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如蛛网一般爬上棋盘，棋盘碎裂的瞬间，


    ——原来那棋盘就是珍珑阙机关的关窍。


    曾经，弈圣的无数喜怒与悲欢，皆在这棋盘之上；而如今，柯芷兰举起世所无双的美玉，将这棋盘狠狠杂碎！


    宁为玉碎。


    头顶的北斗七星忽然分列四方，隆隆声中，众人感到脚下的大地开始剧烈颤动——


    十二年过去，珍珑阙终于重见天光。


    朝廷兵马早已分立两侧，珍珑阙从地底分土而出的同时，缓缓张开了大门。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在日光照射下亮得几乎刺眼，其上，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永昌皇帝似乎因为终日养尊处优，适应不了这微服出行的颠簸，纵然有宫女太监前呼后拥地伺候，一张脸仍然因为疲惫而微微有些水肿。


    他并未在乎夏欺英嫌恶的眼神，而是迎上来，刚要开口，柯芷兰便阻止到：“只有你一人能进来。”


    她瞥见后面探头探脑的刘新柔，见她眉眼与安宁公主有八分相似，又补了一句：“还有她，其他人，退至山下。”


    “大胆，敢对陛下称‘你’，无礼草民！”大伴掐着嗓子，翘着兰花指，指着柯芷兰。


    一直护在皇帝身侧的侍卫好像生怕被抢了风头，滑跪一般挡在他身前，声情并茂地演绎了一出什么叫“以死觐见”，似乎皇上若想进去，就必须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一般，道：“陛下，不可啊！”


    他那声音惊飞了一窝林间鸟雀。


    皇帝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侍卫额前登时落下豆大的冷汗来，当即会意改口：“陛下，臣领旨——”


    夏欺英唇缝里溢出一声嗤笑：“原来朝廷竟是个草台班子。”


    永昌帝却并不生气，反而道：“是不是草台班子，也统治这王朝数十载了。平宁，跟上。”


    说罢，抬脚入了珍珑阙。


    平宁公主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是自己探索江湖的第一步，欢天喜地地跟着进了这座白玉制成的华美宫殿。


    二人进入后，宫阙大门轰然关闭，留下御林军护卫们在门外面面相觑。


    “统领，我们真撤吗？”


    被称为统领的人，正是方才当着众人的面儿演那一出“左右横跳”的侍卫，他是个没主心骨的，惯会拍上司马屁，如今没人给他发号施令了，他竟颇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半天，也下不了决心。


    “统领，不如我们撤到半山腰，这样一来，既不会离陛下太远，又不会让那妖女觉察出什么。”有一人提议道。


    “好！就这么办！”统领当即拍板，率军退至了半山腰。


    而此时，永昌帝与平宁一同进入了珍珑阙中，虽如虎穴，却并无一丝怯意，因为他自以为拿住了柯芷兰的七寸。


    此人看似又冷又硬，实则比谁的心都软，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别人。十二年前，他如此逼迫她，这位闻名天下的弈圣也只是拿起涂了毒|药的刀子划在了自己的脸上，而不是划在他这位天下共主的身上。


    只因她知道，若她杀了皇帝，天下必定大乱，遭殃的还是百姓。


    而如今，十二年的离群索居，并未改变她分毫，为了不伤害自己的挚友，她仍情愿让自己这位心怀鬼胎的帝王进入她最不愿让外人染指的珍贵宫阙。


    想到这，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那是一种男人与生俱来的征服欲与破坏欲，仿佛看着这位曾经三度拒绝自己的女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妥协，他就赢了一般。


    “芷兰，还是该叫你……弈圣？这称呼好些年未现世了，想必大家都早已不记得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关联了吧？”永昌帝笑得不无恶劣，黏腻如有实物的目光一刻都不肯离开柯芷兰戴着面纱的脸，仿佛试图从上面看出一丝痛苦亦或失落的表情。


    只可惜没有，柯芷兰连眼都没眨一下，仿佛只是听了两声狗叫。


    永昌帝皱皱眉，颇为不甘心，又道：“你的咳疾还没好啊？”


    柯芷兰兀自坐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淡淡道：“拜你所赐。”


    十二年前，她本欲自刎，可刀锋划过脖颈之前，她忽然想起那名以判官笔作发簪的潇洒女子。她不忍留她一人在世上，于是，那涂了毒|药的刀锋只是划过了那原本如白玉般无暇的面庞，从此，那皮肤寸寸溃烂，曾经清丽的美人儿，成了举世无双的丑女。


