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琼玉前尘

作品:《栖梧雪

    梅晏清顿了顿,转而道:“苏小姐以为这一出折子戏如何?”


    苏流萤含笑回应:“若我是这孩子,将来习得一身技艺,还是会如他师父那般闯荡江湖,铲奸除恶!”


    “呵...”梅晏清闻言,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怎么?”见他久久不语,少女忍不住焦急追问。


    梅晏清恍然回神,话锋一转:“那苏小姐觉得...何谓江湖?”


    苏流萤托腮:“该是...凭借一身武功,随心所欲,行侠仗义?就像话本里的那位侠盗劫富济贫,好不威风。就像梅公子出神入化的轻功,既能日行千里,又能救人于危难...”


    “原来苏小姐是这么想的...”梅晏清笑而不语。到底是闺阁里娇养的小女儿,一如当初被师父捡到的自己——实则除去那次前往雾山行医,这女子再未远行,甚少踏出闽安城地界,又怎知江湖不单有侠肝义胆,更有数不尽的恩怨纠葛。


    少女局促道:“怎么了?是我说得不对吗?”


    “恰恰相反,按小乞儿的脾性,贪官污吏也也好、奸商市侩也罢,但凡触怒了他,一扇毙命便是,何需彻夜烦忧?”青年耸肩嗤笑,愈发自得,“想来颇觉可笑,如今他自己也非良善之辈,怎会为此等事困扰?既已踏上恶途,合该遵循匪道行——”


    谁知他话音未落,纤纤玉指已搭上他的肩头,少女柔声低语:“别动...”


    梅晏清脊背微僵,此刻那柔荑正沿着他的肩胛游移至后颈——恰是他头风发作时最忌触碰的要害。若非另有所谋,这致命之处绝不会容人染指。


    此刻那指尖却精准压上穴位,梅晏清心头轻颤。即便此时头风并未发作,他却还是心下微悸。


    少女瞧得颇为认真,发丝几乎扫过他的侧颜,温热鼻息拂过耳际,裹挟着若有似无的杜若香。


    “梅公子...”梅晏清正待凝神防备,那掌心托住他的后颈,低语道,“疼吗?”


    一阵钝痛袭来,梅晏清深吸一口气,随即却轻笑道:“不疼...”


    ——师父说,不要轻易把弱点暴露给一个对你有所图谋的女人。


    不料下一刻,后脑猛然袭来一阵钻心剧痛,梅晏清手指骤然收紧,差点就要扼住身后女子的咽喉。


    而他忍了又忍,忍下了杀意,却终是忍不住闷声痛呼。


    “疼么?”她温软的嗓音再次响起。


    梅晏清终于想起师父说过的另一句话——医者不可欺,枕边人难瞒。


    他咬着牙闷哼道:“确...有几分...”


    在无尽的混乱与痛楚中,银光在他脊骨间游走,似乎在试图替他减弱痛意。


    少女忽然贴近他耳廓,气息温热:


    “小清,别怕。我会救你,就像你师父那样。”


    他眼眶发热,险些落下泪来。


    小清。


    似乎很久之前,也有人曾这么叫他。


    但任凭如何努力,那面容和称谓始终笼罩在迷雾里。


    ——此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从未向少女透露过小名的由来,亦未提过那杜撰的戏本原是他自己的故事,更不曾言明所谓大盗原是那小乞儿的师父。


    ——这些隐秘之事,她究竟如何知晓?


    这种失控的感觉,令梅晏清倍感焦躁。


    坠河那夜的记忆残片在脑中翻涌,偏生他拼凑不出完整图景。


    ——难道是这女人借着某种手段,从他口中套出了什么情报?


    “师父...别抛下小清...师娘...你们在何处...”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的呓语呢喃。


    “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要骗我...”


    而后那女子竟也不顾男女大防,用温软怀抱替他驱散刺骨冰凉。


    “梅公子,别怕。”


    她轻抚他汗湿的后颈,眸光温柔而镇定,她似是鼓励般地问道:


    “你说...你曾有一位师父,对么?”


    而梅晏清却只是抱着头颅,语无伦次地嘶喊:“假的!都是骗人的...我从未有过师父!什么江湖大盗与小乞儿的戏码...定是癔症作祟!”


    自诀别那日,他再也没有见过对方,甚至这世间都再无那男人的痕迹,年深日久,连他自己都难辨虚实...


    ——或许所谓“师父”,所谓“大盗”,不过是幼年困顿时自欺的幻影。


    “对...我根本就没有师父!更没有师娘!”


    他说着愈发笃定,竟颤抖着从衣襟掏出那对碧玉镯,发狠般将它们掷入火堆中——这原是男人留存的最后信物,亦是其存在世间寥寥无几的明证。


    少女急急拍灭残火,手忙脚乱地从焦炭堆里抢救出那对物件。


    “梅公子,你看...”


