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幻梦醒
作品:《炽怜折》 “师尊!我们来秋州啦!下午在城里转转,晚上去逛山市!”红衣的少女戴着半掩面具,左手牵着粉衣的女子,一蹦一跳地走着,声音清脆。
“直接去山市罢,我想看看秋颜山。”被她牵着的女子道。
女子一双眼像是罩着一层雾似的不真切,可又灵动得紧,如同镶上一层打碎的水晶,每个侧面都反射着粉紫或是浅蓝的光,令人想起梦幻星河。
“好!”少女高高地扬起右手,像竖起一面旗帜,“师尊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女子的声音存着当年的几分空灵,语气却不复昔日温柔:“是么?只要不去天阴谷,去哪我都无所谓。”
“不回天阴谷怎么行呢?”少女前后摇摇她们相牵的手,“无论去哪里,最后都是要回家的!”
见师尊没反应,少女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师尊以后是要嫁给天阴谷主的呀!天阴谷不就是我们的家么,我们永远在一起!”
“够了。”单清璧的语气冷得像霜。
“角色扮演好玩么。”
“师尊在说什么呢?”清笑眨眨眼,像是没听到似的。“呀,那边有人卖符咒!师尊最喜欢画符了,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就一个鞘么?”独孤悯把玩着殷红的剑鞘,语气无波无澜。
少年玄抑露出满手的血:“那柄剑......很抗拒人的触碰。”
“你的剑鞘丢了么?”看着这一幕的风琉璃很是诧异,独孤怜从未同他说过。
独孤怜机械地摇头:“不记得了,我连这柄剑都不记得了。这柄剑很重要么?可我不记得它是什么,更不知道它在哪。”
风琉璃蹙眉。若是这样的话,那危险可就大了。同血说不定已经落到独孤悯手上了。
“行吧,”独孤悯懒懒道,手指点了一下小戚寻的鼻尖,“仅凭一个剑鞘,我能提供的帮助也有限呐。若是你们家只能活三个人,你希望是谁?”
“只,只能活三个么?”小戚寻面色惨白。他要他爹活着,他要他娘活着,他要他大哥、三弟、小妹,他要他们全都活着。
“除非,你把整柄剑交到我手上。”独孤悯面无表情。
“灾祸不是想逆就能逆的,即使是活下来的人也得付出很大的代价,还不如死去。”
见小戚寻依旧惨白着脸,独孤悯道:“你再不选,连这三个我也不救了。”
小戚寻道:“我死!我把活的机会留给我的家人!”
少年黄扬的手指攥紧了,力道大得指节发白。他何尝不渴望活下去,但他更希望活下去的是他的家人。他正要张口放弃自己的机会——
——即使是活下来的人也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愣住了,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活下来,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看情况。”独孤悯说得漫不经心,“有些人从灾祸中逃出,失去了双腿或者双手;有些人看着家人死去,后半生都变得痴傻。这主要是因人而异罢。”
少年黄扬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家人或是疯癫痴傻或是缺胳膊少腿地活着,永远地思念着死去的亲人......他不忍心自己先去了,留家人在苦难的世间。
他垂眸道:“我要活着。”
小戚寻面上又悲又喜。他分明也希望他哥能活下去,但他没想到他哥会用家人的生命换自己存活。
少年黄扬猜到了小戚寻在想什么。他无声地苦笑着,不知是在笑谁。他比弟弟年岁更大,考虑得也更多,弟弟日后便能理解他......日后,他弟弟还有日后么?
今日便是生与死的永别了。阴阳相隔,弟弟永远也不会理解他了
这样也好。
可他低估了弟弟同自己的默契。
“我改主意了,我也要活下去!”小戚寻仰头道。
“哦,怎么改主意了?”独孤悯不过是随口一问,他反正也没兴趣知道。
“我不能自己就这样走了,让我的家人付出代价活在世上。我娘会很想我,说不定会想我想到活不下去。我爹那么要强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我不能让他变成残疾或者傻子。”小戚寻神色坚定,“我和大哥三弟都是男子汉,让我们活着面对!”
独孤悯叹了口气,倒像是被勾起了回忆的模样:“你们兄弟真是感人呐......我也有个哥哥,可惜他只会拿我挡灾,每次相遇都恨不得杀了我,上次见面还杀了我一个身外化身。”
身外化身。
难怪他能死而复生。
这么说来,眼前的这个兴许也不是本体,而是一个分身罢了。
“你。”他一点少年黄扬,“今晚随便待哪里,事后你会活。你,”他一点小戚寻,“今晚想法子待在围墙上。至于你那个弟弟,让他躲到楼道里别出来。”
小戚寻点点头,暗暗记下。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不确定地问:“哥,我们这样擅自替阿闲做了决定,这真的好么?”
