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队伍抵达益陵。


    沈行约在城署外的练军校场前下马，身后斜阳照水，靴底踏过，在枫叶飘落的水洼中留下一圈波纹，暮色下直奔中央校台而去。


    “陛下？！”


    “陛下回来了！”


    哨卒最先发现，其中的一个跑去军中报信，余人当即迎上来，及至沈行约走近，余下的几名哨卒竟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对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孙隆在哪？”


    沈行约目光一瞥，望向远处校场上分列训练的兵众，转而道：“召集众将，一刻钟后城署中议会！”


    身后马蹄声离近，沈行约并未过多解释，在余人讶异的目光中，转身与萧拓勾手跃上马背，不再耽搁，直朝城署东门而去。


    二人入城，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沈行约回程后先是看了眼军队，大致有了判断，方才彻底放下心来，此刻见全城戒严，一路上又有守兵护送，料想自己不在这几日，前后两军会师，应当做了不少准备。


    回过神来，朝萧拓道：“明早再走？”


    萧拓单手握着缰绳，目光平静地望向前路，声音却似带笑意：“这会儿倒舍不得了？”


    沈行约：“……”


    萧拓拨马拐进街巷，低头看向他时，眉头稍稍挑起，眼神显得格外轻佻。到得城署门前，守兵早在门外迎接，看到沈行约时，却是一样的全都愣住了。


    “陛……陛下？！！”


    王役过来牵马，表情登时定格在脸上：“您、您这……”


    “行礼免了，张衍在后面，不等他，先准备议事，”沈行约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撩袍往院落中走，经过时，还不忘叫住呆立原地的王福，道：“去备饭，晚上我与他……”


    稍一停顿，沈行约临时改换了说法：“晚上备酒席，招待来客。”


    萧拓闻言神情一动，虽是第一次来益陵当地的城署，却显得轻车熟路。兵将护卫等一行人的拥簇之下，二人拾级而上，萧拓以手来牵，被沈行约不动声色地以手拍开。


    厅门前，沈行约拿手肘威胁般抵了他一下，警告道：“这是在我的地盘上，你给我正经点！”


    一刻钟后，主城城署的议厅中站满了人。


    乍一见沈行约，原本众将准备了一车的话要向他禀告，可当看见他那一头另类的短头发时，又都个个噤若寒蝉，显然是被他这新形象吓得不轻。


    众人之中，唯有李肃稍显镇定，毕竟当日他作为押送废帝北上的都尉，途中曾见过沈行约短发的模样。


    一阵安静后，孙隆的胡须抖了抖，忍不住上前道：“陛下……”


    “不提他事，”孙隆一开口，沈行约就已猜到他要说什么，索性提前截住话题，问道：“先说，目下军中的情况怎么样？”


    众将沉吟，各自脸上现出几分踟躇。


    萧拓在旁落座，神情默然，学着中原人的模样，以杯盖撇去浮沫，在案前动指旋转。


    沈行约便又道：“不必有所顾忌，但说无妨，孙隆，由你来禀。”


    “是，”孙隆只得道：“回陛下，四日前，彭榷带领后军抵达郑坻，两军会师，后并入一处，并于昨日彻底瓦解了益陵当地燕廷驻军的残余势力，现如今，东南方位，燕廷的驻军与我们的军队遥遥对峙，自上一次益陵边境之战后，双方都没有贸然展开交战。”


    沈行约：“咱们的军队人数有多少？只算上可以参战的，余下暂不作数。”


    孙隆稍思索，后答道：“左不过……七万数，这当中有少部分伤兵。”


    关于不日前，益陵当地的战事，信中已有提及，沈行约道：


    “现有的粮草辎重，够用多久？”


    “半月足矣，”孙隆道：“咱们的军队开过，沿途夺下了燕廷据守各城池的粮仓，光是这些，就够军队为继到新粮运抵之时。”


    “陛下，”李肃适时地道：“后军南下途中，运粮的河渠、道路已被重新打通，由荥台、华封两郡南下运抵粮草，可直接经济水、汶河向南，至绥应内郡。”


    说罢，李肃转动目光，看向萧拓的眼神中带着凝重与持疑。


    “对面呢？”沈行约道：“燕廷驻军的军力及部署如何？”


    赵驻道：“回禀陛下，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不足，据斥候回报，前线燕廷驻军是我军数倍，具体的军力部署尚不明确，但此前益陵的边城一战中，敌方同样有所伤亡。”


