理地道:“我方才也有不尽实之言,我那饮子铺子生意极好,我与大公主商议过,欲在京中再多开几家铺子。我舅家商队往返运送的那些果子,我自己用着怕是都不够,哪里能匀给别人。”
她看了刘氏和杨氏一眼,然后将半口没喝的茶放下,淡淡地道:“我今日身子乏累,没法陪两位多聊,你们请自便。”
说罢起身走人。
还未走出去多远,隐隐听到刘氏气急败坏的骂声,还有她儿子的嚷嚷声。没有一会儿,只见杨氏牵着自己的儿子出来,母子俩都在哭。
“那个赵家的九少夫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同是赵家的媳妇,她凭什么欺负赵家的三少夫人?还有她那个儿子,在侯府定然是个小霸王,对自己的堂兄不仅没有丝毫兄弟之情,还骂人病痨鬼,真是欠收拾!”黄粱摩拳擦掌着,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样子。
顾荃用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她们都是被人当枪使,谁也不无辜。”
杨氏是看嫡婆婆罗氏脸色行事,但也未必就没有私心。明知自己的儿子身子不好,这么热的天还带过来,不就是想博取她的同情,以达成此行的目的。
那么一大群等着吸血的蚂蟥,她哪怕再是同情心泛滥也不能轻易开口子,否则那些人闻着味儿,便会如蚂蟥一样甩都甩不掉。
她对南柯道:“等下我写封信和大公主商量开新铺子的事,你亲自跑一趟送过去。”
南柯不解地问,“以前姑娘不愿在京中经营,先前金玉满堂开分铺子也是迫不得已,为何如今主动多开铺子?”
以前不想开,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不想出风头,也不想把扔个大摊子给别人。现在大不相同,不管她还能活多久,总要为自己的孩子多做打算。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肚子上,“因为我要養孩子。”
南柯和黄粱齐齐愣住,视线全定在她肚子上,尔后一个比一个眼神惊喜。
*
太阳已快要下山,落日的余晖如洒金般耀眼,晕生出神光般的韵味。
裴郅就站在那光里,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等到顾荃近到跟前,一把牵起她的手,携同回到他们的住处。
一路上,顾荃提了自己想多开几家铺子的事。
一回到房间里,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写信。若是以往,随侍在她身边的定然是南柯或是黄粱,而今日替她研墨的人却是裴郅。
自古以来都是红袖添香,也不知这是不是绿袖添香?
写好信后,她把信交给南柯。南柯去送信时,黄粱也有眼色地退到外间,不往他们跟前乱凑。
“我方才也是随口一说,拿了大公主当挡箭牌,却不得不做。如今想来有钱不赚是傻子,与其被别人眼红,倒不如自己把该赚钱的都赚了。”她软靠在裴郅的身上,把玩着他腰间的獬豸玉佩。
玉佩的穗子还是她做的,以前觉得无所谓,眼下看来是怎么看怎么丑,亏得这人不嫌,日日戴在身上。
“她们要養孩子,我也是有孩子要养的人,我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孩子不养,帮她们养孩子。”
裴郅低头,幽深的眼睛看着她,“养孩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能养得起。有些东西本来早就该给你,一直没有机会。”
“你那点俸禄……”
“我父亲和母亲去世后,他们的东西都归了我。”
说着,裴郅将她扶起,带她去那暗门那边,然后从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雕花精美的檀木大匣子。
匣子里除去房地契和银票外,还有一个刻满字的鎏金铁片样式的东西,以及一枚玉质绝佳的玉牌。
“这……这不会是丹书铁券吗?”
听说京里开国的几位勋贵家中都有此物,好似没听说当年淮阳大长公主被赐过此物。
“这是长庆侯府的丹书铁券。”裴郅将那玉牌取出,道:“还有这玉牌,也是侯府历代侯爷相传的信物,原本是我祖父的东西,后传给了我父亲。”
裴宣死后,芳宜郡主就把这些东西交到他手上。
当年赵瀚之是长庆侯府的嫡长子,已被立为世子。因为执意入赘裴府,主动将世子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赵墨之。
赵墨之与他兄弟情深,等到继承侯府后,言明只是帮他代掌侯府,并以死相逼将这丹书铁券和传承信物,以及赵家不在公中的私产全交给他,说是他的嫁妆。
“祖父与叔祖父感情极好,我听父亲说过,叔祖父临终之际还念叨着这事,叮嘱父亲和二叔不要忘记。”
裴郅将东西放好,交到顾荃手上的同时,还给了她一把钥匙,“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个库房,里面有我父亲留下的物件和我母亲的嫁妆,里面的东西随你处置。”
顾荃自己有钱不假,但谁会嫌钱多?
反正这人说是给她养孩子的,她当然心安理得地收下东西,尔后想到什么,不无阴暗地道:“赵家那些人最好是少打我的主意,若是惹毛了我,我就拿出这两样东西,把侯府给收了。”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
“瞧我,还真是一孕就犯傻。那些人若是知道我手上有这东西,怕是除了少数人外,大多数的人都巴不得我把侯府给收了,正好光明正大地吸着我血,让我用自己的钱养着他们。幸好我机灵,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否则说不定脑子一热,真干出傻事来。”
裴郅爱极她这般灵动的样子,目光渐起变化。
外面的
天色生出暮气,室内也跟着光线不佳。昏幽的气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催生情愫,微妙的,却又是心照不宣的。
偏偏顾荃还慢慢地靠过去,不知死活。
裴郅身体一僵,然后避开。
徐郎中的话言犹在耳,他不敢忘,“头胎最为紧要,前三个月切记不要同房。你小子再是血气方刚,也得忍着。”
“祜娘,你累不累?要不要睡一觉?”
