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巫山云

作品:《师伯你像我家狗

    谢婌一窒。


    他平静望着她的一双眼似是能刺穿面帷,见她不敢答话,便缓缓起身向她走来。


    她想退,却喉间哽着一口气。想当即扯下面帷来质问他,质问他为何做错事的是他,遮遮掩掩不敢直面世人的却是她。


    倘若他还惦记着那点年少青梅竹马的情谊,便应当放了她呀。他是笼中白鹤,至死也飞不出这太极殿,难不成也要她穷尽一生委身于此么?


    可是又不敢。


    哪怕他是殿中困龙,也好过她这沼底囚虫。一道旨意下来她只得摄衣瞻拜,自古君臣如此。


    怎的就到了如此的地步呢?


    她微微颤抖起来,脚底下啪嗒一声,一颗石子咕噜噜滚过。


    司马昀静静看着她,目光自她手上逡巡而过。接着伸手,就要来摘她的面帷。


    谢婌几乎要叫出来。


    却忽得看见他身后,观南朝她眨了眨眼。


    她倏然放下心来,一颗心又落回胸膛里。于是便不动了,恭恭敬敬垂首。


    司马昀伸手揭开她面帷,待看见她脸那一刻,面上一瞬怔愣。


    这是与谢婌全然不同的一张脸。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问出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哑了,声音带颤。吉祥上前来递帕,他低低捂唇咳嗽几声。


    他身后,守玉起身笑道:“陛下。这女子是昔日谢千金贴身婢女莲香之妹,从前嗓子坏了说不出话。谢大人怜惜她一家,也提拔做府中亲侍了。”


    “嗓子坏了……”司马昀将口中污血尽数包纳帕中,抬起眸看她:“你是哑巴了?”


    谢婌点头,不晓得仙师用了什么法子,如今他认不出她,便胡乱做了些手势。又指指唇,忽得心下一狠,朝他跪下去磕了几个响头。


    司马昀大抵是悚然一惊,连连往后踉跄了几步,又捂住唇咳起来。


    他唇瓣翕张,似乎喃喃自语,又惶然无措。


    谢婌不晓得他口中嘀咕说些什么,只是一遍遍结实磕在地上。直待额前滴滴答答落了血,与眼泪一同糊住眼睛。


    她跪在地上俯首,心中恨意几乎要涌出来。


    吉祥将司马昀搀住,嗔怪道:“你这侍女好生不懂礼,将陛下吓着了怎生是好?”


    又看见她血刺呼啦的一张脸,连忙将司马昀转身带回座上,左右吩咐来人将她带下去清洗了。


    守玉看完了这一场闹剧,同观南对视一眼,连忙去将司马昀搀进房里。


    按了几个穴位,又将他以往用药服下一包,才堪堪止住咳嗽。


    守玉替他把脉,道:“陛下气息颇为动乱了,现下神思不属,应当凝心静神好生安养才是。”


    司马昀喘着气靠在床上,道:“仙师见笑了。”又转头向观南,道:“娘子是修佛的么?我先前听说过一二。母后颇看重佛道,只是近日上山焚香去了,不得见仙师一面。倘若今后母后唤仙师入宫,还望不要推拒。”


    观南不晓得他先前问她,如今又说听过她身份是为何意。她不欲同皇家中人扯上干系,正要推辞,却忽觉指尖一凉。


    守玉在一侧轻攥她指尖,一触即分。


    观南睫羽一颤,欲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便道:“自然,幸得太后娘娘赏识。”


    司马昀得了这话,才安心躺下去。吉祥悄无声息出来,替他掖好被角,便将二人引至后宫门,谢婌同另一位侍女已侯在此处。


    将几人送出了宫门,吉祥便回太极宫。殿中燃着地笼,龙诞香袅袅,司马昀悄然躺在榻上。待他走近去熄烛,忽听得他恹恹出声道:“将龙诞香灭了罢。”


    吉祥吓了一跳:“陛下不睡了么?”便得令去灭了香炉,回身跪在他榻边。


    司马昀缓缓坐起,身上白衣单薄,长发散乱满床。待屋中龙诞香渐渐散了,才道:“吉祥,你还记得我怎么救下你的么?”


    “老奴自然不敢忘。那年大雪封京,陛下同谢家千金一同在外赏景,二位是老奴的救命恩人……”


    他忽得噤声,不敢再说了。


    司马昀道:“你晓得我为何要救你么?”


    “陛下提过。”吉祥将双手递过去,“老奴右手上这一颗痣,同谢家千金的一模一样。”


    是呀。这一颗痣。


    这一颗血红色,曾掀起过他帕子的手上的痣。


    而今日他又看见了她。她不知怎地变了模样,只垂首不敢看他,然而这一颗痣在她皎白手背上如烙印一般。


    她消不掉,他忘不了。


    司马昀望着那颗红痣,忽得低低笑起来。


    婌儿,婌儿。你想逃便逃罢。


    这世间,万事皆有天命。


    而天命上言,你注定要当我的妻子的。


    ·


    这厢几人回了府,梳妆镜前,观南替谢婌去了脸上术法。谢婌脸上都是泪,抱住她便是一通哭。


    待她哭完了,揪着帕子拭泪时,观南拍拍她肩膀,问道:“姑娘知道群芳宴么?”


