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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清冷遇疯批

    第81章 她病了。


    颜执安的主动,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循齐的脸上。


    她抿了抿唇角,感觉到属于颜执安的味道。这一刻,颜执安是清醒的,她吻了她,却不是真心,更像是一种侮辱。


    “你是在侮辱你自己。”循齐咬得牙齿发酸。


    颜执安将她的克制与隐忍看在眼中,好在她是知事的,并不是一味纵性。她望着她:“是陛下侮辱臣。”


    “颜执安,朕是天子!”


    “陛下是天子,何谓天子?”颜执安静心询问,将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头,“陛下该知晓的。先帝令你做皇帝,一是拨乱反正,二是因为你比安王适合,她觉得你勤勉,将来会是好皇帝。”


    “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为一己私欲,搅得朝堂不宁?您的帝位当真稳固了吗?”


    “君王居安思危,勤政爱民,你做了哪一点?你对得起你老师对你的教诲吗?”


    “臣说过,您要臣,臣就在这里,你想要什么,皆可满足你,臣、是臣下,不会反抗陛下。”


    颜执安的声音清浅,不温柔不严厉,最后一句话,却如刀一般割在了循齐的心口上。


    她不是要她的身子!然而这句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朕不想……”


    “朕不想这么做。”


    与臣下私下苟合,无异于将颜执安的傲骨折断,将来一旦事发,所有的骂名都需要她来承担。


    世人对女子本就苛刻,又是百官之首,届时,百姓的口水都会将她淹没。


    她后退一步,跌坐下来,脸色苍白,她耷拉着眉眼,刚刚强撑的勇气在她的言语中荡然无存。她垂着眼眸,万般痛苦,却又无法硬起心肠继续去逼迫她。


    她如今,只有颜执安了!


    循齐没有犹豫,站起身,缓缓踏步,越过她时,微微停顿,但还是很快,抬脚走了。


    颜执安身形微颤,无力地扶着榻上小几,心险些跳出来。


    无情从外跑进来,“家主、陛下走了。”


    “我知道。”颜执安阖眸。


    无情问道:“那您的禁足解了?”


    颜执安摇首:“不会”


    短时间内,她想不通,就不会赦免。也好,她不用去日日面对她,免得诸多麻烦。


    无情失望,端详家主虚弱的面容:“您没有劝好陛下吗?”


    “无情,出去罢。”颜执安疲不堪,撑着坐下来,倚着几,难以面对无情的问题。


    怎么劝呢?她会听吗?


    颜执安陡然觉得没有右相,循齐越发霸道,这时,谁都劝不了她。


    循齐浑浑噩噩地离开左相府,登上马车,门口的指挥使上前询问:“陛下,可要继续围住相府?”


    “不必,撤了,告诉相府的人,无诏不得出。”循齐低下头,强撑的肩膀也缓了下来,苍白的皮肤上,没有一丝血色。


    指挥使挥手,吩咐人撤离。


    门口张望的陈卿容不由笑了,小东西还是有几分良心的,不会不讲良心的。她终于可以出府,闷了一月,人都要快发霉了。


    她喜滋滋地回身吩咐管事,门口的指挥使大步走来,道:“夫人,陛下有旨,相府诸人无诏不得出。”


    陈卿容嘴角的笑容,蓦然顿住,回身看向指挥使:“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怎么回事?”


    “无诏不得出。”


    陈卿容怒了一下,哼一声,气呼呼地走了,去找女儿。


    门口遇上无情,大步走过去,“你们家主与陛下说了什么?”怎么还囚禁呢,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疯了。


    无情低下头,无可奈何,“属下也不知道,只知陛下走时,魂不守舍。”


    “这……”陈卿容明白了,小皇帝没得逞,恼羞成怒,多半是想来和好的,没想到执安不给她脸面,这不,一怒之下又怒了。


    她摆摆手,自己进去看看。


    人依旧坐在窗下,这回没有看书,神色低沉,望向虚空,似在发神。


    “执安。”陈卿容低低唤她,旋即走近,端详她的面容,“事到如今,你若喜欢她,我也不会反对了。”


    颜执安笑了一下,望向母亲的目光是柔和的,说:“我喜欢她,但不能毁了她。”


    “你真喜欢她?”陈卿容诧异。


    “我也不知道,她说喜欢,那就是喜欢。”颜执安无力辩驳,“我只是希望她好罢了,希望她可以做个好皇帝,每日朝会见她,我也会高兴,可我不敢私下去见她。”


    她深吸一口气,左右为难,面对母亲,她又不想隐瞒,心口压抑。


    陈卿容骤然觉得,她的女儿开窍了,若是以往,她肯定高兴,但这回,是要命的。


    “你想她吗?”


    “想。”


    “罢了,那就喜欢,我当年对你爹也是这个感觉。”陈卿容叹气,本想发怒,可见到女儿脆弱之色,便道:“你喜欢她,便够了,为何拒绝呢?”


    颜执安说:“我不能毁了她,人人都记得她曾是我的养女。”


    “是这样,很难办。”陈卿容沮丧,俯身坐下来,可事情都到这等地步了,还能怎么办呢。


    她认真思索这件事,她不想要权势,也不想要钱,时至今日,她只担心自己的女儿是否善终。


    她说:“你确定她可靠吗”


    皇帝无情,她又年少,终究有一日,执安会老去,到时,皇帝遇到新欢,哪里会顾忌她呢。


    颜执安没有回答,她又说:“若是可靠,你就去做,何必在乎名声呢,我和你爹游乐半生。常常有人说你爹不务正业,读书人当去考功名,可他对此无心。”


    “你祖父时常说他,他沉迷诗词歌赋,也过了一生。人一生活着太累,若是锱铢必较,也很累。执安,我不求你荣华富贵,愿你后半生有依靠。”


    说着说着,她停了下来,发觉女儿神色怅然,沉默不语。


    顾忌太多,计较太多。她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若不愿,辞官回金陵,远离皇帝。如今的皇帝可威武了,也不需要你盯着。”


    “母亲,我……”颜执安语塞,眸色空洞,想要说是很忙,胸腔压抑得厉害。


    见她犹豫难过,陈卿容也不舍,低声说:“你若愿意,我也支持你,要紧的是你想着她,念着她,这股念头跟着你,无论你去哪里,都会有。你自己想清楚,也要分清楚,你对她,究竟是喜欢还是纵容。”


    “儿在外,父母也会担忧,也会时时想着时时念着,你对她,究竟是不是男女那样的感情。旁人看不清,只有你自己清楚。”


    她说了那么多,颜执安一味默然,似乎遇到极为棘手的事情,怎么都无法解开。见她如此模样,陈卿容也是手足无措,她这个女儿惯来是有主意的,当年将她祖父逼回金陵,可见心性坚韧。


    如今在儿女情事上栽了跟头,她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她能做的就是表态、支持,但大局,还是需要她自己来拿。


    颜执安默然,耳边来回响着母亲的话:你若不愿,辞官回金陵,远离皇帝。如今的皇帝可威武了,也不需要你盯着。


    外面是何动向呢?


    她已与外间隔断一月了,该去打听打听外面的动向。


    “无情。”她高唤一声。


    无情迅速入内,“家主。”


    “我猜门口的兵应该撤了,你去外面打探打探,上官家的事情如何处置,再去问问陛下近日如何?”


    陈卿容咦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外面的兵撤了?”


    这两人心有灵犀不成。


    颜执安并没有回答母亲的话,不断思考京城的局势。


    无情翻墙而出,外面苦侯的颜家探子早就按捺不住了,将近日所见,一封封书信递给了无情。


    至黄昏,无情便回来了,带回书信,也说一句:“上官家是今日才处置的。”


    “今日?拖了一月有余。”颜执安愕然。


    无情解释:“是半月前,陛下自陵中回来,大病一场,卧榻半月,今日才开朝。”


    大病一场、卧榻半月,颜执安握着书信的手猛地一颤,心口揪了起来,难怪她今日才过来。


    她放下书信,吩咐无情:“你去太医院,询问陛下病情。”


    循齐年轻,身子好,怎么会大病一场?


    无情蹙眉,道:“家主,陛下今日过来,活蹦乱跳,分明是好了,您关心她,不如想想自己。”


    被关一月,奇耻大辱。


    颜执安笑了下,眉眼冰雪消融,看得无情心口发酸,家主这么对陛下,陛下如此薄情。


    “你去问一问,别让陛下知晓。”颜执安打发无情离开,自己继续看书信,每日里都有事情发生,就连皇帝大病,朝臣是何态度,信上都写明。


    不得不说,皇帝以雷霆手段整治上官家,朝堂上下,无人求情。这一手,算是拿上官家立威了。于帝威而言,也是不错。


    上官泓挖掘皇帝养母坟墓,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世人都有三分血性,右相跟着殁了,没人可攻击,上官家一事,朝臣都看得清楚,谁敢不长眼睛来求情。


    念此,颜执安缓了口气,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待放下茶杯才看到自己发抖的双手。


    看,就连我自己都不信她可以收拾烂摊子。可她争气,将右相留下的烂摊子都收拾好了,敲山震虎,她是少帝,不是幼主了。


    颜执安抿唇笑了,微抿唇,不觉抬手,指腹抚摸自己的唇角,似乎还有小皇帝身上的香气。


    年少之人,香气盈盈。


    颜执安阖眸,心中难受,很快,抛开这些糊涂的想法,继续去看。


    一封封书信看下来,确认两件事,上官家的案子解决,朝臣无不服。


    二是她病了,半月有余。


    第82章 陛下的点心,很甜。


    门口的兵撤了,往左相府行走的朝臣也多了,可至门口,府门不开,再三询问,里面的人回复,陛下降旨,左相诸人府不得进出。


    兵撤了,旨意还在。


    一时间,众说纷纭,未曾摸到头脑,皇帝又降旨,升吏部应殊亭为右相,接管上官仪的事务。


    小皇帝一手接着一手,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不等应殊亭做出反应,边境来报,羌族易主,新国主登基,失踪的太后也回去,一时间,与我朝化干戈为玉帛,年年进贡,岁岁来朝。


    这是喜事,朝臣面上露出喜色,转而一想,左相还在府里禁足,皇帝这是闹得哪一出。


    老臣都知晓皇帝与左相的关系,两人曾是母女,颜执安为皇帝铺路,花费人力物力,小皇帝登基大半年,也是尊敬有加,怎么突然就变了,难不成生了嫌隙。


    与左相不和的朝臣开始落井下石,弹劾颜执安行事霸道,不止一人,一来二去,墙倒众人推,弹劾的奏疏便多了起来。


    小皇帝并不好欺负,挑了一人,杖责五十,打废了双腿,赶出京城,这股风气自然而然就止住了。


    打了官后,众人又明白,小皇帝还是在偏袒左相,但为何不放人家出来。


    时日渐久,左相手中的人慢慢朝她归拢,反而让右相应殊亭得了便宜,朝廷之上,唯她为首。


    但她是左相一手提拔上来的,心中念着老师,不时去左相府门口溜达一阵,数度登门,都被旨意逼了回来。


    等待许久后,她联合朝臣,为左相求情,妄图逼迫皇帝放老师出发,杀也好,打罚也罢,总该有个章程,光是这样关着,是何意思?


    可皇帝看到她们后,冷冷一笑,并未理会,任由她们跪着求情。


    事后,皇帝打发她们,自己前往左相府而去。


    陈卿容闲得发慌,抱着又胖了一圈的白胖,坐在待客的正厅里,假装今日有客人来,等了半晌,竟见一人穿着玄袍,大步而来,她眯了眯眼睛,是小皇帝提着一只铁笼子来了。


    小皇帝今日不穿裙裳,换了一身女儿家的劲袖窄袍,倒显得十分英气,十七八岁的孩子,正值少年,意气风发。


    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循齐走近,见她笑容不对劲,纳闷道:“夫人笑什么?”


    “笑陛下长得好看。”陈卿容说了句实话,不得不说,循齐配她女儿,确实可以相配,但身份不符合,年岁也不行。


    她语重心长道:“你放我出去,可好?”


    “您孝期过了吗?”循齐阴阳怪气,“你可是要守三年的。”


    陈卿容白她一眼,“将我夸赞陛下的话收回来,陛下长得真丑。”


    循齐不恼,反而笑了,陈卿容一眼扫过她的铁笼子,见是一团白色的,心中好奇,“这是什么玩意儿。”


    “好玩意儿,不是给你的。”循齐恐她争抢,将铁笼子往后藏了藏。陈卿容不甘心,“你又不让我出府,带个好玩儿的还不给我,你是要闷死我,继承的我家产吗?”


    “你的家产,我不要,我要左相的。”循齐抿唇笑了,唇红齿白,眉眼动人,一笑间,扫去多日阴霾,“你的钱不多,左相才是富可敌国。”


    嘿,被嫌弃了。陈卿容盯着铁笼子看了一眼,不是猫儿,也不是兔子,是什么玩意儿?


