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野狗

作品:《消渴

    这句话说得很怪。


    不过陈运没什么感觉。


    也可能是有的,就是不太真实——


    就像她手机手电筒的光,像她现在在台阶上头等待的姿势一样,在黑暗中都显得很虚幻、很渺茫。


    所以在这种时候,可能会有的那种担心,心虚或者无所谓甚至恐惧,也都很空洞。


    于是陈运半低着头继续上楼,路过她的时候目不斜视,还突然加快了速度……


    迟柏意顿感不妙,赶紧抬腿去追时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被关在了门外——


    对!


    陈运,就这么把她关门外头了!


    一点儿也没想过她还穿着她的睡衣和大短裤,这搭配有多么难看……


    “我错了陈运我错了……”迟大夫能屈能伸,滑跪的姿势日渐熟练,“你的房子,你是老大,你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行吗?”


    门缝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迟柏意把嘴巴凑向锁眼,继续:


    “我也不该在楼上偷看你,我知道你看到了,可我就是看看你怎么还没回来,我错了。”


    好像有声音了?


    迟柏意心一横,一咬牙:


    “我也不应该在你们聊天的时候在门外等着,我应该敲门直接进来,但我不是不想打扰你们吗,而且我听见你笑了,我以为……”


    我以为你俩大概是说完正事谈得总算愉快起来了呢……


    门锁轻轻响了一声。


    迟柏意趴在门上等着,等来了句:


    “说点儿软和的。”


    哦……


    迟柏意敛衣起身,拢好头发:


    “我错了陈运,你是好心收留我的神仙圣人,优秀踏实而友好的善良女士,作为一个被偷了家借宿的穷光蛋,我不该得寸进尺恃宠而骄还如此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我深刻的反思,深刻的检讨……”


    “不要这个。”


    迟柏意沉默片刻,轻轻敲门:


    “陈运?”


    布料摩擦在门板上的声音……


    “不想见我,还是只想自己待一会儿?”


    陈运一只手撑在门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想见我的话,我在这儿等着。想自己待一会儿,把门打开,我换个衣裳出去。或者……”


    门开了。


    迟柏意站在门外,长袖睡衣大短裤,踩了双毛绒拖鞋,看着乱七八糟,头发更乱七八糟,冲她笑出了一对酒窝:


    “……或者是想聊聊,那我去买两个菜,拎瓶酒,咱们边吃边聊?”


    陈运别过眼,也忍不住笑了:


    “你是在骗我开门呢吧。”


    “是啊。”迟柏意看着她表情,轻声说,“就怕你不让我进门呢,那怎么办,我又不敢睡桥洞……”


    “桥洞又黑又大,全是蚊子。”


    “我没打算赶你走。”陈运只好表态,“我就是……”


    “你就是下午没吃好,想再来点儿东西。”迟柏意顺嘴接道,还看了眼表,“快八点了,来个宵夜,行不行?”


    “酱牛肉,凉拌黄瓜、照烧鸡翅、花生米,四选三。啤酒黄酒白酒红酒,四选一。”


    陈运抿了一下嘴唇:


    “花生米不要。”


    “酒呢?”


    “黄酒。”


    迟柏意就转去床那边换衣服了。


    一直到她换完衣服,出了门,陈运都没完全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屋子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走了两步,在灶台桌前打个转回来,又去洗手间站了站,终于还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回到桌子前坐下。


    坐下来又意识到椅子是迟柏意最近在坐着的,只好再站起来,换了个位置。


    这回坐在了江月之前坐过的那沓书上……


    她坐在书上思考迟柏意刚才的行为,假模假式思考了没半分钟,总算受不了了、蹲下来把那沓书一伸胳膊全部推翻……


    嗯……舒服了——


    迟柏意买菜买酒花了足足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里她都在想陈运的反应。


    傍晚不管是吃夜宵还是吃晚饭的人都很多,这家店生意奇好,站里头挤得慌,她只好挪出来拎着牛肉在店门口等……


    等来等去,事儿没想通,菜没等到,来了一只小狗。


    白色搭黄色大斑点,样子有些傻,身上也有些脏,就这样往她面前一蹲,一声不吭。


    迟柏意不得不低头去看——脖子上有项圈啊。


    遛狗怎么不牵绳?


    还是谁家跑丢了的流浪狗?


    肚子饿了,来讨食?