他不说睡觉还好,一说顾荃原本没有多歪的心思,一下子想歪。
“那你陪我一起睡。”
“我还有事……”
这种时候能有什么事?
顾荃就纳闷了,她是什么会吃人的妖精吗?
她不满地仰头看去,在对上裴郅暗欲翻涌却在苦苦忍耐的目光后,瞬间明了。她踮起脚尖,吐气如兰地在男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裴郅压着眉眼,呼吸灼热,“祜娘,你真的愿意?”
她自己主动提的,还能是不愿意吗?夫妻之间深入交流增进感情的法子多的事,她总不能一直让这人忍着,万一憋出什么毛病来,以后吃亏的只能是她。
“我愿意,我想让你快活。”
裴郅的隐忍,因为她的话而得到释放,似有凶兽从深渊而出,狂啸不止。
他近在咫尺的玉人儿,比起他们初见之时,不止水润了许多,还多了令人疯狂的媚气,像极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蜜桃,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他不再忍耐,俯低着头,狠狠吸取着蜜桃的芳香。
不知过了多久,再将怀中的玉人儿轻轻放到床上,修长的身体小心翼翼覆上去之际,不知动了哪里,开着的暗门随之合上。
第88章 第88章裴郅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
*
且说杨氏回到侯府,少不了一通骂。
羅氏最近气都不顺,原因有二。一则是侯府越发的入不敷出,她快要焦头烂额。二是娘家也是诸事不顺,害她出门做客都骂被人问起。
滿肚子的邪火,她自是不会对自己的嫡親的两个儿媳妇发作,一股脑的都冲向庶子媳妇。
“你说你怎么这么蠢,一碗羊乳就把你们打发了,你怎么眼皮子这么浅,简直是丢我们侯府的人。”
杨氏低着头,不敢吭声。
刘氏幸灾乐祸着,她是大三房的人,羅氏一个当伯娘的,自然不可能越过她正儿八经的婆婆来教训她。
她嘴皮子利索,将之前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且等着看好戏。
羅氏也恼她蠢,平日里跳得倒是厉害,真遇事半点用都没有。
“老九家的,我往常是怎么说的。不管你们在府里如何争吵,出了门那就是一家人,岂能讓外人看了笑话去?”
刘氏撇嘴,“伯娘,你是不知道,那个新妇看着面嫩,还当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那心是又黑又硬,三嫂把平哥儿带去都不顶事,我瞧着她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当真够无情的。”
杨氏还低着头,开始抹眼泪。
羅氏更加烦躁,越看她们越觉得来气,索性手一挥,讓她们走人。
她们走后没多久,下人来报说是罗諳上门。她先是脸上一喜,尔后想到什么,那喜色很快又淡下去。
兄妹二人有些日子未见,她乍见罗諳,惊了一下,“大哥,你怎么清减成这样?”
罗諳确实瘦了些,眉宇间还有明显的郁色,看上去气色也不算好,给人一种伤心难过却强撑着的感觉。
旁人见了,无一不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妻女。
“自罗儿出事后,你大嫂的病是越发的重了,怕是……”
罗氏对柴氏一直不滿,觉得柴氏不够大度,害得自己的大哥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她是个没福气的,这都是她的命。”
若真是没了,大哥正好续娶。
罗谙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婆子丫环,她立马心领神会,将所有人都屏退出去。
她打小就知道,親爹罗宽是个混的,也是个靠不住的,若不是有大哥事事替她挡在前头,为她操心婚事,以她的出身根本不可能成为侯府夫人,更不可能有今日之风光。而她嫁进侯府的手段,委实称不上光彩。
所以当罗谙和她说,讓她最近把心思多放在赵颇身上时,她眼皮子随之一跳,“大哥,侯爷他可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罗谙背着手,望向正堂上中间的山水画,“因为你大嫂瞒着我将罗儿嫁去西南府的事,陛下对我有了间隙,近日里朝中风向不对,侯爷怕我们罗家失势,恐怕要做两手准备,你自己当心些。”
罗氏心口发凉,她太知道娘家有势的好处,最害怕的就是娘家失势,哪怕她已坐稳侯夫人的位置,哪怕她还有两子傍身。
“大哥,我該怎么办?”
罗谙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这世间唯有骨肉親情最能靠得住,你以后的倚仗是瑾儿和瑜儿两兄弟。”
她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心口突突地跳。
罗谙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的问题,老成稳重的气质半分不减,虽面有郁色而仍然从容淡定。
临走之前,他还叮嘱罗氏,“罗儿那边,你不要管,也不要送东西去。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身边的人都應該谨言慎行。”
施家已被定罪,施大人被斩首,家抄被抄,家眷流放。
对于罗月素,罗氏这个当姑姑的自是疼爱,有些于心不忍,“大哥,罗儿可是你嫡亲的骨肉,你为何不讓和离归京?”
