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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越之病美人续命日常》 第31章 第31章羊入虎口。
*
烛火温柔,却化不开裴郅眉宇间的霜寒之色。
梦里的玉人儿娇媚入骨,梦外的小狐狸狡黠灵动,纵是体弱了些,却无比的鲜活,而今却像花将凋敝,讓人揪心不已。
他探了又探,反复感知着顧荃的气息。
顧荃尽力收敛着,讓自己气若游丝。
尔后她的手被人握起,两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气息尚且能控制一二,这脉象委实不能左右。她只能平心静气,以确保不讓人看出自己是在假睡。
不知过了多久,手腕上的温暖撤离,输入体内的生命力也随之断开。
她略有些遗憾,又巴望着裴郅赶緊走。
裴郅垂眸而立,幽漆的瞳仁中全是她,霜寒之气渐渐散去。
少女鸦羽般的青丝散落在锦枕间,雖零乱却呈顺滑之色,几根发丝调皮地贴在臉颊上,发梢卡在泛紫的唇角。
他喉结滚动着,手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去将那发丝拨开。
没有中毒,还裝睡。小狐狸怕是在将计就计,借着势准备反过来将别人一军,这裝模作样的工夫当成是炉火纯青。
夜探女
子香闺,绝非君子所为。
这般想着,如来时那样,他瞬间消失无踪。
雨还在下着,屋瓦上似是又有石子被吹落,恰好击中倒在地上的南柯。南柯揉着脖子迷茫地睁开眼,须臾清醒过来,急忙冲进屋子。
一见顧荃还好好地躺着,立马松了一口气,同时后怕不已,背后已是一片冷汗。
“姑娘。”
顧荃缓缓抬起眼皮,问:“你可看清来人是誰?”
南柯摇头,一臉羞愧,“奴婢被人击中了穴道,晕了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姑娘,那人可有对你做什么?”
看她有没有死,还替她把了脉,算不算做了什么?
顾荃想了想,摇头。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赶緊闭上眼睛。
来人是顾老夫人和李氏。
李氏扶着自己的婆母,进了内室。
顾老夫人一看顾荃如今了无生息的样子,不免悲从中来,“祜娘,你放心,祖母一定会找出害你的人。”
又对李氏道:“郭大夫去配解药了,你可得派人跟紧,一旦解药配出来,立刻给祜娘服下。这孩子本就身子弱,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却碰到这样的祸事。若是讓我查出是誰作乱,我必不轻饶!”
“母亲,你说祜娘这孩子向来与人为善,谁会这么狠的心……”
顾老夫人臉色更沉。
容不下祜娘的人,该是何等的心肠歹毒,若真是她想的那样……
她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抓着李氏的手,“你放心,不管是谁,我绝不姑息。”
有她这话,李氏和顾荃就放心了。
一夜春风化雨,早起时风停雨歇,昨日里还一片的姹紫嫣红,如今只有一地的残红败绿,透着几分凄凉。
辰时许,郭大夫匆匆进府,直入岁安院。
不多会儿,内室传出顾荃已醒的消息,府中众人闻讯而来,皆是一臉欣慰与庆幸。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祜娘经此之事,日后必定再无灾难。”
这话若是府中任何一个人说的,顾荃都不觉得奇怪,偏偏这话是从顾勤口中说出来的。不说是她,便是其他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顾勉这段时间与他生分得很,闻言有些别扭地道:“借大哥吉言,我家祜娘以后肯定无病无灾,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兄弟俩明显疏远许多,顾老夫人看在眼底,越发的难受。
她思及眼下之事,更是心感无力。
内宅阴私算计,她纵是经历不多,却是听过不少。不管毒是谁下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也难逃骨肉相残的真相。
所有人都在,除了顾茵。
杜氏分了一些不太紧要的事给两个庶女,而采買羊乳之事正是交给顾茵。一干经手之人如今还关着,包括她。
她被禁足在自己的屋子里,自是不能前来。
顾荃装作不知情由的样子,问:“三姐姐怎么没来?”
在场中人的脸色,瞬间都變得不太好看。
一阵沉默中,反倒是顾荛为她解惑,“四妹妹,有人在你喝的羊乳中下毒,最近几日负责采買羊乳的正是三妹妹。”
顾荃不用装,面色已是白得吓人,“三姐姐想害我?”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荛连忙解释,滿眼的沉痛之色,“事实还没查明,是谁下的毒还不知道。三妹妹是经手之中,暂时也难逃嫌疑。”
正说着话,柳婆子领着什么人候在院子外。
李氏紧走几步出去,然后折身回屋,对顾老夫人道:“母亲,京中卖那种毒的人都找到了。”
她财大气粗,肯花大价钱,顾老夫人自是信她有这个本事,能在一夜之间将所有卖药的人都找来。
众人去外间,将那些人叫进来。
因着收了李氏的钱,也得了李氏不会追究他们的话,这些人不用审,一个接着一个像倒豆子似的将这些日子从他们手上買过药的说出来。
毕竟是害人的东西,买的人极少,是以他们不仅记得有什么人买过,还大概记得那些人的样子。
柳婆子在一旁记录,他们每说一个就记一个,记到第六个时,听到卖药的人说六天前有个身上帶着杏花香的女人来买那药时,她的笔一停。
“你可还记得,她长什么模样?”李氏急问。
卖药之人摇头,“她蒙着脸,想来是怕被人认出。不过小的瞧着她走路背挺得极直,衣衫料子也是极好,想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李氏又问。
“……我记得她将那药放进随身的篮子里,那篮子是装着的好像是香烛。”
六天前、香烛、杏花香。
这三个信息让人很容易就想到一个人。
劉姨娘最喜杏花,平日里衣裳熏的就是杏花香。她得了杜氏的恩准,每月初七会出府去给亡故的亲人烧死,而这个月的六天前,正是初七。
杜氏的脸色大變,“去把劉氏帶过来!”
顾荛的脸也变了,“母亲,不可能是我姨娘,我姨娘向来不急不抢,你们不能凭这个人的只言片语就怀疑她……”
“巧娘,你四妹妹刚刚死里逃生,任何的怀疑我们都要查清楚,如果她真没有做过,你怕什么?”
李氏的话,让顾荛的面色更白。
劉姨娘很快被帶过来,与此同时杜氏让人搜了她的房间,雖没有搜出那毒,却让她身边的婆子找出当日她穿的衣服,让卖药的人辨认。
卖药的人指着她,大喊,“就是她!”
她跪在地上,直说冤枉。
李氏冷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很快又有人被带来,正是她的贴身婆子。
那婆子缩头缩脑,声音都发着颤,交待说六天前自己陪着她出府,中途她让自己去金玉滿堂排队买点心,自己并不知她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的时辰,与卖药的人所说的时辰完全对上。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李氏大恨,恨不得上前撕了劉姨娘。
刘姨娘还是不承认,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气得李氏咬牙切齿,命人厨房的人带来。
自打杜氏将采买羊乳的事接过去之后,府里各院的主子都有份,包括刘姨娘。
厨房的人说,昨日是刘姨娘亲自去取的羊乳,巧合的是当时正好有人找自己,自己便出去了一会儿。
刘姨娘没再狡辩,一言不发。
顾荛哭起来,“姨娘……”
刘姨娘听到这声呼唤,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二姑娘,是姨娘对不住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最是爱护底下的弟弟妹妹,可是姨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越是懂事,姨娘就越不想你受委屈。”
顾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他们顾家的姑娘,还用一个姨娘来同情?枉她还以为这个刘氏是个好的,多年来恪守本分不争不抢,原来是个包藏祸心的东西。
“你说……巧娘受什么委屈了?你为何要害祜娘?”
刘姨娘从怀中取出一物,“两个月前,妾去青云寺烧香,篮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信上说四姑娘生来就克二姑娘,二姑娘被她压着,这辈子注定處處低人一头。”
欣嬷嬷将信接来,递到顾老夫人手上。
顾老夫人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一把将信拍在桌子上,“混账东西,别人几句挑拨,你就敢对府里的姑娘下毒!”
“妾本来也是不信的,信上说四姑娘这身子一直不好,是心不诚,一旦亲自去萬仙寺烧香,必定会大好。”
杜氏听到这话,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上回顾茵那么一闹,是她提议让顾荃去萬仙寺的。而她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前段时间老听刘姨娘说萬仙寺的香火灵验。
原来这样的算计,她也是其中一环。
“你当真是心思歹毒,这些年我真错看你了。”
刘姨娘抬起脸来,先是饱含深情地看了顾勤一眼,再看向杜氏。“大夫人,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顾,妾心中感激不尽。”
“你就是这么感激我的?”
当家理事的人是她,出了事也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过失。
杜氏怒不可遏,一把抄起那
信,才看了一遍面色瞬间古怪。
刘姨娘苦笑起来,“妾原本也不想这么做的,可是信上说的事都成了真,说四姑娘从万仙寺回来会好,还说四姑娘会得到芳宜郡主的赏识。大夫人,若是您,为了大姑娘,您会怎么做?”
“你个丧天良的,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子虚乌有之事,你……”
杜氏心惊着,却也心里发虚。因为这信上还说了一件没有发生的事,那就是顾薇会难产而亡。
如果真是有人知后事,告之了刘姨娘,那么她的元娘……
刘姨娘突然用力磕头,“妾所做的一切二姑娘都不知情,她是个好孩子,还望大夫人念在妾交出这封信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说完,她一头朝屋中的柱子撞去。
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额头上大片的血花,看着好不瘆人。
顾荛哭着喊着,扑了上去。
“祖母,求您可怜可怜我姨娘,她全是为了我,若不是她以为四妹妹会克我,她是万万不会这么做的。”
顾老夫人抿着唇,脸色青得可怕。
她又看向顾勤。
顾勤不忍心,只能别过脸去。
再看杜氏,杜氏却不看她。
她大哭,朝顾荃跪下,“四妹妹,我求求你,你帮我向祖母求求情,救救我姨娘。我不怕被你克,你克死我也没关系,我全都认,只要能救我姨娘……”
“二姐姐让我怎么做?”
顾荛会卖惨,她就不会吗?
顾荃惨白着脸,也跟着跪下,“二姐姐,你说我克你,说你不怕被我克死,我且问你,我克你什么了?而今是你姨娘因着一封来路不明的信,就给我下毒,害我险些没了命。如果我们之间真有人克谁,那不应该是你克我吗?”
众人闻言,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过来。
他们方才都被那信所惊,被信上的内容引导,潜意识地相信上面所说的事,从而也潜意识地以为顾荃当真会克顾荛。
但事实呢?
事实摆在眼前,顾荛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反而险些送命,死里逃生的人是顾荃。
李氏也跪,跪在顾老夫人的面前,“母亲,这事万万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家祜娘差点没命,没道理还要背负一个克堂姐的名声。”
顾荃无声地落着泪,也不出声,可怜地低着头。
顾老夫人沉着脸,掷地有声,“写信之人藏头露尾,定然是心中有鬼。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分明是冲着我们顾家来的。若我们真信了,那就中了他的计,此事不许再提!”
又看向地上的刘姨娘,“刘氏残害主家姑娘,罪不可恕,送去庄子听天由命吧。”
这是不杀人,不想手上沾血,让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处置,没有人有异议。
任由顾荛哭得再伤心,也无一人相劝。
顾老夫人命人点火,将那信一把烧了。
火舌吞噬着着信纸时,信上的字被映得泛着红光,一个个字体端正,非人手写,而是活字印刷而成。
这样的手法,顾荃见过。
她心口发着凉,不停地往下沉。
*
清风楼。
每逢宵禁之后,正是这处温柔香最为热闹之时。轻纱宫灯烘托气氛,歌舞曲乐激荡人心。舞的舞、唱的唱、跳的跳、弹的弹,楼里的姑娘们无一不是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客人们开心。
二楼里间的香闺内,竟是出奇的冷清,虽有酒有菜,却无姑娘作陪。
解永摇着扇子,一脸幽怨地看着对面的裴郅。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他装腔作势地掬着并不存在的眼泪,“陛下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让我陪你找美人图也就罢了,居然还让我带你上青楼。你说你,可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裴郅侧着身子看书,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他自斟自饮,没滋没味的。
虽说大荣朝有制,凡五品以上官员,仅能以歌舞妓陪酒,不可让她们侍候枕席。但哪个上青楼来的客人,是来干喝酒的?
干喝酒也就算,居然还有人来看书。
他眼神渐渐变了味,将裴郅上下一打量,“不怪陛下有此担心,我如今都有些怀疑。廷秀,你……你是不是不行?”
裴郅淡淡看他一眼,他立马低头喝酒。
楼下的歌舞不绝,不时传来姑娘们与客人调笑的声音,言语之轻浮,玩笑之露骨,便是听来都让人心生杂念,邪火四处乱窜。
这时裴郅的侍卫进来,道:“大人,顾四姑娘在外面。”
解永感觉眼前一花,对面就没了人。
再一花,裴郅又回来,对他道:“你也一起。”
他以为裴郅是怕这么晚去和一个姑娘会面,恐有瓜田李下之嫌,又或者是不愿意单独与顾荃相见,所以才会叫上他。
两人出了门,即有南柯将他们领到清风楼左侧的暗处,那里停着顾家的马车。
顾荃还没说什么,裴郅先道:“今日是解伯爷约我来此地。”
解永蓦地瞪大眼睛,刚想说什么,便对上他冷淡的目光,当下隐约有些明白过来,忙笑着说:“顾四姑娘,是我想喝酒了,这才让裴大人作陪,没有叫楼里的姑娘,就我们两个人。”
顾荃满脑门子的官司,所思所想全是自己的小命,哪管他们和什么人喝酒,“裴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裴郅点点头,同她去到一边。
她也不绕弯子,直接将事情说了一遍,“我知道我可能行事出格了些,给裴大人带去些许的困扰,但应该罪不至死吧。”
“你以为这事是我做的?”
“那写信的手法,与裴大人一模一样,我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任何人,除了你。”
裴郅不说话。
昏暗的光影中,他五官有些模糊,却依旧是无与伦比的出尘绝艳。
顾荃莫名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来兴师问罪和试探的,而是羊入虎口,找上门来送死的。
她身子一瑟,后背生凉。
如果想要自己死的人真是他……
是与不是,她都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下把心一横,从袖子里取出准备好的匕首,塞到裴郅手中。
“裴大人,我不想让你为难,你动手吧,杀了我,我们就两清了。”
第32章 第32章终于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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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在黑暗中划过,寒光闪现。
解永正伸着脖子望着,被这寒光一晃,身体极速地做着反应。
“不要过来!”
裴郅的话,定住冲出去一半的他。
他望着那不远处的两个人,心里犹豫片刻,轉念一想裴郅的身手,万不可能被一个柔弱的姑娘给伤着,当下停在原地。
四下仿佛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像是被看不见的黑雾笼罩着,讓人理不清头绪,也辨不清方向。
顧荃感覺自己全身在抖,她抓着裴郅的手,将匕首的尖端对着自己,一脸决绝,“我说过,若没有裴大人你,我怕是活不了。反正我注定活不长,如果能死在你手里中,也是死得其所,我死而瞑目。”
源源不斷的生命力从掌心往身体内输送,鲜活的体力催动着她的血流,那么的欢快,那么的有力,仿佛蔫萎的树,久旱逢甘霖。
这是她的药啊!
若没有他,她哪里还活得成。
春夜如黑鸦遮天,清風楼里不时有乐曲声与男女调笑的声音传来,光与暗各执一方天地,却俨然像是唯他们二人而已。
裴郅半俯着头,垂眸中将一切尽收眼底,眼底像是生出长长的触手,沉溺于对方眸中的清泉,恨不得全部掬起,然后一饮而尽。
“不是我做的。”他说。
顧荃闻言,竟是覺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还好。
不是他。
其实她潜意识也不信是他,如果是他,他昨晚便可直接要她的命。
混沌之中,好似有人朝自己撒了一张网,以自己身边的人织就而成,处心积虑地想围剿她,讓她稀里糊涂地死去。
会是谁呢?
“裴大人,你救过我,我应该信你,你若想要我的命,我会双手奉上,我只是難过……”她哀伤中,眼中盈泪,越显怜弱无依,“我難过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那个人是你。”
事关自己的性命,再是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那信的手法别
人可以雷同,但怪就怪在这人去过。如果不是与此事有关,他为何夜探?前后有疑,却矛盾相斥,这也是她还想試探的原因。
“裴大人,我能信你吗?”
裴郅斷案无數,岂能看不出她的用意。仅凭一封活字印刷而成的信,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
除非……
这个小狐狸,当真是聪明。
他昨晚故意隐藏气息,莫说是外人,便是最为熟悉他的祖母,在闭着眼睛,不知情由之下也无法识破。
虽不知这玉人儿是如何猜到的,但自己的行踪应该已经暴露,那般行为举动,有失君子風范,他得想个法子才是。
“实不相瞒,我昨晚其实去找过你。”
顧荃愣住,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眼神跟着茫然起来,“你去找过我?我为何不知道?”
“你同我说大夫断言你终不过二十,上回我探过你的脉,告诉你大夫所言失真。事后我思来想去,唯恐自己仅凭皮毛,而轻言他人医术,思来想去心中难安,这才不顧礼數去找你,想再一探一探你的脉相。”
他的医术顾荃不知深浅,无法断定他有没有诊出自己是否中毒,或者是不是装晕。
小心驶得万千秀,该遮掩的还是得遮掩一二,遂露出一丝恍然之色,道:“我昨晚中了毒,晕倒之后似醒非醒的,感覺不止一人给我诊过脉,难道你就是其中一人?”
“惭愧,情急之举,实在是不得已,还请见谅。”
看来真是她误会了。
这人不愧是个正人君子,竟是为了怕误导她,冒着那么大的風险给她诊脉,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
既然如此,他的嫌疑解除。
今日便宜占得足够,抓着他的手这么久,她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得到的生命力都要多。然而人心最贪,她不仅不满意,反而生出得寸进尺的想法。
机会就在眼前,焉有错过之理?
