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校场的比试后，风灵均高烧不退，烧的人恍恍惚惚的，小德子一直在塌前伺候着，这份伺候太子的差事，也是钱福海给他的一份美差，宫里人都知道，太子心善仁厚，为人随和，不争不抢，能给他当差是莫大的福分。


    可如今这福分自从被燕熹打了一顿后，在这寝宫里一言不发，太医也说了，发烧的人要多睡多休息，可风灵均的那双眼，睁的满是红血丝，也不曾入眠半分。


    窗外的月色好，跃入床榻前的玉石地砖上，薄的如同一片轻纱。


    小德子进来时，风灵均身着及地的锦缎长衫，伫立于窗前，满头墨发未经任何的束缚，由窗外的凉风掀起，风吹的轻，吹不散他眸中死气。


    “殿下，三殿下求见。”


    风灵均的脸上这才有了些动静，他转头，面色微红，显然还在发烧，他一直遵守规则，知道他的父皇讨厌人觊觎皇位，也讨厌皇子在朝堂上拉帮结派的，所以，他一直恪守规则。


    他是太子，该是他的都是他的，有什么好抢的？


    但是如今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没有价值的他，太过于墨守成规，父皇是对他失望了吗？所以才会连夜将已经放弃的风明意召回来？


    “让他进来吧。”


    出口的声音嘶哑，小德子低头允了一声后就退了出去。


    初春的夜晚还是微凉，更何况前几天雨水不断，寒气也重的很，风灵均坐在长窗下的案几前，目光有些涣散，他垂眸看向案上的棋盘，陷入了沉思。


    不消片刻，脚步声在殿中缓缓的响起，风明意这次能得恩宠，也是前所未有的大喜事，他进殿时，面上的喜色根本掩盖不住，与风灵均的颓废有着天差地别。


    见到了太子的那一刻，风明意以为自己看错了人，风灵均从前身上的那股子温润如玉的气质，如今荡然无存，他的那双眼在看向自己时，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让人窒息。


    “兄长。”风明意低头行礼，“弟弟才回来，听闻兄长病了，赶来探望，不知此刻兄长身体如何？”


    他的喜色收敛了不少，风灵均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放了一小会后，才不冷不热的伸手，示意他坐下。


    “你我兄弟已有许久未见，何苦如此拘谨？坐吧，陪我下一局。”


    风明意应了一声后，才缓缓的坐下，二人一言不发的下棋，表面上看着彬彬有礼，可当小德子去添茶时，才看得出来，他们棋局上的厮杀不相上下，很明显，风明意此番能回宫，自是要大展身手的，而素来温和的太子殿下，竟也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杀气。


    “于老的事情，弟弟也有所耳闻，兄长和于老情意深重，却也不要太过于伤心的好。”


    陡然间提起这件事，叫风灵均的心口一痛，手上的棋子也掉落在棋盘上，错下了一个位置，风明意将那颗黑子捡起，重新递回他的掌心，唇角勾笑。


    “兄长小心，这棋盘四角的星位，若被围住，中腹便再无活眼了。”话及此处，他的眼神下落，看向棋局，“您能把握的棋，可就越来越少了。”


    这番话里火药味太足，连在一旁伺候的小德子都听了出来，风灵均本身在皇子之中，皇帝就对他无过多的关注，虽然他是太子，可是风明意不一样，他虽因周家的原因被牵连，可到底是没犯什么大错的，如今被遣送出宫又回来了，皇帝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况且，这人一回来就对皇帝极为恭敬，朝堂上的大臣有些人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不敢与他来往，可没几天发现，皇帝似乎对风明意的举动，都是默许的，这么一来，谁为日后君王这一点，就显而易见了。


    是以，风民意回来至今虽不过短短几日，但风头胜的很。


    风灵均丝毫不在意他话里的敌意，只是一言不发的下棋，殿内忽而卷来一阵风，熄灭了几只蜡烛，导致光线一时间暗了下来，小德子连忙唤宫女进来点灯。


    “兄长。”风明意的眼中划过一丝蔑视，“我赢了。”


