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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穿越之病美人续命日常》 第26章 第26章入V三更合一。
琵琶声忽地响起,如泉水叮咚。
这声音像极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极其的有力。那新鲜的生命力汇涌入她身体时,她竟有种天旋地转之感,好似能听到它们的欢呼。
男人大掌所覆着的地方,无比的温暖,甚至有些烫,仿佛有无数的火舌在舔着她的心尖。
她沉醉于这样的温暖中,脑子里莫名生出一个念头来:若是想要一次性恢复全部的体力,他们的身体该接触到什么程度?
几乎没怎么细想,她的思绪便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跑远,如果真是那样……自己除了孤注一掷,再无其他选择。
“裴大人,你感觉到我的心跳了吗?”
裴郅简直快要疯了!
她到底在干什么?
他隐忍着,克制着,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撕了她的衣裳,然后一点一点地吞食入腹,反反复复地咀嚼回味。
“顧四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顧荃叹气。
她还能做什么?
她又能做什么!
她水眸盈着光,弱弱地望着他,不期然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臉,娇弱如欲绽还羞的花,“我想让裴大人明白我的心。自小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多长的寿命,所谓的大好年华,来日方长或許都与我无关,所以我更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想愛就愛,想恨就恨。
先前我恼你是真,想为難是真,如今我心悦是你,想为你做什么也是真。裴大人,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这样的姑娘不可理喻,恨不得远远躲着,我也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我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心。”
她低诉着,自责着,像足陷入情愛之中无法自拔的痴情女子。
夢中的缱绻不停浮现,裴郅清楚地知道夢里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现实与虚幻不断地重叠分开,仿佛一时在艳阳之下,一时在大理狱最阴暗潮湿的牢房內,白与黑转换着,幽人自负隅。
他对她有着无人知的欲,却也知她的假。
这玉人儿怕是忘了他是什么人,他经手的案子之多,什么样的狡辩和巧舌如簧没听过,什么样的虚伪和装疯卖傻没见过。
真与假,他能一眼辨之。
她口口声声说心悦他,好像是深情的样子,其实皆是流于表面的故作姿态,眼底并无半分情意。
心口不一之人,要么是包藏祸心,要么是另有所图,或者她和自己一样……
“顧四姑娘为何肯定自己当真是心悦裴某?裴某虽浅薄,却也知情之所起,皆是有迹可循,或是朝思暮想,或是夜夜入夢,你可是如此,可曾睡中夢我?”
“我梦到过你。”
他呼吸一乱,期待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时梦中反为真,不知顧四姑娘梦中的裴某,是哪般模样?”
“不瞒裴大人,我梦中的你如天神降世,救我于危難之时。”
这样的回答,让他失望。
所以那样的梦,仅是他一人所有。
既非同梦之人,这虚情假意又是为哪般?
“不管是梦,还是真,裴某都无需你的報答。”
纵是不知她目的是什么,虚情也好,假意也罢,于自己而言不过是多费些心思,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说她不喜男子见色起意,应是中意清明正派之人。
他睨着自己大掌所覆之处,喉结滚了滚,“放手!”
这声音之低之沉,让人心肝都跟着发颤。
顾荃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手,不无遗憾地想着如果这人不是个正人君子,眼下这般孤男寡女地同处一室,或許可以更进一步。
可惜了。
“裴大人,我很抱歉给你带来困扰,你不用管我。我一人之相思,委实不应该牵连你。你恼我也好,不耻我也好,我都认了,你别生气。”
她怯怯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他的理智瞬间又归于弱势,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管不住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想做些什么。
“顾四姑娘,请自重。”
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茶楼內庭的凉亭中,已不见那抱着琵琶的女子。楼下极其的清静,好似除了他们之外,再无其他的客人。
顾荃知道自己心急了些,眼下这样的局面,如果再继续蛮缠,恐怕会适得其反,还是暂且退一步,再从长计议。
“裴大人,对不住,我怕是吓着你了,我这就走。”
说完,她作伤心状,掩面而出。
雅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时,里面的人瞬间变了另一副模样。
平湖风波起,深渊腾巨龙,倒悬于世俗的上方,滿眼的贪欲,却静静地窥视着一无所察的猎物,隐忍着不动声色。
*
热闹之中,繁华依旧。
金玉滿堂的铺子外,仍然排着不短的队伍。甜香奶香果香勾得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放缓脚步,恨不得多呼吸几口这美味的空气。
顾荃让馬車停在附近,掀着帘子细细地轻嗅。
随車的南柯忽地面色一变,小声道:“姑娘,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她之所以说好像,皆因人多且杂,熙熙攘攘中根本分不清到底是有人跟踪,还是被人窥探,也无法确定对方是谁。
顾荃思忖一二,说了一句“走吧”,然后放下車帘。
馬車调了个头,朝着回府的方向。
驶离闹市之后,喧嚣与人声齐齐退后,行人也渐少。
她闭目养着神,滿脑子想的都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她无比希望裴郅不是一个正人君子,能被她美色所迷,不管不顾地与她纠缠,也好过硬的不行,软的不行,让人无从下手。
忽地馬车一刹,她整个身体往前栽去,紧接着是剧烈的颠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东倒西歪,显然是惊了馬。
马不知何故发了狂,横冲直撞停不下来,将驾车的车夫甩了出去。
南柯几次想控制它,皆是没能成功。
“姑娘!”
伴随着南柯焦急的呼唤,是行人们的尖叫声。
顾荃死死抓住车壁上的梁子,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时,马车终于停下。
“多謝公子。”南柯不知对谁说话,忙打开车后的门,将她搀出来。
她头还晕着,示意南柯先别管自己,“去看看老袁有没有事。”
老袁是驾车的车夫。
南柯也挂心被甩出去的老袁,将她扶到一边后,急忙朝后面跑去。
身着深色暗纹华服的年轻男子正在和马说话,那马好似是听懂了,变得安静无比,半点也看不出方才的狂躁。
一人一马相处和睦,仿佛是朋友。
明媚的春光正好照在男子的臉上,那俊朗的长相,健康的肤色,以及壳白的牙,一如阳光般耀眼。
所谓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此刻像是被具象化。
顾荃赶紧上前,向他道謝。
他看到顾荃后,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这马的鼻子里进了一只蜂,这才受了惊。”
马的鼻子点红,地上果然有一只好似被溺死的蜜蜂。
春日里百花盛开,这些蜜蜂随处可见,常有人被无意中蜇到。或許是马在急奔之中与它撞上,被吸入鼻腔內。
顾荃不疑有他,道:“今日多亏了公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大恩也要言謝,公子救了我,我定当重谢。”
这时一匹毛色光滑的白马“哒哒”地过来,停在男子身边。
他摸了摸马的脑袋,语气轻快,“不是跟你说过,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且在原地等我便是,不必来找我。”
白马拱着他的手,像是在撒娇。
顾荃不禁莞尔。
与动物如此相处的人,品性定然不会差。
“还请公子告之姓名住处,我必让人奉上厚礼。”
“举手之劳而言,姑娘无需挂齿。”
“于公子而言,这确实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是极大的恩情,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受之?”
男子闻言皱了皱眉,像是不喜她的执着,看向她的目光有着些許的怀疑。
她心下了然。
哪怕不知这人的身份,从其衣着气质来看也非寻常人家的公子。还有这阳光明朗的长相,应该没少被姑娘惦记。
“公子放心,我只为答谢,绝不会纠缠。”
“不必。”
男子拍了拍白马,准备翻身上去。
顾荃这辈子处处与人为善,最不愿欠别人人情。何况她那句为自己积德的话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出自真心。
从穿越到裴郅能救自己的事,她越发信奉佛祖有灵。倘若她放任这么大的恩情不管,万一佛祖恼了怎么办?
她拦在马前,“我是有恩必報之人,不管公子是什么人,我只是想報答你。”
男子似是不耐,“我叫关云风,家父宣武将军关固。”
他顿了一下,忽然来了一句,“姑娘真要報答,不如以身相许?”
这就污辱人了!
顾荃有些无奈,她本着有恩必报,绝不亏欠良心的原则,没想到居然被人当成顺着竿子往上爬的心机女。
但也不能怪别人。
这位关公子是宣武将军关固的独子,亦是南安城中排得上号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已是军中将领,且与当朝太子交情甚好,可谓是前程不可估量。
阖京上下想嫁入将军府的姑娘不在少数,一年前还发生过一桩事,说是哪家的姑娘为了攀附关家,竟然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那姑娘不是花木兰,现实也不是话本子,最后的结局不是女追男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而是女子坏了名节被家人接回后直接送去庄子。
思及此,她叹了一口气,
可能是报应吧。
她为了接近裴郅,故意费尽心思弄了一个救命之恩,打着报恩的旗号,口口声声要以身相许,哪成想一转头,便被人怀疑自己居心不良,用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不时有人围过来,凑着热闹,指指点点。
南柯拨开人群过来,身边不见老袁。
“姑娘,老袁伤了腰,奴婢把他安置在了医馆。”
顾荃“嗯”了一声,不知哪里来的灵感,脑子里似有一道惊雷炸起。先前似有人跟着他们,然后就惊了马,还有这以身相许的话术……
“关公子,你既然不愿我送礼上门,那这恩情我就当场报了吧。”她朝南柯递了一个眼色,南柯立马心领神会取出一张银票塞给关云风。
关云风没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时有些怔住。
她小臉无辜着,“关公子,是不是不够?”
南柯又塞了一张过去。
关云风终于因过神来,眉头皱得更紧。
“姑娘,你这是……”
“关公子,有恩不报我心難安,这银子你收下,你我之间的事就算是两清。你若实在嫌银子俗气,那就拿去行善。”
说完,她扶着南柯的手上了马车。
南柯替了老袁的位置,一挥鞭子扬长而去。
等马车拐了弯,她让南柯将车停下,低声吩咐几句。
*
那一人一马目送顾家的马车远去后,也跟着朝相反的方向而行。谁家年少逐风流,踏马仗剑舞乾坤,所见之人皆是赞叹不已。
关云风在柳巷停下,将马系在一处拴马桩上,然后独步进到一间茶楼。如入自家屋子般径直坐到解永面前,将那两张银票拍在桌上。
解永挑了挑眉,“她给的?”
