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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清冷遇疯批

    第91章 有毒啊。


    屋外侍卫破门而进,皇帝顺势扑向他们,刺客还要再击,侍卫们蜂拥而上。


    循齐惊魂未定,扶着侍卫的手站了起来,冷意浸入骨髓,冷冷地看着刺客拼命厮杀。


    刺客一身黑衣,却未裹面巾,清秀的面容呈现在众人面前。


    眼看着她寡不敌众,循齐悠悠开口:“你若负隅顽抗,朕灭颜家满门。”


    话音落地,刺客不由放下手中的刀,抬眸看向众人围困中的皇帝。


    “家主待你不薄,你竟狠心杀她。”无情怒目而视,手中的刀尖抵着地砖,眼中的恨意是那么清晰。


    循齐闻言,竟笑了起来,面色苍凉,摆摆手,道:“朕放你离开,但朕需告诉你,你是颜家的家仆,你所行皆代表颜家。你想杀朕,那就让颜家满门陪葬。”


    她示意侍卫们退下,呵斥道:“今日一事谁敢泄露,朕诛其满门。”


    随后,她翩然转身,扶着侍卫的手,转身离去。


    无情怔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就这么放过她了?


    腿痛作祟,循齐走出院子,便觉得腿上彻骨寒冷,她停下来,回身看着主院,眸色颤颤。


    原来,她们都觉得是我杀了你。


    循齐如同往常一般回宫,不过这会先去中宫,若是回寝殿,自己腿上的伤会惊动朝臣。


    她扶着女官的手迈进中宫,腿上的疼险些让她迈不了步子,勉强走到坐榻上,实在走不动了。


    女官俯身,掀开裙摆,发现裤脚上都是血,吓得站起来,循齐却朝她摇首,“寻位靠谱的女医过来,莫要声张。”


    “陛下,这是遇袭了吗?”女官见她逞强,不免心酸。


    循齐靠着软枕,脸色苍白,耳畔浮现无情的话。


    她说:“家主待你不薄,你竟狠心杀她。”


    “不要多问。”循齐无力解释。


    女官唯恐出事,匆匆离开,仓促去寻女医。


    女医来时,已是日落黄昏,殿内点了灯,女医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脚,露出浮肿的腿脚,半日的功夫,便已经肿了。


    “朕明日需上朝,卿自己看着办。”


    陛下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不多见的慵懒,没有愁眉紧锁,让女医放下心来。


    伤口长且深,女医与女官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女官会意,这样怎么走上朝。


    “陛下,不如对外说您感染风寒,休朝三日,如何?”女官小心地劝说皇帝。


    “不用。外面那些老狐狸,朕若不上朝,他们定会以为朕要死了。”循齐嗤笑一声,“不碍事的。”


    女官拿不定主意,悄悄退出去,欲去议政殿寻内侍长商议,刚走出屏风就听到皇帝的声音,“卿去找阿翁吗?”


    “陛下!”女官惊恐,回身跪下,“陛下,您这样,当真走不得路。”


    循齐似乎不在意,女医清洗伤口时,面无表情,似乎不知疼痛,听到女官的哭声,她不觉心软下来,道:“朕不会死,卿且安心。”


    女官不敢违逆圣意,转身回来帮着女医。


    皇帝始终不言,看着两人忙来忙去,除去轻颤的眼睫外,再无其他反应。


    两人上过药,近乎亥时,循齐顺势道:“今夜朕歇在此处,明日从这里去朝上。”


    “是,臣领旨。”女官慌得双手发抖,不知陛下在哪里受了伤。


    伺候陛下躺下后,她拉着女医询问:“这是刀伤吗?”


    “是利器所伤,是刀还是剑,我也不晓得。”女医摇首,忧心忡忡地回望殿宇,“你我得专心伺候着,我今夜不歇息,就在偏殿候着,若有急事,您唤我。”


    皇帝躺下后,女医去熬药,丝毫不敢懈怠。


    皇帝哪里睡得着,腿伤上了药,利器划过肌肤,割裂肌肤的伤哪里就那么容易抚平。刺骨的疼,搅得她心神不宁。


    她望着上空,心中空空荡荡,岁月的流逝也无法填满。


    皇帝一夜无眠,天不亮便起身,女医只当她睡下了,端了汤药来,她接过来,一饮而尽,随之梳洗,更衣。


    伤在右脚,落地的瞬息,刺骨的疼袭来,疼得让人眼前发晕,她忍了忍,踏着步子离开。


    女官见她强撑着,唯恐出事,匆匆去寻内侍长。她命没了是小事,陛下若出事,她的家族都得陪葬。


    内侍长知晓后,冷冷地剜她一眼,“你糊涂,小小女医,懂什么。”


    他匆匆入大殿,皇帝坐在宝座上,斜靠着身子,眼下乌青不说,唇角也失去血色。他急得心中如猫抓一般,皇帝却像无事人一样,静静听着朝臣吵架。


    吵来吵去,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们吵得激烈,皇帝也不说话,垂眸听着。


    靠前的应殊应觉察皇帝情绪不对,继而看向内侍长,却见内侍长面色焦急,一时间,她也摸不清这对主仆的态度。


    吵了半晌没有结果,皇帝慵懒,道:“再议。”


    有人提及临安郡王之女,父亲被赐死,母亲被圈禁,她就应该留在府里,怎可入宫。


    皇帝这才抬了抬眼睛,说话的那人是司马家的,自先帝去后,司马家一蹶不振,收敛起来,毕竟没有靠山,夹着尾巴做人是最好的。司马家最大的愿望就是皇帝纳司马家的郎君为皇夫。


    心里想,却不敢做,唯唯诺诺。


    皇帝对颜家、司马家十分宽容,此刻也不会生怒,站起身,“退朝。”


    站起身的瞬间头晕目眩,她扶着御案稳定身形,这时,内侍长过来搀扶她,她避开他的手,自己一人下台阶。


    皇帝起身,朝臣哪里敢抬头,跪地高呼万岁,她有些不适,倒也无人发现。


    登上龙辇后,内侍长追来,疾道:“陛下,臣请太医。”


    “阿翁,小伤。”循齐盈盈一笑,眉眼生动,添了几分孩子气,她以食指竖在失色的唇上,嘘了一声,“阿翁,别声张。”


    龙辇缓缓而去,内侍长急得恨不得将人拉回来。陛下一点都不听话,受伤也不与人言。


    皇帝昨日去了哪里?皇帝好糊弄,他可不好糊弄,立即去查。


    可侍卫们皆说不知,闻言,内侍长便知皇帝下过令,令他们守口如瓶。


    内侍长查过一通,什么都没有查到,转而去找皇帝。


    皇帝已回到殿内,坐在案后,听季秦禀告事宜,许是年轻,她表现得很平静,反是季秦频频出错。


    皇帝无力计较,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季秦喘了口气,匆匆告退,退出大殿,她喘了两口气,转而问内侍长,“阿翁,您怎地不在,刚刚去哪里?”


    “后宫有些事,去忙了。”内侍忙走得浑身都是汗,这时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汗水。


    季秦扫他一眼,怪道:“阿翁今日陛下看着情绪不高,但性子倒十分好。”


    “陛下呀。”内侍长叹气,她是无力发脾气了,他说道:“您去忙?”


    皇帝不发火,季秦便十分舒服,爽快地走了。


    等人走远了,内侍长才跟着入殿,案后皇帝的神仙如旧,蹙眉不展,不知是为朝政忧心还是疼痛所致。


    他慢慢走近,“陛下,请院正来瞧一瞧。臣保证,不会有外人言。”


    “阿翁若得空,去看看意安,她刚入宫,会不适应,您去看看,如何让她适应。”


    循齐的声音不高不低,显得几分空灵。


    内侍长哪里肯走,立即跪下来,劝说道:“陛下,您不能让先帝陛下不安心,右相泉下有知,也会忧心的。”


    他实在没有办法,搬出两位过世的长辈。


    饶是如此,循齐依旧不为所动,但态度摆得很认真,“阿翁,朕已上过药,再是寻常不过的伤,不会要了朕的命。朕困了,您瞧,还有这么多事情没有处理,你再这么吵下去,朕看不完也处理不完。”


    “那您看完这些去休息。”内侍长拗不过她,唉声叹气地爬起来。


    循齐粲然一笑,道:“朕听阿翁的。”


    内侍长忧心忡忡去退出去,转而去看养在宫里的小县主意安,父亲谋逆,她却被接进宫里,皇帝称按公主规制来教养,个中含义,他也明白。


    陛下还年轻,却在准备立储一事。


    一日间,朝臣进出不停,皇帝想休息却抽不出时间,忙至黄昏,悄然回到中宫。


    女医苦候,见陛下归来,忙迎上前,道:“陛下想要伤口快些好,您得休息。”


    “朕知晓。”循齐答应得飞快,女医见她配合,便不敢再说什么。


    谁知一连五六日下来,伤口不见好转,反而恶化,吓得她就哭了。


    “你哭甚?”循齐也意识到严重,无力挣扎,“去请院正过来。”


    吩咐过后,她便昏睡过去。


    夜间,荒芜多年的中宫星夜灯火,院正着急忙慌地赶到中宫,本以为是其他女人,未曾想到皇帝躺在了凤床上,女医在一旁哭哭啼啼,他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女医哭哭啼啼地将七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惊得院正想打人,“你是何胆子,敢私自处理陛下的伤势。”


    骂过一通,院正亲自去看皇帝的伤势,夏日炎热,于伤口愈合而言,并非善事,唯恐发炎。


    可皇帝的伤口不仅发炎,皮肉趋于黑色,他不敢懈怠,立即去诊脉。


    内侍长闻声而进,紧张地看着院正,“如何?为何不见愈合?”


    “陛下劳累,得不到休息,这是其一,其二,只怕是毒。”院正把脉后,愁得眉毛皱了起来,“陛下这是怎么了?”


    内侍长也不知晓个中原委,出宫一趟,回来就伤了,问又不说,查又查不到。


    “不管如何,先给陛下治伤。”


    “伤口腐烂,先割去腐肉。”院正扫了一眼小女医,“你去准备。”


    吩咐过后,他请示内侍长,“陛下的腿暂时不能行走,您看?”


    明日有朝会,皇帝不肯示弱,再这么下去,腿都要保不住。


    “等陛下醒来。”内侍长不敢做主,小皇帝的性子,他见识过了,万一闹腾起来,无人管得住。


    女医准备好用具,药也送来,女官唤醒皇帝,先将情况说明。


    循齐闻言后,没有急着发怒,相反,却笑了,似是释怀,轻叹一声:“是毒啊。”


    “陛下?”女官急得哭了,鼻音很重。


    “无妨,听院正的。”循齐抬首,苍白的面上浮现笑容,并无往日的阴郁,甚至宽慰女官:“别哭,你是管事的,你这么一哭,下面的人该有多慌,更该稳重些才是。”


    女官将至三十岁,比皇帝年长八。九岁,如今却不如皇帝沉默,又羞又急,道:“陛下出宫一趟,怎地将自己弄伤了。”


    循齐淡笑道:“是报应。”


    是她的报应。


    女官不听她的了,转身去帮女医。


    伤口处,肌肤腐烂,呈现黑色,以刀轻轻剔除,院正亲自操刀,回头看向皇帝。皇帝不紧张不烦躁,就像是无事人一样。


    甚是奇怪。


    循齐既然醒了,就不会再睡,伤口处疼麻了,她反而有几分快感,似乎消除了几分罪孽。


    伤口重新包扎后,院正累得浑身都是汗水,不得不提醒皇帝:“陛下,您的腿不能行走。”


    “朕知晓了。”循齐淡然回应,苍白的脸色上浮现寡淡,就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人,院正说什么,她应什么。


    眼看着天快亮,她终于打定主意,命人去召左右二相。


    天亮时分,两人匆匆入宫,宫人将他们引进的地方却不是皇帝的寝殿,而是中宫。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皇帝不在自己的寝殿,来皇后的中宫做什么。


    一入殿,浓烈的血腥气扑来,两人心下皆是一惊,而皇帝坐在榻上,长发披散,难得出来几分软弱姿态。


    可一开口,她便又是气势凌冽的女帝,“卿坐。”


    两人颤颤惊惊坐下,皇帝直言:“朕感染风寒,免朝三日,两位卿家携手处理朝政,朕在此谢过了。”


    小皇帝的面色发白,尤其在乌发的映衬下,白得几乎透明,但她难得笑了,让应殊亭跪了下来。


    “陛下言重了,这是臣的本分。”


    “朕知晓,卿秉持左相遗愿,尽心辅佐朕。”皇帝唇角弯了弯,“不必跪着,去忙,有要事来禀朕。”


    齐国公一眼看出来,小皇帝不是病,殿内血腥气浓稠,只怕昨夜有刺客。


    可此事牵连重大,皇帝不言,他不好开口,只能听着皇帝的吩咐,与应相退出去。


    “应相,陛下只怕不是病。”


    “昨夜遇袭?”应殊亭压低声音,可一路走来,宫卫不变,与寻常相比,并无不同。


    两人耳语一阵,暂时猜不透,先回各自官署。


    小皇帝彻底闲散下来,复又睡了一觉,一觉至黄昏,命人去取轮椅,自己出*外散步。


    她难得有空,学着疯子的模样,做了一只纸鸢。在外头,一只纸鸢十几文,那年出外,她看上了一只好看的蝴蝶纸鸢,想要去买,疯子抠抠搜搜,不肯买。


    疯子不买,她就不走,躺在地上打滚,将一身新衣裳滚得脏兮兮。


    滚来滚去,惹得人笑话,疯子没有办法,忍痛买了一只。


    可还没到家,纸鸢就飞走了。她以为疯子会生气,疯子只摸摸她的脑袋,“它不属于你的,我给你重新做一个属于你的新纸鸢。”


    疯子吝啬,但对她很好,四季衣裳都要买的,不会让她无衣过冬。


    其实,疯子不捡到她,她那么能干,那么会赚钱,怎么会舍不得钱看病。


    她阖眸,心中骤然大痛,轻轻地抚摸着纸鸢,唇角浮现几分苍凉的笑意。


    皇帝免朝三日,可伤口一直没有愈合,院正愁得头发都白了。皇帝难得露出笑容,甚至安慰他:“卿无需有压力,能治则治,治不好,朕也不会怪罪你。”


    到第四日,皇帝依旧免朝,但召了数位重臣商议要事,依旧照常批阅奏疏。


    小会散后,应殊亭悄悄去寻内侍长,开门见山地询问:“陛下伤势如何?”


    她是左相,内侍长不好瞒她,据实回答,应殊亭震惊,“可曾遇袭?”


    皇帝不言,随行的侍卫更是守口如瓶,他只说道:“陛下去了相府,回来后,身上便带了伤。其实,我猜测是与颜家有关。”


    按照皇帝的性子,能伤了她,又不计较的唯有颜家。弑君如同谋逆,整个金陵颜家都要被诛杀,金陵颜氏如大厦将倾,不复存在。


    应殊亭闻言,眼皮跳了又跳,“怎么会是颜家了。”


    镇国公因为临安郡王妃的事情惶恐不安,怎么会行刺皇帝,颜家诸人没有这个能力。


    难道是老师旧属?


    内侍长神色晦涩,道:“若真出事,我不会放过颜家的。”


    “陛下的伤势如何?”应殊亭稳定心神,此前当务之急是这个。


    提及伤势,内侍长咬牙,“刀上必然带了毒。院正在解了。”


    “不如召原山长过来,听闻是她解了老师身上的毒。”应殊亭建议,当年左相五感尽失,是原山长千里赶来救好的。


    且此人不涉党争,不涉官场,请她来再合适不过了。


    内侍长定神,道:“也好,我派人去。”


    “不,我让鸿胪寺卿去。”应殊亭担心颜家出事,她必要保住颜家的,让季秦去一趟金陵颜氏,找到陈夫人询问清楚,她不信颜家的人,只信陈夫人。


    内侍长也是六神无主,催促一句:“要快些。”


    “好,我去安排。”应殊亭浑浑噩噩,若是左相旧属动手,她该怎么解救颜家?


    出了宫门,她赶往鸿胪寺,陛下免朝,季秦快活多了,躺在屋内,吃着葡萄。


    她大步过去,将躺椅上的人揪起来,道:“你去一趟金陵。”


    “我有病还是你有病”季秦暴怒,“你疯了,一年一趟金陵,我告诉你,今年清明我让人去拜祭老师了。陛下都挑不出我的毛病。”


    应殊亭欲言又止,季秦一把推开她,抬手整理衣裳,一副见鬼的模样。


    应殊亭深吸一口气,凑近她耳畔低语道:“陛下遇袭,极有可能是老师旧属所为,你去金陵询问陈夫人,刀上可能有毒。你快马加鞭,不要耽搁,陛下若是出事,内侍长说了,让颜家满门陪葬。”


    “你莫开玩笑,我没听说陛下遇袭……”季秦收敛一番,“陛下不是病了?”


    “是毒,你先去请原山长入京,再去找陈夫人。要快,陛下与颜家系于你一身了。”应殊亭惶恐不安,浑身软了下来。


    季秦坐了下来,摸摸自己的脸颊,“是谁想不开做的?疯了吗?”


    杀皇帝泄恨?你看看那是谁,她死了,朝廷大乱,民不聊生,这就是泄恨吗?


    小皇帝还没成亲,无后嗣无储君,这不是蠢货干的事情吗?


    “赶紧去,你还坐下来。”应殊亭气个仰倒,“找你媳妇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个时候磨磨唧唧。”


    “我去、我这就去。”季秦被骂了一顿,迅速爬起来,“你给我写假条,别忘了。”


    应殊亭长喘了口气,扶着躺椅扶手坐下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俯身躺下,挣扎不起来。


    半日的时间,如同度过漫长的一生,这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人做的?


    ****


    金陵的夏日,如同闷热的火炉,可依旧挡不住人勾栏听戏,游山玩水。陈卿容早就出了孝期,她又是闷不住的性子,日日出门。


    她的女儿,恰恰与她相反。颜执安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多日,日日翻阅古籍,又将家中祖先们留下的书籍翻阅一遍。


    依旧将目的地定在了宣州。原浮生劝她换一处,毕竟事不过三,第三回再失败,丢人可丢大了。


    她抬手,莹白的指尖拂过舆图上宣州二字,沉闷不解,门外有人无名来敲门。


    “主子,京城来人了。”


    “夫人呢?”颜执安未曾在意,收回手,长身玉立,苦苦思索。


    无名推门而进,道:“夫人去听戏了,原山长也来了,是原山长将人引来的,京城出事儿的。”


    颜执安的心思都在寻矿上,闻言,依旧淡漠,“何事?”


    “您先随我出去,不大好说。”无名低下头。


    颜执安这才回身,衣袂翻飞,姣好的容颜落入无名眼中,思索一番,“谁来了?”


    “鸿胪寺卿。”


    “不见。”颜执安听到季秦的名字便觉得头疼,又来做什么,一年一趟,这里都快成她老家了。


    无名依旧低着头:“山长说事情紧急,您若不去,会后悔。”


    “哪里就有那么严重?”颜执安轻笑一声,周身冷意揉进无奈的笑容中,似乎不在意,三娘总说她会后悔。事已至此,可她怎么会后悔呢。


    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第92章 母亲,我后悔了。


    闷热的天气,让人无精打采,季秦星夜赶路,极是疲惫,她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托着下颚,脸色苍白,似乎是中暑了。


    原浮生见她这般模样,让人去准备凉茶,自己搭起她的脉搏,细细把脉。


    这时,一阵风过,吹得季秦眯了眼睛,昏昏欲睡。


    来人一袭青色夏衫,风吹衣袂,脚步沉稳,季秦只当陈夫人回来,忙起身,待看过去,吓得躲在了原浮生的身后。


    “糟了、糟了,山长,我可能活不久了,我见到老师。你救救我,我媳妇还没找回来,我不想死啊。”


    听她的语气,颜执安摆手,让婢女退下去,自己走到主位上坐下。


    “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我来。”颜执安望着魂不附体的学生,“季秦,这是大白日。”


    “对哦,大白日。”季秦揉揉自己的眼睛,觉得荒唐,转身看向老师,下意识走过去,盯着她看了一眼,随后噗通跪下来,痛哭道:“你可算活过来了,你去管管陛下,她总是欺负我。”


    “说要紧的事情。”原浮生怒喝一声,“还闹。”


    听她语气,颜执安不得不看向季秦:“你怎地又来金陵?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师姐让我来的,一找山长入京,二来找陈夫人……”


    “罢了,你们自己说,我先入京。”原浮生打断她的话,扫了颜执安一眼,“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言罢,她不敢停歇,匆匆离开。她这焦急的模样,让颜执安打起精神,质问季秦:“说要点。”


    “学生来时,陛下免朝四日,师姐寻我,道是老师旧属行刺陛下,陛下不敢声张,因此瞒下此事。”


    听到最后一句,颜执安骤然心疼,呵斥一句:“既然瞒下,你如何知道的?”


    “师姐让我来请山长入京,说刀上可能带毒,内侍长说,陛下若出事,绝不放过颜家。师姐担忧牵扯到夫人,让我来找夫人商议对策。”


    季秦跪在地上,神色凝重:“老师,我不知您还在世,您既然活着,我也放心,这是颜家的事情,您自己去解决?”


    老师既然活着,轮不到她与师姐来插手。她仰首看着老师:“老师,您为何、假死离京?”


    颜执安沉默,似有一股哀愁将她压住了,压得她难以言语。


    她扶着站起身,目光空洞,季秦急道:“陛下从未忘了您,她已在立储。”


    杀临安郡王,囚禁王妃,又将满月的孩子带入宫里,不是立储是什么?旁人以为她是狠毒,季秦知晓她是不想立皇夫。


    但国无储君,江山不宁,所以,她早早地开始培养储君。


    颜执安深吸一口气,毅然地踏出一步,季秦转过来朝她叩首,道:“老师……”


    “你去休息,让我想想。”颜执安平静地迈过一步,走到门口,强烈的阳光刺激得她不由闭上眼睛。


    待阖眸,脸上滑过湿热的水,她默然抬手,指尖上一抹湿热。


    她如无事人一般擦过眼泪,往后院而去。


    季秦跪在地上,持续痛哭,浑身无力,哭声哀恸,惊得赶回来的陈卿容诧异,“哎呦,你来我家哭什么?”


