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怀意做的吃食我总觉得有古怪，你一会儿偷偷用仙法躲过去。”林观月在进入内院前，对江云川传音。


    若他为幻境，这番话势必会传入那妖的耳中，而那妖一旦有所动作，她便正好能借此机会引蛇出洞。


    “弟子记住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敲响房门前，林观月驻足偏头看向江云川，门边挂着的一排灯笼在他眼底聚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察觉林观月的动作，江云川垂目迎上，她眼底泠亮，映出一个小小的影子，他甚至能看清自己微微上翘的嘴角。


    可是，他总觉得师尊的眼中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而他被拒之门外。


    江云川凝视着林观月匆匆移开的目光，眼睫颤了颤，覆下的阴影让眸色看起来更深了些。


    门后面是什么？他想推开看一看。


    “观月娘子，江公子，快请进。”怀意听见声响，招呼他们入内。


    知桓揭开酒坛上的封泥，“噗”，酒香四溢，他深吸一口气，发出长长一声叹：“三十年的梧下春，好酒——”


    “诶，林观月，沈逸不是爱酒如命吗，你到时候帮我给他捎上一坛……”


    林观月看着面前两人将酒杯一个个满上，汤盖揭开，又腾起一团雾，他们的脸在雾后若隐若现。这一刻，她的心中鬼使神差地跑出一个念头：


    泱茫人海，不论虚实，她只希望江云川是真的。


    “林观月，你还站在那儿干嘛呢？”知桓见她仍站在原地，问到。


    林观月自己也愣了愣，然后才迈开步子。


    这念头好奇怪。若论相识的日子，江云川不是最久，若论任务的关联，江云川不是最深。


    但她自觉地绕过了所有人，只希望，他是真的。


    想到这儿，林观月的心口处突然紧缩了一下，可又旋即恢复正常。


    又来了。之前在修仙台上，她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席间，江云川的视线时不时落在林观月身上，自己用仙法躲开这些吃食时，看着她也熟练地躲开。


    江云川有些庆幸。师尊辟谷以来，只有自己偶尔能让她吃上几口，大师兄不行，知桓不行，眼前这女子也不行。


    他仍是特别的那一个。唯一一个。


    江云川轻握酒杯，指腹摩挲杯沿。滴酒未沾，眼中却浮上三分朦胧的醉意，借着醉意，漏出一分胆大包天的痴心妄想。


    “别一直看着我。”


    江云川听到林观月的传音，不舍地收回目光，然后在心里一遍一遍描摹她的眉眼。


    师尊的眉骨比平日里下压了些，嘴角弧度未变，却崩得紧了点。


    宴毕作别，林观月刚走出内院，正准备回房与去妄再谈幻境一事。可林观月的脑海中也是一片杂乱，就像被堵上了毛线团，所有时间、空间纠缠在一起。


    千头万绪，她找不到能解开这死结的正确端点，但又忍不住反复去想，思绪越理越乱。


    “师尊现在可有空闲？”江云川跨了两步，侧身转到林观月身前。


    “有。”那毛线团停止了胡乱的搅动，“怎么了？”


    他轻轻撅了撅嘴，有些撒娇的埋怨：“方才那些吃食，弟子都用仙法躲掉了，一口没碰……”


    他还没辟谷。


    “师尊。”江云川抢在林观月之前开口，“陪我一起，好不好？”


    他怕她拒绝，又继续搬出准备好的那一套公事说辞：“……师尊关心捉妖一事，说不准此行能收获什么意外的线索。又或者，万一遇上作乱的小妖，也还需师尊在一旁指点我实战技巧。”


    在江云川的软磨硬泡下，林观月最终点了点头。


    “麻烦师尊在此处稍等，我回房取个东西。”说完，江云川便马不停蹄地跑上楼。


    林观月立在原地，忽然发现，脑海中的毛线团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江云川推开门，走到床边，伸手往枕下摸去。


    “客官，买条红绸呗。”小厮一边添茶一边对他说，“求事业、求姻缘，不论求什么，您就把它往观天湖边的那棵海棠树上一挂，保准灵验！”


    小厮抽出一根条红绸递给他。


    “要两条。”江云川又从小厮手中抽出一条，问，“求什么都可以吗？”


    他想求那求不得。


    小厮笑眯眯地接过铜板，道：“只要不伤天害理，求什么都行！便是天上的月亮，说不准也能求下来。”


    小厮又与他说了许多有关祈佑节的事，然后提起茶壶退出了房间。江云川正端详着手中的两条红绸，便听见屋外林观月的敲门声。


    他着急忙慌地将红绸藏在了枕下。


    江云川下午本还苦恼该如何让师尊“浪费”时间去那观天湖，如今水到渠成。他将红绸放入乾坤袋中，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马车还未驶到观天湖，林观月便随江云川下了车，看着他走到一食摊前与老板说着什么。


    “师尊。”江云川又走回她身边，俯身道，“随弟子来。”


