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救赎
作品:《青玉案》 自确认钱琼瑛身怀有孕,沈凯之便移居正乐堂,寸步不离。他遍召洛阳名医,乃至延请宫中御手,然众医者诊脉后,无不摇头叹息:“能否保住胎儿……全看母体能否支撑。”而这副被摧残得破败不堪的母体,始作俑者,恰恰是他沈凯之……
窦氏衣不解带地照料着钱琼瑛,见沈凯之焦躁,便低声劝慰:“凯之,她怀胎才两月光景,怕是自己都未必知晓……”
钱琼瑛的状态时起时伏。稍好些时,能勉强倚坐床头自己用些汤水;坏起来,便是整日整夜昏睡不醒,气息微弱。
“咳咳咳……”
秋意渐深,凉风侵骨。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的钱琼瑛,又染上了风寒。寻常人染风寒,几剂汤药下去便可痊愈,可她这怀着身孕的羸弱身子,沈凯之严令:“不许用药,只于膳食上多加调理。”
无法用药,风寒便如附骨之疽,一日重似一日。钱琼瑛终日昏沉,难得片刻清醒。
窦氏见她这般,忧心如焚,只得坐在榻边,一遍遍为她哼唱江南旧曲,盼着熟悉的乡音能唤回她的神志:
“所欢子,问春花,可怜,摘插裲裆里。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百花鲜,谁能怀春日,独入罗帐眠。闻欢得新侬,四支懊如垂。鸟散放行路井中,百翅不能飞……”(《读曲歌》乐府诗集)
唱罢,窦氏抬眼望向面沉如水的沈凯之,幽幽道:“你总道世间万事皆在你掌中。可眼下这般情形,你我费尽心力,又有何用?……不若,去求求神佛吧。”
沈凯之素来不信鬼神,可被窦氏这般言语相激,竟也命沈府女眷悉数出动,前往洛阳各大寺庙道观焚香祈福,声势浩大。
然漫天神佛,终是冷眼旁观。
钱琼瑛持续高烧昏迷,气息愈发微弱。太医令跪在沈凯之面前,声音发颤:“将军……是……保大人,还是……保胎儿?”
这哪里是选择?分明是宣告:若再不用药,钱琼瑛命在顷刻。在沈凯之眼中,女人的命从来轻贱。可钱琼瑛若死,她腹中那未满三月的胎儿,岂非也跟着葬送?
无论他作何抉择,这个孩子似乎都注定夭折——一个他亲手扼杀的孩子。命运仿佛对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先是钱琼瑛杀了他一个儿子,如今他又要“杀”了她腹中的孩子。此刻,竟是要他决定是否饶过这个杀子仇人的性命?
“哈哈哈!”窦氏忽地发出一阵凄厉惨笑,“沈凯之!若我早早下手弄掉那块肉,何至于此!如今她的命悬在你这最恨她的人手里,可怜又可叹,还要白白搭上一条小命!等着收尸吧!”
沈凯之对窦氏的尖刻嘲讽置若罔闻。他忆起沙场之上,多少次身陷绝境,命悬一线,皆因奇迹降临而绝处逢生。
此刻,他心中所求,唯有一念——
“苍天……予我……一个奇迹……”
烛火摇曳,映着钱琼瑛苍白如纸的面庞,冷汗浸湿了鬓发。她深陷昏沉,梦魇连绵。
梦中,她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园。祖父、双亲、兄长……音容笑貌,清晰如昨。然咫尺天涯,无论她如何伸手,亲人的身影总在指尖触及前消散如烟。
“月儿弯弯照九州……”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稚童,唱着熟悉的歌谣向她走来,声音清脆,“娘亲……孩儿好孤单……再唱支歌谣给孩儿听,可好?”
无需辨认,钱琼瑛心尖一颤——那是瀚儿!是她亏欠良多的孩儿!