    来旁人家哭可不是好事,主人家要倒霉的,她不大高兴,但还是连忙扶起季秦。


    季秦抬头,泪眼朦胧,看着陈卿容,质问道:“老师活着,你们何其忍心……”


    “哎呦,你知道啦。你当守口如瓶,别告诉陛下。”陈卿容极其心虚,心中害怕事情败露,不得不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太过分了。”季秦中了暑热,头脑晕眩,尤自觉得愤恨,“你们将京城搅乱,成了一潭乱泥,假死离开,让我们、让我们……”


    你不知道陛下有多疯……


    你不知道陛下每逢休沐日都会去左相府。


    她这么激动,陈卿容吓得不敢回答,季秦猛地推开她,“我竟还管你生死,真是可笑。”


    话音落地,季秦踉跄地离去,陈卿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中却在想,谁要你来救,真是的,我有女儿。我女儿比你厉害,不需你来管,当真是奇怪。


    道理是这样的,她还是去看看女儿。


    日头晒得狠,她走到书房,惹了一身的汗,擦擦汗水,推门而进。


    颜执安站在图前,身形如旧,见她无恙,陈清容这才拍拍自己的胸口,道:“我和你说,季秦来骂我,我是她师祖,她竟然来骂我,大逆不道,好热,你说这个天怎么那么热。”


    颜执安没有回答,她走到窗下,先开窗户,又寻了坐榻坐下,这才发现女儿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


    她警觉不对劲,“执安?”


    “母亲。”颜执安低低回应,转过身子,走到她的跟前,未经思索,提起衣摆,跪了下去。


    陈卿容吓了一跳,有些懵,女儿握住她的手,唯恐吓着她,便轻声说:“我要去京城。”


    “去京城做什么?”陈卿容发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还没问结果,她要强的女儿却泪如雨下。


    颜执安低头,捧着母亲的手,将脸埋在她的掌心中,低声说:“我后悔了。”


    陈卿容便明白了,自己也跟着哭,她在女儿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悲痛。


    “执安,我劝过你,我是爱重名声,但你愿意,我就不会计较,就算颜家反对,我去与她们说。可你怎么做的?”


    靠着母亲的手,颜执安肩膀微动,试图发泄自己的情绪。


    陈卿容不好说她,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京城怎么了?”


    “她在立储。”颜执安只觉得这四字如同在剜她的心。


    陈卿容不懂朝政,皇帝立储,如同颜家立少主,但她不觉疑惑:“她有孩子了吗?”


    “没有。”


    两个字让陈卿容感觉到了女儿的悲痛,没有孩子却立储,是什么意思?


    不立皇夫吗?


    只有不立皇夫才会立储,因为她压根不想自己有孩子。


    陈卿容抬手,屋内如往常无异,但她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在摧垮女儿的意志,将她的坚强、毅力击碎。


    她说:后悔了。


    陈卿容俯身,将她扶起来,道:“去京城,家里有我来应对。”


    “还有一事。”颜执安发泄后,恢复如常,除去眼睛发红外,再看不出其他异样。她冷静道:“颜家有人行刺陛下,牵连满门,一是要给皇帝交代,二是要救皇帝。”


    “皇帝要死了?”陈卿容脱口而出,说完又捂住自己的嘴,不免又嘀咕一句:“她不死,你不会后悔的。”


    “是,她不死,我不会后悔。”颜执安承认自己的想法。


    陈卿容撇撇嘴,睨她一眼,“我给你收拾行囊,你这次回去,需告诉她,你为她的伤而来,而不是为颜家。你想想,她那么喜欢你,你却离开她,如今为了家族的性命回来,她会不会伤心?”


    旁人伤心也就伤心,那可是皇帝,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万一,生气下,灭了颜家门口,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颜执安回身,她又嘱咐一句:“执安,你想好了,回去就没有回头路,她是皇帝。”


    “我知道。”颜执安匆匆离开书房。


    *****


    皇帝免朝半月,但依旧处理朝政,朝臣入宫便可见到人,她将办事的地方从议政殿挪回自己寝殿。


    朝臣来见,她便坐在门口,殿内清凉,她不出门,减少几分暑热。


    “鸿胪寺卿病还没好?”循齐想起请假的鸿胪寺卿,“莫不是去找媳妇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色的裙裳,门口碧玺清亮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扫去几分阴郁,尤其是红色衬她,显出女子的柔媚。


    她的腿伤已好不了,院正急得恨不得以头抢地,她倒好,心情反而不错,竟还可以想起鸿胪寺卿。


    左右回答:“听说风寒加暑热,暂时无法回朝,鸿胪寺少卿在,您可要召见?”


    “风寒?”循齐听到风寒二字,神色一颤,便道:“唤太医过去,好好医治。”


    她如今听到‘风寒’二字,便会害怕,疯子、右相、左相,皆因风寒而去。


    吩咐过后,她不得不望着外间的阳光,疑惑道:“这等天气,怎地会感染风寒?”


    她难得多说几句话,内侍长努力哄她展颜,“天气热,贪凉也会感染风寒,鸿胪寺卿的性子,您也知晓,热了怕热,冷了怕冷。”


    “朕知晓了。”循齐颔首,转而收回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想起一事,问内侍长:“意安这几日可好?”


    “您再三吩咐,县主岂会不好,可要抱来让您见一见?”内侍长询问,私心希望她高兴些,她遇事都是兴致缺缺,显得意兴阑珊,好似没什么事情能让她驻足,甚至展颜。


    循齐摇首:“不了,朕身子不好,她还那么小,免得过了病气。”


    “好,听陛下的。”内侍长低头,恭谨如旧。


    循齐望着虚空,发了会儿呆,女医捧着药而来,她看了一眼,不知想什么,许是疯子教导她要听大夫的话,她没有叫苦,接过来,将苦涩的汤汁一饮而尽。


    空碗还给女医,她示意宫娥推她回去。


    “陛下休息了吗?您的纸鸢做了几日,不如趁着太阳下山后去放纸鸢,如何?”内侍长强颜欢笑哄着她,难得有时间,不如趁着黄昏凉快,出去走走。


    循齐抬头看到内侍长的笑容,不忍拒绝,点点头。


    “臣去准备。”内侍长笑了起来,像是遇到了高兴的事情。


    循齐没有多余的情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腿,若有所思。


    第93章 你是谁?


    皇帝免朝,并未引起恐慌,她只是不上朝,该处理的政事依旧会处理,若有急事,她依旧会召集群臣商议。若想去见她,无论多晚,都可以见到她。


    朝堂上如旧,太医院上下愁苦,苦于不知如何替皇帝解毒。


    皇帝午睡醒来,榻前站着一人,一袭青衣,侧颜沉稳,身形如玉,她笑了笑:“山长。”


    “陛下醒了。”原浮生回身,触及小皇帝苍白、消瘦的脸颊,心中感悟良多,她伸手去扶了皇帝一把,“陛下的伤,是谁所伤?”


    “山长为何而来?”皇帝没有旧日的活泼,眼中荒芜,像是被人剥夺了生机一般。


    这副模样,落在颜执安眼中,不知她是何感想,悔吗?


    原浮生侧身而立,握着皇帝的手,微微一笑:“路过京城,去应府办事。应殊亭抓着我的手,求我来诊脉。”


    年长者神色宁静,淡泊宁静,诗书赋予她岁月静好的气质,更给她菩萨心肠,可惜遇上了不该遇到的人,此生,注定孤独一生。


    皇帝在失去爱人的生活中摸索了近两年,体会到离别之痛、云端之苦,再度看见原浮生,竟觉得自己还不如她。


    至少在颜执安的生活中,山长豁达,而自己呢?


    她深吸一口气,道:“山长觉得毒能解吗?”


    “药物相生相克,天性使然,我需要知晓是哪些毒药,对此,拟出解毒的药方。您得先告诉,何人伤你。”


    “我也不认识刺客。”皇帝笑了,干涩无力的皮囊下裹着丧失意志的灵魂。


    原浮生的目光凝在她巴掌大小的面容上,俯身摸摸她的小脸,道:“三五日一回的剔除腐肉,你就不疼吗?”


    “说来也是笑话,不疼。”皇帝笑着回应。


    再多的痛也抵不住心中的愧疚,无情说得对,是她害了颜执安,这是她的报应。


    原浮生失神,若是颜执安知晓这些,会不会悔恨、心疼?


    “陛下不说,我便无法推测出药方。陛下……”她欲言又止,又见皇帝神色暗淡,不得不问:“与颜家有关吗”


    皇帝今日脾气似乎极好,耐心听着她的话,徐徐解释:“无关。”


    原浮生耐心耗尽了,也不继续套话,起身去找院正,商议救治一事。


    女医是最早给皇帝诊脉的人,她在侧,原浮生细细询问皇帝伤势的初况,女医紧张不已:“与寻常伤势无异,时日久后才发现无法愈合,我尽力了。”


    原浮生抬首,望着夕阳,忐忑不安,大概也快来了。


    日落黄昏,城门下车水马龙,想要赶在宫城关闭前进城,因此行人脚步匆匆。


    一行人骑快马入京,手持金陵文书,迅速进入城内,随后,城门跟着官上。


    应殊亭从宫里回来,回来时,门房递来一枚玉,道:“有人说给您,邀您去明月楼一聚。”


    看着玉,应殊亭狐疑,这是老师的东西,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呢?


    “好,我知道了。”应殊亭回卧房,换身衣袍,悄悄从后面出去,避开人多之地,直接入明月楼。


    楼内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跑堂的来回走动,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打哈欠。


    门口沽酒的跑堂在门口叫卖,声声不绝,客人下车,走进去,不等跑堂的过来,无名上前,“应相,这里。”


    看见小皇帝身边的侍卫,应殊亭疑惑,但还是跟着人进入。


    无名带路,却见应相身后的仆人跟上来,她不由止步,道:“我家主子只想见您一人。”


    “你家主子是谁?”应殊亭摆手,仆人顺势退到门后。


    无名低头:“您进去就知道了,您请。”


    应殊亭觉得内心耗尽了,压着步子,跟随无名踏上三楼。


    无名推开门,但她没有进去,而是候在门旁,请她进去。已到最后一步,她还能后退吗?


    进。


    应殊亭提起裙摆,迈过门槛,缓缓而进,门口摆着一道时令屏风。她绕过屏风,走进去,桌旁坐着一黑衣人。


    “您是?”


    黑衣人掀开兜帽,露出白玉的脸颊,灯火下,莹莹如玉,霜雪揉于眉眼中。


    一瞬间,应殊亭撩起衣摆,膝盖跪地,“老师……”


    “别来无恙,应相。”颜执安语气无奈,“陛下伤势如何?”


    “陛下伤势……”应殊亭咀嚼老师的话,尘封的记忆闯入脑海里,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师,“陛下喜欢您,对吗?”


    “对。”颜执冉坦然承认了,这时也不怕她误会了,直接说:“你让季秦去金陵颜家,这份恩情,我记住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仅仅事关我与陛下,与旁人无关。”


    应殊亭比季秦镇定多了,可见到老师如此鲜活的一幕,还是吞了吞口水,道:“您走的两年,陛下思您念您,她抢夺临安郡王之女入宫,意在立储。”


    “我知道,宫里可查出刺客?”颜执安早就知道立储的事情,星夜赶路,再听到应殊亭开口,她还是觉得一阵窒息。


    她在立储。


    且立是颜家嫡系与李家的孩子。


    她觉得无力又沮丧,事情朝她无法掌控的局面里发生了。她扶额苦思,跪在地上的应殊亭徐徐开口:“内侍长说五月里,陛下去了左相府,回来后便受伤,月末有二十几日了,伤口不见愈合。”


    “内侍长的意思是在左相府受伤的?”颜执安凝眸,压下自己心口上的疼意,细细分析眼前的局势。


    “陛下不肯说刺客是谁,内侍长去找,那日当值的侍卫守口如瓶,您知晓,那是禁卫军啊,谁敢随意审问她们。”应殊亭无力解释。


    她不如老师,没有兵权,不敢沾染禁卫军,因此,她只是听闻内侍长所言,其他的不知。


    “老师,您要去见陛下吗?”


    “见。”颜知安颔首,若不见她,自己来京城做什么。她不来,皇帝顾念旧情,不会动颜家。但她不来,皇帝很有可能没有命。


    应殊亭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老师随我回府,明日一早,我带您入宫去见陛下。”


    “好。”


    ****


    月色高悬,星辰璀璨,庭院内摆了酒,皇帝坐在轮椅上,桌上摆着刚摘下来的葡萄,紫中透着红,表皮的水珠如同清晨露水。


    皇帝一人独坐,屏退宫娥,一人枯坐,茕茕孑立。


    廊下的原浮生沐浴回来,见到眼前一幕,十分惊讶,女官回答她:“陛下喜欢独处。”


    “不,她喜欢热闹。”原浮生想起那年与十七娘的诗词宴,她是那么活泼,明媚如骄阳,一笑间,是那么明艳。年少热血,怎么会喜欢枯坐独酌。


    女官也生起疑惑:“之前我常听说颜家的少主,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后来,我伺候陛下,她常将自己关在殿内,要么自己独处,不喜与人说话。”


    “你是在左相去后调来的吗?”原浮生看着远处孤寂的身形,心中隐隐作痛,她比自己爱得更深。


    她懂得颜执安的好,并不强求,有她,自己的生活则是锦上添花。


    皇帝则不同,她将颜执安爱到了骨子里。


    原浮生抬脚,女官将她拉住,哀求道:“您别去,陛下会不高兴的,真的。曾经有位女官去打搅她,后来被罚了。您别去。”


    抬出去的脚默默收了回来,原浮生磋叹道:“我懂了。”


    皇帝并未久坐,很快就回来了,路过廊下的时候,看到原浮生也在,笑了笑,“山长,手谈一局”


    “你怎么还喝酒了?”原浮生闻到些许酒味,拿手去掐了掐她的小脸:“生病不许喝酒,知道吗?”


    “知道了,走?”循齐伸手,反握住山长的手。


    她的手,冰冷如冰,哪怕置身夏日,也感觉不到温度。


    原浮生却说:“陛下早些歇息,明日带你去放纸鸢,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走。”


    她松开循齐的手,推了推轮椅,门口的内侍立即抬起轮椅,将皇帝抬了进去。


    原浮生一改往日淡漠的性子,开始唠唠叨叨:“我和你说,颜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探山寻矿的皆是女子,但成亲后都不会再入山。你可知是为什么?”


    提及颜家的事情,循齐多了两分兴趣,歪头看向她:“何故?”


    “一旦动情,天赋就会消失。”原浮生说得神乎其神。


    循齐被女官推着,灯火下,眸色清澈,一改往日的阴郁,在原浮生面前,她露出晚辈的姿态。


    她沉默,原浮生故意询问:“你说,若是左相活着,会是如何?”


    “如何?”循齐也被问住了,思索道:“颜家很久没出矿了。”开始坐吃山空了。


    “是呀,很久没有出矿了,且看左相孙子辈的孩子了。”原浮生叹气,左相活着,也无法寻矿了。


    两人各想各的,原浮生扶着皇帝躺下,卷起裤脚,露出青紫且肿的脚踝,随后扯开纱布,依旧不见好,渗着黑血。


    再观小皇帝,她看着虚空,似乎真的不知道疼。原浮生不知该说什么,提醒皇帝:“明日该换药了。”


    她说话,循齐便出声:“我觉得左相若在,也寻不出矿了。”


    原浮生白她一眼,拿手戳了戳红肿的脚踝,她立即缩了缩腿,“疼呢。


    “还晓得疼。”原浮生玩笑一句,晓得疼,证明还是有心的。


    万一没了心,活着便是行尸走肉。


    原浮生俯身坐下来,坐在榻沿上,此举是大不敬,但皇帝不问罪,其他人也不会细问。


    “陛下这两年可好?”


    皇帝不困,白净的小脸上浮现不多见的笑容,扬唇而笑,似乎回到了多年前初见的那回。她偷偷摸摸地从颜执安身后探首,露出半个脑袋,粉面生光,纯粹明媚。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循齐反问山长,“你在山中可好?”


    事到如今,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得帝位,掌万人生死,统领朝臣,这是好吗?


    可她丧母丧师,心爱人也跟着去了,这是不好吗?


    她苦苦思索多年,依旧无法走出来,母亲拿命换来的帝位,于她,却是一种累赘。不敢懈怠不敢任性,每日里面对老狐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生活,似乎没有尽头。


    她按照她们铺的路去走,做一勤勉的明君。


    “陛下觉得苦吗?”原浮生看着少女愁苦的面容,顷刻间,阴云笼罩。


    循齐多年没有露出这副深思的模样了,人前总是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在原浮生面前,可以露出片刻软弱的姿态。


    她苦思无果,反问山长:“你觉得朕苦吗?”


    若说苦,她是皇帝啊,富有天下,压得李氏喘不过气,朝臣畏君不敢挑衅君威。若说不苦,可她消瘦、愁眉不展的模样,如同黄连,苦到了心坎里。


    “我、我也不知。”原浮生无法回答她的话,只道一句:“左相若见到了,必然心疼你。”


    提及颜执安,循齐连笑容都撑不起来了,“朕累了。”


    “好,陛下早些休息。”原浮生起身,伸手扶着皇帝躺下,掖好被角,徐徐退出正殿。


    一路赶路,她早已疲惫,可皇帝的话,让她毫无睡意,她吩咐人去挪了一张躺椅,躺在殿门口,幽幽看着苍穹。


    漆黑的夜空无星无月,像是被人剥夺了一双慧眼,让人无故心疼起来。


    女官徐徐走来,在她身侧坐下,“陛下睡了吗?”


    “她过得可好?”原浮生不得不问一句,她觉得皇帝过得不好,尤其那双眼睛,曾经被赋予明月星辰般的光辉,如今死气沉沉。


    女官唤秦逸,是内廷上来的,皇帝身边不好伺候,尤其是喜怒不定的皇帝,稍有不慎,脑袋便没有了。


    秦逸思索自己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日子,说道:“陛下勤勉,朝臣无不称赞。她似乎在完成自己的任务……”


    先帝留下的任务,竭尽全力地去完成,不敢懈怠。


    原浮生温柔,望之可亲,又是陛下的长辈,秦逸见到她,便将想说的话都说了。


    “每逢休沐日,陛下都会出宫,至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起初是不知,后来,我听到她与阿翁的对话,我才知晓她去了左相府。”


    “月月都去?”原浮生震惊极了,她这哪里是放不下,分明是困住了自己。


    秦逸点点头,仰首望着漆黑的夜空,夜间凉风习习,“我总觉得陛下心中藏着事,她是忘不了自己的养母吗?”


    这个问题有些尴尬,原浮生装死不回答,果断闭上眼睛。


    “山长……”秦逸等不到回答,低头一看,人已睡着了。


    秦逸照顾皇帝棋局,心思细腻,让人去拿了毯子,轻轻地盖在山长身上,自己也不语,坐在一旁。


    皇帝病重,伺候的人提心吊胆,原浮生来了一日,众人都觉得松了口气。都道原山长医术精湛,希望能救了陛下。


    昨夜无星,翌日便是阴天,阳光软绵绵,不出片刻,躲到了云层后面。


    循齐早起被推出了中庭,懒洋洋地打了哈欠,内侍长笑着上前:“陛下不是去放纸鸢吗?今日没有太阳,十分合适。不如让山长陪您?”


    “随你。”循齐依旧打不起精神,扭头看了一眼原浮生。原浮生正在折腾她的纸鸢,试图将浆糊加固纸鸢的骨节,折腾半晌后,她抬头看向皇帝:“走?”


    循齐叹气,“山长何时也有这等闲情雅致?”


    “我也不想去,是内侍长求我半晌。”原浮生翻了白眼,这一群宫人拿皇帝没办法,苦苦哀求她,带着皇帝去散散心。


    夏日天气阴沉,十有八九是要下雨。眼下无风,无端添了几分燥热。


    原浮生想起一事,上前摸摸小皇帝的手,依旧是冷的。她反握住皇帝的脉搏,皇帝斜睨她:“做什么?”


    “诊脉。”原浮生没好气道,颜执安怎么还不来,她不想伺候小皇帝了,不听话的孩子。


    循齐随她,懒得去管,甚至问都不问诊脉的后果,拿着纸鸢,催促宫人推她去园子里走走。


    宫人乌泱泱跟了一大堆,前呼后拥,尊贵无比。


    原浮生慢慢地跟上她的脚步,走近去看,皇帝面色阴郁,与周围大好的景色极为不符。


    女官秦逸接过纸鸢,试图放上空,可今日没有风,只能靠着人跑。


    宫娥来回地跑,跑来跑去,费尽力气,才让纸鸢升入空中,看着高高在下的纸鸢,众人松了口气。再去看皇帝,她仰首看着纸鸢,可那双眼睛黯淡无光。


    原浮生无奈,走过去,将纸*鸢的线接过来,塞到皇帝的手中,“试试?”


    “不想。”循齐握着线,扯了扯,丝线抽动,纸鸢也跟着动了。


    原浮生偏要她拿着,“不高兴吗?”


    “我又不是孩子,高兴什么?”循齐翻了白眼,语气桀骜:“朕是天子,放纸鸢罢了,有何高兴。你高兴吗?”


    原浮生不高兴,因为哄不好皇帝。皇帝敬她三分,才听到她的话。


    两人说着没脑子的话,宫娥引着应殊亭走来。


    偌大的园子里,树木青翠,枝繁叶茂,百花争艳,一派勃勃生机。


    一行人走到树下,站在树下,枝叶遮挡住身形,颜执安眺望着轮椅上的皇帝,再望向虚空中的纸鸢。


    “老师。”应殊亭唤她,面露担忧,“您去见陛下?”


    这时,原浮生转身,望了过来,看到树下的人,颜执安今日换下黑衣,穿了一眼烟青色的裙裳,添了些柔美之感。


    两息后,原浮生唤来秦逸跟着皇帝,自己朝树下走来。


    应殊亭在原浮生面前不敢托大,见人走来,弯腰行了半礼,原浮生回礼。


    原浮生直接开口:“找到药方了吗?”


    “没有,我去了左相府,进不去。”颜执安说道,今日清晨她就与应殊亭一道去了左相府。


    曾经的家宅,如今被禁卫军围住,莫说是人了,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见两人说话,应殊亭退出去,走向皇帝。原浮生与颜执安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走到皇帝身边,弯腰行礼,皇帝意兴阑珊,只点点头。


    登基三年来,她越发有皇帝的气势了,不苟言笑,威仪万千。


    颜执安静静地看着那抹身影,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化为了无奈、心疼。原浮生本想说一说皇帝的伤势,见状,只好暂时不说。


    突然间,空中的纸鸢飘远了,秦逸惊呼一句,循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只有丝线了。


    她费劲地仰首,忽而起了一阵风,将纸鸢吹入高空,慢慢地,化为一个黑点,最后,连黑点都没有了。


    循齐喜欢发呆,仰首看了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纸鸢飞走了。她将丝线递给秦逸,反过来安慰人家:“它想飞就飞,一俗物罢了。”


    许是仰头太久,脑子有些晕,她揉了揉额头,这时,眼前多了一人。


    颜执安上前,秦逸惊讶地看着她,她是左相去后才伺候的皇帝,以前在内廷,是以,她不认识颜执安。


    但眼前的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势,都不是俗人。她欲开口,对方朝皇帝跪下:“见过陛下。”


    循齐在发呆,第一眼只当自己出现幻觉,眼睫轻轻颤抖,第二眼,人还在,她的幻觉渐深。


    当听到她的声音后,循齐还是不敢确认,吞了吞口水,扶着秦逸的手站起来。


    右脚落地,踩在草地上,立即传来锥心的疼,是疼,不是幻觉。


    她怔怔地看着对方:“你是谁?”