关云风“嗯”了一声,俊朗的臉上隐有几分不赞同。“那姑娘瞧着娇弱,却颇有几分性情。我初时险些误会她,却不想她当真只想报恩,并无半点攀附之心。你若是真看上她,应知她的为人,何必如此试探。”
“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永没法解释。
关云风摆手道:“你的事,我不多问。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两人同为太子党,一个是太子的表兄,另一个太子的親信,关系自是非同一般,若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会同意这等荒唐之事。
他此番从军中调回京,已有要职在身,任职之前还有诸多事宜待理清,自是没法好好叙旧。
告辞离开之前,想了想,又道:“那姑娘长相不俗,你动了心思也難免。但以你的身份,倘若对方出身不高,怕是娘娘和你父母都不会同意,你要想好。”
解家显赫,先祖是开国爵勋,世袭罔替的镇国公,位列四大国公府之首。
解永因着是次子,无缘国公府的爵位,却在十一岁那年被封为恭親伯。不管是他的父親镇国公,还是他那贵为皇后的姑姑,都不可能让他娶一位出身不高的女子为妻。
“说了不是……”他无奈地反驳着。
关云风充耳不闻,不多时人已下楼。
那两张银票还在桌上,一张一百两,另一张五百两。六百两银子的报酬,足够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难怪坊间都传顾家二房豪富,哪怕顾四身子羸弱,还是有不少人想结親。
解永抬了一下眉,猛灌一口茶后将银票拿上,出了雅室并未下楼,而是推开旁边雅室的门。
雕刻着万字纹的窗牗半开着,开门时风穿窗而过,窗边人却岿然不动,如临风玉树。
金冠玉带,锦绣华服,纵是矜贵流光,却给人一种森寒之感。
正是裴郅。
“都照你说的做了,顾四给了他六百两,说是两清了。”
解永说着,人已到跟前,也往窗外望去。
这条巷子清静少人,两边的柳树如雾如烟,所以被称为柳巷。拴马桩上的白马已经不见,旁边的柳树下蹲着一个半大的小子,不知是在玩土,还是被地上蚂蚁吸引。
仅是看了两眼,他便没有了兴趣。
“顾四已知关云风的身份,却不为所动,看来应该不是妄想攀附权贵之人。依我看她说什么以身相许,恐怕还是想戏弄你。你当真要将计就计,娶了她,然后背负克妻的名声?”
“她身体无大碍。”
“什么?”解永随即恍然,“你是不是趁机探过她的脉?”
裴郅转过身来,伸出左手接过那两张银票,右手单独背在身后。
解永见之,疑惑问道:“你手怎么了?”
“无事。”
他背着的手,正是顾荃抓过的那只。
解永哪里他无人知的隐蔽心思,还有纠结顾荃的事,“她既然非短命之人,便不能为你所用,你为何还要试探她?”
顾家或许门楣不低,但大房和二房区别明显。若是大房的嫡女,论出身倒也尚可。然而一个八品协律郎的女儿,哪怕是依托顾家之名,委实太过不够。
“廷秀,要我看,这事就算了,你别再理会她,她自会知难而退。”
有些事,便是最为亲近的朋友,也无法诉之于口。
他怎么可能不理会她?
那是他的梦,他的玉人儿。
不管她想要什么,要做什么,他都会陪着。
裴郅垂着眸,道:“你先走,我等会再走。”
解永以为他要好好想想,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滿腹心事地走人。
柳树下的小童还蹲在那里,似在在逗弄地上的蚂蚁,一旦茶楼里有人出来便抬头看两眼。
先是关云风,后是解永。随着解永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也跟着起身,不多时也出了巷子。
二楼的窗内,裴郅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更深。
他抬起右手,凑近闻了闻,仿佛上面还留着蚀骨的女儿香。
梦里的玉人儿缠绵销魂,是她,又不是她。真正的她,心机多而算计过人,绝非娇弱可怜之人,不是温软的白兔,而是狡猾的狐狸。
小狐狸看破了他的试探,该如何应对?
*
且说那小童一路挨着街边跑着,因着衣着不显,身量瘦小并不引人注意。
远远看到顾家的马车后,他左看右看,确定没人跟着,这才慢慢靠近。
南柯掀开车帘,示意他上马车。
他搓着手,有些羞赧。
马车内的顾荃笑着朝他招手,他瞬间红了脸,低着头爬上去。许是生怕自己身上的泥脏了马车,他尽量缩着身体。
“姑娘,我看得清清楚楚,关公子出来后没多久,解伯爷就出来了。”
“你是越发的能干了。”顾荃不吝夸奖着,先是用帕子擦了他的脸和手,然后拂去他身上的土。
他越发的羞赧,小脸通红,眼睛却更是明亮。
难怪哥哥说姑娘是最好的主子,让他用心做事,姑娘定然不会亏待他。
顾荃微微一笑,将一包点心塞到他手上,“拿去吃吧,多和你哥学,不仅要做好事,还要好好读书。”
他“诶诶”应着,咧着嘴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下马车后鞠了一躬,抱着那包点心跑开。
南柯道:“还是小十一机灵。”
小十一姓陈,是陈九的弟弟。
陈父陈母先后去世,兄弟俩相依为命,以前仅靠陈九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做散工活命,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
五前年小十一高热不退,陈九花光最后一个铜板后走投无路,抱着弟弟欲投湖,被顾荃救下,然后为她所用。
兄弟二人都是机灵人,她用着很顺手,对他们也极为大方。
“他们遇到姑娘你,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福气。”南柯感慨后,又道:“奴婢也是。”
顾荃笑笑,不置可否。
她不缺钱,对身边的人毫不吝啬,从这一点来说,她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主子。
积德二字不是说说而言,从一出生她就满怀感恩之情,尽可能地与所有人为善。老天原本给她关了门,却又偷偷给她开了窗,她更应该感激才是。
如果关云风救她的事是试探,那么说明裴郅已经怀疑她的动机。按常理来说,她最好是缓一缓,暂时不要去纠缠对方,但是她等不了。
今日接触之后,她得到的体力能管个几天,几天之后呢?
她不愿重回过去那种病歪歪的状态,不愿再感觉那种身体像漏网,什么也留不住的虚弱无力感。所以她得另想办法,只能是迂回行事。
从哪里再入手呢?
蓦地,她想到了一个人。
*
裴府之前是淮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后改为郡主府,等到裴郅的父亲裴宣当家后,便成了裴府。
裴府建造时依照的是公主规制,一应布局景致大气恢宏,院落款式构造类似宫廷,重檐斗拱琉璃翠瓦,尽显皇家的尊贵与风范。
园子碧池旁的宝顶亭子内,芳宜郡主正与一位粉衣姑娘说着话。
那姑娘容貌秀美,举止端庄大气,嗓音温柔亲和,正是羅月素。
“郡主您尝尝,这点心是金玉满堂最近新出的,叫雪沙云顶。”
“素丫头,你有心了。”芳宜郡主看了那点心一眼,身边的胡嬷嬷立马将东西收下。
羅月素羞赧道:“郡主您何需同我一个小辈客气,您是我的长辈,我理应时常来看您。”
羅家与长庆侯府是姻亲关系,而长庆侯则要唤芳宜郡主一声伯娘,算起来她确实是芳宜郡主的小辈。
芳宜郡主出身显赫,自来养尊处优,哪怕是年岁已高,圆润富贵的脸上却未见多少皱纹与沧桑,看上去不是多难亲近之人,但说话的语气尽显疏离。
“我老婆子清静惯了,你们这些孩子不必惦记。”
自打十六年前裴宣夫妇出事后,裴府大门常年关着,仅开着侧门。这些年来,除去非必要出席的宫宴,她已然绝迹于各府家宴。
裴郅丧父丧母丧兄,被传为天煞孤星。而她不仅丧父丧母,还丧子丧媳丧孙,自然难逃世人口中的克名。
所以她不出门做客,也鲜少见客。
羅月素焉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面上流露出心疼之色,道:“郡主,您快尝尝这点心,说是做出来后两个时辰内味道最佳。”
她吃了两口,赞叹道:“这点心确实不一般。”
“他家的点心风味都好,却是每日限量,也不知那东家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银子不赚,非得吊着别人的胃口。”
罗月素说完,见她盯着自己后,心知自己可能言多,立马圆话道:“能买上限量的点心不易,我也是常听到别人抱怨。”
“难为你了。”
“郡主,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点也不为难。”
芳宜郡主朝旁边的胡嬷嬷看了一眼,胡嬷嬷心领神会,小声提醒,“郡主,这个时辰您该喝药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
罗月素赶紧起身,告辞离开。
春水早已化冻,亭子旁的小池内,几条肥硕的锦鲤搅起一圈圈的水纹,游戏着争抢飘落在水面的花瓣。
芳宜郡主将吃了两口的蛋糕推了推,“我之前已经吃了一个,实在是吃不下,你吃了吧。”
胡嬷嬷欢喜不胜,直说自己今日有口福。
主仆二人相伴多年,无外人时自是少了许多规矩。她堪堪地挨了小半边凳子,端着那蛋糕吃起来。
芳宜郡主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水中撒着鱼食,引得那些鱼儿越发争抢得厉害。
“罗侍郎这几年风头正劲,深得陛下信任,实在是不容小觑。”
罗谙是荣帝还是太子时就结识的人,这些年步步青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哪怕是不怎么出门的人,也没少听说罗家的事。
“也是罗家祖坟冒了青烟,罗宽那样的混账东西,竟生了个好儿子。素丫头那孩子对莲花奴有几分真心,但心思杂了些。她来看我这老婆子是真,来套我的话也是真。”
金玉满堂开了三年,新奇的点心层出不穷,旁的铺子也想效仿一二,却始终破解不了那些密方。
坊间有传,其背后的东家来头不小,因她愛吃甜食,有人便猜测是她。
“罗家有了权,也有了名,唯独钱财不丰,也难怪那孩子心急。”
这样的话,胡嬷嬷是不敢乱接的,好在她有吃的敷衍着。
日头渐盛,芳宜郡主有些受不住。
主仆二人刚回到屋子不久,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一听求见之人的来历,她是满脸的惊讶,初
时还当自己听岔了,再三确认后,问胡嬷嬷,“上回斗春雅集时,莲花奴救的那个姑娘,可是姓顾?”
胡嬷嬷抚掌道:“还真是,听说是顾家二房的姑娘,应该就是这位顾四姑娘。”
两人目光一对视,皆是有些微妙。
芳宜郡主思量再三,还是将人请进来。
打眼看到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有着透玉凝成的肤色,盈盈若秋水的眸子,一副易碎可怜的模样,当下便生几分怜惜来。
顾荃上前行礼后,先是自报家门姓名,然后将自己来的目的说了一遍。
“裴大人大公无私,我却不能不报救命之恩。倘若私下与之相见言谢,又怕坏他清名。是以斟酌许久,冒昧上门叨扰郡主。”
芳宜郡主闻言,有些满意,却也不无猜测之心。
“你既是来找裴寺卿谢恩,我这就让人去请他回来。”
顾荃像是被惊到,连忙摇着小手,小脸都白了,“郡主,您是裴大人唯一的至亲,我与您道谢也是一样的。裴大人公务繁忙,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芳宜郡主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此正中她下怀,她必是不会反对。而今见顾荃脸色都变了,急得直摇手,更是满意了些。
顾荃堪堪地半坐着,似是很不安的样子。
“郡主恕罪,我今日实在是唐突。来之前想了又想,实在救命之恩难以作罢,这才鼓着十二分的勇气来找您。”
“可是怕我?”
