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又看了一眼盆架，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好，又是我多事，白讨你的嫌了。”说着一摔帘子便出去了。


    宝玉摇头笑道：“好好的，她又恼了。”


    麝月来替他挽袖子，一面道：“你不知道她为什么恼？”


    宝玉叹道：“不论是为了什么，一个物件儿罢了，实在不值得生气。她那样一个柔弱人，若是气出病来，便是搬多少只新架子也是抵不过的，我瞧着也心疼。我劝你们也不必在这些事上太用心，太不值得。”


    袭人无奈摇了摇头。


    秋纹在一旁托着布巾，也道：“二爷眼里虽然没有这些东西，可我们这些人却都是担干系的，今天亏得是她仔细，先瞧见了，若是回头叫老太太、太太先看见，由她们点出来，又要骂我们服侍的人不经心、不爱惜东西了。”


    宝玉将手试了试水温，一面笑道：“那也没有什么，不过说是被我不小心撞坏的、没同你们说，那也罢了，不至于就要怎样发落起来。”


    麝月将一块大毛巾围在宝玉脖颈上，预备服侍他洗脸，闻言便道：“亏你平日里同她那样好，原来也不懂她。难道她眼皮子就这样浅，为着一个半新不旧的盆架子便恼了起来？这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坏了也不打紧，可是怎么坏的、何时坏的，都是要有数的。如今被不知道什么人进来这屋子里头，东西坏了事小，到底她不放心的是二爷你呀。”


    不为东西、是为了自己么？宝玉听了这话，心里倒也甜津津的。


    碧痕却道：“怎么是‘不知道什么人’？我看就是小红那丫头。”秋纹忙拉了拉她的袖子，不让她继续说了。


    麝月回头瞧着她，袭人却道：“晴雯说得有道理，你们头前没拿住人，如今没凭没据的，就不要胡乱猜测。我看就不是她，那丫头倒也懂规矩，下午收拾了东西，来找咱们验明了没出入，才好走的，你们倒疑心她乱碰东西。我也提着你们一句，她如今不是这里的人了，以后你们说话也要注意，没得叫人以为我们都是小心眼容不得人的。”


    碧痕咬着唇不说话了。


    宝玉却问：“谁是‘小红’？”


    几个丫头都不说话，各自忙着手上的事。


    袭人气笑道：“越大越不成个样子了，二爷问话呢，怎么都不出声，这是谁教给的规矩？”一面就向宝玉道：“那是咱们外院儿的丫头，没什么相干的。你先洗脸，晚些儿我细说给你。”


    这边宝玉洗脸毕，袭人便笑吟吟地端着一个长漆盘儿走过来，轻轻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指着它笑道：“你今天不在，可是错过娘娘赏下端午节的礼了。白日里由琏二奶奶亲自送过来的，你快来瞧瞧。”


    袭人一面说着，一面就将盘中的东西一件件取给他看。


    宝玉听见是宫里的姐姐赏下来的东西，十分欢喜，忙看时，原来是上等的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凤尾罗两端、芙蓉簟一领，各色均是好精致东西，自然喜欢。


    宝玉伸手先拿了香珠细看，只觉一颗颗圆润的珠子实在红得可爱，举起来对着灯火瞧了瞧，更显得那色泽柔润起来，隐隐还有一股子香气。


    宝玉不由得便想起从前水溶赐给自己的那个“鹡鸰香珠”。


    后来那东西被自己转赠给了宝姐姐，这两年里却也没见她戴过，若是她戴了，不知有多好看呢。


    他放下珠串，又取了一柄宫扇在手里敲了敲，随口问道：“果然不错。大家俱是一样的么？”


    袭人将珠串收好，答道：“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其他姑娘的又是一样。”


    宝玉闻言奇道：“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单是我与宝姐姐的与别人不同？可别是传错了罢。”


    袭人笑道：“又说孩子话，你打量这是哪里来的？这些东西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便是一份一份写好了签子的，我们是奴才丫头、不识得字，难道宫里的贵人们也不识得了不成，这又是由琏二奶奶瞧着亲自送过来，怎会有错？你这些呆话便只同我们说说也罢了，可别到老太太、太太跟前胡说去，又累得我们挨骂。”


    宝玉也不以为意，笑道：“若是说没错，那便没错罢，总归是些玩物，一样不一样的，又有什么打紧。你将这些东西收拾了，明日我拿去问姊妹们，若是有她们喜欢的，尽管拿了去便是。”