    她烫红的手中静静躺着那对南海琼玉。


    “这上面有字呢...舍予...定是你师父的名字吧?”


    女子将镯子裹在他的掌心之中,一字一顿说道:“梅公子,你并非癔症缠身,更不是自欺欺人...那位教导你的侠盗师父,他一定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你说过,这镯子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我想,当年他救下那个流落街头的小乞儿,定是他毕生最无悔的选择。”


    她眼中满是希冀与鼓励。


    “你一定还记得...对么?”


    那秋水眸是如此明媚,而那眉间的朱砂却是如此刺目。


    梅晏清忽觉颅中刺痛难当,陌生记忆如潮水般自意识深处漫卷而上。


    ......


    “这算什么?”少年垂眸凝视掌中物件,难掩嫌弃。


    一对...磨损得近乎破旧的碧玉镯子——这不是娘儿们才会戴的玩意儿么?!


    “玉镯。没什么稀罕的,拿着玩罢!”男人大咧咧摆手。


    “哼!真抠门。今儿可是你救我性命的第三载,当初可是你亲口说把这天当我生辰的!”少年晃着手中物件撇嘴,“堂堂江洋大盗送的生辰礼,就这等寒碜东西?师娘她前日还给我缝了件新袍子呢!”


    “嘿!臭小子,倒嫌东嫌西了?!”男人瞪起眼,偏生乱蓬蓬的须发衬得怒容分外滑稽,“你可知这是南海琼玉,你师娘千叮万嘱要我传给你。此物乃我二人定情之物,天下独一份的宝贝!不稀罕就还来,老子还不想给呢!”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少年迅疾将玉镯揣进衣襟,挑眉道,“不过你们夫妻俩竟把自己的定情信物送人,这又是什么路数?”


    男人得意道:“小子,这镯子于我无用。实话同你说,若将来师父师娘不在了,你就带着它去南海寻艘巨舶,那船大得惊人,断不会认错。届时出示此物,自有人接你登船,保你余生富贵平安,再无人敢寻仇...”


    少年却只抓住其中字眼。


    “不在?师父师娘要去何处?要丢下我么?!”说到最后,素来敏感而多疑的他简直有些歇斯底里。


    男人怔住,温婉女声却自旁响起,带着几分嗔意。


    “...你怎么总爱吓唬小孩子?”


    “......”男人摸了摸鼻子,出奇地默然。


    “小清,来。”青衣女子含笑招手。


    少年疾步上前,乖觉道:“师娘。”


    其实他并非畏惧对方,只是自幼失怙,师娘待他如亲子,他心底早将师娘视为生母般敬重。


    女人凝视着他的双眸,缓缓道:“喏,这镯子虽为定情信物,今日赠予你,是望你将来遇到心上人时转赠于她。我们身无长物,唯这对南海琼玉镯最为珍贵。听师娘的话,好生收着它。惟愿你觅得真心待你好的姑娘,携手白头,不离不弃。”


    ......


    他攥着镯子,不知怎的,竟罕有地眼眶微湿。


    是的,他确实有过师父和师娘。


    彼时师父江湖失意,自嘲做贼无趣,挥袖退隐。说带他归家,便当真将他领回了这个屋檐下。


    家。


    原来浪迹天涯的江洋大盗也有家。


    师娘刺绣技艺精湛,为他做的第一件物什,便是足间那双虎头鞋。


    那日师父带他回到破旧瓦屋,只顾翻找灶间的剩饭,唯有师娘细致入微,垂首便注意到他穿着不合脚的布履。


    虽说是师父买给他的旧物,可初次见面的师娘却忽然让他脱下。少年误以为这女人要夺他仅有的礼物,当即冲对方龇牙逞凶。


    谁曾想那女人已借着烛光拆开针脚,比着他的赤脚,须臾便将旧履改得服帖合衬——不得不承认,他那整日浪迹江湖的师父确是好福气,竟真拐回个巧手的贤妻。


    若说他这师娘也是个奇女子。


    寻常妇人见丈夫带回半大孩子总要起疑,偏生师娘心大,听得男人“故人之子”这般信口胡诌的托词,竟真就笑吟吟地添了副碗筷——


    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正如师父常挂嘴边的那句俚语,“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


    师父总自夸是天下第一神偷,毕生最得意之作,便是从花轿里偷走了位名门千金。


    那日他本要劫持新娘报复仇家,谁知红盖头下四目相对,竟真带着人家的新娘子远走高飞。


    少年问起缘由,那男人只是摸着下巴说道:“唔...兴许老子是不忍心这么好看的美娇娘便宜了渣滓?”


