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的葬礼尘埃落定，张伟定将亡妻的遗物分作两份，交予车和子与车杏子两姐妹。和子又在张府陪伴了杏子数日，直到沈家的请帖送至张府。


    沈凯之在城郊新修缮的山庄广发邀帖，宴请宾客。张奉出看着请帖，思忖片刻。父亲张伟定自朱夫人去后，终日郁郁寡欢，无心应酬。他决定代父赴宴，正好带杏子出门散心。于是，和子与杏子便随张奉出离了洛阳城。


    车行至郊外岔路，杏子随张奉出前往张家山庄，车和子则独自前往沈家山庄。


    沈家山庄的气象，已非和子一年前所见可比。昔日略显朴拙的庄园，如今已将毗邻的元头西庄尽数纳入，依山傍水，营造成一座气派非凡的郊野园林。引活水成曲池，叠太湖石为假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在葱郁林木之间，处处透着新贵豪门的奢靡与精心。


    元嬷嬷早已在山庄门口翘首以盼。见到车和子一身素白孝服，形容沉静，眉宇间少了往日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郁，元嬷嬷心头一酸，忙迎上前，强作笑颜：“姑娘可算来了！这山庄看着大吧？嘿，跟咱们城里新起的国公府邸比，这儿可算不得什么！老婆子前儿偷瞄了一眼新府的花园，那才真叫人间仙境！”她絮叨着，引和子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处精巧院落。


    这院落虽小，却是孙灵儿院落的侧厢，位置极佳。推开雕花木门，屋内陈设雅致。一道檀木屏风巧妙隔开内外：内里是卧房，一张气派的壶门大床靠墙而立，旁有排柜、十锦架，一应俱全；外间是小小的待客花厅，布置简洁却不失温馨。梨花木圆桌上，一壶新沏的热茶正袅袅冒着白气，几碟精致的点心摆放得整整齐齐。


    珠帘轻响，陶夫人与孙灵儿联袂而来。陶夫人目光温和地扫过屋内：“和子，看看可还缺什么？或是想要什么新鲜玩意儿？只管开口，立刻让人备来。”


    “这里很好，我很喜欢。”车和子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陶夫人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钱姐姐……也来山庄了吗？她月子早该坐完了吧？”


    陶夫人与孙灵儿对视一眼，皆露讶色。陶夫人轻叹一声：“将军……把钱妹妹禁足了。”她三言两语，将钱琼瑛得知父兄因涉江南民变、被定为谋反大罪、满门抄斩后的惨状道出——琼瑛如何跪地哀求沈凯之，如何得知父亲早已身首异处，悲痛欲绝之下竟以头撞地，求一同赴死……


    “将军盛怒之下，便将她禁足院中。”陶夫人语气沉重，“将军正在气头上，若钱妹妹再不肯服软……只怕……只怕要将二公子交给其他夫人抚养了。”


    江南民变之事，车和子略有耳闻，但钱姐姐父兄因此获罪被斩，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她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便朝门外冲去！


    “和子！你去哪儿？”陶夫人与孙灵儿惊呼。


    “既到了沈家山庄，”车和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决绝，“自然该先去拜见将军，才不失礼数！”


    山庄深处，半部堂内。沈凯之独坐于一副素纱屏风前，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轮廓。见车和子一身素缟，神情肃穆地行礼问安，他心中微动：在张家待了几日，与妹妹相处，倒似懂事知礼了些。


    车和子礼毕，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凯之：“将军，钱姐姐与我一样，尚在孝中。可否……送两身孝服给她？”


    沈凯之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斩钱文道与其子的命令，是我亲下的。和子，你可是觉得……我做错了？”


    “将军若认为做错了，”车和子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晰，“那是因为钱文道是将军幼子的外祖父。”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但若钱文道并非将军幼子的外祖父，将军还会认为自己有错吗？”


    沈凯之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管他是谁的外祖父！犯谋逆大罪者，皆当处死！此乃国法！”


    “没错。”车和子立刻接口，语气竟带着几分赞同，“将军说得对。犯谋逆大罪者，皆当处死，一点错都没有。”


    “哈哈哈！”沈凯之笑声更甚，带着一丝玩味。方才他将同样的问题抛给女儿舍那，女儿委婉暗示他操之过急，言下之意似有微词。而这小丫头，竟斩钉截铁地说他没错！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倒说说，如何没错？”


