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可怜虫

作品:《入情

    临天台顶。


    常晟子推开窗,指尖亮起一点金光。那棵海棠树上挂着的一条红绸突然松开了结,飞到他手中。


    红绸上还带着他讨厌的海棠香。


    常晟子将红绸展开,读过那几个字,低笑了一声,然后不可置信地又读了一遍。


    许是海棠香障目,让他眼花了。


    他目光晦暗,自虐般缓缓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那几个字刻进眼底。他的手止不住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恨不得一把将这条红绸点作飞灰,却又舍不得那几个她亲笔写下的小小墨团。


    进不得,退不得。


    铺天盖地的回忆变成牢笼,他成了一只可怜的困兽。


    一开始,常晟子只是断断续续地短促笑着,而后笑声越来越大,震得他的胸腔生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敲击着,从疼,到熟悉了这疼,再到无知无觉麻木的酸涩。


    “殿下……”


    血丝从眼周开始蔓延,不一会儿,常晟子的眼中已变得通红,他的眼眶攒着湿漉漉的温热,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坐在露台的阴影里,瞳孔黑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失控的情绪蜿蜒爬出。


    他看着那人与她同车而行。他看着那人牵起她的手,揽过她的腰,吻上她的唇。他看着那人为她戴上帷帽,在海棠树下对她告白:


    “臣无他愿。来世今生,唯殿下而已。”


    整整两年,他的怒火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仅存的理智,常晟子以为他嫉妒的是驸马。


    他今日才发现,驸马和他一样,都是只可怜虫。


    长安寺,寒山底。


    铁链狠狠地被拽动了一下,尖钩穿透的琵琶骨上又出现了两条刺眼的血痕,血珠还没来得及冒出,便被冰雪冻住了。


    常晟子一把捏住眼前这人瘦削得几乎见骨的脸,脸上的寒霜因为他指尖的温度融化了些,出现了一条醒目的淤痕:“我最应该嫉妒的,是你啊——”


    “圣子。”


    常晟子踩上他跪地的双膝,在冰面上碾磨:“你知道殿下在祈佑节上许了什么愿吗?”


    “户无冻骨,路无饿殍。时和岁稔,天下太平。”


    横撇竖捺,字字诛心。


    “哈哈哈哈……好一个时和岁稔,天下太平!”常晟子笑得疯狂,“彼时她求一人心,我为苍生负了她。如今我甘愿做那一心人,她却转过头来求天下!”


    常晟子扯住他凌乱的头发,俯身看向他,苦笑道:“你看看你现在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哪里能配得上她……结果兜兜转转两世,被她全心全意相待的人,竟然只有你一个。”


    圣子张开干裂的嘴唇:“她们不是一个人。”


    “怎么不是!”常晟子的双眸突然变得金黄,呼吸急促起来,他提起圣子的衣领,历声道,“我看得真真切切,她们就是一个人。”


    观世金瞳,可探五道轮回,望前世,望今生。


    可圣子还是坚持道:“她们不是一个人。”


    “你就是在自欺欺人,否则为何不敢睁眼?”常晟子的语气里满是讽刺。


    如果你真的心口合一,我便不会从散得不成形的透明状,一步步凝聚出现在这副完整的肉身。


    我就是你积年累月的执念啊。


    远处响起长安寺弟子巡视的脚步声,常晟子消失前,留下了那句他已听过千百遍的话。


    “胆小鬼。”


    弟子的脚步声近了,他们按例加固着寒山底的八十一道封印。


    一位弟子正在检查圣子脖颈上的铁环,冷不丁见他睁眼,吓得往后跌去。百年前血流成河的夜晚,仿佛还历历在目。


    只一下,圣子便又闭上了眼睛。他勉强扯出一缕笑。


    他看见她的发间,簪着两年前常晟子为她亲手雕刻的山檀步摇。


    一切都完了。


    风雨肆虐,天低云沉,冰渣结在他雪白的长发上。他像百年间的每一日,在心中反复默念《金刚经》:“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


    常晟子又回到了临天台顶的房间里,眼底的金芒逐渐淡去,瞳孔又恢复了墨黑色。


    “怀意。”他唤了一声。


    怀意正在柳玉楼中与知桓玩着双陆,听见常晟子的声音,手冷不防地抖了一下,棋子“啪嗒”落在棋盘上。


    “怀意。”常晟子这是催得急了。


    知桓察觉到怀意的心不在焉,关切道:“今天准备晚宴累着了?”说完,便起身替她捏起肩。


    “反正他们也不怎么吃,意娘下次简单准备就好。”知桓拢起她的发,从肩按上后颈。


    怀意只道:“待客之礼不可废。”


    她突然伸手覆上知桓的手背,半转过头,柔声道:“桓郎,什么是你的平生快事?”