    谢婌抽噎道:“我自是晓得的。爹爹从来不去这宴,因着每次都是我阿兄代他去。”


    又狐疑道:“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观南颔首道:“我在山上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盛宴场面,也想着去见识一二。公子受邀前去,可需得什么物件作凭证么?”


    “我想想……似乎是片金叶子。上面刻了字罢?”谢婌回忆片刻,忽得忆起来。“我记起来了,原是八月十五,群芳毕至这八个字。他给我看过的。”


    观南弄清楚了凭证是为何物,正暗自思忖,忽听得守玉唤她名字。


    他立在门楹前,玉色衣袍被风勾起一角。观南回身望谢婌一眼,见她已不再哭了,眼神直勾勾在她和守玉间转悠,似有探寻之意。


    竟也催促她:“娘子快去罢。”


    观南便起身出门,被他引至府中桃花树下,一处无人之地。守玉开门见山,道:“皇帝服的那药有问题。”


    他道:“我刚才替他施针时望见了,药中有黄岑,芒硝,桂枝……气虚体弱之人怎可服用这些?”


    观南仔细回想一番,也品出不对。她不懂药,却也晓得这几种药皆是清热发汗之用,气虚之人服用则会损人阳气。


    便抿唇:“因着你教我接下太后相邀,是怀疑宫中有人欲妨害天子?”


    守玉道:“娘子聪慧。”觑她神色,又道:“先前便听说,如今天子体弱多病,衣食俱经那所谓国师之手。他若是真同我一般修道,便不会不晓得这几种药不可施于天子之身。”


    观南思忖片刻,道:“道门倒是随心所欲。”


    她说这话本是信口而为,守玉听着却一噎。


    他觑她几眼,见她不像是挤兑他,又略觉憋屈,终究是道:“娘子还在生我的气么?”


    观南一愣。便见他似是忸怩半晌,道:“前日夜里的事,是我说话不过脑子,自恃清高了,还望娘子莫要再见怪。


    倘若还是气,你打我骂我也成,只是莫要像今日一般不理会我,成么?”


    她莫名:什么打他骂他?她又何时不理他了?


    忽得望见他墨玉一样净润的眼,往日都带着盈盈笑意,此刻却眼角耷拉下来,仿佛殷切恳求。嘴角也紧紧抿着,紧张兮兮地望过来。


    总觉得下一刻就要落泪了。


    他这样望着她,倒像是她要甩了他一般。


    观南一时结巴起来:“什么打你骂你……”


    她最受不得人卖乖讨巧,当初谢婌是,如今被这人这样一望亦是。仿佛看见了跪在菩萨像前的稚气孩童,来扯她的衣角。


    心里火气也没有了,只觉招架不住。


    她错开眼神,一时竟狼狈起来:“我何时怪过你了?只是你我二人终究不是一路……”


    守玉从善如流,就坡下驴:“娘子宅心仁厚,自然不会怪我。只是娘子所说,与我并非一路倒是未必。


    你我二人入宫回府,走的不都是同一条路么?”


    这是哪门子一路?观南被他晕晕乎乎绕进去,心中觉着不对,一时半会却又说不出旁的。


    她便生硬换了话头:“我已知晓入宴凭证是为何物,午后便去寻所得之法。”


    守玉摇头:“我正要同娘子说这事。”


    “我探听得知,谢大人旁支亲眷中有一人亦在受邀之列。且这人不在京中,也少有人见过他品性如何,如今正在建康城西一处客栈。”


    观南恍然,道:“你是欲扮作他?可你怎的就知道他愿意助你,且假借他人名头做事,不会替他招来祸患么?”


    若是如此顺利自然最好,也少了她费心力去寻凭证的一环。


    守玉笑吟吟道:“娘子随我一道便晓得了。”


    他实则还想将话头绕回来,问一问她:娘子这是愿随我同行了,不生我的气了?


    见她抱臂认真思索的模样,便摇头笑了。


    待用过午膳,两人便步往城西去。


    一路行至城西,寻得那人所居客栈。只见客栈门前冷清,门扉半掩,似有几分萧索之意。


    守玉上前叩门,不止片刻,便见一男子开门探头出来,神色略有憔悴,眼中稍许疲惫。


    守玉拱手道:“敢问可是谢允谢大人?”


    那男子微微一愣,眯眼道:“正是。二位有何贵干?”


    守玉笑道:“听闻谢公子家中幼妹染病,我二人略通医术,特来相助。”


    观南不动声色望他一眼:原来如此。又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么?


    谢允闻言,眼中一丝希冀闪过,却未立刻将二人迎入屋内。


    只警惕道:“二位自何而来,可有凭证为据?我幼妹所染疾病颇有些罕见了,诸多医师皆是束手无策。二位瞧着陌生,我是不敢随便放人来治的。”


    观南从袖中抽出块牌子来,乃是当日谢婌所赠。“我二人乃是谢大人府上亲信,我身旁这位公子医术精湛,听得谢衍谢大人提及,故来相助。”


    谢允接了令牌过去,细细打量一番,连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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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本家来人,快快请进。”


    二人随他入了屋内,见屋内陈设简陋,只榻上躺着一幼女,面色惨白,呼吸衰弱,似是已病入膏肓。


    谢允叹道:“小妹染病已半月有余。我本在他处做乡官,所遇诸位名医皆是束手无策,只得往建康来,想着或是能见国师一面。不知二位可有良方?”


