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令萨伏伊伯爵失眠的一日。


    作为整个王国排的上号的大贵族，萨伏伊伯爵保卫着萨利克王国的东南边境，麾下有着令其他伯爵羡慕的足足五十个骑士领。再加上用直属领地供养着的雇佣骑士和常备部队，这位伯爵一怒之下便可轻松动员出三千大军，完全称得上举足轻重，连国王陛下都不敢轻视。


    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自从噩梦般的兽潮爆发以来，曾经威震东南的萨伏伊家族就每况愈下。首先就是魔兽袭击对生产的破坏，人口是中世纪最主要的生产资源，而一次魔兽袭击就能抹去一整个村子，甚至有城镇沦陷的案例。


    魔兽频繁出没的土地被放弃，人口离散，良田抛荒。领地内的道路已不再安全，运输的安全成本急剧上升，既导致税收和贡赋大为缩水，也使工商业迎来了灭顶之灾。


    紧随其后的是因为农业生产不足和人口急剧流动带来的饥荒与瘟疫，社会秩序在危机推动下向着奔溃的边缘疾驰，忍饥挨冻的流民要么变成道旁白骨，要么不断转化为土匪、强盗，趁机入侵的蛮族更是浑水摸鱼，连伯爵老爷也无法判定哪些事件是真的魔兽入侵，又或者是有人假借其名。


    虽然伯爵老爷对领民的看法就像牧羊人看待羊群一般，但哪个牧羊人能容忍恶狼肆意吞噬他的财产呢？因此，在兽潮爆发的早期，这位高贵的牧羊人就派出他的猎犬也就是骑士们前去征剿魔兽。


    实际上，训练有素的成建制军队面对少量魔兽时完全可以无需畏惧，但魔兽们并非现实逻辑可以约束的野兽，它们没有族群、没有巢穴，也不需要繁衍，几乎每一只魔兽都是独立存在的。它们总是突然出现，在造成一通破坏后要么被猎杀，要么失去踪影。


    如此诡异的特性，难怪许多民众将魔兽视作父神亚当对世人堕落的惩罚，哀叹主父已经抛弃了他们。而侍奉亚当的神殿则更是抓住这个机会大肆敛财，售卖昂贵且效果存疑的护身符；还利用人们的恐慌心理排除异己，煽动宗教审判。


    因此，对付魔兽不存在什么捣毁巢穴、斩草除根之类的办法。伯爵老爷的兵力有限，不足以保卫每一块领地，而魔兽们却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因此，在开始的胜利假象过后，伯爵老爷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骑士们不停地报捷，魔兽制造的悲剧却也不停地上演。与后者相比，前者的胜利几乎毫无意义。骑士们就是出动的再快，也只是勉强挽回一点损失，无益于大局。


    伯爵老爷并非没有想过请求援兵，但周围的贵族基本上也深受魔兽之害，本已自顾不暇，有时候还要反过来向萨伏伊伯爵求助。而国王的确有余力施以援手，但宫廷的行政效率实在太低，国王陛下和他的诸位大臣们既短视又迟钝，虽然一直把魔兽当成国家的头等大患，却总是沉溺于细枝末节的程序下。


    如此迁延日久也没出一个定计，一直到王室里仅有的一位拟人生物、掌权的公主殿下强行闯进议事厅，把南部的乱象拍到诸位大人的脸上才作罢。但即便如此，御前会议的结论也不过是从王都仓库里调发一批物资，又派了支骑士团到萨伏伊领巡游一圈罢了。


    王家骑士团的战力的确有保障，但国王陛下珍贵的骑士怎么能总给萨伏伊伯爵打白工呢？偏偏来的还是第一骑士团的公子哥们，领头的是勃艮第公爵的长子兼继承人，伯爵还不敢怠慢他们。于是，又花了一大笔招待的费用，陪着这群少爷们郊游般地杀了几只魔兽之后，除了变得更穷以外，领地内的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使得萨伏伊伯爵不得不寻求另一支可行的援军，也就是佣兵团们。这些无国无家的法外狂徒确有战斗力，那些著名的佣兵团丝毫不逊于王国军队，甚至犹有过之。但问题是，他们的要价也更贵，雇佣他们去对付魔兽，非得大出血不可。


    你想赖账还不行，中世纪的贵族老爷敢把作为债主的商人们给抓起来，玩“物理化债”的把戏，但佣兵们可不吃这一套。你敢赖账？弟兄们马上给你表演一个武装讨薪。历史上用雇佣兵打了胜仗之后，因为尾款结得不及时而转胜为败乃至丢掉性命的领主和国王不在少数。幸好这次不是常规的战争，不存在魔兽贿赂佣兵团使其倒戈的可能。


    如果是对付敌对领主，那还能允许佣兵们在胜利后屠城劫掠，以此冲抵部分工资。但现在可是在萨伏伊伯爵自己的领地上，动一下他都心疼，真要允许佣兵团入境作战，搞不好最终造成的破坏会比魔兽本身还大。毕竟魔兽大拆大杀一通也就走了，佣兵们是真能挖地三尺，敲骨吸髓的。


    “唉……”


    伯爵重重地捶了一下木桌，恨不得把眼前的两封信都给撕成碎片，连桌上的油灯都因为他的怒火而颤抖不止，


    “白铁的强盗们狮子大开口，让他们先派三百人来，光一个月就敢给我开六百佛罗林的高价！加泰罗尼亚人更是……什么不需要报酬，什么志愿出兵，只要允许他们就地补给就好……做梦！做梦！做梦！”


    “父亲……”


    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暂时中止了萨伏伊伯爵的无能狂怒，伯爵深深地吐了口气，转过头，勉强对他的女儿露出笑容：


