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阴阳罗刹尚且是凡人的时候，阳罗刹为官府写黄册。他不肯篡改田亩数量，官府就要以失职为由抓他坐牢。阴罗刹说，哥哥，我们逃吧。他们只有彼此，兄与妹在哪，哪里就是家。


    他们本可以逃走，如果那天阴罗刹没有信守承诺，把织好的衣服送到客人家去。


    赵颂璟查过他们曾经的生死簿，知道阴罗刹将撞见客人与别家的夫人私通，她会被推下水井。阳罗刹为了寻妹妹，将错过逃跑的时候，他会死在水牢里。


    赵颂璟又看见小白和立冬他们了。她拣回来的“朋友”们一直不见她回来，小白就跳起推开了窗子，立冬踩到天蓬背上，爬出去，寻着赵颂璟的味道，带小白去找她。


    可是西胤的兵马要进来了，藏在北稷皇宫里的鬼都会显出原形。小白会被吃掉，立冬会被踩断骨头。皇宫会起大火，赵颂璟的朋友们无一幸免。


    她早该把它们送去给原辞的。


    原辞、原辞，赵颂璟当然也看见了他。司命宫下了大雪，原辞围着祖父送来的厚厚的雪衣，跑到梅花树下去。他一朵朵捡落花，捂在胸口，像捂着珍宝。一定是梅花树们说了什么，导致原辞脸颊红了，比冷风刮耳朵还红。他拂落花枝上的积雪，悄声说：“你们也会喜欢她的，明年、明天我邀她来宫中小住好吗？”


    他给赵颂璟的信中说过，他已修出仙气，可以为赵颂璟抑制鬼气，养身体了。他想带赵颂璟见他的师兄弟，然后与赵颂璟一起回北稷。


    “原辞！过来给师父温酒——”原辞回头，见雪帘下，晏林深倚栏笑。


    宿淮在屋内擦拭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梅花酒，他的长发依旧飘在腰间，眉头没有冷得像冬天。


    原辞抱着落花回去，踏入门的瞬间，身上的大雪便融去了，衣物干净而温暖。他朝晏岫欠身，谢师父关怀。


    晏岫收起手，招弟子们落座。她说今日不考核，只饮酒，谁先醉了，罚明日清扫司命宫山下的万阶步道。


    赵颂璟是他们门前玩耍的孩子，师父给了很多糖豆，她一面吃一面哭。


    她不停后退，不断回望岁月的河流。她想阻止很多很多事情，可她挣脱不了岁月的桎梏。她站在今日，看着昨日的亲朋走向他们的深渊。


    原辞不胜酒力，醉倒在桌前。晏岫唤赵颂璟寄身的那个孩子，为原辞取一条毯子。


    孩子跑去原辞屋里，抱来月白披风。赵颂璟认得这条披风，是申笙带她做的。申笙说西胤的冬天比北稷还冷，让赵颂璟给原辞送衣服。赵颂璟没有钱买布料，申笙来买，她教她裁剪、缝制。赵颂璟坐在北稷的秋天里，用笨拙的针脚，在披风领子下，绣了原辞的名字。


    此刻是赵颂璟距离十七岁的原辞最近的时候。原辞在这个岁数时已经长开了，眉目间透着令人信赖的成熟，可他还是像个孩子般在睡梦中弯起眉眼，仿佛做了一场好梦。


    晏岫弯腰将垂落在地的披风一角拾起，压在原辞手臂下。她笑说：“分明已经修出仙气，偏偏又不爱用仙气护体，也不怕冻着。”


    晏林深说：“师弟是喜欢家里送来的东西呢。”


    宿淮道：“原辞与人界牵绊太深……”


    后面的话，赵颂璟听不到了。她再次后退，掉进了西胤的帝宫里。


    这座宫殿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盛事，红色的宫灯在城墙上组成辉煌灯火。她看见姬恒与一身黑袍的枯瘦女人在宫墙间说话，夜风很大，姬恒抬手掖了掖女人的风帽。


    下一瞬，女人出现在赵颂璟面前，苍白的手指拔出鬼谏，一剑就朝着赵颂璟的脖子。看来她出现得不巧，寄身在了刺客身上。


    她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她已经知道她更改不了过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只是长河之中，被风浪拨弄的蚍蜉。


    她看着颜则漆黑的眼睛，心想颜则真的和赵颂璟不一样。颜则浑身上下都透着危险的气息，比鬼谏还更叫人畏惧。


    “回去。”颜则冷冰冰道。


    “什么？”赵颂璟简直以为她在对她说话。


    剑尖指在赵颂璟下巴那，抬着她昂起头。颜则自上而下，俯视她。“回去。”


