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黄花白马(七)
作品:《上穷青落》 石水玉说到做到,只草草在床上靠了会儿,天一亮便催着众人出发,当真在路上补足了缺下的觉。
这一路也未再起风波,半个月之后,一行人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应州。
春雨纷纷而至,将马车拢在雨幕之中,伴随着阵阵初雷,打湿了蓑衣下的青衫,将行人的脚步止在了金城。应州金城之名沿自朱邪氏的故乡,陇右金城,李克用与其父对此地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金城周遭有三岗四镇护卫,壁垒森严。
“安边镇是四镇之一,在金城东边,我们去浑源县会路过。”李重琲说罢,拿眼睛去瞟素问,见她垂着头穿针引线,没有任何波动,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里有驻军,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倒向了石贼。”
石水玉已然懒怠与他争辩,索性远离他,端着茶到窗边,坐到素问对面,问道:“这是明月奴的衣服?”
素问点了点头,固定好绷子,道:“破了好些天了,他也不说,要不是我偶然发现,也不知要藏到什么时候。”
“怪道我见他早早穿起了单衣,得亏是少年人才能扛得过来。”石水玉说罢,又有些不解,“我们一路也有休息的时候,明月奴怎么不去找一家裁缝铺缝一缝?我看他不是剖腹藏珠的性子,不会舍不得这几文钱。”
“依我看,似乎这孩子不愿意叫旁人碰他的东西。”方母道,“要是素问不出手,恐怕他就任它烂着了。”
“可惜我没做过针线活,现学来的手艺,恐怕做不好。”素问说罢,心有所感,探头看下去,发现明月奴恰好举起伞沿看了过来,她不由一笑,放下衣服,道,“他们回来了。”
越往北,人员来往查得越严,他们滞留在此地最初是因为阴雨,最终却因为文书耽搁了四天,今日明月奴陪着方灵枢去县衙,总算将进出城的一应手续都办完了。
李重琲听完方灵枢所言,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浑源县?”
石水玉道:“总归要等雨停,最好路上不那么泥泞,若是陷车就麻烦了。”
李重琲失望归失望,却也知道此话在理,便没再多说,只暗自期盼雨快些停。
也不知老天是不是当真听见了,小雨淅淅沥沥落到后半夜便安静下来,素问缝完最后一针,推窗往外一看,发现天边遍布金红,竟是雨后天晴,出太阳了。
他们在金城逛了一日,买好见面礼,次日一大早便出了城,伴着和煦春风与花草青气往东而去。
李重琲先前叫嚣得厉害,真到经过安边镇的时候,他看着前方巡逻的士兵,便不再提要去查看的事。其他人自然更加不可能去,一行人平安无事地过了安边镇,已然是午后了。
女眷休息好后,重新回到了马车里,往前行了一会儿,奔腾尽兴了的李重琲驱马来到了车窗边,见石水玉正掀着帘子看外边,笑道:“我记得你会骑马,要不要出来玩会儿?”
石水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哪有多余的马?”
“买……”
李重琲话刚出口,石水玉忙道:“别生事!”
“用我的。”方灵枢从后方靠过来,温声道,“我来赶车,明月奴歇会儿。”
明月奴无动于衷,倒是李重琲差点跳起来,立刻道:“用我的马!我的马好!我去赶车!”
石水玉问:“李公子,你会赶车么?”
李重琲:“……那个,我天赋异禀,可以现在……”
石水玉忍无可忍:“行了,我不想骑马!”
片刻后,石水玉到底还是在李重琲的诚心悔过和盛情邀请下骑上了方灵枢的马,两骑沿着官道迅速跑远,很快就只剩下两个黑点。明月奴对此感到不解:“跑马有什么好?颠得难受。”
方灵枢笑道:“这里景致稍稍差一些,若是在洛阳,暮春时节去踏马很有一番趣味,这时节,牡丹花应当都开了。”
素问奇道:“说起来,我先前确实看到很多人家门口都种了牡丹,这是独属于洛阳的景致么?”
“是啊,洛阳牡丹闻名遐迩,只可惜今年你们受我所累,看不到了。”
素问并不遗憾:“金城的风景也不常见呀,我们总归会回到洛阳,明年一样有牡丹。”
方灵枢随之一笑:“不错,如此一来,每年都有新的期盼了。”
方母在一旁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越看素问越是心喜,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家在城外有一片牡丹园,不说什么珍奇品种,洛阳城有的,我们大多数都有,到时候你去挑些喜欢的,放在医庐里添点新色。”
素问爽快道:“多谢伯母,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车厢里外欢声笑语,明月奴的沉默便显得很是突兀,方灵枢握着缰绳,一边看路,一边去瞥他,还没看出端倪,一直抱臂闭目养神的人蓦然开口:“看什么?”