自大荣建朝已来,抄家流放之事也不算少有,向来罪不及出嫁女。反之,若是外姓人想和离,也有通融之处。生养过的女子都有过和离归家的,何况是未有生养的,实在是没有必要跟着受苦。
罗谙垂下眼皮,眉宇间似有沉痛之色,“她是我唯一的骨肉,我岂会不心疼?但是大局为重,若不然受累是我们整个罗家,包括你。我也是没有法子,总不能因为她,而让你们所有人都跟着被牵连。”
“大哥……”罗氏动容着,觉得他实在是不容易。
送他出门时,天色已暗。
幽暗的夜色将他的背影笼罩着,渐渐看不清。
出了侯府后,他故意让車夫绕路,经过裴府门前时,掀开車帘子往外看,眼神阴鸷。
高高的门檐下,挂着两盏写着裴字的大灯笼,灯笼将那朱门铜锁照得分外的庄严,透着让人仰止的尊贵与气派。
等到马车驶过裴府,他才将帘子放下。
裴府的灯笼不止这一处,府内亦有静幽光亮,尤以新房的最为喜庆祥和。直到天光乍现,它们被熄灭,以沉寂之姿等待黑暗再次来临的同时,也恭送着主子们的进出。
将近卯时,裴郅出门,低声吩咐下人们一應清扫都要轻手轻脚,切莫吵到顧荃。
他临出院子之时,还眸色暗沉地回望着,眼底满是留恋。
周阳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子落入凡尘,有了世俗的牵绊,长出了七情六欲。
正感慨着,突然看到他转头,叮嘱自己,“你日后跟在夫人身边,记得多笑。”
“……”
大人,你变得也太多了!
主子的吩咐,周阳不敢不听,当下找个角落对着墙,扯弄着自己的脸皮,艰难地练习着。
顧荃睡醒后出来透气,一眼就看到他在独自挤眉弄眼,揉了揉昨晚用力过猛,导致发酸的胳膊,“周侍衛,你怎么了?”
“夫人,屬下没事。”他转过身来,嘴角咧着,看着倒是个笑模样,就是太过僵硬,还透着几分傻气。
莫说是顧荃,黄粱都觉得没眼看,“周侍衛,你若是不想笑就别笑,这笑得也太难看了。”
“屬下…属下一定改。”周阳赶緊背过身去,耳根子都臊红了。
顧荃忽然想起什么,低低笑出声来。
她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事,强迫自己从前面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跳过,跳到后面睡前聊天的画面。
“我听说怀孕的人最为緊要的就是心情舒畅,我开心,孩子就开心。”
这是她的原话。
孩子爹应是听进去了,所以才会让周阳见她就笑。
“你平日里如何还是如何,不想笑便不要笑,倘若笑得比哭还难看,还不如不笑。”她对周阳道。
不等周阳说什么,又道:“若是你家大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有她这句话,周阳心里就踏实了,但还是有些纳闷。
等到彭嬤嬤来傳话时,他将黄粱叫到一边,厚着脸皮打听。黄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没气好地回答,“你自己想。”
这四个字,更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彭嬤嬷如今见着顾荃,那叫一个亲热。
她奉鲁昌公主的命令来告知顾荃几家铺子的信息后,还透露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昨天钱夫人被解皇后叫进宫狠狠训斥了一番。
“皇后娘娘说了,子不教有父之过,也有母之过。钱公子身为男子,以讹傳讹诋毁夫人的名声,有失读书人的风范,实在是令人不耻。”
“些许小事,没想到惊动了皇后娘娘。”上位者给的体面,顾荃不仅要接着,还要接得恭敬谦虚,“多谢皇后娘娘替我说话,我这心里好受多了。”
“裴夫人行得正,坐得端,皇后娘娘和大公主都是知道的。”
顾荃作感动状,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辜负她们的期望。
这话也不是虚的。
解皇后和鲁昌公主为什么向着她,一方面是有裴郅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利益相关。所以彭嬷嬷一走,她就打算出门去看看那几个铺子。
南柯和黄粱紧紧跟在她后
面,皆是亦步亦趋,仿佛她是什么稀世的珍宝,不能被人碰了,更不是磕了。
初时周阳还不解,后来见路边有个当丈夫的扶着自己怀孕的妻子,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他醍醐灌顶。
他心一凛,比往常更加警觉戒备起来。
顾荃考察完铺子后,对于在哪里开分店已然有了数。以手搭凉棚抬头望了望日头,带上几桶冰镇的饮子,让車夫调头去大理寺。
大理寺众人见她上门,比见到自己的亲人还欢喜,孙有道领着几个衙役,将那几桶饮子分发下去。
这大热的天,喝上一碗冰甜酸爽的饮子,谁不是浑身的舒坦,一个个都念着顾荃的好,感慨着他们沾了裴郅的光。
裴郅的饮子,是顾荃亲自送去的。
她刚进三堂后面的房间,裴郅就听到消息从地牢赶来,两人的眼神甫一撞上,似迸发出无数烟花,火树银花绚丽耀眼。
昨天的旖旎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们淹没。尤其是当裴郅看到她下意识揉着自己的手时,眼底刹那间窜出幽暗的火光。
“愣在门口干嘛。”她被看得身体发软,心尖发颤,娇嗔着,“还不快进来!”
裴郅进屋后立马将门关上,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毫不掩饰那露骨的侵略之色。
大掌那么一捞,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轻柔地揉捏起来。
她感觉脸颊被热气熏染着,渐渐有些娇喘微微,作深呼吸后吁出一口气。
裴郅眼皮低垂,视线落在那一抹泛着水光的樱色上,忆起昨晚比欲梦还令人欲罢不能的事,顿时气血上涌,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手下的动作也变了味,不再是单纯的揉捏,而是掺杂着不可言传的抚摩。
气氛一时变化,让人面红心跳。
最后,顾荃受不住,微喘着气,“夫君,这饮子还冰着,你快趁凉了喝。”
若不降降火,怕不是又让她动口动手的,昨晚上也就罢了,到底是她主动提的,又一时贪新鲜,若是再来一次,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裴郅看着她,眼底潮起潮涌。
他也知时辰地方都不对,更知这玉人儿昨晚应该是累坏了,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不能逞一己之欲,而不管不顾。当下将饮子端起,准备压一压自己身体里的火。
这时孙有道领了一位侍卫模样的人在外面,那侍卫说是自家主子有事找他,让他出去一见。
顾荃还想着谁如此谱大,而他居然问都不问直接出门,等到一眼看到停大理寺外面墙角处马車上的徽记时,不由得恍然大悟。
是解永,那就正常了。
但也不正常。
以他和解永的交情,若是要见面大可以直接进大理寺,何至于将人请出来,遮遮掩掩的还不下马车?