有枣没枣,打两竿子試试。
她装作受不住的样子,身体一软朝裴郅倒去。
温香软玉一入怀,裴郅立马有了反应,双手不受控制将一把抱住。压制的凶兽瞬间被放出来,狰狞着叫嚣着。
而温暖将顾荃包裹,所有与之接触的地方都像是得到新生,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齐齐朝她涌来。好似被温泉水滋养着,通体说不出来的舒畅。
她流恋着,只想永沉于此。
不远处,解永多情的眼瞪得极大,完全不明白方才还刀匕相向,怎地那两人一轉眼的工夫竟抱到了一起。
那个抱着人家姑娘不放的人,真的是他认识的裴廷秀吗?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打破这一方局面。
裴郅放开顾荃时,人却没有退后,反倒是抬自己的衣袖,将顾荃掩于自己的护佑之下。
“玄山兄。”解永朝来人打招呼。
来人下了马,看到马車旁的南柯,眯了眯眼睛。
解永连忙将他拉到一边,不知嘀咕了什么,只见他一把将解永的手推开,面上尽是严肃之色,“公是公,私是私,解伯爷这是想我讓循私?”
“好你个关玄山,好话不听是吧。”解永一指裴郅,“我一个无官无职的闲人,确实不配和你这新上任的金吾衛中郎将套近乎,你有本事找他说去。”
玄山是关云風的字,他被调入京中,正是就职金吾衛。
他往那黑暗中看去,饶是瞧不真切,却能感觉到裴郅的气场。
“裴大人?”
裴郅将顾荃挡得严实,哪怕他人到了跟前,依然连顾荃的头发丝也见不着一根,仅从那露出来的裙摆判断是个姑娘家,但他已看到南柯,自是知道被裴郅护住的人是谁。
“宵禁之时,无关之人不宜在城中走动,裴大人身为大理寺寺卿,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京城之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关系也最为复杂。
虽说他和解永皆为太子党,向来交好,却同裴郅没什么交情。一是因为裴郅不与人亲近,二是因为被比较。
他出身将军府,自小习武备受瞩目,人人都说他有将门之风,不愧为关家的子孙。他所历武事,无一不是独占魁首没有对手。然而总有人告诉他,他之所以所向披靡,那是因为有人不屑与他爭,那个人就是裴郅。
裴郅睨着他,道:“中郎将想同裴某比试吗?”
莫说是他,便是解永听到这话都是一震。
年少气盛之时,他没少去裴府挑衅,皆是无功而返。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说什么,裴郅都无动于衷,他私下找解永抱怨,说裴郅就是一根木头。
而眼下,发起比试的人居然是裴郅,如何能不让人吃惊?
“我赢了,今日之事中郎将不能追究,我输了,自便。”
关云风当下应允,“这可是你说的。”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极其的俊朗明亮,意气风发。
顾荃退到一旁,与解永一起。
解永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而晦涩,一时也顾不上她,注意力全在裴郅和关云风那边。
黑暗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而发,人影飘忽翻飞不断,光影也跟着斑驳割裂,一时开一时合,令人眼花缭乱。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关云风略显郁闷的声音。“我输了。”
这个结果顾荃不意外,她意外的是裴郅会为了自己与人爭斗。
朦胧的夜影重重,那颀长轻逸的人朝自己走来时,她仿佛重临那垂死挣扎的梦中,凝望着前来解救自己的人。
“夜已深,顾四姑娘赶紧回吧。”
“多谢。”
顾荃扶着南柯的手上,上了马車。
“等一下!”
关云风已到跟前,视线却被裴郅挡着。
“关某有一事疑惑,宵禁巡卫森严,顾四姑娘是如何没被人发现的?”
宵禁之后,巡查的卫兵交错而行,时辰相错,路线相错,如十字路你来我往,不可谓不周密。若想不被人察觉,绝非易事。
顾荃自是不会告诉他,陈九已将所有巡查的人和路线摸得一清二楚,她行于宵禁之后,好比入无人之境。
“我有事找裴大人,一时情急没想太多,许是碰巧罢了。”
“那还真是巧。”
关云风让开道后,南柯一挥鞭子,马車很快驶离。
裴郅轉身,一言不发地走人。
解永想追上去,被关云风一把拉住。
关云风盯着他,“你老实交待,上回让我做那事,你是不是为了裴廷秀?”
他支支吾吾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行了,我知道了。”关云风松开他,皱起眉来,“那位顾四姑娘怕是已经识破此事,今日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他思及方才顾荃现了匕首一事,惊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关云风白他一眼,道:“我救了她,她当日一开始恳切报恩,后却用银票打发我,想来那时候便已猜到。若不然再遇救命恩人,岂会不理不睬,视若无睹?”
一个姑娘家被人那么试探,必是恼怒的吧?
他恍然大悟,“难怪……”
半晌。
关云风又道:“那顾四姑娘不是一般人。”
他们今日临时来清风楼,而有人居然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何等的不容小觑。
思及此,解永跟着喃喃,“她还真不是一般人。”
*
春意晚来迟,不及倒春寒。
一场雨后,气温下降了些,夜里更是凉意浓。
马車停在顾府的后门处,顾荃一下来就被夜凉扑了个满怀,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南柯去放马车,她独自继续前行,将将拐过一道月洞门,不料与不速之人撞个正着。
浓郁的夜色中,哪怕看不清来的脸,她亦能认出是谁。
羅諳也认出了她,脚步停下。
隔着较近的距离,纵然瞧不真切彼此的表情,却也能
知道大概。她不知该怎么形容对方的神色,竟是带了几分愉悦,宛如见欢喜。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微妙,有些事好像不用别人说破,自己便能清楚感觉到。即便她初时以为自己是错觉,时至今日却能肯定,这位羅侍郎不知为何,对自己存了不一样的心思。
当对方走近时,那唇角的笑意,以及眼神中的放肆,让她越发肯定这一点。
幽夜见美人,似是赏昙,无人知,但别有一番滋味。
羅諳目光越发的肆意,借着夜色毫不掩饰,“夜里寒气重,四姑娘当注意身体。”
他阻在去路,顾荃不得过。
当他一步步逼来时,顾荃只能连连后退,最后退无可退,直接抵在月洞门左侧的墙上。
盘丝般的藤布满墙面,夜里黯然了冒头的青翠之色,徒余黑褐的藤蔓,像一张纵横密布的蛛网。
她抵在网前,好比是被网住的美味猎物,动弹不得,挣扎不掉,只能眼睁睁等待着自己被人吞吃干净。
“四姑娘这么晚出门,还是得当心些。”
顾荃暗道,她确实该当心些。
这位羅侍郎就是个危险人物。
“多谢提醒,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侍郎大人也年轻过,当知情之所起,往往不由人,我明知自己坏了规矩,失了礼数,却还是忍不住夜里跑出去找裴侍郎,还请你念在同我大伯交好的份上,替我代为保密。”
她这话一是点明两人年纪之差,他已是自己父辈的年纪。二是道破她去找的是裴郅,让他有所忌惮。
黑暗中,他似乎轻笑出声。
诡异,却更有愉悦。
“四姑娘放心,我必不会说出去。但我看在与你大伯交好的份上,有句忠告给你。裴寺卿年轻有为不假,名声却极其不佳。你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更受不住煞气,当避而远之,静心安养才是。”
罗月素也说过同样的话,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对父女倒底想做什么?
罗家的水,或许比她想还要深。
她半低着眸,袖子里握着那把匕首,“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夜都深了,罗大夫人想必还等着大人回去。”
一个封建男子,没有儿子还不纳妾,足可证明他对妻子的感情。
倘若他真是爱重罗大夫人,哪怕是思想短暂的滑离轨道,被人提醒后必定有所醒悟,自动走上正途。
不期然的,她听到对方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四姑娘似乎很不待见我。”
她要如何待见一个年长,且有妻室,却在深夜拦着自己说一些奇怪话的男子?
她不说话,算是默认。
罗諳看她的目光满是包容,仿佛在纵着她使小性子,“你必在心中骂我吧,骂我拦着你和裴寺卿在一起,只因我罗家欲招揽他为婿,故而想拆散你们?”
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心中疑惑甚多,面上也不掩饰显现,“罗大姑娘也说过一样的话,你们的用心,由不得让人怀疑。”
“罗儿?”罗谙皱起眉来,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正好击中他的腿肚子,他一个不稳弯了腰。
趁着这个时机,顾荃绕开他,人已到了另一边。
与此同时,南柯赶到,将其护在身后。
罗谙直起腰来,重又是端正严明的模样,他隐晦地看了她们一眼,约摸是笑了一下,然后背手踱步,人已过了那道月洞门。
他很快和夜色融为一体,熟门熟路地从顾府的后门出去,走向藏在暗处的马车。
车夫坐得僵直,像是不会动似的,瞪着的眼睛里,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左边转向右边,又从右边转向左右,全是焦急惊恐之色。
笼罩在夜色中的车厢,大而厚实,华丽的帘子与顶缨已无白日里的荣光,垂下的徽牌上,那象征主家身份的罗字也辨认不清。
他到了跟前,也不问那车夫,而是直接对着车内,道:“不知哪位找罗某叙旧?”
车帘从里面挑开,玉骨般的手修长笔直,隐于内里的人面目不清,凛然清冷的气势却是溢了出来。
“原来是裴大人。”
他说着,上了马车。
灰暗的视线中,他与裴郅眼神交锋,似有无数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这么晚了,裴大人当真是好兴致,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叙旧。”裴郅声音冷清,字字如冰,“准确的说,是罗大人的旧事。”
“本官的旧事?”罗谙失笑,“愿闻其详。”
他官场沉浮多年,城府之人少有人能及,多年来八面应对心中有数,从不立于不败之地。
一个小辈而已,便是锋芒毕现,令人有些忌惮,却又有何惧?
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仗着有几分本事不将长辈放在眼里,还找他叙旧?他倒要听听,是怎么个叙旧法。
裴郅看着他,漫不经心地问:“不知罗大人可还记得你父亲的妾室梅蕊?”
他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年少时,家里的后院住得挤。
父亲的妾室众多,白日里那些人争着抢着,不拘是什么东西都值得她们斗来斗去。哪怕是园子的花,亭子里的凳子,总能引来一番争抢。
他厌极恨极,每日里早早出门,极晚才归。
某天春夜里,他照旧深夜回家,路经园子时见一女子在夜中赏景。
那日满月,月色衬得那娇弱纤细的女子宛如仙子下凡。他一时看痴,后来才知是父亲新纳的妾室,名叫梅蕊。
“我父亲在世时妾室众多,本官实在记不清有这么个人。”
他不是记不清,而是从来没有忘记过。
裴郅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无所谓信与不信,道:“近日我查一桩旧案,案子牵扯到令尊,细查令尊生前之事时无意中发现有这么个人,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原想着罗大人知道些许内情,叨扰了。”
“裴大人查案心切,本官自会体谅。”
“罗大人若是日后记起些什么,还望不吝告之。”
裴郅说着,人已下了马车。
走出去两步,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罗大人以后少走夜路,免得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罗谙瞳孔又是一缩。
这个裴家小儿到底知道多少?
第33章 第33章裴郅垂在身侧的手微动,……
*
一大清早,大房的下人们就忙得脚不沾地。
杜氏满脸的忧色,因着一夜没睡好而显得面色发郁,再是敷粉也遮不住眼下的青色。她指挥着丫环婆子,一邊清点自己私库存里的药材,一邊讓人列单子再去采买。
下人们亦是个个绷着,无半分松快的样子,一个比一个緊张。
其中有个下人因太过緊张,搬东西时险些摔倒,剛惊呼出声时,人和东西都被托住,定睛一看见是南柯,立马连连道谢。
杜氏闻声看来,一眼看到顧荃,神情有些复杂。
顧荃福了福身,满脸的愧色,“大伯母,都是我不好,讓您也跟着受累。”
这事说起来是大房的人起的祸事,委实怪不到别人。
杜氏不是不明理之人,只是到底事关自己的親生女儿,多少有些关心则乱,明知顧荃没错,心里却難免有失偏颇。
“不怪你,你也是无辜。”
“大伯母,昨日祖母烧信时,我看了一眼,好似提到了大姐姐。算日子大姐姐也快生了,我这心里不上不下的,总觉得有些不安。”
杜氏闻言,感念她时刻不忘关心自己的女儿,一时有些动容。
“祜娘,大伯母也不瞒你,那信上还提了一件事,说是你大姐姐她生产时会有不测。我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准备派人过去。”
说到这,已有哽咽之声。
女人生孩
子就是走鬼门关,哪怕是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那也是半点马虎不得。
“还有这样的事?”她白了脸,也跟着急,“大伯母,我讓郭大夫跟着一起去。他醫术高明,有他坐镇定能保大姐姐万无一失。”
杜氏大喜。
郭大夫的能力,她自是信得不能再信,那可是比宮里的太醫还要厉害的人。欢喜过后,她犹豫起来,一时纠结,“他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大伯母放心,我如今好了许多,好好养着就行。大姐姐的事最緊要,先紧着大姐姐。我再人寻几个京中最有名的产婆,讓她们跟着一起去。”
“祜娘……”
这下杜氏是真的大受感动。
難为这孩子经历生死大事,还想着她的元娘。
顧荃要的不是她的感动,而是拔除她心底的刺。
“大伯娘,我仔细想过,那信上的字无从辨认笔迹,许是劉姨娘自己编撰的也未可知。前两件是已知之事,应验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如果是她居心不良,那这第三件有可能是假。倘若真是这样,她当真是其心可诛。”
“她确实可恶!”杜氏咬着牙。
一个妾室谋害府里的姑娘,不管谋害的是大房的姑娘,还是二房的姑娘,那都是顾家正儿八经的主子。
以下犯上的奴妾,还搅出这样的是非来,何止是其心可诛。
顾荃又道:“若不是她害我不成露了形迹,那信上所写的事她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透露半分,更是该死。”
这话提醒了杜氏。
她转过弯来,更是大恨。同时为自己之前心里的那丝不对而感到惭愧,惭愧自己活了这么大年纪,自以为事事通达,却还有一叶障目之时,甚至迁怒于无辜受害之人。
若不是祜娘这孩子遭了難,二房查出劉氏,那么她的元娘……
“她该死!”
*
刘姨娘的死讯是三天后傳来的,说是夜里悬梁没被救过来。至于是不是真的悬梁,是不是真的被救过,没有人细问,也没有人去在意。
她的死是必然,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因着顾老夫人严令过,府中上下无人再提起顾荃中毒一事,也没有人敢过多议论刘姨娘。然而人言可控,人心難控。
刘姨娘这一出事,顾荛的地位一落千丈,纵使表面上杜氏不会给她任何为难,也不减她身为顾府姑娘应有的份例,依然挡不住捧高踩低之人的落井下石。
高门大户内的下人一个比一个精,使的招数让人挑不出错来,偏偏又是实实在在的刁难,直叫人哑巴吃黃连,有苦也难言。
几日不见,顾荛清瘦许多,下巴都尖了不少。
她站在杏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转身,见来人是顾荃,阴郁的脸上顿时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神色,似憎似怨,似嫉是恨。
顾荃一步步走近,仰头望着繁茂的杏树。
“满树杏,一片青,曾许良人年年春,耐何怨恨日日深。幼年时,我见你姨娘常将杏花簪在发间,旁人说杏花白不吉利,我却觉得甚好。我其实很是不解,她为何因一封不知来历的信就想将置于我死地?”
“人都死了,你现在问这些还有何意思?”顾荛抬着下巴,努力让自己高傲一如从前。
“怎会没有意思?”顾荃从树下摘下一枚尚小的青杏果,拿手指揉搓几下,然后扔在地上。
果皮破碎的果子,落在泥土之间,不仅没了生机,还被人用脚碾进泥中,不过是瞬息的工夫,再无先前的鲜活。
顾荛眼神一变,不敢置信地看着做这一切的顾荃。
“四妹妹,你这在做什么?”
顾荃微微一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二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荛大愕,一时像是从不曾认识她。
她自小体弱,父母宠着护着,像是养在温室里的娇花,给人的印象就是性子又弱又淡,不愿与人親近,也不容易被讨好。虽不太讨人喜,却不足为惧。
“四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替二姐姐问的啊。”她的眼神極淡極冷,明明在笑,明明看上去娇弱天真,却莫名让觉出一丝惧意来。
顾荛在她宛如镜泉照人的目光下无處可逃,人已退后两步,眼中全是惊疑不定之色。
她又从树下摘下一枚果子,重复着先前的动作。果子再被她碾进泥中,破碎凋败,一如人之尚幼却早早夭折。
“子承父志,女遂母愿。二姐姐,你姨娘未做完的事,你想替她完成吗?”
“四妹妹,你胡说什么!”顾荛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莫名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这个四妹妹……
是经此事后性情大变,还是她一直看走了眼?
“我们都是顾家的姑娘,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我怎么可能会害你?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我必告之祖母。”
顾荃又笑了。
“二姐姐,你姨娘想要我的命,你此前当真不知情吗?”
“我……我不知道!”顾荛心口又是一凉,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我若是知道她想害你,我怎么可能不阻止?”
她似是信了,又似是不信。
好半天,又问:“你们真不知道那写信之人是谁吗?”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顾荛太过惊惧,居然喊出声来。
这般失态的样子,她自三岁之后就不曾有过。如今被顾荃逼成这样,可见有多恐慌,便是刘姨娘的死都能让她这样。
“四妹妹,祖母说了,此事不许再提,你为何还要来逼问我?我姨娘都死了,你是想逼死我吗?你难道没有发现吗?那写信之人或许根本不是冲着顾家来的,而是冲着你来的!”
顾荃眼睛眯了眯。
这正是她的猜测。
所谓的她克顾荛,极有可能是那人编出的,一半真一半假的话,不仅让人深信不疑,还能达到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那人针对的是她,要么是与她有仇,要么是被她挡了道。
她目光极深,定定地看着顾荛,“二姐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出了院子。
府中的树木更加葱郁,到處都是一派绿意盎然的繁盛之相。花开花落,叶子绿了又黃,一年年的重复着相同的景致,她却依然没有看够。
这一世她想好好活着,任何不想她活下去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南柯跟在她身后,保持着沉默。
不远处黄粱匆匆而来,在她耳边低语一番,她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变化。
*
酉时。
顾勤下值回来,沉着脸入府。
他剛进前院,正准备先去书房时,打眼不知在竹林旁站了多久的顾荃。
竹海如波,随风不停摇摆似浪涛。青翠衬着少女嫩绿色的衣裙,娇弱之余却可见生机,仿若历经寒冬之后顽强活下来的野草。
当顾荃朝他走来,明显是在等他时,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尔后道:“你怎么在这?天气转凉,你身子弱,莫要吹了风,赶紧回去歇着。”
虽是质问命令的语气,依然能听得出来关心。
顾荃已到了跟前,福了福身,“大伯,我是专门在这里等您的。”
“等我?”他怔了一下,然后似是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有些难辨。
这个孩子怕是已经知道了吧!
