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她什么来头?

作品:《悬崖之下

    密集雨点打在头顶的伞面上,近得像雨水直接灌进耳朵里,在这绵密而混沌的背景声音下,军靴踏在坚硬地面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嗒、嗒、嗒……


    像定时炸.弹的倒计时提示音,听得人屏住呼吸。


    嗒。


    军靴落定,对方笔直地立在岑舟面前,一语不发,任凭雨水在他深灰色衬衫上洇出条条湿痕。


    岑舟闭了闭眼,不动声色将伞面前倾遮住自己:“借过。”


    她往旁边迈出一步,对方紧跟着迈出一步,正正拦住她的路。


    “……”


    他认出她了。


    岑舟苦闷地叹了口气,诚然那天是她阻止了他的行动,但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将他和孙尚骁的恩怨纠葛转嫁到她身上着实不太讲道理。


    她抬起雨伞,做疑惑状:“长官,有事吗?”


    那天他蒙着脸,她决定不主动认账。


    岑舟面上装得无辜,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位戚上尉的全脸,他的头发比三个月前长长不少,被雨水打湿,垂下来扎在额前,眉骨与鼻梁连成一道深陷的弧度,苍白的脸颊衬得瞳孔漆黑,唇角下压,透着股沉沉的阴郁。


    他瘦了许多,肩背的骨头顶着衬衫,整个人像一把锋利的匕首。


    沉默在两人之间铺开。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岑舟硬着头皮又道:“长官,没事的话,我先回宿舍了。”


    这回她听到了戚逢的反应,一道似轻嗤的鼻息。


    岑舟目光一颤,攥紧手里的购物袋。


    “方便送我去便利店么?”


    戚逢语气平常,抬起一只手展开掌心,不过眨眼的时间,干燥的肌肤上落了一层水珠。


    雨下得很大了,他在向她求助。


    岑舟惊愕,他的眼神分明丝毫不掩饰他已经看穿一切,竟然没选择拆穿。


    “……方便的,长官。”


    无论是单纯借伞,还是另有目的,在当前他淋着雨的情况下,她都没有理由拒绝送他一程。


    岑舟走近几步,将他遮到伞下,这才发现便利店的公用伞是单人伞,两个成年人想要不被淋湿,难免要凑在一起。


    她谨慎地和他保持半臂距离,手臂前递,将伞倾向他,左边身体顷刻被雨水打湿,传来清凉触感,塑料购物袋响起“啪嗒”轻响。


    戚逢抬手接伞。


    “不用了,我来撑就行。”岑舟连忙道。


    “你的……”戚逢的视线落在她打湿的衣服上,往下朝她手里的购物袋点点,“东西淋湿了。”


    他不由分说接过伞柄:“走吧。”


    岑舟一路提着神,随时做好应对准备,但戚逢再没开过口,始终和她保持着半臂距离,雨伞遮在她头上,他自己半边身体暴露在雨幕中。


    直到他收了伞,交还给她,道了一句“多谢”后推门进去,岑舟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手指感受到他留下的余温,才恍惚地生出一股不可思议。


    真的只是借伞?


    手臂垂在身侧,碰到了裤子口袋的凸起,那是樊序西送给她的果核钥匙扣,分到胥坪基地后,她将这个钥匙扣和她的宿舍钥匙串在了一起。


    樊序西当时安慰她,说他们这种基层合同工没有和上尉打交道的机会,事实证明,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这位戚上尉将上校揍得那么狠,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内情没有进监狱。四个基地,他偏偏来了胥坪基地,还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下雨天堵了她的路。


    岑舟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刚才他没有揭穿她,记仇不记仇的两说,他肯定对她有所怀疑,毕竟军校毕业的他不该被一个合同工压制两次。


    好在她是被排挤走的,真有人要追根究底,她也不心虚谁去调查她的背景。


    岑舟很快理好了心绪,临走前下意识往回看了一眼,霎时定住了眼睛。


    透过玻璃门,里面的玻璃货柜映出了两道相拥的身影,辛老板埋在戚逢怀里,哭得肩膀颤动,戚逢背对门口,低垂着头顺抚她的后背。


    他们竟然认识?看起来感情深厚,是亲人,朋友还是情侣?


