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依旧是漆黑的，灯油燃干了、火把也烧尽了，人们不得不开始适应在黑暗中生存。唯一的好处是，看不见四处蔓延的血。


    原辞到仙界去了，鬼王却一点都不急了。他大摇大摆离开，留下众鬼以前所未有的攻势袭击凡人，不止西胤、大河，海内外的国家皆生灵涂炭。鬼界攻击人界实在轻易，鬼王甚至都不需要急匆匆选出些阎王，他只要打开十大地狱的鬼门，鬼便会闻着怨气爬出，用尽办法折磨人界。


    阴阳罗刹有时与鬼差叙旧，打探消息。鬼差们说如今这差事干得昏天黑地，歇不了片刻。冥河上的摆渡船甚至拥堵起来了，孟婆急找了三百个新孟婆，帮她熬汤。鬼差都想去投胎做人了。


    阴罗刹说不干不就得了。白无常道，倘若没魂魄投胎，就没生灵降下啦，一口怨气都吃不着。


    阴罗刹说世道乱成这样，还有活物生活物啊。


    “别小瞧了‘活物’啊，子孙代代无穷尽呢。”姬煦从他们面前跑过，叉腰接茬。他顺手给了阴罗刹一个包子，让她尝尝“活物们”的手艺。


    阴罗刹嗅了一口，没从上头嗅出姬煦的怨气。这是个没有怨气的凡人，既不贪财与权、也不恨病与死，甚至对鬼都毫无恐惧。人皇身上的怨气就很重，他怨鬼怨仙，怨天地不公。经常和姬煦走在一起的凡人杭毓怨气也很重，她有多怜惜凡人就有多怨恨鬼界。


    姬煦倒是例外，他是第一个朝赵颂璟带来的鬼示好的凡人。他问阴罗刹，看见颜则没有？颜则出去好多天，听说今天回来了。


    阴罗刹贴到他壮阔的胸膛上，脸颊挨着他的脸颊，说，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姬煦摸着脑袋嘿嘿笑，只道，原本昨日是可以亲，但是今日不行了。今日我决意和凡人也生个“活物”出来，你若是方便，代我转告我皇叔，让他来做我儿子。


    阴罗刹摇头说，你们凡人可真草率，说生就生。


    姬煦说没有哇，我深思熟虑了一顿饭的功夫呢。


    阴罗刹又说你要和谁生？不会是鬼谏吧？


    姬煦已经知道鬼谏是指颜则了，赶紧摇头，“这是本王的秘密。”他对军营里的路了如指掌，块头壮实但又格外灵敏，所以在夜里走路也不彷徨。他大步走了，路上碰见冷月，给她也掏了个包子吃。


    他打趣问：“今天刺杀我哥了吗？”


    谁都知道冷月留在这里，是要刺杀姬恒。姬煦偏偏很乐意告诉她，陛下今天也在大营里，你去找他吧。反正冷月根本杀不成。她咬着包子，扭开了头。


    姬煦贱兮兮的，惹人不高兴了，他才笑得更开怀。军营里四处飘着姬煦的笑声，像黑暗里的灯盏似的。他找到赵颂璟的时候，怀里的包子就剩一个。但是他留了最大的一个，说是宿淮亲手包的，皮厚菜心也厚。


    原辞离开后，宿淮对赵颂璟很关心，乃至于像个无微不至的老父亲。连姬煦都看出了这一点。姬煦觉得原辞既然喜欢赵颂璟，那宿淮对赵颂璟好，是理所当然。而赵颂璟知道，宿淮是听见了鬼王跟她说的那番话。


    尽管原辞和赵颂璟两人“私奔”了那么长时间，但宿淮大抵没想过原辞已经跟赵颂璟“滚入红尘”。原辞修仙前是规规矩矩的世家公子，修仙后是尊师重道的小师弟。那天鬼王说赵颂璟指不定怀上了原辞的血脉，宿淮肯定很惊讶，且很想问问。但他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赵颂璟也不说。她忙着收鬼。


    她想通了，鬼都是臣服于强者。鬼王强，所以他们跟着鬼王，颜则强，所以他们也跟着颜则。那赵颂璟也很强，他们为什么不能跟着赵颂璟？


    鬼王对下边放任自流的后果就是，他自己或许都不知世上有多少鬼。他的目光掠过每只鬼，但只记得他感兴趣的那几个。他就像包厢里听戏的看客，并不在意台后究竟有多少生旦净末丑。


    尤其那些不能制造怨气的鬼，阎王都不管他们。赵颂璟乘虚而入，什么都不必说，释放身上的鬼气就能将他们压制到跪伏。她还想游说卞城王那狗东西，她封他做“大总管”，帮忙看着她驯服来的鬼。但是卞城王狐假虎威，嘲讽她一顿后，就赖在鬼王那，根本不出来了。


    赵颂璟没法，就向姬恒要走了枉死城，把她收来的鬼安置在那。姬恒问她要做什么，他皱着眉，越来越不理解赵颂璟的所思所想。


    赵颂璟其实也没有想好要做什么。她没有颜则的记忆，继承不了那些长年累月领兵的经验。两军对垒，她帮不上凡人。光是杀鬼的话……她不能说，她不太想杀。可能她毕竟还是鬼的孩子，而且除了颜朔，其他鬼没有欺负她。