“好……”她哽咽应道,正欲随那小小身影而去。
骤然,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刺破梦境!一个面目模糊、周身笼着金辉的小小身影,挡在了她与瀚儿之间。
“哥哥,我陪你便好。”那金色小人儿对瀚儿伸出小手,声音空灵,“哥哥若寂寞,我伴你左右。”
瀚儿握住了那只金色的小手。两个小人儿并肩而立,齐声唱起:“月儿弯弯……”
钱琼瑛心如刀绞,拼命想抓住他们,双臂却沉重如铅。泪水决堤,她失声痛哭。
“娘亲,保重……好好活着……要好好活着……””两个身影背对着她,渐行渐远。
“莫要……丢下娘亲!”钱琼瑛嘶喊着想要追赶,双脚却似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无垠的朦胧深处……
消失了……
烛火摇曳,榻上的钱琼瑛呼吸竟奇迹般逐渐平稳,高热也悄然退去。然而,身下却骤然涌出大股鲜血,瞬间染红了锦褥!
“血!钱夫人……大出血了!”太医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止血,“流了这么多血……胎儿……怕是保不住了……”
沈凯之期盼的奇迹并未降临。但另一重奇迹悄然发生——钱琼瑛的病体,竟在未服一剂药石的情况下,奇迹般开始复原……
晨曦微露,透过窗棂,洒在钱琼瑛脸上。她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双眼。高热已退,神思清明。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只剩一片空荡的冰凉。
如同梦中最后的诀别,那个孩子……已随瀚儿一同远去了。一滴清泪滑落,砸在伏在榻边熟睡的窦氏脸上。
窦氏惊醒,对上钱琼瑛清明的眸子。
“是腹中的孩儿……救了我……”钱琼瑛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生死的力量,“是他……救了我。”话音落下,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眼神都焕发出久违的生气。
“喵……喵呜……”窦氏捧来一个铺着软布的竹篮,里面是钱琼瑛病前收养的那只母猫,此刻正温柔地舔舐着四只刚出生、眼睛尚未睁开的小猫崽。“昨夜折腾了一宿,才把它们平平安安生下来,”窦氏将篮子递到琼瑛手边,“这小没良心的,倒是有福气。”
钱琼瑛轻轻抚摸着温热的猫崽,低声道:“多谢……多谢你让我活下来。”
“哈哈哈……”一直沉默伫立在阴影里的沈凯之,此刻爆发出一阵苦涩而自嘲的大笑。他一生纵横捭阖,罕逢敌手,如今却被一个女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彻底挫败。
窦氏见琼瑛精神尚可,便问道:“你我相处这些时日,旁人只唤你钱氏,敢问妹妹闺名?”
“媚奴。”沈凯之抢步上前,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床榻上虽苍白却别具风致的钱琼瑛。她的眼神变了,不再冰冷如霜,眼波流转间竟恢复了他最喜欢的、那带着钩子般的妩媚——这让他心头又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荡。他刻意强调:“我给她取的名。”在他心中,钱琼瑛始终只是他占有的一件美丽器物。
“媚奴是谁?”钱琼瑛的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沈凯之,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的名字,叫琼瑛。”这一刻,她选择了最直接的反抗。
剥夺一个人的尊严易如反掌,但要真正征服一颗心,却难如登天。沈凯之看着这个本已忘却反抗为何物的女子,重新挺直了脊梁,眼中寒光一闪:“媚奴是病糊涂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钱琼瑛淡然回道:“人之名姓,父母所赐。琼瑛二字,乃我祖父与父母所定。”
沈凯之眼神冰冷如刀,死死盯着她。窦氏在一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用眼神示意琼瑛——孩子已失,此刻激怒沈凯之,无异于自寻死路!
沈凯之再度逼问:“你叫什么名字?”