听到有人出来的动静,一只男人的手从车帘子下面伸出来,招了招,“廷秀,你来。”
这声听着倒像是解永的,却透着几分委屈,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顾荃怀疑有诈,不让裴郅过去,然后问马车里的人,“解伯爷,你可是身子不适?”
马车内的人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叹了一口气,委屈的声音中更显几分无奈,“原来是嫂夫人,那你也一起过来吧。”
这下顾荃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暗道解永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她和裴郅对视一眼,到了马车跟前。
裴郅先是掀开帘子往里面一瞧,然后朝她点头。
也就是说,里面人的确实是解永。
这大热的天,马车内放着一个冰盆,丝丝的凉气冒着,倒是不显得闷热。但是解永的打扮,委实让人意外。只见他包裹严实,整张脸都蒙着,仅露出眼睛和嘴巴。
“被人打了?”
“脸上长东西了?”
裴郅和顾荃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来,夫妻俩有默契,但不多。
解永露在外面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转着,不知是没好气,还是羡慕嫉妒,“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好好说话。”裴郅睨他一眼,“到底怎么回事?”
他再次委屈起来,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他昨晚在清风楼喝酒,喝到后半夜时人已有些不太清醒,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个楼里的姑娘进来陪他喝了几杯,然后他就醉倒了。等他醒来才发现自己一身的不堪,脸上身上被人写满了字。
说完,他将自己的袖子一掀,仅现出一点来,“你们看,就是这种字,瞧着像墨汁写的,闻着有股子香味,却怎么洗也洗不掉。”
顾荃正想凑近去看,被裴郅挡住。
裴郅抓起解永的胳膊,问:“都是些什么字?”
解永表情别扭,眼神飘忽,“就是些你啊我的,没什么意思的字。若光是身上也就罢了,她竟然还在我脸上写,我洗又洗不掉,如何见人?”
两人对视着,目光似在传输着什么信息,尔后应该是传输成功,裴郅开始仔细观察露出来的部分,道:“确实加了东西,但对身体无碍,顶多三日,便能洗去。”
“三日!”解永一声哀嚎,“也就是说,我有三日不能出门?这怎么可以,你还不如杀了我!你让开,我问问嫂夫人。”
他将裴郅往旁边拨开,举着那露出来四分之一个字的手腕,问:“嫂夫人,你天生聪慧,又颇有见识,你帮我看看,这种字迹要如何立马洗掉?”
顾荃隐约看出那应该是个的字,刚想说什么,便听到有马车靠近,很快传来彭嬷嬷的声音,“敢问车里可是伯爷?”
第89章 第89章睡书房。
解永闻言,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双多情的桃花间,顷刻间被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无奈、躲闪、却又有些蠢蠢欲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是我。”
彭嬷嬷听到他回答,人已到了马車边,“伯爷,我家殿下有请。”
“我偶感风寒,怕将病气传给你家殿下。你家殿下若有什么话,讓你代传也是一样。”
南安城的世家公子们,除了他,还真没有几个敢这么拒绝魯昌公主的。
他的父亲是解皇后嫡亲的胞兄,他打小又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按说同魯昌公主这个表妹应该关系不错,为何如此生分?
顧荃暗忖着,下意识去看裴郅。
裴郅给了她一个等会再说的眼神,她立马心领神会。
外面有动静传来,应是魯昌公主下了马車,人已到了伯府的马車跟前,隔着一道帘子,不徐不急地道:“听说二表哥昨日夜醉不归,母后很是担心,特讓本宮来看一看。二表哥不在伯府,本宮便想着你应是来找裴大人,便赶了过来。”
“多谢姑母记挂,劳烦殿下跑一趟,臣昨晚确实喝酒喝晚了些,醉倒在外面,这才感染了风寒。”
“原来是这样。”魯昌公主应是信了他的话,对彭嬷嬷道:“你把本宮给二表哥带的藥给他。”
他连忙从帘子底下伸出手去,接过一来包藥。
“这藥化在水里,保管能治二表哥的风寒。”
“多谢殿下。”
他拿着那包药,对裴郅扯着嘴角,滿眼的可怜。
等到鲁昌公主的马车远去,这才丧着眼,带着哭腔,“这日子
真是没法过了。”
裴郅拍了拍他肩膀,什么也没说,和顧荃一起下去。
顧荃约摸明白了什么,直到他的马车也驶离,这才问裴郅,“他和鲁昌公主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怎么瞧着他有点害怕的样子?”
