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你没事吧？”穆玛走过，阿琉亚从角落里蹦出来，担忧地问。穆玛加快脚步，不想理她。


    阿琉亚看他无精打采，更是内疚，追上前解释：“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条件反射，下意识就出拳了。不过说起来，你为什么突然打我？”


    穆玛走得更快，试图甩掉她，阿琉亚却紧追不舍，絮絮叨叨地追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被开除了吗？”


    “能不能别烦我？”他受不了停下脚步，向她大喊，把她吓了一跳。阿琉亚担忧地停在原地。


    职员宿舍。


    镜子里的脸庞已经毫无生命力，肌肉流失得厉害，皮肤松垮，布满斑点。说实话这样破旧的身躯还能奔跑追猎，已经十分了不起。穆玛一向拒绝自己厌恶这具身体，因为自我厌恶对健康不利。


    但如今，他对这副模样，已经难以生出嫌恶之外的任何情感。


    可没到剥夺他最后一口呼吸的地步，他仍不打算放弃。穆玛将脸浸入水盆，冷静了几分钟，抬头对镜子，摆出各种表情。


    悲伤的、恐惧的、卑微的，笑或不笑，他都试了一遍。但没定论。


    “提……”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台词，“提西亚，对不起，我……”


    情绪不对。他希望能打动提西亚。但此时压制不住满心怨恨。时间不多了，没有时间消化这些无用的情绪。他提醒自己。


    “对不起，提西亚，我出卖了芒瓦，都是我的错。”


    重来。


    “提西亚，你听我说，我是告诉外卫怎么找到芒瓦，但我不是背叛芒瓦！我真的很感激在芒瓦的岁月。是辛尔敏他诱导我，我没……”


    不对。


    “对不起，提西亚。”


    怎么说都不对。穆玛愤怒地捶打水池，终于绷不住失声痛哭，吼叫道：“我不想的！我也不想！可是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啊！我有什么错，要来这种鬼地方？我只是想回家，我想回家啊……”


    阿琉亚站在门外，眼神黯淡。最终没有敲门，缓缓离去。


    “穆玛——”


    提西亚看见那张苍老面孔，一瞬间变了脸色。她紧咬牙关，目眦尽裂，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纤细匕首，向他刺去。


    为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将她拦腰抱住拽回身前，向梅塞亚怒目而视，质问：“你干什么？”


    “芒瓦之灾，算到他的头上，也不算冤。”梅塞亚淡然回答。


    为风冷笑：“我怎么记得，情报处在当时领了一等功呢？”


    提西亚的血都冷下来。


    可是梅塞亚没有否认。


    “对。”她甚至直接承认了。一整晚梅塞亚都在回避提西亚的目光，这时倒迎上前，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容说：“布置内线，原本就是我的工作。”


    芒瓦。


    “芒瓦”之意为“远山”。


    芒瓦得名自西岭远山行宫，那是一座有着千余年历史的王族古堡。


    伏萨朝中后期，古堡里扣押着伏萨王的胞妹达西公主。伏萨末年，新邸溃败，大领正开铎五世退进深山，盘桓于此。伏萨王崩逝后，这位安国最高宗教领袖于此推举达西公主即王位，可惜没过多久，达西王难产，在这座古堡中溘然长逝。再过不久，掌控着安德洛所飞鸟十字权杖的幕后黑手开铎五世亦于此处离世。彼时，失去靠山但仍旧野心勃勃的全知境兰卡，将自己冻结在古堡地宫中，等待良机重出江湖。


    而后，苏吾才来到此地，布下迷障将芒瓦与外界隔离，以免恶魔复出重燃战火。可惜后来终究没能拦住兰卡脱逃。


    不过那时，芒瓦已经承担起另外的职能——好心的埃琳娜夫妇收留了许多本该被淘汰的寄种人。大术师的庇护可阻隔须臾系统的控制。广阔大地，只有这一片小小牢笼能给这些倒霉蛋一些自由。


    除了容留那些本应被清除的老弱病残令须臾感到不爽，外卫下了大力气寻找芒瓦，也多少掺杂一点个人恩怨。


    那时的外卫还是机要组的外卫，不过一样听命于辛尔敏。


    辛尔敏向来怀疑，百年前的自由寄种人脱逃，和芙路思脱不了关系，以及和苏吾也脱不了关系，因为苏吾的妻子埃琳娜，同样是寄种人。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图邦新朝，芙路思复出原生界，辛尔敏死死不肯放弃对寄种人的非人道利用，芙路思又一把夺走辛尔敏的敛财小肥羊外务部，两人都将对方恨得牙痒痒，一切不利对方的把柄当然都要紧握手中。本着如此原则，外卫当真在西岭捉住被芒瓦收留的炎狼穆玛，并成功将其策反。


