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叶慈一番话，刘新柔听得颇为似懂非懂，但直觉告诉她，她说的是对的。


    ——那是一种同为女性的心有戚戚。


    不久前，大允来了位和亲公主，若非亲眼见到，平宁或许并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她的这位新“母妃”途径茌宁，正好与她撞上，她便不得不与她打个照面。


    这位被每夷遣来大允的公主很年轻，也很美丽，刘新柔觉得，她或许比自己的年纪还要轻，也或许和她一般大，而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她却不得不远离故土，离开从前熟悉的一切人事物，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被迫与一个论起年纪都能当她爹的男人成亲。


    二人见面时，她眼眶红红的，人也没什么精神，问了她身边的侍女才知道，这位和亲公主从小长在每夷，没出过远门，更没来过大允这么远的地方，在来的路上便水土不服，病了好几场。


    人在生病的时候最为脆弱，她越发想家，想她的家人。


    刘新柔其实很想问她，后悔吗，孤身一人来到大允，可不知怎么，却问不出口。


    两国的和平，究竟为什么要靠女子牺牲自我来维持？


    见到这位和亲公主，她才明白，原来即便贵为公主，命运仍有可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先前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今天，听了叶慈的一番话，她才明白，这是这世道规定的，男子与女子的悬殊地位决定的。


    只要生在如此世道之下，这种身不由己便是注定的。


    这江湖确实精彩，只可惜，并非属于女子的江湖。


    原来——


    “我们如此不同，但我们都在雨中。（1）”


    而今，叶慈的出现，或可改天换地。


    她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忤逆父皇的心思。


    “你说什么？”永昌帝眉头一皱，斜乜着她。


    那表情平宁再熟悉不过，即便身为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她小时候被管教的次数也不在少数，有时她心服口服，可有时，她也觉得这明明毫无道理。


    可后来，经过了漫长的规训，只要父皇露出这种眼神，她便会低头认错，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掉了反抗的气性？


    她张张嘴，想对父皇说，叶慈说得对，可她脑中忽然闪过那位来自每夷的和亲公主，又忽然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话。


    若她不听话，父皇也会将她送去和亲吗？


    “……没什么。”她还是将那句话咽了下去。


    “平宁，你从小就是个听话的乖孩子，这刁民出言不逊离间你我，你可别上了她的当。”永昌帝说着，语气中隐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父皇，平宁不敢。”她说这话的时候，却并没有看皇帝的眼睛。


    皇上又恢复了往日慈爱的神色，满意地收回目光。


    “行了，朕的时间宝贵，不欲与你们这些不知世事的小女子计较。”他略微抬高了声音，越过夏欺英与叶慈，道，“芷兰，你不欲入后宫，朕不逼你，但你自行在野外建造如此一座华美宫殿，却有违大允例律。且十二年前，你违抗圣旨，闭门躲藏十二年，亦是大不敬。”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柯芷兰，似乎试图从那双写满无畏的眼中看到哪怕一丝恐惧，只可惜没有，只好兀自悻悻道：“不过，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朕可以恕你无罪，只要你……献出这座宫殿。”


    夏欺英简直要被他的厚脸皮惊呆了：“谁与你有往日的情分！是你单方面纠缠不休的情分吗？”


    永昌帝微微向后扭头斜乜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杀意，身为帝王，从没人敢下他的面子，可夏欺英与叶慈这二人却屡次让他难堪，待他得手，定要这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阿英。”柯芷兰终于出声制止了她，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泠泠地看向眼前这位帝王，“想必陛下要我这间宅子，是为充盈国库，而近日江南水患频发，那国库中的银两，想必都用在治理水患上面了吧？”


    永昌帝很少有这种被审问的感觉，可此刻那双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让他莫名有些心虚，连回答的声音都少了几分底气：“那是自然。”


    柯芷兰没说话，只是这么看着他，半晌，才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收回目光。鸦羽一般的长睫微微垂下，衬得她终日不见天光的肤色越发的白，白得近乎透明似的。面纱遮住了她的神色，可叶慈看着她，心中却忽然有种感觉——她好像认输了。


    “那便好。”她声音比一根羽毛落在地上还要轻，却重重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夏欺英神色一滞，默默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永昌帝面上那狂喜的神色一点一点地透出来：“芷兰果然识时务。”