烈日当空,裴郅怕她晒着,讓她赶緊上马车躲凉。
她的马车内,也摆着降热的冰盆,冰盆里才刚添过冰,冰内还埋着柠檬片,散着清新的凉气,中间还镇着杨梅荔枝饮。
“寒凉之物,当少吃些。”裴郅叮嘱她。
“我知道。”
她确实馋这一口,却也知道为了孩子不宜多吃,所以她也就是觉得不太舒服,或是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吃一两缓解一二。
马车内除了冰盆,还挂着几个装滿药材的香囊。这些草药是徐郎中给的,有补气养血的,有宁心安神的,全都是适合孕妇嗅闻的草药。
裴郅将软凉枕垫到她身后,她便懒懒地靠着。
“我十岁那年,他在宮里无故失踪,无人见他出宫,陛下和皇后命人将宫里上上下下翻了三天,最后人是在大公主宫中找到的。”
当时三天人都没有找到,解皇后的愤怒可想而知。解永是她嫡亲的侄子,她那时候自然是以为有人针对她报复她,所以对解永下手。
那些人搜查的重点,一是荒废的宫殿,包括冷宫,二是后妃们的住处,以及她们亲信的屋子。但裴郅注意到,有两个地方没有找过,一个是解皇后的宫殿,二是鲁昌公主的宫殿。
他避开众人,悄悄潜入鲁昌公主的寝殿,果然发现了被藏在里面的解永。
顧荃见他眼神不太对,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遂问,“大公主把他关起来,折磨他了?”
他和解永同年,那时解永也是十岁,而鲁昌公主应该是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讓别人时隔多年依然害怕?
一时之间,顾荃的脑海中闪过許多不可说的血腥残忍场面。
“那倒没有,好吃好喝的供着。”
“……”
原来是她想歪了。
“那他怕什么?”
裴郅闻言,眼神越的古怪。
他找到解永时,解永穿着妖娆的宫装,描眉畫腮,嘴唇抹得跟吃了人血似的红,正被鲁昌公主按在镜子前打扮。
那个场面,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听完他的描述,顾荃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也没人堵着他的嘴,他若是不愿意,为何不喊叫?”
“他说他怕被人看见,丢不起人。”
顾荃不好评论这样的事,或許这件事在解永的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导致他现在看到鲁昌公主就害怕。
这一个追,一个躲的,难怪让人觉得别扭。
离下值的时辰还早,裴郅给她解惑后,还得回大理寺继续当差。
天太热,她连逛街的興致都缺缺,索性直接回府。哪成想一到家,便听到门房说鲁昌公主在府中。
她望了望头顶的骄阳,回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衣裳后,再去见芳宜郡主。
还未进屋,便听到芳宜郡主欢喜的声音,“你们这些孩子弄些吃的喝的,臣妇就觉得极好,这些个点心饮子,可让臣妇享着口福了,想来京里不少人也跟着享了这口腹之福。”
“本宫可没做什么,全都是裴夫人的点子……”鲁昌公主说着,打眼看到她进来,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也跟着微笑,然后行礼。
鲁昌公主给人的感觉同代邑公主完全不同,如果说当初关着解永的人是代邑,她必是半点不疑,但人是眼前的看上去低调文静的姑娘,让她有种荒唐的感觉。
三人就着这吃的喝了,聊了好一会儿,相谈甚欢。
等到鲁昌公主告辞时,她一直将人送到府门外。
两人在门下的檐凉处话别,鲁昌公主忽然问她,“本宫有一事困扰,不知能向誰道,今日见着夫人,心中实在欢喜,便想着在夫人这里讨个主意。”
她心一緊,面上不显,“殿下抬举,臣妇不敢当。若是殿下不嫌弃,可以说来听听,臣妇虽愚钝,或能说上一两句。倘若真不知,还请殿下原谅。”
鲁昌公主看着她,又是浅浅一笑。
“本宫与你,如今也算是朋友,朋友之间的闲聊而已,你不必过于紧张。”
她作激动状,“得殿下这朋友二字,臣妇必定知无不言。”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本宫以前猎过一只猴儿,十分喜爱,欲将其养在自己身边。誰知那猴儿野性大,不服管束。本宫给他穿自己的衣服,还替他打扮,他却躲着本宫。”
这说的是猴子吗?
分明就是解永解伯爷!
顾荃心下了然,出口的话却是,“能得殿下看中,那猴儿应是三世修来的好福气。可惜不是个惜福的,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本宫甚是苦恼,想着他既然不领情,那便算了。誰知晾他个几日,他又不躲了,还总在本宫面前晃来晃去,你说他是何意?本宫是放他还是不放他?”
这不就是欲迎还拒吗?
果然凡事不能看一面,也不能只听一方之言。
她斟酌一二,道:“若让臣妇说,臣妇的话可能不太好听。”
“你尽管说来,本宫说了,我们是朋友。”鲁昌公主还是文静的模样,仿佛真是她同等地位的好友。
但这话她不信,却也不是全然不信。
“那臣妇就说了。”她娇美的五官瞬间灵动起来,如水的双眸似泉水被山风拂过,泛起细细的波纹,折射出潋滟的光泽。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让臣妇说,这天底下猴儿那么多,殿下何必死守着一个?还不如再多找几个,或许能找到更合心意的。便是对旁的猴儿没有興致,也得做做样子,让那猴儿知道殿下并不是非他不可,兴许反而能试探出他的本心来?”
鲁昌公主方才还为她的美貌所惊艳,如今却是为她这番话而受触动,看她的目光隐有几分热烈。
“夫人所言不无道理,看来是本宫太惯着那猴儿了。”
*
戌时三刻。
书房内明亮如昼,一道门隔绝出一方天地,谁也不知道那灯火通明之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幅艳绝似畫的情形。
男人光着上身,以身为畫布,低俯在桌旁。那修长的身材,劲瘦的腰,还有完美的薄肌,无不彰显着男色的诱惑。而他旁边的女子,却并没有用心欣赏,反倒手执笔,专心地在他身上作画。
“所以说凡事不能看表面,你别听解永在你面前装无奈,说不定他就喜欢和大殿下玩你追我躲的游戏。”
“你都说不能光听一面之词,我怎能凭大殿下说的话,就断定他乐在其中?”