    循齐转身走了,陈卿容跟上去,唠叨她:“你和她吵,关她就关她,你别关我啊,我又没拒绝你。”


    如今身份悬殊,陈卿容不敢造次,尽力哄着这位祖宗高兴,说了一路,人家一句话都不回。


    做了皇帝,心思深,都不和她玩了。她哀叹一声,道:“你放她出去罢,你们的事情,我答应了。”


    “你答应有何用,你做得了主吗?”循齐停下脚步,白净的小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您做不了主的。”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太强。陈卿容气个仰倒,“你这个崽子,以前跟着我屁颠屁颠的,如今得脸就不认人了,我怎么就做不了主……”


    “母亲。”


    简单两字让陈卿容顿住,她转身看向路对面的人,先一步告状:“她先侮辱我的。”


    循齐扫她一眼,嘿嘿笑了,添上一句:“朕说的是实话。”


    “你们的事情,我不答应了。”陈卿容故意说上一句,又剜了小皇帝一眼:“迟早遭报应的,还有你。”


    说归说,她还指着笼子里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循齐笑成一团,就连颜执安也抿了抿唇角,待人走了几步,颜执安收敛笑容,道:“陛下,随臣来。”


    陈卿容的幽默,给两人一个很好的开头,循齐心情不错,跟着颜执安进屋,将笼子放在桌上。


    颜执安的注意力被笼子缩成一团的小玩意吸引了,她拿手戳了戳:“这是何物?”


    “羌族的事情解决了,鸿胪寺卿不日回来,这是她献给朕的,想着有趣,就给你带过来。”


    循齐察言观色,觑她一眼,见她俯身看着笼子,心中的石头暂时落下来。


    看了会儿,颜执安便说起羌族的事情,循齐将知晓都告诉她:“太后回去了,羌族安宁,你不用担心。”


    这是先帝在世前的事情,能在循齐手中解决,也算是她的政绩,两国修好,边境安宁,是一桩极的事情。


    颜执安颔首,道:“陛下果断。”


    听着她敷衍的话,循齐有些不满足,道:“朕只能得你四字?”果断什么?


    笼子里的团子朝外头嗅了嗅,似乎闻到了陌生气味,吓得又缩了起来。


    颜执安看看雪白的团子,又看向气鼓鼓的小皇帝,肌肤晶莹,眼眸漆黑,黑白分明,她思索道:“陛下如今行事越发稳妥,是我朝之善。”


    前面夸得好好的,后面那句让循齐不高兴,讥讽一句:“是呀,左相心里只有江山,哪里有朕。”


    颜执安不理她,随口问一句:“厨下新做了点心,陛下可要试试?”


    “不吃,没胃口。”循齐撩袍坐下,她又不是来吃东西的,她努力摆出帝王威仪,看向左相:“你想好了吗?”


    “陛下还是关着臣为好。”颜执安淡淡一句。


    外面的事情,每日都会传进来,渐渐地,她也放平了心思,只要不乱,她出去与否,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循齐坐着,颜执安站在眼前,说话时感觉一阵阵压力袭来,压得她心口发慌。


    “你坐下。”循齐指着一侧的空位。


    颜执安俯身坐下,与皇帝平齐,耳畔传来小皇帝的轻呼声,似是松了一口气,她转身看过去,触及皇帝消瘦的下颚,劝谏的话再度被吞了回去。


    皇帝长高了些,肩薄腰细,坐在眼前,眸色水润,沉默间似乎回到以前,恢复乖巧之色。


    循齐望着虚空,眼神空洞,她绞尽脑汁说了朝廷里的事,怎么发生,怎么解决,事无巨细。她说的事情,颜执安都知晓,她在朝近乎二十年,怎么会没有人自己的人脉探子。


    她说,颜执安便听着,不附和不反驳,听了半晌,她陡然觉得皇帝进步很大,大到让她惊讶。


    右相的死,让她长大许多,如同一夜春风来,竹笋而起,快速长成半人高的模样。


    被逼着长大,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颜执安想要开口询问她的病可好了,太医院的回答,模棱两可,让人放心不下。思索一番,颜执安起身,道:“今日女医来诊脉,陛下不如也一道?”


    不想,循齐十分抵触:“朕有太医。”


    颜执安无法,“人很快就过来,让她搭脉看看。”


    循齐冷脸看着她,像是想要看清她的意图,想了半晌,都没有想到,但她还是拒绝了。


    “你坐下。”循齐感觉头疼,道:“你不想说话就别说话。”


    语气凶巴巴的,颜执安抿唇笑了,这抹笑容极浅极淡,循齐没有看到,她发着呆,享受片刻的宁静。


    在这里,她感觉到累,筋骨松缓下来,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她探头朝内寝看去,一旁的颜执安以为她多心,便道:“里面没有人。”


    听到没人,循齐自顾自起身,往里面走去,她的行动很奇怪,颜执安跟了过去。


    进去就见小皇帝合衣躺下,她急道:“脱了衣裳再睡。”


    穿着衣裳睡,起来的时候会特别冷,尤其眼下过冬,极易感染风寒。


    循齐不情不愿地起身,伸手脱了外袍,丢在一侧,钻进被子里。


    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颜执安不得不走过去,将地上的衣裳捡起来,也不说话,转身出去了。


    片刻后,她又进去看看,榻上的人睡着了,来这里就为了睡一觉?


    颜执安越发摸不清她的心思了,但人来,得好好伺候,她唤来婢女,做些皇帝喜欢吃的。


    人睡着了……颜执安想起一事,悄悄唤来女医,去诊脉。


    女医见她神色,似乎有些神秘,颜执安一再嘱咐:“别弄醒她。”


    女医神色犹豫,想起小皇帝往日的模样,心中也不怕,悄悄跟着家主入内。


    小皇帝睡得沉,两人进来也没有察觉,颜执安俯身,本去摸索她的手腕,可一低头就看到她睡着的模样,双颊通红,眉眼紧皱。


    她小心地将手伸进被子里,摸到循齐的手,悄悄拿出来,示意女医来诊脉。


    女医上前,瞧了一眼家主的鬼祟之色,险些就要笑了出来。


    片刻的功夫,两人退出来,关上门,颜执安先问:“陛下身子可好?”


    “挺好的,只是忧思过重,大概睡不好。我开些助眠的补药?”女医下意识询问家主。


    “就算你开,她也未必会喝。”颜执安摇首,她如今,提防心很重。


    女医便退下了。


    陈卿容不甘心,又来了,见笼子还在桌上,顺手就拿了,“不让我看,我偏看,走了吗?”


    “睡下了。”


    “哎呦,在你这里睡觉?”陈卿容疑惑,“她都是皇帝了,怎么还那么闲?”


    颜执安望着母亲,眼神涣散,耳边响起女医的话:只是忧思过重。她解释:“她也很累,您别这么说她。”


    “累什么?过来就趾高气扬的,这是什么玩意儿?”陈卿容指着笼子里的东西,“不是兔子啊,我以为是兔子,好像是只狐狸。”


    没事来送狐狸是什么意思?她看向女儿:“她觉得你是个老狐狸?”


    颜执安:“……”


    “她不是您,没这么重的玩心,您将狐狸放下,她还没走,醒来看不见又得吵。”


    陈卿容低头看了眼雪白的狐狸,眉眼紧皱,思索道:“不如你辞官吧,我听说应殊亭升官了,你能做的事,她也能,憋在这里,迟早出事的。”


    来这里睡觉?想干什么。


    “罢了,您走吧。”颜执安觉得头疼,伸手将狐狸笼子夺了过来*。


    陈卿容多日没有出府,憋得慌,看到稀罕玩意,忍不住又抢了回来,“给我玩两日,我再给你送过来,就当孝敬我了。”


    她提着笼子走了。


    循齐一觉睡到黄昏,睡得头昏脑涨,迷迷糊糊爬坐起来,先呆了呆,眼前浮现熟悉的身影,她想都没想,伸手去抱住对方。


    颜执安闻声而进,刚靠近就被皇帝抱住,下意识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人刚醒,又从被子里出来,浑身都是热的,尤其是后颈,又热又软,摸起来,很舒服。


    “醒了?”颜执安拍了拍她的后背,“该回去了。”


    循齐听着她的声音,思绪转回来,下意识就推开她,望了一眼外头,日落黄昏,她有些急了,道:“你怎么不喊我。”


    颜执安没有回答,俯身给她穿上靴子,循齐蓦然顿住,见她伏低做小姿态,心中很不舒服,却又不舍得推开。


    她对她,只愿做君臣。


    循齐心口猛地一疼,双手紧握成拳,颜执安不知她的想法,站起身,从一侧拿过衣裳,回身披在她的身上,道:“回去的时候慢一些。”


    循齐怔怔地看着她,想要伸手去摸摸她,又害怕她说那些讥讽的话,犹豫两息,颜执安抬首看她,“陛下,抬手。”


    “不用你,我自己来。”循齐后退一步,自己穿好衣裳,大步对外走。


    颜执安追上一步,外面冷,她从婢女手中接过手炉,想要给循齐,可循齐出门后小跑走了。


    手炉都没有送出去。颜执安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间,久久站立,她睡了这么久,匆匆回去处理政事?


    颜执安莞尔笑了,回屋坐下,低头看着送不出去的手炉,抚摸良久。


    ****


    皇帝气喘吁吁地回到大殿,应殊亭等了许久,忙行礼,皇帝调整呼吸,平静道:“卿随朕来。”


    应殊亭等候皇帝半日,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转头看向内侍长,内侍长同她摇首,示意她别提此事。


    应殊亭来见皇帝,依旧是提左相的事情,这么关着不好,许多事情都是左相经手的,还是得要她来处理。


    她初掌右相之职,年岁又小,许多事情不敢拿手,循齐思索须臾,想着左相一职空虚……


    君臣心思各异,她说道:“左相就在府上,你有不懂大可自己去问,是她自己不愿见人。”


    小皇帝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让应殊亭十分高兴,她辞别皇帝,立即去见老师。


    门口放行,仆人将她引去见左相。


    人在书房,她手中抱着送不出的去的手炉,眼睛看着书,心思不知飘去哪里了。


    应殊亭见到她时,大为喘气,忙跪下道:“老师,学生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您可是与陛下生了嫌隙,学生惶恐多日,今日联合朝臣去劝说陛下,再不见您,学生都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去劝陛下了?”颜执安蹙眉,难怪今日会过来,她摇首道:“不必劝她,有些事情,需要她自己想清楚,逼也无用。你先起来,别紧张。”


    老师平和之色,让应殊亭缓和下来,左相指着对面的坐榻让她坐下来,道:“你来何事?”


    “无甚要事,我总是心中不安。”应殊亭坦然,她没想到皇帝会选择她任右相,朝廷中大把的重臣良臣,为何偏偏选她。


    颜执安也安抚她:“你是我的学生,陛下自然信你。”


    颜执安比皇帝自己都清楚,选择应殊亭,多半是因为她。她的话,让应殊亭不解:“既然如此,陛下为何……”


    关着您,三字堵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颜执安自己比应殊亭还要平和,不愿提及此事,便问:“今日可有棘手的事情?”


    随后,她又添了一句:“陛下处。”朝臣这里再棘手的事情,也与她无关。


    “这倒没有。”应殊亭摇首,陛下登基快一年,她是亲征的,不是没有权势的傀儡皇帝,一年来的进步,有目共睹。


    这回清算上官家一党,行事霸道,手段雷霆,彰显皇帝威仪。


    她说:“陛下好是好,就是右相去后不大爱笑。”


    她以前也见过小皇帝,尚为颜家少主时,意气风发,见人就笑。回朝后,也是爱笑的。登基后,见人就不怎么笑了。如今右相殁了,再见她,回回都是肃然之色,好像从孩子到成年人,突然就跳了过来。


    提及上官仪,颜执安也是良久无语,便道:“既无事,你回府吧。”


    “老师,陛下说您自己不肯出府,这是为何?”应殊亭急急出声,“可是陛下猜疑您?”


    小皇帝挖了个坑,让颜执安跳下去。不想,颜执安说道:“我脑子还没有坏,为何不出府,是她因上官右相一事迁怒我,至于猜疑,从未有的。”


    应殊亭想起来,右相死后,老师就被禁足了,她只好说道:“我再劝劝陛下。”


    “不必,这是我与她的事情,你们莫要管。”颜执安不赞同,“你越劝,她越烦。”


    一句‘我与她的事情’透露出私人恩怨,应殊亭还想再说,老师起身赶客了。


    天色黑了,婢女进来掌灯。


    颜执安起身,在案后坐下,整理这些年来的书籍、心得。


    没过两日,左相府也给皇帝送了一只木箱子,里面都是书。


    木箱子送到大殿,循齐看着箱子,起先发怔,内侍长提醒一句,“陛下、陛下?”


