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阿娘就让姣枝别哭，但是她总是止不住。


    人好像有很多东西是不用教的，比如哭或者笑。


    这一夜，姣枝的泪都落在了奔跑的风声里，周围都是风，没有人为某个人停留，而夜色如此地漆黑，也没人看得清楚。


    姣枝跑得很快，就好像这样逃离过千百次一般。


    直到前面出现了一队人马，拦截在她眼前，姣枝才恍惚记起。


    昨晚她喝了酒，但也看到了聿怀在她身边安排了暗卫，以她的本事，确实甩不开。


    姣枝警惕看着前面的人，又听到后边有不少人追了过来，两方人马几乎对立。姣枝后知后觉这是分了两拨人。


    她还没看清更多什么，那两队人马统一朝姣枝而去，姣枝的身手比平常女娘敏捷，但是与这些人而言，不可相比。


    姣枝冷静地望着那个银光利刃闪在眸中，她转身朝另一处跑去，往高山而去，路过小庭院，也看到了斜长的瀑布，还有树梢下捆着一只休憩的黄牛。


    这是她在白日看到的光景。


    没有欣赏的思绪，她慌不择路地朝着大路方向跑去，最后被一把飞过来的刀刃刺破了小腿，整个人跌躺在原地，姣枝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只能作罢。


    大不了再被抓回去。


    如此想着，姣枝看着领头人过来，而姣枝几乎认出来这两部分的人，一方是太后殿下，而另一方是岸音为首的聿怀那边。


    太后殿下那边的人看到姣枝的玉佩登时变幻了神色，怎么今日要杀的人，是太后殿下要找的人，这还到底杀不杀？


    而岸音则是知道了圣上要护着的人是他从前要杀的人。


    两方人马在其中纠结。


    姣枝还没反应过来，玉佩便被夺了过去，姣枝也知道玉佩里的系统不会再出现了，她缓缓站起身，慢慢后退。


    等她的退到山崖边上，姣枝看着这群步步紧逼的人，知道在这长安城内，她早就已经不适合呆下去了。


    姣枝露出一个决然的笑容，从容地从山崖上坠了下去。


    四周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这一刻，像是堕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再难回头。


    两方领头皆是愕然，只好吩咐一部分人去山崖下找到尸首，另一部分则是回去复命。


    太后殿下听到姣枝坠崖，她隐隐不安的心好像变得平缓。她看向谢长柏，总算是了结一桩大事。


    倒也不是她有多讨厌姣枝，只是这命，半点不由人。


    那人看着太后殿下如释重负的笑容，心情复杂地拿出姣枝的玉佩，郁华隐面容一僵，她对这个玉佩再清楚不过。


    那是郁华隐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放在她身边的。


    “怎么会在你这里？”郁华隐惴惴不安的心达到了一个顶峰，“你是在谁那里拿到的？”


    手下垂首答：“那坠崖的小娘子身上。”


    ——轰隆！轰隆！


    天空一阵阵的响雷撼动整片地界，也像是一点点砸进了郁华隐的心头，发起无尽的疼痛。


    姣枝也是青州桃源村的人，她的阿娘不是亲生的，她是被捡来的。


    和聿怀差不多大的年纪。


    郁华隐第一次正式看到姣枝的时候，她的目光像是小鹿一样乱撞，砰砰地带着一丝无措的试探与担忧，看起来很是蠢笨与小心翼翼。


    她便一直觉得姣枝是乡下来的，上不得台面的村姑，全然忘记她是那样的欣喜与她厌恶的视线交织碰撞。


    只不过那时候的她也没想到她的期待会被炸得粉碎，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挥舞在她身上的棍棒，那一声声撕扯惨烈的阿娘，如同小兽的求饶，变成了无数利剑，将郁华隐刺得满身血窟窿。


    那么后来呢。


    后来她出言讥讽她没有教养，没有阿娘教。甚至没有任何一点的好言好语相对，全都是对她的斥责与怒喝。


    即便她生病了，也没有留下一句关怀，她迷迷糊糊喊出来的那句阿娘，再次被她一声这里没有你的阿娘，给按了回去。


    吃饭的时候，姣枝总是显得很文雅很乖巧，而她和聿怀吵架的时候，姣枝总会出声制止，看起来十分善解人意。


    原本以为她是想讨得聿怀的欢心，其实她满心满眼的余光里，全是自己。


    还有、还有，在聿怀生病的时候，姣枝说“我跟你性裴好不好”。她如此地怒不可遏，却没想到姣枝连原本属于自己姓都要冠在聿怀身上才敢克制又大胆的讲出来。


    昨日姣枝想要和她一起吃饭，是因为料到昨日是最后一天了么？


    回想无数与姣枝共同过的时光，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好好相处，可以让姣枝完完全全地对她敞开心扉，但是都被她一一打了回去。


