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流萤飞花
作品:《栖梧雪》 “...他因功名滞他乡,
与奴邂逅结连理,
我俩似胶若漆,把衷肠道尽。
痴情满载方寸间,
孰料暗藏回马枪。
当日言着甚么同生共死,
而今显贵便易交结,腾达竟弃糟糠。
海神爷在上,且评此薄幸儿郎!”
梅晏清指尖轻捻玉骨折扇,扇面翻飞起落间,台步行云流水,足下似绽莲华。
他唇齿间流转着旦角唱腔,咿呀婉转,如泣如诉。
这戏文唱的乃是一个薄幸书生、一个痴心红颜——偏他总爱将魂灵浸入这些爱恨嗔痴,恍然便成了被金玉盟约背弃的深闺怨女。
曲终人寂,无人应和。梅晏清深知,尘世既无海神判官主持公道,亦无含冤魂灵可通天听。
要想公道,终须亲手讨还。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许是浊酒过甚,或是前日虫狱之毒未清,恍惚间他又见魑魅幢影,虚实难辨。
......
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
苏流萤。
貌如其名,透着温婉娴静的气质,骨子里却藏着灵动活泼的秉性——
与其说是济世良医,更像是贪玩逃家的稚子...毕竟正经千金哪会为躲避媒妁之言,独自漂泊在外。
他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觉悟,让这女子背起药箱独闯曾经疫疠横行的雾山村,在瘴气弥漫的山坳里搭起茅庐。
面对青年疑惑,少女只是摇头笑道:“梅公子说笑了,哪里有病人,哪里就有流萤。医者救死扶伤本是本分...”
然而这在梅晏清看来却只有怀疑与蔑然。
他笃信世人皆为己而生,何况这金枝玉叶的贵胄千金。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于是他借着护卫之名跟随进村,明面上是报救命之恩,暗地里却在筹谋探查苏家虚实。幸而初逢之际的唐突之举未被视作轻佻行径,而青年也对密函画像里的医女有了新的认知。
她既不通武艺,也未带任何随从。当真遇上祸事,怕是连半声呼救都来不及便会香消玉殒。
这情形比梅晏清设想的还要容易。
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倒不如说,真要如此草率取她性命,倒显得他多年苦练的绝技毫无价值...
只是眼下他却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在见着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动手。
因为...
“不急不急,大家排好队——”
少女护着怀中药匣,为簇拥而上的患者逐个切脉。青年在旁佯装成木讷寡言的商贾少爷,仿佛初次离家的模样。
那样脆弱而纤细的脖颈,只消轻轻用力,他便能将之捏碎...
然而...
他指尖刚微微颤动,少女便侧目望来,误以为冷落了他,转头歉疚微笑:“梅公子方愈便随我跋涉,实在有愧...”
“......”
他猝不及防对上那双眼,默然将手拢入袖中浅笑道:
“梅某此行本为报恩,苏小姐何须见外?”
虽说是“见外”,这女人却越发使唤得得心应手——不仅差他背着药篓跋涉山岭,唤他在旁看火煎药,嘱他搬运病患,待发现其擅写文书后,竟连医案誊录的差事都一并托付...
偏巧碰见几个顽童胡闹,他那惯执染血折扇的十指此刻浸满墨痕药渍,哪还寻得见万寿宫风门主的半分威仪?!
少女嫣然一笑:“早与公子说过不必相随...往日流萤独行惯了,一个人倒也自在。”
——她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梅晏清净了净手,暗自磨牙道:
“苏小姐此言差矣,在下随侍左右总有个照应。这荒山野径之间,若遇上豺狼虎豹可怎生是好?”
谁知少女掩唇:“噗...若当真遇上,公子可斩得了那猛兽?”
青年方欲回答有何不可,想到自己的“身份”尚不可暴露,终究咽下狂言。
他凝视着少女纤瘦的身形,摩挲袖中瓷瓶暗忖——既然明着不便,倒不如施毒。这般既能精准灭口,又可避开无谓伤亡。
然而...
当他将那毒粉弹到少女鼻翼之时,那少女却只是疑道:
“咦,好生奇异的香气...”
梅晏清眉心微蹙,这见血封喉的“七步倒”,此刻竟似胭脂水粉般毫无效用...他心中一急,倏然展扇,将整瓶毒粉倾洒而出。
“苏小姐且看!这是什么?”
少女却只是掩面轻嚏,末了,讶然反握住那把玉骨扇:“这是...折扇?如此精致的玉骨,倒像是梨园名伶用的戏扇...”
她忽又展颜笑道:“原来梅公子竟也爱看折子戏?”
梅晏清面色怪异,脑中正想着那毒粉蹊跷,却下意识答道:
“略...略有涉猎。”
“巧了!”少女不知何处冒出来一股兴奋劲儿,欺近半步追问道,“流萤平素也最爱听戏!不知公子最爱哪出?《风尘三侠》?《夜探相府》?还是《红拂夜奔》?”
青年此刻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他自幼流亡,何曾听过丝竹雅乐,更不谙折子戏的章法,只得搜刮着零碎记忆,硬着头皮答道:
“喜欢...《月影无踪·夜盗千户济苍生》里那位踏月行侠的豪杰...”
少女轻声自语:“《月影无踪》...这名字倒是新鲜得很,莫非是曲州城新排的戏文...”
末了,她浅笑道:“既是梅公子所荐,得闲必要去见识一番...”
“......”