    岑舟的位置刚好被墙体挡着,里面的人不知道她还没走,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属于偷窥,连忙摆摆头转了回去。


    刚准备撑伞离开,不远处有一个合同工冒雨朝这里跑,看样子是打算来店里避避雨。


    岑舟又往回瞥了眼,里面的两人还没有分开。


    要是被人看见他们两个抱在一起,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辛老板本来就深受困扰……但她也不能直接闯进去提醒,尴尬不说,她半点不想加深戚逢对她的印象。


    她转了转手里的雨伞,余光注意着合同工的动向,等那人跑近,她提起雨伞猛力一甩。


    “哎哎哎!你这人!眼睛长了当摆设的?没看到我这么大个人嘛,你还往我这儿甩水!”


    对方倒身往后躲,扬着嗓子骂骂咧咧。


    余光里玻璃上的人影已经分开,岑舟压低声音说了声“抱歉”,撑开伞快步离开。


    “下回注意点儿啊!”


    合同工掸了掸身上的水,脸上又挂起轻浮的笑,伸手推门:“辛老板,好久不……呃……”


    他一进门对上一道阴沉的视线,脸上一僵,后半截话就堵在嗓子里。


    戚逢站在近门的货架旁,手里随意拿了样商品,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直到他脸上的笑一点点退了。


    辛微擦干眼泪,给戚逢使了个眼色,又牵起营业微笑:“杨先生,下午好,需要买些什么?”


    合同工卡在门间,要进不进,虽然戚逢没再瞪他,他还是浑身不自在,讪讪笑了笑:“今天不买东西,外头下雨了,我拿把伞,跟你说一声。还有点事,我先走了啊。”


    “请慢走。”


    门外响起雨点打在伞面的清响,逐渐远去。


    “怎么了?”辛微顺着戚逢的视线看向合同工模糊的背影,“你是觉得刚才有人故意提醒我们?”


    “前一个来店里的人,你认不认识?”


    “前一个是……岑舟。”


    “岑舟。”戚逢轻缓念一遍,“你和她打过交道?”


    “她是个热心的姑娘,帮我解过好几次围……”


    戚逢倏地皱起眉,眼神发冷:“有人骚扰你?像刚才那个?”


    “我没事……”


    “你出去吧。”戚逢打断她,他顿了顿,颌骨绷紧,“反正……小蓝和小安也不在了,我出钱,你去首都开店或者做你想做的事。”


    辛微立时红了眼眶,泪光盈盈地摇头:“可是悬崖之下还有你,戚逢,你也是我的亲人。况且……”她哽咽一声,“小蓝和小安还留在地下,我不想走。”


    噩梦中的画面浮出脑海,戚逢攥紧拳,手背青筋暴突,他咬牙将眼泪压下去,喉咙滚了滚,声音喑哑:“对不起辛微姐,对不起,我没能把小蓝小安带回来……”


    ……


    岑舟绷着一颗心回了宿舍,房间里没人,阳台传来淅沥水声。


    她放下购物袋,拿着湿漉漉的伞去晾晒,推开门才发现阳台上的人不是方茵之。


    卫生间也没人,她问:“凌戈,茵之姐去哪儿了?”


    凌戈是纯血莱苏人,二十一岁,身量高瘦,面容素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平日开荒时会摘下来。


    她正开着水龙头一丝不苟地搓洗指节,将肌肤搓得发红,黑色低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着后背。


    她头也没抬:“不知道。”


    “哦。”岑舟应一声,晾好伞回了房间,把给方茵之买的饼干面包放到她的桌子上,刚准备坐下,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又去开门。


    “谢谢小舟,真是好孩子。”


    方茵之跻进门内,却没关门,探出脑袋鬼鬼祟祟地往楼梯间方向张望。


    “怎么了茵之姐?”


    “我刚才看到军方的兵带着装备朝宿舍楼过来,是不是出事了?”


