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温暖静谧、竹帘半卷，空气中有竹叶的清香。


    旁边有黛玉和秦雪两个互为辅助，耐心劝着卍儿慢慢说清来龙去脉，卍儿也终于是把心一横，把那些顾虑都暂时抛了开去，总算在抽抽噎噎的叙述中说清楚了她最近的遭遇，连她与爹娘夜谈的内容、对弟妹将来的忧虑也都说了。


    关于卍儿与茗烟的一段公案，书中虽用笔不多，却也早有叙述，秦雪早转述给黛玉知道，是而两人听了并不诧异，连眉梢也没动上一动，但听到当事人亲口陈述前后的许多细节，仍是让人不免唏嘘。


    在秦雪看来，其实卍儿说的这一桩事，真是没什么大不了。


    少年男女偷偷谈恋爱不被社会所容，被家长知道了，家长不同意，压力当前，小男生也靠不住，半点没担当，就这么一回事。


    她这样想，不代表所有人都这样想。


    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而言，这恐怕就是比天还大的事了，也难怪她这样悒郁委屈。


    秦雪劝慰卍儿一回，又跑去外间拿了些鲜果、点心哄她吃。


    卍儿看着面前堆满的各种好吃的，更是泪眼涟涟。


    黛玉想了想，道：“你方才说你娘已想过要带你一家人赎身出去？有这样的想法，果然难得，这真是少有的志气。只是……若这只是逼不得已之下的无奈之举、权宜之计，实则你们一家人是不愿出去的，我如今也有个法子——你以后便在我这里服侍，等过两年到了年纪，我自会去替你求个恩典，只说叫你回家去自行婚配，不叫他们干涉，岂不好么？至于你的娘家弟妹，也可如法炮制，想来也不是难事。”


    黛玉说到这里，便静静地看着卍儿、等她的答复。


    卍儿听了这话，一双微微红肿的、水汪汪的眸子怔怔瞧着黛玉，仿佛对面不是潇湘馆的林姑娘、而是水月莲台上的观音娘娘一般，圣德怀下、光辉悯人，一时间只顾发愣，连说话也忘记了。


    黛玉想了想，柔声道：“又或者，你们想着还是出去的好，我在外头倒有个去处，很用得上你们。依你所言，你娘尤在针线上见长，你爹是擅赶大车、养牲口的，这两样也罢了，都是难得实在的手艺，不可荒废了它。我想，若你们一时没有落脚的去向，不如先去我那里盘桓几日，慢慢思量。这也不忙，究竟怎样选，全凭你考虑罢了。”


    卍儿心里感动，掩面哭道：“我……我是丧德败行的人，斗胆告诉姑娘这些腌臜事，已是脏了姑娘的耳朵，姑娘不将我打出去、叫人发卖了我，反为我考虑，替我们家计较将来的事，我……真叫我想立时便死了，报姑娘的大恩！”


    唉，她们对自己是真狠啊。


    秦雪叹道：“快别说这样的话，咱们姑娘是个明白人，不至于叫几句寻常说话给弄得乱了性了、连你的话也听不得。况且……你怎么至于就‘丧德败行’了？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么严重的词，不好这样乱用的。若连你也能称作是丧德败行，世上怕也再找不出几个清白人了。”


    她顿了顿，旋又笑道：“你若是立时死了在这里，吓也吓死我们了，还怎么报姑娘的大恩？竟是报仇来了。”


    卍儿也觉方才的话太不尊重，刚要打嘴，秦雪眼疾手快，抓着她手道：“先别忙这些没用的，快想想你要怎么选才是要紧，姑娘还等着你回话呢。”


    这话却是要紧，卍儿赶忙胡乱擦了泪，低头思索一阵，片刻才道：“我心里想着，还是……还是出去的好。”


    黛玉本以为她多半是要选进来服侍，闻言有些意外，道：“哦？”


    卍儿忙道：“姑娘大恩大德，我们做奴才的……”


    黛玉摇头道：“不用这些话，都是繁文缛节。在我这里，不必事事‘奴才主子’的，自在说话就好。”


    卍儿连连点头，抿抿唇，接着道：“姑娘替我们一家想得真是周全，我是该当牛做马侍奉姑娘、报答姑娘的，可是我笨手粗脚，也不曾做过精细服侍，虽是也学得，可打量姑娘这里的姐姐们俱是十分能干，并不缺我一个，我若腆着脸一定要来此，倒要给姑娘添许多麻烦。反而是我听姑娘方才的说话，似乎外头那个什么所在还很需要人，我们不如就去那里，到底有些实在用处，岂不也是一番道理？”