“我已听说外面的傳言,请问大伯那事可是为真?”
顾荃说的傳言,是不久之前龚氏来府中禀报的。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也不知目的为何,那传言中的人一是她,二是裴郅。
裴郅生来与常人有异,长到六岁还没开口说话,宮中太醫与京中的名醫汤药试遍,辅以针灸都无济于事。
听说京外有神医,能妙手识神机,手到病除,裴宣夫妇便带着他前往就医。
不巧的是,他们赶到时,神医已经被人接来南安城。一家人没有耽搁,连夜启程返京,却不想在路上出了事。
而那位神医,就是郭大夫。
郭大夫被接来南安城要救的人,正是顾荃。那时候她才出生几个月,险些太小太弱差点活不成。
传言说是她间接害死了裴宣夫妇以及裴郅的兄长裴都,她才是造成裴郅背负克名的罪魁祸首。
顾勤叹了一口气,有些事已经瞒不住,索性也没有再瞒的必要,点头道:“确有此事。”
原来这事
是真的。
既然这样,那很多事情就能说通了。
顾荃面露苦涩,又问,“之前罗家想让我嫁过去,他们用来与您谈条件的,是不是就是这事?”
不用顾勤回答,她已知道答案。
难怪大伯从小就不喜欢她,她一直以为是她身体太差,长大后无法给顾家带来联姻之利的缘故。
“大伯这些年不提携我父亲,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勤一是感慨她的聪慧,二是如实回答,“你父亲性子张扬,做事随意,若是太过冒头,我怕他打了别人的眼,被扯出这桩事,从而得罪裴家,招来陛下的不喜。”
又叹了一口气,道:“以前是我想岔,总想着事事周全,力求完美。若不是你那番话点醒了我,我或许还会囿于此事。”
“这些年难为大伯了,我以前对您还有误会,实在是不应该。”
顾勤刚想说什么,不经意间看到不知何时回来的顾勉。
顾勉站在不远处,应是已将他们的对话全部听去,向来洒脱的脸上全是自责与愧疚。
“大哥……”
顾勤见他回来,打断他的话,立马安排下去,“什么也别说,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赶紧平息此事。”
若不想事情变得更糟,必须当机立断找到解决的法子,以求他们顾家不会和裴家成仇,站在几条人命的对立面。
顾荃道:“大伯,我和爹我这就去裴府请罪。”
*
一通更衣收拾,父女俩到裴府时,天色已黑。
裴府的大门外挂着精美的宫灯,照在那庄严的裴府二字上,无端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门房前去禀报后,将他们请进去。
灯火辉映着府中的景致,星树春苑美不胜收。放眼望去整个府邸在夜色中更显深且长,琼台玉馆比比皆是。
顾勉是头回来裴府,而顾荃是第二回。
犹得上次芳宜郡主来赴她的约后,裴郅还请她有闲常来陪着说说话,万没想到自己再次登门,竟然是这样的心境。
忐忑、无奈、还有未知。
如若她的生死不系在裴郅身上,她或许不会这么忐忑,如果不是芳宜郡主对她的示好,她也不会如此无奈。此行的结果是未知,她的性命攸关也是未知。
下人将他们领到,然后进去通传。
不多会儿,父女俩被请进去,一眼就看到坐在正位的芳宜郡主,以及她身边的裴郅。
雕窗披锦绣,宝气绕玉梁,一室的金碧辉煌,反倒衬出祖孙二人的悲伤,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这偌大的屋子里,也曾一家和乐,也曾欢声笑语。
顾荃不知为何难过起来,上前行礼时,已是眼眶泛红。
芳宜郡主看着她,表情幽幽。
顾勉行过礼后,言辞诚恳地说起外面的传言,承认自己当年确实去京外请过神医。“下官一直不知,原来当年凤章公子去找的那个神医是郭大夫。往事虽已矣,纵然事隔多年才知晓真相,下官依然难辞其咎。”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的起因是神医之争。
顾荃很难形容自己的心境,老天爷给她关了门,她原本活不过二十岁,却又给她开了一扇窗,让她遇到裴郅。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不要脸,足够昧着良心,她便能死皮赖脸地缠上对方,不管不顾地活下去。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和裴郅会有这样的牵扯和孽缘。
如果当年裴家人找去时,郭大夫恰好在家,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着急返回?若是他们不急着回京,就不会遇上那伙穷凶极恶的歹人,也不会死。
裴郅该有多痛苦,又该有多恨。面对自己这个虽不是凶手,却可以称之为祸因的人,他还能心平气和吗?
“郡主,裴大人,对不起。”她哽咽着,语气弱弱,“这事都怪我,若不是我身体不好,我爹娘也不会四处寻医,将郭大夫带来京中。”
芳宜郡主叹了一口气,示意她上前一些。
她乖巧地过去,小脸上已经全是泪,像是被水洗过的透白美玉,当真是凝雪赛霜一般惹人怜爱。
“郡主,裴大人,我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没用,我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们若实在是心里难受,是打是骂我们都受着,你们千万别憋在心里,伤了自己的身子。”
裴郅低着眉,眼底一片幽漆。
那垂在身侧的手微动,险些不受控制地去擦她脸上的泪。
他不能做的事,芳宜郡主替他做了。
芳宜郡主亲自给顾荃擦眼泪,声音温柔,“你那时才几个月大,如何能怪你?”
当然,也不能怪顾勉。
为人父母者,为子女相请神医,自然是刻不容缓,她的儿子儿媳妇如此,别人也是如此。若真要怪,就只能怪事不凑巧,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万般全是命,半点不由人。
“郡主,您高义,下官惭愧。”顾勉提着的心放下去一大半,用袖子拭着额头的汗。
顾荃悬着的心,也踏实了许多。
她以小人之心接近,没想换来的却是别人的宽仁,如何不让她备觉内疚,被自己的良心谴责。
“咕咕”
一派安静之时,她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发出叫唤声,分外的清晰。
因为着急解决此事,她没顾得上吃晚饭,以她多年来养成的饭量而言,可谓是一顿不吃就饿得慌。
事情刚好到紧要关头,眼看着再差一步就能解决,这肚子也实在是不争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叫?
她低着头,作羞愧状。
顾勉也有些尴尬,赶紧替女儿出头,“郡主,裴大人,我家祜娘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免有些受不住饿。她也是急着来给你们道歉,一时没顾上垫几口,还请你们理解。”
他以为芳宜郡主是长辈,或许能体谅一二,但裴郅的性子摆在那里,必是不喜的,说不定当场拂袖走人,却不想听到对方说:“此事等会再说,先用膳。”
“……”
第34章 第34章拉钩。
*
裴府的廚子来自宫中,不拘是荤菜素菜,皆是摆盘雕花尽善尽美,精致而色香俱全。虽是丰盛,却并不铺张。
烛台两面辉映,相互冲撞着,将所有的影子稀释于灯火之中。
父女二人被请入座时,还在面面相觑。
他们是来赔罪的,怎么就被请上桌吃飯了?
顧荃实在是饿了,她身体一身同个漏筛似的,吃进去的能量绝大多数都会很快漏空。纵使如今有裴郅的生命力撑着,但也是不及时补充的话就会一点点地消耗尽。
芳宜郡主先动筷子后,她眼瞅着裴郅拿起筷子,也紧跟其上。
不得不说,御廚就是御厨,非寻常的厨子能比。
她吃飯看着不快,一碗飯却最先见底。随侍的胡嬷嬷是个机灵的,虽说是有些許的惊讶,但什么也没问,直接给给她添上一碗。
高门大户的世家姑娘们,无论吃穿皆有规矩可遵,一般不会添第二碗飯,甚至很多连一碗饭都吃不完,顶多半碗而已。
顧勉有心替自己的女儿争辩,道:“郡主和裴大人见笑了,我家祜娘身子虽弱,饭量却自来不小。”
顧荃:“……”
爹啊。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身子弱,还吃的多,谁听了不迷糊。
她适时作害羞状,“我听人说能吃是福,吃得多才能养好身子,所以我以为是真,打小就吃得多……”
这倒是没有撒谎,她这饭量确实是锻炼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活命。
芳宜郡主笑道:“好一个能吃是福,咱们这样的人家,萬没有短一口饭的道理。你这孩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必拘谨。”
裴郅什么也没说,仅是看了她一眼。
她很快发现,他吃饭的动作明显放缓,像是刻意等她似的。她一连吃了三碗,这才算是吃
饱。当她放下筷子后,他也吃好了。
正人君子不愧是正人君子,便是再讨厌一个人,也会不动声色地不讓对方難堪。
顧勉又夸又解释,“府上的厨子手艺真好,我家祜娘也真是饿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郡主和裴大人体谅。”
他身为父親,自是不会怪自己的女儿吃的多,而是生怕别人嫌弃,少不得要多说几句。
顾荃低着头,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
实则她一是饿了,二也是故意为之。
一顿饭不吃,她当然不可能忍不住,也不可能会死。然而她知道不论是芳宜郡主,还是裴郅,像他们这样的人,越是身处高位,应该更愿意看到别人的真性情。
果然,芳宜郡主不仅不嫌弃,反倒满面笑容,“看这孩子吃的香,我今日胃口都好了不少。”
胡嬷嬷开口帮腔,“郡主比平日里多吃了半碗。”
多吃半碗,也是一碗,因为原本只吃半碗。
顾荃注意到,裴郅也只吃了一碗,也就是说人家祖孙俩加起来,还不如她一人吃的多。她借着自己表现出的真性情,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依然还是试探。
从他们的表现来看,对她有着善意的包容,应该不会因当年的事而迁怒于她。
反过来,芳宜郡主还安慰她,讓她不要因为外面的传言而受影响,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怪她。
她动容着,自惭形秽着,却依然还有不安。
因为裴郅自始自终都没有说几句话,说冷漠吧,又照顾她饿肚子的事,留他们吃饭。说不怨她,又什么也没表达。
她摸不透对方的心思,无法真的放心。
毕竟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会迁怒吧。
父女俩告辞时,芳宜郡主居然讓裴郅送他们。
这是个机会。
顾荃想着,等快上馬車时,对顾勉道:“爹,裴大人救过我,我还有两句话要和裴大人说。”
顾勉先是讶然,尔后点头。
他以为女儿还是因为愧疚,想对裴郅表达歉意。有些事小辈们多说几句也不是坏事,何况他还看着呢,也不算是男女私下会面。
顾荃背对着他,问裴郅,“裴大人,你真的不恨我吗?”
若这人迁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裴郅垂眸看着,眼底似有萬千光影在不停变幻,一时如红尘滚滚,灯红酒绿走馬观花。一时又是刀光剑影,血光厮杀你死我亡。
多年前的血流成河,被如今的祥和安宁冲洗着。人已逝,血已凉,原本尘封冰冷的心,因着某种吸引而生出眷恋之情,渐渐生出暖意。
“当年为护我们一家,死的还有車夫一人,丫环婆子三人,随行护卫八人,暗卫十二人。”
顾荃愕然。
竟是二十七条人命!
且不说随行的护卫身手如何,单是那十二名暗卫已绝非等闲之辈。到底是多么凶悍的匪徒,才敢对他们动手。
须臾,她想到了朝堂党争,想到了皇权风云。
当年的事,绝对非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我……对不起。”
“与你无关,你无需任何自责。”
这话算是实实在在的告诉她,她不会被记恨,也不会被报复。
她放心之余,不知为何还想得寸进尺,于是伸手做钩,道:“裴大人,你是正人君子,必是一言九鼎之人,不如我们拉钩为证,如何?”
一团凝脂而成的拳,纤细的尾指翘着,嫩如玉笋勾人心魂。
裴郅不知费尽多少的理智,才按捺住自己躁动難耐的心。
这个小狐狸必是还不信他!
顾荃见他不动,暗道这事做都做了,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当下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强行拉了钩。
两根手指交缠在一起,如同中交尾的蛇。
新鲜的生命力再次涌入自己体内,顾荃才觉此行圆满。
这就是她。
人心難测,也最为复杂,哪怕她愧疚着,也不忘替自己讨些好处。
“裴大人,那这事我们就一笔勾销了。”
说完,也不抬头看他,径直跑远。
临上馬车之际,又鬼使神差般回头。
裴府华美精致的宫灯下,他孑然而立,虽处于世间盛景之中,唯繁荣不能与之同在,竟无端讓人觉得孤寂。
恍惚间好似万千流星追月,璀璨点亮夜空,照映着雪山之巅的独松,那独松默默无语地屹立着,无声诉说着亘古以来的遗憾。
世人敬他畏他,非议他赞美他,他似是从不在意。
顾荃忽然觉得自己好卑鄙,哪怕是承担着害得他家败人亡的因素之一,却依然虚情假意地想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看自己的眼神平静悠远,让人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她不知怎么想的,忽然灿然一笑,扬起手用力朝他挥了挥。
谁也没有看见,当马车远去之后,他一手包裹着那曾与之相缠的尾指,唇角微微地扬起。
*
顾府。
顾家人全等着,等父女二人一到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他们还没回来之前,众人已做最坏的打算:那便是他们被愤怒悲痛中的芳宜郡主和裴郅祖孙给赶出来。
当听到他们不仅没被赶,也没被为难,且还被留下用饭时,所有人皆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半晌,顾老夫人不无感慨地来了一句,“裴家大义,郡主宽容。”
一时气氛稍缓,全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倘若裴家真因此恨上顾家,以芳宜郡主和裴郅的身份地位,一旦他们想为难顾家,简直是轻而易举。
杜氏道:“佛祖保佑,我就说祜娘是个有福的。”
她想的是,幸好先前顾荃去过裴府,还得到芳宜郡主的喜爱,否则这次的事怕是不会如此顺利揭过。
这孩子心善,或許也是福报。
郭大夫和那些产婆已随队伍离京,不仅如此,顾荃还悄悄安排几车东西,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还有不少名贵的药材。
这般出钱出力,却不邀功不显摆,全凭一片护姐之心,如何不让她感动。
“你是个好孩子,郡主必是知道,所以才没有怪你。”
顾荃作羞赧状,道:“大伯母,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好一个做了自己应该做的。”顾勤也跟着感慨,枉他官场多年,有些事还不如自己的侄女看得明白。“你这孩子聪慧心正,不愧是我顾家的姑娘。”
这句实在是难得的夸赞。
顾家所有姑娘中,除了顾薇得过他明理懂事的夸奖外,还没有人受到过他当众的赞扬。
顾勉犹豫一下,上前作势要跪他。
他一把相扶,托住顾勉。
“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顾勉臉上尽显惭愧之色,“之前我误会大哥,还当大哥是因一己之私而不顾祜娘的死活,如今我全都知道了,大哥你是为了我。”
虽说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不赞同顾勤那时的决定。但是站在顾勤的立场上,若是真要取舍,一个体弱的侄女那是万万也比不上自己唯一的親弟弟。
这一点不仅他能想明白,顾荃也能想明白,并且也能理解。
兄弟俩冰释前嫌,最为高兴的人就是顾老夫人。
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年纪,如今最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子孙和睦相处,互助友爱和乐融洽。她欣慰着,目光中全是慈爱。
众人各自散去时,夜已深了。
顾荃没让爹娘送自己,自己和南柯回岁安院。
南柯一手提着灯笼,一手随时准备扶她。
夜色笼罩天地,无星无月。灯
笼打在地上,晕染着不大的光圈。光圈之外全是一片漆黑,仿佛全是未知。
蓦地,她头皮一麻,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再次出现。
她心里紧着,面上却是半点不显,仿佛一无所觉般,故技重施将袖子里帕子抖落。
南柯见状,刚想说什么,即被她低声制止,“别撿,别回头。”
主仆二人继续前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一回到岁安院,黃粱立马迎上来,端上温热的玉兰花水给她净了手,又递上干净的帕子让她擦干。
擦手的帕子同为素色,料子却不是顺滑的丝绸,而是吸水的棉料。
“姑娘,现在该怎么做?”南柯问她。
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眉宇间全是凝重之色。
这种被人暗中窥视,还被算计性命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糟糕。
裴郅的嫌疑排除,不代表危险解除,甚至还更麻烦,因为她在明,那人在暗,她眼下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黃粱不明所以,忙问南柯,南柯简略将事情说了一遍。
“那贼子还敢来?”黄粱一拍手,“姑娘,让奴婢去会会他!”
“别去。”顾荃摇头,“你们应该不是那人的对手。”
一句说,让黄粱脸色一萎。
“姑娘,是奴婢们无用。”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里是你们无用。”顾荃看向南柯,只消一个眼神,南柯立马会意,当下便出了门。
约摸一刻多钟,她返回来,说是帕子还在。
顾荃想了想,让她先别撿,一早再去看。
一夜无话,直至辰时。
日头已升得老高,顾荃才悠悠转醒。
南柯和黄粱听到动静,一起进来侍候她。她打眼就看到桌上素色的丝绸帕子,不用问也知道是自己昨晚故意扔掉的那个。
很显然,那人这次没有捡走她的帕子。
更衣净面梳妆,收拾好后,黄粱将温着的早饭呈上来。
正吃着饭时,前院的下人来报,说是羅月素来找她。她喝粥的动作一顿,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来得正好!
*
顾家前院的待客厅内,下人们送上茶水点心后,便退到一边。
羅月素坐着,身后站着她的丫环若谷。
大户人家的女眷待客,若是相熟的女客,自是直接请去内院。而被安排的前院的客人,要么是男客,要么就是生客。
若谷对顾家的安排很是不满,替自己的主子抱不平,“那顾四姑娘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大姑娘你多般对她示好,上回还特地来给捧她的场。但凡她是个稍微有点礼数的,也不应该将你晾在这里。”
“顾四妹妹性子单纯,必是没想太多,我不怪她。”羅月素低着头,像是在品茶。
“大姑娘你一向与人为善,对谁都和和气气,可奴婢心里难过,为你感到不值……”
“你胡说什么?我喜欢顾四妹妹,愿意为她做些什么,便是受了些委屈,我也不会放在心里。这样的话你以后少说,没得叫人听去了,还当我想图顾四妹妹什么。”
羅月素说着,像是这才看到已门外站了一会儿的顾荃,立马换上欢喜的模样,尔后又像是想到什么,眼神中流露出忧色与担心。
她不等顾荃进去,人已出来,迈过门槛,自然熟络地打量着。
“顾四妹妹,你还好吗?”
见顾荃光看着自己不说话,她轻轻一声叹息,“外面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实在是担心你,一夜都没睡好。”
“罗大姑娘上回提醒我,是不是早知此事?”