    而那毒|药顺着肌理深入血脉，为了清除毒素，她不得不散尽全身功力，还从此落下了咳疾。


    永昌帝见她终于开口，满意地一笑：“瞧，十二年前，你若听话一些，何至于受这些罪。”


    他这么说的同时，目光环视四周，扫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铸造宫殿用的白玉。


    美玉无瑕。


    原本不管是这宫殿还是人，都是如此。可如今……他想到柯芷兰脸上让人不忍直视的疤痕，皱了皱眉，这女人是此生都别想入他后宫了，不过这宫殿……他实在是势在必得。


    他是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若连他都不能享有这座世所罕见的宫殿，那还有谁配？永昌帝的目光忽然变得阴鸷——不如毁了。


    “放你爹的狗屁！”一道声音忽然惊雷般地炸起，夏欺英站到永昌帝面前，阻隔了他打量柯芷兰的目光，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永昌帝自出生以来便养尊处优，养在深宫中，从侍女小厮到太傅皇后，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个顶个的拔尖儿，后来又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更是事事都精细到了头发丝儿的地步。


    若论政治，他是个中好手，可若问他洗衣做饭这种市井小民才讨论的问题，那就莫怪他一窍不通了。


    五谷不分的金贵之躯，粗鄙到这种程度的市井之语，他实在是打小就没听过，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因此，此刻听到，他竟愣住了。


    柯芷兰看着眼前那道双手叉腰，泼妇骂街似的身影，眼睛隐约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因此并没有人捕捉到，可若真有人有传说中的火眼金睛的话，便可看到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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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纱下，唇角隐隐的笑意。


    空荡荡的宫殿中突然突兀地响起一声冷笑，先前一直冷冷旁观的叶慈忽然避开赵明予要拉她的手，也上前几步，站到夏欺英旁边。


    “从前在山间时，我还曾无数次好奇，享有这万里河山，坐拥无数江山的陛下会是什么模样，如今看来，还真是失望。”她道。


    “你这刁民，打哪儿来的，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永昌帝一拂袖，又是朝堂上那一套。


    “哦，对了。”叶慈懒洋洋地故作诧异，“我忘了称呼，我应该称您为陛下，自称草民，对吧？是不是还得给您下跪行礼？”


    “大胆！”


    “陛下，我确实天生胆长得比别人大，您的这套从语言到礼节全方面的规训，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奏效，可我从小长在山野，受不得这些桎梏。”叶慈抬抬下巴，永昌帝年纪大了，再不似从前风姿，甚至还有些佝偻，因此，叶慈若站直挺胸，甚至比他还高，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睥睨”，皇上旧居高位，哪受过这等蔑视，当场怒不可遏，抬起巴掌便要打叶慈。


    却被她在半空中截住了手腕。


    他养尊处优惯了，无论是力气还是速度，都与叶慈这种习武之人毫无可比之处，忿忿地挣了挣，竟没挣脱。


    “陛下，其实我还是挺喜欢草民的‘草’这个字的，春风吹又生——您的臣民便是如此，即便生活多艰，仍能野草似的一茬儿一茬儿地长出来，这字儿挺好的，不该用来贬低自己，要不您换个字吧？”


    “哪来的泼妇，也配跟朕叫板，等出去，朕非砍了你的头不可！”


    “‘泼妇’这词我也不喜欢，陛下，要不您再改改？”


    永昌帝绞尽脑汁，几乎将毕生听过的脏字儿都想了个遍，却还是只想起来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这些女子，见识还没有头发长，不懂治国多艰，又如何懂得朕的难处，还敢在这大放厥词！”


    谁料，叶慈闻言，却话锋一转，看向平宁：“公主，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一直敬仰的父皇。”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冷笑，“你们男子定下规矩，不许女子入学堂，不许女子经商，不许女子入仕，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将天下女子都规训成了离了男人活不了的菟丝花，如今却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若非被这世道逼到了绝路，被你们男子定下的规矩逼到了绝路，谁要你们养？”


    “你……”永昌帝用手指指着她，气得颤抖，“你这是要翻了天了！”


    “是啊，我今日，就是要翻天。”叶慈头一抬，逼视着这所谓的“天下共主”。


    “皇上，说实话，您方才说柯前辈如今‘乖巧’多了，听着仿佛夸宠物一般，我很不爱听。给她尊重，并不意味着您身为皇帝或男子任一身份的权利或地位的削弱。再者，您尊重、爱护一人，应当是尊重她的勇敢，而不是夸她乖巧贤惠。”


    “身为大允的统治者，您连尊重女子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做到尊重您千千万万的子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