    芙路思与苏吾感情深厚，辛尔敏一旦动他，就意味着与芙路思彻底决裂。长久以来，两人撕吧归撕吧，倒还没到你死我活那一步。于是芒瓦只是作为底牌藏在辛尔敏手中。


    到后来两人黏黏糊糊牵扯不清，这张牌就更用不上了。


    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些意外，很有可能穆玛直到最后也不会被启用。


    这些来龙去脉，穆玛当然并不知晓。在遇到辛尔敏之前，他和芒瓦被庇护的其他寄种人一样，深切虔诚地热爱这片避难所。


    可惜寄种人对须臾天生弱势。他们奴役、利用，还有的是让人心悦诚服的办法，只看你够不够格。


    “所以穆玛在芒瓦的故事里，根本不重要。”梅塞亚轻蔑地说，“想要找到芒瓦，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没有叛徒，也会有别的方法。”


    提西亚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见她没有一丝反省之色，反而略带骄傲，似乎这是她工作能力出众的表现。提西亚痛哭，叫喊：“你滚，滚！”


    梅塞亚听话地起身。没说出口，不必责怪自己把他带回芒瓦招致灾祸，原本这一切就不是你的错。说的是：“你该变回原来的样子，这副模样是我的昂娜，它不属于你。”


    提西亚愤怒至极，心想同一个人怎么可以转变得那么快。又想，她只是不爱自己。于是觉得悲哀。又是愤怒更盛一筹，反驳道：“我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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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是什么样子？我一步一步走来，这副模样就是我的样子，除非昂娜复活，来问我要回她的模样，我会还给她，除此以外，没有人能对此指手画脚。”


    梅塞亚笑：“这是你原本的性格吗，这么咄咄逼人？”


    “是啊，不必伪装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提西亚不屈地与她对视。


    梅塞亚看一眼为风，冷笑：“祝你好运。”转身离去。看起来应该很潇洒吧。梅塞亚心想。捧着碎成渣的心。她走得很快，近乎逃离。因为再不走快点，眼泪就要先一步涌出眼眶。


    为风抱起胳膊目送她离开。提西亚再次放声痛哭。她捡起刀向隔间去，心想应当活剐了穆玛才足以泄心头之愤。背后端坐的为风一闪身又出现在她身前，牢牢底挡住门口。她推不开。


    “他不该死吗？他出卖了芒瓦，害死我所有的家人，我不该杀他报仇？”提西亚不明白为风为什么要拦。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说：“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夹枪带棒地讽刺，“君上准备立案审判吗？”


    为风倒是不在意，说：“等过几天，等你冷静下来，还是觉得应该亲手杀他，到时候我不拦你。”


    “有什么区别？”提西亚不解，“看他这个样子，我倒是怕他活不了几天。”


    “那不是也挺好，在恐惧里苟延残喘，不比给他个痛快更解气？”


    提西亚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为风笑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执拗于手刃仇人，杀人这种事，我完全可以代劳。再不济，云照的刽子手千千万，一人砍他一刀，也足够给他剁成肉馅了。”


    提西亚不说话。


    “你也不是洒脱的类型。我希望，你能睡个好觉。”为风云淡风轻地解释。提西亚便知道了，他见过自己的噩梦。噩梦里，那个该死的昂娜前夫，总是在问她讨命。她有些动容。


    “我们云照不是保守的地方。”为风说，不知怎么变得絮絮叨叨，说，“将来有一天，等你的处境好转了，等你自己足够强大了，能够照顾好自己，随时可以离开。我不是要把你绑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与你丢失开蒙角，多少有点关系……”


    “所以，你也会丢下我吗？”她紧张地问。


    他便住了嘴。


    片刻后皱眉说：“说实话，我去算过命。咱俩将来得埋在一起。”


    她终于被逗笑。


    第二天，辛尔敏也来了云照。


    见面的地方约在雪姻地老城门遗址，垮塌的废墟中还剩一小截城墙挺立。城墙外就是大江，对岸是暗红色云照山外云岭。外岭江与外云岭都有远古巨兽游曳。魔女居处在远处最高峰。承托着闪亮建筑物的死灵大道蜿蜒浮在空中，优雅又壮观。


    雪姻地华丽的新城门就在不远处，还是当年须臾雪生中心花钱修的。转眼间，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了。


    又是一个好天气，蓝天清透，大朵大朵的纯白积云，江面泛着银光，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