    她动了动手里的袋子,小狗的眼睛圆溜溜跟着袋子转。


    她把袋子背在身后去,小狗头抬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盯她的脸。


    迟柏意就对着它小声解释:“这个有盐。”


    小狗歪了歪脑袋,耳朵一只支楞起来。


    迟柏意左看右看,想确定它究竟是不是流浪动物。


    这个动作也许使它误会了什么,它开始上前了……


    它慢慢摇晃尾巴,鼻子左右动着,低头在迟柏意的鞋上猛嗅。


    迟柏意完全不敢动。


    嗅完鞋子,迟柏意看见它再次抬头认真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它低头走开,蹲坐在了迟柏意脚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迟柏意也不知道它这样坐在这里做什么,想它也许就是这家店的狗,因为店里人进人出,服务员出来给店外坐着的几桌上菜,都没人觉得稀奇意外。


    而且它也不像是来讨食的……


    蹲坐了一会儿,它起身趴去了那头一棵树下面,迟柏意收回目光,继续想陈运——


    陈运会在想什么,这点儿时间能让陈运心情平复下来吗?等回去,陈运还愿不愿意跟她聊……


    陈运现在、在干嘛呢?


    就这样想了很久,剩下两个菜被人拿出来递在手上,迟柏意道过谢往回走,走出两步,再回头看——


    跟它来时悄无声息时一样,那只狗已经不见了。


    “……究竟是不是流浪狗呢?”


    她进门时,陈运正手忙脚乱把书塞回屁股底下,听到这一句,不由得一愣:


    “白色的那只吗?”


    “是啊。”迟柏意应着她,拎着菜换鞋,换完过来一看——


    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摆着两只碗。


    “咱家、没个一次性杯子吗?”


    陈运一皱眉。


    迟柏意改口:“你家、你家,那你家就没有个一次性杯子吗?”


    “那个有股蜡烛味儿。”陈运说。


    “那塑料的……”


    “塑料的有口罩味儿。”陈运看着她,“我的碗洗得很干净,今天吃外面的饭了,所以还多洗了两遍半。”


    什么叫两遍半?


    “那我不是怕你喝完酒之后再用它吃饭,会觉得吃什么都有酒味儿吗?”迟柏意坐下来拆酒瓶,“鼻子那么灵……碗就碗吧,什么干净不干净……”


    你再洗不干净,天底下就没有干净的碗了!


    陈运的手伸过来,把她拆到一半的酒瓶子拿走,站了起来。


    迟柏意一愣:


    “你干嘛去?”


    陈运也一愣:


    “我……煮酒。”


    迟柏意就要起身帮忙,被她伸手摁住肩膀:


    “你坐着。”


    “坐着。”陈运摁着她说,“不用帮忙,你吃菜,有话一样说。”


    迟柏意只好坐着。


    就看着她拿着酒瓶到那张长桌前看着酒标,看了一会儿,回身路过自己走向书架,拉开了两三个小抽屉……


    迟柏意好奇得不行:


    “那是什么?”


    “称啊。”陈运头都不抬地说。


    “我知道那是称。”迟柏意伸长了脖子,“小时候在药店抓中药见过——我是说,你现在称的是什么?”


    “肉桂,丁香。”陈运抽抽鼻子,合上那个抽屉,又拉开另一个,想了想,伸手拈了包桂花出来,“你喜欢什么味儿的?”


    迟柏意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矜持道:


    “都可以,你看着来吧。”


    陈运就继续往那个小称上放东西——


    陈皮,菊花……


    然后,迟柏意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床底下拖出来只盒子,拎出来了个煮中药的小电锅。


    就一瓶不到五十块钱的黄酒,里头加了至少六七样东西——


    迟柏意认识的姜片红枣枸杞菊花桂花,迟柏意不认识的肉桂丁香陈皮。


    等到陈运从自己那个灶台桌下面端着只小坛子过来时,迟柏意已经被锅子的香气快闷晕了:


    “还有什么?”


    “黄梅。”隔着锅子腾腾冒着的酒香蒸汽,迟柏意听到她静静地说,“我自己腌的。”


    “你……”


    “肉桂丁香桂花陈皮都不是食用的。”陈运用勺子拨弄着锅里的材料,没看她,“所以很香,我放的少。”


    “你吃菜。”


    迟柏意只好拿起筷子。


    “你听到了多少?”


    迟柏意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掉了……


    陈运无奈地把自己面前的筷子递过去:


    “是从“遗弃”开始?”


    “是。”她说话直爽,迟柏意也喜欢这样:


    “在那之前隐约也听到些,不过没听清,我离得远,直到听见你笑了……我知道你应该也知道我来了,但你还是说完了,所以、我想兴许你会愿意……跟我聊聊。”


    “是说给你听。”陈运关掉电锅的两档火,盛了酒给她,“不是聊聊。”


    “都可以。”迟柏意笑了笑,“我就不问为什么了,我心里有数,你说吧。”


    陈运的手抖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个动作,但迟柏意还是看见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岁吧。”陈运笑了一声,“其实也记不太清了,是我妈,应该是我妈,在医院。”


    医院!