    “臣、颜执安。”


    循齐往前走了一步,摇摇欲坠,顷刻间,天旋地转,她捂着自己的心口,转首看见原浮生站在一侧。


    “原山长,她是谁?”她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原浮生哪里还敢站着,跟着颜执安一道跪下,先行请罪:“陛下恕罪……”


    “你知道?”循齐猛地出声,打断她的话,再度看向应殊亭:“卿知否?”


    皇帝在暴怒的边缘,脸色阴沉,吓得应殊亭跟着跪下,慌忙为自己辩解:“臣是昨晚才知道的。”


    “原山长何时知晓的。”循齐压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紧紧握住秦逸的手,一股疼意袭遍全身,哪里都疼。


    颜执安不想原浮生难,开口辩解:“陛下……”


    “没问你。原浮生,答话。”皇帝怒喝。


    院子里花草葱郁,却是一片肃杀。


    原浮生深吸一口气,未曾想到皇帝不惊喜,反而生气,与料想的十分不符,她思考道:“明元二年春日。”


    明元是皇帝的年号。颜执安是在明元元年的冬日‘殁’了。


    循齐深吸一口气,不去看颜执安,难怪原浮生无动于衷,原来是她早早地告知真相。


    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第94章 有些事情该放下了。


    夏日里阴云密布,天气闷热,是下雨的前兆。


    循齐的目光扫过众人,冷冷地笑了,扶着秦逸的手走向轮椅,每走一步,腿上都传来锥心的疼意,这些看似赎罪的疼像是巨大的笑话。


    或许,她就是一个笑话。


    循齐扶着女官的手,一步步走得十分沉稳,她坐了下来,眼神涣散,可还是吩咐秦逸:“回去!”


    应殊亭看向皇帝,眼见着人要走,她疾呼道:“陛下、左相府被封锁,还望您通融一二,让老师回府寻找刺客。”


    “不用,送她出宫。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皇帝的声音淡淡,显得极为无力。应殊亭急得就要站起来去拦着皇帝,嘴里说道:“陛下,此事牵连重大,若不找到刺客,您的伤好不了。”


    “应相,回府,无朕旨意不得出府。”循齐阖眸,心如死水,就像是冬日被浇了一盆凉水,将自己火热的心冻得发抖。


    她嫌她,假死离开,如今回来为颜家洗清嫌疑。


    循齐觉得面上难堪,自己捧过去的心被她踩在脚底下,活脱脱的笑话啊。


    她阖眸,捂上耳朵,不愿听到她的声音,催促秦逸:“回去,快一些。”


    秦逸侍奉皇帝时日不算久,瞬息被吓懵了,但刚刚‘颜执安’三字听得真真切切,那是前左相,不是病逝了吗?


    秦逸不敢迟疑,推着皇帝离开园子。


    被皇帝勒令闭门思过的应殊亭有些发懵,事情发展不对?她忙去搀扶老师,“老师,陛下、陛下许是久病,有些糊涂了。”


    颜执安的目光落在远处皇帝的身上,眸色颤颤,双手轻抖,一时无言,一旁的原浮生悠悠开口:“她是皇帝。”


    尤其是颜执安走了两年半,这些时日里,她坐稳皇位,惩治李家,平衡朝堂,时日已久,骨子里附着帝王的尊严,哪里还是以前以颜执安为中心的小姑娘。


    十七岁好糊弄,二十岁可不好哄。


    颜执安半晌无言,应殊亭急得团团转,“老师,陛下让我送您出宫?您看?”


    原浮生拢着袖口,刚刚刹那间感受到了帝王威仪,心里对皇帝也多了一层看法,她提醒师生二人:“若是出宫了,只怕下回进不来。这是宫廷,不是菜市场。”


    不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


    她走到颜执安面前,道:“你刚刚怎地一言不发?”


    “我有说话的机会吗?”颜执安苦笑,苍白的面容显出无力,“她呀,怨上我了。我去找内侍长,我必须要回左相府。”


    应殊亭如今已帮不上忙了,本是无辜之人,还被皇帝罚了。她也是说理说不通,十分委屈。


    颜执安不会出宫,由宫娥带着,前往议政殿寻找内侍长。


    内侍长见到她的一瞬间,先是后退一步,而后狐疑道:“左相?”


    “我已不是左相。”颜执安莞尔,为防内侍长误会,开门见山:“我想去左相府,查一查刺客的事情,您若信我,便随我去左相府,不瞒您,我如今连自己的家都回不去了。”


    内侍长哀叹一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你做了什么,我不管,但如今陛下身子重要,不是我说话不客气,陛下若出事,你们颜家可能担责?”


    “内侍长说得极是,您随我回左相府看看。”颜执安心中不安,不得不矮下姿态,“您随我来。”


    两人一道出宫,有内侍长,门口的禁卫军放行。


    “内侍长,您可问了随行的禁卫军?陛下不肯说,他们呢?”颜执安一面引路一面询问,涉及皇帝的身子,她不得不多问一句。


    内侍长唉声叹气:“您不晓得你走后,陛下越发霸道,谁敢沾染禁卫军。”


    他都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性子孤僻,心中有事,从来不说,他对皇帝的心思也是一知半解。他侧眸,看着面前贤淑的女子,好奇道:“您回来后,还走吗?”


    提及此事,颜执安十分头疼,眉眼焦愁,“我去见她了,她凶得很,还罚了应相。”


    内侍长甩了甩拂尘,心想道就该这么对你。


    他陡然沉默,颜执安也无心继续这件事,一路疾步至自己的卧房。


    待推开门,见到里面的光景后,登时愣在原地。


    母亲说过,起灵前,她将卧房都拆了,只留下带不走的家具摆设,可眼前分明与她在时无异。


    她迈过门槛,走进屋内,内侍长止步,这是女子闺房,他不好跟着进去。


    分明带走的东西,此刻好整以暇的摆在屋内,甚至,屋内有炭火有熏香,如同她在一般。


    颜执安浑身发麻,跌跌撞撞地绕过屏风,看向床榻,上面还有柔软的冬被。


    妆台上更是一尘不染,摆着各种匣子,她浑浑噩噩地走过去,打开匣子,里面都是好看的首饰。


    她敏锐地看向衣柜,走过去,打开衣柜,同样,里面摆满了过冬的衣物,最上层还有一件珍珠狐毛大氅,触手生暖。


    她们说:陛下每逢休沐日都会出宫来左相府。


    做什么呢?


    一点点填满她的卧房,恢复她还在的一幕。


    颜执安望着鲜亮的衣襟,各种复杂交织的心情让自己无法平静下来。


    她为什么就不肯忘呢?若是忘了,不来左相府,岂会遭遇此劫。


    这种感情,分明是错的。


    颜执安心中铸就的高墙,顷刻倒塌,将自己砸得体无完肤。


    “家主……”


    颜执安蓦然回首,面上泪水来不及擦拭,让人看到她了狼狈的一幕。


    “您活着……”无情万分欣喜,刚刚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可看到眼前一幕,她觉得不是梦。


    看到无情,颜执安迅速镇定起来,将方才的仓皇与无助扫去,质问她:“是你行刺陛下?”


    “属下……”无情欣喜过后,对上家主含怒的眼神,忙跪下来,“是鸿胪寺卿说是陛下害了您、我、我那日见她来,实在是气恨。”


    “你在刀上抹了毒,分明是蓄谋已久。”颜执安震怒,“你可知你犯了多大的错,你一意孤行,会害死多少人。”


    无情跪地,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望着家主:“您若不收养陛下,怎会落至今日的地步,家主,本就是她害得您离朝,是她……”


    “还在狡辩!”颜执安被她的话气的天旋地转,扶着衣柜才勉强站立,呵斥道:“解药呢?”


    无情低头,道:“我去街上随意买的药。”


    听到这里,颜执安气恨无力,口中呵斥:“无情,我令你守坟,便是害怕你留在京城冲动行事,你还是如此冲动。陛下若崩,天下无主,朝堂大乱,你以为你占着理吗?那是天子,是陛下。”


    “我以为家主您被陛下害死了。”无情还想解释,未曾想到家主竟好端端活着。


    颜执安无意与她掰扯,“哪家药铺买的药?”


    无情心中畏惧,忙解释:“不敢去药铺,胡商买来的,他们说不至死,只是会令伤口溃烂。”


    “哪里的胡商,去找。”颜执安险些气晕过去,“我给你半日的时间,若不然,我便去宫门口请罪,颜家弑君,如同谋逆,我活着也会被你害死。”


    “我这就去。”无情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的泪水,“您等我、等我。”


    无情被恐吓,不敢逗留,匆匆翻墙跑了。


    守卫拦住得文弱人,却拦不住无情。门外的内侍长感觉到一阵风跑了,抬头去看,也没有影子。


    罢了,左相在,他也不用管这些俗事。


    颜执安俯身坐在坐榻上,抬手却摸到手炉,是热的。必然是皇帝吩咐婢女做的。


    她轻轻地捧着手炉,感受着皇帝给她带来的暖意,心中万分愧疚。


    屋内的每一处,都是皇帝这些年安排的,以此作为慰藉,每逢休沐日过来看一看。


    颜执安俯身,阴影将她笼罩起来,似一座山将她压垮。


    循齐……


    颜执安从未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悔恨。她自小做事便不会回头,错了便要补救,回头去后悔,毫无用处,不如及时补救。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回。


    她坐在那里,怎么都直不起腰,熟悉的熏香充盈着屋舍,回忆往昔,觉得自己实在是荒唐。


    生生将循齐压垮了。


    她枯坐半日,黄昏时分,开始下暴雨,暴雨倾盆,逼得门口的内侍长入内躲雨。


    但他走进卧房后才发现屋内似有人居住的痕迹。


    “左相?”他习惯性这么称呼颜执安。


    颜执安从内室走出来,身形如旧,看向外面的暴雨,轻声道:“再等等,若她不回来,我自去宫门口请罪。”


    “左相,我无意与你为难,但陛下伤了,该罚的罚,我只盼着陛下高兴。”内侍长叹气,他不想为难陛下的心上人。


    他看向左相,两年多的时光,她与往日无异,岁月并未在她的身上停留。


    暴雨来临,天色如同夜晚,雷声轰鸣。


    宫内的宫娥急忙去关窗,齐国公沈道明求见,皇帝接见他,两人说了会儿话,大雨便落下。


    皇帝难得不安,屡屡朝外看去,齐国公也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顺势说道:“今日闷热,下过一场雨,便没有那么热了。”


    随后,他想起一事,道:“万寿节将至,陛下又长大一岁了。”


    过了生辰,皇帝就二十岁了。旁人家这个岁数,孩子都有了,皇帝似乎还没开窍。


    齐国公年过五十,知天命的年岁,都可以做皇帝祖父了。他在想,他家孙女若是不成亲,他也会头疼。可皇帝如今没有父母,李家长辈们畏惧她,恨不得远离,也不敢来招惹她。


    君臣二人各想各想的事情,雨水太大,齐国公走不开,皇帝令人奉茶,又取了些点心。


    外间乌云沉沉,殿内便暗淡下来,齐国公端起茶品了品,余光瞥到皇帝,她正看着屋外发呆,似乎是有心事。


    皇帝想起今日下跪的那人,她阖眸,心中恨意与心酸交叠,便道:“无事。”


    皇帝年岁不大,心事重重,手段狠辣,齐国公虽说年长,可与小姑娘到底说不到一起去,索性不说话,盼着大雨快些停下来。


    君臣无言,殿内沉寂,两人皆无言。


    等到天黑,内侍长冒雨而归,却没有进殿,而是拐入廊下,去找原浮生。


    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原浮生坐在偏殿,看着药炉,乍见人来,起身行礼:“内侍长。”


    “我从左相府而来,刺客确实是颜家人。”


    原浮生闻言,心凉了半截,“是谁?”


    “左相旧日部属,唤无情,是她身边的人。”内侍长无奈极了,“若是其他人,大可辩解,可这是她的嫡系部署啊。”


    “可找到刺客了?”原浮生何止心凉,觉得脖子上一股凉意,万一闹起来,群臣岂可放过颜家。


    行刺陛下,如同谋逆,无情确实太冲动。


    内侍长浑身湿透了,道:“我来时,人还没回来,若天黑不至,左相说她会来宫门口请罪。”


    “我知道了,谢内侍长。”原浮生行礼道谢。


    内侍长去更衣,原浮生坐下来,靠着药炉,浑身热得淌汗。


    突然外面闹了起来,声音嘈杂。


    难道是没找到刺客?想到这件事,原浮生浑身发麻,急忙出去。


    殿内的齐国公见到活生生的人后,吓得站起来,袖口不小心拂落茶盏,突然失态,他急忙与陛下请罪。


    颜执安带着无情来入宫见皇帝。


    皇帝坐在灯火下来,十分冷淡,同齐国公摆摆手,“卿且先回府。”


    这是活生生的人,且是自己旧日的上司,齐国公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秦逸上前来唤他:“沈相,这边请。”


    齐国公看着面前震惊、平和,将风雪揉于己身的女子,死而复生,恍若神话故事。


    明元元年,左、右二相皆丧于风寒,病症让人无力,可这样的事情总会惹来闲言碎语,说是皇帝容不得二相,私下解决两人。


    谣言止于智者,他是不信的,离奇的是皇帝从未去制止,更从未想过去辩驳。


    她更像是放纵谣言,民心不安,李氏惶恐,对她也是越发尊敬。


    可谁能想到,左相死而复生,活生生地站在朝堂上。


    齐国公吞了吞口水,同皇帝揖首,走到左相跟前,又同她行礼,对方还礼,平和淡然。


    殿门关上,原浮生匆匆赶来,内侍长不在,她不敢轻举妄动,但见到秦逸站在一侧,她忙上前询问:“何事?”


    秦逸动了动嘴,但不知道如何称呼,如今的左相是应相,里面那位便不是左相了,思来想去,她还有一重身份。


    太傅。


    她说道:“颜太傅来了。”


    乍然听到‘颜太傅’三字,原浮生愣了愣,但颜姓便让她想起了颜执安,两人对视一眼,秦逸叹气,道:“我有些糊涂了。”


    原浮生糊弄一句:“我也糊涂。”


    殿内点了灯,铜枝灯上有九盏灯,将殿内照得清楚明亮。


    循齐面无表情,甚至不去看颜执安,凝着虚空,耳畔传来颜执安的声音:“此事是臣不当,纵容属下……”


    后面是什么,她听不清楚,但细细听来,是将罪责揽在身上,唯恐她降罪颜家。


    能让颜执安冒着欺君之罪赶回来的,多半也只有颜家的前程、安危。


    颜执安说了一阵,抬手去看,皇帝神色寡淡,双眼暗淡,不知在想什么,她催促一声:“陛下?”


    “说完了?”循齐这才抬首,看向殿内的人,目光从颜执安面上一扫而过,落在无情上,“你道是听信鸿胪寺卿所言?”


    无情跪地叩首,“是。”


    循齐勾唇浅笑,目光玩味,“鸿胪寺卿的事情且不说,你弑君是事实,颜执安,你说,该如何处置?”


    外面大雨刚停,殿内却是闷热,颜执安听着循齐苍凉的声音,心中微凉,道:“按国法处置,理该斩首。”


    “斩首?不如凌迟,如何?”循齐看向她,唇角扬起一丝弧度,她望着她,以前做梦都想再见一面,如今人就在自己的面前,但自己失去了那腔热情。


    颜执安蹙眉,欲求情,抬眸对上皇帝冰冷冷的眼神,求情的话被噎了回去。


    “至于鸿胪寺卿,来人。”皇帝开口,殿门被人推开,内侍大步走来,“召鸿胪寺卿,不论是生是死,都带入宫。”


    听到她薄凉的吩咐,颜执安陡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再也抓不住。


    皇帝这时站起身,手扶着桌面,右腿用力撑着,整条腿都开始疼了起来。她没停下,而是走到颜执安跟前,俯身将她扶起来。


    这一举动让颜执安摸不着头脑,自己康健,哪里需要她扶,相反,她反过来握着她的手,道:“陛下小心。”


    “不需卿来操心。”皇帝随后拂开她。


    颜执安望着空空的双手,十分失落,耳听得皇帝说:“既然查清楚,那就送入刑部,判凌迟。”


    “小齐。”颜执安不由出声,下一息,遭到皇帝冷冽的眼神。


    皇帝凶得很,不说话也凶。颜执安拿她没有办法,但凌迟太狠辣。无情跟着她半生,为她而犯错,她不能见死不救。


    这时,皇帝却说:“你有时间替旁人求情,不如想想欺君之罪,该如何?”


    算计过后无情,开始算计她了。颜执安来前便做好了准备,可见她强撑着站立,忍不住伸手去扶,皇帝偏偏不肯。


    “带下去。”


    皇帝转身走了,衣袂翻飞,颜执安碰了个空,不免尴尬。


    无情被带了下去,临走前朝家主叩首,颜执安无奈至极,皇帝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心疼了?”


    颜执安过于无奈,她死了,无情无事。她活了过来,反而将人家判凌迟,不就是气她吗?


    她沉默,皇帝眸色灼灼,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你若心疼,亲自去监刑,一百零八刀呢,你说会不会疼死?”


    颜执安长吸一口气,道:“这是她应得的。”


    循齐坐下来,阖上眸子,不去理睬她。


    皇帝不言不语,颜执安莫名尴尬,恰好秦逸送了椅子进来,请她坐下。


    皇帝不去管,托腮想着自己的事情,实则是刚刚站立,牵扯到腿伤,疼得她都开不了口。


    秦逸的好意,颜执安心领,她将一张药方递给秦逸,“交给原山长即可。”


    “是。”秦逸接过来,徐徐退下。


    皇帝突然安静下来,像是在小憩,颜执安抬首看过去,曾经的少女长高了些,肩背薄,衣裳也宽大了些,侧脸去看,下颚尖尖,消瘦许多。


    她看了不知多久,察觉皇帝不动,她轻轻地走过去,唯恐吓到人便放低声音:“陛下?”


    皇帝没有回应,她试着拍了拍皇帝的脊背。皇帝还是没有回应,她急忙将人扶住,小皇帝软软地躺在她的臂膀上,脸色惨白。她不得不对外高呼道:“原浮生。”


    皇帝晕厥了。


    殿外的原浮生听到疾呼,不免冷了脸色,有事求她喊三娘,心情一般喊山长,喊她救人就是‘原浮生’。


    原浮生放下手中的事情,将药方揣进自己的袖袋里,匆匆入殿。


    殿内乱做一团,众人将皇帝挪回榻上,原浮生剜了颜执安一眼,道:“下回别直呼我名字。”


    说完,她就被秦逸拉过去,“要不要去请院正过来?”


    原浮生来后,院正终于不用日日守着皇帝,趁着她在,自己回家收拾衣物去了。多日不回家,家中家人牵挂,回去后也当是安她们的心。


    众人忙得忙,哭得哭,循齐充耳不闻。


    她睁开眼睛,来到竹屋前,望向竹屋,疯子一袭单衣坐在台阶上,见到她走来,高兴地同她招招手。


    “你去哪里了?”循齐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我找你很久,你也不要我了吗?”


    疯子瞥她一眼,眼角已有皱纹,双手生了茧子,可还是摸摸女儿的头发,“我去找一个人了。”


    “找到了吗?”循齐诧异,“你是去找老师了吗?”


    疯子咦了一声,“你的老师是谁?”


    “你的妹妹。”循齐依偎着疯子,紧紧地贴着她,“你找到老师了吗?”


    “没有。”疯子神色怅惘,抚摸她的头顶,“刚刚阎王找我去了,说你不乖,让我来带你走。我想呀,那个东西混蛋,不理他,我来找你,劝劝你。有些事情该放下了。”


    循齐摇摇脑袋,像小时候一般蹭蹭她的肩膀,“疯子,放不下。你们都不要我了。”


    疯子唉声叹气,“你怎么就学了我那个妹妹,死心眼儿呢。小齐,放下吧。”


    “疯子,你说她喜欢我吗?”循齐蹭了蹭,没得到摸摸,顺势抱着她的腰肢,“你给她托梦,好不好?”


    “要死哦,天天做舔狗。”疯子气得去揪她耳朵,恨铁不成钢“她骗了你多少回,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第95章 中宫内的衣裳是谁的尺寸?


    竹屋清凉,曲径通幽,竹叶青翠欲滴,一阵风过,竹叶簌簌作响。


    循齐抱着疯子,仰首看着她,恨不得整个身子挂在她的身上。疯子笑容慈爱,望着竹林深处,那里忽而走来一人,一身锦衣,广袖对襟,站在竹屋前,一派娴静豁达之色。


    循齐站起来,朝她笑了笑,对方执礼,双手揖首:“见过陛下。”


    “老师。”循齐豁然一笑,泪水不觉流下,静静地看着她,“近来可好?”


    “不好。”上官仪摇首,目光一如既往般慈爱,“阎王总说你不好,要掳你的魂魄来,我想尽办法。小齐,好好活着,好不好?”


    循齐怔然,不觉拧眉:“老师,我……”


    她欲言又止,已然是泪流满面,回头看向疯子,疯子坐在台阶上,托腮凝着她,眉眼带笑,似在看她,似是在看竹林深处。


    疯子起身,走过来,拍拍她的脑袋:“想开些,切莫害了自己。”


    言罢,她走向妹妹,牵起对方的手,朝竹林深处走去。循齐大哭,追了两步,竹林突然消失了,换作议政殿。


    她仰首,看向上方威仪四方的女帝,风姿天成。


    “母亲……”循齐粲然一笑,望着她,步步走近,走到对方跟前,屈膝跪下来,“我好累,我不想这个皇帝了。”


    女帝低眸,叹息一句,抬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小脸,神色温柔:“昭惠,你是皇帝了。除去生死外,没有什么坎儿是迈不过去的,此刻迈不过去,那就忍一忍,将来,会成的。”


    “母亲。”循齐低低唤她,她也只是笑了笑,“别做傻事。”


    循齐情绪低迷,呆呆地回应她的话:“她骗我。”


    “颜执安半生挣扎,半生权势,付诸东流水。”女帝轻叹一声,“她是骗你,罪犯欺君,杀了便是。”


    循齐脸红,“我不……”


    “舍不得呀。”女帝笑容玩味,低头看着她,在她心口上戳了戳,“杀了,自己就不会痛苦。”


    “我不要。”循齐万分痛苦。


    小皇帝昏厥后,惊得众人慌乱,原浮生见人不醒,旋即改为施针,屏退了屋内的人,转身一看,颜执安站在原地。


    她微微一怔:“你不走吗?”


