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 24 章

作品:《春色烧骨

    谢庭钰回来的比棠惊雨要晚一些。


    问了李管家,他说姑娘沐浴过后就回岱泽楼歇息了。


    周身寒气的谢庭钰先去了浴房,等回到岱泽楼,已是亥正时分。


    除夜守岁,屋内烛火整夜通明。


    彼时棠惊雨正抱着药枕,半睡半醒地拥着厚棉被躺在暖阁的大炕上。


    一身暖意的谢庭钰好笑地拍拍她的脸。“不许睡了,快起来守岁。”


    成片成片的灯火荧光似一层又一层橙黄色的薄纱,昏昏沉沉,朦朦胧胧地笼罩在四周,眼前的郎君疑似穿梭在梦境里。


    叫她骤然想起,今夜里发生的许多事,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情——


    比如与他故作陌生时,他那双略显落寞的眼睛。


    比如观看大仙灯时,两旁宫使向百姓抛洒贺糖,他悄悄送来一颗她没能接到的贺糖。


    比如在江畔时,她与他隔着人潮对望,绚烂的烟火在头顶的夜空绽放。


    比如她即将登上回府的马车时,他过来与她在雪天里亲吻,同她说回去不许睡,要等他回来守岁。


    比如临别时,他取走她脖颈处的灰鼠毛领,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比如……


    棠惊雨握住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睡眼惺忪,对着近在咫尺的谢庭钰说:“大人,我喜欢你。”


    她的嗓音跟半融化的糖一样黏黏糊糊,分不清是因为醒得恍恍惚惚的缘故,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谢庭钰突然愣住。


    先前一直哄她说“我喜欢你”果真有奇效,此刻听起来别样撩拨心弦。


    他将她怀里抱着的药枕抽出来扔到一旁,将被窝里暖融融的人严丝合缝地搂进怀里。


    “蕤蕤,再说一遍。”他柔声地哄着她。


    太温柔,一切都似她的一场梦。


    她凑上前去吻他的唇。


    很难不演化成翻纵沉缝的春夜鸳鸯。


    具体的,真实的,轻微的,钝痛。


    昏沉的睡意霎时散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整个人如重雪倾轧下颤动的松枝。


    “大人——”


    “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什么?”


    “好好想想。”


    她很想停下来好好想想到底是哪句话,但他一直没给她能平静思考的时间。


    绯窗外的雪还在下个不停,枝头上积攒的雪越来越重,寂静的庭院时不时响起细枝被沉雪折断的脆响。


    是夜,灯盏荧荧,椽烛煌煌,沉檀香漫满室宇。毡帘抵宵冷,炕床春意暖,乱鬓绸衣落,香汗流锦枕。


    媚眼梅腮,已是春心动。但见玉箫拨琴弦,侧拗旁揩,上挑下剌,或急或缓,声嘤嘤,乐高昂,一曲鸳鸯醉心肠。


    研濡渐渍,云犹雨腻,翡翠衾里浸琼浆。执柱投花,中其谷实,情至兴时,数点菩提水,倾入玉壶中。


    不知不觉,已是鸡鸣声声五更天。


    不似守岁,也当是守岁了。


    谢庭钰醒来时,发觉天光已大亮,估摸着现在是午时左右。这一觉睡得十足畅快,只觉周身通泰。


    他一动,忽觉不对,低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棠惊雨当药枕一样抱着。


    刹那间,他惊愣地望着房梁出神。


    哪怕只是午歇,同她睡在一起的次数也是一只手就能数清楚。


    这是第一次,他痴迷到与她一夜共枕。


    她睡时抱惯了药枕,他的手臂一动,她抱得更紧。


    他费劲侧身将落到炕边的药枕捡过来,放进被窝里焐热,然后用它来换回自己的手臂。


    起身,恍惚地穿好一身冬衣,谢庭钰回身去看搂着药枕熟睡的姑娘,静了好一阵,而后抬脚离开。


    棠惊雨醒来时,暖阁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


    她洗漱完走到隔间,发现靠墙的桌椅上堆满了红纸红绸扎起来的物件——大小不一,长短不同。


    她似有所觉,挑了一个大约小臂长短的盒子拆起来。


    定睛一看,正是一只花鸟如意纹错金青铜花觚。


    再拆了几个包装,里面的物件都是昨晚她在灯会中看着喜欢又放下不要的东西。


    剩下的不必再拆。


    她放下手里的物件,走到窗前挂上绵毡帘,推开绯窗,细雪簌簌飞来,清寒扑面,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静谧广阔的白。