    风灵均默不作声的收拾棋局，自始至终都没有怎么搭理他，这让企图来炫耀的风明意觉得有些难受，他的每一拳似乎都打在了棉花上，那人毫无反应，可又不能说什么，只能起身，说了些让他保重身体的场面话后，就离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风灵均真的变了。


    本就是夜深人静时，风灵均还要休息，所以殿中并未留有什么宫女，风明意离开后，他又屏退了小德子，待人都散尽了，寝殿里就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风灵均从怀里掏出了于恩行的血书，他从燕熹丢给他后，就一直看，逐字逐句的看，看到他都能背下来了，燕熹说，让这血书昭告天下，是老师的遗愿。


    殿中的帷幔随风而动，今夜的风倏尔变大了，又吹灭了几盏灯。


    风灵均垂下眼帘，颤抖着手拿着于恩行的血书，起身站立于长窗前，指尖越发的冰冷，他拿起身边的蜡烛，举起，将血书置于上方，看着它燃烧，连带着老师的血液一道被燃烧，上面象征着风家罪恶的字，也被大火抹去。


    血书化为灰烬。


    “对不起老师。”风灵均哽咽着声音，眼眶湿红，“学生无用，可有些事，终将会被掩埋。”


    于恩行被杀的事情，在民间掀起了一股热潮，甚至于盖过了尤辜雪受赏龙纹敕令的事情，于家人不死心，天天到殿前告御状，要求重启于恩行一案，非要查个水落石出，要燕熹拿偿还。


    皇帝故作为难，崔仲儒已死，风灵兕被流放，如何查也很困难。


    哪知晓于家人坚持，乾明殿里，于子期愤恨的看了一眼身边站的笔直的燕熹，心中大恨，朗声道：“陛下，尤司执屡破大案，在民间声望极高，又有陛下亲赏的龙纹敕令，她虽与燕大人交好，可我于家人信她，信尤家，请陛下将此案交给尤司执，请她秉公处理，让天下人监督！”


    话音刚落，燕熹前一秒还算平和的面孔，登时阴云密布，这于家人的眼睛都是死的吗？明明看见他是奉命行事，还一门心思的把罪名往他身上扣，认准了皇帝是听信了他的谗言。


    他好不容易让尤辜雪远离这场权谋斗争，这混账一句话就要给人拉回来？


    尤旬一听也不乐意，前些天才喜悦女儿得到了龙纹敕令这样的天恩，如今才安稳没几天，就又来这样的事，更何况，于恩行的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内幕，这种案子烫手的很，也是尤辜雪能碰的吗？


    “陛下，小女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司执，且年幼无知，刑部内多位大人德高望重，相信定能查清案情。”


    于子期一听，不愿意，他就是想趁着尤辜雪拿到这龙纹敕令的时候，蒙受浩恩的时候，逼她不得不公正，这毕竟是历朝历代以来，至高无上的皇恩，天下百姓看着，她如何敢偏袒？


    可谁知，她父亲不让接。


    “尤大人，你这样实在是有些妄自菲薄……我……”


    “陛下。”


    于子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安南侯给打断了，这让所有人都有些匪夷所思，安南侯自崔仲儒出事后，在朝堂上一直不曾言语，众人都以为他太伤心了，怎么如今还会开口？


    莫非要为尤家说话？


    听到他的声音，风有川自龙椅上垂头眺望，安南侯佝偻着腰，拱手道：“尤司执到底年轻，于老又是我大雎朝的重臣，交她一个姑娘家，确实是不稳妥，陛下可另择他人。”


    他的出声不止朝中大臣意外，连燕熹自己都意外，他侧目看去，老头微不可见的对他轻轻颔首，至此，燕熹也就明白了，他是在感谢自己的通风报信，让他可以救了他江家唯一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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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于子期自是不乐意，当即开口：“安南侯，家父与你一道为大雎鞠躬尽瘁，劳苦功高，你为何要阻拦我于家人为家父讨回公道？”