    “那不知朕何时……”


    “今日。”


    永昌帝还没问完，柯芷兰便抢先答道。


    她仿佛不愿再听眼前这位天下最尊贵却也最让她厌恶的男子说一个字：“我今日便会离开。”


    这座宫殿，以及其中的宝物，皆出于女子。


    那初初成形便因为首领在漫漫江湖之中销声匿迹的金兰盟，受众多女子赞助，因此集|合了这天下众多宝物，可如今，即便挣扎了十二年，仍不得不胎死腹中。


    “丫头，收拾东西，离开吧。”柯芷兰道。


    “前辈……”叶慈仍想说什么，柯芷兰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听。


    她毕竟不是这宫阙的主人，而柯芷兰也不是。


    这宫阙，属于千千万万仍在这世间苦苦挣扎、上下求索的女子。


    离开珍珑阙时，叶慈仍觉得如在梦中。


    她生性顽劣，并不觉得这皇帝有什么好怕的，可这若是柯前辈的决定，那她便尊重。


    永昌帝得了这一屋子财宝，一想到自己充盈的国库与私库，便几乎要喜形于色。


    四人出了珍珑阙大门，看向四周，果然没人，没想到这皇帝还算守信。


    山风浩荡，刘新柔跟在永昌帝身后，怯怯的，看着却似乎与刚来时，有哪里不一样了。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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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是地动！”叶慈喊道。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明白过来，并不是地动。站在山顶远眺便可看到，城镇中仍一片安居乐业，也就是说，震动的并不是大地，而是这座山！


    永昌帝比她明白得更快，怨毒的眼神如有实物一般射向柯芷兰：“你这个贱|人！”


    鹰宁山巨震，珍珑阙寸寸凹陷，精雕细琢的白玉建筑上出现寸寸蛛网般的裂痕。


    “这座宫阙，与其中宝物，皆出于女子。”在猛烈的罡风中，柯芷兰挺着病骨，稳稳地站在原地，“若不用于女子，我良心不安。”


    “我并非此地主人，只是代众多姐妹守在这，没成想，守了十二年，仍是守不住。既然如此，不如毁了。”


    永昌帝癫狂地大笑几声，连自己与女儿的安危都不顾了，上去便要扯柯芷兰的衣襟。


    他早该想到的，如此宁折不弯的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怎会如此轻易地便让他拿走此地的宝物？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决绝至此，即便毁掉，也不愿让宝物落入他的手中！


    柯芷兰虽然内力全无，武功却尚在，她灵巧地向后一躲，便轻易躲过了永昌帝的袭击。


    山风愈烈，那轻纱再也无法安稳地挂在她脑后，她干脆伸手一拉，那面纱便随风而去。


    谪仙般的女子抬脚，不退反进。


    作为此地的守门人，若宝物注定被深埋地底，她也不打算苟活。


    那千疮百孔的皮囊下，是她支离的傲骨。


    然而，在她抬脚的瞬间，一只手拉住了她。


    柯芷兰回头，夏欺英那张算不上美丽的脸，此刻沾上了灰尘，显得更加狼狈，就这么明晃晃地撞进她的视线中。


    “傻子。”她眼中带一点泪，表情有几分急切，有几分心疼，又重复了一遍，“你这个傻子。”


    “你为她们做的已经够多了，芷兰，你若是牺牲了自己，才是大家最不愿看到的！”


    柯芷兰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一种堪称愕然的表情。


    她总是以天下为己任，将天下女子之命运福祉扛在自己肩上，殊不知，这份责任本也没那么重。


    剧烈晃动之中，她看着那只手，神情有几分犹疑，但又有几分留恋，仿佛在问：“我配吗。”


    夏欺英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内心活动，大声道：“芷兰，你配！”


    那声音比兽吼一般的山风还洪亮，铜锣一般，就这么直直撞在柯芷兰心上。


    她再次努力地向前抻了抻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无论多少次，只要你还愿意拉住我的手，我便愿意救你出这地狱。”


    山风吹散了阴云，日光透过云层的遮挡洒下来，映在眼前人乏善可陈的面庞上，将她照得金灿灿的。


    在那一线日光之前，柯芷兰伸出手。


    她动作幅度不大，可是已经足够了，甚至只要一个指节就足够了。


    柯芷兰猛地伸出胳膊，拉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