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公园的名字叫做“长梦一园”，纤细字体篆刻在流水背后的石壁上。石壁上长了一些苔藓。不知怎么，这几个字在穆玛眼里似有深意，好像这座平平无奇的小游园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简称。意思是长梦路第一公园。”阿琉亚不解风情地说。她好像已经把周边搞清楚了。“后面还有第二公园、第三公园，都是地标，”她说，“长梦路是死灵大道的支路，这里的长梦商场和万国博物馆都是著名景点。”


    穆玛从那股怪异感中回过神来，问：“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阿琉亚神秘又兴奋地说：“就是这里，我在这里见到了步天梯。”


    “步天梯？”


    “是啊，通向魔女恩典的步天梯。”


    “魔女恩典？”


    “为死灵君婚仪准备的彩头，你没听过吗？随机出现在任何地方的阶梯，通往魔女的祝福——你知道魔女祝福吗？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任何愿望都可以。”她两眼放光地说。


    穆玛确实没听说过。


    “所以，只要你能拿到魔女的祝福，许愿回到故乡，不就可以回家了？”阿琉亚点醒他。穆玛嗤笑着评价：“胡说八道。许愿了愿望就能实现，哪有这种好事？”


    阿琉亚拉起他往公园里跑。周遭也不断有人向着同一个方向去。穿过几条林间小路，钻进树林尽头的亮光，天地开阔，两人来到高空中的城市边缘。


    “就是那里。”阿琉亚指着某个方向。她指的方向已经聚了许多人。穆玛听见人们口中不断传来她所说的“步天梯”。人们津津乐道，说是一名常年盘桓于莲生地的老赌鬼，那么好运，在今早得到了“魔女恩典”。


    他许愿要很多很多钱，多到数不清的钱。愿望实现了，大额纸钞像淋浴从他头顶落下，多到把他整个人都埋起来，多到有一半飘进了步天梯下的山林，还有一些顺着台阶流向人群。于是又有许多人翻过护栏和那些飘落的纸钞一起落下山林。


    愿望实现了。他要多到数不清的钱，等到云照维持治安的“越枭”将他从钱堆里挖出来，那人已经动不了了。送去医院，听说爆了几根血管。听说现在人还活着，但怪严重，确实已经不会数数了。


    人们谈起许愿时的注意事项，一定要简明扼要，要精准，不要添加多余的形容词和感叹词，注意不要有歧义。也要注意魔女的管辖范围只在云照，就不要妄想魔女的恩典能庇佑成为原生界六国之主之类的。毕竟原生界的守护神另有他人，也不是吃素的。


    更重要的是，不要许一些违背规律的愿望。魔女的恩典只能顺着已有的路走，一切具有现实可能性的都会实现，但也不能指望它自主突破技术壁垒去实现某些空想。比如，想要回到过去。比如让死去的生命复生。诸如此类。


    清晨太阳升起来有一会儿了。高空中清爽的风。阳光有些温度但不炙烈。阿琉亚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醒来，好像在那里坐了很久。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点儿都记不起。


    “我不明白。”辛尔敏困惑地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鬼首’绝不应该向寄种人暴露身份，他们都是贪心不足的吸血鬼。”


    “她不一样。”泰西说。


    “没有不一样的。”辛尔敏断言道，“不论有什么要说的，等一切都结束之后，等她真正拥有了自由，你们有的是机会相处。等到那时再说不行吗？”


    阿琉亚冻结休眠后送进云照，保持休眠状态直到最终解开控制才是最佳选择。泰西却请求将她在云照唤醒。


    时间临近，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甚至接受了黑心魔女分走其中一座金矿的开价，请她再次确认阿琉亚是否携带任何外来赋予的术式。答案与中枢和为风持校院给出的并无二致。


    此时将她唤醒只会无端增加风险。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隐藏着芙路思另外的阴谋。但泰西处于全局监控中，她的表现很干净。


    鬼首的寄种人控制权属于鬼首，就算是后台大命盘也只剩“注销”功能。理论上来说，泰西想将她唤醒是她的自由。这么做之前，前来征询他的意见，已经很有分寸。


    辛尔敏想不到任何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足以让她开这个口。


    但听她开口后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有的。


    “你能向我保证，这次行程，没有任何风险，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她问。


    他有九成九的把握，或者更高一些。但没人能做这种保证。


    “我失去过她两次，”泰西说，“即使你敢保证，我也不敢相信。”她顿了顿。“这次，我想与莱茵好好告别，不论结果如何。”她说。


    执念。


    她的宝贝，她的莱茵在这世上滞留太久，因为她的执念。这不公平，不论是对莱茵，对她自己，或对阿琉亚都不公平。是时候好好收尾，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死去的人该好好安葬，活着的人要继续走下去。


