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 32 章

作品:《悔终

    暖阁不是上回生辰宴来时沈净虞待的那间,脚下这个更大更精致,临水而建,四角炭盆中燃着上乘的银丝炭,炭火微微泛着蓝光,无声无息间散发着融融暖意。


    月光如纱,轻柔地洒在水面上,水波微漾,泛起一片片细碎的银光,仿佛无数星辰坠入水中,随波轻晃。


    梅花酒的醇香在唇齿间弥漫,回味无穷,也许是对面散发的不容忽视的善意,又或酒香扰人思虑,沈净虞警惕戒备的心放松了很多。


    她放下手中酒盏,弯唇笑了笑,眉眼间透着几分温婉,轻声赞这梅花酒酿得极好,清淡适中,香而不腻。


    长公主闻言,眼睛亮了亮像是终于遇见了同道中人,她微微倾身,含笑看着沈净虞,话语中带着几分亲昵:“阿虞,我也可以叫你阿虞吧?”


    沈净虞猝然愣住,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打得措手不及。她抬眼看向长公主,见她神色真诚,点了点头,低声道:“自然可以。”


    长公主笑意更浓,伸手指了指案几上摆着的几碟精致的蜜饯点心,语气轻快:“阿虞,尝尝这金丝蜜枣,配着梅花酒吃,别有一番风味。”


    在她期盼目光之中,沈净虞依言拈起一块蜜枣,放入口中,甜而不腻的味道与梅花酒的清冽相得益彰。


    只是她心中有事,不得细细品味。


    长公主心情愉悦,自个儿吃了颗枣,忽而问道:“我记得你是苘川的对不对?”


    沈净虞再怔,心中微微一紧,手中的蜜饯险些掉落。眼睫轻垂,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与艰涩。是谁告诉的?还是说,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早已无所遁形,形同赤裸?


    她突然觉得如坐针毡,背脊发凉,如同自己的一切都被毫无保留地摊开,他们看到了,而后是更为实质地凝视嘲弄戏耍,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寒意。


    长公主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依旧自顾自地说道:“我极少离开京城,听到苘川这个名字,还是因为苘川河。”


    她不确定,转而问沈净虞:“是苘川河吧?”


    沈净虞勉强压下想要就此离去的冲动,她没什么力度地应道:“是的,殿下记得不错。”


    长公主一副果然如此的悦然表情,手臂搭在一侧的窗棱上,望向暖阁外的湖水。


    窗外月色如水,湖面波光粼粼,整个暖阁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她的思绪随着那粼粼水波飘散开来,仿佛苘川河近到眼前,想法一个连着一个,话接着话,思索着接连而出:“不过提及苘川河,我记得崔陟不太喜欢水,你们大概不是因为苘川河结缘。”


    她皱起秀眉,疑惑自喃:“崔陟常年行伍,不解风情,怎么会在苘川与你谈起话呢?”


    后面的话沈净虞已然听不清,她心中一动,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酒盏,微微抬起眼,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问道:“为什么?”


    她一时没听懂,沈净虞又道:“为什么崔陟不太喜欢水?”


    长公主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笼统说着:“说来话长,小时候的一些事了,现在长大了倒也无事了,你若好奇,不妨亲自问他。”


    沈净虞心中没有因此平静下来。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酒盏,盏中酒液微微晃动,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她心中暗自思量:现在无事了……吗?目光落在远处的水面上,眸中是湖面跃动的波光,手指摩挲着窗棂,指尖感受到木质的温润与细腻,于温暖的暖阁中是些微凉的触感。


    她想到很多,比如他停在池边的脚步,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没有谁规定所有人都要喜欢被水打湿,应该说,大抵没有谁喜欢。


    心里却似盛了湖面摇晃的光影。


    长公主终于觉出沈净虞的不对劲,以及对于谈论她和崔陟苘川相遇等细节的神情不属。


    生辰那日,崔陟冷不丁带人过来,忠义侯和长公主作为长辈简单问了两句,崔陟与他们原就寡言,道了沈净虞名姓和出身便再没后文,甚至这已令他们出乎意料,按他们设想,当是一字不言。


    崔陟尚未娶妻,地位显贵,门当户对娶个于官途助益的最是上策,然已大剌剌将人带到明面,明日满朝皆闻。要说影响倒也无所谓,像那几房妾室的比比皆是,就在前两年夏,工部尚书养在外面的外室还抱着孩子大晚上找到家门讨要说法,好一出大戏,直让工部尚书足足病了大半个月不敢上朝见人。