芳宜郡主似笑非笑,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他们祖孙顶着克名煞名,别以为她不知道外人是如何议论的。
顾荃拼命摇头,小脸更白了些,“我不怕您,而是怕我自己。我打小身子不好,几乎不怎么出门见客,生怕别人不喜。若是他人有喜,定然嫌我晦气。若是他人办丧,我万一有什么不适,岂不让人徒增烦恼。”
这种碍于自己的原因,左不是右不是的为难,旁人或许不知,芳宜郡主却是感同身受。她这些年几乎是避世而居,不正是怕别人畏她克名,视她为晦气之人。
她瞬间心有戚戚,泛起怜悯之情。
“难为你小小年纪,却如此替他人着想。”
顾荃决定从她入手后,当然会打听过她的事。
她称得上是顶极的贵女,母亲是大长公主,先帝是她表哥,当今陛下是她的表侄子。
大长公主仅她一女,生前对她万分疼爱。先帝在世时,对她这个表妹很是看重。轮到当今陛下后,不仅敬重她,还因着裴宣和裴郅的关系,极其的信任裴家。
但是这样高配的人生,却有太多的缺失。她幼年丧父,还未嫁人时丧母。婚后不到五年丧夫,独自抚养儿子成人。
谁料命运捉弄人,原本有儿有孙的合美,被一场意外打碎,仅留下小孙子与她相依为命。
她拥有令人羡慕的尊荣,也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而岁月在她的脸上并没刻下苦难的痕迹。
这样的人是尊贵的,也是坚强的,显然不会被轻易打动。若不能一开始就与之共情,很难继续接近。
“世人皆不易,旁人道我可怜,打从娘胎里就带了弱症,我却感恩老天待我不薄。相比那些出身贫寒之人,我何其有幸?人生一世,岂能尽善尽美,便是有个六七分圆满,已是难得。”
“好一个人生一世,岂能尽善尽美。”
她一时共鸣不已,好似时光不断回流。
那是十四岁的自己,面对母亲的离世无声泪流,听到宫里的人私下议论,说她可怜,说她命格太轻,受不起太过尊贵的福气,所以丧父丧母。
也是年幼的小孙子,被救回之后不吃不喝,像个徒有躯壳的木头人。所有人都说那孩子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又克兄。
却原来他们生而荣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已比那些生来贫寒之人幸运太多。人之一生,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尽善尽美,或许也是一种公平。
“好孩子,你过来。”
她朝顾荃招手。
顾荃迟疑了一下,然后上前,任凭她将自己拉在身边坐下。
离得近了,她看得更清楚。
“清儿,你看,这孩子长得真好。”
清儿是胡嬷嬷的闺名。
胡嬷嬷也被顾荃的美所惊艳,跟着感慨,“奴婢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有几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
芳宜郡主握着顾荃的手,眼中尽是慈爱之色。
这样的目光,顾荃只在这辈子拥有过。
好似母亲,好似祖母,也好似外祖母。她一时有些动容,为初见之人的善意,同时又有些许的惭愧,为自己的刻意接近。
“郡主,我今日实在是冒昧,对不起。”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我并不觉得被打扰,相反我见到你,心中很是欢喜。你可有小名?”
长辈问起小名,必是亲近之意。
顾荃忙回道:“我小名祜娘。”
“祜娘。”芳宜笑道:“听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
父母之爱子,先从赋予名字开始。
顾荃清楚记得自己刚出生不到两天,府里就进了十几位大夫,且不包括宫里的太医。大夫和太医对她的弱症束手无策,只说好好将养。
娘抱着她,不停责怪自己。
爹在一旁安慰,给她取名全,小名为祜,皆是圆满多福的意思。后因家中姑娘名字以草为头,也怕她压不住,便改为荃字。
“我这辈子确实有福气。”
芳宜郡主越发稀罕她的懂事乖巧,不经意朝外面看去,先是略有讶色,尔后笑道:“可真是巧,莲花奴回来了。”
莲花奴?
顾荃顺着看去,下意识眯起眼。
许是光线极好,也许是春光太艳,她竟是觉得有些晃眼。那濯濯冷清的来人,当称得上是郎艳独绝,世无第二。
怪不得小名叫莲花奴,还真是貌比莲花。能给孩子取这样小名的父母,定当也是极其喜爱自己的孩儿。
“裴大人这小名真好,他爹娘必定很爱他。”
芳宜郡主闻言,眼中瞬间盈满泪光。
“旁人都说他克父克母……”
话说了一半,已有哽咽之声。
顾荃轻轻摇头,“世人非我,如何知我,他们既不是我,那他们所说,皆是妄言。我相信裴大人的爹娘在天有灵,只会保佑他。”
芳宜郡主悲恸不已,看她的目光更是慈爱。
她望着已经进来的人,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唯有娇娇一笑。
一时桃李绚烂,美不胜收。
裴郅的眼睛里全是她,一片漆幽。
粉衣玉面的娇弱少女,亲密地偎在自己祖母的身边。从祖母温和慈祥的表情以及眼中的泪光来看,应是对她极其的喜爱。
如此暗度陈仓,登堂入室。
他的小狐狸……
真聪明!
第27章 第27章情爱的滋味,我想尝尝。……
*
龙涎香的香气无处不在,温甜而厚沉。
一室的富丽堂皇,彰顯着主人的尊贵与不凡。金玉生辉,锦绣成堆,宛如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尽顯华光。
这样的富贵中,胡嬤嬤却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望着難得歡喜的主子,还有主子身邊依偎着的少女,以及一进屋就收敛所有寒气的小主子,好似有那么一瞬间,往昔的温馨和美再次重现。
“二公子今日回的倒是早。”
不怪她有此一说,实在是大理寺事务繁忙,平日里裴郅能正常下值都是難得,更何况是提前归家。
芳宜郡主回过神来,也有些纳闷。
“郅儿,你可是有什么事?”
顧荃隐有猜测,暗道不会是因为知道自己登门造访,所以这位裴寺卿才放着手中的公务不做,急着赶回来的吧。
看来这人是把她
当贼防着了。
“今日難得有闲。”
这是裴郅的解释。
当然顧荃肯定是不会信的,总不好等别人来赶自己,立即弱弱地起身,“裴大人莫怪,是我冒昧叨扰郡主,我这就告辞。”
她作势要走时,被芳宜郡主按下。
“郅儿,祜娘一片拳拳之心,实在是難得,你看这孩子礼数多周到,竟是送了那么一大堆东西给我。”
裴郅看向一邊堆成小山的礼情,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歡妹妹!”
外面传来一声高喊,胡嬤嬤顿时脸色一变,赶紧迎了出去。
“宋老夫人,您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奴婢好去接您。”
顧荃心下了然,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当年淮阳大长公主没看上一众京中世家子弟,而是嫁给自己身邊的侍卫。
那侍卫姓裴,名裴介。
裴介原是猎户人家的孩子,因打小习了一身好武艺,经过武举成为皇家侍卫,被分配到公主府当差。
他无父无母,早年受同村的堂伯关照长大,与堂伯家的堂兄关系极为親厚,而来人称呼芳宜郡主为妹妹,应该就是他堂兄的女儿。
裴氏紧紧抓着胡嬷嬷的手,一拍大腿,眼看着就要坐在地上,“老姐姐,我是真的没法子了!”
胡嬷嬷连说使不得,赶紧扶着她,“奴婢只是个下人,哪里当得起宋老夫人这一声老姐姐。”
不多会儿,几人进来。
裴氏体型有些肥硕,满面红光一脸的富态,唯独衣着实在是破旧。她身邊还跟着一位差不多衣着的少女,是她的孙女宋嵐儿。
她一眼看到裴郅也在,不大的眼睛里全是光,将自己的孙女一推,“郅儿也在啊,嵐儿,还不快叫表哥。”
宋嵐儿长相清秀皮肤白晳,并不像是穷困人家養出来的孩子,与自身有衣着打扮不太相符。她应有些不自在,羞愧于自己的寒酸,低头不安地缩着手,声音倒是脆甜,“嵐儿见过表哥。”
又向芳宜郡主行礼,“岚儿给姨祖母请安。”
抬头时看到顧荃,明顯被怔住。
裴氏亦是瞳孔一張一缩,眯着眼,“歡妹妹,这孩子是……”
芳宜郡主淡淡地道:“家中的小辈。”
顾荃适时给她们见礼,一应做派规规矩矩,不張扬也不怯场。
祖孙俩先前都像是受到什么威胁般,脸上挂着相。后听芳宜郡主说是家中的小辈,便以为是长庆侯府的姑娘,立馬觉得危机解除,面色好看了许多。
裴氏一个劲地给自己的孙女使眼色,宋岚儿才刚往裴郅那边挪了挪脚,便被芳宜郡主喊停。
“你们站着干嘛,还不快坐。”
祖孙俩在左边落座后,裴郅坐在右边。
明明最是寻常的举动,在芳宜郡主和胡嬷嬷看来却是异样。主仆二人下意识对了个眼,皆是对裴郅没走感到意外。
裴氏一声叹气,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说自己儿子如何的辛苦,却努力付之东流,做什么都时运不济。
“歡妹妹啊,我命不好,生的儿子无用,旁人做营生,他也做营生。旁人能赚錢,他却老是亏本,若是他外祖父和父親还在,必是能教他一些本事,可怜他打小没了親爹,外祖父也没能看顾他长大……”
芳宜郡主脸色黯淡下来,神情有些伤感。
顾荃不用猜也知道,她应是以己度人,想到自己和自己丧父丧母的孙子裴郅。
“竖儿这次亏了多少?”
裴氏哭声一停,眼泪巴巴地看过来,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伸出一只手来。
顾荃原以为是五千两,没想到裴氏一張口,吐出三个字,“五万两。”
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哪怕是自己从小不差錢,听到这个数都难免“咯噔”一下。
芳宜郡主皱着眉头,表情明显有几分为难。
气氛一时微妙,顾荃觉出了不对。
看裴氏那满眼的期盼,以及芳宜郡主的犹豫,莫非这亏空要裴家给补上?
她下意识去看裴郅,这人不是大理寺的寺卿嘛,应该不至于看不出这对祖孙是明目张胆的打秋风。
他竟还有心情喝茶?说好的青天还冤之才,难道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其实她还真没猜错,确实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裴氏这熟门熟路的做派,显然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早在未出嫁时,就一直是如此,变着花样来找芳宜郡主要银子。
芳宜郡主一开始并不太在意,一是因为父亲裴介的缘故,二是裴氏最初的胃口不大。
后来裴宣出事,各种猜测恶言满天飞,不信命的人也会向命运妥协,她越发的想从别的地方得到慰藉,以图自己心安。
正是因为这种想积德行善的念头,让她一再地容忍,到最后温水煮青蛙,已经习惯成自然。
裴郅孝顺,对身外之物并不在意,便也由着自己的祖母,但这次裴氏真是狮子大张口,五万两实是太多。
顾荃看他时,他像是心有灵犀般也看过来。
幽漆无波的目光,如无底的黑潭,忽地涌起漩涡,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潭底冲出来,渴望得到解救。
这人是想让自己帮忙吗?