    循齐轻轻叹息,走到木箱跟前,内侍们顺势打开盖子,她看到了一本本书籍,内侍长高兴道:“左相还是惦记您的。”


    “她只是惦记少帝无法平衡各方。”循齐转身,不愿去看,颜执安心中,当真只有江山、天下百姓。


    她困她,她便甘愿困在府里。


    颜执安有很多种办法出府,哪怕是联合朝臣逼着她,但颜执安什么都没有做。


    “陛下?”内侍长见她神色颓靡,心中也不免心疼,“你与左相是否有了嫌隙?”


    “阿翁,左相想辞官了。”循齐淡淡一笑,忍了忍,泪水盈眶,但又不肯示弱,转身走向宝座,道:“将书送去朕的寝殿。”


    她喊阿翁,内侍长就知晓她内心的孤寂,但此刻,他无法开口。


    隔日,循齐又去了左相府,提了一盒子点心,依旧先见的是陈卿容,她刚偷偷摸摸出去了,回来恰好被皇帝抓个正着。


    她讪讪一笑,准备开口,小皇帝似乎没有看到她,直接走了。


    她转身看向婢女:“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看不见吗?”


    “陛下似乎有急事。”婢女看向皇帝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似乎去找家主。”


    陈卿容摆摆手,“不管她,我们回去玩儿。”


    她给狐狸做了几件衣裳,正好回去试试。


    循齐走到了卧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探头探脑,十分心虚,她正犹豫,后面传来声音:“陛下?”


    “啊……”循齐惊了一下,忙回身,颜执安从园子里回来,见她提着食盒,东张西望,不敢进屋。


    她的目光落在食盒上,主动去伸手,“陛下怎么了?”


    “庖厨坐了点心,很好吃,给你尝尝。”循齐脸色微红,不敢去看她,随着她去拿走点心。


    颜执安接过食盒,道:“陛下进去坐坐。”


    她将食盒递给婢女,婢女接过来,跟着进去,打开食盒,将里面一盘子点心端出来。


    颜执安看着盘子里的点心,目光凌然,随后,复又温和,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循齐还没说,她就吃了,循齐看她一眼,随后又看向其他地方。


    卧房一切如旧,如循齐在相府时一样,似乎从未变过。颜执安一袭家常的衣裳,与初见时一模一样。


    循齐思索一番,正想着开口,颜执安突然开口:“陛下的点心,很甜。”


    第83章 只怕陛下要罢黜老师的相位。


    突然一句话,打破了寂静。循齐怔怔,疑惑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话又止在唇角。


    颜执安吃了一块,笑了笑,恰逢婢女来奉茶,她接过来,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冲淡口中的甜腻之味。


    “陛下既然来了,怎地不说话?”颜执安放下茶水,转而看着她,目光带了几分柔和,“今日不忙?臣让人送的东西,可曾看了?”


    “还未曾看。”循齐深吸一口气,徐徐低下头,似有难言之隐。


    婢女退下去,颜执安却道一句:“风冷,关上门。”


    婢女闻言止步,关上门,屋内仅仅二人。


    颜执安起身,往内室而去,道:“臣这些时日无事做,绣了香囊,你来看看。”


    香囊?循齐眼眸微眯,唇角弯弯,忍不住跟了进去。


    窗下的坐榻上摆着一几,几上摆着竹篮,一只白色的香囊放在里面,绣面上是一只小老虎。


    虎为山中野兽之王,用来送皇帝,也十分合适。


    颜执安递给皇帝,素净的面上浮现笑容,与往日的严厉之色大不相同,循齐低头,目光落在她的莹白的指尖上。


    她盯着看了一眼,没有回应颜执安的话。


    她的反应有些迟缓,看得颜执安心中不忍,“小齐?”


    “我在。”循齐蓦然抬首,撞进她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颜执安走近一步,将香囊递给她,“今日过来怎么呆呆的?有难事?”


    “没有。”循齐接过香囊,指腹擦过上面的小老虎,是老虎,在颜执安眼中,她依旧是皇帝,是天子。


    她伸手捏住香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趁机捏住她的手腕:“我不想与你做君臣。”


    颜执安没有拒绝,朝她一笑,温柔如水。她登时目瞪口呆,像是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左相。”


    颜执安凝着眼前的人,无端用力,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少年人,肌肤雪白柔软,抚摸起来,十分舒服。


    屋内仅两人,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得窗柩哐当作响。


    颜执安的手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地、抚过燥热的心口,循齐脑子一热,靠过去,亲上她的唇角。


    两人相拥,唇齿相依,年少之人,热血方刚,抱住心爱的人舍不得放手,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心口里。


    颜执安险些窒息,忍不住推开她,眼前一阵晕眩,握着循齐的手却没有放开。


    “颜执安,你吻了谁”循齐质问她,声音冷冷的。


    药力很快就散了,颜执安有些头晕,循齐扶着她坐下,自己蹲下来,仰首看着她的面容,不肯错过她一丝表情。


    她复又问了一遍:“颜执安,你吻了谁?”


    颜执安以手撑着额头,心口一阵发热,热意来得快、散得快,她低眸,就看到小皇帝冰冷冷的眼神。


    “你为何这么看我?”颜执安疑惑。


    循齐冷笑,昙花一现,来得快,去得快,让人措手不及。


    “颜执安,你欺骗世人,到最后连自己也欺骗了。朕告诉你,朕一定会立后。”循齐站起身,眸色狠厉,“我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就算是死,我也要去办。”


    “循齐……”颜执安一声疾呼,“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立你为后,你不做左相,那就做皇后。”循齐幽幽地看着她,“朕不信,他们会反了天不成。朕忘了,禁卫军中还有左相一半的兵力,你若不愿,大可趁机扶持安王,朕等着你。要么立后,要么你废帝,朕退位。”


    颜执安望着她,先是震怒,随着循齐的话说完,她很快又平静下来,道:“如果臣都不选呢?”


    总会有第三条路走的。


    “陛下年轻气盛,过年才十八岁,不知天高地厚,休要钻牛角尖。”颜执安也跟着站起身,与她对视。


    两人身高相似,小皇帝还会再长,指不定明年就会超过她。


    她越冷静,越平和,循齐越发不甘,明明喜欢,为何不能正视呢。


    循齐眼中的挣扎,很快就被不甘压了过去,她后退一步,道:“朕是天子,是天道选定的君主,为何要受人的束缚。”


    大言不惭的话,气得颜执安发笑,但她没有与皇帝争执,只道:“陛下若要兵权,臣可给你。臣说过,你要什么,臣给什么,哪怕是臣,但立后一事,万万不可。”


    她静静地望着陛下,人就在眼前,触手可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小皇帝心口天人交战,心中如烈火烹油,背着身后的手紧紧握住,这一刻,她险些就要答应了。


    不成,若是这样,自己成了昏君,对不起先帝对不起老师。


    她后退一步,道:“在你眼中,朕就是这么饥不择食”


    一句饥不择食,让颜执安无端红了脸,道:“不许胡说。”


    怎么就和饥不择食牵扯上了。


    一句饥不择食,让两人平静下来,颜执安嘲讽皇帝:“陛下过来就是给臣下药的?”


    “朕只是让你看清自己的心。”


    “臣一生,并无喜欢的人,药效后,是谁就是谁。”颜执安否认刚刚的事情,“反是你,都做了皇帝,还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循齐觉得她虚假透了,拿皇帝的身份说话,与她说不通,叫不醒装睡的人,转身走了。


    她又气走了。


    颜执安坐下来,想起外面的点心,起身去拿进来,唤来无情:“将白胖招来。”


    片刻后,白胖被抱了过来,放在几上。


    颜执安将点心放在白胖的脚下,白胖嗅了嗅,当即吃起来。


    吃过一块,颜执安又给它一块,一连吃了三块,盘子里就剩下一块了。颜执安见它吃得多,便道:“都吃了。”


    白胖不肯吃了,往地面上跳去。跳下去,刚爬起来,就似喝醉酒一般,东倒西歪的。


    它转了个头,朝颜执安扑来,抱着她的腿不可肯放,甚至拿嘴去舔舐她的鞋面。


    颜执安神色淡漠,漠视白胖的行为,刚刚自己就是这么对皇帝的?


    不过白胖吃了三块,分量极重,与她应该不一样的。


    “家主,鸿胪寺卿有信来。”无情拿着信走进来。


    颜执安接过信,扫了一眼,冷冷一笑,无情担忧道:“鸿胪寺卿给您写什么?”


    “别管她,没好事。”颜执安丢到炭盆里,扶额阖眸,当做未见。


    羌族的事情已经结束,鸿胪寺一干人等在回来的路上,纪秦十分孝顺,给老师带回来一个羌族女人,询问老师要不要。


    她哪里是给老师的,分明是自己招惹回来的,想献给老师。颜执安怎么会要呢,她自然就收为己用。


    打的一手好算盘。


    颜执安想了半晌,唤来无情,道:“鸿胪寺卿回来后,让她来左相府。”


    “是。”无情应声。


    仔细算一算,鸿胪寺卿一行人走了一年,去年这个时候走的,算一算,也该回来了。


    ****


    循齐怒气冲冲离开左相府,还没回宫就冷静下来了,待入大殿,收敛情绪,恢复常色。


    内侍长跟在她后面,不敢言语,等她坐下后,才说:“陛下用午膳了吗?”


    “朕不饿。”循齐深吸一口气,气都气饱了,不用吃。


    她说的不饿,那就是没有吃,内侍长心疼她,欲劝说,外间朝臣来见,他只得退下去。


    鸿胪寺卿回来时,京城下了第一场雪,大雪纷飞,银装素裹,京城内外,冰天雪地。


    她一回来,先去见老师,刚进屋脱下大氅,喜滋滋地去看老师,对方抬首,冷冷地看着她:“跪下!”


    膝盖比脑子更听话,咚地一声,就这么跪了下去,疼得她心口一颤,“老师、老师,您这是干什么,您又不是我媳妇,膝盖在我身上,怎么就那么听你的话呢。”


    颜执安不苟言笑,冷冷地看着她:“是你给了陛下昙花一现的情蛊?”


    “昙花一现是什么?”季秦悲惨地跪在地上,仰首看着老师,“那是什么东西?”


    颜执安目光淡淡,转而严厉,不发一言,吓得季秦就招了,“老师,我要养家糊口,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就卖给她玩儿。她特别不厚道,到今日,钱都不给我。”


    果然是她。颜执安扶额,情蛊坏事,闹得皇帝不宁。她不想去看季秦,后悔当日提拔,早知今日就该赶出京城。


    老师不语,季秦觑她一眼,悄悄地看着她,十分不解:“老师,是不是小师妹大逆不道用在您身上了,您这是喜欢谁了,竟然如此苦恼,你告诉我,我给你去提亲,不论是男是女,三日后送上您的床。”


    “闭嘴!”颜执安拍案怒视,眼中闪过厌恶,“你搅得朝堂不宁,还有脸嬉笑怒骂。”


    这么一骂,让季秦慌了,一颗小小的情蛊,怎么就搅得朝堂不宁。


    对于老师莫名其妙的话,季秦很不理解,道:“老师,您是不是冤枉学生了?”


    “季秦,我都有活剐了你的心。”


    “你吃了?”季秦嗅到些东西,“您若吃的话,是没有记忆的,谁告诉您的?陛下给您下药,还巴巴地告诉您?”


    这个小皇帝不大聪明呀!


    颜执安内心纠结,她也有错!她凝眸不语,极力思考对策,最终,还是无法两全。


    “老师?”季秦伸手去扯了扯老师的裙摆,“您别生气,我可以来弥补的。您告诉我,怎么弥补?”


    颜执安拂开她,看都不想看她一眼,道:“你走罢。”


    “老师,你生我气了?”季秦意识到不对,自己往日怎么闹,老师最多嗔怪一句,今日显然是厌恶她了。她上前去扯了扯老师的袖口,“老师,我可以弥补的,您别不要我。”


    “季秦。”颜执安轻叹一声,低头看着她,道:“你不必如此,我很快便不是左相。”


    “那是什么?”季秦疑惑,嘴巴比脑子很快,“您要做皇后吗?”


    越说越不像话。颜执安再度拂开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厌恶,“季秦,你走罢。”


    “老师,别呀,您好歹告诉我,我哪里错了。”季秦不肯撒手,厚着脸皮去抱上老师,如同抱着摇钱树,就差扬天痛哭:“老师,我错了,别不要我,是不是陛下误会你了,是不是你亲了陛下,我去给陛下解释,那个药有问题,时灵时不灵。”


    颜执安低眸,不耐烦她:“撒手。”


    “不,您原谅我,我就撒手。老师,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您以后不要我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养媳妇。”


    颜执安哭笑不得,她就差点将‘你不要我,我怎么跟你要钱’这句话摆出来了。


    她说:“想将功赎罪?”