    “我也不清楚。”


    方茵之回身关上门,看到桌上的食物,眼睛放光地去拆包装:“哎呀太感谢了小舟,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岑舟在座位上坐下,翻开摘抄本,随口道:“我以为你刚才不在是出门吃东西了。”


    方茵之咀嚼的动作一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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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我去了一趟办公楼,本来准备找林长官,和领导搞好关系好混些嘛,结果他不在,我就又回来了。”


    胥坪基地有一百五十名合同工,分了三个开荒小队,林长旭是她们所在小队的领队,方茵之年纪大,会来事,经常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岑舟了然地点点头。


    阳台门打开,凌戈擦着手进门,带进来一股清新的洗手液气味。


    方茵之咬着面包含糊问:“小凌,你去哪儿了?大半天没见到人。”


    凌戈没看她,将桌面上的几册牛皮纸笔记本对齐边角放进储物柜里,上了锁,钥匙放进她贴身背包的暗格里。


    “有事。”她淡声答。


    方茵之的视线在她放钥匙的背包上落了一秒,撇了下唇角,又转回头和岑舟相视而笑。


    她们都习惯了凌戈冷淡的性子,虽然经常答非所问,但她不会不理人,也没什么折磨室友的怪癖,并不招人讨厌。


    方茵之乐呵呵地调侃:“小凌啊,你这样子特别像个文绉绉的学生,要是年纪大点,就像个教书育人的教授,或者科学家,反正就是不像干体力劳动的开荒工。”


    凌戈转回头看她们两个,曲指抬了一下镜框,镜片泛出幽暗的绿光。


    “是么。”


    她面无表情,看不出乐不乐意听别人这么评价,方茵之囫囵点点头,大口啃面包,又将话头扯到岑舟身上:“小舟啊……”


    嘭嘭嘭——


    “开门!”


    隔壁房门被粗暴拍响,房间里三个人同一顿,面面相觑。


    嘭嘭嘭——


    “506开门!”


    军方的人几乎同时敲响这一整层的宿舍门,震得墙面都在颤动,走廊里响起各个房间的躁动声。


    方茵之搁下面包去开门,门外站着三个士兵,身上背着探测仪器,一个个严肃板着脸。


    “各位长官,出什么事儿了?”


    打头的士兵没理会她,一把将门推得大敞,山林里清新的风嚯嚯灌进来。他将房间里扫视一遍,厉声问:“还有一个人在哪儿?”


    方茵之恭敬道:“回长官,我们宿舍只有三个人,都在这儿了。”


    士兵确认了人员信息,又下指令:“你们三个,放下手头的事去走廊站着,什么物品都不要带。”


    “好,好,遵命。”方茵之交涉完,给岑舟和凌戈递去安慰的眼神,带着她们两个年轻人在宿舍门口站好。


    她站在两人中间,拍了拍她们的手:“别担心。”


    三个士兵进了她们的宿舍开始翻箱倒柜,用探测仪器一寸一寸扫描,不放过任何死角。


    另有一个士兵带着记录册来到她们面前:“方茵之,岑舟,凌戈,请你们配合我回答以下问题。”


    方茵之道:“长官请问,我们一定配合。”


    “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你们在哪儿?”


    “睡觉时间,我们自然是在宿舍呀。”


    “严肃!”


    “是,长官,您说的时间内我们三个都在宿舍休息,可以相互作证。”


    “今天白天你们在哪儿?”


    “我在宿舍睡觉,岑舟在宿舍学习,凌戈……”方茵之声音低下去。


    几人的视线落到凌戈身上。


    问话的士兵眉一横,对着她厉声呵斥:“今天白天你在哪儿?老实交代!胆敢隐瞒,有你好果子吃!”


    凌戈皱了下眉,脸色微冷,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墨绿封皮的小本子,翻开来高举到士兵眼前。


    士兵一目十行扫过,眉头一展,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他往后退开一步,低头唰唰写记录,语气客气不少:“知道了。”


    凌戈合上小本子放回口袋里,方茵之的眼睛追了追但没看清,她小声问:“什么宝贝?”


    凌戈没理会她。


    “嘁,不给看算了。”


    士兵写完合上记录册,往楼梯间一偏脸:“下楼去室内训练场集合。”


    凌戈一个人走在前面,方茵之搭在岑舟肩上,朝她背影努努嘴:“她什么来头?”


    岑舟摇头。


    方茵之挑了下眉:“真是令人好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