这会儿的工夫,芳宜郡主已经纠结完毕,正给胡嬷嬷递眼色。
从胡嬷嬷的表情来看,对自家主子如此纵容裴氏的事也颇有几分无奈,若不然也不会得到示意后没有立馬去取银子,而是动作迟疑,还不紧不慢地先倒茶。
顾荃心下一权衡,道:“老夫人,您方才说您儿子去年冬里弄了些皮毛去天河郡,最后全都贱賣了,对吗?”
她一开口,所有的目光全看过来。
“是啊。”裴氏按着眼角,語气沉痛。“他运气不好,做什么都亏錢。”
不是做什么都亏錢,而是亏了心。
“去年天河郡比往年都更冷些,皮毛极其好賣,比往年的价格都上涨不少,哪怕是成色难看些的,也都不愁賣,怎么会贱賣?”
“你一个小丫头,你哪里知道做营生。”裴氏立马变脸,目光中全是对顾荃不懂礼数,不知尊老的责备。“这进价高了,卖不上价,再是好卖也都是贱卖,怎么能赚钱?”
顾荃像是听不出她語气的不对,还在替她分析原因,“我若是记得不错,您说过您儿子是从桑州进的货。但凡是做皮毛生意的都知道,那里的进价最低,您儿子怎会进了高价货,莫不是被人坑了?”
“可不就是被人给坑了!”裴氏正好借坡下驴,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那你们可有报官?”顾荃蹙着好看的眉,望向裴郅。
堂堂大理寺寺卿,断一些坑蒙拐骗的案子应该不在话下吧。
裴郅面上不显,实则眼底隐有一丝笑意。
这玉人儿也不知是怎么生的,竟是如此的聪慧又心眼多,真是让人好生欢喜。
他淡淡地睨向裴氏,“可要报官?”
“不用,不用麻烦。”裴氏大急,“这样的小事,哪能让你劳累。我们只当是破财消灾,人平安无事就行。”
这破的是谁的财?
但那句人平安无事的话,明显是说给芳宜郡主听的。
芳宜郡主一脸黯然,道:“高价进,低价出,哪有不赔钱的道理。竖儿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若不然给他寻个差事,让他安安分分地養家糊口?”
裴氏一听这话,顿时面色一苦,又哭起来,“我身子不好,老大年纪才得了他,他命也苦,光生丫头不生儿子,一屋子的丫头片子,哪个不是等着他给置办嫁妆,光靠当差赚的那点银子,哪里够花啊。”
辛苦当差赚的银子,确实不如掌心朝上向别人要来的容易。
顾荃既然插了手,万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遂道:“老夫人,当差赚得再少,也好过一直亏钱。”
裴氏闻言目露凶色,背过芳宜郡主时,那眼刀子恨不得将她给杀死。
哪里来的死丫头,竟然敢坏自己的好事!
她眉梢一吊,面相便生出几分刻薄来,“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这年头营生难做,但却是个奔头。我儿子说了,今年一定能成。”
顾荃压根不看她,直接问胡嬷嬷,“嬷嬷,你可知老夫人的儿子前几年都是做什么营生亏了钱?”
胡嬷嬷哪有不说的道理,
像是不吐不快似的,当下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前年竖爷在南边贩了一些生丝卖到钱唐郡,说是生丝价格不好赔了钱。大前年贩的是胡麻,大大前年好像是茶叶,都没赚到钱。”
“前年生丝的价格最好,钱唐郡的生丝都卖断了货,可谓是供不应求,按说不应该亏钱。大前年胡麻产量不多,卖价也不算低。至于大大前年的茶叶生意,确实不算太好,但因着走商的又开了一条道,最后也都起死回生。”顾荃如数家珍般地捋了一遍,得出一个结论,“老夫人,您儿子这不是时运不好,应是被人一直刻意哄骗,您可知与他一道做生意的都是什么人?”
“这我哪里知道啊?你个丫头片子张口就来,天下的生意是你家的吗?你说赚钱就赚钱?”裴氏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而是黑如锅底,她不悦地看向芳宜郡主,“欢妹妹,这孩子胡言乱语的,你也不管管。”
顾荃适时白了脸,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她和裴氏都在等,等芳宜郡主的选择。
谎言不去戳破,表面上还是一团的和气体面,哪怕是吃些亏,也就那么含糊着。然而一旦被掀了底,便露出最为不堪的真相,明晃晃地写着欺骗二字。
芳宜郡主冷着脸,“凤姐姐,竖儿显然是被人给骗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裴氏一听,大哭起来。
“欢妹妹,家丑不可外扬,纵是竖儿被骗了,这口气我们也得忍着。若是传出去我们丢人现眼是小,万不能连累妹妹你的名声受损。”
她一把拉起自己的孙女,“这生意我们不做了,我让竖儿从此在家里歇着。只是这孩子年纪大了,家里置办不出像样的嫁妆,没法子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您就行行好,将她留在身边教养,过两年再找个人家打发出去。”
说完一使眼色,宋岚儿“扑通”一声跪下,不停地磕头,“姨祖母,岚儿一定好好听您的话,求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岚儿吧。”
祖孙俩这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响,竟是做了两手准备,要钱不成还有后招。一旦宋岚儿住进裴府,且不说是不是冲着裴郅来的,光说让芳宜郡主教养寻亲事,便是再明显不过的算计。
胡嬷嬷满脸的焦急,又碍于自己下人的身份不好说什么,情急之下竟然用眼神向顾荃求救。
顾荃万般谋划皆是为了裴郅,自是不容有任何潜在的差池出现,当下用帕子捂着鼻子,“我怎么闻一股子碱味?”
“什么碱味?”裴氏心虚,“你这个孩子,怎地喜欢胡说八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
“老夫人,您和您孙女身上的衣裳旧得不太对劲,是不是用砂石洗过?”
砂石洗衣是做旧之法,洗过的衣服呈反复多次洗过之后的磨损陈旧感。寻常人爱惜衣物,极少会用此法,那故意做旧衣服的人图的是什么?
芳宜郡主大怒。
但凡是裴氏和宋岚儿穿的是真正的旧衣,她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哪成想她心善,别人却得寸进尺,还将她当傻子,恕她不能再忍。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我!”
“欢妹妹,您可不能听信这死丫头的胡言乱语,我们才是一家人……”
“给我出去!”
胡嬷嬷早就看穿裴氏的所作所为,为自己的主子感到不值,如今见芳宜郡主醒悟过来,立马亲自动手将祖孙二人拉出去。
芳宜郡主愤怒着,也哀伤着,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的疲倦。
长久的沉默过后,顾荃小声告罪,“都怪我多嘴……”
“哪能怪你?”芳宜郡主慈爱地看着她,“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你。我父亲在世时,常与我说堂祖父对他如何如何的好,他和堂伯的关系何等之亲近,让我看在他的份上,以后多照顾他们一家。”
“郡主对他们已是诸多照顾,但天大的恩情也抵不过不惜福之人,再者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您再是有心,也不可能照顾到他们的子子孙孙,保他们千秋万代的锦衣玉食。”
芳宜郡主原来还有些许内疚的心,因这番话而得到解脱。
“你这孩子,今日真是难为你了。”
“我就怕自己给您添麻烦。”
顾荃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好再久留,遂行礼告辞。
让她没想到的是,芳宜郡主竟然让裴郅送她。
裴郅没有推脱,径直起身。
等他们走后,胡嬷嬷感慨道:“二公子今日倒是难得。”
芳宜郡主也有所感,“莲花奴是个心有明镜的孩子,必是感激祜娘今日之举。要说难得,还得是祜娘,小小年纪懂事乖巧,更难得是看着娇弱,实则遇事毫不软弱,有理有据有进有退,实在是让人心疼又喜欢。”
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
裴府的景致比之顾家不知胜出多少,假山流水小桥,峰回路转中全是建造工匠们的巧夺天工的奇思妙想。
裴郅走在前面,顾荃在后面跟着。
不管是顾荃走慢,还是紧走几步,两人始终离着相同的远近。那身如玉树,姿如青松的人仿佛后背长了眼睛,清楚地丈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混着花香的风的拂过时,顾荃装作不胜风力的弱状,停下来缓口气。
她要看看自己不走了,有些人该当如何?
裴郅缓缓转身,饶是简单的一个站姿,已是傲雪凌霜般的凛然出尘。
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有催促她,而是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那矜贵清冷的仪态,无形之中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让人莫名有种想逃的感觉。
风停时,他到了跟前。
顾荃的心已绷成一张弓,想好的说辞全在嘴边,只消一张口,便能随意而出。
但他在她之前出了口,道:“方才的事,多谢。”
她还没来及借机讨些好处,又听到他说:“顾四姑娘如何对我,我并不在意,但为何要打扰我祖母?”
顾荃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回道:“救命之恩一日不报,我心就一日难安。郡主是你的祖母,我想着报答她,同报答你也是一样的。”
“我说过,无需你报答。”
正人君子这么难搞的吗?
顾荃有些丧气,照这种情形下去,她猴年马月才能得偿所愿。
风再起,吹动她的衣袂。她低头垂眸,视线之中裙纱飞舞,她脑海中突然出现自己仅蒙着一层纱的样子。
既然这人不耻她的行径,那么她的画呢?有没有可能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裴大人,我知道你看上不我,我做的一切对你而言或许都是困扰,那我的画……你怎么不还给我?”
“烧了。”
裴郅走近一些,如孤狼踽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进入圈套内的猎物。
“顾四姑娘,你为何送那样的画给我?”
不仅烧了画,还问她原因,果然是她想多了。
顾荃更加丧气,语气中不自出带了出来,“你说我好好将养便能长命百岁,可大夫明明说过我终不过二十。我不敢信你,只想着自己人世间走了一遭,若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岂不是白来?”
反正事已至此,也没有好再顾忌的。
这般想着她把心一横,无畏地仰起脸来,“裴大人,我生得也算是尚可,又正值妙龄,我想尝尝男女情爱的滋味,有错吗?”
裴郅觉得不是她疯,而是自己要疯了。
视线之中的玉人儿肤如脂,唇如樱。
这般娇嫩的人,怎么能说出如此的惊世骇俗之语?
他微垂的眼底,满是翻涌的欲,如火如荼,像火舌一样炙烤着自己和他人,恨不得与之沉沦共浴烈火。他压抑着心,身体却不由自主,一点点欺近,直到彼此的气息可闻。
然后他低着头,几乎是贴着顾荃的耳朵,字字发烫,“顾四姑娘,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
么?”
第28章 第28章小狐狸精。
*
南柯遵着自家姑娘的交待,没有靠近。
她离在较远的地方,不放心地望着,等看到两人快贴到一起时,眉头皱起的同时,臉也有些发臊。
姑娘也太大胆了吧!