    像被夜风吹到打寒颤，赵颂璟大梦惊醒。玄灵仙尊并非用时间困住她，而是用悔恨将她困在往事之中。她在书中读过不是吗？“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赵颂璟向前一步，颜则后退。她握住鬼谏，颜则松开了手。


    这是鬼王的剑，鬼王与元圣仙尊并座，凌驾于万物之上。


    面对两个赵颂璟，鬼谏兴奋至极。它颤动着，仿佛催促赵颂璟让它看点不同的。鬼谏刺破了赵颂璟的手心，黑色血液不同于颜则的，这是鬼的血，从鬼王的骨头中流淌而出。


    赵颂璟旋身反转，身后分明是城墙，但鬼谏所至，如天幕乍破，白昼涌现。


    赵颂璟要回去了，余光与颜则对撞，她身后刚刚登基的人皇亦望向不知多少年后的将来。


    ***


    龙虬面对赵颂璟的消失，有些愕然。


    长龄又精进了。曾经她发动岁时阵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可如今转眼便开启，将对手打得猝不及防。倘若掉进岁时阵中，将一次次踏入与己身命格相关的时间之中，或在其中重温欢愉、或沉湎悲痛，总之一旦进去，便会一直纠缠，直到意识被无尽的时间消磨成沙粒、至尘埃。


    龙虬面色阴晴不定，他怀疑长龄对凡人又生出怜悯之心，否则她为何对这鬼痛下杀手？犹疑了三千年，到底是下定决心了？倘若果真如此，那么长龄便彻底站在龙虬的对立面。


    他绝不让仙界再次卷入人与鬼的无尽纷争之中。


    “拦住长龄。”凰翊趴在龙虬肩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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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道。


    “嗯？”


    长龄正要离开，仙者们亦是渐渐散去。天兵天将正在修复仙门。似乎鬼的到来只是仙界平静岁月里的一个小插曲。


    “赵颂璟会回来。”凰翊说。


    龙虬不信，直到半空中黑气骤生，云层像被盘古用开天神斧劈做上下两半，似将在仙界也分出个天地。变化出现在一息间，黑气没给任何仙者反应的时间便从背后杀中了长龄。


    用不着龙虬去拦长龄了，他倒是显现龙尾，托了长龄一把。


    “卑鄙。”长龄抹消吐出的金血，缓缓开口。


    “你们罔顾人界，还将不愿登仙的凡人强行扣留，难道不卑鄙？”赵颂璟拔出了此时此刻的鬼谏，她勒令鬼谏不许畏惧。鬼谏没了动静，只释放先前吸纳的阎王之气，尽职地做赵颂璟的兵器。


    阎王们的鬼气对仙者来说着实有些冲击了，仙界纯净的云烟被渐渐污染，仙者纷纷结起阵将赵颂璟包围。


    望不尽的金仙在上，赵颂璟只是一只渺小的黑蚁，却妄图翻越高山。


    真不敢想，数月之前，赵颂璟还是原辞肩膀上无措的孩子。她的眼眸越来越漆黑，好像光根本照不进她的眼睛里。她愈受阻，愈像颜则。还是说，那个冷漠无情的赵颂璟掌管了理智与感情？


    她飒然朝前，速度比狂风更快，无数仙者挡着她的路，她便硬闯，但也不只是硬闯。


    第三道仙阵打了个空——赵颂璟在飞速中突然转向，从太白金星的身侧钻了过去。武曲星君在太白金星身后，他反应更快，剑阵等着不速之客。


    可是赵颂璟还是不打算跟他打，她凌空翻身，与文曲星君的大袖擦身而过。


    她像只闯入陌生屋子，在各种烛光间埋头乱窜的飞虫，将仙者们搅弄得一团糟。但她不是漫无目的，她从各种纯净的仙气里，找到原辞了。鬼谏突然动作，让赵颂璟踩在它身上。


    赵颂璟变成了一道黑色流行，划破金云。等仙者看清她的身影，她已经从他们身边飞过。


    原辞在最高的那栋宫殿里。是为了防止原辞离开吗？尚未靠近，赵颂璟已经发觉那座大殿里有一层金钟罩般的仙阵，仙阵气息巍峨若山。倘若将它看作金盾，长龄的力量都未必能一举破开。


    可是赵颂璟无论如何都要进去，她知道原辞已经等她很久了。原辞，仙者不救我们，我们自己救。


    她划破手腕，喂血给鬼谏。等鬼谏饱饮之时，他们便到宫殿前了。赵颂璟握起剑柄，磅礴鬼气皆臣服于她。赵颂璟知道颜朔能感觉到她的变化，他一定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就像期待一台总是出人意料的大戏。


    她双手持剑，蓄力一击，霎时间风起云涌，一重重楼阁都被摧毁，千里翠微被削去了山顶。可是那座宫阁嵬然不动。


    黑气散开，赵颂璟看见剑的另一端是只白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