    季秦拼命点头,颜执安拨开她的手,道:“别碰我。”


    季秦撒手,规规矩矩地跪好,正欲撒娇说上几句好听的就听到老师说:“我想要一味毒。药。”


    “老师,别,你要弄死谁,我来,别脏了自己的手。”


    “你自己吃。”颜执安抿唇。


    季秦再度嚎啕大哭,“老师,别这样,你不能有了小师妹就不疼我了,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您别弄死我。”


    颜执安无奈,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忍受着十分的痛苦,恨不得让她闭嘴。


    “好了,再哭一句,丢出去。”


    “老师,只要不给您自己吃,我这就去给您找来。”季秦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立即绽开笑脸,“您要弄死我也没有关系,我有假死的药,我吃一颗,死给您看,等您消气了,我就活过来。”


    她比循齐的话多得多,循齐做了皇帝后就不爱说话了,她倒好,官位越高,话越多。


    颜执安无奈,一抹愁绪笼上眉间,不过,她听到了季秦的话:“你怎么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药?”


    “我有个媳妇是胡地圣女。”


    “圣女惯来不嫁,怎么会给你做媳妇?”


    “圣女不嫁男人,嫁女人。”季秦随口胡扯,说得颜执安再度扶额,她恨不得将人丢出去,太吵了。


    她好奇道:“既然如此,她怎么会跟你?”


    “她想嫁给我,后来被抓回去了。”


    “你没去救她吗?”颜执安疑惑道。


    季秦摆摆手,“不敢救。”


    颜执安越发不明白:“为何?”


    季秦说:“她说我敢背叛她,她就让我尸骨烂成血。”


    颜执安再度听到荒诞之言,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便道:“药拿来。”


    “老师给钱吗”季秦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对,忙改口,解释道:“老师,我送给您,不用您花钱。你若想花钱也可,买一送一,我再送您一颗。”


    颜执安:“……”


    “我要你手中所有的药,包括昙花一现。”


    “那不成,陛下与我买了昙花一现。”季秦摇摇头,一不小心将皇帝出卖了,说完后,惊悚地看着老师,随后改口:“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这里没有昙花一现了。”


    颜执安不得不看向她,眼光悠悠,唇角轻轻勾了勾,“季秦,我这里有账簿。有你这么些年来从我手里拿走的钱。”


    “哎哟,提什么钱,老师,我们亲如母女,我就是您的女儿,怎么可以提钱了,我回去就把库房里所有的药给你送来。”季秦故意叹气,摆摆手,“老师,不用花钱的,我都送给您,无私奉献。”


    颜执安:“滚出去。”


    “老师,别生气,我这就滚、这就滚。”季秦损失惨重,哭唧唧地退出卧房。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颜执安被吵的头疼,撑着整理思绪,


    晚间,季秦就将一盒子都送了过来,昙花一现的药竟然还有几十颗,颜执安看都不看,直接丢进炭盆里。顷刻间,化为灰烬。


    还有一些乱七八遭的药,都丢进火里。


    最后留下一只白瓷罐子,上贴了红纸,写了药名:阎罗。


    昙花一现已被毁了,小皇帝也没法折腾了,颜执安缓缓地松了口气,但愿她日后乖一些。


    ****


    鸿胪寺卿将功折罪,朝廷不予追求,依旧让她居鸿胪寺卿,其余人,论功行赏。


    旁人赏银封官,唯独她,什么都没有捞到。她叹气,左看一圈,右看一圈,咦,老师呢?


    等皇帝散朝,她悄悄去找师姐,“老师了她可以说不来就不来吗?”


    应殊亭闻言,睨她一眼,道:“老师多日不朝了。”


    “为何?”季秦脑子反应再快,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昨晚去见老师,老师并未提及此事,甚至,神色如旧,并无不妥。


    怎么就不上朝了?


    朝臣陆陆续续退出去,应殊亭不敢留下来,抓住师妹的手,拉住她出去说。


    待人流走尽后,她才说:“陛下因右相上官仪一事迁怒老师,囚禁老师于府上,这些时日,我还可去看看她,前些时日,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特地去求情,陛下说是老师不愿出府,不愿上朝,我至今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满朝都在劝说,为何只怪罪老师一人。”


    应殊亭有满腹委屈,找不到人说,如今见到师妹,尽数说了出来,“我怎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右相如何殁的?”


    “风寒而死。”


    “未必就是风寒,当与老师有关。”季秦敛目,想起老师昨日的话,难不成还与昙花一现有关系?


    可右相犯的是孝道大罪,与昙花一现并无关系。


    她想了想,应殊亭道:“我怕再这么下去,只怕陛下要罢黜老师的相位。”


    她的话,让季秦再度想起老师昨日说的话。


    老师说:“你不必如此,我很快便不是左相。”


    “师姐,你能居右相,你觉得老师还会担任左相吗?谁不知晓你与老师的关系,陛下怎么会任由老师一人独大。”季秦心凉了半截,可这究竟与昙花一现有何关系?


    应殊亭苦笑:“我也发现了,可我能怎么办老师与陛下怄气,不肯上朝……”


    “大概是老师要辞官了。”季秦语气重重,“师姐,我去寻陛下。”


    “你做什么?”应殊亭大惊失色,伸手去拉她,“你疯了,你可晓得陛下因前右相惩治了多少人,上官家一族,就此覆灭,你勿要以卵击石。”


    季秦拂开她的手,径自整理衣袍,“陛下想做什么,我也清楚,无非是想要拿老师立威罢了。她倒是忘了,是谁在纪王眼皮子下面养她的。”


    忘恩负义的东西!


    应殊亭拉不住她,道一句:“你这样做,无异是让老师难做。”


    季秦停下脚步,不得不回身看着她:“那怎么办,就这么让她罢黜老师?”


    “也有可能是老师自己想不透。”应殊亭试图安抚师妹,“你去问过老师再说。”


    两人拉拉扯扯地离开垂龙道。


    她们口中忘恩负义的皇帝坐在殿内,翻着奏疏,待疲惫时,看向外面的风雪,发了会儿呆,复又低头。


    雪化后,颜执安让人送信,她在府里酿了梅花酒,亲侯陛下。


    循齐听到传话后,没有半分喜色,而是看向内侍长:“阿翁,会不会是鸿门宴?”


    “怎么会呢,左相待您如亲女。”内侍长慈爱地笑了,“她不会这么对您的。”


    循齐摇首,“不去,阿翁,您去,就说朕近日事务缠身,不得空,若真有梅花酒,您给朕带回来。”


    她才不会上当呢。


    内侍长接下之意,又问道:“可要赐下些什么?”


    循齐认真地想了想,让人去库房带些补品过去,其余的俗物,颜府比宫里还富有。


    内侍长当即带着皇帝赏赐的补品去了。


    颜执安卸下职务,禁于府中,整个人清瘦许多,见内侍长过来,忙上前行礼:“您怎么来了?”


    “陛下胆子小,不敢过来。”内侍长慈爱,就这么将皇帝出卖了,又道:“这些时日,陛下忙碌,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确实无暇分身,让我来与左相告罪。”


    恰逢冬日里,各处都忙,颜执安也是从中过来的,自然理解,她颔首道:“劳您走一趟了,告诉陛下,若得空便过来,臣以酒等之。”


    “左相不如进宫?”内侍长劝说,皇帝又没说不让左相出府,自己关着自己,也不是事儿。


    颜执安淡笑,她若入宫,三句话不妥当,惹怒了小皇帝,自己还能出宫吗?


    “劳烦内侍长了。”


    内侍长没要来梅花酒,空手而归。小皇帝听后也明白过来,她就是等她过去,想说些事情,多半与政事无关。


    颜执安的性子,旁人不了解,她最了解,政事第一,若有事,早就自己入宫来,哪里还有什么‘以酒等之’。


    小皇帝嗤笑一句,转而自己又开始怀疑,忍不住问内侍长:“阿翁,她是不是有急事?”


    内侍长观察她的神色,时而嘲讽时而担忧,也是真的牵挂左相。


    “陛下不如自己去看看?”


    第84章 哪里就能伤心那么久。


    颜执安的性子,循齐摸索出来,她不来,必然是些许私事。既然是私事,自己没有必要巴巴地过去。


    她不仅没有过去,反而让人去召右相应殊亭。


    此刻最慌的便是应殊亭。


    小皇帝疑有与左相不和之兆,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突然召见,她心中惶恐不安。


    皇帝如往常般坐在案后,笑吟吟地看着她,应殊亭见她笑,跟着讪笑一句:“陛下是有喜事吗?”


    “是有喜事,卿坐。”循齐颔首,眉眼弯弯,应殊亭这才放心坐下,皇帝一句话吓得她又站了起来。


    皇帝说:“朕想立后。”


    应殊亭不敢坐了,吞了吞口水,“立、立后?”不是立皇夫。


    皇帝摇首,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不怒自威,“卿是想反对吗?”


    反对吗?应殊亭陡然觉得自己不够格来反对,但是,老师肯定是会反对的。念此,她心虚道:“此乃国家大事,臣一人无法定夺,不如召百官来商议。”


    她险些咬了牙齿,老师若闻此言,只怕要气得晕过去,小皇帝怎么就突然好女色了。


    她又说:“老师关心陛下,殚精竭虑,不如问问老师的意思?”


    “卿想反对,却又不敢反对,对吗?”皇帝盈盈一笑,眼神阴鸷,看得应殊亭忙跪下请罪,“臣不敢、陛下恕罪。”


    皇帝倾身,幽幽看着她:“卿觉得朕可以立皇后吗?”


    能吗?


    自然是不能。应殊亭匍匐在地,小皇帝的声音就在上空,压得她不敢抬首,她咬咬牙,道:“不能。”


    “好一句不能。”皇帝笑了起来,站起身,轻轻踱步,并没有震怒,而是耐心询问应殊亭:“为何不能?”


    “您是天子,当绵延子嗣才是,岂可沉迷美色。”应殊亭再是惶恐,也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女帝当立皇夫,如何能立皇后。


    她跪在地上,不敢抬首,不知小皇帝的神色,已吓得浑身冷汗


    “可朕是天子。”皇帝语气淡淡,“朕是天子,富有四方,连心爱之人都不能拥有?”


    应殊亭吓得浑身颤抖,欲再劝,皇帝低眸看她:“好好回答。”


    “陛下是天子不假,奉行天道,当为百姓着想,为祖宗基业着想。陛下,此事不妥,老师也会觉得不妥。”应殊亭抬首,拼死劝说。


    皇帝看着她,神色痴惘,不知在想什么,须臾后,她摆摆手,道:“朕听闻你的师妹,朕的鸿胪寺卿好女色,府上情人无数。”


    应殊亭痛苦,未曾想到皇帝将季秦拉出来做例子,她只能说道:“陛下,季秦所为,违背天道,当不可取。”


    “既然如此,你去宣旨,令季秦遣散府内情人,另外,朕给她赐一门好亲事。”


    “陛下……”应殊亭疾呼。


    皇帝凝着她:“卿觉得不妥?你自己说她此举违背天道,不可取。告诉她,若不办,朕砍了她的脑袋,卿退下吧。”


    “臣领旨。”应殊亭心凉了半截,皇帝心中不爽,拿季秦开刀了。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大殿,一旁的内侍长见状走来,“右相,您这是怎么了?”


    应殊亭脸色苍白不说,额头渗出汗水,打湿了鬓角碎发,显得狼狈。


    她抬首,看向内侍长,忙说道:“陛下要立后,你可知陛下是为何人迷了去?”


    “立后?”内侍长也露出迷茫,不得不为皇帝解释:“陛下自登基后,鲜少出宫,哪里就被人迷*了去。”


    “没有?”应殊亭不信。


    内侍长摇首。


    应殊亭不得不去拟旨,提着圣旨去找季秦。


    宣布旨意后,跪在地上的季秦半晌没明白过来,“我养媳妇儿和陛下有什么关系?她要干什么?”难不成开始动手剪除左相一党?


    她疑惑,应殊亭心中明了,不知如何开口,一摆手,说道:“我去见老师。”


    “我也去。”季秦忙从地上爬起来。


    应殊亭拦住她:“你赶紧回家,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散了。”


    季秦不肯,道:“我不去。我要去找老师,老师肯定会帮我的。”


    “你想错了,老师都已是自身难保。”应殊亭长叹一声,今时今日,老师的路,已然难走了。


    季秦还想挣扎,应殊亭率先一步走了,又不敢从正门走,偷偷摸摸地从侧门进。


    午后阳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颜执安执一卷手,坐在廊下。


    婢女将应殊亭引过去,应殊亭未开口便先跪了下来,引得颜执安一笑:“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老师,陛下要立后!”


    颜执安不笑了,收敛笑容,眉眼低沉,将手放了下来,“我还没收到消息,是只对你一人说了吗?”


    “是。臣反对,陛下惩罚了季秦,令季秦遣散府里的女人。季秦不想奉诏,老师,您去劝劝陛下。”


    应殊亭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颜执安不恼反笑,应殊亭若知晓皇帝立她为后,就不会巴巴地过来了。


    她轻叹一声,无可奈何,语气也软了下来:“你起来,此事由我来办。”


    “老师,陛下性子越发古怪了。”应殊亭不敢起来,唯恐老师得罪皇帝,惹了大怒,道:“老师,您若去劝,只怕也会连累您。”


    颜执安自然是不怕的,举目望向虚空,不知该怎么说,告诉应殊亭真相吗?