与她隔空相望的,是裴郅的贴身侍卫,鬼使神差般,她下意识去看那侍卫的臉色,却见对方正面无表情地望天。
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随从。
那侍卫视线一转,恰好与她的目光对上,很快又别开,黝黑的臉上隐有些许的紅,不知是被日头晒的,还是因为羞的。
风裹挟着花瓣,不时飘飘而过,那飞花中相立的男女,比最好的春景还要令人赏心悦目。
顧荃觉得裴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无形的烙铁,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心尖,仿佛她是个犯人,而他是刑审之人。
他举着火紅的烙铁,一下一下地烙在她的心上。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又无法逃开,只能任由那烫心的感觉肆意生长。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为了活下去,对一个男子死缠烂打没臉没皮,这样的她不说是别人,就是她自己都有些鄙视,但她没有选择。
“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忧思,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七情由心生,六欲全在身。倘若七情不知六情不染,那岂不是一具空壳?”
“情费神,欲伤身,顧四姑娘身子弱,更当靜心养身。”
去你的靜心养身!
命都快没了,还静什么心养什么身?
顧荃受不住这种近距离压迫与森寒,不自觉往后退一步,如水的眸子映漾火气,分外的灵动惹人。
她天天照镜子,自然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也知道自己的容貌对男子有着什么样的吸引力,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光是人在就已是勾人。然而眼前的人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她就是根木头桩子。
難道世人都说这位裴寺卿本性淡薄不近女色,莫非是那方面不行?
下意识微垂眼睛,她的视线正好落在男人的腰下,暗道这腰之劲,腿之长,如果不中用,还真是暴殄天物。
“裴大人年纪轻轻,難道不曾有过情,也不曾有过欲?”
这话实在是大胆。
言之下意是在质疑一个男人的能力,任是哪个男人听了,也不能忍。
她说完之后抬头,故意去看裴郅的表情,她倒要看看自己猜的准不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居然觉得他的眼底隐有一丝邪气。
不等她细看,裴郅已经转过身去。
“顧四姑娘,裴某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这小狐狸明明对他无情,却百般撩拨他,若不是戏弄他,便是试探他,当真是成了精。
顾荃见他背对着自己,暗自懊恼。
看来这一招也行不通!
这人明顯已经不愿再听她说话,她若是再继续说些有的没的,恐怕会适得其反。
“裴大人,你救了我性命,我已将你视为自己毕生最为重要之人。在你面前,我由不得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你不耻我没有女儿家的矜持也好,太过逾矩也罢,我一点也不后悔。”
说完,她福了福身,递了一个眼色给南柯。
主仆二人走出去好远,裴郅才慢慢转过身来,那袖中紧握的拳,眼底翻腾的暗,化成獠牙森森的兽,恨不得追出去一口将她吞下。
*
岁安院内,顾茵正来回走动,不时望向外面。
等看到顾荃,明顯松口气的模样,“四妹妹,你可回来了。”
顾荃对她如今的态度有些不太适应,拿眼色问留守在府里的黄粱,黄粱神色有些不太好,看上去无奈又憋屈。
她抬着下巴,俨然一副好姐姐的姿态,“我听说你私自出了府,怕二姐姐突然过来,一直给你守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多谢三姐姐。”
她也不解释自己去做了什么,更没有扯什么谎来圆辨。
“一家子姐妹,你用不着和我客气。”
到底是之前关系不太对付,雖说是经历雅集的事情过后,顾茵的心态已经转变,却多少还是有些别扭,親近不像親近,示好也透着几分怪异。
顾荃倒是无所谓,比起多一个不喜自己,处处针对自己的人,她更愿意少一个盯着自己不放,因嫉妒而生恨的人。
别人有心,她也有意。
“前些日子我舅舅送了些南海的粉珠,我用不了那些,三姐姐若是喜歡,不如拿上一些回去用。”
李家是云州首富,生意遍及各地,不论多么稀罕金贵的东西都弄得到,不时送到京中。
也是顾荃平日里不爱出门,也不愿意无谓的显擺炫耀,否则还不知有多招人恨。
南柯很快取了一些来,用精致的锦袋装着,看上去鼓鼓囊囊。
顾茵接过来后只觉沉手,打开一看更是满心歡喜,再是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强压喜悦的表情骗不了人。
她假意推脱一二,实则想要至极。
顾荃自是看得出来,却也是诚心相送。
一推一送,最后她收了東西。
她揣着那包粉珠,满面红光地离开,快到自己的院子时,不知想到什么转了个弯,竟是朝顾荛的住处而去。
大房是嫡长,人口也多些,所占的面积比二房大了不少。
三房妾室各有院子,雖说方姨娘是姨娘中身份最高的一位,也是最得宠的一位,所住的院子却不如刘姨娘的大。
她资历老,又因为不争不抢的性子讓顾老夫人和杜氏多有抬举,在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上与方姨娘不相上下。
因着她名字里的杏字,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杏花春雨已过,新嫩的绿叶间满是花生大小的果子。
树下擺着桌几,顾荛正在作畫。
畫已完成大半,杏花繁茂,栩栩如生。她的才名非虚传,不管是字还是畫,皆是姐妹之首,包括已经出嫁的顾薇。
“二姐姐作画呢。”
顾荛身边的丫环春泥一看到她,脸色立马拉下来。
姑娘们之间有龃龉,各自的下人也是同仇敌忾。春泥如此,跟着顾茵的书儿也是如此。
顾荛头也不抬,继续手中的画笔。左不过四下无人,不需要做样子,更不需要姐姐妹妹地假装情深。
“三姑娘这一脸的喜色,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春泥问道。
当姑娘的不理人,一个下人倒是脸大。
顾茵本就是来找不痛快的,当下就甩了一下巴掌过去。
“二妹妹,你这是做什么?”顾荛终于有了反应,面色不虞地看着顾茵。
春泥是她的大丫环,也是她身边最得用的人,顾茵打了春泥的脸,就是在打她的脸。
顾茵抬着下巴,倨傲道:“主子还没说话,哪有下人说话的份。二姐姐你就是太拎不清了,不能因着你姨娘也是奴才出身,便处处给奴才们脸面,没得纵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越发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奴才的女儿,那就是小奴才。
一番话不仅骂了刘姨娘,还间接骂了顾荛。
顾荛气红了眼,一贯以清高示人的脸上,满是气愤与羞辱。“三妹妹,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吗?”顾茵寸步不讓,走近两步,眸子里全是火,“比起二姐姐想要我的命,我哪里过分了?”
她以前因着嫉妒顾荃,时不时与这个庶姐站在一边,哪怕是有心显摆之时,也不会说出如此戳人心窝子的话。
如今倒戈相向,当然是怎么扎心怎么来。
“我说了,我那是情急……”
“你是不是情急?我还能不知道。”她心里的那口气,全跑了出来,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然后高喊,“二姐姐,你不能因为四妹妹送了南海的珠子给我就气不过打人。”
顾荛愕然。
这个三妹妹……
原来竟是如此的难缠。
*
顾荃赶到大房里,远远就听到杜氏的斥责声。
“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一家子骨肉竟然动手,还打了脸。巧娘,往日里我觉得你最是懂事,没想到你……你实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母親,事实不是三妹妹说的那样。”顾荛为自己争辩着,“我根本不知道四妹妹送了南海的珠子给三妹妹,三妹妹因着雅集上的事恼了我,先是打了春泥,又打了自己,讓我百口莫辩。”
这话其实杜氏是信的。
以顾茵的性子,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因为方姨娘的缘故,几个庶女中,她最不喜的就是顾茵。眼下逮着机会,当然想好好教训一番。
“端娘,事情可是巧娘说这般?”
顾茵哪得会任由顾荛狡辩,将那包粉珠拿出来,“母亲,二姐姐是气不过如今我和四妹妹交好,恼四妹妹送珠子给我,却没有她的份。春泥确实是我打的,因为她没有规矩,竟然质问我,我是恼二姐姐,但我真的没有陷害她。”
那珠子颗颗硕大饱满,谁见了都会喜欢,得之者自然高兴,没得到的人难免失落嫉妒。
杜氏也做过姑娘,她虽是嫡长女,底下却有好几个庶妹。有时仅是因为父亲夸了某个庶妹字写得好,她便能难过好几天,心中亦有怨怼。
她一时摇摆起来,打眼看到顾荃,顿时换了一个温和的脸色。
顾荃已经事情经过,不等她说什么,立马开口,“大伯娘,这事怪我不好。前些日子我舅舅送了一匣子南海的珠子给我,我给大姐姐送去一半,余下的一半自己也用不完。恰好今日三姐姐去看我,我便送了她一包。哪成想惹了事端,让二姐姐心里不舒服。”
一番话三面冲击,一是安抚杜氏,让杜氏知道她仍旧事事想着顾薇。二是表达自己与姐妹之间的友爱,对顾茵不计前嫌。三是坐实顾荛是因妒生事。
杜氏很满意,眼里尽是柔色,“你这孩子,哪能事事往自己身上揽。”
“四妹妹,这事也怪我,是我得了珠子心中欢喜,想着给二姐姐看一看,哪成想她竟然如此生气。”顾茵还不忘踩顾荛。
顾荛自是不依,“母亲,我没有……”
“二姐姐,你别生气,这事是我不好,等会我让人也给你送一包过去。”
顾荃的话,将此事划上了句号。
顾荛还想说什么,被杜氏一个不悦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当家主母的处事原则,尤其是对待妾室和庶出子女的问题上,不能管太深,也不管太浅,最好是面子上过得去,私下里牢牢压制。
她对顾荃越发的满意,觉得这个侄女不仅明理,还很大方周全。
“你们听听,祜娘这个妹妹都比你们懂事。”
若是以往,这话顾茵肯定不爱听。而现在她已和顾荃站在一边,还得了好处,自是少了许多嫉妒。
她眼珠子一转,不经意看到外面有人,当下喊道:“父亲!”