“钱琼瑛。”回答依旧斩钉截铁。
沈凯之不再追问,嘴角扬起一丝残酷的笑意,命人呈上一套器物:一只雕刻着繁复莲花纹的金质执壶,一只小巧玲珑、同样饰以缠枝花草纹的金杯。他亲自将金杯置于钱琼瑛面前的几案上,执起金壶,缓缓将澄澈的酒液注入杯中。酒香四溢,他却一言不发。
沈凯之亲手执起酒杯,置于琼瑛面前。随后,他提起金壶,酒水汩汩注入杯中,直至满溢。他将酒杯缓缓推至琼瑛眼前,全程不发一言。
这举动吓得窦氏魂飞魄散——这分明是赐鸩酒的前奏!她失声道:“钱妹妹身子刚见起色,万不能饮酒……”
“那你替她喝。”沈凯之目光如冰锥般刺来。窦伽罗浑身一僵,所有话语瞬间冻结在喉间。
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钱琼瑛,在经历这场生死劫后,心中对生的渴望前所未有地强烈——她想活着再见亲人,想再看到和子明媚的笑容。然而此刻,沈凯之递来的这杯酒,无异于一道催命符,或许也是他给予的、最后的“体面”。
看着杯中晃动的、映出自己憔悴面容和额角刺青的酒液,钱琼瑛心如刀绞。她不善饮,更知这满满一杯烈酒对她意味着什么。僵持下去,无非是与这恨入骨髓之人徒增煎熬。她心念几转,想到心中未了的牵挂,深吸一口气道:“承蒙沈将军赐酒,琼瑛感激。只是……临行前尚有故人牵挂,可否容我修书几封,以了却残念?”
“喝杯酒,也这般推三阻四!”沈凯之本想看她惊慌求饶的模样,未料她竟摆出忠臣烈女写绝命书的架势,心下更添几分恼怒与好奇。
钱琼瑛挺直背脊,目光沉静:“将军赐酒,琼瑛必饮。只是心中几人,实在放不下,恳请将军允我留书诀别。”
沈凯之略一沉吟,倒想看看她能写出什么花样,挥手命人备下文房四宝。
窦伽罗连忙在榻上支起一张小几。钱琼瑛提笔蘸墨,凝神静气,写下了三封书信。信封之上,清晰地写着三个名字:她的两位胞弟,以及——车和子。
沈凯之瞥见“和子”二字,心头微动——临死之际,她竟还念着那丫头?这信写的是何内容?
钱琼瑛封好信笺,望向沈凯之:“将军,前尘恩怨,至此皆休。恳请将军……垂怜将死之人,将此信……交予其主。”她深知沈凯之未必守信,更恐他窥探信中私语。略一思忖,她将三封信轻轻放入窦氏颤抖的手中。身后事……她已无力顾及。
窦氏刚接过信,钱琼瑛双手已捧起那杯沉重的金杯。杯壁冰凉,酒面上清晰映出她额角那个屈辱的“沈”字。她心中万念俱灰,闭目仰头,决绝地饮下大半杯。烈酒灼喉,她强忍着不适,放下杯子:“琼瑛……不善饮,半杯之量,应……足够了。”
“钱妹妹!”窦氏失声痛哭,“你怎地这般干脆……为何不求……”她本想暗示钱琼瑛哭求拖延,或有转圜之机,碍于沈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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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威压,终究不敢明言。眼见钱琼瑛似真的要赴死,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聒噪!”沈凯之最厌女子啼哭,厉声呵斥。他劈手夺过钱琼瑛手中金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这……不是毒酒?!”窦氏惊疑不定地抓起金壶,凑近嗅闻,以她的见识,竟也辨不出其中是否有毒。
“沈凯之,你戏弄于我?!”钱琼瑛面上血色尽褪,眼中怒火翻腾。
沈凯之见她这副怒不可遏、终于像个“活人”的模样,心中竟涌起一丝快意,大笑:“何来戏弄?媚奴大难不死,我不过……想与你共饮一杯,庆贺重生!”
“是你……将我想得太不堪了。”
他踱步至榻前,俯视着她,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宽宥”:“你为我诞育子嗣,是孩子的母亲。纵有杀子这等伤天害理之行……我沈凯之,又岂是那等无情无义之徒?断不会……戕害为我生儿育女的女人。”
沈凯之这番颠倒黑白的“宽宥”之言,令钱琼瑛无力辩驳,只能屈辱地垂下眼睑。窦氏心中却是雪亮:当初是谁将钱妹妹鞭笞得血肉模糊?若非那小女公子拼死相护,钱妹妹早已是刀下亡魂!又是谁将重伤垂危的她弃于破败农舍,任其自生自灭?她正思忖着手中那三封绝笔信该如何处置,却听得——
“给我!”钱琼瑛与沈凯之竟异口同声!