    林观月跟着他在那食摊前站定，只见那老板把袖子一捞，用铜匙在瓦罐中舀出满满一勺麦芽糖，手腕一转，糖浆流下，在板上勾勒出细细的一条。老板又抬头看了看林观月，铜勺又旋了几圈，落下细密的糖丝。


    他趁着糖浆未完全凝固，迅速拿起一根竹签，小心放上，再滴上一滴糖浆固定。待糖画彻底冷却，才轻轻一撬，一个精致的美人便跃然掌中。


    老板对着江云川道：“小公子，你看我没唬你吧，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他说完，又看了看江云川，手中迅速勾画起来。


    “师尊，你看，像不像你和我。”江云川手中举着两个小人，金黄色的糖浆泛着亮光，“尝尝看？”


    林观月接过，糖香绕在鼻端。她之前来凡间时，曾见过有小孩缠着大人们去买，好像是叫什么“糖画”。明明就是普通的麦芽糖，但做成龙凤牡丹后，便能翻上几倍的价钱。


    那时，她还问过同行历练的沈逸：“可你看，不论我给去妄剑挂上怎样的剑穗，或是用它修炼何种剑法，我的境阶也不会因此突飞猛进。”


    林观月还记得沈逸当时疑惑的表情：“剑和人怎么能一样呢？”


    她犹豫着抿了一小口，将糖画拿远了些：“太甜了。”


    林观月不记得自己上次吃糖是什么时候了，可能她从来没有吃过。记忆里最常出现的味道只有血腥味，树妖的血苦得令人作呕，蛇妖的血却淡得像兑了一海碗清水的铁锈。还有最熟悉的，她自己的血。


    “师尊不喜欢吃甜？”


    “我不习惯。”


    对林观月来说，酸甜苦辣咸，所有的味道都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有熟悉与陌生的区别。


    她拿着手中的糖画，和江云川穿过热闹的食街。他手中提着的纸袋越来越多，自己嘴里的味道也越来越多。不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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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他们便到了观天湖边。


    湖边有一棵巨大的海棠树，树上挂满了红绸，夜风吹过，像跳动的焰火。


    海棠树下人头攒动，众人围在一张长桌前，桌旁还有两人维持着秩序：“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别着急！”


    “诶——那边的，不许爬树啊，一不小心就把别人的弄掉了。”一人仰头对着树上高声喊道。


    林观月看着一个小姑娘站在桌前，歪着头思索，认真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捧着红绸吹干墨迹，又踮起脚尖，将红绸系上一根低垂的枝桠。


    远处有一中年男子，背上背着一捆柴，腰间还别着一把斧头，站在树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拜得认真。


    红绸翻飞，扬起满树希望。孩童歪歪扭扭的心愿，少年意气风发的雄心，父母对他乡游子的牵挂，老人对阖家平安的期待……或大或小，或热烈或含蓄的愿望，在这一刻，成了被天地见证的，具象化的存在。


    “师尊，我们也去试试吧。”林观月身后传来温柔的声线，下一秒，她的眼前一左一右垂着两条红绸。


    “无用的。”但她还是拿过其中一条，随江云川走到了队伍末端。


    排在他们身前的两人还在相互打趣：“你写核舟记呢，这字小得都看不清，密密麻麻，能记得请许了几个愿望吗。”


    “不多不少，恰好一百个。”那人还有些自豪。


    一百个。林观月听见后也有些惊讶。凡人为什么有这么多愿望，实现一个，还有源源不断的冒出来。替自己许愿，替家人许愿，替好友许愿，甚至还替看门的那条大黄狗许愿。


    可是，他们来到这世间是孤单一个人，离开这世间也是孤单一个人。牵挂太多，不就走不快了吗？


    “师尊，到我们了。”


    林观月收回思绪，接过毛笔。从始至终，她就只有一个愿望，一个日夜不停也要到达的地方。


    江云川看着她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下几个字，他忍不住想，自己有没有能被她写上红绸的理由。


    林观月从江云川身边走过，并未留意他在写什么。她站在树下，只听见谁说了一句“挂得越高越好”，便借着风，悄悄用仙法将手中的红绸挂上了最高处。


    她看着红绸独自缠在那根枝桠上，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师尊的红绸挂在哪里？”


    林观月此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本不信这些，怎么就听了凡间这些无厘头的传言。她有些无奈地往最上方指了指。


    江云川将手一扬，红绸便稳稳地落在了林观月那条旁边。两条红绸在风中交缠着。


    “你写了什么？”


    江云川目光流转，浅笑分明。


    林观月想了想，挨个猜着：“问鼎会、秘境、外出历练……”自己在他这个阶段，每日想的便是这些。


    江云川“嗯”了一声。


    “借过一下。”有两人头戴帷帽，从他们身后走上前，挂好红绸。


    其中一人走过林观月身边，转头看向她，似是在确认什么，一两秒后便回头，随另一人离开了。


    “师尊，我们也走吧。”江云川看着身边人平静的面容，晚宴时分那点笼罩在她脸上的低沉已彻底消失不见，他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星辰闪烁，雾散月出。他们挂上的红绸正巧翻了个面，墨痕迎上透过层叠枝叶的月光。


    悟道化神。


    愿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