顾荃拿起笔,在他眉心点了一下,“谁说我听一面之词,我这不是听了两面嘛。你不懂的,有些人就喜欢这样,一个猴儿一个拴法,男女之事也是如此。倘若他真无意,我正好帮了他。”
他扭着头,却看不见自己背上到底被画了什么。
等到那画延伸到他的胳膊,他终于自己的夫人画的到底是什么。纏枝的图腾中,盛开着一朵接着一朵的蓮花。那些蓮花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半天半放,或是完全盛开,一直绕着纏着,漫延到他的手腕处。
当顾荃收最后一笔时,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廷秀,你快帮我想办法,我该怎么办?”解永急匆匆地冲进来,在看到里面的情景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你们……我在外面等着。”
顾荃:“……”
她下意识去看裴郅,只见裴郅面不改色,一如既往的清冷,还问她墨干了没有?
墨里没加什么东西,干起来也快。
裴郅系好腰带后,让解永进来。
解永捂着脸往里走,但指缝留得老大,一双桃花眼满是八卦之光,哪里还有刚才的焦急。方才虽是一瞥,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顾四在裴廷秀身上作画,画的是缠枝莲。
“你们怎能这样,明知我被人戏弄,你们还学我?”
“外人叫戏弄,内人叫情趣。”裴郅面不改色地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还精准打击,“你还未成亲,等你成亲了,你就会懂。”
解永一噎。
这个裴廷秀当真是变了!
他再一看顾荃,也是无所谓的样子,心道这可真是夫妻,一个是面冷,一个面软,神情瞧着竟是一样。
忽然他想到什么,睁大眼睛指着顾荃,“你……你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裴廷秀你这个见色忘友的,你是不是都说了?
他转向裴郅,一脸的控诉。
裴郅抚额,无奈道:“你这么晚来找,到底什么事?”
那事当年宫里无人不知,所有人都以为是孩子之间的玩闹,还曾被已故的解老夫人当着很多贵妇们的面打趣过,以佐证自己的孙子长相出众。
顾荃不知这些事,怕他们好友之间生出间隙来,连忙打着圆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聊,我走。”
解永却叫住她,“嫂夫人留下吧,说不定还能替我出出主意。”
裴郅没说什么,顾荃也就顺理成章被留下。
原来是宫里传出消息,说是鲁昌公主要选驸马,为与世家公子们多接触,解皇后已经同意她搬出皇宫,住进公主府。
她的公主府早已建成,就在恭亲伯府不远。
顾荃问:“大公主要选驸马,解伯爷难道不高兴吗?”
“我……”解永皱起眉来,桃花眼中隐有挣扎之色。“她就住在附近,难保不是冲着我来的……廷秀,嫂夫人,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让她莫要找我?”
裴郅下意识看向顾荃,顾荃挑了挑眉。
今日也是真奇了怪了,这一个两个都来找她讨主意。
“我们商贾人有一句话,叫做上赶着不是买卖,人也是不一样,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执着。你何不反着来,主动去找她,成日里缠着她,或许她被你缠烦了,觉得你也不过如此,反倒对你没了兴致。”
解永一听,先是眉头更紧,然后渐渐松开,桃花眼中一片亮堂,仿佛豁然开朗,“好主意,嫂夫人就是聪慧。”
他应是十分心急,忙不迭地告辞。
顾荃还在感慨自己终于将他打发掉,谁知转头一对上裴郅的眼神,那幽沉的眸色,翻涌着不知名的暗流,让人心里直发毛。
这人又发什么疯?
裴郅一步步朝她走近,将她逼着靠在桌子上,娇喘着,“你……你这是怎么了?”
不会是想……
“我发现夫人对男女之事似乎十分通透,也不知还有多少招数,又在谁身上使过?”
一想到她的娇,她的缠,还有她的喜怒在另一个人面前展现过,裴郅觉得自己想杀人,整个人都濒临发疯的边缘。
若是正常情况下,她此时应该是撒着娇,口中说着,“只有你,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之类的话。
但是她现在怀着孕,情绪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当下反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以前和你亲近要好的那位淑儿表姐,你是不是还没忘记?”
那些个讨女人欢心的手段,恐怕都在那位淑儿表姐身上使过吧。还以为他是不同的,没想到和这个时代的男人也没多大区别。
不等裴郅解释,她越想越气,再次发难,“你不用狡辩,我什么都知道。我原本想着谁还没有过去,懒得和你计较,没想到你居然倒打一耙。”
她甩开男人伸过来扶自己的手,“裴郅,你可真是好样的,今天你就睡书房,不许回去!”
第90章 第90章祜娘,我错了。
*
芳宜郡主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她靠在床头,就着床头的宫纱灯,看完手中的信。
半晌,叹了一口气,“淑儿这孩子,还真是命运坎坷。成亲七年无所出,又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到头来除了和離别无他法。”
她说的淑儿,正是程淑。
“她小的时候,我还想着她与都儿年纪相仿,又能玩到一处,两小无猜,长大后说不定情谊非同一般,哪成想……”
程淑八歲时,其母赵蓁和離,母女俩回京后住在裴府。那时候裴都九歲,裴郅五岁,三个孩子经常一起玩。
当然,裴郅情况特殊,常在旁边看着。
赵蓁再嫁后,独留程淑在裴府。一家四口出事后,才被程家接走。
胡嬷嬷怕自家主子陷入悲痛中,连忙转移话题,“那表姑娘在信上可有说,她和离之后去哪?”
