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志南不愿与太子起争执，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离开了大帐，他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留给霍昀。


    姚政自从被立为太子，总觉得自己身上肩负了家国大业，连带对自己的表弟表妹们，也多了几分关照。此刻见霍昀白皙的脸上泛起羞愧之色，他连忙解劝道：“大郎他性子直，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莫要放在心上。”


    霍昀收敛了神色，低头应了一声。


    姚政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他这话虽是在责备慕容志南，但话语中的维护之意也很明显。霍昀若是争辩两句，他还可以顺着话题转圜一二，可是霍昀这样一副甘受奚落的表情，着实让姚政生出了几分歉意。


    幸好刚刚从燕朝皇宫回来的姚和泽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侍从的通报声刚刚响起，姚政就连声请进，根本没有留意到霍昀的眼中闪过的轻蔑神色。


    姚和泽在此役中没有获得上阵的机会，此次能够以使者的身份落定燕国投降的细节，真是扬眉吐气，还没进帐，就朝姚政笑道：“殿下，幸不辱命。”


    姚政眼中精光闪现。自从他力排众议，决定出兵燕国以来，众人只见他运筹帷幄，节节胜利，总是一幅智珠在握的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身上这副担子何其沉重，万一战事不利，他将要面临的不仅是朝中的指责，更有可能被二皇子身边的那些人抓住把柄，到时候储君之位都可能不保。


    只是姚政的生母慕容皇后早死，他在后宫之中并无强援，而二皇子的母亲霍妃却颇得姚主的宠爱。两相比较，姚政若是不能及时扭转局势，很有可能被步步逼到绝境。


    外祖父慕容丞相劝过姚政，不可操之过急。更多的宗室贵族们则抱着观望的姿态，姚氏君位的传承历来血腥，他们可不愿意过早卷入其中。


    姚和泽、慕容志南这些人都是违背了家族的意志追随他，对了，还有霍昀，这个表弟虽然有一半霍部的血统，却与霍妃关系疏远，因此才会跟在他的身边。即便霍昀看起来并无什么过人之处，急需助力的姚政也愿意将其收之麾下。


    现在，他终于可以向这些人证明，自己是一个可以交托性命的主君。


    “为孤更衣。”姚政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喜悦，矜持地对随行的内侍道，“切莫误了时辰。”


    整座西凉大营都开始躁动起来。按照双方的约定，燕国不仅会为西凉的大军提供粮草，还会奉上美酒肉食。一部分士兵将会获得许可，跟随姚政一起入城。他们渴望着，能够从已经俯首称臣的燕国身上，夺取财富。


    “殿下，已经快要到举行仪式的时辰了。”城墙之上，富郦轻声提醒佛槿。公主不知为何，突然提出要上城墙观望西凉人，丘敦皇后有些不放心，便派了富郦相随。


    富郦同样因为方才的事而心有余悸，带着一两分忐忑望着伫立在城墙上的佛槿。她一身素服，裙摆被风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婉转的弧线。


    公主的声音却出奇的冷静：“大长秋，我们就要向这些人俯首称臣了。”佛槿本是来看横桥的，尽管此时姐姐还下落不明，但多看一眼，她将来找寻的时候就会多一分把握。


    可是此时当她望着躁动不安的西凉大营，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忍不住从怀中取出那柄匕首，攥在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内心翻滚的情绪。


    富郦将身体深深地俯低，道：“臣不懂时局，只知道听从皇后的命令。”和宫中那些自称“奴婢”的宦官不同，富郦倒像一个温文尔雅的臣子，也难怪今日佛槿看到他佩剑上殿，那般惊讶。


    佛槿猛然意识到，自己对身边的人了解得太少了。她又将自己的目光移向城外，从来回跑动的人群中，她辨识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霍风钜！


    她急急向前，扑到城墙边缘。富郦的心差点从胸口跳出去，可是还不等他拉住佛槿，便听到她发出不可置信的疑问：“你看到了吗，那是霍部人？”


    她回过头来，质问着富郦：“他们怎么会和西凉人在一起？”佛槿虽然不曾参与到政务之中，但也知道霍部和燕国的关系一直很好，父皇还一直想要招揽霍风钜为姐姐的驸马。可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却出现在西凉人的大军中。


    富郦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怒不可遏的公主，心里生出一丝丝不忍来。


    从前，丘敦皇后和云昙公主都把佛槿保护得很好，便是昭献帝也从不将朝堂和后宫中的那些污糟带到小女儿面前。然而此刻大厦将倾，谁也不能继续将这个少女安放在公主的宝座上，为她遮风挡雨了。