罗月素点头,“我知道一些,却不知全部。因不太肯定,也说不清楚,故而没有提前告诉你。顾四妹妹,你别生我的气。”
“那此前你们罗家逼着想让我嫁给你二叔,是不是就是用这事要挟我大伯?”
“顾四妹妹!”罗月素面色一变,然后是满脸的惭愧之色,“我身为小辈,有些事实在是不好管。我那二叔别的都好,就是后宅太乱。他那些妾室成日里争风吃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花销大不说,还斗得特别厉害。
也不知是哪个吹的枕头风,竟然说动我二叔娶填房,还物色到你的头上。我二叔一时想岔,无意间知道当年的事后,找上顾侍郎。我父亲知道后大怒,让我和我母亲来找你们说清楚,后面的事你都知道。”
照她这么说,一切都是罗孰的主意,与罗家大房所有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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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荃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但表面上,自然是信了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说话时,故意手一松,任由自己的帕子掉在地上。
罗月素见之,主动替她捡起,但见素色的帕子上无任何绣记时,问道:“顾四妹妹这帕子,委实太过素了些。”
“我娘说,女儿家的私物最是紧要,也最易被有心之人利用,若没有绣花印记,便是被人折捡去了也不打紧,少了许多麻烦。”
“还真是这个理,顾二夫人想得周到。”罗月素说着,将帕子还给她。
她一直紧盯对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或许是伪装得太好,也或许与那窥视之人无关,总之她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罗月素趁机拉着她的手,“顾四妹妹,我对你一见如故,我是真心喜欢你,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会不愿意看到你受到伤害。裴侍郎的父母兄长当年出事,纵然真论起来与你并无多大关系,然而流言可畏,难保郡主和他迁怒于你,你为了自己,为了顾家,切记远离他们才是。”
这么的设身处地,这么的推心置腹,这么的为她着想,她应该感动吗?
不。
她一点也不感动。
这个罗月素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钱、还是其他?
她秀眉微蹙,“可我昨晚去过裴府,郡主和裴大人都没有怪我。”
罗月素呼吸一紧,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
第35章 第35章她几乎没有细思,挡在裴……
*
和煦的暖阳无处不在,包容着世间万物,意图融化所有的冰冷。然而再是温暖的阳光,也有照不进的地方,比如说人心。
人心難测,却也不能不测。
顧荃想。
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装的好,终归会露出破绽来。
羅月素立马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当即装作替她高兴的样子,因着转换太快,看上去有着明显的不自然。
“顧四妹妹,真的吗?郡主和裴大人居然没有怪你,这实在是太好了。”
一时之间,顧荃忽然覺得无比的可笑。
她能冷眼旁观羅月素的假,料想裴郅与她一样。她与羅月素虚与委蛇,是想知道对方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那么裴郅没有揭穿自己,或许目的相同。
更可笑的是,她还要利用裴郅来试探羅月素。
“我覺得裴大人挺好的,为人正直,心地也善良,他救过我,还不计前嫌不怪我……”
“顧四妹妹,有句话我不知当講不当講。”罗月素皱起眉来,臉上又转换成担忧之色。“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裴大人的父母和兄长死的太惨,我怕他面上不同你计较,心里未必没有怨恨。”
顾荃像是被吓白了臉,秀眉蹙着,滿面的惊疑,“罗大姑娘,你的意思是裴大人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罗月素以为她信了,道:“这不好说。”
当真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说了等于没说的答案。
她作犹豫挣扎的模样,一脸的纠结。
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姑娘,应是见識不多,心机浅显之人。娇弱的身子,清澈干净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城府的。尤其是她咬着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更让人放心于她的单純和好糊弄。
若谷有些瞧不上她,目光中難免带着一丝不屑。暗道自家大姑娘也不知怎么想的,对着这么个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竟然百般示好。
她正鄙夷着,猛不丁顾荃看过来,淡淡睨了她一眼。
不等她心中怪异散去,便听到顾荃说:“罗大姑娘,有件事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四妹妹,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有话直说便是。”
“你父親上回夜里来找我大伯,无意间被我碰到,他告诉我说,他
很是欣赏裴大人,还想将你许配给裴大人。若裴大人真是个伪君子,那你怎么办?”
“你……你父親竟然会和你说这些……”罗月素气息都變了,努力维持的完美表情像是受到冲击,瞬间有了裂缝。
顾荃装作不解的样子,“我也很是纳闷,令尊大人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他也劝我,说我身子弱,还是离裴大人远些更好。”
她隐约猜到一些,又还有许多解释不通之处。
罗家父女俩都是冲着她来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目的有相同之处,却也不同之处,这一点也可以肯定。她还能肯定的是,父女俩应该没有通过气。
若真是这样……
罗月素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挤出笑模样,“顾四妹妹,我父親他知道我喜欢我,所以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提醒你,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
顾荃眼神极淡,目光如水。
她倒是很想不误会,可是这父女俩一个比一个让人烦。贪财图色,假意接近,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罗大姑娘,你说怎么就那么巧?你们才劝我莫要与裴大人走近,外面就有那样的传言,我怎么覺得不会是你们不放心,故意泄露出去的吧?”
“不!”罗月素断然否認,“不是我们说的,便是我二叔都不会这么做。”
她否認得太快,也太坚决,倒不太像是撒谎。
如果不是罗家人做的,那又会是谁?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怪圈,将自己一点点地往里面扯,不知缘由,不明目的,仿佛是想将自己困死在里面。
顾荃轻哼一声,“不是你们做的最好,否则的话,我再也不理你了。”
这话实在是娇气任性,也更让人放心。
该试探的都已试探完,她不愿与罗月素再周旋,遂装作虚弱受不住的样子,“最近事多,我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没办法陪你再多说会儿话。罗大姑娘,你请便吧。”
罗月素闻言滿脸的担心,让她好好歇着,有些不舍地告辞。
她目送着,眼神一点点变冷。
不知过了多久,对南柯道:“让陈九派人盯着她。”
*
青云寺位于城东城墙內的拐角处,历经几朝,名字也几经變化。
寺中宝塔肃穆,银杏初绿,香火缭绕旺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有达官贵人,也有寻常百姓,越往里走,越显清幽致远。
顾荃先去的是长生殿,这里有爹娘为她供奉的长生牌。红色的禄牌挂满整个佛殿。她找到自己的禄牌,重新添了一笔香火钱。
与长生殿位于相反方位的,是往生殿。
往生殿的超度牌为黄色,亦是滿殿皆是。她从左找到右,再从下找到上,最终在右上的位置找到裴家人的往生牌。
她给所有人添了香火钱后,也没急着离去,而是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对着那些往生牌默哀。
倘若人死后真有亡灵,她理应告慰。倘若没有,她也求心安。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继续祈愿。
“裴先生,裴夫人,裴大公子,佛祖保佑,信女有愿,愿你们下辈子再重逢,还会是一家人。”
“借你之口,他们定能再相见,定然还是一家人。”
她听到这话惊讶回头,看着芳宜郡主,喃喃,“郡主……”
芳宜郡主欣慰地看着她,眼中隐有感激之色,再看向儿子儿媳和大孙子的往生牌,示意胡嬷嬷去添香火钱。
守殿的小沙弥告诉胡嬷嬷,说顾荃方才已经添过。
胡嬷嬷意外之余,过来禀报自己的主子。
芳宜郡主倒是不太意外,望着顾荃目光越发的慈爱,“你这孩子,不必如此。”
顾荃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除了能这样尽一尽自己的心意,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郡主,我真的很想做些什么……”
她说着,眼眶已紅,羞赧着低头。
她真心诚意为裴郅的父母兄长祈愿死后投个好胎的心意是真,花费不菲的银子添作香火也是真,但她做这些事不想默默无闻也是真,想让芳宜郡主和裴郅知道也是真。
真情与假意混杂着,一边是自己的良心,一连是自己的命,她夹在中间左右平衡,说为難也为難,说不为难也不为难。
芳宜郡主哪知她內心的起伏,还在感慨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再望向儿子儿媳和大孙子的往生牌。
“宣儿,惠娘,都儿,这孩子叫祜娘,是个好孩子。你们在天有灵,也记得保佑她。”
她听到这话,心里的天秤倒向了良心这边。
为芳宜郡主的慈悲,也为自己的心思不純。她怀着目的的接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虽不是恶意,却委实不够磊落。
“郡主……”
她不知该说什么,眸中泛起雾气。
芳宜郡主怜爱地看着她,幽幽叹息。
这时有人朝此处走来,却没有进到往生殿,而是因着这边清静,索性停下来说话。
一位妇人道:“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那位郡主?”
另一位女人回着,“看到了,倒是紅光满面的,半点也不像丧夫丧子的人。”
她们应是寺中的香客,先前见到进寺的芳宜郡主。自以为寻到避人之处说闲话,反倒被正主给听了去。
顾荃小脸一板,身形才一动,即被芳宜郡主制止。
芳宜郡主压着声,声音不辩喜怒,“听听也无妨。”
十六年过去,儿子儿媳和大孙子已故去多年,她还有什么不能听,还有什么不敢听的。再是锥心刺骨的疼,疼的年岁久了,心里也渐渐长出坚实的盾,变得麻木而厚实。
这时她们听到先前说话的妇人“啧”了一声,似是很无语的样子,“所以说啊,这人啊不能和命比。她是出身好,可架不住天生的克命。克死了一个又一个,若不是裴寺卿自己是煞星命格,不惧被她克,她怕是连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什么公主啊郡主啊,那全都是虚名,哪里比得过我们儿女双全,子孙满堂来得安乐……”
“你们胡说什么?”
突地,另一道声音插进来。
是罗月素。
罗月素应是将她们的话都听了去,表情无比的严肃,甚至带着几分谴责,“你们不知内情,何故在这里议论别人?郡主是何等身份,岂是你们可以妄加评断的?”
她们被吓了一跳,又见罗月素衣着打扮不俗,面面相觑之后,哪里还敢反驳,当下低着头,连个正面都敢给人看。
“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
“人云亦云,以讹传讹,还敢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犯口舌之孽,当真不怕遭到业报,死后被割去舌头吗?”
“这位姑娘,你……你也太咄咄逼人了吧?我们说的人,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做什么如此的得理不饶人。”
“我是得理不饶人,你们错了就是错了。”罗月素一指往生殿,“我也不说出去,只要你们朝那里磕三个头,这事就算是过了。”
那两人一听,也怕惹出是非来,哪里有不依之理。
正准备下跪时,却见芳宜郡主从里面出来。
“……郡主!”
她们惊呼着,这下是真的惊着了,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罗月素也很惊讶,“郡主,这二人胡言乱语,有没有扰您清静?”
芳宜郡主没有回答她,而是对那跪在地上的两人道:“你们走吧,我不需要你们的赔礼道歉,也不接受。”
那两人不停磕头,最后你看我,我看你,迟疑地起身,见芳宜郡主果然没有为难她们,赶紧告退,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古刹幽深,自有灵木通天。
不知历经多少风雨的银杏树,再一次重新焕发生机,繁茂的叶子受着世人香火的洗礼,每一片都仿佛沾染了佛气。
蓦地,罗月素眼神变了变,因为她看到随后出来的顾荃。
“顾四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顾荃依旧是娇娇弱弱的模样,因着刚才哭过,眼睛有些红肿,看上去更
显楚楚可怜,“我来给裴大人的父母兄长赔罪。”
“那还真是巧。”
罗月素这话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意有所指。
顾荃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也不是巧,我打听过的,今日是裴夫人的冥诞,所以我早早就来了。”
她承認自己有心机,倒显得落落大方,心纯而无垢。
不管是宫斗也好,宅斗也罢,她一是不喜,二是不擅长,相比与人勾心斗角,费尽心思的算计,她觉得有时候实话实说反而更好。
好比此时。
若说芳宜郡主之前心里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猜疑,如今竟是一丝一毫都没了。“你这孩子啊,就是心诚。”
顾荃只觉得内疚,也清楚明白地表现出来。这么一来,芳宜郡主更觉得她难得,以为她还在为当年的事难过,却不知她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内疚。
一老一小的眼神你来我往的,无形之中的感情,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罗月素似是很动容,道:“顾四妹妹心性单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与她一见如故,恨不得认她做干妹妹。”
她上前来,含笑看着顾荃,“顾四妹妹,如今我的心意你可看到了?正好郡主也在,若不然让她老人家给我们做个见证?”
顾荃摇头,“罗大姑娘的心意……我愚笨,实在是看不见。再说我有姐姐,我不想再认个姐姐……”
说完,像是做错了事般垂眸,一副因为拒绝别人而过意不去的样子。
芳宜郡主见之,眼神微动,也不说话。
罗月素讨了个没趣,面色自是讪讪,很快恢复过来,懊恼道:“是我太心急了,必是做得还不够,顾四妹妹才没有感觉到。日久见人心,我相信终有一日顾四妹妹会接受我的。”
顾荃想起她曾说过,她一开始想和自己义结金兰是为了打消罗孰的念想。而今罗孰的念想是断了,她为何还要如此?
难道她知道自己父親的心思?
幽深的石子路那头,款款走来一位端庄娴静的夫人,正是柴氏。
柴氏到了跟前,婉约地向芳宜郡主行礼。
芳宜郡主与她很是客气,寒暄了几句。
她说:“我给罗儿的父亲在长生殿那里请了禄牌,他公务繁忙,近日里有些吃不好睡不好,我怕他身子受不住。”
“你和罗侍郎夫妻恩爱,当真羡煞旁人。”芳宜郡主感慨道:“他倒是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行事做派,不枉你父亲看好他。”
柴氏的父亲是吏部的前尚书。
柴尚书当权时,罗谙初入吏部,因稳重能干而很快受到器用。
与罗谙一样,柴尚书也仅有一女,那便是柴氏。因太过看好罗谙,哪怕罗宽私德受人诟病,后宅妾室一堆乌烟瘴气,他还是将自己独女许配给对方。
因着柴尚书的栽培和提携,再加上自己的努力,罗谙很快崭露头角,从此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我父亲若是还在,定当欣慰。”柴氏这话说得有底气,很是满足。
她看着顾荃,目光温和,“上回我见着这孩子,就知道是个讨人喜欢的,不怪能入了郡主的眼。”
顾荃半低着头,做害羞状。
芳宜郡主拍拍她的手,动作亲昵。
柴氏见之,心念微动。
顾家门第是不低,只是顾家二房与大房不能比,若与自己的女儿义结金兰,身份上多少有些不太够。
如果有芳宜郡主的看重,那就不一样了。
“这孩子与我们罗家有缘,我看着也很是欢喜。”
一行人顺道,自是一起往外走。
青云寺的外面铺子林立,卖符卖香烛卖经书的应有尽有,往来香客之多,堪比南安城内最为繁华的闹市。
裴府的马车停在一旁,候在车边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裴郅。
锦绣暗纹的常服,玉冠束发神情漠然,当真是墨染清寒宛如冰,天生矜贵不动情,看着实在是赏心悦目,却也实在是太冷。
不管多少人来人往,认识的不认识的,皆畏他那通身的森寒之气,无一不是绕道而行,无形之中避开他。
他上前来相扶自己的祖母,平静的目光从顾荃身上掠过。
顾荃有些纳闷,他既然人来了,为何光等在外面,难道不应该进寺给自己的父母兄长上一炷香吗?
柴氏和罗月素行着礼,他仅是微微一颔首,很是冷淡疏离。
罗月素本想说些什么,冷不丁感觉顾荃看着自己,只能做出避嫌的样子。
突然不远处传来大喝声,“金吾卫捉拿贼人,速速回避!”
说时迟,那时快,有什么人冲过来。
顾荃下意识拉着芳宜郡主,躲到马车后。
忽地她视线一抬,不经意看到对面铺子的屋顶着,埋伏着几位弓箭手,其中一位已经拉满了弓,朝这边瞄准,瞄准的好像是往这边逃窜的贼人,又像是裴郅。
裴郅如果出了事,那她怎么办?
这可是她唯一的救命药!
她几乎没有细思,挡在裴郅身前。
恰在这时,屋顶上的人已经放出了箭,箭矢破空而来,应该是失了准头,竟然直直射向她。电光火石般的刹那之间,她听不少人的惊呼声,然后她感觉自己被人一把带到身后。
而转到她身前的人,一手护着她,另一只手握住了箭。
第36章 第36章她的邀请,像是勾引。……
紧接着,又有一支箭矢凌空射来,这次射箭的是另一人,且准头极好,一箭就射在那逃窜贼子的腿上,讓对方倒地不起。
与此同时,金吾卫的人已经赶到,为首的人是关云风。关云风一个挥手,几个属下立马将那贼子制服绑起。
他眯了眯眼,朝对面屋顶上道:“方才那一箭是誰射的,回去领罚!一百军棍,一棍都不能少!”
一百军棍下去,人不死也得残,这算是给裴郅和顧荃的交待。
裴郅低着眉,幽漆的眼睛里全是少女的模样,如玉的脸,泛粉的唇,眉如远山,眸如清泉,似水的清瞳不藏一丝杂质与污垢,澄澈而坚定,滿是对他全然的在意。
为什么没有情?
芳宜郡主已经过来,不无后怕是看着他们,声音都发着颤,“莲花奴,祜娘,你们没事吗?”