窦氏心念电转,只犹豫一瞬,便将信笺递向了沈凯之。
钱琼瑛眼睁睁看着沈凯之的手指,粗鲁地撕开信封,窥探她临终前最私密的倾诉。
沈凯之草草掠过给两位钱家公子的信,径直拆开写给和子的那封。
信笺之上,字字含泪:
和子吾妹:
姊姊福薄,无缘伴你长大,愧怍难言。唯愿你此生顺遂,平安喜乐,远胜于我。姊姊此去,最放心不下便是你。切记,无论身处何境,定要珍重自身,好好活着!更盼你……盼尔有朝,远走樊笼。
姊 琼瑛绝笔
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沈凯之读罢,非但无动于衷,反被那““盼尔有朝,远走樊笼”八字彻底激怒!
“哼!”他面色铁青,当着钱琼瑛的面,将信笺撕得粉碎!纸屑如雪片纷飞。“那小妮子,不过是个长不大的顽童!离了我沈家,她靠什么活命?!”他目光如刀,剜向钱琼瑛——一个连死都不惧的女人,又能惧他什么?
沈凯之忽而冷笑,语带恶毒:“那小妮子尚在孝期,还有两年。待她十六及笄,我便让她以‘夫人’之尊,风风光光来见你这位……‘好姐姐’!”
“禽兽不如!”钱琼瑛如遭雷击,目眦欲裂,从齿缝中迸出这四个字。
“哈哈哈哈!”沈凯之放声狂笑,他要的就是激怒她!见她终于撕下平静的面具,露出这般鲜活怒容,他心中快意无比!“和子身子康健,你不肯为我生子,她……自会为我开枝散叶,诞下许多健壮孩儿!”
窦氏生怕刚捡回一条命的钱琼瑛一时激愤做出无法挽回之事,连忙扑过去护住她,急声道:“妹妹!你身子还虚着,快躺下歇息!”又急急捂住她的嘴,阻住她即将出口的怒斥。
沈凯之却饶有兴致地俯身,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钱琼瑛右额上那狰狞的“沈”字刺青。
“媚奴……”他声音低沉,带着蛊惑般的恶意,“你这般容颜,毁了……着实可惜。若那小淘气也落得如此下场……想必你……比我还心疼吧?”
钱琼瑛眸中翻腾的怒火瞬间冻结!她死死咬住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她明白了,她的任何反抗,都可能成为沈凯之加害和子的借口!
沈凯之满意地看着她眼中光芒熄灭,粗暴地挥开窦氏捂嘴的手,再度逼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钱琼瑛的目光穿过沈凯之,望向虚空某处,那里仿佛有瀚儿和那个金色孩子的影子。过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凝滞了,她才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屈辱而麻木的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媚……奴。”
这一刻,支撑她最后一丝尊严的弦彻底崩断。她仿佛能听到灵魂深处某个东西碎裂的声音。为了和子,她亲手将“琼瑛”这个名字埋葬,主动套上了沈凯之锻造的名为“媚奴”的枷锁。屈辱的泪水无声滑落,却不是因为软弱,而是祭奠那被碾碎的自由与姓名。
沈凯之因她终于吐出这个名字而龙心大悦:“媚奴!这才是女儿家该有的名字!”他满意地审视着眼前这具仿佛失去灵魂的躯壳——毁容后的她,比从前那冷冰冰的模样,竟意外地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女人味”。只可惜……刚经小产,尚不能享用。他转向窦氏:“好生照料媚奴……”
窦氏趁机娇声道:“沈将军总不会再将我姐妹二人,打发回那破屋烂瓦里吧?”
沈凯之嗤笑:“随你们高兴。”
窦伽罗忙不迭道:“还有这屋里只有蠢笨婆子……连个得力的使唤丫头,煎药端水都需我亲力亲为……”在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声中,沈凯之终于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