    除夜已过,正是年初一。


    昨夜种种,一如地上的凡人得了机缘,飞升天宫,与一众仙人共享瑶池盛宴,可谓是:


    清歌一曲,火树银花笙舞喧。


    浓酒一杯,醉眼同眠蟠桃园。


    醒来却是:


    太匆匆,金宵一梦太匆匆。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衾冷风寒,飞雪刺面,心沉谷底渊。


    良夜此生不再有,温情已是琥珀虫。凡人肖想天庭乐,难堪尘世苦磋磨。


    嗟呼,余生如何过?春夏秋冬,昼夜不休,怀抱星点极乐,度苦厄。


    对于谢庭钰,棠惊雨忽地痛恨起来。


    恨他教自己读书识字。


    恨他教自己写诗作词。


    恨他教自己饱览群书。


    才会让她明白“痛苦”二字,是如何的具体,写实。


    心中的感念与回忆,通通化作龙蛇飞舞的文章,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是割在血肉灵骨上的刻痕。


    永生难忘。


    不会再有一个同样的良夜。


    她这一生,或许都要困在这一个良夜里,消磨余生。


    *


    除夕那晚的人实在太多,次日一早,梁昌瑜就大肆宣扬地派人去找那位“花小姐”。


    同样在找“花小姐”的,还有贾文萱。


    她每每忆起“花小姐”的那句“输了别哭”,就气得捶桌顿足,誓要与之再较量一番。


    她就不信骑马射箭、斗酒吟诗,没有一样能胜过那位傲气嚣张的“花小姐”。


    于是贾文萱与梁昌瑜一合计,二人互相交换信息,找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可惜了,热火朝天地找了一个多月,是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那位“花小姐”,竟如话本里描写的贪玩仙子一般,下凡玩一遭,天亮前就飞回天宫了。


    实在找不见人,贾文萱又不甘心。


    一琢磨,她去找了谢庭钰。


    她始终记得那天晚上,谢庭钰看向“花小姐”时的目光,是她从未见他对其他人流露过的温柔目光。


    疑心二人或许认识,贾文萱不做铺垫地试探道:“谢庭钰,除夜过后,你还见过花小姐吗?”


    谢庭钰:“你们有她的消息了?”


    贾文萱忽然警惕起来,回道:“还没有。你很好奇?”


    谢庭钰:“嗯。”


    贾文萱:“世间男子真是见一个爱一个。贪心狂妄得很。”


    谢庭钰:“若按三小姐的说法,那世间女子也是薄情寡义得很——昨日才是世子爷,今日又找左少卿了。”


    “我——我哪有。我只是跟梁昌瑜一起找花小姐,要再跟她比试一番罢了。我分明是最喜——”贾文萱急急顿住后面的话,脸颊发烫地瞄了左少卿一眼,连忙换了一套说辞,“你是大理寺的人,又见过她,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她现在人在哪儿?”


    “三小姐,我瞧着是很闲散的模样吗?”谢庭钰十足平静,叫人看不出任何疑点。


    贾文萱嘟着嘴,说:“好吧。谢大忙人赶紧去忙吧。”


    谢庭钰眉眼含笑地朝她有模有样地行礼,说:“感恩三小姐垂怜。”


    逗得贾文萱掩袖偷笑。


    要说起来,谢庭钰并没有刻意地隐瞒棠惊雨的行踪,奈何莲生和霜夜处理得太干净,贾文萱和梁昌瑜手下的人又实在愚笨。


    况且他也不太想以这种过于轰动的形式,让外面的人得知他谢庭钰金屋藏娇,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到底过不去面子上那一关。


    回府后,谢庭钰换了一身常服,拥着一件裘衣就往抚松亭去。


    去时雪满翠嶂路。


    他撑着油纸伞,朝不远处站在雪里的棠惊雨说:“惊雨,下雪了,快回来。”


    他看见棠惊雨回过身,怀里抱着刚剪切下来的松枝,素净的脸,通红的眸。


    她又哭了。


    他不明缘由。


    明明除夕那晚,她如此开心,回府后与他的相处,也是愈觉情亲。原以为二人之间的情谊会愈加好下去,哪知除夜过后,一切都变得更差了。


    虽然她的言行举止与之前的区别不大,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在难过。


    整日整日的难过。


    她的难过像是山里久久不散的浓雾。阴冷绵延。


    最近几日,更是时不时会落泪。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难过不能再出府游玩,故此他跟她解释过,说外边出了事,现在出去不安全,等事情都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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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让莲生跟霜夜带她出去玩。