少年黄扬低着头:“我也不确定。”
他又抬起了头:“此后,是去是留,让他自己决定罢,我们不要干涉。”
“他会恨我们么?”
“他一定会的,但我相信他会理解我们。”
风一吹,残影散去。那线阳光换作了如水的月色,凄凄惨惨地落下来,方位不变,桌边的人已经消失了。
好似一场梦,梦醒无痕。
一片寂静里,戚寻捂着双眼蹲下了:“我......我的家人已经死了,对么?我一直以为他们还活着,原来我是痴傻的那个。”
没有人说话,他蹲着,蹲在一地凄怆里,拾捡着过往。
不知是谁掀开了帘子,前几日是中秋,如今的月依旧圆。
枯叶盘旋无边,满月孤零零地悬挂在乱云疏星间。不远处的若水倒映着秋州万家灯火,光影碎在细波里,又像是那一夜的火光。
恍然想起,那一夜好像也是中秋,难怪爹娘不想听他的丧气话。
可那一日的清晨,顶着晨曦的他切切实实地在蛋黄莲蓉月饼的叫卖声中,用草灰和挂着露珠的枯枝卜出了最凶的卦。
他也曾惊惧,也曾害怕,可却是他将卦象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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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最后,他听了独孤悯的话坐在院墙上,听着阿娘唤他的名字焦急地寻找他,他想阿娘该多担心呀。
阿娘,阿娘......
他为何非得求生,三个名额缺他一个又怎样?他宁愿被阿娘抱在怀中,就是一起被火烧死也无所谓。
想通了个中关节,他从墙上跃下。
——阿寻,阿寻。
是谁在唤他?
后来阿娘没死,她活得好好的。阿爹也没死,只是年迈不能再出诊。大哥带着嫂嫂去了外地,三弟和小妹懒懒地不肯学医,药堂便归了他。
他每年中秋都买来月饼,但是没人肯多吃一口。他常调侃说自己替全家将月饼吃完了,左邻右舍听到这个笑话都不肯笑,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家人都懒,不肯做卫生,也不肯请仆从。偌大的戚家处处落灰,只有他抱了扫帚细心地去扫,将蜘蛛网和堆积的尘埃扫尽。有时床榻也落灰,他擦着,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三弟和小妹都顽皮,家里四处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可每每要去寻他们,却又是寻不到的。阿娘和阿爹年迈了,要么卧床休息,要么出门闲逛,戚寻又忙,这样算来也是许久未在爹娘跟前尽孝了。
他哥没再回来,听人说是死在另一场火中了。他很难过,却也无能为力。
一晃十一年过去,又逢中秋。他照例买来月饼,搁在餐桌上。出诊回来夜已深了,家人没等他吃团圆饭,他买的月饼也几乎没动。
原来是他痴傻。
原来那一夜他从院墙上跃下,磕到了头。
原来他们都死了。
原来他见不到爹娘,是因为他们死了。
原来他找不到小妹,是因为她也死了。
原来床榻会落灰,是因为他的家人死了,再也不会回家歇息了。
原来月饼从不少,是因为他的家人死了,再也没有人会来吃了。
原来左邻右舍看向他的眼神是同情。
原来他没有阿爹阿娘,也没有弟弟妹妹,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的想象,他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月是圆的,他的心是碎的。
月是那样圆,月光却是那样冷。
那是从尘世的爱恨恩怨中剥离,永远冷淡迢遥,不知世间疾苦的月光。千年光阴轮转、世事更迭变迁,那些比喻、起兴、借景抒情,都溶在这一江秋水里向东而去。
是谁说的中秋就该相聚?
是谁将满月作为团圆的意象?
纵有千万文字、字字泣血,也不过无关痛痒的沧海一粟。
他是沧海一粟。
他的悲伤是那样沉重,又那样渺小。于他,他的悲伤重于泰山;于月,他的悲伤轻于鸿毛。他不敢恨、不敢奢求,更不敢放下双手抬头去看窗外满月的轮廓。
他缩在满地疮痍里,捂住溢满双手的、晶莹的月光。
十一年前,他从墙头一跃而下,陷入一场幻梦。
十一年后,残影搅开镜花水月,他醒在月光中。
此后,于他,月圆无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