    外头铺子的事到底少些人知道才好，所以黛玉刚才不过略略提了一下、并未赘言，没成想这丫头倒听得真，又能说出许多分析来，虽然她目前有些自尊心受挫，果然还是有些聪明的，只是累于在这方寸之地无人教导，若真出去了，假以时日，日后也有些造化也说不定。


    黛玉便逗她道：“哦？你可知外头是什么去处，这便替你爹娘弟妹答应下来，若那不是好相与的，岂不是把你一家人都误了？到时可是不好后悔的了。”


    卍儿认真道：“姑娘指的地方，必不会有错的，便是真不好相与，我也认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处，总也是好的。左右在这里没甚意思，若能让弟弟妹妹就此脱了奴籍，将来不论如何，总也有我们的打算，想来爹娘也是愿意的。”


    黛玉点点头，叹道：“好，先前倒是我瞧得你低了。到底你是你娘的女儿，娘儿两个一般的有志气。既如此，你先回去同你爹娘问准，若他们也同意此事，便叫穗儿来传个话来给我。既然仍定下来要出去，回头我叫雪雁送二十两银子给你们，除开给你一家赎身使用，到底出去后还要自行赁屋、安顿，不免处处是用钱的地方。”


    卍儿忙要说话，黛玉笑道：“别急着要辞我——我知道，你们手里也攒下了些银钱，但‘凡事开头难’，总是多留一些使用的好。”


    黛玉看卍儿脸上越来越红，又补充道：“你放心，待你们赎了身出去，以后便总是‘自由身’，我说的这些银子只是给你们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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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使用，决不作买你一家的打算，更不是‘赏赐’，便作——是我借给你们的，回头你们帮我做事，这头三个月的工钱可再不许同问我要了——如此尽可抵了。”


    卍儿急道：“这、这……姑娘也太心慈了，二十两，那可是二十两银，只三个月怎生抵得，需得……”她当真扳着手指计算了起来。


    秦雪却已牵了她的手、一面将她向外推着道：“你当这里是买菜么，谁耐烦同你讨价还价，姑娘说多少就是多少，别在这里罗唣，快回家去同你爹娘商议，正经作准了这事才好。”跟着又低声嘱咐一句：“有句话儿告诉给姐姐知道——你见我们同你好言好语地说话，便将身家故事和盘托出，你心地纯善，却究竟太轻信些，以后若是出去了，可不能如此了，总要有些‘防人之心’。”


    卍儿使劲点点头，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等她回得家去，晚上一家人便坐下来商量此事，卍儿的娘因为早有出去的想法，只是前路未卜，到底还有几分犹豫，此时见有要紧的门路，自然是同意的。卍儿爹却仍是很犹豫，只道：“怎么一定要出去？听你说的，林姑娘也说许你到园子里伺候，又肯替你姊妹几个料理以后的事，这也是个好去处了。”


    卍儿娘听了，推他道：“现成有这样门路，怎么不出去？反正你总是爱伺候那几头畜生，出去了也仍旧是伺候，哪里的骡马不是骡马，非得吊死在一根树上不成？是，在园子里头伺候是好，可能保几年？林姑娘将来总是要嫁人的罢，咱家老四还顶小呢，以后的事，谁作得准？”


    媳妇女儿都愿去，卍儿爹拧不过她们去，自己又思量半晌，觉得此事虽是冒险，但在这家里也就是这样子了，出去便是情况再坏，想来也不至于又坏到哪里去，不过仍是讨生活罢了，大不了多卖卖力气，总可保一家人的吃食，况且又有一位主子肯作保，这倒是难得的事。


    又想了半夜，卍儿爹究竟同意了。


    于是一家人连忙寻穗儿传了话进去，隔日果然便有雪雁姑娘将二十两银子送了来。


    大户人家内外禁绝，各门上对私相传递查得最严，原则上管教连一根针也不肯叫放出去的，所以就需得秦雪出面，各门上看守的人只顾巴结她，又哪敢搜身？


    雪雁姑娘不仅送了银子来，又将之后行事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卍儿娘正愁赎身这事不知要如何开口，闻言大喜，当然无有不依从的。


    后日宁国府里正逢尤氏做生日，卍儿娘早有准备，将自己挤闲时做的极好的绣品选了两幅，仔细熨过又阴干，包起来带在身上。


    这两块绣面是卍儿娘手艺的巅峰之作，凭它裁补在衣襟上，还是作帐顶子、被面子，都是极好的。


    卍儿娘准备好寿礼，又将自己里外收拾了一番，换了干净衣裳，递了些钱给管事的媳妇，只说要进去给尤氏磕头添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