    不能。眼下只是立后,若是昭告天下,立她为后,朝廷大乱。


    她笑了笑,与应殊亭说道:“你来我书房,我有些事情嘱咐你。”


    “老师。”应殊亭心中隐隐有不好之感,便道:“老师,不如顺了陛下的意思。”她愿意立后就立后,毁的是她自己的名声,与臣下无关的,何必为劝说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颜执安不闻她的话,执意起身,往书房而去,应殊亭咬咬牙,起身跟上去。


    进入书房后,婢女关上门。


    颜执安徐徐开口:“我已拟了辞呈,既然你来,我便去劝劝陛下。”


    “老师,何以至此?”应殊亭震惊。


    颜执安解释:“从陛下选你放弃齐国公沈道明,我便知晓陛下有意罢黜我,左右二相岂可都是我。既然如此,我自己提出来,全了君臣的脸面。”


    还有半句,她不好言明。皇帝今日言明立后,便是试探臣下,应殊亭如此抗拒,便证明此路行不通。


    与其酿成大祸,不如就此罢手,长痛不如短痛。


    “我有些事情嘱咐你。”颜执安语气平静,再看应殊亭,面色发白,泪水盈眶,“老师与陛下,本十分和睦,为何、为何会走到今日境地?”


    颜执安也说不好,但错误已成,当及时醒悟。


    “休论此事,我与陛下一事,与朝堂无关,日后你附辅佐陛下,当要尽心尽力。”


    应殊亭浑浑噩噩,不知老师说了些什么,待离开时,日落黄昏,老师立于屋檐下,姿态如旧,衣袂翻飞,似与往日一般。


    隔日,吏部呈上左相辞官的奏疏,满堂哗然。


    循齐接过来,神色如旧,匆匆扫了一眼,随后搁置,道:“卿可有其他事?”


    皇帝不提,其他人也不提,季秦冷笑,她的情人都散尽了,气得牙齿发痒。


    散朝后,她在人群中瞪了皇帝一眼,随后被师姐拉走。


    至无人处,她愤恨道:“皇帝就是忘恩负义之辈,老师哪里对不住她,我又没得罪她,你看看、我又没花她钱养媳妇儿,何苦来折腾我。”


    皇帝今日朝堂上没有提立后一事,应殊亭缓缓舒了口气,老师一辞官,只怕无人能压得住皇帝了。


    她心事重重,一旁的季秦盯着她:“师姐,你在想什么?”


    “想老师,陛下会答应老师的辞呈吗?”


    季秦嘲讽:“陛下呀,求之不得。老师如今有名无实,占着相位罢了。”


    季秦对小皇帝很不满,打她骂她罚她都可以,她那些媳妇又没招惹皇帝,凭什么要无家可归。


    “休要胡言。”应殊亭提醒一句,“陛下如今的心思,越发难猜了,她对前右相,关怀备至,不惜与朝臣作对,怎么就这么对老师了?厚此薄彼。”


    “你提醒我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季秦终于不生气了,想起要事,“我瞧老师并无怨怼之意。”


    两人琢磨一阵,皆想不透,季秦不甘心自己没有媳妇儿,晚上跑去左相府。


    颜执安准备歇下了,她哭哭啼啼地跑来,见面就嚎啕大哭,无情等人习惯了,直接关上门,将哭声留在屋内。


    颜执安刚卸下钗环,披着外衣,坐在坐榻上,身上盖着毯子,幽幽看着学生,“哭够了再说话。”


    “老师,我媳妇没了。”


    “老师,那么多媳妇,我一个都没留住,你替我做主。”


    “老师,你去管管陛下,你若不管我就去前右相坟前去哭,哭得她投胎都不宁。”


    “老师啊,我那么多媳妇,现在我就是孤家寡人。”


    颜执安无奈至极,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一捂耳朵,季秦就不哭了,吸了吸鼻子,继续说:“老师,你也是她娘,你去管管她。”


    最后一句话,让颜执安侧眸,道:“陛下母亲是先帝,休要胡言。”


    季秦又哭,颜执安头疼,“季秦,她是要立后,应殊亭不答应,谁让你拥有那么多媳妇儿的。”


    “立后?”季秦一怔,皇帝和她是同道中人?她擦擦泪水,立即爬起来,不想颜执安蹙眉,道:“跪着说。”


    头疼。


    季秦撑起来的一条腿,复又跪了下去,“她立后,应殊亭不答应,找应殊亭去呀,关学生什么事儿。老师,您养的女儿是不是……”


    ‘是非不分’四个字堵在喉咙里,老师一眼,十分不耐,她又低下头,嘀咕一句:“我怎么就成了倒霉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埋怨过后,她又问:“立谁为后?还是说,陛下单纯喜欢女子,想立贵女为后?”


    颜执安以手撑着额头,无意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既已知晓原委,赶紧家去。”


    “我回家做什么?我都没有媳妇儿了,老师,我住你家。”季秦擦擦眼泪。


    颜执安笑了,好整以暇道:“你住相府,只怕明日皇帝会打断你的腿。”


    “怎么会,我是她师姐。”季秦不以为然,“她以前开玩笑说想做我师娘……”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抬首看向老师。老师坐在灯火下,目光淡淡,如霜如雪,圣洁不可高攀,一时间,她浑身发麻。


    “小师妹想立您为后,对吗?”她想通了所有的关卡,为何老师这么心平气和地辞官,为何甘愿被囚于府内。


    她很快又反应过来,道:“无妨无妨,老师若是皇后,我也算是天子门生了。老师不要有压力,外邦中父亲死了,儿子继承老子的后妃,也是常有的事情。”


    “那是蛮夷之邦,我朝重孝重利。”颜执安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然不悦,“休要胡说。”


    季秦急了,说道:“所以,您拒绝了?”


    颜执安默然。


    季秦深吸一口气,也不跪了,直接坐在地上,“老师是躲避回金陵吗?”


    “好了,你回去罢。”颜执安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此事只你知晓,若泄露出去,我唯你是问。”


    “老师,您何不应下呢?”季秦很快又跪下来,仰首望着老师,“是她坚持,让她去背骂名,天下人去骂她,您何苦逃离。”


    望着季秦激动的面容,颜执安无动于衷,甚至不明白她为何又兴奋。


    她问:“为何要让陛下背名声,她才十七岁。”


    “她坚持,不该自己承担罪过吗?”季秦激动,“您看看,她不是孩子了,您难道还给她收拾烂摊子,难道让您远走避祸?眼下,您是左相,她还有所忌惮。您一旦卸下相位,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老师,她是天子,不是三岁孩子,您毁了自己去成全她?您一生努力,才有今日的地位,您甘愿放弃吗?”


    季秦从地上爬起来,“她忘恩负义,此等君主,您还要甘愿……”


    “季秦。”颜执安提高声音,不得不安抚她,“我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自然盼着她圆满些。”


    “你疯了。”季秦忍不住骂道,骂完又觉得对不住老师,复又跪下去,失声痛哭,道:“老师,她不仁,您不义,何苦让自己落入险境中。”


    她再是激动,也掀不起颜执安心口半点涟漪,颜执安说:“陛下将她交给我时,我当时在想,教她知识便足够了,让她有能力继承储君之职,可后来,除夕夜宴,她为了我不要性命。纪秦,曾几何时,她确实将我母亲一般孝顺。”


    “母慈子孝,如今她做什么,我都可以让她满足。但我不能毁了她。”


    “年少无知,等再过两年,她就放下心思。”


    季秦听了她的话,无法理解,“她不是你女儿,老师,您的退让只会让她越发猖狂。”


    “你让我与她争吗?”颜执安道。


    “我……”季秦哑口无言,旋即又说:“您就算辞官,她也未必罢手。”


    颜执安颔首,“我知道她不会罢手,只有人死了,才会罢手。”


    右相死后,皇帝大病一场,病愈后,重新振作起来,她还是勤勉的皇帝。


    季秦大惊失色。


    ****


    循齐惦记着梅花酒,辗转难眠,思来想去,招呼来季秦。


    季秦昨夜一夜未眠,眼下乌青,皇帝咦了一句:“你昨晚去哪里鬼混了?”不是没有媳妇了吗?


    小皇帝眼神疑惑,反而添了几分生动,季秦没眼看她,但不敢不敬,胡扯一句:“臣昨日去好友家了。”


    “和好友鬼混一夜?”皇帝适当地接过一句。


    季秦:“……”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吗?


    “是。”她立即承认了。


    循齐看向季秦的视线中带了一抹狐疑,甚至她觉得季秦是所有人都能拉上床的那种人。


    她憋了半晌,耳尖都红了,引得季秦侧眸,小皇帝怎地一副娇羞的模样。


    果然跟着左相,不谙情事。她略思索一阵,道:“陛下喜欢吗?不如臣给您献上来?”


    皇帝立即蹙眉,道:“朕不要。”


    季秦没有办法了,她不甘心,试探道:“陛下是想做臣的师娘吗?”


    “你去相府,替朕要两坛梅花酒。”循齐不回反而吩咐她去办事。


    季秦得不到回答,反而得了差事,闷着头走了。


    来到左相府,她郁闷地说出来意,颜执安莞尔,道:“让她自己来。”


    “为何?”


    “她躲着不见我。”


    “可您这样,我无法回去交差。”


    “去罢。”


    颜执安轻笑,眉眼舒展。


    季秦回去复命,说明左相的想法。循齐听后,当真如左相所言,并没有震怒,而是陷入深思中。


    季秦悄悄抬头,目光落在小皇帝身边,一年不见,小皇帝眉眼长开了,横生锐气,周身凝着寒意,再无初见那般的活泼。


    那身龙袍将她的活泼、肆意都驱散了。


    循齐垂首想了许久,似乎极为棘手,她想了许久,摆手道;“卿退下。”


    季秦如遇大赦,忙退出去,出殿后,她不得不回首。小皇帝并无张扬,那时,她还有几分意气,如今,死气沉沉。


    她糊里糊涂地出宫,特地去找师姐。


    可到了官署,她又不开口,应殊亭纳闷:“还为你的媳妇儿叹气?”


    “不,我在为陛下的媳妇儿叹气。”季秦凛然无趣,想起老师凌寒傲雪的性子,小皇帝沉闷的姿态,她想问问老师,有没有喜欢小皇帝。


    若是喜欢,顺水推舟。


    “陛下哪里来的媳妇儿?”应殊亭睨她一眼,“又在胡说。”


    季秦不得不说:“其实,陛下的媳妇儿很不错,能约束陛下,不如你我答应下来?”


    “你今早吃错药了?”应殊亭被她的话吓得站起来,忙去光上门,回身与她说:“陛下今日并未昭告,想来自己的在考虑中,指不定过几日就会放弃了。”


    季秦摇首,道:“不会放弃的,那人配得上她。”


    “咦,你知道是谁?”应殊亭察觉她话中有话,顺势就问:“哪家贵女?”


    “不是哪家贵女。”季秦不敢说,害怕老师生气,索性站起身,转身走了。


    这一幕,让应殊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来了又不说。”


    ****


    循齐磨蹭了三五日,终究抵不住心中好奇,悄悄前往左相府。


    左相在府上酿酒,刚埋下土里,小皇帝翩然而至,她笑了笑,熬不住了。


    “陛下来了。”颜执安好笑道,循齐抿唇,道:“你在等我?”


    “等候陛下数日了。”颜执安擦擦手上的泥土,婢女伺候她洗手。


    她背对着循齐,错过循齐眼中的挣扎,循齐一直在挣扎,大事不糊涂,小事总是瞻前顾后,数次在想,只要自己下旨,立颜执安为后,她为了颜家人也会奉诏入宫。


    如果那样,入宫的便是一具行尸走肉,她想要她的心。


    颜执安净手后,转身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去,“陛下近日可好?”


    循齐吃软不吃硬,颜执安一低头,她心中的平衡就倒了,再也撑不起帝王威仪。


    她听话地跟着颜执安进屋,屋内准备了茶水点心,颜执安松开手,将手炉递给她,道:“冷不冷?”


    “不冷,我身子好。”循齐摇首,京城的冬日比西山的冬日暖和许多。


    颜执安望她一眼,说道:“陛下近日话不多了。”


    以前两人在一起,循齐一人叨叨的说个不停,如今,反而是她主动开口。


    颜执安屏退婢女,继续说:“陛下,沈道明可为左相。”


    循齐扭头看向她,眼中的迟疑化为冰冷,“原来你找朕,是为了此事。”


    “循齐,我说过,我就在这里,你想要什么都可,唯独立后一事不可,你不要急躁。”颜执安叹气,“我在这里,跑不了,耐心听我说完。”


    循齐本不是急躁之人,一听颜执安的声音,内心开始焦躁不安。颜执安一再安抚,她才稳住自己。


    颜执安将茶水推给皇帝,“陛下,臣对您无要求,唯独一事,不可立后。臣对您,也算无愧。您对颜家,一再眷顾,是颜家的幸运。”


    循齐烦躁不已,端起茶水饮了一口,道:“朕不会让你离开的。”


    “我知道。”颜执安接过话,“臣也不打算走。”


    “当真?”循齐被她哄得展颜,内心的不安被按退下去,她抿唇笑了笑。


    她的笑容,带着澄澈,又显得单纯,颜执安望着她,有些不忍,道:“不要再逼应殊亭。”


    循齐没有答应。


    颜执安无奈至极,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茶水带着苦涩,让她内心愈发苦。


    “循齐,老师走了那么久,你还伤心吗?”


