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尔敏没有伟大梦想。他仰慕那些胸怀远大理想之人。也不是“些”，只是那一个，那个对他有着知遇之恩的人。西美。


    西美与他不同，西美生来是要成为须臾的领袖，从小接受最严苛的决策者教育，自始至终，他的一切行为，所有判断，哪怕是呼吸，都要站在须臾的立场，指向它的终极使命——找到人类在末日灭绝中的逃生之路。


    “听起来，遥远、空洞、虚浮，好像永远都不会实现。可偏偏，它真的被找到了。”辛尔敏说。


    他说：“逃生之路，名为‘最终避险’。这是迄今为止戍边者也好、须臾也好，所有对人类文明延续孜孜以求的人们所能找到的唯一出口。可它真的出现时，人们又不那么真的欢迎。


    “因为需要付出一些成本。


    “四千年。倾尽卡特柯夫可以调动的一切人力、物力，需要花费四千年，才能建成这条路。


    “其中有一个必要环节，就是统一所有人的思维目标。一切分歧和争端都会造成资源浪费。经过精确测算，起先一千年作为过渡期。在这期间，人们将被设置强思维锁，不得拥有自由意志，经由中枢控制中心统一调配。同时，进行三十年一代的迭代，筛选优质遗传因素，调校生物特性，提升群体素质。


    “再然后，进入建设期。最终避险的思维锁将伴随所有人直到逃生通道最后被建成。在那之后，人类才将拥有真正的自由。不论是逃生的自由，或是不屑一顾，认为应当坦然接受灭亡的自由。


    “听上去，似乎不太人道，尤其是对这四千年里的人来说，很不公平。但这的确是唯一的解法。”


    他拿出解密器，问提西亚要过那枚印有十二向匙的金属片。小小的铁块时隔多年再次铺展开，展成她记忆中的模样。


    那是一页绘满线条和标注的图纸，提西亚仍旧看不懂。


    辛尔敏告诉她，这是最终避险集布点的埋设地图。当然，只是其中一部分。


    最终避险的实现构想，是将须臾中枢作为控制调配中心，将原生界一切资源纳入管控。而集布点，就是将原生界划分成无数小块后，沟通每一小块的“神经末梢”。


    起先，集布终端被融合在常见的因力机中送往原生界各国。因力机在六国的运用程度不够高，从地理划分来看，有大片的空白。空白区域，就需要另外选取点位埋设终端。


    机缘巧合，苏吾得到了这张地图。


    关于这件事也已经调查清楚。起因于须臾的内部叛逃。最终避险太过极端，就算在须臾内部，一开始也充满争议。


    叛逃的不是别人，正是构建出实现方案的赫拉项目组的研究员，赫拉的亲密助手。叛逃者逃离中枢来到原生界，本意是前往女神岛教廷揭发须臾的反人类罪状，阻止最终避险落地，结果女神岛没去成，落入全知境兰卡手中。


    兰卡那时正遭受外卫和苏吾的双重追击，寸步难行。他将集布点地图送给苏吾，果然成功将祸水东引，诱使苏吾芒瓦与须臾缠斗，最终两败俱伤。而他也借此翻盘，至今仍在原生界游荡。


    苏吾尊者是个正直的好人，虽然他的选择，给须臾造成了巨大的无法挽回的损失。当时集布点埋设已接近尾声，出事后只能将整个方案完全废除。很不巧，兔尾院游魂同样作为集布点终端之一，也在那时遭受打击。芙路思被弹出容置舱差点丢掉性命，正是托她嫡亲授业恩师之福。


    西美亲自外出交涉，可惜他不认可西美的说法，关于真正的自由。苏吾是自然演化派，他认为人类已经享有自由，不必执着于永存。他认为，即将被牺牲掉的四千年与四千年后同样重要。


    “没办法，我们必须得阻止他。唯一可以阻止他的方式，你知道了。”就是芒瓦。辛尔敏看向提西亚。这张脸上完全没有苏吾的影子。他颇为感慨：“当初星星告诉我，我的身边有兰卡的人。我猜到是你。但我以为，是芙路思与兰卡勾结，你仍旧忠心于她，因此与兰卡保持联络。我没想到，你会是你。”这措辞听起来都好笑。


    “屠灭芒瓦，是我下的命令，你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年，你有很多机会杀我，但你没有动手。为什么？”辛尔敏问，“是因为解控密令？”


