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王狗儿的祖父也曾做过官，虽也极力向外结交权贵，可到底家世单薄，无甚托庇，后来把家业渐渐地也萧条了，将屋子抵了、整家迁出城去，仍到他们祖上发迹的地方生活，这么又往下过活了两代人，到狗儿时，他没甚志气，又不是个善打算的，家里的景况便愈发不好了，逢上年成不好，便更是艰难，把一家五口、连老带小弄得个捉襟见肘，便是这样，狗儿却也无甚打算，只知喝闷酒。


    刘姥姥却不肯怨天尤人，更不能就干等着让情况自己好起来，她思量一回，记得女婿家祖上好歹与金陵王家连了宗，早年间她也与女儿上那家里拜望过一回，虽不是实在亲戚，人家却不曾怠慢，多少得了些招待，她便一直记到今日，如今家里既有困难，不如仍旧找上那家去，若能得个三瓜俩枣的接济，到底也能让家里捱过这一阵子去了。


    狗儿心里虽是千肯万肯的，却不愿出头，只让老岳母前去张罗。刘姥姥想着这些年毕竟不怎么来往，女婿家又没落了，恐怕记得这门亲的人不多，不如仍去寻从前那家的小姐、如今贾家的太太，其实人家多半也不记得自己了，说不得也要豁上一张老脸出去碰碰运气。


    刘姥姥打听得明白，王家前后有两个姑娘都嫁来在贾家，且如今都有好一番体面。她头一回进城碰运气时，经过周瑞家的引见，虽没按计划见到王夫人，到底却见到了凤姐儿。


    两人虽地位悬殊，却都是难得的聪明人，话赶着话、互打着太极，话里话外都是“不容易”，刘姥姥细揣对方的意思，本以为没指望了，不想最后却有意外之喜，到底得凤姐做主，给她包了二十两银子带回家。


    像贾家这样有财势的人家，远近总也有一揽子不得志的亲戚们，一年里各处来打秋风的人络绎不绝，并不多她刘姥姥一个。荣国府如今景况虽然不比从前，可也不紧在这二十两银子上，支领这个数目对于凤姐来说不过是眨眨眼、随手打发的小事。


    可这随手的二十两银却能抵刘姥姥等庄户人家一年的使用，便如一场天降的横财，如何不叫她千恩万谢。


    凤姐是在场面上滚惯了的人，待人接物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只要她愿意，不管对面之人是何身份，管能叫他如沐春风。


    上次作别时，凤姐叫刘姥姥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跟着又一口一个“自家亲戚”，说得刘姥姥脸上热起来，她又说些场面上的话，说庄稼人家里自种的瓜菜难得，让刘姥姥后面再来时，随手带些来，家里上下人都爱吃。


    这不过是随口应付的话，难道偌大一个荣国府又真的想要乡下几只瓜菜了？可刘姥姥却把这话暗暗记在心里，等收成下来了，便亲自去挑了自家地里结的新鲜瓜菜，满满地装了几口袋，带上小外孙板儿一同进城去送。


    来之前在家里，刘姥姥的外孙女儿青儿在一旁帮忙撑着口袋，外孙子板儿负责装瓜菜。


    青儿比板儿大四岁，一向文静，板儿却活泼，一面装、一面就在嘴里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他人小手小，一时分心不察，手里把握不住，就将正捧着的一个大窝瓜跌在地上，骨碌碌地往旁边歪着滚了几滚。


    板儿忙要追时，却叫他姥姥先一步拾起来，拿在手上转着看了看，见已是被碰烂了两处，不免心疼一回，却要先教训外孙道：“喏，先前叫你好好儿地装，你不听，如今白跌了它，糟蹋了好东西。”


    板儿心里知错，伸手要接姥姥手里的瓜，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专心地装、好好地装，刘姥姥点点头，却将窝瓜放在一边，道：“你明白做错了事就好，这个不要它，另装好的去。”


    她女婿今日没出门，在里屋听见，出来说道：“要我说，您老快别费这样事，又挑拣什么，就不去也罢了。上回上那家拿了那些银子来，已经是撞了大运了，还不悄声儿过日子罢了，何苦又去显弄？贾家是何等样的人家，出了个娘娘，跟皇上是亲戚，要什么吃的喝的没有，眼里怎么能瞧得上咱们这些瓜菜，到时给你老人家抖落在地下，没得惹人笑话，折了你老的面子不说，白糟蹋了这些东西，可惜完了！”


    刘姥姥将手里的两个柿子迎着光比了比，用袖子擦了擦，将有干疤的一个搁下，将另一个品相好些的给板儿，叫他也放进口袋里，一面向女婿道：“这话就是放屁了，你是可惜瓜菜的人？逢着你手里有钱的时候，你只当自己还是官家少爷呢，一身懒骨头没有几两重，也学人大手大脚地行事，你眼里有咱们的瓜菜？”