    “老师得到自己的归属。”循齐已有些释怀了。


    颜执安莞尔,道:“她有自己的归属,伤心一阵罢了,哪里就能伤心那么久。”


    第85章 我让你走。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循齐没有明白左相的意思,转头看过去,她坐在那里,笑容温柔,干净、美好。循齐看得发呆,颜执安观察她的神色,见她又发呆,心中微微叹息,见到自己就发呆,日后若是遇到其他姑娘,会不会受欺负呢?


    循齐眼神迷蒙,颜执安转眸,看向外面。


    今日天气不错,下过一场雪,接连多日的晴朗,光色明亮而舒服。


    她仰首,露出脖颈间雪白的肌肤,优雅而从容。


    “左相的话,朕没有明白。”


    “陛下无需明白。”颜执安柔声细语,有些心虚,不敢将话说得太明朗,辗转问道:“陛下留下用膳吗?”


    两人皆是心不在焉,循齐呆呆地看着她,眼中情愫彻底流露出来,她不想用膳,也没胃口。


    她的眼中有情、有眷念,而颜执安并未看向她。


    “左相为何觉得立后会毁了我呢?”


    “因为……”颜执安语调柔和,细细听上去,像是在对待孩童,她阖眸,说道:“女子不易,女帝更不易。循齐,再多的道理说来都是虚无的,应殊亭的反应,你应该看到了。”


    “你不要牵连她。她来求我劝你,我哪里有什么资格来劝你呢,我或许在想,是我带坏你,是我与原浮生之间的感情,让你产生不当的想法。若将你交给其他人,家中和乐,父慈子孝,或许,你就不会走上这条路。”


    “先帝只看重我一身才华,却忘了我身上的缺点。循齐,我给你起了不好的榜样,让你走错了路。”


    循齐静静听着她的话,脑海里浮现司马三郎,心中难忍厌恶,“与你无关。”


    “循齐,别再一错再错了。”颜执安转首,将视线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想去摸摸她的眉眼,然而自己若心软,便会前功尽弃,“循齐,再等两年,你经历的事情多了,回头来看今日,便会觉得有多可笑。”


    “我不是玩笑的。”循齐蓦地站起来,紧张地看她。


    颜执安淡淡一笑,葱白的指尖轻轻地交织在一起,同样是很紧张,甚至,内心一片空寂。


    “循齐,我知你不是玩笑,但我实在不能、我纵喜欢你,也无法面对世人看待我的眼神。她们会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我,循齐,我颜执安一生不染尘埃,纵不是神女,也非寻常后宅女子,你让我,怎么面对她们呢。”


    循齐双腿发软,无力地坐了下来,不敢再抬头,人言可畏,有几人可以超越过去呢。


    “左相,酒取来了。”无情在外提醒一句。


    颜执安在内应声:“送上陛下的车辇。”


    “是。”无情走开了。


    颜执安眼中的愧疚散去,复又一片清明,“陛下若忙,回去罢。”


    “我不立后,你不辞官,好不好?”循齐终于退了一步,颜执安不言,坐在对面,清冷的身姿蛊惑着她的心神,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姿态,一颦一笑,都让她沉迷。


    她渐渐地低下头,呼吸粗重,“我不立后了。”


    然而,颜执安不信她了,这回不立,下回呢?再过些时日,她掌握权柄,心有天下,看着人在眼前,会甘愿放弃呢?


    她如今害怕、迷茫,随着年岁渐长,就会被权势取代。


    “好,我信你。”颜执安口是心非,心里怎么想的,面上又是一套。


    她望着她颓靡之色,只一眼,就不肯去看了,“陛下,时辰不早,回宫罢。”


    循齐不想走,局促不安地坐着,脸色煞白,像是犯了巨大的错误一般被人指责。


    “我能留下用膳吗?”


    “还是回去。”颜执安劝说她。


    循齐咬了咬唇角,扶着桌沿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不舍地看着她:“你明日上朝吗?”


    “陛下,臣已递交辞呈。”颜执安委婉地拒绝。


    循齐摇首:“刚刚说了,我不立后,你不辞官。”


    “我还有些事情处理,处理后再与陛下商议,如何?”颜执安不好反悔,但她不能再出现在皇帝面前了,出现一回,多一分危机。与其这样,不如不见。


    循齐哪里知道这是最后一面,相信她说的话,乖巧地点点头,“朕先回去。”


    “陛下,酒是刚酿的,埋在树下,待明年春日再启开。”颜执安柔和地笑了笑。


    她的语气异常轻和,听得人心口发痒,循齐听后,莫名一喜,眼神亮了起来,点点头:“好。”


    颜执安顿了顿,犹豫一番还是走过去,抬手给她整理衣襟。待靠近才发现,小皇帝今年长高不少,但也瘦了不少。


    她说:“陛下长高了不少。”


    循齐抬首,脸颊红了,带着年少的羞涩,清纯昳丽。


    长高了、瘦了,也不爱说话。这就是长大的循齐吗?


    颜执安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迷惘,很快,又被压下去,“去吧,待处理事情后,我会入宫去见陛下的。”


    “好。我先回去了。”循齐长长地松了口气,眉眼飞扬。


    颜执安退开一步,让她离开。


    少年人得到安抚后,举止轻松许多,步履飞快。颜执安静静地看着她,追着走了两步,很快又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循齐难得高兴地离开,在甬道上遇到陈卿容,好脾气地笑了笑,陈卿容疑惑地看她:“这是吃糖了?”


    “夫人出门,无需偷偷摸摸,朕又没关着你。”循齐挑眉,语气轻快。


    陈卿容嘶了一声,狐疑地打量她:“你刚刚吃了执安给你灌的迷魂汤?”


    “才没有,朕先回宫,夫人保重。”循齐无心与她打嘴仗,惦记朝堂的事情,大步离开了。


    她匆匆的背影,展露出年少的意气,看得陈卿容发呆,执安给她吃了什么糖,灌了什么迷魂汤?


    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旁人的千言万语抵不上心上人的一句话。


    她想了想,觉得不可思议,小皇帝那么年轻,竟然喜欢执安?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她略思索片刻,转身回去找执安。


    “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颜执安坐在廊下,望着院门口,神色痴迷,听到母亲的声音后,苍凉一笑:“她很高兴吗?”


    “高兴得不正常,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她那么高兴了。”陈卿容犯嘀咕,“你是不是给她什么承诺了?”


    “母亲,我累了。”颜执安将视线从门口收回来,转身回屋,“您也好好休息。”


    颜执安回屋去了,将人晾在门口,陈卿容不悦,“颜执安,你眼里还有我吗?”


    门也关上了。


    “奇奇怪怪,真是麻烦。”陈卿容也走了,回去逗弄狐狸。


    ****


    左相辞呈一直在皇帝案头压着,左相一党作势观望,忧愁在心。


    京城落第二场雪的时候,左相病了。


    循齐听着太医的禀报,心提了起来,道:“风寒吗?”


    “是风寒,臣去诊脉,听闻是大雪将至,左相去赏雪,回来后病了。府上有女医,臣也没有开药方。”太医据实回答。


    循齐颔首,道:“你每日去一趟,给左相诊脉,回来禀告朕。”


    “臣领旨。”


    循齐目送太医离开,心中七上八下,老师临终前,寒气入肺,稍有不慎,药石无灵。


    她坐不下了,立即起身,领着人出宫。


    至相府,门人引路,至卧房,陈卿容在门口逗弄狐狸,她走过去,陈卿容料到她会来,便说道:“病了,你别进去,冬日里本就容易感染。”


    “朕年轻。”循齐不以为然,提起裙摆,拾阶而上,不想,陈卿容挡住她,“哎呦,祖宗啊,你别逞强了,我害怕,你等她病好了,不就可以看见她了。”


    她面上为难,十分担忧,循齐朝里看了一眼,想要进去,陈卿容故作不解:“你这是干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你看看你,别咒我家执安死。”


    “夫人,慎言。”循齐也开始教训晚辈了,板着脸孔,“朕回去了,你与她说一声。”


    “晓得了晓得了。”陈卿容显得不耐烦,“你们年轻人啊、真是的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循齐听话归听话,还是剜了她一眼,“夫人,慎言。”


    “哎呦,又一个颜执安。”陈卿容头疼死了,“赶紧回去,雪天路难行。”


    循齐临走前,还望了一眼屋门,依依不舍地走了。


    没见到人,循齐不甘心,回宫后召来季秦,也不绕弯子,直接说:“左相病了,你代朕去看看。”


    “臣去过了,见到老师喝药。”季秦回答,“陛下不去看看吗?”


    “朕去了,不让见。”循齐心口不舒服,季秦去都见到了,唯独她不让见。她看着季秦的目光带着几分酸意,“既然她见你,你便常去见见。”


    季秦心中也不爽,自己的媳妇儿都被折腾光了。但她是皇帝,自己只能臣服,道:“臣下衙后便去。”


    皇帝这才满意,招手让她离开。


    “陛下,臣能否将媳妇儿找回来?”季秦笑吟吟地为自己求情。


    循齐不满意:“你要找几个回来?”


    季秦头疼,“臣有十来个,可否都能找回来?”


    “卿家好福气。”循齐阴阳怪气,“你的俸禄能养得起那么多媳妇儿吗你每年来问老师要多少银子?”


    “陛下,这是臣的私事,您就恩准臣都找回来,成不成?”季秦哭唧唧,“陛下,臣想都找回来,可以吗?”


    “你老师为何对你这么纵容?”循齐心里泛酸,颜执安对她都没这么好,还给她养媳妇儿。


    随后,她呵斥道:“滚出去。”


    季秦哭着走出大殿,一面走一面哭,雪花扑面,冻得瑟瑟发抖。


    “自己娶不到媳妇,羡慕我这么多媳妇,有本事自己去娶啊,作何来拆散我。”


    “早晚有老天来收她。”


    “我的媳妇儿啊,我积攒了这么多年、就这么没了,我的钱啊。”


    大殿内的循齐托腮,看着奏疏,脑海里想着左相,好端端地怎么就感染风寒了,还不让见,病得厉害吗?


    她没了心思去看奏疏,放空自己,想了半晌,还是打起精神处理政事。


    隔日,她还是等着太医来回答。


    太医的回答与昨日相似,就连季秦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循齐渐渐放下心来,静心处理政事。


    太医每日都去,每日都有脉案,循齐都会看一眼脉案。


    过了七八日,宫内的雪都散了,阳光柔和地辐照大地,太医着急慌忙地回来,道:“左相不好了。”


    循齐眼眶蓦然红了,立即放下奏疏,闪身往外跑。


    内侍长喊了两声,急忙让人去跟着去。


    这是循齐第一回来不及更衣就去左相府,门人来不及行礼,就感觉一阵风闪过。


    她跑进往日常进的卧房,有人拦住她,陈卿容望着她,道:“陛下,别进去。”


    “为何?”循齐费劲地喘气,“不是说寻常风寒吗?怎么会这样呢?”


    陈卿容眼神涣散,被问一句后,咬了咬牙齿,“是风寒,寒气入肺了。陛下,她想回金陵。”


    循齐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口的骤痛,陈卿容嘲讽她:“怎么,不愿意放她走吗”


    “为何不放她走吗?”


    循齐失魂落魄,拂开她的手就想闯进去,陈卿容说:“她睡着了,她父亲就是风寒走的,开始好好的,后来,药石无灵。陛下,她想回金陵。”


    她说着,俯身跪了下来,“陛下,她想回金陵。”


    循齐僵持下来,低头看着她,似是不相信眼前的一幕,“风寒而已,风寒罢了,你在骗我,对吗?”


    “她想回金陵。”陈卿容重复说一句,仰首看着皇帝,泪水纵横,“她是自由的,她想辞官,想回金陵,不可以吗?你非得让她死了,才放她回去吗?”


    “你放肆!”循齐怒喝一声,“你在说什么,朕去见她。”


    陈卿容盯着她,继续说:“她想回金陵,小齐。”


    循齐恍若没有听到,继续往里走,往日冰冷的眸子里,此时都是惶恐。她走到屏风前,停了下来。


    满室药味,也闻不到属于颜执安的香味。


    她透过屏风,看向床榻的人,朦朦胧胧,耳畔响起疯子的声音。


    “小齐,风寒错过重要的时间,救不好的,别浪费钱……”


    她止步,不敢上前,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她痴痴地问陈卿容:“她回金陵,就会病好了吗?”