顧荃白着脸摇头,“郡主,我没事,裴大人也没事。都怪我,我想护着裴大人,不想到头来裴大人又一次救了我。”
两次救命之恩,够他们继续纠缠下去。
芳宜郡主看她的目光滿是怜爱,“你这孩子……方才那样实在是太危险了。”
“裴大人救过我,我不知該如何报答。我……我也没想那么多,不知怎么的就那么做了。”
“傻孩子,幸好你们都没事。”
芳宜郡主将方才之事尽收眼底,自是不会怀疑她的用心,更信她话里的实诚。情急之时,若有任何的想法,那便不会是义无反顧。
这孩子啊。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关云风上前行礼,告着罪。
金吾卫的人当街拿人,险些傷了大理寺的寺卿,这事无论搁在哪里说,全是他属下的失职,亦是他的失职。
他新官初上任,正是立功与彰显自己能力之时,倘若裴郅以此作文章,他被陛下训斥是小,连累太子是大。
“裴大人,你受惊了。若是还不解气,我把人交给你處置。”
裴郅往那屋顶看去,原本埋伏在上面的三人已不见。
他淡淡地道:“当差办事,哪能次次周全,既然是失手,以后注意便是。那一百军棍就算了,免得打出人命来,关大人手下少了一个可用之人。”
关云风连连道谢,俊朗的脸上再现阳光之色,咧嘴一笑时露出滿口白牙。若不是官服在身,瞧着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世家子。
“裴大人,今日之事,是关某欠你人情,他日你若有事,关某定当义不容辞。”
他说的事,不仅是自己属下之人射箭射偏一事,还有裴郅方才的不出手。
若是裴郅出手,定当没有不成事的道理。如此一来,那些本就等着他出错的人必会在暗中笑
话他,嘲笑他不中用,抓个人还得别人帮忙。
为官之道,如浅流汇入江海,包罗万象蕴藏无数心思。
临走之前,他深深看了顧荃一眼。
顾荃小脸白着,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体弱,除去羸弱娇虛外,又委实太过貌美之外,倒无其它异常之處。
但他知道,这姑娘不容小觑。
走得远了些,他再次回过头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动绕过裴郅而行,无形之中将其与顾荃突显出来,他们俨然与所有人格格不入,仿佛不是身處芸芸众生之中,而是凌然于高山之上。
孑然的青松立于山巅,孤山独松萧瑟森寒,冷傲一如万里冰封。苍白皑雪中,竟有娇花不惧严寒,在树下舒展柔嫩的花枝,冰清玉洁相得益彰。
一时他不由生出错覺,以为那树那花无比的相配。
同样的情景,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感受。
罗月素目光复杂,誰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柴氏却不无赞叹,道:“那孩子能以身给别人挡箭,可见是个心地纯良的,难怪你一见她便心生歡喜。”
好半天,见她没说话,疑惑地看她,“罗儿,你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她的胆子可真是大,险些将我吓着了。”
“患难见真情,我覺得她是个好的。”柴氏感慨不已,“先前我还覺得你想与她义结金兰,实在是抬举她,偏她还不知好歹。如今瞧着,你若能与之真心相交,日后她必也会如此待你。”
“娘。”她掐着掌心,面上努力不流露出更多的情绪,“我只是担心她,这么一来她和裴大人的交缠更深,也不知是福是祸。”
柴氏闻言,眉头微微地蹙起,尔后缓缓松开。
“你父亲看好裴大人,欲将你許配给他。他那命格,娘实在是心里难安。若是对别人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不是更好?说不定那孩子就是给你挡灾的。”
“父亲一向疼我,他想将我許配给裴大人,必定是十分中意裴大人。他眼光不会错,女儿心里也没有不願意。”
柴氏有些意外。
她下意识去看那边,约摸明白了一些。
闺阁女子哪个不爱郎君的好颜色,抛去命格不说,裴家那儿郎委实是长了一副俊模样,也难怪女儿願意。
“罗儿,你还小,不知婚姻之事最紧要的是什么。裴大人太过冷清,不会是个好丈夫。娘不盼着你嫁什么高门大户,只愿你日子顺遂。娘觉得嫁人当嫁你父亲那样的,正直而端方,体贴周到又尊重人。”
说到这里,她莫名红了脸。
饶是成亲多年,每每想到自己的丈夫,她仍旧情难自禁。
她羞涩着,满足着,幸福着,却没有看到自己女儿晦暗的眼神,一如镜子的背面。
*
顾府。
前院附近的回廊中,杜子虛被人叫住。
他看着来人,唤了一声,“二妹妹。”
来人正是顾荛。
杏白的裙,淡雅的妆容,衬得她越发的清秀高傲。瘦了好些的下巴尖着,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黯然悲傷之色。
刘姨娘的事虽没有外传,但杜氏不可能瞒着自己的娘家人。
内宅之事弯弯绕绕,讓人防不胜防,甚至能堕男人心志。沈氏最看重自己的儿子,也最怕自己的儿子遭了这样的道,少不得如实相告耳提面命。
是以,他在看到顾荛的那一瞬间,有着明显的不自然。
顾荛在意他,自然能感受到他情绪的不对,遂伤心道:“大表哥,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不,我没有。”他连忙解释,“你姨娘是你姨娘,你是你,我分的清楚。”
“大表哥,谢谢你。”顾荛哽咽起来,如受到天大的委屈后再被人安慰,一脸的动容感激,“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如果我早知我姨娘想做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会阻止的……”
“我信你。”杜子虛本就是心软的性子,被她这么一哭,有些手足无措。“二妹妹,你别这样。”
这样的她,实在与平日里不同,白衣白面的像是生了病,没了骄傲与清高,反而多了几分柔弱。若是杜子虛精明一些,必能看出来顾荛这样的做派是在学谁。
她在学顾荃!
顾荃打眼看到他们,正准备避开时,不想被赶过来的顾茵叫住。
顾茵如今也算是与她站在一边,言行举止上都透着一股子亲近。
当然,亲近归亲近,該爭风吃醋的,或是該挤兑人的事,顾茵还和从前一样。
“四妹妹,你回来得正好。大表哥要在家中小住一些时日,我正想着带些点心去给他暖个房,没想到二姐姐先人一步。”
这话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音量自是不小。
杜子虚和顾荛齐齐看过来,一个身着白衫,另一个是杏白衣裙,瞧着实在是和谐,颇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意思。
顾茵的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极其不善地瞪着顾荛。
姐妹相爭,有时候比外人争斗来得更为激烈。哪怕是一句话不说,其中的火药味已能讓旁观者退避三舍。
顾荃可不想掺和他们的事,当下做虚弱状,身体软了软靠着南柯。
南柯立马惊呼,“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扶着自家姑娘脚步匆疾,不多会儿就不见了人。
一回到二房,顾苓立马迎了上来。
小姑娘快言快语,口齿伶俐,几句就把杜子虚的事说了。
杜子虚此番来顾家,确实是要住一段时日。说是住在顾家,也能方便随时向自己的姑父请教学问。
“虚表哥一来,我这心里就覺得不妥当。”她学着李氏的样子,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二姐姐和三姐姐都在议亲,他此时住进来,不是添乱吗?”
别说是顾荃,便是李氏都没忍住,一点她的额头,“就你看得明白。”
她立马笑起来,眉眼弯弯。
“要说我,二姐姐就别想了,她姨娘……”
话到一半,她敛去笑意,呸了一声,“她有那么个姨娘,杜家舅母无论如何也不会讓她进门。还有三姐姐,大伯母最是不喜歡她和方姨娘,我看她那心思也是白费。”
李氏闻言,下意识去看顾荃。
顾荃也不想自作多情,怕就怕杜家真看上了她。毕竟她貌美还多金,杜子虚又对她有几分意思。如今人住进了顾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候躲都躲不过去。
她不想被卷进无谓的几女争一男的戏码,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思及此,她说:“娘,我想去万仙寺还愿。”
*
万仙寺的玉兰早已开败,不见当日的花满枝。
葱郁的叶子取而代之,其形如绿伞。
再次站在同一棵树下,由不得让人感慨万千。也就是在这里,自己的人生才有了转机。也正是在那时,她认识了裴郅。
还愿是理由,也是借口,她打算在寺住几日。
不远处,一个僧人正在扫地。
此情此景,与当日的情形隐约有些相似。
“姑娘,陈九又让人送了口信,说是还没有消息。”
来万仙寺之前,她原本打算找个机会再次裴郅一面,为的当然是与对方身体接触,多存蓄些生命力。
然而陈九却告诉她,裴郅似乎不在京中,至于去了哪里,以陈九的能力自然探查不出来。
她只好作罢,反正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顶多到时候虚弱些。只是这样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再次给她提了醒。如若她不能光明正大留在裴郅身边,随时可以撷取生命力,那她的命同样没有保障。
“顾四姑娘,当真是你,还真是巧啊。”
解永的声音传来,她也觉得很巧。
两人也算是相识,少不得要说上几句话,当听到她要在寺中住上几日时,解永更是连连说巧,因为自己昨日进的寺,也打算要住些日子。
“我是闲来无事,京里住烦了,索性到这山中来透透气,不知顾四姑娘所为何来?难道也是来修身养性的?”
她心下好笑。
这个解永在套她话呢。
“我上回来寺中添香火后,觉得身子好了許多,此次是来还愿的。”
比起对方不着调的原因,她的理
由应该更充分。
忽地,她心念微动,环顾四周。
宝刹森森,佛音绕绕,香烛气无处不在,往来僧人不断。
上次她就觉得以裴郅的城府手段,不应该贸然入寺拿人,若无后招必会伤及无辜。如果有,那么裴郅的后招是什么?
她看着摇着扇子笑得风流倜傥的解永,若有所思。
*
山中的夜来得早一些,夜也更深更幽。
僧人们作息规律,一到入睡的时辰,整个万仙寺仿佛陷入无人之区,漆黑的夜色中,唯有佛塔中的烛火如萤。
寺中客院最近的一处佛塔旁,火光一时盛一时隐。
顾荃跪在火盆旁,一张张地燒着往生的佛经。佛经一遇火,瞬间被火舌卷噬,然后化成灰烬落在火盆中。
火光映着她的脸,莹白如玉,似夜来香。
一阵风吹来,燒着经书的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等到复正之时,她的视线中多了一抹黑色的衣摆。
顺着那衣摆往看上,是男人劲瘦的腰,腰间悬挂着獬豸的玉佩,华美却手工不佳的深紫色穗子,不必去看长相,她已知来人是谁。
“裴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她惊讶着,仰着小脸。
裴郅离得有几步远,却不上前。
他不动声色,唯有深邃的眼神在火光中堆聚着不同形态的风云,如凶兽、如巨浪、还如暗涡急流。
黑暗似乎能将一切隐藏,又明显释放出与白日里不同的东西,极尽无边无限,疯狂地延升着,去往所有未知之处。
这种感觉让人放肆,也让人畏惧。
顾荃莫名觉得有点害怕,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她求活心急,一直以来似乎都忽略这人真正的身份,大理寺寺卿。
身为大理寺的最高长官,这人经手案件之多,同诡谲犯人交手之多,怕是早已练就一双识恶辨奸的火眼金睛。
但是她没有办法。
哪怕被看透,只要对方不捅破窗户纸,她就装傻。
见裴郅不回她,她识趣不再问,左不过是秘密查案之类的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与她要做的事和她的目的关系不大。
“裴大人,我正给我祖父烧往生经,你要不要也给你父母兄长烧几张?”
她的邀请,像是勾引。
裴郅却不为所动,目光落在火盆之中被火苗吞噬往生经上。
半晌,他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出生时就死了,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你怎么会这么想?”顾荃惊讶着,随即想着或许他的意思是如果他没有出生,那么后来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这并不是由你决定的。”
裴郅垂着眸,火光映在他眼底,通红一片,似火,也似血光。
有那么一瞬间,顾荃以为他在哭。
一个六岁的孩子,亲眼见到自己的父母兄长一个个死去,还有那些车夫丫环婆子和护卫暗卫,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的血,他该有多害怕。
这些年他应是自责的、愧疚的,怕他们怪他,怕他们怨他,所以不敢祭拜不敢烧纸。
她站起来,朝他走去。
火光与黑暗碰撞着,谁也无法完全包容对方。她的脸一半隐在火光中,一半沉在暗夜中,仿佛一半是无邪无垢的纯真少女,一半却是饱经世事无常的年长之人。
“裴大人,我相信如果能重来,如果他们能选择,他们依然会期待你的到来,依然会选择保护你。”
裴郅看着她,目光如晦。
她在自己梦中时,给过他无尽的欢愉,而今她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亦是让他满心的欢喜。他隐约觉得她是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来,或许在她面前,他可以是真正的自己。
“你可知我为何出生时通身青紫?”
她一怔。
世人说他是恶鬼投胎,所有一身的青紫,还一声未哭。以后来人的见解来看,或许是发绀缺氧所致。
“是不是裴夫人生你的时辰过长?”
他望向黑暗中,神情依旧无悲无喜,“宫中有一秘法,若怀孕之人身中剧毒无药能解时,可将体内之毒用针逼至腹中胎儿身上,一朝产子即毒解。”
顾荃愕然。
原来不是缺氧,而是中毒。
“那身上的毒……”
她问了一半,便知自己白问。
若是没有解毒,他也不会好好站在这里。
“我本该出生即死,却不想活了下来。六岁不能言,非我语迟所致,而是毒已封喉,无法出声而已。”
这个玉人儿在乎他,可以为他不顾自己的性命,他不知是何缘故,明知对方没有情意,却贪恋这种被人在意的滋味。
如同自小流离荒原的孤狼,忍不住去靠近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类。为了得到更多关注,为了博取同情爱怜,哪怕揭开自己的伤口,袒露自己的脆弱。
“顾四姑娘,你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着?”
顾荃心头一片涩意,满眼的难过。
恍惚中,她仿佛回到那已经许久不曾记起的上辈子,孤单的她捡到一只遍体鳞伤的流浪猫。小猫刚出生没多久的样子,那么的脆弱,那么无依,仿佛它生来就是受苦,本就不应该出生。
她将它带去医治,却已太迟。
它还是死了,挣扎着,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默默地流着泪,送完它最后一程,紧紧地抱着它。
这世上确实有与生俱来的苦难,一如眼前这个人。
明明强大冷漠到让人害怕,她却好像能透过时空,看到那个蜷缩在尸山冷血中的孩童,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幼小,那么的渴望被人救赎。
她泪眼朦胧着,也不知怎么的,一把抱住了他。
第37章 第37章裴大哥。
*
肌肤相触之时,温暖的生命力涌入她体力。
这一次她不是蓄谋,也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不由自主。
裴郅身体僵硬着,一动也不动。
他怕自己一动,便会恢复狼的本性,露出长长的獠牙吓走抱着自己的玉人儿。内心的贪念横冲直撞,重重地敲击着理智筑成的壁垒。
夜风不知何时起,吹动着他们的衣衫。
风声夹杂着其它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呜咽,那是顧荃在哭。
一开始她是真的伤心難过,为前世的小猫,也为他。然而人心复杂,哭着哭着就变了质,真诚中还有几分故意。故意哭给他看,故意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心善。
“裴大人,对不起,我不應該让你想起伤心之事,你实在是太可怜了……呜呜……”
他可怜吗?
父母还在世时,为了给他解毒不知费尽多少心思,他们对他的关心爱护,比兄长要多上許多。除了生来备受毒发折磨之苦,痛彻心扉都喊不出声,他應該算得上极其幸运。
相比他而言,或許对父母兄长来说,却是不幸。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被任何一次毒发带走,他们應該都不会死。
世人说他命中带克,是天生煞星,除了祖母外,从未有人说过他可怜。
“顧四姑娘,你为什么为我哭?”
“……我不知道,我就是好難过。”顧荃吸着鼻子,哪怕自己是个旁观者,一旦代入他或者是他的父母,哪一个都是极難。“当年你母亲身中巨毒,若你是你父亲,你会怎么选?”
结发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虽说是个极其残忍的选擇,但若换成是她,她所做的选擇也應该是一样。
“那时你父母做出牺牲你的选择,必定比誰都痛苦。你活着出生后,他们选择拼尽全力也要让你继续活着。出事之时,他们又选择护着你。所有的选择,我相信他们都不会后悔,倘若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她
一心想安慰当年那个孩子,却忘了她抱着的是成年的孤狼。
孤狼尝到梦里才有的温柔,不由渴望得到更多,贪欲也渐渐地滋长着,慢慢张开自己的羽翼,恨不得将这温柔牢牢掬在怀中。
裴郅小心翼翼地,也抱住了她。
她感受着更多的温暖,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让她贪心。她不知足地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也要得到这个人。
火盆里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直到熄灭。
一个假装抽泣到不能自已,另一个则像是寻找到安慰而沉迷。他们各怀着心思,在黑暗中如连体婴般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顧荃觉得实在是不能再厚着脸皮抱下去,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裴郅。
裴郅半低着眸,“对不起,我失态了。”
正人君子就是正人君子,哪怕这么脆弱的时刻依然不忘礼数规矩。
顾荃心下感慨着,越发觉得他难得。世人畏他议他,他背负着克父克母克兄的名声,哪怕性子冷淡了些,却还是被养得最好的模样。
“裴大人,你在我面前永遠不用说对不起。你不会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说过,如果没有你,我也活不成。所以你在我面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忍着,不怕强撑。”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么?
这个玉人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裴郅眼底一片腥红,身体里压抑的欲兽在疯狂叫嚣着,长长的獠牙化成扭曲的藤蔓,不管不顾地滋生出来,欲成坚持的牢笼,将心心念念的人困在其中为所欲为。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强行往后退了好几步。
顾荃以为他怎么了,“裴大人……”
“你别过来!”
“……”
顾荃不敢动了。
因为她本能地感知到莫名的危险,且正来源于眼前之人。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坚强太久,一旦被人识破脆弱便无地自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甚至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
应是这个原因吧。
半晌,裴郅平缓一些,声音虽沉,却听不出什么异样,“顾四姑娘,谢谢你。”
顾荃立马松了一口气,暗想着自己猜测得应该不错,越发觉得他不容易,哪里知道自己险些沦为凶兽的口中美味。
“裴大人,你不用和我客气,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誰让他是她的药,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还叫我裴大人?”裴郅的声音更低了些,“我字廷秀,小名莲花奴。”
这个意思是……
顾荃心下大喜,差点欢呼出声。她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这人竟然愿意让自己叫他的字或者是小名,可见已经把她当成朋友。
廷秀?莲花奴?
好像叫哪个都不太合适。
“若不然,我叫你裴大哥吧。”
听到裴郅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更是心花怒放,“裴大哥,我小名祜娘。”
“祜娘。”
一声裴大哥,一声祜娘,一切已然不同。
无邊的夜色中,孤狼不仅完美地藏好自己的影子,且朝前迈进一步博得同情后继续蜇伏,以图下一步的靠近。
“祜娘,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息。”
顾荃已经心满意足,乖巧地告退。
夜色更深了些,笼罩着天地萬物。无声无息的黑暗中,似有許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在苏醒,窥探着这个世界。
她欢喜着,雀跃着,为自己感到高兴。
南柯见之,也替她开心。“姑娘,你一片真心,裴大人应该也感受到了。”
先前她烧纸想引裴郅出来时,南柯就在附近守护着,虽没有现身,却一直未曾遠去,自然也看到他们抱在一起的情景。
她眸中全是喜悦,泛着潋滟之色。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和他如今算是朋友。”
“朋友啊。”南柯有些失望。
姑娘不是都和裴大人抱在一起,她还以为姑娘能得偿所愿,好事将近呢。
顾荃听出她语气中的失望,不由失笑,“不然呢?你不会以为人家裴大人一上来就許我终身,说非我不娶吧。”
她倒是想,但问题是裴郅不是这样的人。
如今他们关系进了一大步,哪怕是单凭着朋友二字,她已能做很多事。有了这层递进,她觉得离成功应该不远。俗话说烈女怕缠男,或许反过来也一样。
主仆俩说着话,消失在夜色中。
而在那黑暗深處,裴郅一直目送着她们。
解永不知何时过来,站在他身后,明明已经看不见她们的身影,却还是朝她们离去的方向伸着脖子看,“那个顾四,还真是越想越不简单。你此次离京谁也不知道,她居然能找来,你说她是不是在你身邊安插了眼线?”