    那时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抬头望着乌云沉沉的苍穹,唇角略带一点笑容,脸上是那种在回忆美好过往的恬淡神情,轻轻地说:“好像要下雪了。”


    之后,他隐约察觉到她因何难过,却对此视而不见。


    直到今日——


    谢庭钰收伞迈进亭中。


    棠惊雨已经擦掉脸上的泪痕,低头修剪条案上的松枝。


    他看着那张憔悴的脸,踌躇片刻后,还是决定问出口:“你在难过什么?”


    ——我想永远留在元光四年的除夕夜。


    这就是她的理由。


    简单。肤浅。愚钝。


    仿佛一个九岁幼童与家里人撒娇要糖的理由。


    可她过完年后,已经十九岁了。


    还说这样的理由,自己都嫌自己太过荒唐。


    静寂的亭中,只有“咔哒咔哒”的剪枝声。


    谢庭钰颇有耐心,只静静地等着,并不出声催她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只短短八个字——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站在谢庭钰身后的陆佑丰嘀咕道。


    “我说,不要气馁嘛。”陆佑丰将手搭在谢庭钰右肩上,“上一回虽然被‘叶上飞’侥幸逃了,但他现在身负重伤,玉京戒备森严,如今更是挨家挨户地排查,相信很快就能将他抓拿归案。至于那些批判你办事不力的奏疏,嗐,你也不是头回遇到了,看开些。”


    谢庭钰觉得同僚此番宽慰来得莫名,略微皱眉地说:“大理寺联合刑部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抓拿‘叶上飞’犹如瓮中抓鳖,我气馁什么?再说那些奏疏,我从未在意过。”


    “呵。还在我面前装淡然呢。”陆佑丰伸手,食指点了点书案上的毛边纸,“你看看自己都写了什么。”


    谢庭钰低头,定睛一看,骤然愣住。


    满纸都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八个墨字。


    次日。


    皇宫举办春日宴,一众大臣携家眷进宫赴宴。


    谢庭钰的视线又落在冷山燕身上。


    这一回,他的目光尤为复杂。


    柳世宗再也不信他是无意为之,将人叫进蜿蜒曲折的假山林,一拳锤到他的胸口处。


    谢庭钰的后背碾着凹凸不平的石壁,胸腔一阵钝痛,低头咳嗽了几声。


    柳世宗气急败坏地揪住他的衣襟,命令道:“谢庭钰你给我发誓,敢对山燕有任何非分之想,就不得好死。”


    好友误会了。


    谢庭钰垂眸,悲凉地笑起来,只觉自己真是活该。


    他的这个神情,更加证实柳世宗的猜想。


    柳世宗不想与有着过命交情的好友为情争闹不休,故此他的语气甚至带了点祈求:“你现在给我发誓,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谢庭钰收敛神色,举臂作发誓手势,看着柳世宗的眼睛,郑重且认真地发誓:“我谢庭钰,若对契弟柳兄之妻冷山燕有半点非分之想,必将削官流放,财产充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柳世宗这才舒了口气,松了他的衣襟,抬手帮他抚直衣襟处的皱痕时,还有心情调侃道:“等等?你占我便宜是不是?谁是你契弟啊?我明明是你兄长。”


    二人低头笑,冰释前嫌。


    倏忽间,谢庭钰做了一个决定。


    “世宗。”


    “干吗。”


    “下月初七,你跟山燕空出这日的时间,稍后我会请润文他们一起。”


    “你干吗?为什么搞得这么正式?”


    “想给你们介绍一个人,认识一下。”


    柳世宗何等聪明,几乎是马上醒悟过来:“是个姑娘对不对?还是那个喜欢待在拢翠馆被你说成绝情无爱的姑娘,是不是?!”


    谢庭钰低眸,轻声笑起来,算是默认了。


    不破不立。


    先天情欲已无法更改,后天的世俗观念,他决意打破重建。


    柳世宗心情畅快地揽住好友的肩膀往下压,边说:“你小子,竟然真的在金屋藏娇,真不是个正人君子。不过你什么时候……”


    面对柳世宗连番不断地逼问,谢庭钰只是俯身躲开他的压制,退到一旁,说:“到时再说。还有,她这人不大能应付人情世故,届时多担待些。”


    “嗐,说那话。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