    但是先把鬼收服，关到枉死城里去，至少他们没机会害人。枉死城里的怨念已经够多了，赵颂璟吩咐泰山王管着他们，让他们别一次吃到撑破肚皮，就能吃很久。


    她还想叫颜如花用魅术帮她诱骗一些摇摆不定的鬼过来，但是颜如花这几日也躲着不见赵颂璟。因为鬼王说破了，颜如花教了小榕魅术，也就是说她根本没阻拦小榕“掉进陷阱”。


    赵颂璟像她说的那样，她不在意以前的事情，但颜如花大抵是不信。那就走着看吧。


    姬煦笑眯眯地看着赵颂璟吃包子，问：“今天收了很多鬼吗？”


    赵颂璟抠着手指说：“四千八百个小鬼头。”她说完，又收手，板起脸说，“四千八。”


    姬煦哈哈一笑，摇头晃脑道：“不用装啦。颜则已经打服我了，你一声令下，我为你横扫四方。我喜欢颜则，也喜欢你。”


    赵颂璟还想装一下，但是她没有忍住。她向后一撑，与姬煦一样坐到辎重车上，晃着腿问：“姬恒呢？出来了吗？”


    “没有。”姬恒摇头，“陛下已经很久不出面了。我原想让你去喊他出来，但我想陛下应该是在准备三天后的事情吧。”


    原辞登上仙界七天了，没有传下任何消息。再过四天，姬恒将用他的方式，与鬼王决一死战。姬煦看不到的是，帝都里的鬼气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悬在天空下，漩涡中心是姬恒。他一直在吸纳帝都的鬼气，并将其炼化。


    赵颂璟阻止不了他，毕竟她自己也是不达目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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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休。她默不作声把鬼王那根肋骨完全炼化成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件事连原辞都不知道。原辞不在的这几天，赵颂璟都避着司命宫那些修仙者，没有任何仙气进入她的身体与鬼气对抗，她肆无忌惮地像姬恒一样疯狂吸食鬼气。哪怕她正在嚼包子，她都没停。


    和姬恒不同的是，她吸的是鬼谏里的。在姬恒无法完全吸收阎王的鬼气时，他总是向颜则借鬼谏，于是这把剑里藏了大海般汹涌的力量。


    鬼谏很像颜朔，尽管它认赵颂璟，但它还是有点坏。它巴不得赵颂璟把鬼气吸过去，这样，赵颂璟就和它是同类了。赵颂璟理解了为何许多鬼称呼颜则为“鬼谏”，在他们眼里，颜则和那把剑并无不同，都是鬼王的利器，都很危险。


    但他们误会了，颜则炼化不了鬼王的力量，她总归是在鬼和人的界限间徘徊。但赵颂璟身上的黑色纹路已经像原辞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一样消失——她现在是真的鬼。


    或许她已经成为颜朔期待的“完美躯壳”了，他为何还不来夺取这具身体？难道他一定要恶意地，等着赵颂璟诞下另一个孩子吗？


    赵颂璟确信颜朔一定一直看着她的动向，就像看那些小玩偶在戏台上唱戏一样。


    姬煦在赵颂璟身旁说军营里这个那个事情，赵颂璟在听，同时好像灵魂离体，望着赵颂璟和姬煦谈天。


    赵颂璟突然想到，颜朔在漫长的年岁里，孤独很久了。


    但是赵颂璟小时候无人问津，她也很孤独，可她没有伤害别人。颜朔也不应当把赵颂璟当玩偶。


    她吃完包子，拍拍屁股跟姬煦说：“明天，我去仙界接原辞回来。”


    “哦，好啊。”姬煦说完，才反应过来赵颂璟要去哪里。她说得像是去司命宫接原辞一样。“你去仙界？你怎么去？你去得了？”


    赵颂璟点头，确定她没有说错。


    “不是……”姬煦头一次觉得自己很无助，他不知道姬恒、颜则、杭毓……他们这些人背着他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总是让他猝不及防。“我哥从人修成鬼，你从鬼修成仙啊？颜则，你比我哥还惊世骇俗。”


    赵颂璟摇头。“仙界不是只有登仙才能去。你帮我跟宿淮师兄说一声，说我要去了。”


    她如此平淡地说出这件事。难怪宿淮一天三次占卜问仙、杭毓拿剑刻着日子数，偏偏就赵颂璟不急，还能到处收鬼。原来她早就有办法了。


    姬煦很听颜则的，颜则说让他去告诉宿淮，他马上就去了。但他跑到一半，想起赵颂璟不是去仙界吗？怎么刚刚又朝军营走？他挣扎了须臾，马上折返回去找赵颂璟。


    他腿长，走得快。赵颂璟又是捞着剑慢腾腾地走，于是姬煦回来时，恰好追到她的目的地了。


    赵颂璟停步在北稷遗民的落脚处——大难临头，冷月训练的这些遗民都在帮龙骧军抵挡鬼界，所以他们一直住在军营里。冷月也在这，正给医仙打下手，帮忙救治伤者。


    赵颂璟背剑走过去，对冷月道：“仙尊，我要上仙界接原辞，烦请为我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