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葬礼

作品:《青玉案

    花蕊楼灵堂内,经幡低垂,琉璃灯盏映照着肃穆的白光。空气里弥漫着香烛与药味混杂的气息。


    楼上,朱夫人昔日的居室。侍女们正默默整理着她的遗物。车和子坐在那张曾属于母亲的螺钿拔步床边,指尖拂过冰冷的床沿,心中盘桓着一个沉重的抉择:是带杏子回沈家那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还是让她留在相对安稳的张府?


    “车大姑娘!”云香县主神色焦急地寻来,“奉出……奉出与公公在祠堂起了争执,被罚跪了!公公正在气头上……”她声音带着恳求,“可否请姑娘随我去劝劝?”


    车和子随她匆匆赶往祠堂。还未进门,便已感受到里面剑拔弩张的凝重气氛。


    祠堂内,烛火幽微。张奉出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面色苍白却眼神倔强,毫不退缩地迎视着父亲喷火的目光。


    张伟定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邪火堵在胸口,几乎要炸裂开来。父子二人如同对峙的猛兽,在祖宗牌位前无声僵持。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张奉出脸上!力道之大,让他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好……好你个逆子!”张伟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儿子的鼻子怒骂,“你竟敢……竟敢如此顶撞老子!”


    张奉出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丝,却依旧跪得笔直,声音因压抑而颤抖:“父亲……儿子只是……只是希望母亲能……能归葬祖坟……不至……不至做了孤魂野鬼……”他艰难地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那个毒妇……与我们张家……有何干系?”


    “我的儿啊!”张伟定痛心疾首,声音嘶哑,“你也长大成人了!朝廷里的事,你也该懂了!这些陈年旧事,我早同你说过!”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刀:“当年你母亲写给她娘家的那些信!若被圣人知晓了!我们张家……还有今日的风光吗?!你恨云卿,不想她入祖坟,大可直说!为何……为何要在祖宗面前,提那个害我张家险些覆灭的毒妇?!”他口中的“毒妇”,正是张奉出的生母,那位被休弃出家的宋夫人。


    张奉出紧抿着唇,不再言语,只是将头深深埋下,肩膀微微耸动。


    车和子错愕地看着这一幕。她从未见过八面玲珑、处事圆滑的张奉出,竟会如此强硬地顶撞父亲,甚至不惜承受耳光之辱。


    云香县主低声向和子解释了缘由。原来,朱夫人丧事一应由张奉出操办,事无巨细皆依父亲心意,极尽哀荣。唯有一事,他寸步不让——他恳求父亲,若要将朱夫人安葬于张家祖坟,那么,请将他的生母宋氏一并归葬!


    张伟定断然拒绝。


    张奉出的生母宋氏,出身陇西名门宋家。当年太子党争,宋家站错了队,支持了被韩淼夺位的废太子。韩淼登基后,宋家因参与谋反被诛九族,幸存者流放瓜州。宋氏虽已嫁入张家,但曾将丈夫张伟定私下的一些牢骚话写信告知娘家,险些给张家招来灭顶之灾!若非张伟定机警,及早发现并休妻,令其出家避祸,张家早已被划为乱党,哪还有今日富贵?


    多年来,张奉出嫡庶不明的身份,始终是他心头一根刺。张伟定虽未再娶正妻或立夫人,并在张奉出娶了县主后,明确他为爵位继承人,自认已对得起儿子。可儿子竟在此时,为那早已被遗忘的“毒妇”出头,甚至不惜以朱夫人安葬之事相挟!