    “若钱家当真铁了心要谋反，斩首示众，何错之有？”车和子反问，随即话锋陡然锐利，“可钱家……真有谋反之心吗？”


    沈凯之不屑道：“搜出钱家与叛军首领往来的书信，铁证如山！”


    “有书信往来，至多只能证明他们相识。”车和子步步紧逼，“仅凭几封书信，就能断定钱家参与了叛乱？”


    “五月才知钱家涉事，六月便已人头落地……”


    “将军可曾命人细细勘验过那些书信的内容？其中可有密谋起兵、里应外合之语？”


    “此间因果，当真如‘谋反’二字这般简单吗？”


    “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对关乎人命之事，难道不该……慎之又慎吗？”


    沈凯之凝视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的少女，半晌，才缓缓道：“可惜啊……”


    车和子追问：“将军可惜什么？可惜钱家之死？”


    沈凯之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一种近乎惋惜的复杂情绪：“我是可惜……和子你，是个女儿身。”


    “若为男儿，假以时日，定是顶天立地、能搅动风云的人物。”


    “可惜……生成了女儿家。”


    车和子微微扬起下巴：“女儿身……就可惜吗？”


    “父亲，让车家姑娘去吧。”一个清冷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沈凯之回头，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位高挑女子，容颜明丽，气质冷冽，正是他的长女沈舍那。沈凯之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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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当年，舍那你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沈舍那神色淡然：“女儿不记得了。”


    沈凯之轻叹：“车家养了个好苗子，可惜……是个女公子。”


    沈舍那走到父亲身侧，目光投向车和子离去的方向，轻声问道：“父亲，还有一个问题，您没问那女孩。”


    “若事后查明，钱家只是被牵连，并无谋反之心……”


    “您这刀，是杀，还是不杀？”


    沈凯之眼中精光一闪，语气平淡无波：“简单。事后平反，厚恤其家眷便是。”乱世之中，当权者首要的是扼杀一切可能的威胁，至于真相与冤屈，不过是事后权衡的筹码。


    沈舍那微微颔首：“父亲，把瀚儿的母亲接来山庄吧。将弟弟的生母长久禁足，于我们沈家的颜面也无益。”


    “至于瀚儿外祖父家的事……对我们沈家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日，钱琼瑛也被接至山庄。那场禁足风波，仿佛从未发生，烟消云散。


    钱琼瑛一到，车和子立刻去寻她。


    闺房内，钱琼瑛斜倚在软榻上，着一身崭新五彩云锦宫裙，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她本该为父兄守孝，却连一身孝服都未能穿上。车和子默默走到榻边，挨着她坐下。两人肩并着肩，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这份无声的依偎，或许是此刻最好的慰藉。


    “哇——哇——”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宁静。保姆抱着小公子瀚儿走了进来，满脸无奈：“夫人，您不在跟前，小公子日日啼哭不止……”说着，便将襁褓递向钱琼瑛。


    钱琼瑛下意识地接过孩子。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在她怀中扭动。她垂下眼帘，轻轻摇晃着，口中无意识地哼起一首江南小调：“月儿弯弯照九州……”歌声轻柔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说来也怪，瀚儿的哭声竟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几声细弱的抽噎。


    保姆见状，忙堆起笑容：“瞧瞧！小公子一见母亲就不哭了！长大了定是个最孝顺、最听话的好孩子！”


    钱琼瑛没有回应。她只是微微转动眼眸，目光落在怀中婴儿熟睡的小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疏离，有茫然，甚至……有一丝深藏的怨怼。她不爱这个孩子，或许，还有些恨他——这个用她父兄性命换来的、象征着她屈辱与无奈的孩子。


    保姆看着钱琼瑛沉默而近乎冷漠的侧脸，心中不解：哪有母亲这般对待自己亲生骨肉的？


    “和子来了！”门外传来三个彩清脆的呼唤声。她们打听到和子在此，便兴冲冲地来邀她同游，却不敢贸然闯入钱夫人的房间。


    钱琼瑛闻声，抬眼看向和子，声音平静无波：“和子，我还要照看瀚儿。你随她们去玩吧。”


    车和子明白，此刻的钱姐姐需要独处的空间。她轻轻拍了拍钱琼瑛的手，起身随着三个彩离开了这间弥漫着淡淡哀伤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