    郁华隐顿时感觉到胸闷气结，喉咙突然翻涌出一股浓烈的腥味，她扑哧地呕了一大口血。


    众人皆是一惊。


    丘辞更是惧怕，连连拍打着郁华隐的脊背，吩咐下人端来一口温水。


    郁华隐心痛得难以支起身子，她红着眼，缓缓道：“找到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


    那么聿怀那边是不是也知道了姣枝？


    窗外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雨，方才被燃烧过的地方看不出一点痕迹。


    今夜的天气寒冷，叫人更是难挨。


    裴聿怀的喉咙只能说出只言片语，等到他听到岸音说姣枝自己坠落悬崖的那一刻，他真的确信姣枝说会永远消失，并非是玩笑而已。


    倘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姣枝的身份，他一定不会说让她消失的话。他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问，只是让她永远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裴聿怀今日状态不好，可他又实在放心不下姣枝，提着灯笼，形影单只，头也不回的踏进悬崖下的那片山。


    他走在荆棘丛生的杂草里，看着万丈高的悬崖峭壁，心仿佛也跟着静止了。


    可是他依旧怀着一丝的庆幸，走在这片未知的地带。


    今夜这雨雪下得又大又急，跟劈里啪啦的豆子似的，打得人心里战栗。瑶芳与桐君急急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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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地敲打门，戚华安与宛微也知道姣枝坠崖了。


    她们并非没有想到暗卫这一层，只是姣枝说放心，可以摆脱的。


    她们也就信了。


    她们几人撑着伞，正要走去，却见到开门出来陆家人，为首的是陆瀛溪与凝珠，身后便是陆宛棠与陆瀛洲。


    她们几人听到这件事，心中更是大急，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跑到山上去，又怎么掉下悬崖的。


    这晚山谷星星火光蔓延，好像漫天繁星编织着冷寒的大地，渴求一线生机。


    瑶芳和桐君相互牵引着走，她们都看了彼此一眼，瑶芳低落道：“你是不是知道小娘子会走，所以你昨晚就让我去跟她道歉？”


    “我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小娘子真的会离开。”桐君说，“不过我知道小娘对于宛微姑姑与太后殿下所教的诗书有所了解，之所以装作不会的样子，是因为我们。她想我们能够去考试，能够走上更好的地方。她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为我们铺路了。”


    瑶芳没有想到姣枝的心思居然那般细腻，她还以为是小娘子真的什么都不会。到现在想想，小娘子比她们懂得要多，而且对农桑种植的要领有一套自己独有的见解。


    “那日我听到小娘子说‘纷纷扬扬洒白盐，福福点点落人间’我便觉得小娘子是这个世界顶顶好的人。”桐君忍不住惋惜，“瑶芳，那时候我们两在吵架，其实小娘子发现了，她还偷偷找过我，说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很多话并非是本意，而是你知道你在我这里很重要，所以你气急败坏，你有恃无恐，很多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这样，所以你也很在乎我。但是我不喜欢你这样口无遮拦的刺我。”


    瑶芳也回忆了下，她默默垂下眼睛，道：“我知道。小娘子也找过我，那时候她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但是我知道你不生我气了，小娘子也没放在心上。”


    她们的话就在这里聊了一点又熄灭了一点。


    雨水与夜色声音好像淹没所有能看得见的东西，身子也越来越冷，只能靠着最后一点话来想着这么好的一个人。


    陆婉棠跟在陆瀛洲身后，她一下子没看清脚下的路，突然崴了脚，惨叫一声。


    陆瀛洲只好回头背着陆婉棠，陆婉棠失神落魄地靠在陆瀛洲的身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一天姣枝在陆家醒来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丢失了。”她看着茫茫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三哥，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姣枝说她不恨我，不怨我，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怒意都不曾占有，我才明白，不是她丢失了什么，是我，丢失了我自己。”


    陆婉棠以为过去了，其实一直都没有过去。


    她说：“我因为那一个包子，我一生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她们看不清路，结伴而行，忍不住说着话。


    讲给冰冷的雨水，讲给湿润的泥土，讲给阵阵雷声。希望雨水能温柔点，都滴在他们身上；希望泥土能柔软一点，能够不伤及小娘子；希望雷声能轻一些，能听到小娘子呼喊她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