    守玉上前细观这幼女面色,又探其脉象,沉吟片刻,微微蹙眉道:“此病乃邪毒入体,久滞不散,致使血凝神亏。需以银针疏通经络,驱散毒血出体。只是……”


    谢允闻言忙俯身行礼:“若能救得小妹,谢某愿倾尽所有相报!”


    守玉将他搀起:“公子言重了,救人乃医者本分。”说罢,自怀中掏出包银针细细擦拭。


    忽得叹气,道:“这病原是罕见,只是解药难觅。”


    谢允正要问那解药在何处,便只见守玉手法娴熟,银针如游龙般在幼女周身穴位游走。


    观南在一旁凝神细看,只见守玉每一针落下,皆精准无比,针尖微微颤动,似有灵气流转。


    他忽道:“娘子。”


    观南亦已望见这幼女脖颈处黑线游走,取针细细一挑,便将它挑了出来。


    这邪物被针扎穿身子,竟也苟活着一条命。


    谢允一时骇然:“这是何物?”


    观南将银针递予他:“蛊。所幸蛊毒入体不久,不然令妹性命难保。”


    谢允怔怔望着那黑虫,见它扭动蜷缩着,忽听得床上幼女轻咳一声,接着便从唇间涌出血来。连忙上前去:“阿皎!你怎么样?”


    幼妹却仍毫无生气般静静躺着。


    守玉摇头。“蛊毒已侵至肺腑,逼血出毒实为下策,一日取不来解药,令妹一日便受其折磨。”


    他将针依次收回,道:“我已锁住蛊毒,亦将其逼了一半出来,这些天大人还需为她好生调养。”


    谢允一时惶然,跪地叩首道:“二位恩人大义,谢某无以为报。小妹乃我当今唯一血亲,若是她没了,我留着这条命也无用!还请二位指点,这解药到底要何处寻得?”


    观南于心不忍,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她低声道:“不瞒大人,如今建康疫病同蛊毒肆虐,只是解药难觅……乃是群芳宴上贡之物赤焰花。”


    谢允一愣,见眼前这女子怜悯般望着他,忽得明悟了:“二位便是为此事而来的么?”


    观南颔首。他又去看守玉,见他亦是点头。


    便起身去屋中翻找一趟,忽得翻出片金叶子来:“群芳宴入宴凭证……二位要的便是这个罢。”


    守玉接过金叶,见其上刻有“群芳毕至”等八字,正是群芳宴之凭证。


    他颔首道:“正是。谢大人身在朝中,自然也明白,赤焰花一入宫廷,便再无出世救人之能。只是此物于我二人虽有大用,却不敢夺人所爱。”


    谢允摇头道:“恩人欲救我小妹性命,我便晓得二位乃是慈悲心肠。”


    他复去看床上小妹。只见她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地躺着,全然无半点生气的模样。


    忽得又跪下,重重磕下几个响头:“我不知二位图谋何物,只明白这天下黄金白银,俱不如我小妹一条性命。还望恩人收下,莫要推辞!”


    观南阖眼,一时不忍再看。


    守玉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二人便收下了。待寻至赤焰花后,自会将其做成汤药,来日送至大人处。”


    谢允连连点头,感激之情不言于表。守玉又要了一件他往日官服和常服,他同谢允身量相差无几,拿了衣物便道起谢来。


    观南望见那绯红官服,脑中浮现出守玉穿戴的模样,只觉仿佛个整日流连花丛的狗官。


    应当是好看的。所谓水中白石郎,样貌艳绝,世无其二,想必便是如此了。


    这话在她脑中一过,自己也一惊。


    二人出了客栈,守玉细细打量手中金叶,笑道:“此行倒是顺利,不仅得了凭证,还救了一人性命。”


    便见观南呆怔的模样,道:“娘子。”


    观南回神,将脑中想法一散:“你确实心善,施针救人毫不迟疑。若论如此,我不如你。”


    倒是她空有一身武艺,平日里以杀止戈,又救得了多少人呢?


    守玉不晓得她先前想了什么,便笑道:“医者仁心,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子不正亦如此么?”


    观南摇头。又问他:“谢允能信么?”


    “能信,怎么不能信。”他摇头笑了,“娘子不知,人心一念,重于泰山。凡有一得,必有一失。他心中那杆秤已晓得谁是谁非,又怎会生出旁的心思。”


    “原来如此。”这便是人欲么?她踌躇一瞬,忽得想起师尊所说的话来。


    世事无常,国土危脆……原是心是恶源,形为罪薮。


    若心不恶,行自向善。


    两人回了谢府,只见天边红霞渐去,白云翻墨,再过一日便是群芳宴。


    已至傍晚,又是一场大雨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