    她必须去独自面对风雨。这风雨会让她生出痛苦，让她饱受伤害，却也给了她磨砺的机会。丘敦皇后亲自捆缚了皇帝来向西凉人求降，不仅仅是作为投靠西凉的筹码。这位高居凤座的女子，显然对小女儿的未来有更多的期许。


    这位帝国幸存的公主尽管才十几岁。即使在家国之难面前，她也能强抑愤懑，跟随着母亲，保住了败者最后的尊严。可是当攸关云昙公主性命的人与事出现在佛槿眼前时，她终于显露出稚嫩的一面。


    她指着霍部狼旗的手，微微颤抖，询问声音中除了怀疑，还有深深的痛恨：“是霍风钜？他投靠了西凉？为什么？”


    富郦只能回答第一个问题。他摇摇头，残忍地说出了真相：“不是霍风钜投靠了西凉人，而是他亲自将西凉人引过了黄河。”


    须臾之间，佛槿明白过来。她的嘴唇发白，然后又被紧咬的牙齿勒得血红。


    血迹斑斑的城墙上，一片寂静。


    公主仿佛呆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仇恨的目光落在城墙前面的那些霍部武士身上，久久，久久。


    城楼下的霍风钜若有所感，抬头望向佛槿的位置，却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他抬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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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槿从怀中掏出了匕首，想要奔下城楼，直扑霍部人的所在。


    可是，当她迈出一步后，又停了下来。


    一旁的富郦一动不动，既不阻拦，也不添油加火，只是静静地看着佛槿，似乎无论她选择了哪一条路，他都会竭尽全力地帮她实现。


    就在这时，丘敦皇后差使的小宦官急急奔上城墙，看到佛槿就想要立刻上前行礼，却被富郦拦了下来。


    即便没有佛槿的提问，富郦也打算提前将有关霍风钜的真相揭开。一个时辰后，他们就要面对西凉人了，若是那时候佛槿发现霍风钜的存在，谁也无法预料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佛槿深深呼吸，几息后，她慢慢将匕首放回怀中，碰到了怀中的一团硬/物。


    那是云昙临行前来看妹妹时留下的饴糖。彼时西凉军正在猛攻，佛槿一夜难以入眠。天快亮时，云昙穿着戎装，走到佛槿的寝宫内。她满脸倦色，看到佛槿时还是挤出笑容，伸手抚摸着妹妹的头发，柔声道：“不用担心，姐姐很快就会把他们赶走。”


    佛槿不懂军务，以为一切就如云昙所言，很快就会平息。她拉着云昙的手道：“姐姐莫要受伤。”


    “知道了。天就要亮了，你再睡会儿吧。”云昙给佛槿盖好锦被，又将妹妹最爱吃的饴糖放在她枕边，这才离开。


    姐妹俩都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成永别。


    自北而来的山风拂过墙垣，吹得佛槿双袖瑟瑟，却吹不散她的话语：“我姐姐绝不可能死于这样的宵小之手。”


    言毕，佛槿不再朝远处的霍风钜投去一眼，转身大步朝着皇宫而去。


    富郦恭敬地跟上，仿佛没有看到少女通红的双眼。此时日近中天，两人的影子落在脚下不过小小一团，仿佛很快就会被爆裂的日光晒干，进而消散在洛水吹来的风中一般。


    或许是因为丘敦皇后展现出了雷霆手腕，又或许是仍然留在宫中的人本就接受了现实，当佛槿回到宫中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到了井然的秩序。


    看到女儿回来，丘敦皇后神色不动，只有熟悉她的富郦才能从她松开的掌心，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


    母女两人都已经换好了素服，端坐在大殿之上，等待其他的宗亲作好出降的准备。昔日群臣济济的大殿此刻静得让人心惊，隐隐还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喧闹声。


    很快，喧闹声渐渐逼近了大殿，一个身着绯红宫装的美貌女子闯了进来。她便是号称“西凉第一美人”的姚妃，也正是如今西凉国主的妹妹，大燕昭献帝的贵妃。


    她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因为跟不上她的步伐，跨过殿门的时候踉跄了两步。姚妃哪里顾得上这些，急急朝着丘敦皇后道：“陛下人在何处？”


    丘敦皇后看着姚妃，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你可曾接到本宫让你换上素服的命令？”


    姚妃神色不由得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