    陈卿容低头,没有回答,皇帝就这么站在屏风前,浑浑噩噩,继续问她。


    回金陵,病就会好吗?


    她问了无数遍后,陈卿容不得不开口:“我也不知,但是她想回去,陛下,她只是你的臣下。”


    循齐安静下来,抵着屏风,说:“我送她回金陵。”


    陈卿容蹙眉,“京城怎么办?你是天子,你还要让她在病中为你担惊受怕吗?你为何不能放过她。”


    她的话,带着浓浓的责怪,仿若颜执安的病就是皇帝造成的。


    循齐无法回答她的话,甚至,也带了几分愧疚。左相说过的,等处理好了事情便回朝,她等了多日,她却食言了。


    她抿唇,眼泪不自觉地滑了下来,她立即伸手擦去,努力振作起来,“好,朕答应你。夫人,你也保证,让她活着。”


    “我不能保证。”陈卿容反驳,“我比你更在意她,我宁可拿自己的命去换她活着。”


    “我能进去看看吗?”循齐恍惚,开口征询陈卿容的意见。


    陈卿容沉默,循齐便等着,等了半晌,她决意不等了,自己绕过屏风走进去。


    陈卿容在后,看着她浑浑噩噩的模样,心酸不已,她是皇帝呀。


    循齐走进去,看着锦帐,想起那年除夕,她来找她,闯入她的卧房。


    同样是一道锦帐,她掀开后,左相懒洋洋地躺在榻上,容颜如玉,眼中带着笑,笑呵呵地揪着她的耳朵。


    循齐阖眸,奢望锦帐后还能看见那张如玉的脸颊。


    她顿了很久,伸手去触碰锦帐,帐内传来一声咳嗽,吓得她将手收了回来。


    “循齐。”榻上的人醒了,似乎知晓她会来,但没有掀开锦帐。


    她不掀,循齐不敢动。停顿很久后,她才开口:“别生气,我不会离开京城。”


    “不,你想回去。”循齐摇首,看着锦帐内的重重身影,心如刀绞,“我让人送你回去,你保证回来,好不好?”


    帐内无言,似乎在考虑。


    她说:“循齐,不要立后,答应我。”


    “好,答应你。还有呢?”


    “没有了,你这么听话。”


    循齐伸手,试图去掀开锦帐,不知攒了多少力气才抬起胳膊,卑微地恳求:“我想见见你。”


    “可我不想见你。”


    “为何”


    “因为我*不好看。”


    “我不在乎。”


    “我在乎。”


    循齐沉默,徐徐跪了下来,跪在踏板上,“我觉得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就是想回金陵,想离开京城。对吗?”


    帐内依旧沉默。


    循齐哭出了声音,“我让你走,真的,让你走,别这么对自己。我后悔了,让你走。你想做什么,去做什么。比起你、我宁愿你活着,宁愿你回金陵。”


    “好,那你让我回金陵吗?”帐内的声音显得极为虚弱,好似下一息,就会羽化成仙。


    “让,我让。”循齐低下头,哭得难以自制,“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我想你活着。”


    账内传来一阵咳嗽,循齐不敢动,她伸手,去帐内摸索,对方握着她的手。


    颜执安的手很冰,哪怕在屋内、有炭火,都是冰的。


    循齐感觉到她的虚弱,一动不敢动,她继续说:“我让你走,真的,我可以自己撑下去的。你说你是骗我的。”


    颜执安轻叹一声,未曾看她,便觉得心内一阵绞痛了,若是见面,只怕自己会半途而废。


    她的心,再度悬了起来,说:“对,我骗你的。”


    随后,忍不住咳嗽。


    “循齐,我没有对不起你。”她又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所以,不要怪罪颜家,不要怪罪季秦她们。”


    话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循齐静静地听着,她熟悉这种咳嗽声。


    疯子、老师临终前都是这样咳嗽的。


    她信了。


    不是骗她的。


    “颜执安,我放你走。”循齐紧紧地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我放你走,我不会让你担忧的。”


    “我信你的。”颜执安低叹一声,手背上的那只手是那么热,如同小太阳一般,她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如同她的年岁,热情似火。


    她阖眸,道:“循齐,你别来了。”我怕我会反悔。


    循齐呆呆地问:“那、我不来,你就能活下去吗?”


    颜执安无法回答,不知回答,无奈之际,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


    她还在问:“我不来,你就能活下去吗?你答应我,我就不来了。”


    第86章 她不想见我。


    答应她吗?


    颜执安无言,她慢慢地将手收了回来,循齐像是被刺了一刀般,立即拦住她的袖口,哀求道:“你答应我。”


    “循齐啊,人的命,哪里能强求呢。”颜执安不敢答应,万一不妥,颜家岂非要遭殃呢。


    她叹息一声,凝着袖口上那只用力的手,旋即将手拂开,狠心道:“回去罢。”


    伴随着一声声咳嗽,逼仄的屋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循齐不肯走,低低的哭声,让颜执安心中难安,哭什么呢?


    你已是皇帝了呀,坐拥天下,莫说一个颜家,哪怕是十个颜家,也会唾手可得。


    颜执安以手抵唇,唇角干涩得厉害,喉咙一阵阵干痒,她催促道:“循齐,回去吧,该交代的事情,我都已交代下去了,于你,也无话可说。”


    一句‘于你,也无话可说’让循齐彻底安静下来,她站起身,看着摇曳的锦帐,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


    “颜执安,你是宁死,也不愿与我有牵连,对吗?”


    “对。”颜执安脱口而出。


    循齐呆呆地,眼中映着锦帐,顷刻无言。


    颜执安看不见她的神色,莫名觉得一股悲凉绕在心口上,她阖眸,期盼她早些离开,别说别问了。


    她站了不知多久,忽而笑了,转身离开。


    听着离开的脚步声,颜执安如同卸下重担一般,长叹一声,喉咙又是发痒,忍不住再度咳嗽,这时,锦帐掀开。她惊慌地抬首,却见到母亲的容颜,不知为何,她有些失望。


    为何失望呢?


    循齐明明那么乖地走了,没有见她,多乖呀。


    “她走了。”陈卿容无奈,看着她女儿憔悴的面容,不得不道:“你想好了?”


    颜执安低头,一滴水落在被上,将那处颜色染得更深,恰好被陈卿容所见。陈卿容同样心口一阵发疼,“你现在还可以后悔的?”


    “不后悔。”颜执安抬手,压住那处被子,恍若掩盖住自己的心意,五指微微用力,全身都跟着疼得厉害,“怎么会后悔呢?日后,儿孝顺母亲,承欢膝下。”


    “执安。”陈卿容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反着来呢,“罢了,随你。她答应你,我着手准备回金陵。”


    “劳烦母亲了。”颜执安朝后躺下,苍凉地笑了笑,满是苦涩。


    陈卿容转身离去。


    大雪间,宫廷银装素裹,地面上积了厚厚的雪花,宫人挥动扫帚,一下、一下接着一下,风一吹,刚扫过的地方又覆盖住一层薄薄的雪花。


    皇帝回到大殿,坐在案后,眼神飘忽,呆坐不语。


    她坐了许久,望着虚空,好似那里有什么,让人不舍地挪开眼神。


    小皇帝将自己关在大殿内,不见朝臣,也不吃不喝,急得内侍长团团转,可皇帝身边已无人了,还能请谁来劝说。


    等至黄昏,小皇帝自己打开殿门,唇角发白,吩咐道:“召礼部与今日当值的翰林过来。”


    内侍长忙应声,吩咐小内侍去传,自己走上前,“陛下饿不饿?”


    循齐摇首,转身进入大殿。内侍长哎呦一声,不敢跟过去。


    天黑之前,皇帝翰林拟的一道旨意,递给礼部,道:“左相病重,朕欲已增其太傅之职,明日去传旨。”


    左相曾是皇帝的养母,太傅一职,也该是她的。


    礼部领了旨意,匆匆退下。


    隔日,旨意就到了左相府,左相已无法领旨了,是陈卿容领的旨意,她看着圣旨,良久无言。


    反是季秦午后闻讯而来,欲见老师,被陈卿容拦住,“睡下了。”


    季秦望向卧房的方向,心思复杂,与夫人说道:“老师身子如何了?”


    皇帝的旨意,让人欢喜让人忧愁,像是死前加封一般。这种例子不少,人快死了,加封虚衔。


    “不大好,我们准备启程回金陵。”陈卿容虚笑一声。


    季秦奇怪:“这个时候回去吗?”天寒地冻不说,老师又是病重,此刻若回去,岂不是雪上加霜。


    她不理解老师的做法,而陈卿容说:“她想回去。”


    闻言,季秦红了眼眶,抿唇淡笑,“我明白了,何日走,我送送老师。”


    “不用了。”陈卿容拒绝,“皇帝处,你们多劝劝。”她害怕皇帝会迁怒颜家。


    季秦颔首,朝着卧房的方向跪下来,郑重叩首,随后,起身离开。


    陈卿容叹气,赶走一波又一波,真麻烦。


    屋内的颜执安听着外间的动静,手中握着一块木头人,指腹轻轻擦过木头人的五官,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场大雪,下了三五日,呼啸而落,各地不断有雪灾的奏疏传来。


    这时,金陵颜家捐赠白银五十万两,似乎是想要平息皇帝的怒气。户部大为高兴,皇帝却没有展颜,这是弥补吗?


    她想了想,这像是颜执安的行事作风。


    户部是颜执安的人,上下自然心向着颜执安,不免为她说好话。皇帝听后,怔怔抬首,故作随口问道:“左相身子如何了?”


    众人的喜色被这句话扫得干干净净,循齐吩咐道:“拟章程来。”


    众人称是,徐徐退出大殿。


    循齐又是一阵发呆,觉得无趣,悄悄出宫,来到左相府外,但她没有进去,下马看着院墙。


    她站在那处不动,侍卫们远远地跟着。


    冷风扫过,呼啸而来,吹得皇帝衣袂摇摆,可她的身形一直没有动。


    她站了许久,直到季秦与应殊亭来看老师,两人震惊地看着墙下的身影。


    应殊亭不知内情,疑惑不已,唯有季秦明白,季秦了拉下车帘,应殊亭吃惊:“陛下在那里,你我该去行礼。”


    “去甚?她自己不想被人发现,你我何必惹得陛下不快。”季秦正襟危坐,一改往日嬉笑的作风。


    陛下对老师,怕是真情实意。可是这样的感情,不容于世,老师何其骄傲,怎么会自毁名声呢。


    她宁愿不做左相,不做太傅,也不会答应皇帝的。


    季秦艰难地喘过一口气,道:“只怕老师不肯见陛下了。”


    若不然以陛下的性子,怎么会痴痴地站在府门外而不进去。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也不去左相府了,避免皇帝尴尬,马车悄悄来,悄悄走,循齐也没发现。


    她数度想要进去,可到最后,还是放弃了,回宫。


    隔日,她又出宫,依旧站在院墙外,幻想着颜执安从里面走出来,幻想着见到她。


    这回,季秦又来了,她一人来的,从相府门前过,果然,又见到皇帝的身影,这回没有应殊亭,她不用去解释皇帝为何在这里。


    思索间,她唤来下属,耳语几句,下属匆匆离开。


    一盏茶后,陈卿容听着下人的禀报,转身匆匆进卧房,至榻前,轻轻开口:“陛下在外头,但没有进府,似乎昨日也来了。要不要请她进来?”


    榻上的人睁开眼睛,母亲继续说:“都说霜前冷雪后寒,这个时候最冷,天寒地冻的,万一冻坏了。”


    “母亲就当不知此事。”颜执安轻声拒绝,心中哀叹,她活着一日,她就会折腾自己一日。


    陈卿容劝说不住,两边都不妥当,既然这样,她就不管。


    什么都不要管。


    陈卿容唉声叹气,走出来,一阵冷风扑面,冻得瑟瑟发抖,真让人头疼。


    好在小皇帝午后就走了。


    陈卿容回去拜菩萨,希望小皇帝不要过来了,万一冻坏了,就是她们的罪过。


    然而她拜的菩萨并没有偏向她,隔日,小皇帝又来了,冷风瑟瑟,光是探头就觉得冷,偏偏她站在风口里,像是不知道冷一样。


    陈卿容想去劝说,可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万一小皇帝问东问西呢,她该怎么办?这么一想,她再度缩了回去。


    午后,小皇帝又走了。


    反复三日,季秦散朝后不走了,拉着师姐与皇帝探讨要事,可两人不同职,她说鸿胪寺,应殊亭又不知情,两人对视一眼,皇帝似乎知晓什么。


    “二位卿家可去过左相府?”