程家在湖州,而赵蓁改嫁到泰州。对于程淑而言,程家那边有继母,泰州的继父并不是个大度之人,两边都不是什么好归处。
“这倒没说。”芳宜郡主皱起眉来,“她这命啊,还真是没有一处顺心的。”
她感慨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孙子孙媳因为程淑而闹矛盾,一个愤而离去,一个被挡在门外。
月上中天,雲团如絮。
风吹动着那一片片的雲团,不停地移动着,但仰望天空的人,却生出一种錯觉,仿佛不是那云在动,而是明月在云团中游走。
裴郅站在门外,清冷俊美的脸上隐现无奈之色。
“你小子切记,万事顺着她,她说什么都对,千万不要反驳。她想如何就如何,莫要违背她的意思。她若不想见你,你就躲远些。”
这是徐郎中对他的另一番交待,如今看来还真是没錯。
他压着声,隔着门道:“祜娘,我錯了。”
过了一会儿,南柯开门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傳话,“大人,夫人问你,你錯哪了?”
“祜娘,我全错,我什么都是错的。”
什么全错,什么都是错的,分明就是敷衍!
顧荃如是想着,清了一下嗓子。
南柯立马心领神会,关门进去后没多久,再次开门,这次更不气看裴郅,且声音更小,“大人,夫人说你态度不端正……说讓你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房。”
“那她身子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夫人没什么事,就是嫌热,讓奴婢等又添了些冰块。”南柯如实回道。
怀孕之人心火旺,体温也比常人更些。
裴郅如是想着,放心了些。
“你告诉她,是我不好,我说错了话,我一定好好反省。”
南柯又进去,一直没有再出来。
裴郅等了许久,里面一点动静也无。
“祜娘。”
回答他的,是里面烛火熄灭后的黑暗。
月光照在他得天独厚的容貌上,光影在高挺的鼻梁处分割,一半皎朗清俊,一半被暗影掩盖,仿佛是神与魔的结合。
明月时隐时现,一如他此时的心情,欢喜与担心交织着,一时为那玉人儿在意自己而雀跃,一时又忧心她把气坏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唯有他的呼吸与夜风。
他轻轻一推门,门便开了。
外间的南柯自是没有睡实,一听到动静立马警醒,待看到来人是他后,赶緊重新闭起眼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掀开内室的珠帘,他目光定在那半挂起的纱帐内。
饶是凉意十足,衣着单薄的女子仍旧贪恋着凉快,胳膊腿儿的都露在外面,睡姿委实称不上雅观。僅是一眼,他便不敢再看,生怕自己起了不合时宜的心思。
他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大掌托起那纤细的玉腕,两指探了探脉象,反复几次后才放下。
良久,他动作极轻地上床,侧着身体躺在最外面。
一夜再无话。
顧荃一觉睡到自然醒,床上只有她自己。她伸着懒腰,感觉身体爽利了些,不知是那些药包有效,还是她的心理作用。
猛地想昨晚的事,问南柯,“他后来还有说什么?”
南柯欲言又止,最后道:“今早大人走的时候,说讓我们好好照顧你,若有什么事立刻派人去報给他。”
“你们是我的人,照顧我的事还用得着他说。”
一听自家姑娘这語气,南柯和黄粱无奈地对视一眼。
顾荃也觉得自己这情緒有些莫名其妙,没太好意地捂着自己的脸,“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无理取闹?”
“这哪里是姑娘无理取闹,分明是姑娘肚子里的小主子在闹人。”黄粱道。
“……”
顾荃有些无語。
她肚子里的不过是个小胚胎,背得了这么大的锅吗?
谁知南柯也跟着附和,“奴婢听人说,这怀了身子的人一應不适,全都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折腾人,等过些日子孩子大了些,也就懂事了。”
再
大也是个胎儿,懂什么事?