“我身边的人,不是你吗?”
“……”
解永“啧啧”两声,手往腰间一摸,刚想拿出扇子来摆个样子,猛地想起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看到,索性作罢。
“想不到你裴廷秀竟然会开玩笑了,也是难得。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你还让她抱你,你不会是想假戏真做吧?”
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裴郅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明明梦里是假,现实是真,他却将梦中的玉人儿和现实中的小狐狸混为一淡,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沉迷于内心深處的欲,还是现实中的那一丝在意。
“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奉陪。”
“她摆明想戏弄你,你若是顺了她的意,我怕你到时候越陷越深……”
“白圭,如果我愿意呢?”
“……”
两人相识多年,解永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惊讶之余,又不觉得意外,“廷秀,你想好了?”
“嗯。”
*
晨钟一响,林间惊鸟。
顾荃也跟着醒来,打眼一看外面天还黑着,又重新倒头睡了一觉,等到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
南柯早已将饭取回,温在小泥炉上。
清粥小菜还有白面馒头,这就是寺里的朝食。
用过早饭后,她与寺中高僧学习经书并打坐一个时辰。在此期间她没有见过解永,也没有见到裴郅。
南柯打听过,进寺入住的只有解永,没有其他人。
陈九都打探不出裴郅的形踪,说明他这次出京是机密,不欲为外人知道。如此说来她若想见他,还需等到入夜之后。
寺中僧人往来,没有世俗纷争,没有红尘纠缠,仿佛时辰都变慢许多,人心也跟着戒骄戒躁沉静无比。
上回来寺中,她因着身体之故没有亲自去取那仙泉水,此次倒是有体力有机会。
那眼泉水在寺中的后山,从后门出去先往上行,一路上还可见挑着陶罐的附近村民,应该也是去取水。
走着走着,她不经意往后一看,见有个身量修长面有须衣着寻常的中年男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许是那人的仪态太过出众,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第二眼,她便看出端倪来。
她索性停下来,等那人走近后,嬌笑着打招呼,“裴大哥。”
南柯一脸震惊,“姑娘,他是……”
这人肤色黝黑,胡茬满脸,自家姑娘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正思忖着,听到对方唤了一声,“祜娘。”
还真是裴大人!
裴郅这般打扮行事,更能说明他此行确实是避人耳目。
山野處處生机勃勃,树木青翠草色嫩绿,青绿中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招惹着蜂虫不停忙活穿梭。
黝黑有须的中年男子与冰肌玉骨的嬌弱美人儿,这样的两人组合在一起,任是谁见了也会多看几眼。
因着萬仙寺近年来香火鼎盛,吸引许多京中贵人。贵人们为表心诚,其中很多人不用下人代劳,自行来取仙泉水,是以附近的村民也长了见识,久而久之少了敬畏害怕,多了好奇随意,一旦遇上不仅会大着胆子看,还会议论一番。
一位年轻些的村婦快言快语,道:“看他们的年紀像是父女,长相却不太像。”
随行的年长婦人抿着嘴笑,“你还是太年轻,看人不准。我看他们不是父女,倒像是来山中相会的……”
她们说着话,故意走得近了些。
那年长的婦人惊呼,“天哪,这姑娘长得也太好看了!莫不是天下的仙女下了凡?”
“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你说她怎么能跟个又丑又穷的老男子……”年轻些的妇人不解着,一副很是替顾荃可惜的模样。
“你知道什么,这男人啊不在乎美丑,你看他那身量多好,肯定有劲……男人还是年紀大些的好,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会疼人……”
她们声音低下去,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一边说话时还都红了脸,不时往他们这边看。
顾荃哪怕听不清她们说什么,约摸也能猜到一些。
世家高门规矩大,女人们囿于礼数规矩,莫说是当众肆意谈论男子,便是说话大声了些都是失礼。哪里能如此毫无顾忌地盯着男人的身段看,尤其是眼神还集中在下半身,目光灼灼露骨。
她不无好笑地想着,她们哪里知道裴郅不近女色,那方面或许不是很有需求,否则自己哪里需要这么费劲。
裴郅顺着她的脚程,她快就快,她慢就慢,眼见着她走慢了些,自然也跟着缓下来。
等到那两位村妇挑着装满水的陶罐往回走,他们还没有走到。
那年轻些的气都不喘,“刘婶子不是比我们先来打水吗?怎地这一路都没碰到?”
“许是先家去了吧。”年长些的也是气息很稳。
她们嗓门很大,走得远了还能听到她们在说那刘婶子,什么儿子三岁时就死了男人,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还娶了媳妇不容易之类的云云。
山路上行之后,再下行。行到一处山谷幽静处,便是那仙泉水所在。
有水之处林草茂盛,湿润的空气都比别处来得清凉些,呼吸间除了青草和树叶混杂的气息,还有落叶枯树多年积腐的味道。
突然林中传来一阵动静,然后有个村妇从里面出来,看上去面色潮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被湿气给熏的。
她低着头,看都不看顾荃等人一眼,往哪个草丛里扒了扒,取出藏好的陶罐打好水,挑着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林中再出来一人,是个年近五旬的僧人。
那僧人背着个竹篓,篓子里有笋子还有蘑菇,在看到顾荃之后明显被惊艳到,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让人不太舒服。
顾荃刚想背过身去,裴郅已将她挡住。
当那僧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她闻到与之前那妇人身上同样的桂花头油味。不由望向山林,目光中隐有八卦之色。
裴郅看着她,眼底情绪难辨。
他们原路返回,一路上没什么话,她却不觉得无聊,只是心里有些纳闷,也不知他乔装打扮陪自己走一遭,查的到底是什么案子。
临近寺中后门时,他不再前行。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等到顾荃快进门之时,他突然说了一句,“她们先前所说不对。”
什么不对?
顾荃一脸莫名,水眸中尽是迷茫之色。
古刹悠远,青山隐隐,草木葳蕤,仿佛万千生灵之美全齐她一身,灵动妙姿娇且柔,倾国倾城迷人眼。
裴郅喉结滚了滚,道:“年纪大的男子,并不会更好。”
“……”
*
日落时分,暮鼓声声。
寺中幽静,入夜后便少有人语。
万籁俱无声,寺中的僧人和香客陆续进到梦乡。令人心安的檀香无处不在,便是少觉的人都不再夜长梦多。
一道黑影弯着腰慢慢靠近客房,贴着倒数第二间的窗户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腰来,似是咽了咽口水。
突然一道亮光照在他脸上,将他满脸的淫邪之色照得清清楚楚,也让人看清楚他的长相,正是白天在林中采蘑菇笋子的僧人。
他受到刺激,一时睁不开眼睛,反应过来后想逃时,人已被制住。等到被亮光猛刺过的眼睛终于恢复一些,见一人隐在暗中,气度森寒仿若能呼星召鬼。
剑光一闪时,他看到一双幽潭似的眼。
“你是……你是大理寺的裴大人?”
裴郅从暗处走来,露出真面目。
本是琼台玉楼之人,却奈何与生俱来的孤寒,哪怕是清逸映月的长相,仍然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惧。
“高老大,你当真是让本官找得好苦。”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十几载,查起难免颇费时日。
那僧人被道破身份,自是惊愕,却极力否认,“我不是……裴大人,你认错人了。”
“二十年前,艽关道,京中派出的巡西御史冯大人遇害,随行二十一口皆亡,其妻女死状最惨。所有贼匪接连落网,唯为首之人下落不明。你可知你胞弟高老二为何一直活着,还能逃出我大理狱?”
“你们是故意的!”
高老大更是惊愕,忽地想到什么面色一白,猛地想朝墙上撞去,却被押制他的人死死按住。
裴郅一挥手,他立马被人堵了嘴拖走。
光亮骤然消失,一切重归黑暗。
一窗之隔的人,完全沉迷于自己的梦境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锦帐春暖一室香,香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仔细闻去,除去檀香原本的气味外,还多了一缕似有若无的花香。
帐中的人睡得香甜,玉色的小脸在昏沉中越发美得惊人,宛如盛开在无人之境的娇花,纵然被人虎视眈眈,处心积虑地想采撷占为己有,仍旧无知无觉地绽放着,幽香四溢引人垂涎,不知人心险恶,不知世间污秽。
裴郅一步步走近,欲念滋长,恨不得堕入万丈情海永不超生。
良久,终是狼性毕现,他慢慢俯低身体……
第38章 第38章他的味道。
*
迷离的混沌中,层层叠叠如云山雾罩。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别人,静到讓人无比清晰地感覺到死亡在慢慢地将自己包围。
顧荃拼命地往前跑,她潜意识想逃离这里。终于她的手像是摸到什么东西的边缘,拼尽全力一拉一扯,混沌如布帘般断开,转入另一个空间。
古色古香的屋子,金碧辉煌富贵至極,晃得人眼花缭乱。她撩开一道道绣金流光的纱帘,忽地看到一张精美的大床。
大床上躺着一个人,沉睡如静月,皎皎而华光。
她一步步走近,第一次无所顧忌放肆大胆地看着这个人,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如果她进一步地与之親密接触,气息交换相濡以沫,是不是得到的生命力会更多?甚至能完全治好她的弱疾?
她如是想着,跃跃欲试。
当她低身下去,与床上的人紧紧相贴时,哪怕是在梦中,她的感官却很清楚,清楚到似乎能闻到男子冷冽的气息,还能感覺到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的生命力汇入她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睁开眼睛。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唇,仿佛有种似有若无,却不属于自己的味道。身体充盈的体力讓她震驚,她生平第一次醒来后不再是昏沉虛弱,反倒是精力充沛,与正常人相差之无,仅是略逊一些。
难道梦里接触的也算?
陌生的屋子,熟悉的床帘用物,恍惚忆起自己此时不是在家中,而是在萬仙寺。
她琢磨了一会儿,覺得梦里发生的一切不可能作数,想着应是昨晚上他们抱得够久的缘故,无论如何也
不会知道梦虽是梦,现实中却发生相同的事。
南柯比她早醒没多久,有些自责,“姑娘,奴婢今日睡迟了,误了取朝食的时辰。”
她睡过头不意外,南柯可从未睡迟过。
主仆二人一对视,皆感覺到不对。
南柯机灵,立马去查看昨晚的熏香。香几乎已燃尽,灰烬中还残留一小截。她拿起后闻了闻,又点燃后细嗅,脸色越来越凝重。
“姑娘,是迷罗香,都怪奴婢疏忽。“
人一进寺庙,没有红尘喧嚣,没有世俗纷争,仿佛进到方外之地,不自觉以为已经远离世间所有污秽,警惕心自然也跟着松懈。
顧荃道:“不怪你,我也大意了。”
昨晚的那个旖旎荒诞的梦,或許也是迷罗香的缘故。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解永的声音。
“顧四姑娘,你可起了?”
南柯連忙出去,不多会儿回来,说是解永见她们一直未起,已代她们取了早饭。
顾荃收拾妥当后,出门见他,自是一番道谢。
他搖着扇子,锦衣华服风流倜傥,哪怕是在寺中,也不改自己世家公子的张扬做派。他打量着顾荃,像是头回见面那般極其的认真。
“我受人之托,原是来终人之事的,没想到顾四姑娘一直未起,我便擅自做主,替姑娘取了朝食,还望姑娘莫要嫌我多事。”
顾荃也不羞赧。
她打小身子骨弱,家中长辈自来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想睡到几时起就几时起,有父母的维护疼爱,谁也不会说她什么。
“解伯爷见笑了,我向来起的晚,今日还算是早的。”
解永讶然。
这位顾四姑娘,当真是与别的姑娘不一样,难怪能入了裴廷秀那小子的眼。
他取出一封信,递过来,“这是别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上无字,但顾荃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写给自己的。
信上不再是那种活字印刷出来的字,而是人为手写。遒劲有力的字体,一筆一划中仿佛在收敛着什么,連筆锋都没有暴露太多的锋芒。
上面写着:我已回京,保重。
所以案子是破了吗?
她正思忖着,听到解永问她,“顾四姑娘,你曾说你想戏弄裴寺卿,我只想知道,你这种想法还有吗?”
“如果我说没有,解伯爷信吗?”
解永搖头,又点头。
“人心易变,我应該信你,但人心难测,我不敢信你。”
他第一次见到裴郅时,是在宫中。
那时候裴家已经出事,裴郅被陛下接去教养。他身为太子殿下的伴读,彼时还有些不太服气,觉得陛下放着親儿子不教,教一个外人,很是替太子殿下抱不平。
他们头次会面,并不愉快。
不愉快的人主要是他,他百般言语挑衅裴郅,裴郅都是一言不发。最后裴郅冷脸冷情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倒把他气得哇哇大叫。
从那时起他便记恨上裴郅,不再是为太子殿下出气,而是为他自己出头,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找裴郅的麻烦。
至于两人是何时成为朋友的,他还真记不太清,可能是他气极跳脚跌进御池中被裴郅所救,也可能是他偷吃点心被裴郅看到却没有揭穿他。
总而言之,因为他的不懈努力,他成为唯一一个可以和裴郅说上几句话的同龄人。
这么多年来,他偶尔回想过往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之所以是裴郅仅有的朋友,全都是因为他够贱。
那么这位顾四姑娘呢?
究其本源,他觉得顾荃对裴郅所做的一切与他当年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样的执着,同样的纠结,或許和他一样,也在执着纠缠的过程中悄悄转变。
“顾四姑娘,裴寺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我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他,我能信你吗?”
顾荃有些感动。
这才是朋友吧。
她算个什么东西!
“解伯爷,如今裴寺卿对我而言,也是仅次于我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没有他,我往后余生都不会好过。”
这话是事实,所以她说起来理直气壮,全是真情实感。
解永是个精明人,自是感觉到她的真情流露,隐约有些相信她的话,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不避不闪,道:“顾四姑娘,我应該还会在寺中住上几日,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顾荃想,他应該是受裴郅所托。
一时有些心情复杂,既因为自己与裴郅成为朋友后,对方对自己的重视和照顾。又因为自己私心太多,目的不纯的小人之心。
寺中的生活简单作息规律,她一日的安排同昨日差不多,先是听高僧讲经,然后再是打坐学习。
打坐到一半时,南柯在外面晃了一下。她为免打扰高僧与其他的香客,轻手轻脚地出去。
南柯说:“姑娘,寺里少了一个人。奴婢打听过,说是寺中管杂事的人,昨天还上山采蘑菇笋子,今日人就不见了。”
原来是那个人。
顾荃想到那香,隐约觉得若不是裴郅及时破案,或许她昨晚上可能会着道。
这么说来,裴郅又救了她。
她已经出了佛殿,便不准备再回去,而是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们所住的客房外,一个中年仆从正焦急地走来走去,等看到她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四姑娘,老夫人病了。”
*
顾老夫人不是偶感风寒,也不是旧疾复发,而是被气病的。
从昨晚到现在,她是水米未进,人也没合眼,脸色也是难看得吓人,任是谁来劝都无用。
欣嬤嬤急得口中起燎泡,这才偷偷讓人去给顾荃报信。
晚香居内气氛凝重,李氏一直在劝,老太太都只是光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院子外跪着一人,正是顾荛。
顾荛面色白着,看上去有些虛弱,但背却挺得笔直。
透过半开的雕花大窗,李氏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对顾老夫人道:“母親,事情已经出了,您再生气也于事无补。萬一您不吃不喝的,有个什么好歹,你讓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怎么办?”
顾老夫人推开送到嘴边的粥,摇头,“家门不幸,我愧对列祖列宗,如何吃得下去?”
“这事是巧娘一时想岔,做错了事。大哥和大嫂已去伯府相商,想来定然能有法子解决此事,萬不会有损我们顾家的名声。”
“有没有损?外人不知,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顾老夫人一脸的痛心疾首,“我以前还当她是个懂事的,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她将我顾家颜面置于何地……我这张老脸都快被她给丢尽了!”
“这孩子确实是做错了,她千不该万不该啊。”李氏的心也堵得厉害,若是顾荛做的事传出去,连累的是所有顾家姑娘的名声,包括她的两个女儿。“她怎么能生出那样的心思,还给虛儿下药……”
一句下药,更让顾老夫人觉得老脸臊得厉害。
堂堂百年清流世家的姑娘,竟然趁着给人送汤时,私下在汤中放了那种腌臜的东西,再与之成就好事,且还故意被人撞破。
撞破的人好巧不巧,偏偏是顾茵。
顾茵对杜子虚的心思,藏的可没有顾荛的好。她大晚上的去找杜子虚,自然也是打着送温暖的名头,故意接近对方。
哪里晓得顾荛比她狠太多,直接釜底抽薪给杜子虚下了合欢散,并趁着对方药性发作时与之滚到一起。
当她推开客房门时,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她的尖叫声驚动不少人,倒是帮了顾荛。
事情发生之后,杜氏怒不可遏,简直是气到险些发疯。
杜子虚是忠平伯府的世子,也是杜家的骄傲,不说是忠平伯和夫人沈氏对他有极高的期望,杜氏这个当姑姑的也十分看重他。
嫡亲的侄子被庶女算计,杜氏如何能不生气。
这事一旦闹开,最里外不是人的就是她。她看着事发之时药性还没全解,面色潮红神智不清的侄子,恨不得把顾荛给打杀了。
顾荛当着她和顾老夫人的面,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让她们成全自己。
顾老夫人当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老太太醒来后就病了,不吃也不喝,光叹气,“……都怪我,是我识人不清,还当那刘杏儿是个好的,不争不抢的,模样也不错,想着妾室就应该如此,万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包藏祸心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生的孩子,身体里流着她一半的血,又能好到哪里去!”