    “一把剑,两个人,三坛酒,四时轮转,行遍天下十六洲。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便是我平生快事。”


    知桓顿了顿,继续道:“意娘,你不也一直想出去看看吗?前些年,你说你兄长刚来柳玉楼,还需有人帮衬,但如今他已名满鹭京,你也该放心了。”


    怀意看着知桓的眼睛越来越亮:“我们就从鹭京城出发,一路往南,先去淮江,再乘船往西去小溯州。你不是一直想试试用新鲜的海货熬汤羹吗?我听说那儿的鱼虾从捕捞到售卖,不到一个时辰……我们还可以往北去雁门郡,大漠烽烟,孤霞落日,晚上就和当地百姓围着篝火跳舞。”


    “等我们走累了,便带你回我的家。我师……师父也喜欢搜罗天下美食,你们一定聊得来,还有……”


    怀意听知桓说着,仿佛他们真的已经走过了这江河山川,遇见了那新友故交。


    “怀意。”常晟子的声音已十分不耐了。


    怀意握着知桓的手,打断了知桓的话:“桓郎,我们明日便走吧。”


    “真的!”知桓的眼中是按捺不住的激动,“那我去收拾收拾行装,听说小溯州夜里刮起风来有些冷,还得带上几件厚衣服……瞧我,有些兴奋过头了!这些路上再添置也不迟,正好裁几件当地风格的新衣。”


    他正想让怀意给常晟子留一封信告知此事,刚一转身,便觉得一阵天选地转。耳旁传来女子的低语:“桓郎,桓郎?”


    知桓睁眼时,他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掀开帘子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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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都是陌生的景色。


    “这是哪?”


    怀意点了点他的额头,道:“桓郎莫不是睡糊涂了,我们已到淮江了。”


    知桓觉得脑袋仍有些发晕,但似乎是有这么个事,怀意答应了他要一起游山河。


    “桓郎,走吧。”知桓握住了怀意伸出的手,走下马车。


    柳玉楼内,怀意看着面前沉睡的知桓,用手撩开几缕落在他脸上的碎发,低头在他的额间落下一吻。她的长睫颤了颤,而后慌忙用手接住坠落的泪珠。


    片刻后,她还是站起身,向房间外走去。在迈出门槛前,怀意又回头望了一眼,像是怕惊扰他的美梦,只是张嘴做了个无声的口形。


    “桓郎,我走了。”


    怀意刚闪身到临天台顶,一道凌厉的金光便破空而至,毫不留情地直击她的胸口。她的后背“砰”地撞上书架,书册纷纷砸落下来。


    她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鲜血:“主人。”


    怀意指尖颤抖着撑起身,背上的书册滑落下来,有的在地上摊开,每一页都绘着一张镇国公主的小像。


    常晟子坐在露台上,手指来回抚过手串上两颗颜色较淡的念珠,悠悠开口:“你的那些小动作,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追究。但我是不是最近对你太纵容了些,让你已经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你的桓郎……“


    “主人!不干桓郎的事!”怀意尖声道。她小心避开地上散落的书册,捂着胸口走到常晟子身边。


    常晟子将念珠串垂在她眼前,指着那两颗其中一颗道:“我再给你半月,若你不能杀了她,那便用你自己的命填进去。反正你们都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之人,对我来说没区别。”


    “是。”


    “还有。”常晟子从袖中取出两张纸,“我那日觉得奇怪,便用法术将它复摹了一份,一直忘了问你。”


    一张白纸上书“柳玉楼”,另一张描金烫红,上书“好戏登场”,正是林观月日前质问自己时所用。


    怀意急急忙忙刚想解释,便听见常晟子继续道:“我知道不是你。漏洞百出,你不是这样的蠢货。”


    “这几日你也查一查,写这字条的人是谁。”他想了想,道“查出来,直接杀了。”


    常晟子说完,挥了挥手:“滚吧。”


    怀意如释重负,连忙闪身回了柳玉楼,她本以为自己此行是九死一生,没想到还能再回这里,见到桓郎……


    桓郎。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下一跳——平日里虽也有人夸她字好,但她此前认认真真教过书法的,只有桓郎一人。


    怀意吓得立刻将这诡异的念头从脑海中扔了十万八千里。且不提自己每次教他,他总是插科打诨,不一会儿便说手腕酸,便是看他半个多月前寄来的信上,那歪歪扭扭的字就似蚂蚁一般,自己也不相信这两张字条是出自他手。


    怀意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走到桌边,从心口引出一缕血,渗进盘中每一颗蜜渍红枣中。


    她想,桓郎一会儿醒来该饿了,他最喜欢吃这些零嘴。


    做完这些,怀意才走到知桓身边,对着他轻唤:“桓郎,桓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