    最终她把女儿安葬在自己的怀抱里，在神与三零八六年次记月五十二日的清晨，一个阳光充沛的日子。在阿琉亚醒来之前，母亲最后抱着她的孩子。已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她想起第一次抱起这个孩子的场景。她想说些什么，已经再没什么可说的。


    阿琉亚醒来，看见明朗天光，看见身侧同样看向自己的陌生女人。阿琉亚愣了许久，向她点了点头。


    她也笑着点头，说：“你好。”她用帝汀金赞联合王国的法定语言说。她说：“你睡了很久。”


    “该起来活动活动了，不然手脚都要发麻。”她说。


    她说：“今天天气很不错。”


    阿琉亚迷茫地望着四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又看一眼身旁的女士，脱口而出：“我见过你。”


    这位穿戴华贵的女士挑眉说：“是吗？”说实话她看起来并无多少讶异之色。


    “在安德洛所京郊大学附近的火车站。”


    她摇头说自己没去过安德洛所。阿琉亚很确信自己没记错，说：“不可能。你说你有一个女儿，和我差不多大，但已经死了。”


    那女士像被唤醒，她看起来有些怅然。许久后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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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经死了。”


    阿琉亚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说对不起。那女人又笑说：“没什么好对不起。”


    真是奇怪的重逢。阿琉亚心想。那时她就怀疑这人有些精神问题，如今看来应是如此，前言不搭后语。不过此时更困扰她的当然是自己的处境。


    “这是哪里？”她自言自语着起身。


    长椅所在的廊道往前走几步是空无一人的玻璃观景平台。平台倾斜有角度，像是故意增加趣味性和挑战难度。


    玻璃擦得干净，可以清楚地看见平台下方深处延绵的山林，以及山头的浮云。公园来往晨练或游玩的人不少，没人愿意涉足其上。


    “这里是云照。”泰西回答说。她也起身，望着女孩的背影，内心盘算着该与她从何说起。


    “云照？”她回过头来，满脸震惊地重复，问，“六国之外的那个云照？魔国云照？”


    “是的。”


    阿琉亚咒骂一声，想不通那控制者又抽什么风把她弄到这里。她环顾四周，一跃跳下观景台，滑向设置在边缘处的望远镜。


    泰西倒不恐高，但她穿着行动不便的高跟鞋，对那带倾角的玻璃还是有些怵头，便没跟上去。一时她也没想好，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关于莱茵的事。


    阿琉亚四处看，忽然停在某个角度，反复抬头确认，惊呼：“那是什么？”


    泰西望向她指的方向，看见远处空中缓慢延展的一条细线。看了一会儿，逐渐有了猜测。她脱下鞋，光脚走到她身旁，没有滑倒。她从望远镜里看过去，看见空中起始处悬空的冰柱。台阶也是冰凝成的，缓缓接向岸边。看过去那里也是长梦路，也是公园，应当是第一公园。


    人们已经看见了空中的异动。人群拥挤起来，开始推搡。有人扒着栏杆在试图翻越。有推的，有拉的。已经有人坠落，不只一个。人掉下去就掉下去了，听不见一丝声响。


    步天梯。


    “步天梯是什么？”阿琉亚看着那条线向人群伸展。人们已经等不及了。


    “愿望成真的魔女恩典，能够让人改变命运的机会。”泰西冷冷地说。她想不通，说是为了庆祝婚仪增加的彩头，弄出这么多人命也不觉得不吉利。


    “愿望成真？”阿琉亚捕捉到关键词，问，“什么愿望都能成真？”


    泰西有些惊诧，问：“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我希望穆玛可以回到他的故乡。”阿琉亚抬起头，用肉眼眺望着步天梯的方向，看起来有些跃跃欲试。


    泰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她没想好措辞怎么告诉她，她即将享有完全的自由，希望今后她能按自己的心意自由地生活。但如果按她的心意将生命花在这种地方，泰西还是会觉得可惜，或者说觉得很亏，亏大了。一种天人交战难以表达。


    “穆玛？”泰西重复这个名字。


    “那是我的朋友。”阿琉亚望见天梯已经接拢到大道边缘，人群像潮水试图冲上台阶。不断有人坠落，但丝毫没能激起人群的恐惧。


    显然也没能激起这个小女孩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