所有人都往外看去,顾勤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身边还跟着顾昀。
父子二人这才进屋,皆是一脸严肃。
顾勤分别看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一眼,然后看向顾荃,“祜娘身子不好,你们当姐姐的不思量多照顾些,反倒让她劳神。”
顾荃挺意外的。
这个大伯不护短,竟然护着她这个侄女。
不仅如此,顾勤还让顾昀送她回去。
顾昀本就与她要好,哪有不乐意的道理,若不是碍着男女有别,必定会扶着她走路。
“小时候你来找大姐玩,玩累了都是我背你回去。如今我们都大了,反倒不如以前那般亲近。”
那时她想锻炼身体,有意让自己多走路,经常主动来大房找顾薇。因着实在是虚弱,到最后回去往往没了体力。
顾昀也就比她大两岁,明明也是个孩子,却非要背她。
这座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她所熟悉的,这里是她的家,有爱着她的亲人。
有人说九世轮回受苦才会换来一世福报,她再珍惜都不为过。所以顾荛也好,顾茵也罢,只要不是太过分,她都愿意和她们相安无事。
“大哥,不管多大,我都是你的妹妹。”
顾昀笑起来,神采好比初升的旭日,“说的好。无论我们多大,无论身在何处,兄妹就是兄妹,一辈子都不会变。”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来。
顾荃脑子里一个清明,隐有茅塞顿开之感。
*
裴府。
西南侧的书房内,仅亮着一盏燈。
燈火的光照着书桌上方寸之地,将画上的美人晕染得更加勾魂夺魄,娇弱的颜,如水的眸子,薄纱覆体若隐若现,正是顾荃送的那幅。
裴郅的大掌一寸寸地抚摸着,指尖描绘着,眸中尽是疯魔汇聚,势不可挡。
明月生就的脸,泛着腥红的眼尾,在火光中明明暗暗,如坠红尘的佛子,陷于俗欲中渐渐沉沦。
蓦地他袖摆一挥,灯火骤灭。
黑暗淹没他的五官与表情,他身体朝后仰着,额头和颈脖上青筋像缠绕的欲藤,如蛇一般盘踞不去。
四下一片漆黑,他尽情舒展着自己疯狂的模样,无人知,也无人见,唯有他轻喘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气息渐稳,直到喘声不再。
又过了许久,他在黑暗中起身,将那画仔细收好,如捧珍宝般卷进精美的匣子里,然后置于密格之中。
走出书房时,檐下的灯笼打在他身上。
清冷、平静、森寒,一如平常。
守在门外的侍卫上前,奉上一封信,道:“大人,是顾四姑娘让人送来的。”
他伸手接过,打开时一阵墨香。
手写的字,却堪比活字印刷而成。
只扫了一眼,他险些被气笑。
信上写着:“我们结为异姓兄妹,可好?”
第29章 第29章可不能让她跑了。
*
夜深人静时,二房正屋的灯却还亮着。
顧勉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却还是习惯性地趴着,支着脑袋欣赏着还在划拉算盘珠子的李氏。
李氏嗔他一眼,手下的动作没停,“下午大嫂同我说,过几日想在家中办个赏花宴,说是瞧着祜娘的身体好了不少,到时候讓她也露个脸。”
高门大户办宴,向来各有深意。
杜氏举此,摆明是昭示所有人,他们顧家大房有女长成,以求得更多人上门提亲说媒。而讓顧荃露脸,一是她现在看上去确实好了些,二是卖他们二房一个好。
顧勉皱起眉来,“祜娘还小……她是好了许多,却还應将养才是。”
李氏哪里不知他在想什么,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床边走来,一双保养得宜的柔荑轻轻地替他捏着腰。
“以前祜娘身子弱,若是一直留在家中自是最好,如今她大好了,如果还不替她早做打算,到时候捡别人挑剩下的,你能愿意?”
顾勉当然不愿意。
他的祜娘千好萬好,配得上最好的儿郎。
李氏一看他纠结的表情,抿嘴一笑,尔后脸色一沉,“即便是不为这事,我也想讓那些人看看,我们家祜娘已经好了,省得有人背地底猜测议论,说她是短命鬼。”
短命鬼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顾荃不想家人烦恼,并未提起雅集之上的其它事,并叮嘱过顾昀不要说。但为人父母者,得知女儿被人为质之后岂能不去打听,这一听便打听出了更多。
“羅家那些人……”顾勉满眼的阴郁,“当真是不可原谅!”
*
三日后,赏花宴。
顾荃一大早就被叫醒,李氏連着几天都在帮她挑衣裳首饰,一副恨不得她要在宴会上艳压全場的架势。
金云纱赶制的新衣,砸银子让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首饰头面,当真是华光流曳仙羅裙,玉暖珠圆翠羽翎。
镜中的美人紅妆檀唇,眉心一抹梅花艳,纵是不甚雅观地打了一个哈欠,却更是娇姝羞芙蓉,秀色绝古今。
“我家祜娘真好看。”李氏由衷赞叹着,越看越觉得看
不够。
顾苓也在一旁附和,点头时坠着金珠的发带跟着动,“姐姐最好看。”
桃李争春的时节,仿佛是为了迎合姹紫嫣紅的景致,姑娘们皆是尽情地装扮着自己,粉的红的绿的黄的,一眼望去色彩缤纷。
来的人全是女眷,且都是与顾家相熟的人,或是顾老夫人的旧交,或是杜氏和李氏的人情,也或是府里姑娘的往来。
顾荃母女几人一露面,立马收获所有人的目光。
以往不管是外出做客,还是家中宴会,她都没怎么见过人。大多数与顾家相熟的人,也仅是听说过她,却未见过真人。
“这就是二房的那位四姑娘,这般容貌也是萬万没想到。说是身体不太好,我怎么看着并不怎么打紧。”
“你们可是不知道,这些年顾家二夫人有多舍得花银子,但凡是听说哪里有什么医术高明之人,必是重金請来。想来應是治养得当,调理过来了。”
众人小声议论着,交头接耳。
为了此次宴会,顾荛和顾茵也是全力以赴,两人在妆扮上一个以淡为主,一个以艳为主,皆是花费不少心思。
顾茵向来以为自己能压顾荛,一是自己姨娘是良妾,二是她长相更胜一筹。如今顾荃横空出世,她被衬得毫无光彩。
她本就是争强好胜之人,自是心里不舒服,转头瞥见顾荛不虞的脸色,顿时又痛快起来。
“四妹妹今日真是出彩,二姐姐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一家子姐妹,祜娘现在身子好了,我只会替她开心。”
“二姐姐这脸色,还真是看不出来半点开心的样子,四妹妹那包南海的珠子,怕是给的冤枉。”
这言外之意,是指顾荃后补给顾荛的粉珠喂了狗。
顾荛上回吃了哑巴亏,生怕她今日还想故技重施,索性不搭理她。她讨了个没趣,心里堵得難受,一时怨顾荛太可恶,一时又恼顾荃抢了自己的風头。
杜氏睨她们一眼,心下了然。
自从顾薇出嫁后,她出门做客带的都是庶女,庶女们被人夸奖也好,人前出風头也罢,她心里能有几分高兴?
同为顾家的姑娘,相比自己的庶女,她的心自然更偏向顾荃。顾荃越是出色,她身为顾家的主母不仅脸上有光,无形之中也能打压庶女。
她对顾老夫人道:“祜娘这孩子长得可真好,合该多出来见见人。”
顾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等顾荃请过安后准备留下时,慈愛地阻止:“你難得见人,不用陪着我,去玩吧。”
高门大户夫人姑娘们的社交,尽在类似的宴会之中。
夫人们说话时,姑娘们也成了堆。
相比顾荛和顾茵都有相熟的手帕交,顾荃是一个朋友也没有,身边仅在顾苓一人。
顾荛端着做姐姐的架势,向她介绍自己的朋友,回过神来的顾茵暗骂着,也赶紧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在外人看来,姐妹几人自是互助有愛。
不少人对她感兴趣,嫉妒也好,有心交好也好,少不得要问上好一通。
大户人家的姑娘,哪怕心里的小九九长成了林,面上却还是一派端庄有礼的模样,听起来问得再多,也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事。
当然,也有人例外。
“看得出来,这些年顾四姑娘确实是光顾着养病了,今日顾家办赏花会,竟是半个要好的朋友也没有。”
说这话的姑娘同忠平伯府有亲,是杜氏的嫂子沈氏的娘家侄女沈玉容。
顾茵明显与她不对付,闻言立马怼回去,“沈玉容,我四妹妹身子不好,没怎么出过门,没有朋友也是当然,还用你来说吗?”
两人同是争强好胜之人,以往也没少生出龃龉,一些相熟的人應是见惯不怪,出言相劝着,让她们不要伤了和气。
顾荛打着圆場,道:“玉容妹妹,我四妹妹身子刚好些,難得出来见人,还請你多包容一二。至于朋友,想来今日过后便有了。”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誰说顾四姑娘没有朋友的?”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羅月素,无不大感意外。
羅月素是不請自来,不管是大房还是二房,都没有人下帖子给罗家。
她到了跟前,未语先笑,好生将顾荃一通打量,“几日不见,顾四妹妹瞧着气色越发的红润了。”
以她的身份,她说是顾荃的好友,实在是抬举顾荃。还如此为顾荃宣扬身体已好的事,更是贴心至极。
倘若是旁人,必会顺着这话往上攀。
顾荃却避开她的手,疑惑道:“罗大姑娘,我并未邀请你,你何时成了我的朋友?”
这话一出,气氛一时尴尬。
沈玉容撇了撇嘴道,“你这人当真是不知好歹,罗大姑娘好心替你撑面子,你却不领情。你半个朋友都没有,難道传出去是什么好听的事吗?”
“不怪顾四妹妹,是我没有事先知会就来了。”罗月素反應替顾荃说话。“我那堂妹自小丧母,二叔对她多有偏疼,难免娇惯了些。她不明就里,不知情由,因二叔之事对顾四妹妹有所偏见。我今日冒昧前来,也是想借着机会代替她来向顾四妹妹赔个不是。”
见顾荃不接话,又道:“那日之事,实在是凶险万分,我仅是后来听他人说起,已是心惊肉跳。顾四妹妹,你受委屈了。”
她前后如一,态度诚恳真挚,任是誰遇上,也会被她的言行所打动。
顾荛顶着顾家姑娘之中年纪最长的身份,对顾荃道:“四妹妹,罗大姑娘一片诚心,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顾荃目光如水,清澈盈盈,眼底却是一汪冰冷。
罗月好当众咒她死,何其的歹毒。倘若真有人来道歉,那应该是罗月好本人,而非罗月素。
“罗大姑娘说罗二姑娘之前不知情由,那如今可是知晓了?”
罗月素更是诚恳,“我已如实告知。”
“那她已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为何不亲自来道歉?”
“她那性子……顾四妹妹,我来也是一样的。”罗月素为难着,看顾荃的目光却很是温柔,“我担心你,好几天没怎么睡好。”
这样的她,让顾荃想到了自己。
同样无缘无故的示好,同样舌口如蜜。裴郅不信自己,自己也不信她,竟像是一个怪圈,令人觉得可笑至极。
忽然宾客们骚动起来,有人連连低呼。
“芳宜郡主?那是芳宜郡主,她怎么会来?”
所有人大惊,顾老夫人赶紧起身,领着杜氏和李氏妯娌二人去迎。
她们万万也不会想到,芳宜郡主竟然会来。不说是她们,今日在场的所有宾客也全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
顾家与裴家没有交集,也无往来,所有人恭敬地向芳宜郡主行礼之余,皆是满心的疑惑。
顾老夫人心中猜测不断,面上不显,“郡主,您当事先知会一声,我好出门去迎才对。”
她和芳宜郡主虽不熟,却也不生。
芳宜郡主环顾众人,道:“我今日来,是应我那小友之邀,未能提前告之,确实是有些冒昧。”
“小友?”她更是莫名,“不知郡主的小友是谁?”