    听得此处，沈行约反而松了口气。


    这或许能够说明，目下，燕廷将全部的兵力防御都派往前线，注意力被他们的行军动作所吸引。


    晋南的形势一紧，由怀锋领兵的华封郡或可作为战局的第二个突破点，只是秋去冬来，要等到河面结冻，尚需要一段时间。


    “下封战书，旬日之内直取萧关！”


    沈行约起身，忽道：“张衍？”


    “臣、臣在——”张衍自厅门外匆急赶来，不待站定，气喘吁吁道：“陛下，臣这就去着手准备。”


    “先不必急，”沈行约道：“明日晌午前拟好了，拿来朕看一眼。”说罢又朝众将道：“接下来筹备战事，关于作战的部署，朕还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陛下……”孙隆缓缓道：“咱们的军队重新集结，较之于敌兵，人数上不占优势，若正面交锋，恐难以攻下，倒不若分兵奇袭，向萧关进军，不求速进，只求步步蚕食。”


    沈行约看向余下诸人，众将目光一致，显然在此之前已商榷过。


    沈行约的思绪还停在如何能够以最短的时间，突破萧关这最后一层屏障，并没直接道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而是道：“既如此，先拟定出一个初步的作战计划，各部先着手准备。王役，稍后将详细的作战舆图呈来。”


    议会结束之时，外头又下起了濛濛细雨。


    城署的方厅中掌起灯盏，酒席上，沈行约心思不定，提不起什么胃口。


    王福在旁为他斟满了酒樽，鼓乐声起时，沈行约忽问道：“姜仲呢？”


    “陛下，您有所不知，”王福放下酒盏退下来，低声回道：“您不在军中这几日，姜家那两兄弟整日闹得鸡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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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跳，后来也不知怎地，这两人不吵也不闹了，只是平日决不能撞见，撞见了都跟什么似得……”


    “等会你去把姜仲找来。”


    沈行约撂下筷子，抬袖把盏饮了，道：“朕有话问他。”


    王福应声点头。


    闻言，萧拓稍侧过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沈行约一眼。


    宴席过后，城署的上房内，屏风后头传出弥漫的水汽。


    灯烛摇曳，沈行约解了衣衫，整个人靠坐在浴桶里，露出白皙的肩颈，手臂分开，靠坐于浴桶边沿。


    “还在想战事？”


    萧拓见他自打回到军中，整个人就开始心不在焉，方才在酒席上，沈行约只简单吃了两口，余下不说话的时候，则完全陷入了沉思。


    两人相对而坐，少许的沉默后，萧拓朝他伸出手臂：“转过去点。”


    沈行约正盯着某一处光影，怔怔出神，闻言下意识地背过身去，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给对方。


    “如果按照孙隆他们的预想，未免太被动了。”


    沈行约平静的声音道：“要是往北调兵，由峪关作为突破，那至少还要等两个月。”


    “两个月，这当中会有多少变故，”沈行约闭上眼睛，任由萧拓放于他肩后的手缓慢施力，替他缓解因长途奔波的不适。


    “所以你想尽快扳回晋州的局面。”


    萧拓道：“也不一定要正面交战，或许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法子？”沈行约想也不想道：“难不成我的军队还能直接越过萧关，直抵京畿？”


    说到这，沈行约忽停顿了下，而后道：“你说……对面就这么放弃了益陵，在人数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没有继续发起反扑，他们又在等什么？”


    “时机。”萧拓道：“两军对峙到了关键阶段，就像丛林里的两虎相互搏斗。对于敌将而言，是否能兼并晋南的土地，并不是主将所关心的重点，只要不能一击溃敌，所做的努力，未尝不是一种徒增的消耗。”


    沈行约沉思，而后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一步步重新夺回晋南的控制权，却始终无法感到振奋的一项原因。


    他很清楚，目下所挽回的败局，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局面，随时都有可能重新丢失。


    而双方的僵持，已到了一个临界点。


    “那不如换个方法。”


    萧拓将他扳正过来，摩挲沈行约的脸颊，轻描淡写地道：“派出去刺客，去到千里之外，刺杀燕廷的皇子大臣，京畿一乱起来，外军定然不战自溃。”


    沈行约怔了一下，简直不知他是说正经的还是在玩笑。


    “你认真的？”


    盯着萧拓漆黑的瞳仁，沈行约感到啼笑皆非：“那是燕都，你以为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去？”


    萧拓神色一动，正要开口，这时外头一个声音道：“你回来啦？”


    昳全然不顾门口守卫，笑吟吟地推门而入，隔着屏风，朝沈行约道：“你去哪了？说实话，你不在这几天，我还真的有点想念你……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