    “泰蕾莎，你怎么来了？”


    “仆人们都说您的心情不好……所以我特意弄了些薄荷蜜水来，给您降降火气。”


    伯爵的女儿将盛着蜜水的银瓶轻轻放在木桌上，在铺满信件与纸张的桌面上找到一块空隙可不容易。


    “好啊……好啊，这些天的事实在闹心。”


    伯爵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还是你最能给我安慰。”


    “我能帮您做什么吗，父亲？”


    泰蕾莎恭顺地低下头，眼睛偷偷瞟向桌上的信件，


    “我只是……只是不想看着您这般苦恼。”


    “多好的孩子啊……”


    萨伏伊伯爵感叹一声，接着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该由男人来担心的事，你帮不上什么忙，我也不希望你为此烦心。”


    再怎么说伯爵依然是一位父亲，在这个世界生物爹泛滥的背景下，已经算得上是模范了。因此，面对女儿的这番说辞，他首先感到的也是欣慰和感动，而不是魔怔地担心女性要崛起夺权。


    “当然，谁叫我只是个女人。”


    泰蕾莎并不因此而失望，她的伯爵父亲还年富力强、头脑清晰，而她有足够的耐心来摘取果实，


    “我只是希望您别这么痛苦了……要是我能像大哥一样帮助您就好……”


    “他哪能帮到我？！不添乱就是主父保佑了！”


    如泰蕾莎预料的那样，伯爵皱起了眉头，


    “你的那个大哥呢？又在哪里鬼混？”


    “我不知道，父亲。”


    泰蕾莎知道怎么扮演一个体贴的小妹，伯爵喜欢她的这幅模样，


    “大哥他可能……可能是和他的朋友有事要做。”


    “什么有事？有什么事能比这还大？我看他一定又是找哪个女人去了！这样的货色居然也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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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种，真是丢尽了萨伏伊的脸面……哼，我看他早晚得死在女人肚皮上！”


    如泰蕾莎所料，一提到她那个不成器的兄长，父亲就会陷入一阵狂躁，而用来收尾的一定是：


    “让魔兽把他抓去！”


    泰蕾莎当然知道她的好大哥在哪里，他能够躲过管家的监视、溜出去找女人，还是泰蕾莎给他打的掩护。这位好大哥可能还沉溺在兄友妹恭的梦里，没想到他的姊妹一直在图谋夺取萨伏伊家族的继承权。


    在这个世界，女性产生这种想法显然是大逆不道的。而绝大多数的贵族也不会容忍这种“僭越”的企图，除了我们的好国王，这位英明神武的查理三世陛下为了“平衡王子的势力”之类的理由，默许王后把公主当儿子养，使得某位穿着男装的女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掌权多年。


    只能说贵族们的父权雷达也是时灵时不灵。


    泰蕾莎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对此是什么态度。这位伯爵对女儿称得上是宠爱，相比那些放养式的冷漠贵族，伯爵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在开销用度上比对她的兄长要大方多了。她可以随时随地地耍大小姐脾气，想要什么就一定可以得到……除了权力。


    可权力才是泰蕾莎唯一在意的东西。


    萨伏伊伯爵曾说，泰蕾莎将来的陪嫁将是一整块富饶的封地，上面依附的有产骑士们也只效忠于她，而非她的丈夫……这在整个王国都是罕有，足以让泰蕾莎的小姐妹们嫉妒到发疯。如此一来，泰蕾莎便可在未来的丈夫面前保持家族的尊严。但泰蕾莎并不为此满意，因为她的兄长获得的会是整个萨伏伊领。


    泰蕾莎并不贪婪也不自私，她热爱她的家族与姓氏，甚至爱她的父亲与兄长。因此她更不能容忍家族的未来落入一个成天与寡妇和妓女们厮混的废物手中。如果父亲肯让泰蕾莎辅佐她的兄长，哪怕像公主殿下一样呢？那她或许也愿意做一个幕后的影子。


    但既然碰都不肯让她碰，那她就一定要走上台前，光明正大地把一切攥在手里。


    不过泰蕾莎也不是那些上来就咋咋呼呼的狂徒，她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野心与欲望，哪怕是对父亲说兄长的坏话，她也一定要营造出“想要替兄长遮掩，却因为不够聪明被父亲发现”的样子。而对于兄长，她也时常摆出一副好妹妹的样子，从不表现出敌意，她对他嘘寒问暖，还劝告他与那些女人保持距离。


    在好大哥的眼里，泰蕾莎总是需要自己求好多次才肯帮忙，只不过运气不好，泰蕾莎每次松口的时候，父亲的心情貌似都特别糟糕。泰蕾莎有野心、耐心、信心，她确信萨伏伊的姓氏将在自己手里发扬光大。


    “好孩子，帮我叫一下管家。”


    伯爵终于冷静下来，转头吩咐道，


    “让他把仆人都派出去，给我去找！只要你的哥哥还没有被魔兽吃掉，就把这个蠢货给我抓过来！关乎家族存亡的大事，继承人怎么能不在场？！”


    继承人……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泰蕾莎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也还是心怀怒意。继承人？你宁愿把家族的未来交给一个废物，宁愿为你愚蠢的决定唉声叹气，也从来不肯认真地看看我！你的女儿！泰蕾莎·萨伏伊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的选择！


    “怎么了？”


    伯爵奇怪地问道。


    “抱歉，父亲。我刚刚有点出神。”


    泰蕾莎赶忙藏好眼睛里的怨气，转身跑下楼，


    “我这就去找管家。”


    现在该扮演好妹妹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