芳宜郡主但笑不语,看向顾荃。
顾荃这才上前来,福了福身,“祖母,郡主是我请来的。”
所有人皆惊。
她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想报裴郅救命之恩,又碍于男女有别不好私下往来,所以才会去裴府的事说了一遍。
但没有人知道她给裴府下帖子一事是出于试探,原本没抱太大的希望,私心以为堂堂郡主应该不会当一回事,哪成想对方竟真的赴约。
一时间,难免觉得惭愧。
芳宜郡主不
知她心中所想,看她的目光温和无比,“我和这孩子一见如故,实在是喜欢得紧。”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在场所有的宾客中,无一人能及她身份尊贵。哪怕背后不少人非议裴家,说她如何命硬,当着面时谁也不敢不尊不敬。
有人小声感叹,“顾家四姑娘好本事,连郡主都能请得动。方才还有人笑她连半个朋友都没有,真是不知所谓。”
沈玉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顾荛和顾茵姐妹俩也是各怀心思,更别说旁人。
芳宜郡主不怎么出门应酬,也不常进宫,却无改她的地位尊崇,以及今上对她的敬重。一旦入了她的眼,那便是一脚踏入青云台,借着她的势必能扶摇直上。
姑娘们嫉妒着,羡慕着。
罗月素却是一脸与有荣焉之感,款款有礼地到近前来。
“早知郡主也来,我真该去接您的。”
一句话点明两人的关系之亲近。
芳宜郡主还是笑眯眯的模样,道:“我老婆子年纪大,起得可没你们早。”
这话实在是轻快,又有几分自嘲。
世家高门最重面子,哪怕与罗家私底下闹得并不好看,却也没有为难一个小辈的道理。何况罗月素给顾家人的印象不错,因她对自己女儿明显的示好,便是李氏也没有迁怒于她。
她含笑立在芳宜郡主旁边,众人都以为应该如此。
芳宜郡主却朝顾荃招手,将顾荃留在近些的身旁。
所有人见此情形,自然更是诸多猜测,又因着芳宜郡主的身份,一时人人拘谨,便是平日里最为八面玲珑的杜氏都不知该如何带动气氛。
芳宜郡主岂能看不出众人的神色,同顾老夫人寒暄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顾老夫人欲亲自送她,被她拒绝,道:“你们且赏着花,让祜娘送我就行了。”
*
顾家大门外。
裴郅站在马車旁,一袭华贵的墨色常服,长身玉立气度森寒。他看到芳宜郡主和顾荃出来,上前来扶自己的祖母。
顾荃借着将人交出去的当口,松手时故意去碰他。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遇上,绝不错过。
小摸小碰也能管一天多,不碰白不碰。这样蜻蜓点水般的碰触,一般人应该都不会在意,甚至都没什么感觉。
可裴郅不是一般人。
他不仅有感觉,且十分强烈。
如被火燎,被雷电击。
一眨眼的工夫,顾荃已远远避开,谨守规矩之余,似是有些畏惧的样子。
芳宜郡主见之,暗道这孩子怕是有些怕自己的孙子,有心解释一二,道:“祜娘莫怕,我家郅儿看着冷,实则最是心软。”
当祖母的夸自己的孙子,纵是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弃,旁人也不好戳穿。何况在顾荃看来,裴郅这人心软不软不知道,但心正却是毫无疑问。
“裴大人功在人心,破案洗冤无数,实在是令人佩服。他救过我,我感激不尽,怎会怕他?若能有个这样的兄长,那该多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感而发,其实全是顾荃的心机。
她还在试探,试探芳宜郡主,也试探裴郅。
芳宜郡主在听到她的话后,眼底隐有一丝黯然之色。
当年出事时,儿媳还怀着身孕,若是那孩子能生下,同这孩子也差不多大。难得自己和这孩子投缘,如果认个干亲好像也不错。
芳宜郡主这般想着,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孙子。
裴郅面冷依旧,道:“顾四姑娘有兄长。”
顾荃的情绪不用装,已是满脸的失落,低着头像说错话做错事一般,语气中都带着几分胆怯,“裴大人恕罪,是我失言。”
男女不行,兄妹不行,这人也太难搞定了。
她心里叹着气。
芳宜郡主也在叹气。
这孩子打小就是一副冷脸,谁见了都不敢亲近。
等上了马車,她思量再三后,语气尽量柔和道:“莲花奴,你莫要成日里冷着脸,吓着人家姑娘。”
裴郅半低着眉,内心翻涌。
小狐狸上回说要和他尝尝男女情愛的滋味,转头就说想与他结为异姓兄妹,方才虽然故意碰了他,却明显有几分忌惮,不会真是被他吓着了?
“祖母,我刚才很吓人吗?”
芳宜郡主闻言,心头微动。
上回祜娘登门时这孩子没有回避,今日还告假陪自己来顾府,难道是……?
“我还有一事忘了同祜娘说,你去帮祖母带个话。”
裴郅听了她的交待,二话不说下了马车。她掀开车帘往外看,见顾荃刚进顾家的门,自家孙子没几步就追上,目光中泛起欣慰的笑意。
朱漆大门半开着,匾额之上的顾府二字古墨流芳,乃是顾家第一位帝师所题。书香门第的气韵,在那一笔一画间尽显。
顾荃听到动静,回头时见是裴郅,愣了一下。
“裴大人,你可是还有什么事?”
不会是来警告她,让她不要再纠缠,更不要痴心妄想的吧?
“我祖母有话给你,说她今日很开心。你说有花当赏则须赏,她觉得很有道理。”
她一听这话,心里松了口气,“郡主抬爱,她今日能来,我们全家都感到荣幸之至。”
微风起时,金云纱流光溢彩,如雾如烟美轮美奂。那纤细的身姿,不盈一握的腰,仿佛不堪受风,越显娇弱。
梨花面如玉,眉黛见远山,额间的的一抹梅花红分外的妖娆。
这么娇软柔弱的玉人儿,若是真怕了他,会不会以后都躲着他避着他?
裴郅压着眉,语气平静,“我祖母这些年来不爱出门,也不爱见客,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很是不一样。你说想报我的恩,那我便挟恩求报,请你日后若有闲,多去陪她说说话。”
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梯子都搭到面前,顾荃岂有拒绝之理,她按捺着心头的狂喜,当下应允,“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的。”
早知这人如此孝顺,从郡主下手便能成事,她何必又是嚷嚷着报复又是示爱,还喊着和这人做兄妹。
她欢喜着,期待着,对未来活下去的可能性充满信心。哪里知道自己是被人看上的猎物,正一步步地走进猎人布好的陷阱。
而猎人则隐在林暗中,不惊风不引弓,蓄势待发却耐心等候时机,任凭垂涎的贪欲叫嚣咆哮,始终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那以后,就有劳顾四姑娘。”
裴郅转身时,眼底瞬间风起云涌,如孽海滔滔。
第30章 第30章登堂入室。
*
自打入春后,顧家园子里花开不断。白的刚成了落英,粉的立馬登场,红的紧隨其上,一茬接着一茬。
顧荃远远听着宾客们的热闹声,脚步故意放缓。比起应付那些人,她更愿意清静地独自欣賞風景。
“顧四妹妹。”
羅月素的声音传来,打断她的偷闲。
对方那明明白白表现出来的热情与欢喜,仿佛是她上辈子的朋友,哪怕这世初次相见,便注定与她交情匪浅。她看着,心中毫无波澜,竟是半点也不为所动。
营营求利,汲汲争名,这位羅大姑娘到底图她什么?
羅月素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道:“我方才不放心,跟了过来。我不是故意多事,我只是担心你。你不常出门,性子简单纯真,
不知人心险恶,我怕你受到伤害。”
这般推心置腹为她的模样,听起来挺讓人感动的。
她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羅大姑娘,你何出此言?”
罗月素四下望去,见无人靠近此地,压着声道:“我方才看到你和裴大人说话,我知道他救了你,你对他必定萬分感激。只是他命格不好,你身子弱,你再是想感谢他,也莫要同他親近。”
顧荃装作被吓到的样子,白了脸,“罗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裴大人会克我不成?”
“也不单是这个,有些事我不能明说,但你要信我,我真是为你好,以后你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呢?
罗谙说过他们罗家看中了裴郅,欲招揽裴郅为婿,表明罗家已经认可裴郅,压根不惧那煞星的名声。
为何到了罗月素口中,却在她面前提及这克名,讓她远離裴郅?
“罗大姑娘,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为何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朋友。我打小身体不好,之前大夫还说我活不了几年……”
她伤感着,低落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罗月素以为她信了自己,当下拉着她的手,更是一副掏心相待的模样,“顾四妹妹,我说了我和你一切如故,我初次见你就觉得很喜欢你,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你若是信我,切莫与裴大人走近,只要你远離他,你定能长命百岁。”
这话就是胡说八道了。
她若真是远离裴郅,别说是长命百岁,想多活几年都难。
“罗大姑娘,我与裴大人仅是见过而已,何来远离一说?”
“你长成这般模样,但凡是男子,不管是什么人,或许都会动心。我也是未雨绸缪,怕你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裴郅可不是麻烦。
相反,对裴郅来说,她才是麻烦。她比誰都清楚裴郅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不管裴郅是什么人,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是赴火的飞蛾。
生死两条道,她要走的是活人的道,不可能因为一个居心不明之人用几句看似关心,实则包藏算计的话来左右她的判断。
她对裴郅的纠缠无人能知,这位罗大姑娘为何像是肯定自己和裴郅会有牵扯?
一阵说话声传来,一群姑娘慢慢走近,为首的是顾荛。
賞花宴以赏花为名,自是要欣赏一番。然而因着芳宜郡主的突然到来,所有人已经心不在焉,无心观赏花开时的盛景,反倒議论着先前之事。
“顾二姑娘,你那四妹妹不知会长辈,独自一人前去裴府拜访,是不是有些失了礼数?”