梅晏清心中惊疑不定,默数三息又三息,那抹青衫仍盈盈而立。
这七步倒怎会失了效力?
然而未待他细思,少女已拽着他挨户探访病患。当最后一位村民与他们笑盈盈挥手作别时,两人方如释重负。
“呼...总算是完了。”少女拭了拭额角细汗,侧首道,“辛苦梅公子一路相随。流萤果真未看走眼,公子当真是仁善之人。”
梅晏清怔愣须臾,偏头轻咳:“咳...苏小姐言重了...”
他收回方才那句话...天知道这女人有多难杀。
他一路上试了无数手段,可每回总被意外打断。
不是村人络绎不绝同她寒暄,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便下手,就是刚喘口气之时她便被七大姑八大姨拽去闲话家常,絮叨间还要问姑娘芳龄几何婚配与否。好不容易等到独处良机,连巷口游荡的野狗都要冲她欢快摆尾,转而对梅晏清龇牙咧嘴吠叫不休。
——所以为何初次见面时没有果断出手?
也罢,此刻众目睽睽,若这些莽夫群起攻之,收拾残局又要耗费时辰。若有人跑去苏家通风报信,那更是打草惊蛇。
师父说江湖凶险,宁可多绕三座山,莫要少防半个人。
师父说女人心,海底针。
这女人看着纯善无害,武学造诣深浅未明,若暗藏奇门遁甲,稍有不慎便横生枝节。
师父的话,要听。
夕色之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梅晏清侧目而视,女子额前那抹朱砂痣却颇为惹眼。
他曾听人说,女子若生眉间砂,注定情路坎坷,福薄命舛,易陷孽缘。
然而苏家长女这抹朱砂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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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实为百年难遇的天生药体之证——唯有自幼受百草淬体、铸就百毒辟易之躯的至纯至净的女子,方会显现此等灵兆。
苏家将此印记奉若至宝,认定长女肩负苏氏传承,因而择婿标准严苛异常,不仅要考量生辰八字,更严审家世品行,以致闽安城众世家子弟虽心向往之,却无人敢轻易登门求娶。
——毕竟苏氏长女注定要执掌家族基业,所诞子嗣亦须承继苏姓香火。试问哪位世家公子甘愿如选秀般被遴选,终生屈居妻族之下,徒担虚名做个劳而无功的赘婿呢?
而这也是苏小姐此番从家中偷跑出来的缘由之一。
断断续续之间,少女已将他早已查到的身世都道了个遍。
青年不禁暗自腹诽——这女人究竟是如何活到这岁数的?难道她当真一点应有的戒心都没有么?
“...时辰不早了。”少女挎起药箱,在暮色中浅笑,“梅公子若暂无打算,不如随我回药庐?我瞧你这伤势,恐怕还需再施两回针...”
兴许是被那朱砂晃了眼。
又或许是下意识所为。
鬼使神差地,他答了一声好。
......
许是这位苏姑娘果真命格奇异,尚未等二人安坐,又有个总角小儿慌慌张张冲开房门嚷道:
“苏姐姐!大事不好!”
然而那虎头虎脑的稚子闯进来定睛细瞧,忽然捂着眼睛跺脚:
“啊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但见屋内景象确也微妙——青年半敞着襟口斜倚竹榻,女子纤纤玉指正拈着银针在其胸膛游走......
“小皮猴净会胡说!”饶是苏流萤也不由地耳尖泛红,轻轻捏了捏孩子的鼻尖,“这位是姐姐在诊治的病人,正在行针。”
“喔...”小孩眨巴着眼睛,凑近榻前,“大哥哥,你病了么?”
“......”梅晏清身形微僵,偏偏周身银针封住了所有动作。
令他更为愕然的是,这小童竟踮脚抚摸他的头顶,俨然一副安慰姿态。
“不怕不怕...”
——他知道他正抚在万寿宫风门之主的头顶么?
“大哥哥别怕生病呀。”孩子絮絮叨叨,“从前我也总咳嗽,饭都吃不香,全靠苏姐姐医治。苏姐姐好厉害的,现在我每天喝三大碗药汤,苏姐姐说,喝满三年就能痊愈啦!”
梅晏清偏头望向女子,见她面染绯霞,却蹲身轻抚孩子发顶,那手势令他恍惚生出几分熟悉感——原来这孩子是与她学的。
他心头更是古怪几分。
“小南最乖了,先让姐姐给大哥哥治病可好?”
“好喔——”孩童欢快地应了声,趁少女写药方时偷偷朝梅晏清眨眼:“大哥哥,听话就有摸摸头的奖励喔!”
梅晏清:“......”
一旁的苏流萤忽地搁笔抬头:“对了小南,方才急匆匆的,可是有事?”
“糟了糟了!我把这茬忘了!”小南急得直跳脚,“张家媳妇难产,接生婆偏巧回了娘家!这会子胎头都露了,半天也生不下。苏姐姐快去救命呀!”
“你这糊涂蛋!这么重要的事你也不早点说!”少女边收银针边背药箱,语速急促却条理分明,“梅公子,对不住,我...”
“我与你同去。”梅晏清岂会容这女子在他眼皮底下溜走?话音未落已扣住少女手腕,“苏小姐,可曾听闻过轻功?”
苏流萤:“什么?”
“呵...”他不由分说揽住少女纤腰,足尖一点,少女未尽的惊呼便飘散在风中。
师父说,女人总是喜欢刺激的。
诚不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