    他一面说着，便放下扇子，又去看那芙蓉簟了。


    袭人本来要借这些东西试探宝玉对宝钗的态度，此时看着他一副浑然无觉的样子，也不禁摇头。


    她心里暗叹——


    这个呆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窍儿呢。


    这一世里黛玉虽然秉二世之慧，言行成熟，又兼看破因果，将与宝玉那段小儿女的情思也放下了，更不再如从前小时候一般爱使些小性儿。


    她行事稳重大方，对待下人也亲近宽容，却又不失真性情，又机敏活泼，旁人再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可说也奇怪，袭人却仍然是更中意宝钗多些。


    这几年宝玉渐渐大了，也由不得袭人不去想将来的事。


    她私心里总以为，宝玉这一房将来若是能顺顺当当地聘了薛宝钗做这个“宝二奶奶”，那才是正统之选。


    宝姑娘知书识礼、温柔端方，待人接物处处周到，又难得十分肯规劝宝玉读书、上进，哪怕是受宝玉的埋怨，也从来不恼，真正这才是主母的做派。


    袭人既然存了这个心思，平日里也格外留意太太的行动，将那些寻常人不去注意的细节她都一一注意到了，看太太的意思，她也是十分愿意，袭人不免欢喜。


    宝姑娘本来就是姨太太家的女儿，这又是“亲上加亲”了，还有那“金玉姻缘”的传说，天下竟有这样顺理成章的事，袭人简直心花怒放。


    如今看娘娘这份独出心裁的赏礼，这事竟是大有眉目，暗合自己心事，袭人更是振奋。


    可没料想正主儿却还是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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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窍，娘娘的意思分明已经十分清楚，但这小爷却丝毫不为所动，只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便揭过去了，连多问一两句的兴趣都没有，真叫人无法可想。


    宝玉哪知袭人这一段丰富的心理活动，只自顾自地将元春所赐物事细细玩赏过一遍，抬头瞧见袭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怎么了？”


    袭人最知本分，心知这事不管自己怎样想，却是娘娘说得、太太说得，自己可万万说不得，只得移开话题道：“没什么事，我想着老太太说了叫你明儿五更天跟着一起进宫谢恩去，这是大事，不敢耽误的，这会子差不多便睡了罢。”


    宝玉知道这是正事，忙应下来，准备就寝。


    袭人便来给他铺床，手里正捋着床褥，忽然想起来，便道：“还有一件事。琏二奶奶今儿送东西过来，看中了咱们外院儿伺候的外头的小红，二奶奶那边正短人使，便点名要她去，说回头有了好的，再补给这院里。你虽不在家，我便应了下来，人已先让带了去了。”


    宝玉笑道：“你做得对，便是我不在，也没有让凤姐姐白等的道理，这些小事，由你做主便是。方才在老太太那，凤姐姐已跟我提过了，倒把我问住了，我只不知‘小红’是哪个？我竟不认得她。回来又听见秋纹等说她，更把我绕糊涂了，原来竟是这么个事。”


    袭人笑道：“家里这么多人，你如何能都认得的？那是咱们这里从前管外头洒扫的丫头，不进来伺候，所以你不认得。”


    宝玉顿足慨叹道：“罢、罢！若是寻常人物，又怎样能教凤姐姐那般的人物瞧中了去？想来必是有其不同凡响之处，可叹我竟冷落了她。想来她被埋没了这许多时候，又有碧痕她们嫌着她，她心里也自有怨，只是如今再想补救，也嫌太迟了。”


    袭人听着他这话，知他又在犯那呆病，便不言语。


    总算这一件人事变动的事已同他说了，这事便也可揭过、不必再提了，她手中只管理着被褥，只作不曾听见。


    袭人的心里却也自庆幸这小红走得及时。


    自己早瞧着那丫头做事利索、心眼灵活，倒是个难得的精干人物。


    若让她能进来服侍，假以时日，将来未必便输于自己和麝月、晴雯几个。


    小红确实能干，若是肯踏实服侍，原也可培养成个自己的膀臂。只是那孩子心气儿太高，颇不安于现状，依这性子，若是做腻了服侍人的活计，将来必要生事。她又不比其他人伶仃，老子娘是有体面的，不是那起子好拿捏的，如此就让她跟了凤姐去，她既得了前程、怡红院又去了一个祸患，想来两下里倒是最好的。


    宝玉还在那边懊恼着自己怎样辜负了一个好女孩儿，袭人却已吹了外间的灯，又亲手将宝玉的玉用帕子包好压在他枕下，瞧他只是自顾自嘟嘟囔囔的，便直催促他睡下。


    袭人少不得又拿出明日一早给娘娘谢恩、可不能抠搂着眼睛叫贵人悬心的话来提点着他，宝玉方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