“是啊,就算是打着谢恩的名号,也萬没有一个姑娘家私自去打扰郡主的道理。”
一群人说着话,绕过假山时与顾荃和罗月素打了照面。
背后说人被撞见,本是尴尬至极,但非議的不止一人,所谓法不则众,当事人无一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还有人目光挑衅,不善地看着顾荃。
罗月素皱着眉,仿佛这些人議论的是自己,“你们胡说什么,顾四妹妹天性单纯,绝对不可能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又对顾荃道:“顾四妹妹,闲言碎语从来不会少,你行得正坐得端,不要将这样的话放在心上。”
顾荃从不信她,如今更是怀疑她居心叵测,自是不会任由她两边讨好,当下到了那些人面前,道:“你们说的不无道理,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我只想着倘若我告之长辈,那么长辈必定会隨我前往。即便是不陪我同去,也会替我备礼,以顾家的名义送去。
倘若真这么做,外人不知情由,还当我们顾家想借机攀附,所以我思来想去,便自己独自前往,如此一来说破天也是我自己的事。”
攀附二字,不知戳穿多少人隐晦的想法。
她们议论猜测,正是因为这两个字。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有人词穷,却还想苛责。
顾荃小脸严肃着,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我现在知道错了。”
那人一噎,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顾茵从人后挤过来,親密地站在她身边,道:“我四妹妹已经知错了,你们莫要再说。”
“我以前竟然不知,原来顾三姑娘这么的通情达理。”沈玉容撇着嘴,语气中全是含沙射影。
两人的龃龉由来已久,如同针尖对麦芒。一旦对上,必是誰也不愿意屈于下風,必是要争个高低才是。
顾茵心思浅显,极易被人挑唆,也极易被人激怒,乍一听到这样的讽刺,立馬竖起浑身的刺,呈攻击之态。
今日是顾家的赏花会,倘若顾家的姑娘与客人发生冲突,传出去有损的只会是顾家的名声。
顾荃不在乎顾茵,但她在乎顾家。
她赶在顾茵之前,开口道:“这位沈家姐姐,你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我三姐姐最是通情达理之人,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同你计较。”
这番话既抬举了顾茵,又讽刺了沈玉容。
沈玉容自然能听出话里的不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反驳,瞥得脸都红了。
打眼看到杜氏陪同一众夫人过来,心里便有了计较,故意大声道:“还是顾四姑娘会说话,我以前听说薇表姐还在家中时,对你十分照顾。她眼下人在京中,若是知道你和顾三姑娘这么要好,定然很欢喜。”
她称呼顾薇为表姐,却对其他的顾家姑娘称谓客套生疏。而杜氏和其他人之前应该都没有纠正过她,显然皆是默许。
嫡母和庶女,隔着一层肚皮,也隔着人心。
杜氏对顾荃有几分疼爱之情,一是因为二房带来的好处,二是因为顾荃和顾薇的親近。倘若顾荃将这份親近转给庶出的顾茵,身为嫡母的她,岂能没有膈应?
这样的明显的挑拨,顾荃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我大姐最是宽仁友爱之人,她以前在家中时便常教导我们这些妹妹,叮嘱我们不忘自己姓顾,无论何时也不能丢了顾家的颜面和風骨。她如今人虽然在京外,却还是会写信提醒我们,讓我们互帮互助,遇事更要团结一心。”
有些夫人听了,对着杜氏夸起来,“你家元娘当真是有长姐風范,这嫁了人都不忘教导家中的姐妹。”
“元娘那孩子是个好的,以前定然没少照顾底下的妹妹。哪怕是嫁了人,家中的妹妹却还记着她说的话,可见她做的有多好。”
杜氏原本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因为顾荃的这一番话,还有旁人的恭维夸奖,那不悦之情也就跟着散了。
她的娘家嫂子沈氏皱着眉睨了沈玉容一眼,什么也没说但目光中全是责怪。
沈氏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沈玉容的父亲是自己的庶弟,二是因为沈玉容对自己儿子杜子虚的心思。
忠平伯府在一众勋贵中虽然不显,却也是有爵位的人家,杜子虚是伯府世子,自然不可能随便娶个哪样都不占的姑娘。
要么图势,要么图财。
沈氏看向顾荃时,眉头立马舒展,道:“一段时日不见,你这孩子当真是大好了,长得是越发的水灵,越发的让人喜欢。”
有人咂摸出味来,打趣道:“杜世子也到了议亲之龄,杜夫人你如今是见着哪家的姑娘都觉得好,千万莫挑花了眼。”
沈氏与那人应是极其的相熟,没好气地嗔她一眼。
那些沈氏夸过的姑娘们,一个个红了脸。
一时之间,气氛高涨又微妙。
罗月素含笑看着顾荃,似感慨般道:“顾四妹妹,你这么懂事,还长得好看,也难怪人人都喜欢你,我真为你高兴,盼着你有一个好姻缘。”
顾荛离她们近,闻言掌心都快掐出了血。
*
宴会散后,杜氏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将沈氏留了下来。
姑嫂二人关上门,自有私房话要说。
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隔墙有耳,她们的话被躲在窗下的一个婆子听了去。那婆子出了正院后,拐去东边的院落。
院子里的杏树越发繁盛了许多,叶间的果子也是一日一个样。
顾荛站在树下,听完那婆子带来的消息后,静立了许久。
劉姨娘轻轻走到她身后,与她相似的脸庞上,却有着同往日里人淡如菊完全不同的坚定执着之色。
“
巧娘,那人说了,四姑娘生来就是克你的,若不是她,大姑娘岂会不疼你这个妹妹?你祖母偏心她,处处护着她,连你父亲也变了心意,说她懂事明理,竟是将你都给比了下去。如今连杜夫人也看中了她,打算向二房提亲,你还不信吗?”
“姨娘,我该怎么办?”
她转过身来,自来以清高示人的脸上,全是焦急无奈。
劉姨娘爱怜地摸着她的脸,“巧娘,姨娘这辈子不图别的,只图你有个合心意的好姻缘。这些年我不争不抢,为的是什么?还不是盼着大夫人念在我听话识趣的份上善待于你。”
“姨娘……”她眼眶一红,“这些年你为了我,受尽委屈。母亲明知我对大表哥的心思,却同意杜夫人向二房提亲,她将我置于何地!”
“怪你怪你命不好,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刘姨娘说着,眼神却更是坚定,“巧娘,别急,姨娘定会让你如愿的。”
她们说话时,起了一阵风,将杏树的叶子吹得“沙沙”作响,树欲静而风不止,隔墙的耳朵却是同一只。
那婆子根本没有走远,而是转身藏在院外的墙根,贴着将她们说的话听了去。
她离去后,竟不是直接回大房,反倒是拐去二房。将将在岁安院外面晃了一下,即被眼尖的南柯瞧见,连忙把她带到顾荃面前。
顾荃听完她一字不落的转述后,朝南柯使了一个眼色。
南柯取来了一个鼓鼓的荷包,塞给了她。她扯开荷包的带子一看,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地出去。
春意渐暖,屋子里的炭盆已撤。
降真香也换成鹅梨香,淡雅安甜的气息充斥着屋子,混着羊乳的香味,呼吸之中全是奶甜的感觉。
顾荃靠在锦榻上,闭目细思着刘姨娘的话。
什么叫她生来就是克顾荛的?
那人又是谁?
之前她夜里感觉有人在暗处窥视她,难道……
南柯突然“咦”了一声,看向正在烤羊乳的黃粱。
“你今日是不是多放了杏仁粉?”
黃粱一脸莫名,“没有啊,同往常一样。”
“我怎么闻着杏仁味比平日里浓了些。”
羊乳微膻,放些磨好的杏仁粉,再佐以少许的蜂蜜,是顾荃平日里饮用时的习惯。
她蓦地睁开眼睛,递了一个眼色给黃粱。
黄粱心一紧,连忙将羊乳端过来。
“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对?”见她闻了一会儿却没说话,黄粱小心翼翼地问。
她说不上来,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遂吩咐道:“去捉只米耗子来。”
黄粱动作极快,很快提着竹笼进屋。
竹笼里的米耗子喝过羊奶后没多久就开始抽搐着,不到一刻钟静止不动。
烛火晕染着黑夜,一室的温暖甜香被惊悚的氛围笼罩,似有挥之不去的杏仁味,在无声无息地宣告着死亡的来临。
羊乳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因着顾荃喜欢喝,李氏便一直让人供给。后来杜氏为示好二房,说是给府里的姑娘全安排上,将这事给揽了过去。
这些年她每日里喝的都是公中送来的羊乳,却从未出过错。而巧合的是,因着这些日子以来顾荛和顾茵正在议亲,杜氏便将一些事分给她们去做,让她们锻炼打理内务的能力。
她习惯性地叩着手指,眼底隐有伤感之色。
她一出生就在顾家,顾家的家风让她以为那些大户人家见不得光的算计,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而今,她发现自己错了。
*
半夜。
随着大夫被人匆匆请进府里,没多久岁安院内就传来李氏的哭声。
顾老夫人赶来时,远远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当下腿发软。若不是欣嬷嬷扶着,怕是已经瘫倒在地。
隔着珠帘,隐约可见那雕花大床上躺着的人。无声无息,不知是睡去,还是……
她仅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那大夫摇头,叹气道:“此毒不常见,顾四姑娘身子弱,怕是……”
“怎么会中毒?”
自打她进顾家的门,迄今已有四十多个年头,从未出过这样的事。
李氏倒在柳婆子身上,悲痛欲绝,“我的祜娘,明明都大好了,到底是谁想害她?竟然在羊乳里给她下毒!”
“可有解?”顾老夫人问那大夫。
那大夫好半天没说话,最后说了一句自己会尽力而为。
他姓郭,是李氏花重金从京外请来的。
顾荃有几次险些没挺过来,都是他施针救命。相比宫里的太医,他的医术更胜一筹。是以李氏给他在京中置了产,不限制他给别人看病,只要他对顾荃的事随叫随到全力以赴。
顾老夫人自是信他的医术,也只能信他,道:“那就拜托你了。”
很快府中各院的灯火亮起,所有人都被叫去议事堂,府中一众经手过羊乳的人全部叫去审问,包括黄粱。
夜深人不静,风雨欲满楼。
雨不知何时淅沥沥地下起来,将白日里还淡妆浓抹的各色花朵打得七零八落。一地的香残,混着泥水的浸染,哪里还有当初艳灼的娇嫩。
风带着雨水的湿气,无处不在,如朦胧的泪雾。
南柯守在岁安院的外面,失魂落魄地坐在门槛旁边。不时朝屋子看,一直流泪不止。许是哭得累了,她渐渐有些受不住,身子向一旁歪着。
风起雨落花又飞,细微的声响一直不断,有什么东西像是被风吹落,正好打在她的后颈处,她彻底倒在地上。
风徐徐而过,仿佛是无形的手,吹进那半天的门内。似有若无的脚步,如凌波踏雪,又似拂过鸿毛,轻得几乎不可闻。
留夜的烛火如豆,却晕染着一室的暖黄,衬得那金丝翡翠色的帷幔越发流光溢彩。
黛蓝锦被包裹着一张小脸,透玉般的白,唇却泛着微微的紫,重合的长睫如羽扇,紧闭的双眼似无知无觉,宛如没有生机的破碎娃娃。
诡异的气氛中,这破碎娃娃竟是清醒的。
顾荃感觉来人已到了床边,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纵然是早有准备的请君入瓮之计,事到临头她仍旧无比紧张。
这人会是谁?
藏头露尾在暗处窥视她,又诱导刘姨娘和顾荛对付她,如此大费周章针对她一个内宅姑娘,到底是为什么?
人已经登堂入室,南柯怎么还不行动?
她正思忖着,来人已经俯身近前,伸出一只手来探她的鼻息,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新鲜的生命力汇入她的体内。
裴郅!
怎么会是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