    安南侯冷哼一声：“你把这件案子压在一个姑娘家的身上，不嫌丢人吗？”


    “你！”


    “好了。”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中止了二人的争执，那双眼皮耷拉下的眸子，直视燕熹，眸底划过一丝狡猾，于恩行的死到底是正和他意的，继而又狠狠的咳了几声，这几下咳得他整个肺都在疼。


    燕熹闻声往上看去，风有川的面色比以往白了许多，也苍老了很多，那泛黄的眼中，瞳仁在咳嗽时，有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涣散。


    老皇帝本就有头疼的老毛病，靠着胡贤妃的那一手制药粉的本事才有所缓解，为了让她这颗棋子达到出乎意料的作用，半步多的诸多事物，胡贤妃插手不多，也是为了让她更好的蛰伏，现如今，风有川的症状看似是普通的风寒，可自家的毒，燕熹太熟悉了。


    有时候，信任才是一把好兵刃。


    风明意瞧着于家人的样子，争得脸红耳赤的，心里明了，这是他拉拢于家的好机会。


    “父皇，儿臣以为，燕大人虽然是奉旨办事，可身为臣子，还是我大雎朝的重臣，在于老一事上，做的实属鲁莽，据儿臣所知，圣旨上是让燕大人押解于老下狱，并未让燕大人在于家直接斩杀于老，这是燕大人的过错，当罚。”


    燕熹好整以暇的睨了风明意一眼，狭长的黑眸里满是讥讽，他真以为自己被皇帝召回来，是因为皇帝想他，看准他，给他一个与太子竞争的机会？


    他只是被皇帝选回来磨砺太子的而已，说实话，燕熹看他一回来就在朝堂上蹦跶来蹦哒去的，就觉得甚是可笑。


    周家人的种，都是蠢货。


    于子期感谢的看了一眼风明意，虽然暂时皇帝不开口要查案子，可是眼下，能罚人的机会，他们也不能放过，当即下跪苦苦哀求，要处罚燕熹。


    皇帝似乎颇有为难，他以退为进的询问燕熹：“燕熹啊，你做事确实莽撞，但你毕竟是我大雎左相，也不能叫你受冤，还是让尤司执查……”


    “陛下！”一个早朝都没有说话的男人，陡然间开口，燕熹双膝着地，拱手道，“是臣的过失，先斩后奏是臣不该，有错则罚，臣无怨言。”


    尤旬的心中一震，看向燕熹的眼神有些复杂，他这是用自己来换取尤辜雪远离这些纷争和圈套啊，尤辜雪的心思不如这些老狐狸圆滑，上次的诺敏公主遇袭一事，就险些让她丧命，那哪是在查案，那就是这些朝堂的豺狼设的局。


    外界都在传言，燕熹身份低下，一直缠着他的女儿，就是想攀上尤家，先前关于燕熹的出身他也是听了个遍，说实话，会有反感，更反感的是自家女儿毫不在意这些，屡教不改，可皇帝的话分明是在用尤辜雪威胁他，燕熹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


    这倒是让他格外的惊讶。


    皇帝勾起唇角，他就知道，尤辜雪是他的软肋，稍微提一嘴，就能有奇效，从前的燕熹没人性无底线，让人拿捏不准，可现在的他不一样，尤辜雪就是他的七寸，外人碰不得。


    “既如此，那就将你贬为典客卿，随公主的使团，出使王庭，送公主和亲，不得有误。”


    说是要贬官，却没有想过贬的这么狠，典客卿就是个掌管宾客礼仪的职位，官居三品，职权不如左相不说，还要随公主去和亲，这趟回来后，朝中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尤旬惊了，安南侯也有些惊愕不已，可是反观那人，宠辱不惊，丝毫不惧，泰然接受了。


    燕熹伏地磕头，心中在这一刻明白了皇帝的后手，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臣，谢陛下不杀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