    张奉出并非全然排斥朱夫人葬入张家墓地。但他无法忍受,名正言顺的张家主母之位给了朱夫人,而他的生母,却连一个归葬祖坟的名分都没有!这份为母争名的执念,让他不惜触怒父亲。


    张伟定气得几乎吐血,命人取来藤条要狠狠教训这个逆子!云香县主慌忙上前阻拦。张伟定顾及儿媳颜面,又见车和子也在场,强压怒火,转向和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大姑娘……你总不忍心……让你母亲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吧?”他希望和子能站在他这边,支持将朱夫人葬入张家祖坟。


    车和子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张奉出红肿的脸颊,最终落在父亲牌位林立的祠堂深处。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张伯父,我母亲虽在张家生活过一段时日,但既无三媒六聘,更未与我父亲正式和离。若葬入张家祖坟,于礼不合,名不正言不顺。”


    若要朱夫人以张家女眷身份下葬,必须先与车彻和离,再由朝廷赐予诰命。这等出格之事,莫说张家,便是沈家也绝不会做。


    她的话,字字在理,却如同冰锥刺入张伟定心口。


    “你……你想让你母亲……做孤魂野鬼吗?!”张伟定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愤怒。


    车和子迎着他的目光,语气依旧淡然:“烦请张伯父……为我母亲在城郊择一处清净之地安葬吧。”


    张伟定被两人这“一唱一和”气得浑身哆嗦,悲愤交加,竟又踉跄着冲回花蕊楼灵堂,对着朱夫人的灵位哭天抢地,大骂儿子忤逆,女儿不孝。


    闹剧终有收场。朱夫人最终未能入张家祖坟,张奉出的生母也依旧寂寂无名。张家在洛阳城郊选了一块风水上佳的宝地,安葬了这位一生跌宕的红颜。


    葬礼过半,转眼到了中元节。天气微凉,带着初秋的萧瑟。和子跟着杏子学做莲花灯。杏子心灵手巧,做的灯精巧雅致;和子做的则略显笨拙。姐妹俩将做好的灯轻轻放入引活水的长池中。点点灯火随波逐流,寄托着对亡母的哀思。


    和子望着自己那盏歪歪扭扭的灯漂远,好奇它会飘向何方,便沿着池岸默默跟随。忽见一只大手伸入水中,小心翼翼地将杏子那盏最精致的莲花灯捞了起来。


    “杏子做的灯这般精巧,随水飘走岂不可惜?”张奉出的声音传来。他仔细拭去灯上的水珠,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痴痴凝望着那盏灯,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抬头见是和子,他迅速将灯藏于身后,朝她拱手作揖:“前几日祠堂之事,多谢车大姑娘仗义执言,保全了我母亲……最后的体面。”对他而言,若朱夫人入了祖坟而自己生母无名无分,那是身为人子无法接受的耻辱。


    “我母亲本就与张家无关,”车和子望着池水中自己那盏渐行渐远的孤灯,语气平静无波,“葬入张家,反倒是失了礼数,徒惹非议。”


    张奉出一怔。世人汲汲营营,所求不过名分二字。眼前这位少女,竟比他这混迹官场之人看得更为通透。他不由感慨:“车大姑娘尚能见母亲最后一面,送她风光大葬……可我……”他声音低沉下去,“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停灵不过三日,便草草下葬……”未能尽孝于生母膝前,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与隐痛。


    “人不能总沉湎于过去,”车和子收回望向孤灯的目光,看向张奉出,眼神清澈而坚定,“若我是个耽于过往之人,恐怕……早已活不到洛阳了。”她点到即止,无意与张奉出深谈。


    张奉出见她独自一人,正是提出杏子去留的时机。他正色道:“车大姑娘,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若姑娘执意要接杏子回沈家,张家自当遵从。只是……杏子在张府生活已有两年,身子又弱,骤然更换环境,恐于她身心无益,百害而无一利。”


    车和子心知自己在沈家尚且朝不保夕,沈府更非善地。她直视张奉出,问出一个直击核心的问题:“张大公子,请如实回答我——我能否照顾好杏子?”


    张奉出闻言,竟露出一丝苦笑,直言不讳:“这话……早在姑娘离家出走那日,在下便说过了。车大姑娘连自己都未必能照顾好,又如何能照顾他人?”他回答得极其坦诚,甚至带着一丝残酷。


    这坦诚反而让车和子心服口服。她反问道:“那么,张大公子……你能按照杏子的心愿去照顾她吗?而非仅仅按照你认为‘对她好’的方式?”