    “我来帮你。”颜执安如大梦清醒般回神,三步并两步走上前。


    原浮生剜她一眼,十分不满意她:“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又不是女医,能帮什么。”


    一旁的女医睁大了眼睛,见两人挣扎不休,悄悄说一句话:“我要走吗?”


    “留下!”


    “留下!”


    女医这才留下,皇帝忽而睁开眼睛,颜执安俯身看着她:“陛下?”


    皇帝看着颜执安,伸手去触摸她的脸颊,她弯腰,握着皇帝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下一息,循齐将手收了回来,扶榻咳嗽,颜执安皱眉,却见皇帝呕出一口血,年少吐血,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小皇帝面色发白,嘴角沾着血,显出几分明艳,无端带了几分鬼魅。


    原浮生准备好银针,见皇帝吐血也没在意,只说道:“你站在这里,她情绪激动,永远都无法安定下来。”


    颜执安莫名后退一步,让出榻前的位置,原浮生上前握住皇帝的手,把住脉搏,脸色阴沉。


    屋内沉寂无声,气氛低沉。


    皇帝吐出一口血,又睡了过去。


    颜执安退到一侧,看着原浮生掀开她的衣襟,施以银针,看着她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白日里剑拔弩张的一幕,似乎是一场梦。


    将针取出后,原浮生扶额晃悠一步,女医上前来收拾,她回头,人还站在远处,便道:“你守着?”


    “好。”颜执安也不在意她眼中的嘲讽,主动接过照顾皇帝的事情。


    可原浮生出去后,秦逸便进来,她是女官,近身伺候皇帝。


    榻前多了一抹倩丽的身影,她主动上前询问:“太傅,下官来即可。”


    “无妨,你去歇着,天亮再来。”颜执安淡笑,露出无奈的神色,“去吧。”


    秦逸知晓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担心此事,反而说起一事:“鸿胪寺卿不在京。”


    待明日陛下醒来,必然会再度问起鸿胪寺卿的事情,若是知晓人不在,必然会震怒。鸿胪寺卿为人有趣,她不知鸿胪寺卿哪里去了,但还是想帮帮人家。


    “我知道她在何处,陛下醒来,我与她解释。”颜执安接过女医递来的帕子,皇帝许是噩梦连连,身上都是汗水。


    也不知又梦到了什么。


    太傅回来,秦逸莫名觉得有了主心骨,观陛下今日生气,但并未将人轰走。


    秦逸朝着颜执安行礼,徐徐退出寝殿。


    “你也去休息,有事唤你们。”颜执安与一侧的女医说话。


    秦逸都走了,女医见状,自然也放心眼前的人,俯身跟着退出去。


    人都走了,颜执安低眉看着昏睡中的人,形销骨立,她伸手去摸抚摸她的脸颊,下颚尖尖,哪里还有当日在相府的模样。


    眉眼长开了,凝着锐利之色。


    长大了,脾气也大了。颜执安心中不安,撩开她的鬓发,轻轻擦拭冷汗。


    皇帝至四更天便醒了,登基以来,养成了早醒的习惯,迷迷糊糊挣扎着坐起来,有人先行一步扶着她。


    鼻尖涌着熟悉的香味,她微微一怔,转身看向颜执安,下一息,她将人推开,“你怎么在这里?”


    还是睡着的时候乖。颜执安蹙眉,道:“时辰还早,你可以睡会,对了,饿不饿?我让人熬了米粥。”


    皇帝本有意起来,闻言,复又躺下,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屋内的动静惊到了外寝守夜的宫娥,宫娥匆匆而进,“陛下、太傅。”


    “哪里来的太傅?”皇帝睁开眼睛,看向宫娥,宫娥噗通一声跪下,吓得急忙请罪:“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看着宫娥惶恐之色,就知晓她平日里多凶,颜执安徐徐开口:“退下。”


    太傅说情,宫娥忙不迭起身退出去。


    “陛下怪罪我,何必牵连宫人。”


    “你闭嘴!”皇帝扫她一眼,“你以为你清白吗?”


    小皇帝一怒,横眉冷对,比起昨日死气沉沉之色,显得灵动活泼。颜执安抿唇,揖首道:“陛下说得极是,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出去。”皇帝闭上眼睛,躺得浑身难受,腿疼又不能翻身,想要起榻坐着,偏偏这人盯着她,如同盯着犯人。


    颜执安不退反而近前一步,“臣扶陛下起来坐会儿?”


    “出去。”皇帝重复这句话,甚至想翻过身子,可一动腿脚,便会觉得疼得钻心。


    她还是转过身子,背对着颜执安,浑身透着抗拒,颜执安抬脚走出去,宫娥接着便鱼贯而入,皇帝起榻了。


    夏日的四更天露出白光,东方隐隐发白,秦逸与原浮生也来了。


    颜执安立于晨曦下,长身玉立,背影孤寂,原浮生三两步走上前,“赶出来了?”


    “嗯。”颜执安慨然回答,并没有瞒着之意,“她的伤如何?”


    “医正去配药了,今日就可以用。”原浮生*怅然,迎着晨光,道:“天亮了。”


    话音落地,院正背着药箱,款步而来,见到两人,先行礼,转而询问原浮生:“陛下的伤口如何了?”


    “我们进去说。”原浮生扫了颜执安,侧身做了邀请的姿势,“您请。”


    院正颔首,大步上阶,与原浮生一道入殿,看着两人进殿,颜执安站在廊下,没有跟着进去。


    皇帝醒了,洗漱更衣,坐在轮椅上,两人行礼,院正先开口:“陛下,药方已找到,臣配制了新药,今日便可使用。”


    “好。卿辛苦了。”皇帝颔首,面色淡淡。


    院正不敢居功:“是原山长找到的药方。”


    循齐颔首,她知晓,是颜执安带来的药方,为解颜家满门之祸,匆匆入京。


    小皇帝垂眸,垂眸勾出一抹笑容,讽刺且阴冷。原浮生瞧见后,心中为颜执安捏了把汗水,孩子长歪了。


    她也懒得管这些,上前询问陛下:“陛下,换药?”


    “好。”循齐乖巧的答应下来。


    原浮生扶着她走回踏板上,动作一顿,低声说:“药方是九娘寻回来的。”


    皇帝听后,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由着秦逸扶着她坐下来,将腿挪到榻上,见状,原浮生低低叹气,该说什么呢?


    院正换了新药,昨日派人试过了,不会伤害身子。


    院正看向皇帝,心中一横,与山长说:“您来换?”


    “为何我换”原浮生心生奇怪,睨了院正一眼,“往日是你换的,对吗?”


    院正讪讪一笑,低着头,说:“今日会有些疼。”


    原浮生明白过来,认真点点头,院正欣喜,不想,她拒绝道:“你换,我没换过,万一弄疼皇帝呢。我是教书的,偶尔给人治病罢了,这些事情还是你来合适。”


    其实,她对毒药不怎么了解,经上回给颜执安解毒后,人人都说她妙手回春,其实,她就是给循齐背名声的。


    原浮生退后半步,转道去摸摸小皇帝的脸颊,道一句:“年轻人,形销骨立,摸着都没有感觉了。”


    “山长,你与她待在一起两年也是这样吗?”循齐不客气地拍开她的手,怎么突然就不正经了了。


    “你想多了,她日日往山里跑。”原浮生说来也是生气,皇帝指定误会九娘与她私奔了。


    她也不惯着皇帝,开口说:“我与你说过,颜家那个不成文的规矩,她去了庐州,待了半年,毫无所获,接着三去宣州,空手而归。她不是与我在一起,而是与山在一起。她两年来数度进山,天赋所限,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颜执安了。”


    循齐抬首,看着她的眼睛,随后低头,恢复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时,原浮生俯身,在她耳边说:“你若愿意,她是你的人了。”


    说完,原浮生的心颤了颤,拍拍小皇帝的肩膀,“换药。疼了就喊,声音喊大些。”


    “为何?”循齐有些呆,还没反应过来。


    原浮生不管她了,转身去帮助院正,女医还没来,她便给院正做下手。


    循齐还在想她的话,你若愿意,她是你的人了。


    是在怜悯她吗?


    她正犹豫,腿间一疼,她忍不住嘶了一声,院正倒是有些不习惯,看了皇帝一眼,原浮生催促他:“院正?”


    “继续、继续……”


    循齐本习惯这样的疼痛,三五日一回,麻木中带着几分剧痛,疼到极致,便会释然。她带着恕罪的心理去面对这些疼痛,心里的愧疚感消失了,这些疼爬上心口,疼得她忍不住喊了出来。


    院正习惯皇帝的沉默,忍耐力非常人可以比较,剜肉之痛,岂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循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全心压制腿间的疼痛,疼到浑身发麻,耳边传来原山长的吩咐声:“陛下今日不要出门了,连轮椅都不要坐,好好养伤。”


    院正跟着附和一声,循齐答了一声,疼得浑身无力,眼前开始发晕,她扶着额头,想起今日还有事情处理,不得不睁开眼睛,看向一旁,“秦逸。”


    秦逸疾步而进,听得陛下询问:“鸿胪寺卿呢?”


    “不在京。”秦逸低下头,有心说情,却没有胆子违逆君上。


    奇怪的是皇帝没有诧异,只吩咐一句:“回京后,让她在宫门跪着请罪。”


    “陛下,鸿胪卿要面子,此举伤她颜面。”秦逸脱口而出,季秦是孤儿,自尊心极强,若是这样惩罚她,日后让她如何去见朝臣。


    皇帝沉默不语。


    秦逸跪了须臾,自己起身离开。一侧的原浮生撇了撇嘴,接过伤药,轻轻地洒在伤口上,果然,小皇帝疼得抽气,整个人都跟着抖了起来。


    一旁的院正解释:“原山长,此药与往日的药不同,您慢些来。”


    “好的。”原浮生欣然答应,小皇帝已疼得脸色发白,咬紧了唇。


    皇帝不待见颜执安,白日里,颜执安也不会靠过去,径自寻了内侍长,想寻个地方暂住,更衣梳洗。


    内侍长将她上下扫了一眼,最后看向中宫的方向:“有个地方,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


    昨夜一场暴雨,滋润燥热的夏日,今日显得凉快些。


    齐国公与同僚而至,入内见皇帝,绕过屏风,见到龙床上的皇帝,殿内清凉,皇帝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那张脸依旧苍白干涩,像是霜雪过后,无精打采的百花。


    “臣见过陛下。”


    “臣见过陛下。”


    听闻行礼声,皇帝慢悠悠抬头,眼内一片深渊,齐国公先开口说话,说的刑部一件棘手的案子,等着皇帝禀告。商人重利,京城商会内斗殴,死了几个人。


    本是无事,但其中有颜家的人。


    涉及颜家,齐国公畏惧,不敢私下做主。皇帝听后,先询问:“颜家是苦主吗”


    “不是。那人是颜家资助的学子,落榜后便经商,被人打死了,打死他的广平郡王府上的人。”


    一方是颜家,一方是李家,因此事情就变得很棘手。未防镇国公来告状,他特地来说一声,免得有所误会。


    站在他身后的便是刑部尚书,将案卷交给皇帝。


    皇帝接过案卷,细细翻看,没有焦躁没有不耐,甚至吩咐宫娥给两人赐座,自己慢条斯理地翻看。


    皇帝年少,处理政事上与前右相相似,不疾不徐。


    看过以后,皇帝算是清楚整件案子的过往,便说道:“按律处置。”


    刑部尚书觑了眼皇帝,随后又说:“还有一桩案子,臣拿不定主意。”


    皇帝抬首,“卿说来。”


    “蜀地一客栈掌柜涉嫌杀害商人,当地知府判处死刑。后来,知府查出是冤案,是她的母亲为照顾表兄,将一张伪造的证词放入了案卷中,这才让她误会,误判此案。”


    “此人是颜太傅的学生杜孟大人。如今她已被押解入京,杜大人政绩卓著,被人蒙蔽,臣无法判断,您看?”


    皇帝挑眉,“卿之意是想轻放此事,对吗?”


    “回陛下,此事是杜孟大人事后翻案的,是她自己揭露此事,以她之才能,本是可以盖过此事的,人非圣贤,她已有改过之心。”


    “案卷递来,朕看看。”皇帝一时间也拿不动主意,道:“卿且退下。”


    刑部尚书将案卷递给女官,接着,随齐国公退下。


    皇帝坐在榻上,继续翻阅案卷,带两位大人走后,原浮生徐徐走进来,看着榻上的人。她还没开口,忽而听到皇帝开口:“太傅可在?”


    改口真快。原浮生轻笑一声,一旁的女官秦逸回答:“去沐浴更衣。”


    皇帝颔首,继续看案卷,半晌后才察觉原山长在内,她招呼对方走来,顺势询问:“杜孟是何人?”


    “取贤楼内走出来的学子。”原浮生揖礼,“如果我没记错,是先帝在位年间提拔上来,自求外放,听闻极受当地百姓爱戴。陛下怎地问这个?”


    “她误判一桩案子,导致人死了。”皇帝愁眉不展,捏着眉眼,十分头疼,若是贪官恶吏,直接斩杀便是。


    原浮生思考两息,便说:“杜孟父亲早死,母女二人被赶出家门,得舅父救济才有后来平步青云的官职生涯。”


    “这桩案子是她舅父所为,母亲为帮舅父,诓了她。事情尘埃落定,她本可以不用管,但她还是将案子翻了,斩了舅父,但她判了人死,这是大罪。”


    皇帝的声音带着沉稳,脸上波澜不起,似是戴上了一层面具,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实面目。


    她低眉,愁眉不展,原浮生忙说道:“陛下如何想?”


    “朕……”循齐欲言又止,若老师在,必然会赦免杜孟。若是她呢?


    循齐暂时没有答案,直起身子往外看了一眼,“太傅还没有回来?”


    原浮生无声浅笑,嘲讽皇帝:“若她不在,陛下会如何处置?”


    “赦免。”循齐坦言,“但她活着了。”


    “我明白了。”原浮生明白她的意思,颜执安死了,她会包容她的一切,但如今人活着,她就不再会包容。


    原浮生轻叹一声,目光在她面上徘徊一阵,她突然问:“山长,你觉得以情轻饶,还是以法正之?”


    “我也不知道。”原浮生摇首,此事十分棘手,她与皇帝说道理:“她不死,无法正朝纲,她死了,万民寒心。”


    “是吗?我想起老师,老师说她不死,不可正朝纲不可平民愤。”


    人心都是肉长的,自然会有偏袒的方向,当年,她偏袒老师,日夜挣扎,最后,老师选择服毒,全了她的帝王脸面。


    两人皆是沉默,皇帝又朝外看了一眼,招呼秦逸:“去找太傅,就说朕有要事说。另外,告诉应家,朕赦免应相欺君之罪。”


    原浮生再度笑了,小皇帝还是有几分仁慈的。


    秦逸派了内侍去应家,自己则去偏殿寻找太傅,可找了一圈,人都不在。


    走了不成?


    殊不知颜执安此刻踏进中宫的宫门,一路至中庭,庭院内左边有一花圃,一看便是时常打理的。站在中庭,她恍惚生起一种感觉,这里有人烟,不是无人居住的殿宇。


    她提起裙摆,迈上台阶,宫娥见到她,没有阻拦,能入此地必然是得了陛下的准许。


    她上前,宫娥推开殿门,她带着自己的怀疑跨过门槛。


    入门就闻到熟悉的香味,鼎炉内熏的香与相府的一致。她微微一怔,看向内寝,顺势问宫娥:“此地是谁住?”


    “陛下,每逢初一十五,陛下都会过来留下过夜。”宫娥低声解释。


    初一十五?颜执安比宫娥更清楚宫里的关系,这两日是皇帝临幸皇后的日子,非来不可,若是不来,便是违逆规矩。


    小皇帝倒好,没有皇后竟然守着这等宫规。她往内寝走去,窗下的位置摆着坐榻,榻上同样有手炉,她惊讶,与相府的卧房相似。


    她走过去,触碰手炉,是凉的。她不知为何,走到妆台前,看着上面的匣子,伸手打开,同样是各色首饰。


    她阖眸,深吸一口气,走到衣柜前,伸手打开,里面涌现阵阵清香。


    衣柜里摆着各色夏衣,是新的,熏过香,凑近就会闻到浅清的香气。


    她想起内侍长说的话:“中宫内每年都会置办四季衣裳,不知是谁的尺寸,但我知晓,不是陛下的尺寸。”


    是谁的尺寸?


    颜执安不用想也知晓是谁的。


    在循齐的心理,苦于无法立后,便将中宫塞满,伪造成自己住在这里的模样。


    第96章 太傅是要伏低做小吗?


    循齐等了半日,将案卷反复看了一遍,依旧不见颜执安回来。这时,宫娥来禀,“陛下,鸿胪寺卿求见陛下。”


    季秦回来了。


    “让她进来。”循齐将案卷放在床榻里侧,敛了敛衣袖,听着重重脚步声靠近。


    季秦一进来,扑倒在床榻前,嚎啕大哭,“陛下,臣有罪,是师姐非要让我去金陵找山中过来的,你知道吗?我去找陈夫人的时候,老师冒了出来,青天白日啊,臣险些就无法回来见陛下。”


    “陛下,臣有罪,但老师罪责更重,她罪犯欺君。陛下、陛下,臣一路奔波,腰都累弯了,您饶恕臣一回。”


    循齐慢悠悠地看着床榻前跪着的臣下,勾起唇角,“鸿胪寺卿私自离京,欺骗君上,光是这两条就足以要了你的狗命。”


    “陛下,那您放了臣,就当做放了一条狗。”季秦仰面哭泣,余光朝左瞥了瞥,咦,老师不在。她又瞄了眼右边,老师还是不在。


    她纳闷了,老师去哪里了。早知道老师不在,她就不来请罪,万一没人求情,她该怎么办。


    “朕为何要放了狗,人人都知晓你擅自离京,朕若不罚你,如何服众。”皇帝语气缓慢,似乎故意吊着季秦,转而问她:“你说,按律该怎么惩罚?”


    “陛下,臣是为了您去的。”季秦脑袋发懵,你怎么倒打一耙,我给你把媳妇喊回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会有罪名呢。


    皇帝冷笑,眄视她一眼,吩咐道:“季秦,鸿胪寺卿擅自离京,欺君罔上,罚……”她顿了顿,季秦睁大了眼睛,“陛下、陛下,你媳妇回来了,你能过河拆桥啊。”


    闻及‘媳妇’二字,皇帝眼神微颤,看向她道:“看来板子没挨得够,胡言乱语,秦逸,罚她三十杖。”


    季秦:“……”你太不厚道了。


    “陛下,我一路奔波,实在是疲惫,过几日再罚我成不成?老师呢,您看在老师的份上饶臣一回。”


    不想,皇帝却告诉她:“就是看在你老师的份上才罚你。”


    “什么意思?”季秦张了张嘴,有些发懵,陛下的话是什么意思?和老师吵架了?


    “陛下、陛下,您听臣解释,臣可以辩解,先不打成不成。”季秦急得不知所措,觉得皇帝不厚道,转头去找老师,越是着急越找不到人。


    这时,秦逸吩咐人将她带出去,她蹦了起来,余光瞥到走近的人,立即跳过去,“老师您救救我,陛下要杀我。”


    “嗯?”颜执安疑惑,看向皇帝,奈何皇帝并不看她,一时间,她十分窘迫。


    内侍过来,就要拖走季秦,季秦伸手抱住老师的胳膊,“老师,您欠我一份情,您给我求求情,我不想死啊。”


    颜执安被吵得头疼,见季秦实在是可怜,本想开口求情,秦逸悄悄解释:“太傅,陛下没有想杀鸿胪寺卿,罚她三十杖,若不罚,难以服众。”


    “我知道了。”颜执安颔首,费力地将季秦的双手从自己胳膊上拉开,道:“听陛下的。”


    “老师,你什么时候成了妻奴。”季秦痛心疾首地看着老师,怎么都不肯撒手,“老师,是我告诉你的,我不要功劳了,你帮我免了三十杖,好不好?”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颜执安不免心软,看向秦逸,“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先别动手。”


    秦逸颔首,上前行礼,提醒鸿胪寺卿:“您随下官来,还有,您将太傅衣裳弄皱了。”


    “咦,你这身衣裳真好看。”季秦这才发现老师身上的夏裳是京城今年时兴的款式,她才回来,怎么会穿这等衣裳?


    颜执安低头,拂开她的手,提醒她:“再多嘴一句,让陛下罚你五十杖。”


    季秦灰溜溜地走了,不忘埋怨老师一句:“妻奴。”


    颜执安:“……”


    “秦逸,不用等了,直接打。”


    季秦原地跳了起来,还想挣扎一番,被秦逸拉了出去。


    人散尽后,颜执安走至榻前,本想观察皇帝的脸色,昨夜好端端吐血,着实吓人。她欲开口,皇帝将床榻里侧的案卷拿出来,递给她:“杜孟的事情。”


    杜孟是颜执安的学生。颜执安狐疑地看了小皇帝一眼,低头看案卷。


    片刻的功夫,她掌握事情脉络,见皇帝冷着脸,她试探性开口:“陛下想饶”


    若是直接杀,压根不需要来问她,既然来问她,多半是动了饶恕的心思。


    但皇帝开口饶恕,会引起群臣不满。她提议一句:“陛下不如开朝会,询问百官的意思。届时再做定夺。”


    “朕想听你的实话。”循齐不想听她虚伪至极的话,想饶就饶,杀就杀,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她十分不满,横眉冷对,看得颜执安忍不住笑了。皇帝暴怒:“笑甚。”


    眼前的皇帝就像是母亲养的猫儿,炸毛起来,不好惹,甚至还会离家出走。但皇帝用不着离家出走,她走过去,伸手去摸摸皇帝的脸颊,可皇帝拂开她的手:“卿自重。”


    “她是我的学生,我该给她……”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季秦的惨叫声,她顿了顿,无奈地看着皇帝:“真不当罚她。”


    “是吗?秦逸。”皇帝面色幽幽。


    秦逸闻声而进,同两位揖首,未曾抬头就听到皇帝的声音:“再加二十杖。”


    颜执安:“……”


    秦逸闻得此言,先是一愣,不是来求情的吗?怎么还反过来了。她立即奉昭要走,颜执安唤住她:“秦大人。”


    “退下!”皇帝呵斥一声。


    秦逸惶恐,大步退出内寝。


    颜执安拿她没有办法,屏住呼吸,坦诚道:“给臣一回补救的机会。”


    “卿不是在补救吗?为救颜家,千里迢迢赶来,为着颜家,连朕这等避之不及的人都开始靠近了。颜太傅,你不觉得恶心吗?”循齐望着前方,忍着不去看她,“你放心,朕答应过先帝,不会与你为难。”


    颜执安听着她绝情的话,并不生气,甚至好脾气地坐下来,凝着她的眼睛:“陛下,看看臣。”


    “为何要看你……”循齐转身,睁大了眼,“谁让你去中宫的?”