    狗儿才想回嘴，刘姥姥又道：“你也就会把着老年人犟嘴，头回也是这样，那是你老王家的亲戚，原该你去，你偏不去，人家还没怎么样，你倒先想上一车子故事，自己把自己给吓住了，把一个大男人反弄成个怕事的小媳妇子了，你是个有本事的，缩在茅坑里，倒能推我一个老婆子出头。要不是我豁出脸去、好歹拿了银子来，咱们青儿板儿如今还跟着你蹲在村口喝风呢。”


    女婿听见她教训，想起前事，也无可辩驳，这家里确实是仰赖这一个老丈母娘的勇气才得以周转喘息的，受她两句埋怨也值不得什么，他倒也能屈能伸，语气也放缓了，只道：“你老人家又提这些作甚么。”顺势走过来，搭手帮女儿将已装满的一个口袋牢牢捆好。


    刘姥姥有心要教导孩子，在地上一堆收成中又挑拣了一阵，终于直起腰来道：“咱们家不过是一时的困难，青黄不接，这才要往外头找嚼咕。我老刘一辈子大灾小难的，什么苦没吃过，可从来没求过人，老了老了，脸皮子粗起来了，也混蛋了。多亏人家家里慈善，不嫌弃我们这从泥地里蹦出来的穷‘亲戚’，好歹搭了把手儿，这是该谢人家的。咱们庄稼人家，满屋里烂床板、破凳头，没别的可报答，只这些地里头的东西还可孝敬，虽不值得什么，更不必管人家吃不吃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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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到底先经咱们手里送过去、才是道理。”


    板儿在小手里仔细捋着一把菜豆，一面笑着向他爹道：“姥姥说过，受了人家的好处，若是不想着要报答回去的话，就是要饭吃的叫花子，就算是咱家情况好了、也一辈子都矮人家一头。”


    刘姥姥将手上的泥拍了拍，又在腰间的围布上擦了擦，走过去将板儿扁脑勺上一根小辫子摩挲着，道：“好孩子。”又将青儿手里的口袋接过去掂了掂，抚着青儿的头，哈哈笑道：“都是好孩子。”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比你们老子懂事。”


    狗儿撇了撇嘴，自去旁边坐了，青儿忙过去拿了一只碗来，给爹倒茶吃。


    板儿挖了挖鼻子，仰头道：“姥姥，明儿我跟了你去罢，我也想往城里逛去。”


    刘姥姥“哦？”了一声，转头看外孙女，青丫头虽然不说话，看她眼神里的意思，分明也是想去的。


    刘姥姥想了想，笑道：“那也使得，只是要先送了东西，瞧着日头不晚方逛得，咱们先坐一程车，等进了城，到底还得走些时候儿，走累了不许嚷嚷。”又道：“咱们索性痛快逛半日，青儿也去。”


    青儿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惊喜地看着她姥姥，嘴角抿着些笑。


    狗儿却将碗里的茶一气儿喝干了，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去甚么？城里人多，回头叫拍花子的给你们领了去了。”


    板儿跑过来抱住他爹的腿道：“我们跟着姥姥，不能叫人领了去，爹让我们去罢！”


    狗儿哼了一声，板儿见还未得逞，又摇他腿道：“爹！拴子说城里好热闹！我没上城里逛过，我也想瞧热闹，让我去罢、让我去罢……”


    狗儿叫他缠不过，向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便道：“那你好生跟着你姥姥，要是回来让我听见说你路上不听话，以后也不用再去了。”


    板儿欢呼一声，拉着他姐姐道：“噢！噢！明儿个要进城玩儿去咯！”


    青儿拉着他的手，偷眼看一下爹，又看看姥姥，姥姥冲她挤挤眼睛，祖孙两个都很欢喜。


    狗儿却皱眉道：“青儿不去罢，一个丫头子往外逛什么，那么远的路，不如在家跟你娘学做些家事，比什么都强。”


    青儿本来拉着弟弟的手笑着，闻言便放开了手，将头垂了下去，轻轻答应了一声。


    刘姥姥叉着腰同女婿道：“逛半日耽误什么！”


    她女儿刘氏正抱着一盆才洗好了的衣裳进来，听见他们说话，也道：“妈要挑着东西，还要带着她两个，怎么带法儿？叫弟弟去逛半日得啦，青儿不去，小女孩子家，抛头露面的，让人家看见要说嘴的。”又嘱咐板儿：“进了城，要听姥姥的话，不许哭闹要东西，我可告诉给你，城里坏人多，都是要看你笑话的，还有当官的老爷，专门要抓不听话的小孩子走，真把你捉了去，我们也没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