    “我不在乎解控密令。”提西亚淡漠地笑笑，“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时刻处于高压状态，我没有闲情共情别人。我没有杀你，是时间还没到。”


    “哦？什么时间？”


    “远行日。”她回答，“他说，在这一天之前，我不能冒任何失去生命的风险，因为他想知道这个东西的答案。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他要我来云照。他说，云照是豁免之地，他要我在这里等。他把这个东西，放进我手里，让我攥得牢牢的。向我重复了无数遍，芒瓦之灾不是个人恩怨，是他的选择，我没有仇要报。他知道我不可能听话，又说，如果一定要寻仇，也要等到这一天之后。然后他就敲碎了我的开蒙角。


    “我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和兰卡昂娜在一起。这个东西，早就不见了。他们说找到我的时候，就没见我拿着什么。我不知道父亲要等什么答案，我连题目都丢了。也不知道该上哪里找。我只能来寻你，看看有没有机会找到一些线索。但我不能杀你。还不到时间。”提西亚说。


    苏吾丢下她前，恳求她能像个普通人，像个普通的驽人那样看着脚背活下去。


    “到最后你会发现，压垮你的所有愤怒和仇恨，在那条奔腾往前的大河里，只轻如薄雾，不等见光就将消散，那么不值一提。”


    他希望女儿不要望向这条河流，不要探寻它流向何方，但他更知道提西亚倔强的性格，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有一瞬间的恍惚，或许他同样该选择放下执念，而不是放下这只年轻的手。或许就此带她离开，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归根结底，哪里还有选择。他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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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女儿的手，起身离开。


    作为报复，大术师苏吾屠尽西岭外卫三千余人，将西岭基地及朗晴公馆都夷为平地。


    辛尔敏正随救援队往兔尾院去，逃过两处据点被毁的劫难。而后又在半途，遭遇油尽灯枯的苏吾尊者。大术师最终化作一棵参天枯木，巨大根系与藤蔓几乎将他与佐官波林绞成一摊肉泥。若非波林舍身相救，恐怕外卫连他的命核也捡不到了。


    “所以，他在期待什么答案？远行日会发生什么？”提西亚问。


    “他希望你活下去。”辛尔敏说。


    他先前还不明白，苏吾反对他们的计划，却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有许多势力可以求助。不论是当年的联军领袖，或神目术师，甚至教廷，他都说得上话，都足以给须臾造成更大的困扰。他以为又是出于术师的傲慢，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如今看来，根本是苏吾自己也拿不准，他的选择对不对。


    这个世界归根结底，只有一件事。那些因理学家第一堂课就这么讲。这世上唯一的一件事，就是非完全态的异因，向完全态的原因演进。于是生出两条法则，“存在”走向永存，同时也走向消亡。世界就是两条法则的夹角。


    “好了，关于芒瓦的事，现在你都知道了。如果没什么别的疑问，我还有事，要先走了。”辛尔敏向这可怜的遗孤笑了笑说，尽力释放最大的善意。


    提西亚很平静，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的平静。她摇了摇头。又想起来问：“不是说，这是个交易？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辛尔敏好像也才想起来，噢了一声，问：“那你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吗？”


    提西亚困惑于他不在意的态度，想了想还是摇头。


    “芙路思勾结兰卡，背叛须臾，看起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兰卡把你放在我身边，想来也不会告诉你太多对我们有价值的事情。”辛尔敏问，“关于抓取术的事，你还有所隐瞒吗？”


    她仍是摇头，回答说：“兰卡和芙路思，只是让我把人送进模拟机房，没有别的要求。”


    辛尔敏点头。


    “我不明白，”提西亚问，“你把她关进牢笼，侵吞她的所有财产，斩断一切社会关系，让她即便有机会离开容置器，也寸步难行。可做到这样的程度，你还是不够安心。她真有那么可怕吗？”


    “是啊。她就是这么可怕。”他这么说，却笑得开心。甚至可以说，他对她的爱意，也从这种恐惧中萌生。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围绕阿琉亚的阴谋被解构，绮莲和尼奥都在控制之中，兰卡的真身虽仍未露面，为他制作分身的皮匠已经被除掉。可以说芙路思的反击已然溃败。可就像提西亚所说，辛尔敏总是不安。他总觉得随时会在某个角落看见芙路思出现，好像下一秒巴掌就要落在他脸上。说实话还有些期待。但又害怕不得不执行最高指令。


    一边害怕一边期待，矛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