    中宫内的衣裳都是她一件件整理好,送入衣柜中的。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里的衣裳,颜执安穿的正是自己准备的。


    蓝色的衣襟上绣了鹤纹,鹤乃长寿之意,她希望颜执安长寿,所以特地做了这件衣裳。蓝色衬得她年轻几许,气质高贵,也给她更添了一分冷意。


    她笑了,循齐气恼又无力,嘴巴张了张,要喊人,颜执安苦恼地捂住她的嘴巴,“季秦都快没命了,快下旨,赦免她。”


    循齐恼恨,脸色红得发烫,推开颜执安:“你想回来就回来,想走就走,朕就是一傻子吗?非要你不可吗?颜执安,之前出承诺不做数,朕偏要立后。”


    她气得浑身发抖,更多的羞耻,人家欺骗你,将你当做傻子玩弄,可你倒好,竟然珍之惜之,到头来,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触及旧事,颜执安也是窘迫,但还是耐心安抚她:“你若不想见我,待你伤好,我自会离开。”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循齐气得发疯,道:“你走了,朕夷平金陵颜家。”


    颜执安当真是无力,怎么说都不成,脾气怎么那么坏。当年还是软乎乎的,如今凶神恶煞。她只好改口:“那臣不走?”


    “出去。”循齐呵斥一句,“朕不想见到你。”


    “小齐。”颜执安低语劝说,“你已二十岁了,不要意气用事。”


    “你三十岁的时候就没意气用事?你假死离开,置朕于不顾,如今你为颜家人回来,朕就该不计前嫌与你和好?”循齐气得口不择言,一想到自己被欺骗,被她戏耍,浑身都发疼。


    她质问颜执安:“凭什么、你要这么对朕。”


    凭什么?就凭我喜欢你吗?循齐阖眸,袖口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浑身轻颤,“朕不想见到你。”


    “臣在外,等候陛下吩咐。”颜执安自觉失理,自己若在,只怕又会让她生气。昨晚一幕,让她后怕。


    她一走,循齐捂脸痛哭,压抑的哭声让屏风外止步的颜执安十分无奈。


    颜执安走到殿外,刑罚已结束,秦逸送鸿胪寺卿回府,她恰好遇到内侍长搬着奏疏而来,她弯腰行礼,内侍长见她换了一身衣裳,也是叹气,道:“我猜便是太傅的尺寸。”


    颜执安羞于启齿。


    “太傅回来,可会走?”内侍长也不说虚伪的话,直接询问她。


    “陛下若不嫌,我则留下。”


    事到如今,掌握主权的人不是她,是皇帝了。她的意愿,已没有那么重要。


    内侍长却笑了,笑容深深,笑得颜执安耳尖发红,道:“内侍长笑什么?”


    “陛下脾气越发坏,可触及您的部署,她则会宽容一二。事到如今,我已不敢反对您二人的事情。”内侍长坦言,皇帝越发霸道,朝臣畏惧,谁敢说不字呢。


    旁人不知皇帝的心思,内侍长却是清清楚楚。太傅回来后,再无往日的地位,但他依旧很尊重她。尊重她,等于尊重陛下。


    他压低声音玩笑一句:“不瞒您说,开始知晓陛下的心思,我觉得幸好是您殁了。后来看着陛下一趟一趟地往相府跑,修缮中宫,努力营造出您在中宫生活的模样,我便开始后悔了。时常在想,您若活着,陛下是不是就会高兴些。”


    都说斯人已逝,就该放下,没有任何一种悲伤是时间无法治愈的。


    直到陛下将颜李两家血脉的孩子带入宫廷,他后知后觉地反应出来,陛下从未想过立皇夫。


    颜执安不知用何话语来回答内侍长的话,良久无言。


    内侍长似乎并无长谈之意,恭谨地行礼,自己入殿去伺候皇帝。


    颜执安昨夜未眠,今日也没有睡意,浑浑噩噩地回到殿内,寻了坐榻坐下。


    耳畔传来皇帝细细嘱咐的声音:“阿翁去传话,明日召六部以及两位丞相来商议杜孟一事。”


    “臣这就去。”内侍长脚步匆匆,步至外殿,乍见太傅还在,他脚步一转,走过去,轻声说道:“太傅累了,不如辟一处殿宇与您休息?”


    正殿是皇帝的殿宇,其余殿宇都是空设的,离正殿不过十几步的路程。


    “劳烦内侍长了。”颜执安低声道谢。


    内侍长笑了笑,“我这就去安排,您等上片刻。”


    殿内寂静,皇帝在看奏疏,宫娥们伺候,不敢说话,颜执安托腮,静静感受着这座宫城的冷肃、寂静。


    长久的沉寂,如同一座笼子将人关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半个时辰后,内侍长请她去休息,又说道:“我做主去中宫给您拿了换洗的衣裳,这几日劳烦您在宫里伺候陛下。”


    “我知道。内侍长,我可以自由出入宫廷吗?”颜执安直起身子,如往常一般平静,只眉眼间染上了淡淡的愁绪,略显憔悴。


    内侍长低语:“这个、我做不得主,您若出宫,我可以让人陪着您。”


    “好,谢谢内侍长。”颜执安起身道谢。


    她扫了一眼内寝的方向,跟随宫娥去休息。


    日落黄昏,夕阳挂在了西边,热意散去,略显清凉。


    原浮生端着汤药,走进内寝就见到皇帝一人枯坐殿内,左右不见颜执安。


    “陛下,喝药了。”原浮生按下疑惑,将汤药递过去,“趁热喝。”


    循齐瞅了她一眼,雪白的面容上罕见地浮现几分粉妍,她接过汤药,抿了口,温度恰好,接着一饮而尽,不用人催促。


    苦涩的药味让原浮生吞了吞口水,皇帝大概习惯了,并不觉得苦,拿了帕子擦擦嘴,说道:“山长入京,就不要回去了。”


    “你作甚,囚禁我?”原浮生心道不好,忙解释:“你有怨恨去找颜执安,我什么都没做,我好歹为你奔波来此,你不能这么对我。”


    皇帝抬眸,长发乖巧地垂在肩上,她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欺骗朕,该如何清算?要么在京待着,要么永不准入京城,你选哪个?”


    原浮生气得不轻,拿手戳了戳皇帝的脸颊,又指了指她深陷的眼窝,道:“我和你说,你的病不好,就是因为你算计太多。循齐,我告诉你,我来去自如,要么你杀了我,看颜执安能不能饶得了你,”


    说完,她转身走了,并未将皇帝的话放在心里。


    皇帝翻了白眼,又觉得浑身疼,唤来婢女,自己先躺下。


    看了一日的奏疏,头晕眼花,不等用晚膳便睡了过去。


    颜执安休息半日,恢复了些精神,自己来到正殿,被告知皇帝睡下了。


    “用晚膳了吗?”


    “还没有。”


    “我知道了,去准备晚膳。”颜执安与宫娥吩咐一句。


    屏退宫娥后,她准备入殿,原浮生摇着蒲扇走过来,耻笑一声,“颜执安,她要留下我,要不不准我入京。我招谁惹谁了,我来回奔波,最后落个欺君之罪。”


    颜执安立于黄昏下,曾经锐利的眉眼在山水中消融,取而代之是女子的柔美,数日奔波,消瘦几分,气韵与以往大大不同。


    她十分无奈地看着原浮生:“她与你开玩笑,等她伤好了,早就忘了,你去休息,我照顾她。”


    “你去管管。”原浮生知晓她心思,也不再说什么,摆摆手:“你别刺激她。”


    小皇帝身子差,经受不住刺激,她委婉提醒,颜执安唇角含笑,“我晓得了,不让她生气。”


    两人分手,病人晚间无要事,原浮生也不必守着。颜执安目送她离开,自己提起裙摆入殿。


    恰好入殿,皇帝醒了,她睁着眼睛,床上躺久了,又不能翻身,浑身都疼。她望着虚空,自己慢慢消化这股疼意,实在是不想躺了,唤来宫娥,想要起来走走。


    唤了一声秦逸,走来的却是颜执安,她怔了怔,狠狠睨她一眼,自己挣扎着起身。


    颜执安被她看得心口发憷,但没有后退,俯身去扶着她起来。


    疼最能折磨人,短短一月的时间,循齐瘦了许多,肩背单薄,手腕纤细,衣裳套在身上都显得宽松。


    两人都不言语,循齐扶着她的手坐了起来,倒吸一口冷气,颜执安放缓了动作,她却掀开身上的毯子,似乎要下榻。


    “山长说了,近日不宜下榻。”颜执安耐心与她说道理。


    听她讨好的语气,循齐微微一怔,旋即收回手,讥讽一句:“太傅是要伏低做小吗?”


    颜执安:“……”与谁学会冷嘲热讽。


    “陛下给臣恕罪的机会吗?”


    “不给。”循齐冷漠地拒绝,甚至推开她,自己想要站起来,可右脚一落地,便疼得脑袋发晕。


    但她不肯示弱,还是坚持站起来,这时,颜执安站在她的面前,道:“躺下。”


    “朕为何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是听大夫的。你这般不自爱,如何对得起……”


    “不要和我提先帝。”循齐莫名提高了声音,神色锐利,似一只炸毛的小猫儿,落入颜执安的眼中,她反而笑了。


    循齐怒不可遏:“你笑什么?”


    “陛下看错了,臣没有笑,您可是想出去走去,不如臣陪您去?”颜执安收敛笑容,依旧伸手去扶着她,触及她纤细的手腕,忍不住低头,手腕纤细不说,也是冰冷的。


    她低着头,掩饰自己的愧疚,皇帝冷笑道:“不用惺惺作态,太傅哪里来的去哪里,朕既受于天,寿命永昌,岂会被这等小伤害了性命。”


    听她狂妄的语气,颜执安不觉皱眉,轻声劝说:“陛下生气归生气……”


    “退下。”循齐坐了下来,挺直肩背,丝毫不露怯。


    “陛下对臣,当真这么厌恶?”颜执安俯身,摸摸她的脸颊,下一息,就被小皇帝拍来,还得了一记眼刀。


    循齐气势不减,眉眼冰冷,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越看她,越觉得有趣。颜执安搬了凳子,坐在榻前,力争不让她情绪激动。


    “你怎地还坐下了?”循齐感觉到自己的威仪受到侵犯,对外高呼一句:“秦逸!”


    颜执安提醒她:“秦逸去送鸿胪寺卿,还没回来。”


    “阿……”颜执安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巴。


    循齐震惊,更是愤恨,推开她的手:“你放肆。”


    她怒到极致,胸口跟着一阵起伏,忍着心口的怒气,咬着牙齿,“颜执安。”


    “在呢。”颜执安也没有办法,自己耐心与她说话,她却是这副模样,似要吃了自己。


    她说:“我与陛下说说我入山的事情。”


    “不想听。”循齐偏首,望向一侧,双手在袖口里紧张得握住拳头。


    颜执安没法,绞尽脑汁想哄一句,外面传来宫娥的声音:“陛下,县主哭闹不止,乳母派人来了。”


    循齐闻讯站了起来,刚踏出一步,一股尖锐的疼意袭入心口,疼得她脸色发白,颜执安立即扶着她,“别动,我去看看,孩子哭是常事,大概是哪里不舒服。”


    颜执安将人扶回榻上,转身之际,忽而听到皇帝恶毒的话:“那也算你的孙女。”


    颜执安:“……”


    真是欠收拾。


    颜执安不理会她,与宫娥一道匆匆离开。人走后,循齐就要出去坐坐,舒缓身子不适。


    孩子不过才两月,抱在怀里,软软的,颜执安去后,孩子已不哭了。乖乖的躺在乳母的怀抱里。


    她顺势抱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忽而想起小皇帝的话,“那也算是你的孙女。”


    罢了,她将孩子抱给乳母,又在殿内坐了半个时辰,查看殿内环境。皇帝的吩咐,不敢不从,满殿宫人足足有三十人,还有配备的大夫,整日伺候着,个个都十分尽心。


    颜执安走到小床前,凝神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她才两个月,却被皇帝赋予重任。


    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定?


    皇帝此举操之过急,或许是被朝臣逼急,不得不提前做准备。她俯身,摸摸婴儿的脸颊,愿你平安长大。


    安抚过孩子,颜执安回到寝殿。


    今夜明月高悬,星辰璀璨,殿门口的灯笼格外亮,众人守在殿外,而皇帝坐在院子里,自己在独饮。


    “陛下在喝酒?”颜执安觉得匪夷所思,她的腿是不想要了吗?


    颜执安摆手,屏退宫娥,自己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握住皇帝去拿酒杯的手。


    皇帝微怔,抬眸触见对方如玉的侧颜,如明月之光,顷刻间,自己心*里起了贪恋。可惜下一息,她发了狠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卿自重。”


    第97章 陛下可高兴?


    月色皎皎,夜间清凉,中庭灯火通明,小皇帝本怡然自得,突然杀出位碍事的人。


    不仅碍事,还不自重,她狠狠睨了一眼,伸手去拿酒杯,可一伸手杯子被人抢走了,不仅抢走杯子,还质问她:“喝了几杯?”


    “与卿无关。”循齐气个仰倒,心口闷气出不来,整张小脸都跟着泛红,“放下!”


    颜执安觉得她在胡闹,满殿宫人皆畏惧她,无一人敢劝说。小皇帝说不动,她唤来秦逸,“收了。”


    秦逸揖礼,扫了一眼气势汹汹的皇帝,以最快的速度将桌面的物什都收拾了,转身离开。


    月下人影重叠,颜执安俯身坐下来,不想皇帝直接唤宫娥:“朕累了。”


    颜执安深深叹气,这孩子怎么看都像是与她故意反着来。


    酒喝不成,就只能回去睡觉。循齐临走前,狠狠剜了颜执安一眼,吩咐人推她回殿。


    夜色凉凉如水,明月高悬,灯火重重,显出几分宁静悠然。


    颜执安不好跟过去,皇帝对她横眉冷对也就罢了,万一再生气,气得呕血,便是她的罪过。


    略等了半个时辰,等到皇帝梳洗、就寝,她才起身入殿。


    守夜的宫人见她进来,动作迟疑,秦逸上前,询问她:“太傅,您要守夜吗?”


    “我来守夜,你们退下。”颜执安颔首。


    秦逸听她言语,大胆抬首看向她。世人都道左相颜执安年少成名,朝堂肱骨,说一句冰清玉洁也不过,前两年‘病逝’后,令人唏嘘。


    她顿了顿,徐徐退下去:“下官去安排。”


    颜执安抬脚往内寝走去,秦逸直起身子,望向面前的女子,着实奇怪,陛下对她冷冰冰的,甚至恶言相向,她却丝毫不生气。


    这两人的关系十分奇怪。


    皇帝饮了酒,又闻了安眠香,躺下后便睡了。颜执安缓步进去,走至榻前,俯身凝视皇帝的睡颜。


    睡着后,眉眼柔和,脸色也焐了几分红,看上去有几分健康。她坐下来,掀开被子,轻轻地卷起裤脚,露出纱布。


    纱布上沾着血水。颜执安凝着纱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须臾,将裤脚放下,起身离开。


    原浮生也与皇帝住在一起,住在了西面的殿宇,从正殿过去,转个弯就进去了。


    原浮生还没歇,正拿着书,人走近后,对方直接问她:“陛下的伤可有后遗症?”


    “比如呢?”原浮生语气不善。


    颜执安睨她一眼:“可能行走如常?天气阴寒时会不会作痛?”


    “前者不会,后者会。”原浮生放下手,仰首看着面前的人,不免讥讽:“我提醒过你,是你自己执迷不悟。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你怪得了谁?还有你那个徒弟,嘴上应该装个锁,今日五十杖都是便宜她的。归根究底,都是她惹出来的祸事。”


    “说伤势。”颜执安语气不耐。


    原浮生拍桌,站起身,与她对视:“你冲我吼什么?”


    颜执安头疼,低语一句:“三娘。”


    “别喊我三娘。”原浮生也有些烦躁,“我也想治好她,她昨晚喝酒了。”


    “嗯,今晚又喝了。”颜执安道。


    原浮生目瞪口呆,“颜执安,我想收拾包袱走人,我是教书的,不是大夫。都怪你,如今人人都说我是杏林高手。”


    颜执安迎着她的视线,微微一笑,道:“此事不归我管,我只管陛下的事情。”


    “你回来两日了,可曾派人去颜家?”原浮生收敛怒气,转而说起正经事,“颜家并无家主,小皇帝压着你大伯,你回颜家,也合适。”


    “时移世易,她们未必听我的,我也不想去管,就当我死了。”颜执安负手而立,姿态淡若无痕,两年来磨尽她心中的野心,颜家好坏与否,都看后人的,她帮扶至今,对得起祖父、父亲。


    总不能自己一辈子为家里操持,她也想要自由。


    原浮生睨她:“这是你的事情,我不会过问。罢了,我休息,你自便。”


    颜执安回正殿去了。


    殿内的灯火都熄了,她小心翼翼地入殿,皇帝睡得很好,没有做梦,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皇帝今夜很安稳,颜执安守到后半夜便走了。


    天亮时,皇帝梳洗,召见朝臣商议杜孟的事情。应殊亭也在列,左右看了一眼,看不见老师的身影,这是皇帝的寝殿,老师不在这里,去了哪里?


    杜孟犯错,可她并非有意,百姓也来求情,但律法不饶,确实误判了人死,那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众人争执不下,你一言我一语,这时颜执安闻讯走来,站在殿外,听着群臣激昂的声音,迟迟没有听到皇帝说话。


    等了片刻,皇帝慢悠悠开口:“去请颜太傅。”


    门外的颜执安凝眸,她要干什么?这个时候请她入内,是想表演诈尸吗?


    颜执安迟疑,秦逸已出门,见到她站在门口,脚步一顿,俯身行礼:“太傅,陛下请您入殿说话。”


    “她……”颜执安想想说她胡闹,话到嘴边顿住,这一句话会折损皇帝的威仪。既然已下旨,她只能整理衣襟,迈步入殿。


    刚刚还吵得激烈的众人登时寂静下来,好奇‘颜太傅’是谁,当人进来后,个个瞪大了眼睛。


    已死之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左相……”


    “左相……”


    众人依旧称她为左相,有人皱眉,有人欣喜,一家欢喜一家忧愁。颜执安恍若未见,至殿内,如往日一般给皇帝行礼。


    皇帝见她步步走来,姿态优雅,轻轻弯了唇角,道:“杜孟是你的学生,你觉得该如何判处?”


    众人哪里还有心思讨论杜孟的判处,低头讨论颜执安为何在皇帝的寝殿。


    “不是说风寒去了吗?我记得颜家摆了三日灵堂,第四日回金陵,怎么又好端端站在这里?”


    “莫不是陛下将人囚禁于此?”


    “休要胡言乱语。”齐国公呵斥一句,小皇帝做不出这么禽兽的事情。


    众人惶惶不安,颜执安回朝,杜孟便有了依靠,如何惩处,自然是高高拿起,轻轻地放下。


    刚刚还吵着严惩的人都像哑巴一般,沉默下来。颜执安则开口:“回陛下,臣觉得功过相抵,理该罢黜。”


    两方吵的是罚与不罚,没人提及罢黜。皇帝沉默,默默思考,半晌才说:“朕还未曾见过杜孟,秦逸,将杜大人带来。”


    “是。”秦逸领旨。


    皇帝朝外看了一眼,吵了一上午该用午膳了,她吩咐道:“暂等杜孟,各位留下用膳。”


    众人狐疑,皇帝赐宴是好事,个个便应下了,但不少人依旧看向殿内长身玉立的女子,心中越发狐疑,既然活着,这两年多去了哪里?


    皇帝沉默,众人交头接耳,皆在讨论此事,应殊亭悄悄挪至老师处,悄悄询问:“老师,您可还好?”


    “很好。”颜执安颔首,说道:“你去看过季秦了吗?”


    “还没有,我昨夜收到圣旨,不知纪秦的事情,她回来了?”应殊亭惶恐两日,接到赦免的旨意后长叹一声,皇帝这是打算放下了。既然饶过她,自然不会苛待师妹。


    颜执安却说:“无情招供,是她在坟前提及是陛下害了我。”


    应殊亭浑身发麻,想起纪秦的那张嘴,吓得脸色发白,“那、那、那陛下要如何处置她?”


    如何处置?私议陛下,惹来大祸,杀了也不为过。


    皇帝高坐龙椅上,抬首看向应殊亭,又看向颜执安,眼神飘忽一阵后,腿间作痛,她便想站起来。


    她扶着龙椅站起来,众人见状,都跟着噤声,唯独颜执安看向她,下意识走过去,皇帝扫她一眼,但还是将手递给她。


    两人略有和缓,应殊亭放下心了。


    皇帝坐了一上午,想回去躺会儿,撂下朝臣,扶着颜执安的手转坐到轮椅上,便道:“此事暂听太傅处置。”


    颜执安蹙眉,这是何意?