    生辰宴上长公主留意了几眼,只见沈净虞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心事重重的样子。长公主瞧着人长得很舒服,心生几份好感,只当做沈净虞第一次参加这种宴席不适应,崔陟又对她态度坚决,长公主便想能走动来往就多交谈。


    她对后面立着的侍女使个眼色。那侍女心领神会,悄然退下,不多时,便捧来一只锦绣玛瑙绿的盒匣,匣面镶嵌着金丝花纹,显得格外精致华美。


    长公主微微一笑,纤纤玉手轻启匣盖,露出里面一只青玉镯子。那玉镯通体青翠欲滴,光泽温润,宛如一泓山间清泉凝成。


    她拉过沈净虞的手,将玉镯套进皙白的皓腕:“没什么好送的,都说美玉养人,这青玉镯就送给你。”


    玉镯触肤冰凉,思绪彻底回炉,沈净虞顾不得其他,紧忙行礼道谢。


    后续长公主不再提崔陟,命人摆上几样菜肴,和她吃饭闲谈。饭后,长公主兴致颇高,命人取来棋盘,与她下了几盘棋。


    待月至中空,满庭清晖,外头传话说将军府来人了。


    长公主手中黑子一抛,稳当当落入棋盒之中,发出‘叮’一声清脆响声。


    “几时了?”


    “戌时正过一刻。”


    长公主眉梢微挑,心中略一思忖。还早呢,宫宴尚未结束,将军府来人自然不会是崔陟。她挥了挥手,淡淡道:“叫人进来吧。”


    鸣心甫进暖阁,目光追着投向沈净虞身上,略略收起,移到正中间端坐的华贵女子,恭恭敬敬屈膝行礼问安:“请长公主安,奴才奉主君之命,特来接沈娘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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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长公主抬了抬染着丹蔻的素手,懒懒支颐在下颏,一双凤目看着鸣心:“你是伺候沈娘子的婢女?”


    鸣心垂首答:“回长公主,正是。”


    见鸣心束手束脚站着,沈净虞正要开口,长公主换了慵懒又自含威严的姿势,双手握住她的手,展出笑颜:“那今日便先到此吧,下回再来陪我。”


    她急迫地走出府门,脚步略显急促。行至阶梯时,一个不察,脚下一滑,险些崴了脚。


    “娘子,小心脚下。”鸣心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


    沈净虞稳住身形,抬头一看,发现由项青亲自驾车,因她这厢事故,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


    她抓住鸣心扶她的手:“他是怎么说的?”


    鸣心刚才被吓到,一心在沈净虞的脚上,见她能走才松口气,闻言照实回:“主君只说戌时正前去接娘子,其余并未多言。”


    沈净虞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她不再多言,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


    “扑——”


    沈净虞屏住呼吸,将身子缓缓沉入温池之中。温热的池水如丝绸般轻柔地包裹住她的周身,水波荡漾,泛起一圈圈涟漪。她闭上双眼,任由发丝与衣带在水中轻盈飘散,宛如水墨画中游走的墨迹,飘逸而灵动。


    耳边只有和缓流淌的水流声,她想起那日清凉的湖水同样笼罩了她。


    那是她刻骨铭心的日子,是她备受屈辱的日子。


    夏去冬来,时间转换,心境早已不同。


    屈辱后是另一个屈辱,失败后又是另一个失败。


    她习惯了吗?没有。但她的确被拔去了一些什么。


    沈净虞无法形容此时的自己,她强行将这些东西抛之脑后,专注地向那日追溯。


    崔陟的一言一行环绕在她眼前,她已经忘记他当时停在岸边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稀奇。


    透过水波望向池面朦胧的光影,沈净虞浮出水面,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池中,激起细微的波澜。


    温池砌得不算深,沈净虞站在池底,温水大致在她胸前。她抬手拂去额前的湿发,唇角微微抿起,眼中多了一丝坚定。


    湿衣褪去,她倚在池壁掬了一捧水,水流在指缝溜走,只余掌心一丁点。


    沐浴过后,沈净虞披上一件素白的寝衣。屋内亮起烛火,映照出她纤细的身影,又被拉长在墙上。


    她走到床前,微仰目端详着放置的锁铐。


    金属、毛绒,冰冷,柔软。


    时刻提醒着她置身何地,是何处境。


    分明昨日未得睡眠,今晚却又隐隐难以入睡,沈净虞点上安神香,躺在床榻上盯着墙壁上坑坑洼洼的痕迹失神。


    沉寂中生出悲恨,那股来势汹汹的凄凉令她心脏抽痛,催出湿润的双眼。


    她依旧想不明白想不通,可早没有必要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