    少年扶额:“...还说不是见色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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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男人倒是理直气壮:“那咋啦?这个就叫缘分!”


    少年懒得与他争辩,只是暗自琢磨——师娘这么标致的美人儿竟会看上师父,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只是师父这张嘴总要惹祸。


    有次他醉酒竟与自己玩笑说,师娘原是他偷来的媳妇,如今偏就离不得他,甘愿为他洗手作羹汤。


    ——素来温婉的师娘这次却动了真怒。


    任凭师父如何赔礼道歉,如何百般讨好,师娘始终冷着脸不理会。整整一个月,男人的衣衫破了无人缝补,灶台冷了无人添柴,最后竟要从徒弟碗里抢食充饥——


    男人还振振有词:“臭小子,什么叫抢?你碗里的饭,可是我媳妇烧的!”


    “......”少年竟无言以对。


    梅晏清仍记得,师父后来日日琢磨女儿家的喜好,送胭脂、放天灯、赏烟火,把市井话本里的招数学了个遍,最后不知是何物起了效——他只记得师父要他看家,而后与师娘消失了三日夜。


    再回来时,两人终是手挽着手亲密如旧,师娘也终是展颜一笑。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师娘打算将自己的独门刺绣绝活倾囊相授。说来,那些年师娘亲手为他缝制的行装,都是当年流落街头时想都不敢想的物件。后来每岁量体裁衣,师娘总要捏着软尺在他肩头比划,倒如待亲子一般上心。


    师娘说,说往后遇着可心的姑娘,便替她绣幅桃花鸳鸯,保准那姑娘对他死心塌地...


    少年再次扶额:“哪有大男人做女红的?”


    女人振振有词道:“就是因为没有,方显你卓尔不群嘛...若当年有人这般为我裁衣煮羹,我定瞧不上你师父!”


    “......”少年暗自思量师母性情果然与众不同,终是按捺不住问道,“那您究竟中意师父哪点?”


    女人掰着指头细数:“唔...许是贪他相貌,武艺超群,口齿伶俐,又会赚取家用?”


    少年嘴角微微抽动。


    所谓相貌俊朗...是说师父常年摇着玉骨折扇自诩风流,实则发如鸟巢,须髯不修的模样么?


    所谓武艺超群...是说师父十八般武艺里最精通的、平素用来逃命的轻功么?


    所谓口齿伶俐...是说师父连官府捉他的告示都要师娘代读么?


    至于赚取家用...若没记错,他师父似乎是个贼来着?


    ——他终于确信,或许师娘是被师父下了情蛊或某种巫术...


    少年心思仿佛被看穿,女人温柔地笑了笑,纤手轻抚他的发顶。


    “哎呀,别太较真啦...缘分本就奇妙,等小清遇到心仪的姑娘,自会明白的。”


    少年忿忿不平道:“可上个月您还跟师父闹别扭呢!他居然说您是偷来的媳妇...您当初怎么消的气?”


    女人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把我领到当年定情的的芦苇荡,不知从哪弄来艘画舫,还在舱里铺满了我最喜欢的花...”


    “然后呢?”


    她抿了抿唇:“唔...那晚...他摇着乌篷船载我出海。浪花托着明月,他还吟诵些文绉绉的情话...”


    少年当即戳穿:“师父哪会作诗?定是找山下那个落魄秀才代笔的!”


    “是他从醉香楼偷听来的...”女人耳尖微红。


    少年痛心疾首:“光凭这些您就心软了?!”


    女人连忙答道:“那倒也不全是...”


    不知怎的,少年竟觉师娘颊边飞起晚霞般的红晕。


    “还有什么?”


    “还有...船上的...酒喝光了...”女子结结巴巴道,“我俩...在船上待了三日...”


    “...哈?”尚未通晓人事的少年茫然眨眼。


    “我是说...”


    女子面颊绯红,索性闭眼豁出去喊道——


    “等明年开春,小清就能帮忙照看小师弟了!”


    师...师弟?!


    少年仍怔忡着没回过神来,却听到屋外遥遥传来一声笑。


    “嘿!我倒盼着是个女娃娃...当师妹多贴心啊!”


    谁知听闻此言,方才还含羞垂首的女子骤然抬眸,颤声诘问:


    “可我就要儿子!当初是谁说生儿生女都欢喜?如今倒挑拣起来了?敢情全是哄我的...”


    女人说着,竟不顾晚辈在场便掩面抽泣...


    “瞧瞧,早说女人是水做的...”男子摇头嘀咕,却见那女人哭声更甚,忙不迭掏出绢帕替她拭泪。


    于是在鸡飞狗跳的喧闹声与男人哄劝声中,少年方才咂摸出滋味——


    原来师娘是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