    皇帝走了。她一走,颜执安便成了众矢之的,纷纷询问这是怎么回事。颜执安被一句句逼问,脸色微红,索性沉默不言。


    午时,皇帝赐膳,众人心不在焉地吃了,午后,杜孟被送入宫殿。


    皇帝坐在廊下,杜孟走近后,匍匐跪地,“罪臣见过陛下。”


    杜孟不过花信之龄,没有应殊亭背后的家世,也没有季秦游刃有余的手段,但在政绩上,二人皆不如她。


    皇帝看着她,却见她鬓角一缕白发,想起殿内老奸巨猾的狐狸们,若有杜孟一半的才能,她也不至于如此头疼。


    “杜孟,朕觉得旁人不配决定你的生死。”


    皇帝的话,传入内殿,她似乎改变主意。众人缄默,皆竖耳倾听。


    “陛下,罪臣有罪,按律该当处死。”杜孟深深叩首,对年轻的皇帝添了几分钦佩。


    皇帝望着虚空,今日是艳阳天,想起自己的老师,不免唏嘘:“当年也有人说自己的罪行罄竹难书,不惜自尽来成全朕。杜孟,朕给你机会,你自己给自己判处,是生是死,你自己决定。”


    杜孟起身,眉眼英气,纵一身囚衣,不减气质。她笑了笑,“千言万语抵不上一条性命,臣确实误判,伤人性命,臣若来判处,当斩立决。”


    殿内诸人倒吸一口冷气,这位杜大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陛下明显是想包庇,她怎么就想不开呢。


    殿内廊下鸦雀无声,都在等着这场君臣对弈的后果。


    “为何呢?”


    “陛下,臣不忠不孝不仁,生而为女,无法赡养母亲,是不孝,愧对先帝恩德,是不忠,被人蒙蔽,误判人死,是不仁。臣这样的人,着实不配活着。”杜孟面色颓然,但依旧不改自己的决定。


    皇帝终于看向她,而后手指着大殿,“那他们都不配活着。”


    殿内诸人面面相觑,颜执安抿唇笑了笑。


    皇帝倾身,与杜蒙拉近距离:“朕有一案,也想请杜大人来判。”


    “陛下,请言。”杜孟惊讶。


    皇帝唇角挂了笑,眸色澄澈,对杜孟时似乎如同小妹妹,她说:“若你乃是双生女,祖上规矩,双生不详,保大留小。而你很不顺,恰好是妹妹。逢仆人心善,将人丢了,被人捡到。”


    “可对方在你几岁的时候死了,就此沦为乞丐。十一岁那年遇到了一位姐姐,她温柔、仁慈,给你衣食,授予你诗词。书中有黄金屋、颜如玉,她让你见识了书海浩瀚。”


    “那人,便是你的姐姐。但你不知晓,后来十三岁年,她将你教导成合格的闺阁小姐,高高兴兴的领你回府,想让你认祖归宗。”


    皇帝顿了顿,杜孟立即明白,这是前右相上官仪的身世,她追问:“陛下,后续呢?”


    “你的父亲见到你,没有欢喜没有高兴,而是赐你一杯毒酒,逼着你喝下来。你喝吗?”皇帝眼神涣散,声音也低了下来。


    喝吗?


    杜孟双手握拳,“不喝。臣已死过一回,欠父母的也还清了。”


    “但你还是喝了,喝了一半,被姐姐夺下,姐姐拼死将你救下来,将你藏起来,再不敢让父母发现。七日后,姐姐离开,让你代替姐姐的身份回家,成为明珠般的姑娘。她则背井离乡,东躲西藏,过上穷困潦倒的生活。”


    “后来你争气、努力,位高权重,这时,姐姐死了,死于风寒,皆因无钱治病。你知晓后,心中愧疚,而这时,你的父亲挖了她的坟逼迫你为家族所用,试问,你该如何做?”


    杜孟惊到浑身发麻,舌头打颤,皇帝弯唇笑了,“这时,你杀父杀母,成了天下最不孝的人。杜大人,你该如何判决?”


    “臣、判不得。”杜孟弯腰,深深叩首,“如您方才所言,臣不配去判处。只有她自己可以判。”


    “所以,她判自己死刑。”皇帝阖眸,一滴眼泪滑下,“杜孟,你可以死,死又如何?你既已犯错,该当补过,朕调你入刑部,给人洗清冤枉,将恶人绳之于法。这是朕的判决,当然,你可以秉持自己的判处,是生是死,你自己考虑考虑。”


    “陛下!”杜孟深深叩拜,泣不成声,耳听到陛下开口:“死有何难,你活着赎罪,误判一条性命,你便用百条性命来还。你也可以懦弱选择自尽,随你选择。另外,朕给你旨意,随时可入宫见朕。”


    杜孟跪地,痛哭不语,皇帝又说:“你母亲可在?”


    “在家中。”


    “送入家祠,永不可迈出家门,朕替你奉养,你的命是朕的,只效命于朕,如此,你可愿?”


    皇帝的声音轻若春风,拂面而来,暖人身心,杜孟无法回答,殿内诸人不敢言语,右相一事,今日方知内情。


    杀了她两回,最后不得已反击。


    须臾后,秦逸领着杜孟退下,皇帝依旧未动,直到颜执安出殿,道:“陛下,用午膳了吗?”


    “朕不想见到你。”皇帝阖眸,十分疲惫,恍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方才还是沉稳有余的皇帝,这么快又变成一身反骨的孩子,颜执安闻言,道:“臣让他们散了?”


    “嗯。”


    群臣散了,临走之前,不少人看向颜执安,心中起疑,但心中畏惧皇帝,不敢言语,匆匆退下。


    左相复活一事,算是散开了。


    皇帝没那么多心思去想这件事,早上起来得早,有些犯困,吩咐秦逸回寝殿。


    原浮生定时捧了汤药过来,她扫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接过来,闭眼喝了。


    “陛下换药了吗?”原浮生接过空碗。


    今日一早,朝臣入殿,吵吵闹闹半日,哪里有时间去换药。


    原浮生跟随皇帝入殿,先净手,转身见到颜执安进来,她看了一眼,皇帝困了,昏昏欲睡。


    两人心照不宣地走到一起,女医上前帮忙,解开纱布,伤口已没有渗血,血肉鲜红,已没有腐烂之色,女医不及两人稳重,呼吸的声大了些,是放松的呼吸。


    原浮生扫了一眼颜执安,“按住她。”


    颜执安狐疑,但还是照做,上前握住病人的手,伤药撒下的瞬间,生生将人疼醒了。循齐忍不住睁开眼,乍见颜执安,蓦然安静下来,死死咬着牙,似乎不愿露怯。


    循齐不去看她,朝里侧偏首,还是闭上了眼睛。


    待她安定后,颜执安松开她,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地刮了刮,不出意料,惹来皇帝的一记眼刀,她淡淡地笑了。一笑间,风雪消融都不及她温热,让循齐生生地看傻了。


    颜执安不知她的想法,转身看向原浮生,看向狰狞的伤口,眼色冷了冷。


    皇帝不待见她,白日里,她不好往跟前凑,而是去找内侍长,想要出宫去鸿胪寺卿府上。


    内侍长派了内侍跟随。


    鸿胪寺卿的媳妇都走了,门里冷冷清清,颜执安一路走过去,管事带路,执至于卧房外,她迈过门槛,屏退婢女,自己一人走进去。


    鸿胪寺卿是醒着的,趴在床上,心里将皇帝骂了十八遍,准备再骂十八遍的时候,耳朵被人揪起来,扭头一看,是老师来了。


    “老师、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都挨打了。”季秦痛哭,本想浮夸再哭,颜执安道一句:“起来,跪下。”


    季秦还想哭,颜执安凝着她:“你还能活着,是陛下仁慈。”


    “我、我做什么了?”季秦觉察事情不对,老师鲜少发怒的,哪怕是她再闯祸,老师也只是瞥她一眼,骂两句,给些银子打发她走。


    季秦吞了吞口水,忍着痛,下榻跪下来,故意痛呼:“老师,你不疼我了。”


    “你去我坟前说了什么混账话?”颜执你坐了下来,低眉凝着眼前的人,怒气微显。


    季秦眨了眨眼睛,这句话好生奇怪,什么叫你去我坟前说了什么混账话?


    这句话究竟是人说的还是鬼魂说的?


    “学生并无不敬。”季秦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颜执安怒视:“还在狡辩,你可说了我是被陛下害死一言?”


    季秦怔了怔,坟前说的话那么多,哪里还记得。可老师素来不会说假话,她既然这么说了,自己必然是不小心吐露出来。


    “老师,我并无此意……”


    “你无此意,可有人信以为真,千里迢迢回来行刺陛下,季秦,你行事我不管,但你如此混账,你让我如何去见陛下。”颜执安神色冷厉,凝着季秦,恨不得将眼前人打死。


    季秦惶恐,“陛下、陛下要杀我吗?”


    “陛下仁慈,可曾与你提及了?”


    “没有。”季秦猛烈摇首,“并未说。”


    “你日后行事莫要再荒唐。”颜执安训斥一句,起身走了。


    季秦却浑身湿透了,就连伤处也不觉得疼,她说了什么话?那个人也不长脑子吗?


    万一陛下哪日提起来,她还有命在吗?


    ****


    颜执安回宫,已是黄昏。皇帝午后醒来,正在召见朝臣说话。她便回偏殿忙碌去,可刚走,秦逸走来,道:“方才镇国公来过,想见您。”


    午时这么一闹,颜家岂会接受不到消息,自然眼巴巴地要来见她。


    “若是再来,劳烦你转告一句,便说我不想见他。”颜执安压低声音,与秦逸道谢。


    秦逸惶恐,忙说道:“举手之劳,太傅言重了。”


    “还有一事,若陛下要饮酒,你可来寻我。”颜执安瞥了一眼正殿的方向,“你们对她,太过纵容了。”


    秦逸苦笑,哪里是纵容,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们若敢劝说,人头落地。


    颜执安回自己的寝殿休息去了。


    用晚膳的时候,她则回来,但朝臣还每没走,皇帝隐有不耐之意,偏偏此人滔滔不绝,丝毫不知皇帝病了该要休息。


    说了半晌,皇帝撩下奏疏,道:“退下。”


    朝臣还想再说,被皇帝一记眼神吓得浑身一颤,匆匆退下去。


    颜执安则入殿,走到皇帝跟前:“陛下可用晚膳?”


    “你可知道他来作甚?”小皇帝仰首,歪头看着颜执安,面上染着几分笑容,笑起来,显出几分玩味。


    她便坏了。颜执安不用猜也知晓,便道:“弹劾臣欺君,对吗?”


    “太傅聪慧。”循齐懒洋洋地讥讽一句,“太傅尚有自知之明。”


    她的坏,赤裸裸地展露出来。颜执安反而平和下来,道:“臣的生死、去处由陛下定夺。”


    “太傅是在讨好朕吗?毕竟颜家犯了大错,太傅若像以往一般强硬,朕一生气,擒拿颜家满门,你如何对得起令祖父。”


    小皇帝肆意嘲讽,眼神玩味,言辞刺激颜执安。


    颜执安只道一句:“陛下嘲讽臣,是否高兴?”


    第98章 气呼呼。


    再过几日,皇帝便有二十岁了,风华正茂的年岁。容颜惊艳,五官精致,天子之身,威仪四方。


    颜执安轻叹一声,静静去看皇帝,皇帝巧笑盼兮,不管如何,高兴了些。


    随她。


    她说:“用膳罢。”


    循齐起身,她去搀扶,循齐依旧拂开她的手。循齐倒好,跳着走,惹得颜执安发笑,她立即回眸,颜执安不笑了。


    “你不回颜家吗?”皇帝恶狠狠地瞪着她,十分不悦。


    颜执安被她瞪了一眼,想去揪她耳朵,好歹是皇帝了,不能在人前让她失仪,便道:“那是颜家,不是我家。”


    “那你回家去。”循齐听得头疼,又跳了一步,挪到轮椅上,舒服地坐下来,扭头却见她还在,便道:“不用晚膳吗?”


    凶巴巴,但眼神亮堂堂的。


    颜执安让人去摆膳,原浮生也被请来,三人一桌,原浮生拿起筷子,看向皇帝,道:“你不生气了?”


    “山长不用吃了。”皇帝冷言一句,“你们大家族不是有规矩吗?寝不言食不语。”


    原浮生瞥她一眼,郁闷地喝汤,当喝了口汤后,又看向今日的菜色,偏于清淡,适合皇帝的口味。但是……她看向颜执安,道:“淡了,我口味重。”


    闻言,循齐抬首,却见颜执安低头不语,耳朵却红了。不知为何,她想着就摸摸自己的耳朵,不热啊。


    她又摸了摸,觉得无趣,低头吃饭。她日日喝汤药,胃口不佳,用了半碗米饭就放下了,原浮生吃了两碗米饭。


    用过晚膳,原浮生回去盯着药炉,宫娥进来收拾。


    循齐则趁着自己精神不错,去看奏疏,颜执安奔走半日,厨下忙碌半日,回去沐浴更衣了。


    殿内静悄悄,宫人各司其职,内侍长来过一趟,皇帝伏案,伤势好转,他便走了。


    夜色漆黑,秦逸入殿奉茶,又捧了点心,道:“陛下可要早些休息?”


    “不用。”循齐蹙眉,想起一事,左右去看,不见人影。


    她想捕捉到她的身影,不免左顾右盼,秦逸察觉她的心思,主动解释:“太傅去沐浴,可要召她来。”


    “不必,让她今夜不用过来。”循齐握着朱笔,轻叹一口气,低头继续处理自己的事情。


    至亥时,颜执安依旧来了,宫娥并不拦着她,她悄悄入殿,皇帝坐在灯下,垂头、蹙眉,一派勤勉之色。


    今晚不喝酒,却是要熬夜了。


    “陛下,歇着吧。”颜执安上前,看到盘子里的点心,一块都没有动,不知饿吗?


    她沉默两息,皇帝抬首,对上她怅然的眼神,便道:“你退下。”


    横竖都是‘退下’,一日间能说七八遍,颜执安也习惯了,并不在意,执意上前,语气冷下来:“该休息了,当真不想要腿了吗?”


    循齐笔下一颤,冷冷地抬头,“太傅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吩咐宫人办事,又想来使唤朕?”


    “可能使唤你?”


    “不能。”皇帝拍桌,觉得多管闲事,“退下。”


    可颜执安并不走,而是指着点心,“吃两块,我便走。”


    循齐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点心,是桃花的模样,面粉化作了花瓣,一瓣瓣,栩栩如生,模样喜人。


    循齐被逼无奈,咬牙吃了两块,囫囵吞枣般吞下去,随后拿眼睛剜着颜执安,好像在说,我吃完了,你该走了。


    颜执安颔首,但不走,寻了一旁的坐榻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


    她出尔反尔,循齐又是一气,不理她,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又过一个时辰,皇帝直起身子,却见人还在,她站起身,对方立即走来,她回瞪一眼,颜执安似乎感觉不到她的怒气,执意去扶着她,不忘提一句:“山长说了,近日脚不要落地。”


    “你这副模样很讨厌。”循齐忍不住埋怨一句,说完,颜执安惊诧抬首,她却低下头,不去看她。


    话狠毒,但很快,露在外的耳朵却红了,颜执安莞尔,不与她计较。


    回到榻上,宫娥鱼贯而入,将热水送进来。颜执安屏退她们,打算自己给皇帝清洗。


    循齐本是困倦,见她伏低做小,心中不舍,便拂开她,道:“朕已处罚过无情,颜家的事情也结束,你该走了。”


    “不喊退下了?”颜执安后退一步,险些被推倒了,站稳身形,“陛下就当臣来赎罪。”


    “不用。”循齐炸毛了,想要说什么,颜执安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巴,“小祖宗,别乱喊了,她们都在外面,赶我出去,她们会怎么想?”


    循齐说不出话,睁大了眼睛,眸色澄澈,水润润的,下一息,便咬她的手背,吓得她收回手。


    “属狗的吗?”颜执安又羞又疼,循齐却冷冷地笑了,“你敢犯上。”


    颜执安噗嗤笑了,笑得循齐脸色发烫,像是被人狠狠羞辱过一番,恨不得将眼前的人赶出去。


    “躺下。”颜执安呵斥一句,扶着皇帝躺下,不忘提醒一句:“你若再闹,她们都进来,看你闹脾气吗?陛下威仪何在?”


    她絮絮一番,循齐还想讥讽一句,颜执安说:“还想捂着嘴巴吗?”


    “你……”循齐瞪了一眼,颜执安莞尔,拧干帕子,擦擦她的脸颊、脖颈,再往下的时候,皇帝捂紧襟口,“别过分。”


    颜执安笑得说不出话来,循齐冷哼一声,翻身就要走,她又将人按住,“没擦好,回来。”


    “颜执安,朕也想打你。”循齐气呼呼。


    颜执安却一副随君处置的模样,轻轻地给皇帝擦拭手臂。数年不见,她消瘦许多,疼痛折磨,食不下咽。


    她哀叹一声,将心疼掩下,道:“明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可好?”


    “是你疯了,还是朕疯了?”循齐又是一句讥讽,“卿不必这么讨好朕。”你做的饭能吃吗?绣个香囊都磨磨唧唧的。


    颜执安睨她一眼,卷起她的裤脚,右腿依旧是肿的,与左腿相比,看上去,十分怕人。


    看着伤腿,颜执安顿了顿,循齐不知她做什么,试图动了动腿,颜执安回身,道:“陛下忍一忍。”


    她拧了帕子,轻轻敷在脚踝上,热意氤氲,循齐呆了呆,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言,无意再用言语刺激她。


    小皇帝安静下来,殿内静悄悄的,颜执安觉得怪异,回头去看,人已闭上眼睛,许是累了。


    她没有多想,擦拭过后,唤来宫娥,将热水端下去,自己坐在榻前,静静地看着她。


    一人醒着,一人装睡,谁都没有说话。


    夜阑寂静,装睡的时间久了,自然就睡过去了。循齐浑浑噩噩地睡过去,还是梦见了竹屋。这回竹屋前没有疯子,而是一袭蓝衫的颜执安,她立在台阶上,迎着光,如无暇的玉人,毫无瑕疵。


    这一眼,就让循齐沉迷其中。她在想,这人看着好看,怎地会那么无情呢。


    她走过去,颜执安朝她伸手,但这回,她却后退了,摇摇脑袋:“你心里没有我。”


    “我心里有陛下的。”颜安目露悲悯,主动走下台阶,朝她伸手,“过来,好不好?”


    她的温柔、她的情意,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可循齐觉得痛苦,尤其是心口,疼得揪了起来,她不理解她的改变。


    “你宁愿抛弃权势也不愿低头的,颜家一事,过去了,你可以回到想去的地方,不必委屈自己。我既然答应你们,就一定会守约,不会让你们半生所托,成为笑话。”


    “颜执安,回去罢。”


    循齐后退一步,此刻,颜执安走下台阶,光落满周身,似乎给她镀上了一层神女般的光辉。


    她走近循齐,目光怜爱,“去哪里?”


    “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想待在你的身边。”


    “不要欺骗自己的。”


    “循齐,我后悔了。”


    循齐泪流满面,偏首不肯去看她,“你为了颜家当真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小齐。”颜执安一声轻叹。


    皇帝睡梦不安稳,眼角落了一滴泪,颜执安轻轻擦了去,指腹上沾染了水珠。


    “小齐。”颜执安不免又喊了一声,拿她毫无办法。她拿着帕子,擦去皇帝的泪水,枯坐良久。


    梦里如何,次日醒来,皇帝依旧看上去很精神,她扫视一圈殿内,人不在了。


    皇帝强压着自己不安的心情,照常洗漱、更衣,院正来诊脉,再换药。


    “臣晚间再来,陛下若有不适,当及时说。”院正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伤势终于稳定了,只要皇帝听话,会慢慢恢复的。


    皇帝依旧配合地点头,院正有话不敢说,表面答应得比谁都快,实则呢,私下喝酒不说,让别走,她还是满殿乱跑。


    偏偏没人管得住皇帝。院正满腹苦水,没人说,转头去告诉内侍长,嘱咐他:“让陛下切勿行走,站立也不成。”


    院正劳心劳力,皇帝还不给他好脸色看,一月的功夫,头发愁白了一半。


    他愁苦,没有办法才与内侍长诉苦。内侍长这才替皇帝遮掩,“院正,她是陛下,哪里就无事休养,朝臣进进出出,忙着呢。”


    “长此以往,陛下会吃苦的。”院正拢着袖口,说话时愁眉不解。


    “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内侍长也被吓到了,目送院正离开,自己在门口站了会儿,左右瞧了一眼,阖眸等着后殿的人来。


    颜执安是黄昏才来的,这两夜都是她守着皇帝。白日里皇帝看见她,总不给好脸色,既然如此,她晚上再来。


    远远看到对方款步而来,内侍长笑吟吟地上前:“太傅。”


    “内侍长有事?”颜执安看出来了,人家专门在这里等着她。


    内侍长将院正的话说了一遍,颜执安面上的笑容淡了淡,颔首道:“我尽力去劝劝陛下,原山长在何处?”


    “熬药。”


    这两日,皇帝的汤药都是她熬的。


    颜执安颔首,抬首同内侍长行礼:“劳你费心了。”


    “太傅言重了,我受先帝嘱咐,照料陛下,陛下也是个心善的人,不曾轻视我。”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内侍长这个职位便是如此,但先帝去后,内侍长依旧是内侍长,不仅没有变,皇帝待他愈发尊重。内侍长便将皇帝当做自己的晚辈来看待,平日里精心照料,不敢疏忽。


    两人闲言一句,朝臣从殿内退出来,走来与二人行礼,“太傅、内侍长。”


    日落西山,皇帝的寝殿才算安静下来。


    朝臣散后,院正背着药箱过来,乍见皇帝又下榻,眼前一黑,转头与内侍长道:“内侍长,我不是与你说了吗?”