有些话顾老夫人能说,李氏一个当儿媳的却不能说,纵是打心眼底憎恨刘姨娘,对顾荛也极其的厌恶,她也不会当着
婆母的面说大房庶女的不是。
反过来,她还得劝着,“母亲,巧娘到底姓顾。她是做错了事,您这个当祖母的可不能不管。”
顾老夫人闻言,拉着她的手,感慨万千,“还是你和二郎让我省心。”
她挤出感激的笑模样来,“是我命好,碰到母亲这么开明的婆婆,还有二爷那样的好男子。”
这话让顾老夫人很受用。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示意她把粥递过来。
喝了几口粥后,老太太强撑的那口气也散了些,不免困乏袭来,在她和欣嬷嬷的服侍下睡去。
她叮嘱欣嬷嬷一些事,这才离开。
顾荛还跪在院子里,自始自终没有问一句。
日头升高再居正,又慢慢偏西,半落之时,顾荃回来了。
顾荃未先回二房,而是直接来晚香居,进屋之前看也没看顾荛一眼。等瞧过熟睡的顾老夫人之后,再出来时停在顾荛面前。
“二姐姐,我从未想过你会这么蠢。”
顾荛猛地抬头,看到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与平日里的娇弱完全不同。尤其是那原本若水可怜的眼睛,满是讥讽之色。
这个四妹妹……
以前果然全是装的!
“我蠢?如果你是我,你也会逼到这一步的!”
这能怪她吗?
从她情窦初开后,她心里只有大表哥一人,她做梦都想嫁进杜家。为此她努力做个懂事的庶女,事事都听嫡母的话,为的就是嫡母看在她懂事的份上,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并让她嫁给大表哥。
可如今姨娘出了事,人也死了,她被嫡母所厌弃,连下人都敢欺到她头上。她若是自己不争,谁会替她争!
顾荃看着她,更觉可笑。
“你拿顾家的名声和颜面做为赌注,你笃定祖母和大伯大伯母不会不管你。你一意孤行,让所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就因为你姓顾!”
“四妹妹,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的难处。”
顾荃想,自己确实不是她。
如果自己是她,那么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应该会更谨慎小心,更会用心讨好。不求什么愿嫁有情郎,也不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嫡母能给自己找个正直有能力的人,日子平安顺遂。
“你说的对,我不是你。你这招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杜家和顾家同时被你所累,就算你最后事成,你真的以为从此便能如愿以偿吗?”
这个时代的女子,未出嫁之前依附娘家,出家之后靠夫家,一旦在娘家没有倚仗,又被夫家嫌弃,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顾荛低下头去,掐着掌心,“我没有选择。”
她不是没有选择,她只是认定了杜子虚。
为了情爱不管不顾去撞南墙的人,千头牛万头马也拉不回来。
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劝与不劝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地要解决问题,否则一个不好连累的顾家百年清名。
而顾荃,姓顾。
若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她压根不想和顾荛多说一句话。
还没到二房,远远看到顾苓在等她,她顿时心头一软。
小姑娘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困扰,甚至有些高兴的样子,眼睛是全是惊奇的神采,“姐姐,爹今日崴了脚,有人送他回来的。”
“爹没事吧?”她忙问。
“爹没事,已经被人正过了,不影响走路。姐姐,你猜猜看,送爹回来的人是谁?”
哪个当官的没有几个私交不错的同僚,尤其是太常寺那样掌管礼乐的清闲衙门,平日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美其名曰相互鉴赏,同僚之间更是相处融洽。
顾勉本就是开朗的性情,最喜交朋结友,与所有同僚的关系都不错。
“是不是那位秦司乐?”
顾荃问着,因为记挂着父亲,语气中不免带出几分敷衍。
而她之所以猜是秦司乐,只因那位秦大人是太常寺最年轻的官员,且皮肤白净相貌清秀,头一回来顾家拜访就让顾苓惊为天人。
顾苓红了脸,却是摇头。
“不是他?”顾荃倒是有些奇了,“难不成是徐博士?”
徐博士年纪大,是太常寺最年长的官员,为人很是幽默风趣,不管老的少的,他一张口准能将人逗笑。
顾苓还是摇头。
顾荃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可好奇死了,你快告诉我吧。”
她咯咯地笑起来,应是很满意顾荃的反应。
“是大理寺的裴寺卿。”
裴郅!
这下顾荃真的惊了。
顾苓感慨着,“姐姐,那个裴大人长得也太好看了。”
顾荃因过神来,不由莞尔。
将将能认人时,顾苓最喜欢粘着的人就是她。所有人说她们是骨头亲。后来她才知道,哪是什么骨头亲,这孩子分明就是个颜控。
姐妹俩刚到二房地界,正好遇到李氏扶着顾勉送裴郅出来。
顾勉的声音恣意,道:“裴大人,改日下官请你吃酒。”
“举手之劳,小顾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裴大人莫要推辞,就这么说定了。”
顾荃没有听到裴郅的拒绝,因为他已经看到她,正凝望着她。
他们离得不远也不近,却好比银河浩瀚,横亘着十几光年距离的牛郎星与织女星。万千星辉围绕着,无声地诉说着咫尺天涯的纠缠。
蓦地,她也不知怎地脑海中全是昨夜的那个梦,不由得视线全盯着一处。
那完美的薄唇凌厉如刀,透着不近人清的冷,也不知尝起来究竟味道如何。是不是真如梦中的那么软,那么热?
她下意识在咽了咽口水,掩饰着自己的口干舌燥。
顾苓见之,关心问道:“姐姐,你是不是饿了?”
第39章 第39章你笑起来真好看。
也不怪顧苓会觉得她饿,主要是她自来体力流失太快,日常向来饿得快,时不时便要吃些東西。
但是天可怜见,她现在是真不饿。
李氏和顧勉也看到她们,示意她们过来见礼。
姐妹二人齐齐向裴郅行礼,然后立到一边。
裴郅避着嫌,看上去清正而冷淡。
他再次向他们告辞,讓他们不必再送,由着府里的下人引路,往出走去。
那挺拔若寒松的身姿,行走间官服猎猎,更显气度斐然。僅是一个背影,足已讓人驚为天人,感慨世间竟有些等风姿。
顧苓一时看看裴郅,一时又看看自己的姐姐,喃喃道:“我总算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
她话说一半,立马捂着自己的嘴。
李氏嗔她一眼,扶着顧勉,柔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会崴了脚?”
说到这个,顾勉有些惭愧。
也怪他忧心家里,忧心自己的母親,一下值就急着往家赶。当真是越急越出錯,出太常寺时一个脚不稳就崴着了。
“幸好遇到裴大人,他不僅帮我正了脚,还送我回来。以前没接触过,我竟不知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顾荃对此深有体会,越是和裴郅接触,她就越发现对方冷漠外表之下的有血有肉,说是面冷心热确实不为过。
她心中还有疑惑要问对方,如今人就在家中,哪有錯过的道理,遂道:“爹,娘,我想起有个東西落了,我去找找。”
李氏和顾勉不疑有他。
顾苓想陪她一起,被她几句打岔的话给留下。
她带着南柯离开,却不是沿着来路去找什么东西,而是去追裴郅。
裴郅听到动靜转身,停下来等她。
因着体力比常人差不太多,她竟是一路小跑而来。到了跟前时,自来苍白羸弱的小臉泛着嫣色,白中透着粉,分外的惹人怜爱。
春风拂面玉凝香,绝胜芳华亘千乡。哪怕不言不語,光用那双含水潋滟的
眼睛望着人,已胜过千言万語。
“裴大哥,我今早发现我屋子里的香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人给动了手脚?我怕是自己多想,所以来问你。”
这个小狐狸当真是聪慧。
哪怕一时不察,事后也能觉出不对来。
“二十年前巡西御史冯大人与随行二十一人丧命艽关道,为首之人逃匿多年。我抓住那人时,他正在你住处附近。”
那就是了!
听起来这案子好似有些耳熟,顾荃立马想到什么,悲怜地看着他。他如此用心查这个案子,是不是因为与裴家的案子极像?
这样一个人,自己还处心积虑地想从他身上汲取,難道不應该回报什么吗?
她取出一物,递给他,“裴大哥,查案凶险,你要当心,这个平安符给你。”
平安符是她在寺中求的,除去给家人的之外,她还给自己求了一个。
而她给他的这个,就是自己的。
他将平安符接过,牢牢攥在手中。
自小到大,他收到过很多个平安符,父母为他求的,祖母为他求的。唯独这一个,与任何一个都不一样。他清楚感受她对自己的在意,滋养着他内心深处的贪欲,讓他越发的欲罢不能。
视线所及,是昨晚才流连过的唇。蚀骨销魂的感觉隱蔽地泛起,一点点地侵占着他的冷靜,恨不得日日如旧梦。
他也给了她一样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是一瓶药丸。
“这药丸你留在身边,若觉不对时可以服用,寻常的毒都可解,还可清心明目。”
那高老大为人穷凶极恶,还极其的好色。
他回京细查之后才发现,过去多年间京中曾有好几位无故身亡的年轻女子,或是对外宣称暴病而亡,或是不小心失足而死,而她们在出事之前,无一例外去过万仙寺。
这玉人儿为跟着他而差点涉险……
曾有那么一刻,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命中带煞。
“祜娘,世人谰言,宁可信其有。我煞名在外,你还是远着些好。”
顾荃的心,越发的愧疚起来。
原来做他的朋友,他就会如此毫无保留地相待相护。相比他冰山之下的炙热,自己到底算什么?
更可悲的是,哪怕是这个时候,自己还要继续虚情假意。
“裴大哥,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我不信那些话,我只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而她的心是什么,那就是只有一个目的:活着。
为了活命,她昧了良心。为了活命,她无所不用其极。当她伸手去接那瓶药时,还故意碰到他的手,简直是无耻至极。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如电流过身体的不止是她,还有他。
斜阳洒金,霞色渐起,仿若锦屏横天边,无尽的斑斓绚丽,仿佛烟火临空,一团团的光彩夺目,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两人默默地靜立着,纵是谁也不再说话,却谁也没有提再见。
“咕咕”
不合时宜的时候,顾荃的肚子又没找准机会叫唤。
裴郅向来没什么波澜的臉上,隱约起了一丝涟漪。
这一瞬间的变化被顾荃捕捉到,顿时驚为天人。
“裴大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裴郅垂下眼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却像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块锦帕包着的点心来。
点心是金玉满堂的枣泥糕,枣香味浓郁,还能补气血,最适合气虚体弱的女子食用。
“吃吧。”
“……”
顾荃也不矫情,鼓着腮帮子吃起来,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兔子,小嘴一动一动的,煞是可爱。
裴郅不由自主被吸引,一直盯着看。
这个样子落在顾荃眼中,脑子里一个激灵。
一个人随身带着的,还能是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本人爱吃啊!
她倒好,毫不客气地接受对方的投喂,大吃特吃,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裴大哥,你要不要吃?”
枣泥糕已被吃了一大半,啃得不平的地方仿佛全是她的气息。
裴郅喉结滚了滚,道:“我不爱吃。”
他哪里知道,顾荃却在心里感慨他不愧是君子,哪怕都咽口水了,还说不饿。
当下她不知怎么想的,将那没吃完的点心往他手里一塞,道:“裴大哥,你吃不下了,你吃吧。”
他竟然没有拒绝!
她心道果然。
幸好她还回去了,否则岂不是夺了他人心头之好。
万物生长,草长鸟飞,不时有鸟儿在樹间飞来飞去,一只跟着一只,像成双成对般嬉戏打闹着,最后停在枝头交叠在一起啄着颈。
裴郅一路出府,但遇顾府下人,无一不是远远避讓。
他的森寒,他的清冷,仿佛不染世间烟火,不沾俗世红尘。
无人知道,当他独自一人时,好比一个偷了禁果的孩子,将那半块枣泥糕爱不释手地闻了又闻,最后一点点地吃进肚子里,连渣都不剩。
*
暮色四合,顾老夫人醒了。
顾荃到晚香居时,顾荛还跪在院子里。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臉色更是難看,又白又疲倦。但在看到顾荃的那一瞬间,立马半抬着下巴,重现清高之态。
等顾荃径直从她身边经过,看也未看她一眼时,她眼底隐有一些恨意。
屋内有着淡淡的药香,顾老夫人神情萎靡地靠在床头,蹙着的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愁与忧,还有强压着的怒。
顾荃一时未语,却先湿了眼眶,担心地唤着:“祖母。”
顾老夫人挤出笑模样来,示意她上前,端详一番后,道:“万仙寺的香火果然灵验,祖母瞧着你这气色是越发的好了。”
她取出一枚平安符,轻轻地放在顾老夫人的手上。
老太太见之,不无感慨,“難为你这孩子,事事想着祖母。你和元娘都是好孩子,祖母很是欣慰。”
只说她和顾薇,却不提顾荛和顾茵,想来是被伤透了心。若不是真被伤狠了,气狠了,如何会让顾荛一直跪在外面。
顾荛初经人事,未曾好好休息却跪了这么久,身体早已虚脱。
她在强撑,也在等。
忽地,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不等她惊讶来人是谁时,一个大耳刮子将她扇倒在地。
“啪!”
“你个贱人生的小贱人,也不思量着自己是什么烂玩意儿,你害得我儿好惨!”
顾荃和顾老夫人听到动靜,齐齐色变。
祖孙二人急忙出门,打眼看到怒容满臉气势汹汹的沈氏。若不是被杜氏拉着,她怕是还要扑上去打顾荛。
顾荛捂着脸,不敢爬起来,呜呜地哭。
“你还有脸哭?你有脸做出那样下作的事,当真是自甘下贱,和你那黑心烂肝的姨娘一个德行……你若是我杜家姑娘,早就被我打死了!”
沈氏这话是说给顾老夫人听的。
杜氏是她的小姑子,她再是有气,这气也不会朝自家人身上撒。何况嫡母难为,尤其是上有婆母的嫡女,行事难免要顾忌一二。
顾老夫人老脸臊得厉害,虽不喜沈氏今日说话难听,与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却也没法挑对方的理。
谁让錯的是他们顾家的姑娘,丢人现眼的人是她的親孙女。
“親家舅母,你消消气,这孩子知道錯了,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说。”
顾荛捂着脸,哭着道:“舅母,知道错了,可是千错万错大错已成,舅母骂我打我,我都受着,绝无半点怨言,还望舅母可怜大表哥,若是此事传出去,怕是有损他的名声。”
沈氏闻言,更是大怒。
“你果然是你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样的黑心烂肝,这个时候还敢威胁我!我告诉你,这事就算是传出去了,没脸的也是你们姓顾的。可怜我的虚儿被你算计,我还没地说理了?信不信我告到衙门去,我看你们顾家怎么办?”
这时顾勤和忠平伯赶到。
顾荛看到顾勤,眼中乍现希冀之色,“父亲……”
顾勤的脸上是从未过有的阴沉之色,僅是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嘴角微微地向下耷拉,彰显着极其的不悦与恼怒。
他之前在杜家可没落什么好,不仅被沈氏指着鼻子
骂教女无方,还挨了忠平伯两拳。
“你……当真是让为父太失望了!”
这句话听在顾荛耳中,已是重得不能再重。
她悲恸着,哭泣着,有些摇摇欲坠。
沈氏一把甩开杜氏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发,不客气地道:“事情已然这样,我只当我家虚儿睡了一个丫头,你们若是愿意,就把人送去杜家,若是不愿意,自己养着便是。”
说完,朝忠平伯使了一个眼色,干脆利落地走人。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要么做妾,要么不了了之。
这不是顾荛要的结果,她哭着求顾老夫人和顾勤,“祖母,父亲,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不做妾,我们顾家的姑娘,万没有做妾的道理!”
“你这个时候知道你是顾家的姑娘了?”顾老夫人气得险些话都说不出来。
她嫁进顾家多年,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被人指着鼻子骂。她多年的脸面都被人撕下来,踩在地上恣意践踏。
而这一切,全拜自己的孙女所赐。
“母亲……”杜氏哽咽出声,“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左右都是为难……”
事情一出,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的就是她。
顾老夫人如何不知她的为难,倘若再坚持大事化小,用一纸婚书将丑给遮住,恐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但如果做妾,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的。
“祖母,求求你,求求你可怜可怜孙女,孙女知道错了……”
“巧娘。”顾老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打小性子就稳,你能做出这样的事,想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應该也想过后果。杜家不容你,我们顾家也没有做妾的姑娘,你去庄子上住些日子,好好反省吧。”
“祖母!”顾荛不敢置信是喊着。
顾老夫人沉痛地一摆手,她便被两个婆子给拖下去。
*
夜已深,各院的灯火都还亮着。
岁安院内,南柯正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所有从公中领来的份例,大到用具,小到香料等物,一样样地过着目。
上回羊乳的事,还有万仙寺的檀香,无一不让她心有余悸。
相比自家姑娘的安危,她再小心也不为过。
院子外传来有人叩门的声音,黄粱出去查看后来报,说是春泥求见。
春泥是顾荛身边最信任的人,明日一早顾荛就要被送去庄子,她这个时候前来,必然是受顾荛所托。
顾荃沉思一会儿,道:“让她进来吧。”
春泥被领进来,跪在地上,“四姑娘,我家姑娘想见你一面,她说她知道那写信之人是谁。”
顾荛当然不会是良心发现,在临走之前说出这个秘密,而是想拿这个信息做交换。
顾荃心知肚明,却依然前往。
杏樹下,顾荛一身的素白,正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纸钱一张张地被火舌头吞噬,化成飞舞的灰烬,她的脸半现在火光中,竟是出奇的冷静,且还透着几分诡异。
顾家的几个姑娘中,顶数她才情最佳,也最为清高。
她不说话,顾荃也不开口问。
心理战而已,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乘,反正一早就要被送去庄子的人是她。
没过多久,她败下阵来。
“四妹妹,或许我们所有人都小看你了。”
“二姐姐,之前你装可怜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顾荃背手而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树上越发大了些的杏果。
姐妹多年,或许今晚她们才得以用彼此的真面目示人。
顾荛缓缓起身,也望着杏树,“这棵杏树,是我出生那年我姨娘种下的。从我记事起,它一直都在。我知道你恨我姨娘,可我姨娘全是为了我。”
“二姐姐,你当真要和我回忆往昔吗?我倒是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留在府中的时辰却不多了。”
姐妹情深这样的东西,在她们之间从来没有存在过。
对于顾荃而言,刘姨娘死有余辜。
她似笑非笑看着顾荛,直将顾荛强装的镇定给击得粉碎。
顾荛掐着掌心,“好,我可以告诉那写信之人是谁,但我可不白说。我要你去向祖母求情,让她收回成命。”
“二姐姐,杜家舅母那般态度,你就算是嫁进杜家,日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我已是大表哥的人,我没有选择,你只说帮还是不帮?”