方灵枢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只温声道:“等他们回来,你也去逛逛罢,素问说得对,金城的景致也不常见,下一回来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明月奴本想恶语回绝,又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睁眼看向方灵枢,颇有些不怀好意地问:“你想让我去跑?”
方灵枢照常驱马,道:“自然不是让你去跑,是骑马。”
“我不用骑马。”明月奴拉长了语调,“我比马还能跑。”
素问:“……明月奴。”
明月奴立刻道:“我说笑呢,阿姐。”
方灵枢不以为意,笑道:“莫非你也是修行之人?”
“我不是。”明月奴面无表情。
方母笑道:“可见是戏文看多了,我们家找过那许多修行之人,哪有能跑得比马快的?”
素问闻言,有些好奇:“怎么,伯母也会寻仙问道么?”
方母脸上笑意一僵,正不知该说什么,方灵枢在外笑道:“母亲他们是为了我,只是多年未曾遇见能救我的人,不过如今不必担心,在素问的圣手下,我已经比往常好许多了。”
“正是正是。”方母连声道,“若不是怕冒犯,我早早就该上门道谢!素问呀,你上回说从小在药圣谷长大,那养育你的师父现在还在那里么?”
明月奴洞察其用心,硬邦邦地插话:“我阿姐就是那个修行之人,她不会成亲,更不会与凡人孳生后代。”
方母被震住:“孳、孳、孳……”
“我确实不会生儿育女。”素问道,“不过明月奴也太过无礼,你吓到伯母了,还不快道歉?”
明月奴一掀帘子露出脸,皮笑肉不笑地向方母道:“我就是看你似乎有意撮合我阿姐与方医师,觉得有些事还是事先挑明了说才好,省得大家白用功。若是吓到你,那可真对不住,方伯母会原谅我罢?”
“无妨,无妨,童言无忌,我……我也没被吓到。”方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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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说,一边摸了摸胸口,缓了缓,才道,“就是年纪大了,跟不上现在少年人的想法,一会儿功夫听到这么多,难以理解罢了,倒是你们别怪我才是。”
素问有些不好意思,柔声道:“当然不会。”
方母说归说,到底还是沉默了片刻,才振起了精神,道:“不过我有几句话要说。”
方灵枢扬起唇,满眼笑意。
明月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再次掀起帘子,问:“你老人家要说什么?”
“素问是你的姐姐,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即便早做打算,你的话也太过直言不讳了。”方母说罢,见明月奴不以为然,加重了语气,道,“再一个,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但我对灵枢的要求只是两情相悦,并不为传宗接代。”
明月奴嗤之以鼻:“因为你已经有儿孙了呀,自然不在乎传宗接代的事!何况方医师身体不好,生死面前,你最大的愿望自然是让他好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可若是有一天他的病全好了呢?方伯母还会和现在一样想么?你肯定要为他计深远了——活得久了,就免不了要想他有没有子孙绕膝?有没有人奉养?有没有人送终?到时候还敢说自己不会对子嗣提要求?”
方母震惊地瞪大了眼,没想到明月奴会如此呛声,下意识地看向素问,紧接着又觉得不妥,连忙收回目光,瞪着明月奴:“你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可没要撮合谁,不过是要登门拜谢罢了!”
车辙轧到一块石头,整个车子猛地往上一跳,门帘随之飞起,方灵枢一回头,正见素问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他要控制马,立刻往前看路,心里却想着自己是不是应当表个态?
但是明月奴已然大获全胜,服服帖帖地放下了帘子,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将话题终结,他自己也回到了闭目养神的状态。
里间,素问抚着方母的背,好声劝道:“明月奴实在是不懂事,我回头好好说说他,伯母千万莫要与他置气。”
方母无奈地摆了摆手,长叹一声,道:“我也明白,他是回护你,其实是好事,你一个小娘子独身在外,若是没有人保护,长辈们怎么放心得下呢?”
方灵枢听到这里,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什么了,于是默然看着前方,神思渐回,蓦然发现两匹马在往回赶,便道:“他们回来了。”
两方相向而行,距离很快拉近,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天边传来的如雷轰声,方灵枢看向声音来源,脸色微变,明月奴也被惊扰,探头看了一眼,道:“是官军,从安边镇来。”
“河东节度使的人。”方灵枢看向前方,发现已经来不及提醒李重琲他们掉头,正在思索对策,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按住,紧接着传来素问温和平静的声音:
“不必担心,先将马车停在路边罢。”
方灵枢依言停好了马车,回头看向素问,没等他发问,素问先开口解释:“有人会处理的。”
李重琲和石水玉这时也回到了马车边,脸色都不太好看,死死地盯着马车后方。方灵枢和明月奴跳下马车,看着后方,只见追来的队伍汇中有一人喝了一声,兵士立刻勒马停步,整齐排在了三丈之外。
一骑金甲将军越过重重盾甲,来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李重琲认出了他,不禁眯起眼,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嘴唇近乎不动,似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石、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