    “所以……”


    “所以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陈运看向她,“民营的福利院,以前叫爱心之家,后来上头来整改了,算半个民营。”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妈,但秦姨……就是院长,说当时我会说的话不多,警察送来的时候就知道在找妈,名字不清楚,只有个姓。”


    迟柏意心猛然一缩,张了张嘴:


    “如果知道姓的话,能……”


    “没办法。”陈运端起面前的碗,朝她举了举,仰头灌了一口,“什么都查不到,是黑户,以前的协济医院、现在你在的那个医院,没有监控……”


    “还有dna数据比对。”迟柏意说。


    “比对不上。”


    白炽灯冰冷,照得她脸雪白如霜。


    风拂帘动,酒香四溢。


    “没有病。”陈运继续说,“我在那个地方待到十八岁,小学、初中、高中,十八岁满,没考上大学,出来了。”


    “可我依稀听见奶奶……”


    “是程奶奶。”陈运提到这个人,眼神很柔软,“大院附近的一个婆婆,我小学一年级认识她,她照顾了我……很多年。”


    至于为什么照顾了很多年,现在她却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也没能给她一个家,她没有说。


    迟柏意便也不问,拿掉眼镜,垂眸喝了一口碗中的酒。


    陈运坐在对面安静地望着她。


    她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根根分明,眼尾被酒气熏出一些红色。


    片刻后,那排睫毛一颤,下头的目光沉甸甸、直勾勾地递了过来:


    “还是有办法的……”


    陈运心道:果然。


    “现在的媒体力量已经很大,一些寻亲节目,一些自媒体……我认识一个新闻专业的同学……”


    陈运笑了。


    迟柏意的声音低下去,看着她笑着仰起头,几乎是乐不可支。


    “迟大夫,你还真是……”


    迟柏意想:真是什么?真是天真?


    她说:


    “真是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好心,一样的不管不顾。


    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撞够了南墙也不肯放手。


    陈运笑完了,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


    “之前她……我们院里也有这样的,以为能上个节目就能找到家人。”


    “可你知道吗?上节目要典型,要代表。”


    “要够惨,才有效果。要够有能耐,才能有这个资格。要她们的家人真的在找,三年,十年,一辈子……才能有这个机会。”


    “这个世界很大,人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也很多,比我还难受的,更多。”


    “我其实不算什么。”


    “真的不算什么。”陈运夹了一块儿鸡翅,又放下,重新端起碗:


    “起码我还能吃能喝能有空想想那个身上有玉兰花香味儿的人现在在哪儿,这世上还有人也认认真真疼过我那些年,就很好。”


    “都过去了。”


    两只瓷碗相碰,发出很轻一声响。


    陈运朝她挑眉:


    “喝呗,挺合你体质的,月经期间喝了舒服。”


    迟柏意一口闷了,觉得舌尖除了香就是苦:


    “你放黄连了吗?”


    “我放毒药了。”陈运瞪她,“一会儿你就暴毙。”


    迟柏意摇头笑:“暴毙就暴毙吧,能死你手上算我运气。”


    陈运正要再嘲讽几句,她又抬眼:


    “那你的名字,是那个奶奶取的?”


    “不是。”


    陈运沉默片刻,道:


    “我自己取的。”


    “本来就一个姓,户口登记就叫陈陈,她们说我说自个儿就叫这个。”


    “不过……”


    迟柏意抄起勺子给她添酒,问:


    “不过什么?”


    “不过我觉得我这辈子挺倒霉。”陈运“啧”了一声,“你给我少舀点儿——能出世就一定能走大运,所以就叫陈运,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迟柏意笑盈盈地将碗递给她,道:


    “敬你了,运气。”


    “也敬你。”陈运伸手接了,“希望你也少倒霉一点儿。”


    “对了,警察局那边没什么进展吗?”


    迟柏意动作慢了半拍,夹起根黄瓜条放嘴里嚼,嚼了一会儿,道:


    “嗯……我明天一早去看看。”


    “那你得早点睡了。”陈运喝完这一碗,“我明早还要上班。”


    然后还要在上班前找房东交房租……


    “你最近都调班吗?”迟柏意想了一下她最近的作息,“便利店晚班调成早班了?”


    陈运看她的眼神很微妙:


    “是啊,晚班、有点太晚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