顾荃从树上摘下一枚杏果,团在掌心中把玩着,不时还抛来抛去,从左手到右手,又从右手到左手,瞧着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满是不谙世事的灵动。
顾荛却再也不敢小看她,随着她手中杏果的起起落落,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她把玩够了,将杏果往地上一扔,“我可以帮你向祖母求情,却不保证事情能不能成。”
“那不行,必须能成,否则我不会说的。”
“那随你吧,反正你不说,我也会让人去查。那人如果真是冲着我来的,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再出手,我总能将他找出来。”
说着,她开始往出走。
顾荛大急,“等等。”
“二姐姐,你可想好了?”她转过身来,脸上满是笑意,“还有我要看你说的信息是不是有用,若是你胡诌的,我可不依。”
顾荛深吸一口气。
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哪怕是有一点希望,她也不想放弃。何况她比谁都知道,除了这个四妹妹,她已无人可求,也无人会应她所求。
“那日我姨娘去青云寺,我也跟着。”
“你若跟着,为何你姨娘身边的嬷嬷不知道?”
顾荛突然笑起来,似是有几分得意。
“我姨娘常教我,除了自己谁也不可信,包括身边的人。她是顾家的家生子,她身边的人都是顾家的人,有些事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比如说给什么人烧小人经,咒其不得好死。”
见顾荃不语,她笑得更大声。
“你没想到吧,我姨娘根本不想做妾,她只想堂堂正正的嫁人,哪成想却被祖母看中,指给了我父亲。所有人都说她不争不抢,实则是因为她厌恶极了自己妾室的身份,你猜她诅咒的人是谁?”
顾荃不想猜,也不用猜,静静地看着她。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冷却,变得有些扭曲,“四妹妹,你不好奇吗?”
“二姐姐,你如果再不说的话,天就快亮了。”
“这些年你果然都是装的。”她声音有些发恨,缓了几口气后,再现以往那种清高之气,抬着下巴高傲无比,“我之所以跟去,是因为想给自己求姻缘。我姨娘烧香时,被一个妇人给挤了一下。我事后回想,给我姨娘篮子里放信的应该就是那人。”
“你可看清她的模样?”
“我当时没怎么在意,自是不会注意她长什么样子,不过她捡东西时我多看了一眼,她的手与旁人不同。”
说到这,她卖了一下关子,不知是吊着顾荃的胃口,还是且等着看顾荃着急追问的样子。
顾荃却不问,依旧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坚持不住,道:“她的手指根根有异,应是受过拶刑。”
受过拶刑的妇人,这倒是个极有用的信息。
顾荃站起身来,准备走人。
“四妹妹,我知道的都说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顾荛急声道,生怕顾荃说话不作数。
“我说过的话,自会做到。”顾荃道,快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你方才让我猜你姨娘的诅咒那个人,不是祖母,也不是大伯,而是大伯母。”
人心莫测,有时候诡谲到让人觉得可笑。
“你怎么知……”顾荛惊愕着,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个四妹妹怎会如此聪明,聪明到让人害怕。
忽地,她眼神一变,“你那天是不是根本没有中毒?”
顾荃如水的眼睛变成夜里的河水,幽静到令人恐惧。
半晌,反问:“你说呢?”
“我……”
顾荛瞳仁不停地收缩着,她曾经以为这个四妹妹除了长相一无是处,仅仅是命好而已。如今她惊觉自己
不仅错了,且是大错特错。
她开始后怕,心口一阵阵发凉。
为自己曾经隐蔽的心思,更为自己险些付诸的行动。
等到顾荃离开,她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第40章 第40章他的意中人。
*
大理狱最深的审讯處,灯火也最为幽暗。
血腥气与阴腐气无處不在,令人作呕。
裴郅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弯钩状刑具上的血迹,极淡的眼睛似雪上加霜般冰冷,睥睨着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
一个狱卒将那人被血染成绺的发揪起,露出一张长相普通近五十岁的臉来,正是从万仙寺中抓到的高老大。
狱案文书将写好的认罪书呈上,让裴郅过目。
裴郅将刑具放好,甚至还调整了一下位置,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在摆放什么精贵的金银玉饰。眼尾将那认罪书一扫,然后卷起就着油灯给点了。
“大人,这……”
文书大驚。
这可是罪证啊!
“无需其他的供词,当年冯大人的案子已足够他死一百遍。”裴郅淡淡地开口。
“那您为何还要审这些?”文书的驚愕变成不解。
认罪书上记下是高老大近些年在寺中侵害过的女子,那些女子无一例外没有声张,回到家中不久后陸续死去。这些事原本与此案毫不相关,也不知寺卿大人是如何知道的,居然给审了出来。
火苗将认罪书烧成了灰,裴郅手一扬,灰烬就扬洒在空中。
“因为那些死去的人需要一个公道。”
文书闻言,瞬间明白过来。
他有些动容,双手作揖朝裴郅行礼,“大人高义。”
世人都说他们寺卿大人为人淡漠不近人情,他却觉得这样的大人比任何一个滿口忠信的官员更为有大义。
那些女子的家人声称她们或是暴病或是失足或是溺水,死得虽蹊跷,也或者根本就不是出于自願,却得已保住家族颜面与个人名节。
死者为大,以清白之名入土为安的她们,死前或有很多的不甘,若是泉下有知,却也不願意死后还要被冠以污名,但她们需要公道。
这认罪书就是给她们的公道。
而这公道,是大理寺给她们的,不为外人知,唯天地神明可鉴。
幽深的牢狱,滿是森森死气,弥漫着无尽的罪恶与污秽,永远不见天日,更不曾有阳光照进来。
恍惚出神时,他忽然觉得他们年輕的寺卿犹如一道光,似冷月般辉映着这世间最为阴暗冰冷之地。
裴郅所到之处,无形中有环绕着空圈。
哪怕是在大理寺,仿佛也是如此。
他缓步走出牢房,一步一步宛如闲庭信步。其姿仪之优越,好似那官服之上的獬豸也生出几分仙气来。
一出牢狱,如换天地。
黑夜无月,时有風来,他抬头望去,久久凝视那高高在上的沉沉天幕。
而此时此刻,顧荃也在看天。
四下一片寂静,天幕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无邊无尽无处不在。她身处在这网中,却半点逃跑的心思也没有。
風起时,她輕轻一声叹息,道:“去晚香居。”
南柯闻言,默然无声地提着灯笼替她照着前路。
远远看到晚香居的灯还亮着,主仆二人便直接进到院子里。
欣嬷嬷守在外面,打眼看到她们连忙迎上来,“四姑娘,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她又看向里面,声音更小,“大爷在里面。”
屋子里除了顧勤和顧老夫人,再无其他人。所有的下人都被屏退,包括她。
顧勤一臉愧色,神情间满是无奈与无力,“母親,儿子知道巧娘这次错的厉害,可她毕竟是儿子的骨肉。若是把她送去庄子,旁人如何揣测不得而知,她日后怎么办?”
“你当我想这样吗?她也是我的親孙女!杜家不愿言和,只同意她做妾,倘若真把她送去杜家,我们顾家的颜面何存?你如何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父親?”
一连三问,将顾勤问得越发惭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面色郁郁。
母子二人无言以对时,外面传来顾荃的声音。
“祖母,我进来了。”
“这孩子身子弱,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顾老夫人才说着,顾荃已经进屋。
她也不瞒着,直说自己方才去见了顾荛。
“祖母,大伯,我知道你们其实都放心不下二姐姐。”
“你这孩子……”顾老夫人喃喃着,示意她到自己身邊。
她乖巧地上前,顺从地落坐,自始自终半低着头,没有去看顾勤。
顾勤自来端着,哪怕是近些日子对她随和些,在如今这种情形之下难免不自在,她不好奇打量,也是不想让顾勤觉得她是在看笑话。
“祖母说明日一早将二姐姐送去庄子,我知道祖母做这个决定时比谁都难过。您是我们的親祖母,您对我们每个孙儿孙女的心都是一样的,谁出了事最不好受的就是您。”
“祜娘……”
顾老夫人大受感动,从出事到现在,没有人知道她有多难受,除了这个孩子。
“祖母,孙女知道您心疼得厉害,您也不愿二姐姐就这么毁了。她是自作自受,杜家不愿认下此事也是应当。孙女思来想去,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等顾老夫人开口,顾勤赶紧说:“祜娘,你有话就说。”
他心里想的是这孩子聪慧,或许能有不一样的见解。
顾荃得到同意,还是不看他,道:“祖母,大伯,这事确实是我们理亏,杜家舅舅和杜家舅母生气也是应该的。为今之计,我们当先好好补偿安抚他们才是,等他们缓过来后才行商议。”
吃了亏的人,若是还被人按着头忍下这口气,换成谁也不乐意。
顾老夫人和顾勤对视一眼,皆有醍醐灌顶之感。他们此前光顾着解决事情,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明白。
“母亲,祜娘说的不无道理,或可一试。”顾勤说。
顾荃又道:“祖母,大伯,我娘给我置了一些私产,若不然你们拿去……”
话未说完,即被顾老夫人打断,“你这个傻孩子,怎能让你出钱。”
老太太感念她的懂事明理和大度,一颗心更是偏得厉害,“祖母有钱,只是原本好些东西是留给你的,如今怕是要舍出去了。”
“祖母。”她拼命摇头,“不打紧的,只要二姐姐能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顾勤大受震动,有些内疚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好半天,叹了一口气。
*
半月后。
顾府张灯結彩,正是顾荛与杜子虛的大婚之日。
因着顾老夫人以自己大半数的嫁妆充作嫁孙女的嫁资,杜家最后终于同意亲事。之所以婚期定得如此之赶,一是怕夜长梦多,二是怕万一那春风一度开花結果。
当然对外宣称的却是抢孝成亲,顾荛到底是刘姨娘生的,生母去世当守孝。为免因守孝而误了女子花期,故而婚事仓促。
高门大户弯弯绕绕多,旁人信或是不信,并不是主要,主要是在礼法与规矩上站得住脚,那便无碍。
从议亲到成亲,顾荛一直没出过自己的院子,虽没有明说,但府中上下皆知并非她想闭门不出,而是被禁足。
与她同样待遇的,还有顾茵。顾茵对杜子虛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以怕节外生枝,也一样被杜氏禁足。
杏树上的杏果大了许多,沉寂多日的院子热闹起来,往来进出的下人不断,屋里屋外一派喜气洋洋。
顾荛凤冠霞帔,已经梳好妆,只等杜家来接。
顾茵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却什么也不敢做,甚至连挤兑的话都不敢说。不是她如今收敛,也不是她突然懂事,而是被杜氏警告过。
杜氏因为顾荛的事,已耗尽对庶女的耐心,如果她敢说什么做什么败坏顾家的门风,有损顾家的颜面,那么等待她的将是被送去庄子自生自灭。
她倒是想找顾勤给自己撑腰,可因为顾荛的事,顾勤不仅在杜家抬不起头来,在杜氏
面前也有些说不起话。
何况顾老夫人也发了话,说庶女的事全凭杜氏作主,无论婚嫁还是其它。
“四妹妹,二姐姐可真是命好,不仅嫁得好,这嫁妆也多,我瞧着比大姐姐那时还要多。”
她到底还是嫉恨,还是不甘,明面上不能说什么,私底下找顾荃咬耳朵,语气中的酸味都能腌一大缸子咸菜。
顾荃焉能不知她的用意,不管她说什么,一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吉时一到,顾荛准备出门子,遂一与家人道别。
轮到顾荃时,她神情复杂,最后挤出两个字,“多谢。”
顾荃也回了两个字,“保重。”
那个受过拶刑的妇人,并没有在羅家,陈九这些天在南安城也没有找到,不过却有人见到过,想来应该确有这么一个人。
她们之间是交易,至于结果各自承担。
她如此,顾荛亦是如此。
迎亲的人已到外面,正等着等新娘子。
杜子虛神情憔悴双目呆滞,纵是一身红色的喜服,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任是谁见了都不以为他是在成亲,更像是如丧考妣。
他在看到顾荃时,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很快又黯淡下去。
“杜世子,你愣着做甚?莫不是见到新娘子就失了魂?”迎新的同伴打趣着,推他一把,让他上前去接顾荛。
隔着盖头的红纱,顾荛自是看清他的模样。
他茫然着,呆滞着,忽地听到有人驚呼,“裴大人怎么来了?”
今日顾家大喜,宾客云集。
顾勤身为中书侍郎,前来贺喜的官员自是不少,或是亲戚,或是相熟的,或是同僚,或是想巴结的人,唯有裴郅哪样都不沾。
正当众人疑惑时,顾勉与有荣焉地上前招呼裴郅,并逢人就说自己和他有私交。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裴郅来贺喜,是因为和顾家二房有往来。
裴郅所到之处,依旧是被人避让。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顾荃身上。
顾荃遥遥地与之互看,娇笑如花。
这一幕落在杜子虚眼中,刺目又刺心。他心里难受得厉害,胸口一阵一阵的闷堵,顿时两眼一黑。
人没有倒下去,而是被人扶住。
当他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谁时,顷刻间像是如坠冰窟。
裴郅两指搭在他脉上,道:“神疲乏力,气虚肝旺,应是近日不得卧,心火所致。”
“年轻人就是肝火旺,定然是想着要成亲,日日盼着,急得夜里都睡不着。”有年纪大的人调笑起来,一时得到众多赞同者。
顾勉惊讶于裴郅还会医术,忙问:“裴大人,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裴郅道:“让人用人参须煎一碗水服下即可。”
当即便有顾家的下人领命而去。
杜子虚回过神来,心中悲与恼交织着,说不出的难受,又不敢发作出来,“不必麻烦,我没事。”
“成亲是大事,万一中间出了岔子,岂不是丢了你们杜家的颜面?”
裴郅的声线极淡,旁人听不出情绪来,杜子虚却觉得这是在警告自己。
他肩膀一垮,满心的苦涩。
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
原本还想着只要心悦之人未许人家,他便还有机会,还能为自己争取一二。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反倒被别人算计去。
他黯然地望去,视线之中唯有那绿衣如柳,盈盈弱立的少女。
犹记得初见时,小脸苍白的女童坐在桃花盛开的树下,也是一身绿衣,乖巧得像个瓷娃娃,他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后来他每次来顾府,总盼着能看她一眼。可惜的是大多数时候见不着,一旦见过,他便能高兴好些天。
随着年岁渐长,简单的喜欢慢慢变质,变成男女之情,变成朝思暮想,变成抓心挠肝。
顾府的下人动作极快,已经将煎好的人参水送到。
顾勉盯着他,直到他将一碗全喝下。
接亲的锣鼓再起,打碎他的过去,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接到新娘子,出了顾家的门。
主家嫁女,女儿出门后才会开席。
接亲的队伍远去后,顾家的喜席也拉开帷幕。一派热闹中,官员们相互寒暄着,三三两两地说着话,陸陸续续地入席。
顾勤和杜氏忙着张羅招呼,皆是脚不沾地,陪客的任务自然落到顾老夫人和顾勉李氏夫妇头上。
顾老夫人陪的是来宾中身份高辈份大的女宾,李氏次之,而顾勉陪的则是官阶高的男宾。
顾荃没有跟着李氏,反而被顾老夫人带在身邊,与她一起的,还有顾茵。为的是让来的夫人们注意到她们,以求给她们谋到更好的姻缘。
众夫人们一是惊讶她的貌美,二是惊讶她的气色。
顾家二房财力雄厚,在座的人皆知,自有人存了心,满口夸赞着顾荃,言语间试探着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微笑应对着,化解着,游刃有余。
男宾与女宾的席面隔着一道屏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听得倒是清楚。
裴郅坐的是男宾的主桌,同桌的人中有羅谙,还有顾薇的公爹陸太傅和几位朝中大员。若不是身为主家,顾勉今日无论如何也上不了桌。
巧的是,裴郅和羅谙分别就坐在顾勉的左右两边。
顾勉对罗家印象极差,对罗谙也没什么好脸色,如果不是顾及面子,他必是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罗谙。
罗谙像是一无所觉,还在同他道喜,“京察已过,小顾大人有惊无险,当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是恭喜,实则还有一层深意。
罗孰还降了两级,他却无事,说明什么?
“陛下英明,能辨忠奸,下官本无错,自然有惊无险。”
罗谙笑笑,并不与他计较,“小顾大人所言极是。”
这话听得顾勉皱起眉头来,猛地想起许多同僚说这位吏部侍郎就是个竹里黑,意思是表面上清正不阿的,实则心黑手狠。
隔着他,裴郅对罗谙道:“罗大人向来公正,从不循私,此番京察皆如实考据,陛下很是欣慰。”
“不敢当裴大人的夸奖,本官职责所在,责无旁贷,不敢辜负陛下信任。”罗谙说着,还朝宫里的方向一拱手。
两人你来我往,外人听不出其中深意,还当他们是在官场互捧。
其中一人说:“二位都是陛下器重之人,实在是我等敬佩。听说陛下有意让你们关系更进不步,也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在座的都是朝中大员,消息灵通自是非同一般。
罗谙不置可否,道:“我很是欣赏裴大人,若能更进一步,自是再好不过。”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从他话中听出意思。
陆太傅抚着胡须,笑起来,“那我们就等着喝二位的喜酒了。”
女客们虽然也说着话,但更多的人还是将注意力放在男客这边。这一通谈论不仅入了她们的耳,也被顾荃听去。
顾荃心里有些急,她可以去争,但她再争也争不过圣旨。
她朝那边望去,虽看不真切,却还是能一眼看出哪个是裴郅。端地是雾里看月,不见其形,但见其辉。
裴郅眼尾似是往这边看了一眼,道:“陆大人这喜酒该向罗大人讨才是,裴某一心公务,暂时无暇其它。”
陆太傅眼底精光一闪,笑道:“是老夫心急了。”
又道:“裴大人年轻有为,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眼?若有中意之人,老夫愿意出面保相媒,日后也好讨杯喜酒喝。”
如此明显的示好与试探,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裴郅没说话。
一时气氛有些冷,顾勉以为是陆太傅的套话让他不喜,赶紧从中圆场,道:“陆世伯想喝喜酒,眼下多的是,我敬世伯一杯。”
陆太傅得到台阶下,顺势而为。
顾勉转过头,又道:“裴大人
一心公务,无暇其他。至于中意之人,眼下没有也不打紧,缘分一到自然也就有了。
顾荃却觉得或许像裴郅那样的人,终其一生都不可以囿于情爱,顶多是奉命成婚,完成任务而已。
她心下感慨着,正准备喝口茶时,便听到裴郅说了两个字。
他说:“我有。”【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