    “我有什么办法,诸位大人才走,皆是要事。”内侍长压低声音,“陛下的性子,我如何劝。”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无奈。院正忍气哼声,气呼呼入殿了,摆着一张脸。


    他的脸色不好看,皇帝的脸色也难看,两人对视一眼,院正败下阵来,但还是劝说一句:“陛下年岁轻,这么严重的伤,您还喝酒,还下地行走,当真是让人愁苦。”


    皇帝被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逗笑了,面上依旧答应得很快,“朕知道了。”


    “光是知道不够用,还要听。”院正痛心极了,“您若不好好修养,日后天气阴凉,骨头都会疼。”


    “朕*记住了。”循齐叹气,真是唠叨,她忙说道:“朕一定听你的。”


    院正是不信她一句鬼话,每天都答应的好好的,最后呢,依旧当做耳旁风。


    皇帝保证要听,院正好歹散了气,净手给皇帝换药。


    临走时,他见到太傅,少不得又告状。太傅颔首,与他保证:“我必盯着陛下,院正放心。”


    院正走了。颜执安看向殿内,抬脚进殿。


    她又来了。循齐坐在榻上发呆,见人来了,并没有冷言嘲讽,而是低头吩咐人去拿奏疏,恍若没有看到眼前的人。


    颜执安来与否,她都不在意。


    她不言,颜执安不语,选择坐榻坐下。


    皇帝今日一整日都在见朝臣,再看奏疏,有些头晕,看了一眼就放下,自己挪着躺下,秦逸上前伺候她躺下。


    颜执安静静看着,直到秦逸离开,她才起身上前,小皇帝躺下就睡着了,似乎累到了极致,一入内寝就撑不下去了。


    颜执安看了一眼,拿起几上放置的奏疏,大致看了一眼,又将其余的几份也带出去。


    她走到外殿,看到案上摆置的奏疏,脚步略微一顿,旋即走过去,俯身坐下。


    内侍长往里看了一眼,当做没有看见,甚至派人将剩下的奏疏也取来,至于外面的人怎么想,他已没有精力去想了。


    皇帝病成这样,托太傅代笔,也在情理之中。


    颜执安提笔,略有些生疏,可有些习惯根深蒂固,永远也不会忘。起初有些犯难,越往后,越得心应手。


    至后半夜,她唤来内侍长,道:“旁人若问,便说陛下病了,由我代笔。”


    “您放心,他们不敢闹。”内侍长会意,“这些人都畏惧陛下。”


    临安郡王府门前的血,直到前日暴雨才洗刷干净。


    “那便好。”颜执安转身,往内寝而去。


    皇帝睡得很好,呼吸绵长,她掖了掖被角,俯身坐下。


    等候半刻,东方露白,她悄然而去。


    奏疏发下去后,太傅的笔迹赫然跃上,不明人士再度去镇国公府询问缘由。


    镇国公一知半解,他这个国公位怎么来的,自己最清楚的,是皇帝感念九娘的恩情。可人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午后,他实在坐不住,入宫去见九娘。


    招待他的是内侍长,内侍长将太傅的话转达,“陛下病体未愈,太傅留下照料,镇国公不如先回去,待太傅腾出时间自然与说叙旧。”


    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走了。


    又是一日间过去了,晚间换过药,颜执安与原浮生坐在廊下看着西边落下的太阳。


    原浮生执扇,深深叹了口气,“陛下伤势稳定,我在这里无益,趁着在京,我想去国子监看看。”


    “也可,陛下不会拒绝的。”颜执安低头拂过袖口,语气低沉。


    原浮生看着她,曾经的九娘何其果断,逼退祖父,掌握权柄,如今被困于宫廷。


    “你怎么办呢?”原浮生为好友担忧,“陛下二十岁了,你我都不年轻了。”


    颜执安抬头,望向西边瑰丽的云层,目光晦涩,“我也不知,但我知晓,我若留下,朝廷大乱,我若不留下,她则痛苦余生,我该如何抉择?”


    “两年前我以为她伤心一阵就过去了,少年天子,手握权柄,要什么没有呢。”


    “然而……”颜执安顿住,她阖眸,一股心痛袭上来,让她十分为难,“原浮生,我已无路可走。”


    原浮生缄默,若在以往,她必会劝说好友放弃,当见到形销骨立的小皇帝后,她只想,颜执安于她是锦上添花,而于皇帝而言,是命、是一半的魂魄。


    “那就听她的。”原浮生语气低沉,“这几日我虽说不出来,但观察到她行事霸道,朝臣畏惧她,或许立后一事就没有那么困难。”


    颜执安摇首:“其实不用立后。”


    “怎么?你愿意折断羽翼,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她?然后等你年老色衰,看着她另觅新欢?”原浮生冷笑一句,“我可以让金陵城支持你,其余的,我也帮不了你。”


    在金陵、在桃林,她有说话的余地,朝廷之上,她便帮不了。


    颜执安沉默,望着夕阳下山,暮色四合时站起来,道:“今日熬了汤,多喝一碗。”


    “你欠我,一碗汤就报答了?”原浮生冷哼一声,十分不满。


    颜执安思索一番,觉得无法回报,便道:“我活着一日,保金陵原家一日,保你原浮生无人敢欺。”


    这样的承诺,已然很不错了。原浮生见好就收,跟着站起身,“我去陛下说。”


    两人一道入殿,皇帝今日很乖,没有下榻,瞅着两人一道进来,她不免直起身子。


    “陛下。”原浮生先开口,一袭夏衫,飘逸淡泊。循齐打起精神,看向她,她开口:“陛下伤势稳定,臣想去国子监看看,在相府暂住几日。”


    “可,但相府长久不住人,这两日你先回宫住,待相府打扫干净再去小住。”皇帝也答应了,没有为难人家。


    话说完,看向颜执安,“太傅要回颜家吗?”


    “不回。”颜执安挑眉,“陛下巴不得臣走,你好偷酒喝,对吗?”


    闻及‘偷酒喝’三字,皇帝羞红了脸颊,抬头与她对视,道:“卿也家去。”


    “臣今日熬了汤,陛下可要试试。”颜执安不与她争长论短,反而说起吃食。


    小皇帝没有露出感恩的一面,甚至抿唇,轻轻摇首,“不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突然熬汤,谁爱喝谁去喝。


    原浮生玩笑道:“我去用膳了。”


    颜执安无法,道:“臣的厨艺进步很多。”


    “朕不信。”循齐是一点都不信。


    颜执安叹气,自当便宜原浮生了。


    夜晚,依旧是颜执安守夜,处理过桌上的奏疏,天都亮了,她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人,悄悄走了。


    天亮,众人各司其职,皇帝见朝臣,镇国公来了,想见九娘。


    “九娘……”循齐品着这句亲昵的称呼,托腮凝着面前的人,九娘不在,这里只有朕的太傅。”


    镇国公只当颜执安没有官职在身,忘了她‘死后’被追封太傅,位列三公。


    “回陛下,臣失言,臣想求见太傅。”镇国公直接跪了下来,叩首俯身。


    皇帝并无与他计较的兴趣,摆摆手,吩咐秦逸:“带镇国公去见太傅。”


    皇帝托着下颚,想着镇国公的话,她忘了,太傅在家行九,长辈与平辈皆称呼其为九娘。


    长辈与平辈才可称呼。


    她复又低头继续看书。


    镇国公去找人,不想,人不在,他扑了空,殿外等候片刻,等到黄昏才见人姗姗来迟。


    他大步走上前,将人上下打量一眼,怒道:“你将我们瞒得好苦。”


    “大伯得了爵位,还不满意吗?”颜执安嗤笑一声,“如今,颜家一门两爵,若是再将大房的孩子过继四房,继承父亲的侯爵,伯父的孩子得了两爵。”


    一句话,羞得镇国公满面通红,颜执安摆手,“大伯回府罢,我欠颜家已还清。”


    “九娘,你不能这么自私,颜家如今在朝,并无……”


    “并无什么?”颜执安语气冰冷,“大伯与长兄有本事,自己去周旋,我给了你们爵位,难道还要……”


    “你是颜家的家主。陛下不准我继任家主。”镇国公憋屈死了,走到九娘跟前,“你还是颜家的家主。”


    颜执安蹙眉,这像是小皇帝干的事情。


    第99章 下回还喝吗?


    镇国公憋屈了两年,他为长,父亲去后,本就由他继承颜家。半路杀出位能干的侄女,他技不如人,也就认了。侄女去后,他好不容易熬出头,小皇帝死活不让他继承,害得他被众人笑话。


    他冷冷地看着侄女,“你既然活着,理该回颜家才是。”


    颜执安立于面前,神色淡淡,目光微扫,扫到不远处的皇帝,她微停顿,镇国公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恰见皇帝。


    一眼过去,镇国公眼前一黑,急道:“你何时回家?”


    “不急,伯父先回去,等我处理自己的事情便回去。”颜执安大步朝皇帝走去。


    镇国公畏惧皇帝,不敢上前,这些年来他常听闻皇帝的事情,谁敢上前放肆。


    他畏惧,颜执安不同,她大步走过去,走到跟前,垂眸道:“陛下怎地出来了?”


    “瞧一瞧镇国公怎么哭。”循齐微微抬起下颚,纤长浓浓的眼睫,瞧着她似扶讥似讽的表情,颜执安低叹气,“陛下何必与他计较。”


    “为何不计较,他是觊觎后位呢。”皇帝深黑的眼眸拒人千里,道:“太傅,你不想要的东西,你们颜家人抢着要。”


    她坐在轮椅上,仰首看着面前如玉美好的女子,“太傅,你那些规矩、礼仪,除了你遵从以外,你们颜家人还有人会遵从呢?我若是昏聩的君主,去年便立四娘为后,她比你年轻呢。”


    “休要胡言乱语。”颜执安不恼,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拍了拍,“臣送陛下回殿。”


    循齐无动于衷,“太傅不回家看看吗?”


    “臣已经回过相府了,还未曾感激陛下维持寒舍。”颜执安勾了勾唇角。


    两人转道走了,镇国公喘了口气,觉得皇帝太可怕了,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不敢再留下,匆匆离开。


    日落西方,又是一日过去了。


    皇帝的精神好了些,只脸颊依旧没有血色,瞧着,虚弱之气深入骨髓。


    原浮生还没有回来,两人便不等她,先行用膳。


    刚摆膳,原浮生风尘仆仆地回来,皇帝抬首,托腮看着她:“山长今日一行可顺利?”


    “顺利,自然顺利。”原浮生颔首,顺利是顺利,就是太累了。


    她俯身坐下来,婢女去准备碗筷,她望着颜执安:“我来时遇到镇国公了。”


    “他来求太傅回去,太傅心狠,竟不管他。”皇帝又是一句嘲讽。


    颜执安低头,静静喝汤,原浮生看她一眼,又看向皇帝,说道:“我今日听说了四娘的事情。”


    颜家有子弟在国子监读书,与她相识,见面就说了四娘的事情,去岁嫁给临安郡王,不到一年就出事了。皇帝赐死临安郡王,囚禁四娘,唯一的孩子也被抢了。


    皇帝这招,太狠毒了。


    “山长想说什么?”循齐语气淡淡,仿若没有听懂她的话音。


    原浮生深吸一口气,悄悄看向颜执安。这是颜家的事情,她本不该提,但今日颜家的子侄央求她说情。四娘骄纵,被皇帝下套,哪里知道什么谋逆。


    这局,甚是残忍。


    “不说什么,他们与我提了一句。”她哪里还敢说什么,皇帝性子,喜怒不定。


    循齐闻言,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眉眼如画,端的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她笑了笑:“如何与你提的?”


    颜执安阖眸,心中忐忑,眼看着原浮生无措,她开口解释:“陛下,她就是一教书的,与她说些什么。她若懂,便不是原浮生了。”


    “山长今日见了谁?”皇帝改了笑容,幽幽问一句。


    “三郎五郎。”原浮生觉得哪里不对劲,皇帝笑吟吟地,如同可爱的晚辈。


    皇帝不语,静静吃饭,席间再不言语。


    原浮生当真是累了,吃过饭便走了。


    皇帝神色幽幽,与一旁喝茶的颜执安开口:“太傅,你觉得颜家如何罚?”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颜执安放下茶盏,道:“赶回金陵。”


    “太傅舍得吗?三郎五郎可是你的亲侄子。”皇帝托腮,眼睛眨了眨,“赶回金陵算什么?”


    皇帝不满意,颜执安叹气,道:“陛下休要嘲讽臣,三郎五郎不闻朝政,与四娘情深才会有今日之错,他们还小……”


    “小?三郎比朕都大。”皇帝打断她的话,语气薄凉,随后唤道:“秦逸。”


    “小齐,我来处置。”颜执安低唤一句,继而握着她的手,“我来。”


    循齐被她握着手,感觉一阵暖意,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明明以前时常牵手的,如今却觉得不同。


    “太傅为家人连色相都出卖了?”循齐冷冷地抽回手,继续说道:“是行家法还是行国法,太傅自己决定。”


    “臣领旨。”颜执安起身揖首,“臣明日去镇国公府。”


    “今晚不用你守夜。”循齐冷冷地说一句,旋即看向秦逸:“今夜,你守夜。”


    秦逸不敢拒绝,忙行礼领旨。


    小皇帝哪里是心情不好,分明就是喜怒不定,就连颜执安都不明白她的用意。哪里还是以前的小白兔,分明是一只小狼崽子。


    颜执安看着她离开,端起茶水抿了口,哀叹无声。


    翌日,天气晴朗,杜孟着刑部主事的官袍,来皇帝跟前谢恩。


    “卿起来。”皇帝唤她,道:“廊下吹吹风。”


    杜孟会意,上前推着皇帝出殿。


    廊下有些热,不如殿内阴凉。皇帝敛袖,望着年轻的臣下,关切道:“一切可习惯?”


    “臣习惯。”杜孟笑了,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像是剖开心结,坦然面对。


    皇帝颔首,又想起她贫寒,便道:“住哪里?”


    “刑部给臣安排了屋舍。”


    “刑部呀。”皇帝摆手,道:“他们会欺负你,朕给你座宅子,出行方便。另外,你孑然一身入京,想来也无人伺候你,你若不介意,朕从宫里给你拨两人,等你有钱购置仆人时再令她们回来。”


    京城之地,寸土寸金,疯子曾经吐槽,这里的房价真的是拍马赚钱都买不起,忙活十几年只能住山上,因为租金也太贵,疯子舍不得,早些年她们住山洞。


    杜孟跪地叩谢皇恩。皇帝令她起来,自己起身站立,杜孟见状,忙去扶她,道:“陛下腿疾还未愈合吗?”


    杜孟扶着皇帝的手腕,低头去看,小皇帝肌肤细腻,触手柔软。一瞬间,她闹了脸红,欲放开皇帝,可又发觉她站不稳,便一直扶着。


    皇帝不知她的心思,坦诚相告:“朕希望你去刑部,整治刑部,杜孟。”


    “臣明白。臣定然不会辜负陛下所托。”杜孟抬头,恰好初见皇帝乌黑的发丝,脖颈肌肤雪白。


    皇帝风华正茂,恰是最美好的年岁。


    皇帝站了会儿,便又坐下,杜孟便收回手,“卿回去罢。”


    “臣遵旨。”杜孟揖首,徐徐后退,自己下了台阶。


    等下了台阶,皇帝依旧坐在廊下,如同一副美丽的仕女图。


    皇帝枯坐,颜执安去了颜家,第一时间将三郎五郎喊回来,开家祠。


    镇国公世子诧异,看着九娘坐在屋内,想起那年她一意孤行将五娘赶出家门,性子薄凉。


    “九娘回来就要闹得家里不宁吗?”


    颜执安直面回答:“他二人央求原山长代你女儿求情,闹到陛下跟前,你想满门陪着他死吗”


    世子变了脸,颜执安说教:“颜家从金陵搬至京城,你们如今平庸度日,教育子孙,谁知后来的事情。可你们怎么做的,三郎比陛下还要年长一岁,陛下行事沉稳,他都做了父亲,浑浑噩噩,做事荒唐。”


    “九娘,我当年说了,将三郎过继给你,你将旁人教得那么好,从不肯帮助自家人。”世子也生气,皇帝是优秀,那也是沾了颜家的好风水。


    颜执安冷笑:“长兄觉得是我之过?”


    “不是吗?陛下来我颜家,上不得台面,是你一点点教导她,花银数万两,巴巴地将她扶上指挥使的位置,你若有这番心思对自家儿郎,他们岂会平庸度日。九娘,我们才是你的家人。”世子悔恨万分。


    颜执安颔首,“你既然觉得我该管教他们,好。我今日来管。”


    “你要怎么管?”世子心中咯噔一下。


    “既然如此,长兄出去罢,让他二人进来。”颜执安抬袖,轻抚衣摆,“我来处理。”


    世子被无名赶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仆人将自己两个儿子关进祠堂。


    很快,祠堂内传来喊叫声,声声不绝,似在遭受惩罚。世子瞠目结舌,听着儿子的喊叫声,默默地捂上耳朵。


    疼……


    ****


    皇帝的伤势恢复得很好,院正几乎想要回家拜谢祖宗,纯粹是祖宗保佑。


    循齐并不在意,伤口结痂了,依旧未曾消肿,她询问院正:“何时消肿?”


    “陛下长久站立,导致浮肿的。”院正解释,言外之意是您消停些,不要总是折腾。


    没想到皇帝不听他的,甚至当他的面吩咐女官,“传令下去,明日开朝。”


    院正拿着药箱的手抖了抖,忙跪下疾呼:“陛下!”


    秦逸也跟着跪下来,她一跪,满殿宫人都跟着跪下,人人惶恐。


    循齐并未放在心上,她已经免朝一月,这几日的奏疏都是太傅在处理,再不开朝,人心不稳,就要出事了。


    饶是宫人跪了一地,循齐依旧没有改变心思,院正气呼呼地去找太傅告状。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后,颜执安反而帮助皇帝,“陛下免朝多日,理该开朝。”


    “可陛下伤势未曾愈合,伤及筋骨。”院正气得胡子翘了起来,旋即又唠叨一通,说及陛下伤势,剜除腐肉,何其严重。


    颜执安蹙眉,被他说动了,不得不应承:“我去试试。”


    院正觉得太傅口是心非,她就是纵容皇帝。但他还是走了,尽力而为。


    颜执安放下手中的绣活,起身往正殿而去。


    皇帝正在召见朝臣,与齐国公说话。


    略等了片刻,齐国公出来,见到是她等候,上前行礼,她回礼,两人微笑,旋即分开。


    皇帝的事情,乱七八糟。齐国公扫了太傅一眼,太傅有家不回,与皇帝住在一起,十分古怪。但他为人臣子,不好多说。


    且皇帝的性子,看着沉默,不显山不露水,真要怒起来,诛你满门。


    颜执安不知齐国公的心思,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朝对面走去。


    皇帝坐在案后,殿内尚算清冷,让人很舒服,但久坐思考的人还是生了一脑门的汗。她就在那里,肌肤雪白,死气沉沉。


    她身上的气质,如同垂暮老者,与她的年岁极其不符。


    颜执安近前,循齐放下笔,抬首看着她,两人四目相接,颜执安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从中宫取来的。起初,皇帝是生气,后来随她去了,也不过问。


    “陛下要恢复早朝吗?”


    “太傅觉得不妥?”


    “不妥,陛下的腿伤还未好。”


    “等到腿伤彻底好了,外面早就乱了。太傅以前常让朕勤勉,朕做的不对吗?”


    “陛下不必讥讽臣。”颜执安懒得费口舌,索性提起裙摆,朝着皇帝跪下来,正色道:“臣恳请陛下以自己身子为重,暂缓早朝。”


    她这一跪,让循齐的心都揪了起来,阖眸道:“滚出去。”


    “陛下不答应臣,臣绝不会妥协。”颜执安说完,俯身叩首。


    循齐眼睛发疼,拍案怒起:“起来!”


    “陛下答应了吗?”颜执安反问。


    循齐气得浑身都疼,捂着心口,道:“出去,朕答应你。”


    颜执安很满意,徐徐起身,下一息,循齐朝她丢来一本奏疏,“颜执安,你存心与朕过不去。”


    “陛下想多了,臣如今身无一物,哪里还敢挑衅陛下。”颜执安弯了弯唇角,心境平和。


    循齐直勾勾看着她,气得俯身,伸手去抚摸腿,见她脸色不对,颜执安上前,“自己和自己生气做什么劲。”


    “退下。”循齐忍着疼,“朕看见你,心里就不舒服。”


    “臣看见陛下,很高兴。”颜执安低声哄她一句,又扶着她坐下,自己蹲下来,卷起她的裤脚,低头去查看伤势。


    看着她低头,循齐歇下周身的防备,尤其触及她后颈柔软白净的肌肤,无端透着一股脆弱。


    循齐伸手捂着胸口,觉得心口作痛,像是抓住了什么,很快就会消失。


    颜执安越卑微,她越不满,“太傅,你的规矩呢?”


    一句话,将颜执安这些时日以来的坚强摧垮了。她放下卷起的裤脚,扶着桌角站起身,微微一笑:“陛下,是不是臣落魄,您才觉得高兴?”


    这些时日以来,皇帝对她爱答不理,哪里还有往日粘着的模样。她知道她伤她太深,她有气有怒,是人的情绪是爆发,人非神仙,理该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颜执安依旧不生气,平和娴静,她越平静,越显得循齐无理取闹。


    循齐深吸一口气,道:“太傅,你喜欢金陵,便回金陵去罢。朕的伤已然大好,从前的事情,朕已不计较了。”


    “不,你还在计较。”颜执安不信她的话,若不计较,怎么会对她这么冷淡。


    她坚信循齐心中有她。


    循齐睨她一眼,起身又想跑,刚站起来,就被颜执安按坐下来,“院正哭哭啼啼找我,让我盯着陛下,不要站立不要喝酒。他都哭了,陛下也该怜悯他才是。”


    人就在跟前,温柔以对,给了循齐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心底出现一种声音,留下她!


    循齐犹豫不定,冷哼一口气,颜执安俯身看着她:“我们和好,好不好?”


    “和好?”循齐像是听到了今生最大的笑话,“我为何与你和好?颜执安,你是养过我,我已经将这份恩情还给颜家。朕对你的家人、你的学生呵护备至,朕不欠你的。”


    “我知道,我欠陛下良多。”颜执安矮下姿态,温声说道:“陛下要立后,臣也随您。”


    “你、你做梦。”循齐羞得脸色发红,握紧了拳头,“你就是做梦。”


    “罢了,臣愿意跟随陛下。”颜执安起身,莹白的指尖拂过皇帝的面前,如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收回袖口里,让循齐什么都看不到。


    循齐冷哼一阵,颜执安看了一眼桌上的奏疏,不多,便道:“陛下可想去放风筝?”


    “不去。”


    “去园子走走?”


    “不去。”


    “臣绣了香囊,要不要?”


    “不要。”


    “陛下当真冷漠。”


    “哼。”


    颜执安含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凝着她气呼呼的脸颊,“罢了,臣陪陛下。陛下想做什么?”