顾荃更是无语,喃喃着,“反正肯定不是我的错,我是多么心胸宽广的人,岂会如此小心眼。”
听到她这话,黄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时,前院的下人来報,说是顾茵来找她。
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把她带进来。”
*
顾茵是头一回来裴府,被人领着往里走的同时,心中万般复杂,一是惊叹,二是羡慕,三是嫉妒。
裴府是长公主府的规制,非一般的府邸可比。
这一路的开眼讓人五味杂陈,等看到那个曾经病弱的堂妹,哪怕一身宽松的常服,仍旧美得惊心动魄,且娇媚不失贵气时,她终于清楚认知到她们之间如今的差距。
正如姨娘所说,她们现在巴结都来不及,更不敢轻易得罪。所以她当然不是空手而来,还带了不少的礼。从那些礼品的贵重程度来看,應是费了不少心思。
“看到四妹妹身体无碍,我这就放心了。”
顾荃笑了笑,示意她坐下说话。
她明显有几分不自在,哪怕今日出门时精心打扮过,却还是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既不适于裴府的富贵,又矮自己的堂妹一大截。
“緒哥儿回去后,很是自责。他说事发之时,他正专心作文章,根本不知道书院出了那么大的事,更不知道大哥与人打架,还牵扯到四妹妹。若是他知道,定然会去帮忙,万不会让人欺负四妹妹。”
“他一向勤于功课,以前大伯没少夸他。”顾荃好似压根不在意,语气如常。
顾茵闻言,心下为之一松,“他确实刻苦,父亲也颇为看重他。他准备今年下场一试,父亲说有五成把握。”
若是中了举,那便是定了一半的前程。
她身为胞姐,自是与有荣焉,“他是个一心只读书,不喜欢多事的,有时候難免让人误会。旁人不知道,我们一家子骨肉总是知道的,也应该更多些体谅。”
顾荃细嚼慢咽地吃着水果,对这话不置可否。
屋子里冰块放得足,凉爽十足。
顾茵却因为心急,而觉得燥得很,出了一后背的汗。她緊盯着顾荃,似乎想从这个四堂妹越发招人眼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但她越看越看不清,越看越没底。
“我知道四妹妹是个顾念骨肉亲情的,我心里记着四妹妹的好。緒哥儿前些日子还和我提起,说是你日日让人给他和大哥送解暑的饮子,他很是感动。”
果然是为了这事。
顾荃心里明镜似的,却丝毫不动声色。
自从饮子铺子开张以来,她便让人给顾昀和顾禀送,而顾緒和顾昀同在梅台书院,不过是顺带上的。
“他姓顾,我让人给大哥送东西,自然少不了他一份。”
顾茵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来,若是搁在从前,她肯定当场发作,揪住顾荃语气中的轻慢,不管不顾地掰扯。而今她却是不敢,不僅不敢撕扯,还要装糊涂。
“四妹妹这份心意,实在是難得,绪哥儿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是念着你的好。只是……你一番心意,就怕下人们疏忽,有时难免出错,送了一个忘了另一个。若是旁人知道,还当四妹妹你兄弟姐妹不睦,故意而为之,傳扬出去,还不知要招惹什么样的闲话。”
“三姐姐的意思是,我的人忘了给绪哥儿送去?”顾荃故作疑惑地问道。
顾茵连忙点头,“这两日都未送,想来应是疏漏了。”
“那就是疏漏了。”
一听顾荃这话,顾茵终于松了一口气。
书院的那些学子,若说人人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显然有些失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比较,比学问比家世,比用度比吃穿。
顾荃送去的饮子,在有些人眼里,代表的不仅仅是顾家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意,还暗含着更深层次的意义,比方说与裴府之间的紧密程度。
顾绪一连两天没收到饮子,他自己初时还未多想,却被不少同窗问起,明里暗里的打听探话,他这才紧张起来,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姨娘和姐姐。
“我就知道是下人们疏漏,好在问了你,否则怕是要生出误会来。”
“倒也没什么误会,既然疏漏了,那以后就懒得麻烦,索性就不送了。”
“四妹妹!”顾荃刚松的气,顿时又提起来,“你……你这是何意?”
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顾荃的脸色淡淡,目光也是淡淡。
说来也巧,当日她不经意往远处一看,恰好看到顾绪就站在人群之外。
原本她就是顾着顾家的脸面,以及顺手而为的事,并未想过卖顾绪什么人情,以图对方有所回报。但她再不图别人念她的好,也不是钱多了没地方花,非得上赶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你说绪哥儿专心作文章,不知那天的事,这事过了也就过了。我的人一时疏漏,忘了多送一份饮子,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少送也少送了。三姐姐,你说是不是?”
“四妹妹,话不能这么说,绪哥儿他真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
“三姐姐,你看着我的眼睛。”顾荃说着,定定地看着顾茵。
顾茵一对上她清澈如镜的目光,竟像是被人瞬间看透,那凉意从眼睛里进来,一下子延伸到心口。
“四妹妹……”
“这人哪,有时候你糊涂来我糊涂去,凡事和个稀泥,或许面子上还能得过去,倘若一旦较真,非要论个清楚明白,难免会不太好看。三姐姐,你真的想让绪哥儿来与我当面对质吗?”
顾茵当然不敢!
顾绪什么性子,别人不知道,她这个亲姐姐还能不知道吗?
顾绪身为庶子,打小自卑,又因受父亲看重,而有自己的骄傲,一个自卑又骄傲的人,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别扭。
顾荃给他送饮子,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受用。但他不敢和钱韬那样的人对上,怕被针对报复。
“四妹妹,绪哥儿胆子小,一家子兄弟姐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三姐姐若真是心疼自己的弟弟,何不自己每日里让人给他送饮子。”
这哪里能一样!
顾茵再次确定,这个四妹妹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或者说以前全都是假的。
“四妹妹,祖母最是盼着我们兄弟姐妹和睦,这点小事若是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难保她不会多想。”
顾荃笑了。
这个三姐现在确实是聪明了,居然还知道拿祖母来压她。
“若是祖母问起,我便告诉她,那天我亲眼看到绪哥儿也去了。”
顾茵闻言,顿时面色一变,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四妹妹,原来如此的可怕。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裴府,只知道从今往后,原来那个她不怎么瞧得上的病秧子,恐怕再也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裴夫人。
而裴夫人顾荃已将她抛之脑后,换了一身衣裳准备去给芳宜郡主请安。
这个时辰的太阳,倒是温和些。
哪怕是在府中,南柯和黄粱二人亦是紧紧跟随。
顾荃走得不快,她比谁都在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比所有人都不想磕着绊着。
主仆几人将将近园子时,打老远看到有人过来,听那几人与领路的下人搭着话,言语中似是颇为熟悉的样子。
等到人走近,一主三仆的轮廓慢慢清楚。
为首的夫人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身材高挑而清瘦,衣着素净容貌婉约,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出身。后面跟着两个丫环并一个婆子,手里都提着东西。
当那夫人望过来时,哪怕隔着一定的距离,顾荃还是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太寻常的情绪。几乎是一刹那,她便猜到对方的身份。
程淑!【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