    这个问题,让张奉出也哑口无言。最终,由张伟定做主,让儿媳云香县主写信给沈家,言明朱夫人葬礼后车和子将归沈府,而车杏子则继续留在张家。沈家对此并无异议。


    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朱夫人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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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半里之遥。纸钱漫天飞舞,哀乐凄婉。张伟定亲自扶柩,送爱妻最后一程。世人皆叹,这位曾艳冠南朝的女子,在北朝竟也能享有如此煊赫的哀荣,只可惜红颜薄命,年仅三十四岁便香消玉殒。


    车和子与车杏子身着素服,在母亲的墓碑前长跪不起,三叩九拜。一捧捧黄土落下,渐渐覆盖了那具华美的棺椁。朱夫人最终长眠于异乡的土地之下。


    和子怔怔地望着那不断堆高的黄土,心中一片空茫。人活一世,无论生前如何风光或坎坷,最终不过黄土一抔。


    暮色四合,回城的时辰已到。张伟定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死死跪在朱夫人的墓碑前,任凭旁人如何劝说,只是抱着冰冷的石碑痛哭流涕,不肯起身。张奉出无奈,只得先行率领大部分送葬人马回府。


    和子与杏子同乘一辆马车,在暮色中缓缓驶离。晚风吹动车帘,微微掀起一角。


    车和子无意间透过缝隙向外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路旁树林边缘一闪而过!那背影……竟像极了父亲车彻!


    她心头剧震,猛地探身欲看清,马车却已疾驰而过,将那身影远远抛在身后。是幻觉?还是……他真的来了?


    “云卿……你怎么能弃我而去……”张伟定伏在冰冷的墓碑上,哭得肝肠寸断。暮色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


    忽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遮住了大半墓碑的光线。


    张伟定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头。只见一个身着粗布军服、风尘仆仆的男子,正沉默地跪在朱夫人的墓碑旁,与他并肩。


    张伟定眼中瞬间燃起怒火,厉声道:“她是我的女人!不是你的!”来人正是车彻,那个在周朝军中沦为小兵的前陈将军。


    车彻对张伟定的怒吼置若罔闻。他伸出粗糙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墓碑上冰冷的刻字:


    先母朱氏之墓


    孝女:和子杏子立


    墓碑上,没有他这个丈夫的名字。仿佛他与朱夫人之间二十余年的夫妻情分,从未存在过。


    他曾经何其幸运,娶到了朱家最耀眼的明珠。可他并非一个体贴的丈夫。在和子出生后,夫妻间早已貌合神离。如今,他连在亡妻墓碑上留名的资格都没有。


    “可否……由我抚养杏子?”车彻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他想带走两个女儿,尽一点为人父的责任。


    张奉出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刻正站在父亲身后,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你?一个自身难保的流放犯,拿什么照顾女儿?”


    车彻因拒绝前往江南镇压旧陈百姓的叛乱,已被朝廷下令流放伊州。


    张奉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淡漠:“你若肯回江南,做个刺史,立下功劳,或许……还有机会将女儿接回身边。”


    车将军痛苦地摇头:“我不忍离开女儿……可让我带兵去杀自己曾经的同胞……我做不到!”他正是因为抗命,才被贬为最下等的兵卒。


    “杏子……与你又有何干系?”张奉出语带讥讽,目光锐利,“她若随我张家姓,与跟你姓车,又有何区别?若真跟你回去,怕是不出一个时辰,她就会被送入宫中,沦为……”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明。以杏子那敏感的身份(陈末帝私生女),在车彻身边只会更危险。


    车彻浑身一震,颓然低下头。他明白,以他如今的处境,根本无力保护那个与他并无血缘、却视如己出的小女儿。


    “至于你的大女儿……”张奉出的目光投向马车消失的方向,声音飘忽,“她的命运……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车和子的人生,早已不是他这个落魄父亲所能左右。


    两个男人——一个是为情所困、痛失所爱的将军,一个是即将流放、无力护女的父亲——并肩跪在同一个女人的墓碑前。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气氛诡异而沉重。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却又因同一个逝去的女人,被命运短暂地捆绑在这方冰冷的墓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