    “你出去。”循齐低头。


    颜执安无奈,不勉强她,只低语一句:“陛下越发凶了。”


    她退出去,吩咐秦逸入殿,自己去寻找内侍长,询问开朝一事。


    “陛下是有旨意,我觉得太傅必会劝说陛下,故而在等您。”内侍长玩笑道,他并没有轻视皇帝的意思,而是相信太傅会劝说皇帝。


    颜执安苦笑,“她如今厌恶我,总是让我离开。”


    “陛下呀,脾气倔,像极了她的母亲。”内侍长低叹一句,“您多忍耐。再过几日,她就会想通了。她的身子不好,脾气差了些,您莫见怪。”


    “好。我知道,谢您提醒。”颜执安道谢。


    皇帝并非暴怒的性子,见到她,就想起被抛弃的时日,心里不甘心罢了。


    午后,阳光炙热,殿门也关了,锁住清凉,皇帝坐在案后,颜执安坐在窗下,一个看书,一个在做绣活。


    再过几日就是皇帝的生辰。她在病中,今年的万寿节必然不会热闹的。


    饶是如此,群臣的礼物也早早的奉上,皇帝收到了杜孟的礼物。


    是一本书,是游记,记录她这些年来去过的地方。皇帝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金陵,来回匆匆,并没有好好地去玩。


    皇帝聚精会神地看着游记,又将杜孟招来,询问书上的景色可为真。


    君臣探讨,难得的和睦。探讨过后,皇帝赏赐了些金银,杜孟缺钱,给再多的赏赐不如给些钱。


    这是天子赏赐,杜孟不敢推辞,跪地谢恩。


    事后,皇帝赐宴,她觉得杜孟博学,拉着人说话,宴上饮酒,最后,君臣都醉了。


    秦逸将杜大人送回府邸,皇帝爬上床,呆呆地看着虚空,然后招呼宫娥:“去将左相找来。”


    左相?应相吗?宫娥不敢奉醉诏,转身去询问内侍长。


    内侍长在偷懒,睁只眼闭只眼,道:“去找太傅。”皇帝是要找太傅,找什么应相,她与应殊亭关系一般,不至于酒后巴巴地去找她来。


    宫娥也是糊涂,但皇帝更糊涂,这就去后殿找太傅。


    颜执安来时,皇帝醉倒在床上,脸颊红扑扑,眼睛睁得很大,水色迷离,略显迷离。


    乍见颜执安,她便笑了,爬起来,可一动弹就疼得抱住自己的腿,难得喊了句疼。


    “你喝酒了?”颜执安不心疼她,那么大的人说了不听大夫的话,疼死活该。


    她转身想走,皇帝从身后将她抱住,脑袋歪在她的肩膀上,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她冷冷地问:“喝了多少”


    “九娘……”


    小皇帝眯了眯眼睛,抱住她,轻轻地嘀咕一句,胆子不小,敢喊她九娘了。


    颜执安转身,将皇帝扶好,皇帝醉了,但不放肆,乐呵呵地看着她,像极了从前在相府的傻样。


    皇帝跪着床上,仰首嬉笑,随后捧起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吻奉上。


    她醉了,醉到忘了不开心的事情,虔诚地捧着眼前的人。


    唇角触碰的一刻,小皇帝睁大了眼睛,像是吃到了糖果。颜执安没有推开她,而是伸手扶住她,免得无力倒下去。


    醉鬼放纵地吻着心上人,汲取芳香,本就晕眩的脑袋,更加晕了,吻到最后,自己不得不松开,太晕了。


    “满足了?”颜执安扶着她,眼神晦涩,“下回可喝酒了?”


    “喝。”醉鬼无所畏惧,甚至不服输地与她对视一眼。


    颜执安抬手,摸摸她的额头,她很高兴,还蹭了蹭颜执安的掌心,掌心一片柔软。但颜执安收回手,道:“还喝,对吗?”


    醉鬼没有回答,但一双眼睛瞪着她,她是尊贵的皇帝,谁敢束缚她。


    颜执安冷笑道:“坐好。”


    循齐不肯,反拉住她的手,嘀嘀咕咕喊九娘,似想与她同辈,想要将那些年岁之差盖过去。


    “来人。”颜执安吩咐一声,旋即摊开皇帝的掌心,掌心细腻柔软,透着粉妍。


    宫人匆匆而进,听得太傅吩咐:“去找块戒尺来。”


    酒醉的人一呆,还知道收回手,道一句:“我是天子。”


    颜执安冷笑,不为所动,甚至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急燥,不管不顾低头去咬对方的手。


    第100章 打完又来哄,你脑子有病啊。


    皇帝有些幼稚,不像是皇帝了,像是受了委屈无处发泄的小孩子。颜执安不恼,任她去咬,疼得狠了,只是蹙眉。反是皇帝自己,咬了一口就松开,然后自己伸手抚摸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似是不舍似是后悔。


    她咬了她,自己也没有痛快,而是怜爱地抚摸着伤口。她很矛盾,明明泄恨了,但又痛苦、后悔。


    颜执安静静看着循齐,许是喝酒了原因,脸色透着粉妍,唇红齿白,看着有些讨喜。


    这时,宫娥递来戒尺,颜执安接过,随后,呵斥对方。


    循齐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下息,转身就想跑,可颜执安比她更快,握住她的手,“小齐。”


    “退下!”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危险,循齐摆起了皇帝的架子,挺起胸膛,但她忽略自己的手在人家手中。


    颜执安道:“手。”


    “你傻呀,你打我,我还要把手摆好?”循齐难得说了句话,眼睛明亮有神,说话时豪气,可在颜执安的眼神中慢慢地将掌心摊开。


    戒尺落在了柔软的掌心上,循齐疼得睁大了眼,“你真的打呀……”


    话音落地,接着又是几下,她一面忍着疼,一面说大话,“我以后会还回来的,你是哪家的先生?”


    她越说,对方打得越重,又打几下后,她便不说了,迅速抽回自己的手,自己先乐了。


    颜执安望着她,示意她将另外一只手拿上来,她嬉笑一句,道:“你这先生,脑子不大好。”


    她不动,颜执安也不动,反而问她:“疼吗?”


    “不疼。”


    “还喝酒吗?”


    “喝啊。”


    瞧着她豪气干云的模样,颜执安气个仰倒,她反而笑了,悠悠地看着她:“你长得真好看呀。”


    说完,伸手就要去摸摸,恰好被颜执安捉住手,又是一顿手板子。


    门口的宫娥听着殿的动静,好像听到了陛下喊疼。她去找内侍长,内侍长午睡还没醒,摆摆手,“陛下醉了,别管她,太傅伺候着呢。”


    内侍长嘱咐一句,便又睡了过去,午后好睡,不仅他睡着了。酒醉的人也睡着了,晕乎乎地抱着颜执安,睡得格外舒服。


    一觉醒来,殿内点了灯,原浮生正在给她诊脉,扫了一眼她红肿的手心,无声笑了。


    她捂着额头,准备爬起来,感觉掌心疼,甚至有些肿胀感,她摊开右手看了一眼,随后又看向左手,都是一样的。


    心中怒气涌上来,愤怒地坐起来,没找到罪魁祸首,但见到了秦逸,“太傅呢?”


    “外面看着药汤。”秦逸不知内情,据实回答。


    循齐闭上眼睛,双手微微作疼,甚至不能弯曲,她咬咬牙,道:“令她进来。”


    除了颜执安外,无人敢对她动手。


    她阖眸,眼睫不安地颤了颤,原浮生翻过她的掌心看了看,浅笑盈盈地开口:“疼吗?”


    “山长想看笑话尽管看。”循齐压制着自己的怒气,撩了撩眼皮,展露几分威仪。


    有些嚣张,还有些威仪。原浮生按了按红肿的掌心,唇角扬起弧度,打得好。


    颜执安很快就来了,扫了皇帝一眼,“陛下醒了?”


    “颜执安!”循齐咬牙切齿,怒视眼前云淡风轻的人,对方却轻轻开口:“不喊九娘了?”


    皇帝没有反应,原浮生噗嗤笑了起来,笑得皇帝面容发烫。为免皇帝生气,将她伤药递给颜执安,自己行礼离开。


    颜执安换了一身衣裳,草青色的对襟,脖颈修长,她走到原浮生刚刚站立的位置上,凝着暴怒的皇帝:“你不喝酒,我自然不会打你。”


    “朕是天子!”循齐怒到极致。


    颜执安知晓她会这么说,也做好了准备,慢条斯理回答:“陛下奉臣为太傅,臣自然*有监管陛下的权力。”


    循齐:“……”


    “原正说了多回,你都不听。”颜执安瞥过她的怒容,俯身坐下来,将伤药放在榻沿上,道:“下回还喝吗?斟酌些也就罢了,偏偏将自己弄得烂醉如泥,醉后的事情还记得吗?”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责怪之意,也没有宽慰。


    循齐倒真的去想睡前的事情,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记得与杜孟说话饮酒,其余的事情,竟一点都不想起来。


    被人打了都想不起来经过,当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眼看着皇帝无话可说,颜执安戳戳她的眼睛:“这里疼吗?哭了好久。”


    “你骗朕。”循齐不信。


    “不信我,可以去问问外面听候差遣的宫娥,有没有听到你的哭声。”颜执安温和而笑,调侃一句:“哭得可伤心,还作了保证,伤好之前不饮酒。”


    她说得煞有其事,循齐当真呆住了,自己冥思苦想,颜执安拿起她的手,哀叹一声:“三日都无法握笔,也拿不住筷子,酒好喝吗?”


    “闭嘴。”循齐凶神恶煞地怒骂,下一息,掌心发疼,对方正捏着她的伤,“颜执安!”


    “陛下酒醉后喊九娘的。”颜执安握着纤细的手腕,幽幽发笑的,道:“下回再喝,还打你手板。”


    “卿该回府去了,长住宫廷,外臣会以为朕囚禁卿。卿家去。”循齐冷漠地收回手。


    颜执安端正态度,目视炸毛的皇帝:“是吗?你确定醉后不会巴巴地召臣来吗?臣这两日不来正殿,你在这谁喝酒,我并不知道。若是知道,你喝的时候便来阻拦,不会巴巴地事后来与陛下算账。”


    “朕找你的?”循齐不可置信,这不是上赶着送把柄吗?


    她深吸一口气,怨恨自己,恨铁不成钢,道:“朕知道了,卿家去罢。”


    “别闹,上药,不然明日还会肿的。”颜执安轻轻拉过皇帝的手,皇帝瞪她:“你是不是有病,打完了又来哄?”


    颜执安淡笑,丝毫不介意她的话,“你睡着后上了一遍,再上一遍,好得快。”


    这人脑子多半坏了。循齐不听她的,将双手背在身后,十分警惕。颜执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想让谁给你上药?秦逸还不知你挨打了,难道你要让秦逸知道吗?”


    秦逸知晓,更丢人了。


    “你走开,还有山长。”循齐挑眉,抬起头,直视颜执安眼中的玩味,好像哪里不对劲?


    她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循齐狐疑,颜执安悠悠一笑,扯过她的手,道:“别闹,原浮生还能给你喂饭不成?”


    循齐:“……”


    “不用你喂,我自己长手了。”


    “嗯,长手了,所以喝酒,长腿也会满地跑。”颜执安按住她的手,拨开伤罐子,抹了些药膏,轻轻地涂在掌心中。


    她的动作再温柔再亲昵,也无法让循齐感动,她就是一罪魁祸首。


    循齐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郁气,忍着掌心传来的刺痛感。


    上过药,颜执安抬手,摸摸她的额头,她又气又恼,偏头不让她摸。


    颜执安含笑,光影下,身形颀长,发色如黑,肤如凝脂。皇帝不让摸,她偏要去摸,直摸得皇帝瞪着她。


    见好就收。


    “我让人做了些粥,陛下酒醉醒来胃口不好,喝些粥暖暖胃。”


    “朕要见内侍长。”循齐不理会她的言辞。


    颜执安不走,立在跟前:“去找内侍长告状?”


    循齐一噎,她怎么知道的。循齐眯了眯眼,“朕让内侍长送卿回府。”


    “午后那么大的动静,你以为内侍长不知道?”颜执安俯身坐下,友好相视,“内侍长就在殿外,我做什么,他不知道?小皇帝,你可知你引起民愤了,旁人不敢劝,都巴不得我来管你。”


    确实,颜执安回来后,内侍长便不怎么劝说皇帝,旁人不知她二人之间的关系,内侍长看得一清二楚。颜执安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皇帝伤一根发丝。


    是以,内侍长知晓,但不管。


    循齐吃瘪,复又躺下,小心地翻身,不和她吵。


    吵也吵不过。


    她的软化,颜执安也看在眼中,无奈一笑,说道:“我让人去端粥,陛下不想臣喂,那便自己吃。”


    循齐翻身,自己生闷气。


    待端了晚膳过来,循齐当真自己去吃,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吃下去。


    一碗粥吃得很快,吃过后,宫娥收走碗筷。


    秦逸匆匆回来,她送杜孟回府,才刚回来。不想,她一进殿,就发现皇帝幽幽盯着她,好似自己做了错事。


    她略有些紧张,忙叩首请罪,一旁的颜执安扫视她:“你也累了,回去歇着。”


    皇帝一声不吭,秦逸不敢奉太傅的吩咐,她是上司是皇帝,不是太傅。


    见她不动,皇帝冷哼一声,道:“滚出去。”


    皇帝心情不好,秦逸不知何故,但还是不触碰她的霉头,迅速退出大殿。


    颜执安将自己批阅过的奏疏,摆在她的面前,“陛下过目,明日分发下去。”


    这是要事。循齐不与她计较,自己翻阅奏疏,论处理朝政,颜执安更在行,她看了几本,就丢给颜执安,“不用看的,你看着办,我想出去走走。”


    难得有人来接管,她也不用盯着,让自己喘口气。


    闻言,颜执安唤来宫娥,自己扶着她起来,穿鞋,并嘱咐一句:“陛下且安分些。”


    简单的一句话乍听温和,细细去分辨,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皇帝睨她一眼,道:“卿自重。”


    颜执安淡笑,朝皇帝行礼,“臣送陛下。”


    坐在轮椅上的循齐就这么直勾勾地看她,嘴巴动了动,但没有发声。


    颜执安看着她的唇角,辨别出她要说的话:你会遭报应的。


    小皇帝气走了,出去赏月,颜执安被逗笑了,等人出去后,收敛笑容,转而去处理政事。


    几日的时间,她已游刃有余,她走后,朝廷内换了新人,李家的人除去齐国公外,几乎都没有讨到好处。


    先帝在位时,因其身份尴尬,故而对李氏多有包容。但小皇帝不同,她是李家的女人,血脉纯正,自然不会避讳这些复杂的关系。登基三年,斩杀数位郡王,打压公主,让李家的人夹紧尾巴做人。


    血脉纯正,便是她的底气,且她的帝位是来自先帝,占据正统,除去不立皇夫外,李氏一族压根抓不到她的把柄。


    不仅如此,在此期间,皇帝让郡县举荐良才,男女不限,因此,朝中多了些女官。


    这回保下杜孟,皇帝又添一名心腹。


    三年半的时间,她确实做了不少实事。


    皇帝在外走了一圈,亥时左右回来的,梳洗过便睡觉,看都不看颜执安一眼。


    颜执安不去她跟前讨嫌,做完自己的事情便离开。


    晚上睡得早,清晨起来便早,三人难得凑在一起用了早膳,原浮生早出晚归,相府客院也整理好了,她今日出宫就不回来了。


    去相府休息便利,免得来回奔波。循齐答应她的要求,转而去看太傅:“太傅可要回家?”


    颜执安看都不看她:“不回。”


    循齐不满:“你再不回去,你的学生们会以为朕囚禁你。”


    “是吗?谁说的,应殊亭聪慧,不会这么想,其他人跟随她,怎么会这么想,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这么想。”颜执安放下筷子,拿起湿帕子擦擦嘴,望向皇帝:“但臣要去国公府训诫晚辈,黄昏回来。”


    说完,她还不忘用眼睛扫向皇帝的双手,夹了块米糕放在皇帝的碗里,“陛下,试试这个。”


    小皇帝的手拿不住筷子,故而只喝粥,颜执安似是故意提醒她,才夹了块甜糕给她吃,引以为戒。


    循齐冷哼一声,“卿不必回来了。”


    “还是要回来的,我若不回来,院正还得来我跟前哭。”颜执安慢条斯理地回复一句,转头见原浮生低头闷着笑,她轻轻敲敲桌面:“山长,注意你的仪态。”


    “知道了。”原浮生脸色憋得通红,忙起身与皇帝行礼,“陛下,臣明日来给您诊脉。”


    说完,她匆匆离开,殿内的皇帝丢了勺,抬起下颚,不悦道:“朕可以随时撤了你的太傅虚衔,那是追封,如今你活得好好的,自然不作数。”


    颜执安的目光落在她的下颚上,脖颈修长不说,那里的肌肤十分娇嫩,她无奈道:“陛下,臣就在这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闭嘴。”循齐再度动怒,拍案而起,怒视她波澜不惊的双眸:“朕从未想过让你死,是你觉得朕不可靠,一意孤行。欺君大罪,朕可以让你们颜家满门来付出代价。”


    她的神色、她的语气都不像是要杀人,而是发泄心中的怨恨。


    颜执安摆手,将秦逸等人屏退。她走近皇帝,凝视对方:“臣就在这里,陛下下旨,颜家绝对不会反抗。”


    她身上的香气,如同一层温水,慢慢地将循齐包裹起来,心中的怒气也随之消散,她转身道:“出去。”


    颜执安笑了,看着倔强的背影:“臣可能回来?”


    “随卿。”


    颜执安复又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的米糕,走过去,绕至她的跟前,将米糕喂到她的嘴边:“臣给陛下赔罪。”


    “赔什么罪?”


    “假死之罪。”


    “不吃。”循齐复又炸毛了。


    颜执安将米糕往她嘴边递了递,“臣下回不打陛下了。”


    循齐:“……”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她咬唇:“颜执安!”


    “陛下喊九娘的时候情真意切,喊颜执安时好似有天大的怨恨。”颜执安无奈极了,还是酒醉后乖一些,哪怕挨打也会将手伸过来。


    “吃了。”


    循齐就是不吃,颜执安无奈,只能自己吃了,便道:“我下午便回来,陛下想吃什么,都可以。”


    循齐蹙眉,颜执安却说:“陛下吃了臣几日膳食,好吃吗?”


    这几日是她做的?循齐不可置信,她扬唇浅笑,出宫去了。


    殿内空荡荡,她扶着食案坐下来,也不用筷子,自己用手拿了块米糕,随意放入嘴里,有些微甜。


    吃过两块,宫人道院正来了,背后偷偷告状的罪魁祸首来了。


    循齐冷笑一声,道:“令他进来。”


    秦逸也来了,扶着皇帝回榻,此时,颜执安正出宫,在宫门口遇到华阳长公主。


    颜执安下车行礼,裙摆逶迤,华阳瞪大了眼睛,“你真的没死?”


    “让公主见笑了。”颜执安不苟言笑,弯腰行礼。


    颜执安可比小皇帝性子好,华阳轻叹一口气,道:“我是听闻外面的消息,特地来找你,不如去我府上坐坐?”


    “我去镇国公府,殿下有话不如去马车说?”颜执安委婉拒绝她的提议。


    华阳吃了几回亏,不敢贸然行事,颔首道:“你上来。”


    颜执安登上公主府的马车,华阳本想询问她假死一事,最后都被挡了回去。


    见问不到实况,她便说了临安郡王的事情,临安郡王是她的侄儿,而王妃是颜执安的侄女,她二人应该能说到一起。


    颜执安在金陵,不懂这件事的具体情况,但颜家说临安郡王是被诬陷的,始作俑者就是皇帝。


    华阳也说临安郡王死得不明不白。


    “郡王说陛下与他的王妃说了,要立她的孩子为除储君,让她做储君之母。”


    闻言,颜执安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浮现嘲讽,“殿下,陛下说的话,为何满城尽知”


    颜明芷着实是愚蠢,既然皇帝有此意,她自己知晓便可,何必告诉郡王,郡王又闹得满城尽知,皇帝不杀你,杀谁?


    “我觉得,是陛下给郡王妃做局。”华阳蹙眉,心里还是心疼自己这个侄子。


    不想,颜执安面色冷淡,“就算陛下有此心,为何要闹得满城尽知,惹来麻烦不说,动摇朝廷根基,陛下岂会留他性命。真要怪就怪他自己。”


    华阳不以为然,心中疑惑,“陛下为何要这么说?”


    “或许陛下当真有此心。”颜执安敷衍一句,自己愚蠢就不要怪旁人给你下套。


    但凡这对夫妻二人有一个聪慧的,不至于落得此下场。皇帝杀了郡王,但没有剥夺王爵,颜明芷依旧是郡王妃,这不是给李家脸面,而是给那个孩子脸面。


    华阳沉默,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心中疑惑,不甘心问道:“陛下为何要立储?”她才二十岁,还未曾成亲,将来自己的孩子该怎么办?


    “或许陛下有自己的用意。”颜执安阖眸,不想再回答她的问题。


    华阳算是与皇帝血脉最近的长辈,是她的亲姑姑。如今华阳自己都不敢去皇帝跟前凑热闹,足以见得,皇帝发起疯来得有多狠。


    没有长辈的支持,她自己摸索,手段狠,一击必中。


    “殿下,臣先回去了。”颜执安起身,吩咐马车停下。


    华阳略显急躁,道:“太傅,您回来,多劝劝陛下。”


    “好,我知道了。”颜执安敷衍一句,她劝什么,皇帝如今自有威仪,她是太傅不假,但也是臣下,遇大事,以陛下旨意为主。


    两人分道扬镳,颜执安转身走上宫里的马车。


    镇国公府的人见到家主回来,急忙去通传,镇国公见到侄女,头疼不已,“你怎么回来了?”


    “长兄说我不管子侄,我听他的回来管一管,让他们过来,考一考课业。”颜执安莞尔。


    镇国公汗颜,“你别笑,你一笑我就发慌。”


    “伯父慌什么,我是听从世子的建议。”颜执安摆手,“我借您的书房一用。”


    “行,听你的。”镇国公不好与她说什么,想起一事,询问道:“你的相府还住吗?”


    “自然住的,那是官宅,不属于私宅,我活着,那就是我的,我死了,便是陛下的。”


    颜执安一面说一面走远了。


    黄昏时分,颜执安踏入正殿,皇帝正与应相说话,她进去后,应相起身,朝她行礼:“老师,我先走了。”


    颜执安颔首,目送她离开,转身之际,皇帝悠悠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都是怨恨。


    “陛下今日很乖。”颜执安点评一句,随后说道:“今日是陛下生辰,陛下吃面吗?”


    皇帝重伤一月,为着她的身子着想,万寿节也被取消了,但该吃的面条还是要吃的。


    “不吃。”循齐冷漠地拒绝,“朕怕折寿。”


    “不是陛下怕折寿,是怕握不住筷子,对吗?”颜执安走上前,语气温和,说:“臣在山中过了两年,自给自足,厨艺精进不少,陛下要试试吗?”


    循齐托腮,警惕地凝着她,想起她的女红,便道:“你的女红呢?”


    颜执安蹙眉,“臣说厨艺。”


    “朕说女红。”循齐抿唇,冷笑一声:“你明知今日是万寿节,昨日还……”


    她羞得脸色发红,双眸却是十分水润,漾着水光,看得人心口发软。颜执安笑了,笑容真诚,道:“昨日不打难不成留着今日打?”


    循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