    “去过……”


    “没去……”


    说没去的是应殊亭,季秦瞪她一眼,应殊亭脸颊发红,同皇帝揖礼,道:“臣打算今日过去探望老师。”


    话音落地,外面有内侍高声说话,三人齐齐看过去,不知发生何事,何人敢在大殿前喧哗。


    正是疑惑,内侍长匆匆而进,神色古怪,近前说道:“陛下,左相府来了丧报,说左相昨夜殁了……”


    他的话很轻,惊得季秦与应殊亭面面相觑。反是皇帝,闻讯后,先是发呆,似魂魄被剥离了一般,而后徐徐起身,走过两人。


    循齐徐徐走出大殿,艰难地跨过门槛,继而转身,看向议政殿内部,淡淡地笑了笑。


    应殊亭皱眉,怎么还笑了呢,皇帝当真是视老师如绊脚石吗?


    季秦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抓住师姐的手,“别看陛下,你我速去左相府。”


    她拉扯一把,匆匆与皇帝行礼,着急离开议政殿。


    皇帝站在远处没有动,想说什么,喉咙似被堵住一般,她思考许久,唤来内侍长:“阿翁,你代朕去看看她。”


    “陛下,您不去吗?”内侍长意外,平日里那么在意左相,怎么人没了,反而躲着不去。


    “阿翁,她不想见我。”循齐转身,朝他笑了笑,泪水顺势滑下,“朕就不去了,你代朕去、好好安慰陈夫人,告诉她,朕不会迁怒颜家的。”


    不仅不会迁怒,朕还会加恩颜家,这是先帝给左相的承诺。


    既然如此,她来弥补。


    言罢,她迈过门槛,慢慢地走进大殿,身上的龙袍与大殿呼应,从今以后,她就是真正的皇帝了。


    第87章 回金陵。


    左相殁后,皇帝降旨,追封颜老太爷为镇国公,世袭罔替,国公之位按理有大房来继承。


    灵前降旨,惊得陈卿容半晌说不出话,礼部的人上前扶起她,“夫人,节哀。”


    她想了想,接过圣旨,回身看向女儿的灵位,竟然这么便宜了大房,国公的爵位啊,大房做了什么?


    大房什么都没有做,就平白得了爵位。如今的颜家一家两爵位,国公、侯爵,都有。


    礼部的人说不出恭喜的话,祭拜过左相灵位后,匆匆走了。


    陈卿容收了圣旨,令人收好,“派人回去传信,告知大爷,莫要声张。九娘没了,府里要挂灯。”


    做戏做全,不能让皇帝看出端倪,


    仆人匆匆去了。


    陈卿容内心不安,唤来无情,“三日后起灵回金陵,这几日谢绝吊唁。”


    无情不知内情,“为何这么快回去?”


    “这是你们家主生前的决定。”陈卿容骤然觉得疲惫,见谁都要说谎,她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谎言,愁死了。


    左相府内迅速操办起来,婢女们收拾行囊,将所有的东西都装起来,能带回去就带回去,带不回去的送入库房。


    三日的时间,足以收拾好了。


    陈卿容不担心旁人来吊唁,就怕皇帝过来,心惊担颤地过了一日,到晚上也没见到皇帝过来。


    她一阵纳闷,郁闷了半夜,人死了就不要了?连吊唁都不要?


    罢了罢了,不来更好。


    天亮,她又害怕了一日,不少人不入府,就在门口祭拜。


    到了第三日,陈卿容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起灵的一刻,她感觉浑身都轻松下来,吩咐仆人手脚快一些。


    直到出了京城,皇帝都没有过来,她们很顺利地离开京城,此刻不宜走水路,唯恐江河结冰,困在船上。


    走了三日,晚间入住驿馆,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一行人最少要走大半月,又不能星夜赶路,只能白日行走,不到金陵,她不安心。


    路上又遇风雪,困在驿馆,急得她心里像猫儿抓一般。


    她们走得慢,可报信的人十日后就到了颜家,丧信与喜信一起到了。


    颜家诸人都愣住了,将四夫人陈卿容的信前前后后看了数遍,大爷心痛,“九娘没了?”


    送信的人低头,“夫人送家主灵柩回金陵了,此刻已在路上,国公爷还是派人去接应为好。”


    从大爷至国公爷,让颜大爷半晌说不出话来了,“颜家要这国公位做什么?”


    他不会做官,不过是一虚衔,如何比得九娘手握权柄。他依旧不理解:“怎么好端端就没了?”


    “是风寒,与四爷一样。”仆人解释。


    四爷怎么没了,颜大爷是最清楚的,良久无言,疲惫地摆摆手:“办丧事吧。”


    府内的红灯都撤了下来,挂红灯挂白幡,另外派遣大郎等人去接九娘的灵柩。


    颜家开始办丧事,门口的红灯换了,处处皆是白色,这一举动让金陵城内的家族门十分不解,颜家并无人过世,怎地就办起了丧事。


    悄悄一打听便知晓原委。


    原家也打听到消息,立即回去禀报山长。


    原浮生今日有课,正与学生说话,余光瞥到门外的人,淡淡一笑,与学生们说了几句话,随后放下手,走下讲台。


    “慌慌张张做什么,影响她们上课。”原浮生责备一句,正欲转身,仆人道:“颜家在办丧事。”


    “哦,谁仙逝了”原浮生意外,前几日还去了颜家,老夫人身子好,儿孙满堂,并无人身子不好。


    仆人低头,道:“我去打听,她们说是左相。”


    “谁?”原浮生觉得自己出现幻听,略眯了眯眼睛:“谁死了?”


    仆人:“左相!”


    原浮生骤然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晕了过去,咬牙再问一句:“是谁?休要道听途说。”


    仆人知晓山长忧心,噗通跪了下来,“小的问了三遍,皆回答是左相,小的不敢蒙骗您,不如您去颜家问一问,颜家已摆置灵堂了。”


    原浮生稳定心神,道:“去套马车,去颜家。”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压制心口的慌张,努力装作平静的走进课堂,温柔地开口:“继续。”


    她浑浑噩噩地上完这节课,散课后,登车前往颜家。


    学院在山下,距离金陵城有些距离,待至颜家,已是黄昏。


    原浮生下车就看到门口的白灯,心中的幻想顷刻间便破碎了,她看着陌生的白色,心中窒息,顷刻间,生起逃离的心思。


    她望着白灯,久久不语,袖口里的双手握成拳,似想起当年初见,她们年少,她从学院回来,她从山中回来。


    两家马车在城门口相遇,仆人相激,谁都不肯退后一步。


    她掀开车帘,对方也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肌肤如上等的白釉,“让她们。”


    简单三字,透露出胸怀,她下车道谢。对方也下车,一袭素净的裙裳,长发明亮,十二岁的少女,正是明媚,可她身上浸染着山水冷意。


    “颜家九娘。”


    “原家三娘。”


    她二人各自行礼,随后相视一笑。


    “原山长。”颜家大爷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她惊愕般回首,“颜大爷,颜家为谁办丧?”


    “九娘。”


    得到掌家人的回答,原浮生忍不住落泪,忍着巨大的悲痛追问:“因何而殁?”


    “风寒。”


    原浮生点头,浑身麻木,“叨扰了。”


    随后,她登上马车,车门关上的一瞬,她捂着脸,失声痛哭,颜执安……


    ****


    左相颜执安殁了,自然要选择新的左相,朝臣们开始商议,言辞激进,似无人在意颜执安的过世。


    上座的皇帝听着下面的声音,一言不发,应殊亭不语,季秦剜了老家伙们一眼。


    突然间,上座的皇帝开口:“左相一职由应殊亭递进,右相由齐国公沈道明担任。”


    刚刚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都停了下来,原来皇帝早就有了打算,他们还在这里吵,惹人笑话。


    应殊亭与沈道明齐齐领旨,谢恩。


    皇帝摆手,散朝了,自己先行离开。


    应殊亭被打得措手不及,怔愣在原地,周围的同僚上前来恭贺。齐国宫老迈,已过五十,五十而知天命岁数,哪里有她年轻。


    一声接过一声的恭贺,让应殊亭渐渐安稳下来,接受同僚的好意。


    那厢离开的皇帝回到寝殿,换下龙袍,穿了一身家常的服饰,领着人悄然出宫去了。


    左相府只有留守的家仆,留着日常打扫,静静等着新主人。颜家大爷继承齐国公,最迟在明日春日里就会搬来京城居住,这座宅子,就会有新主人。


    循齐脚步如旧,如往常一般,迈进颜执安的卧房里。


    里面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了,只有桌椅床榻,显得空空荡荡,就连往日的锦帐都被拆下了。


    循齐挨着榻沿坐了下来,抚摸着木头,心里空空荡荡,她还有什么呢。


    有帝位、有权势、有天下,唯独没有颜执安,就连左相这个称呼,也是旁人的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鼻尖皆是冬日腐朽的味道,她什么都没有了。


    压制许久的眼泪在这刻如决堤般爆发,她低头痛哭,无力至极,早知今日,她就该什么都不做,甚至不回来。


    她活着连累了太多的人,疯子、母亲、右相、左相……生命中对她好的人,皆跟着走了。


    屋子明明还在,却找不到她的任何痕迹。


    天地间,没有颜执安了。


    她俯身,失声痛哭,哭到浑身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


    辗转至除夕夜,皇帝给各府赐膳,一人独守偌大的殿宇。


    更深露重,她坐在循着炭火的殿内,玩着投壶,一支、两支箭,她怎么都投不进去。


    她忽而抬首,看着空荡荡的殿宇,双手不禁用力,折断了手中的羽箭。


    开年后,颜家大房搬入京城,本想搬入原来的左相府,可门口有兵卫把守,不准他们入内。


    左相府是先帝恩赐,是赐给颜执安的,人不在,理该收回了。但颜家惯来不缺钱,大手一挥,又买了一座宅子。


    仆人安顿好后,等了半月,大房一家才陆陆续续来京。


    颜大爷携妻儿拜见皇帝,皇帝在百忙之中接见他们。颜大爷是颜执安的大伯,孙儿都已经有了,大郎的女儿都有十三岁。


    她站在长辈身后,本不打眼,但循齐一眼就看到她了,她的五官有几分似颜执安。


    循齐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继而失神,就连身旁人说什么都听不到。


    新镇国公努力讨好皇帝,弥补颜家的不足,试图想谋夺一官半职,然而,皇帝始终不回答。他大胆抬头,却见皇帝看着自己的孙女,神色怅惘。


    还是一旁的内侍长提醒皇帝:“陛下、陛下,镇国公在与您说话。”


    “知道,卿累了,回府安置。”循齐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镇国公惶恐,提了一口气,慢慢退下,就在这时皇帝问话:“镇国公,如今颜家谁执掌?”


    “是臣。”镇国公急忙回答。


    循齐失笑,“卿有这等能耐吗?”


    镇国公慌了,道:“九娘去前并未提及此事。”九娘没有提,他又继承镇国公,自然就继承家主之位。


    皇帝却道:“卿若有能耐,岂会在侄女去后得了家主之位。”


    镇国公不解,他既然是镇国!公,掌管颜家不是理所当然之事,难不成让晚辈来管着他?


    “臣惶恐,臣自认不如九娘,会努力打理好颜家,不让九娘泉下不宁。”


    “你配吗?”循齐眼神阴冷。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皇帝的话让人禁不住浑身发颤。


    第88章 动情后便不灵?


    皇帝的厌恶,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脸上。她的眼中附带一丝丝玩味,惹得殿内诸人都起了心。


    新镇国公低头,不知如何就惹了皇帝不悦。


    颜大爷不如侄女聪明,这是共知的事情,此刻脑子里怎么转都转不明白。他儿子忽然开口,解释道:“回陛下,如今家中以家父为长,九娘一去,未曾立下少主。国无储君,家无少主,故而,父亲暂时接管家权,待日后,晚辈中若有聪明人,必然让贤。”


    都知晓皇帝曾是颜家少主,在九娘膝下承欢,这个时候,只怕不肯让父亲接任家主之位。


    可父亲是镇国公了,难不成还要受制于人?


    纵然不满,但他意识到了,陛下霸着颜家家主的位置,不肯放。


    新镇国公擦擦头顶上的汗,接过儿子的话,一再表示自己只是暂代家主一职。


    颜家诸人退了出去,出大殿后,冷汗一吹,脊背凉飕飕的,大爷不禁叹道:“四年不见,她竟有如此造化。”


    上一回见面,她不过十三、四岁,跟在九娘身后,眉眼青涩,所言所行都上不得台面,就连墙角一颗夜明珠都能让她稀罕。而这等物什在颜家,不算太稀罕的东西。


    而如今再见皇帝,威仪四方,吓得他不敢言语。


    可这样,他心中不舒服,“九娘已殁,难不成还不让旁人接管颜家不成。”


    人死了,家族这么多人不活了吗?


    他说完,讥讽一笑,得意地领着人走了。


    话传到了循齐的耳中,她依旧先是不语,而后唤来内侍,道:“镇国公御前失态,杖三十,别让人知晓,若不然,左相会生气的。”


    内侍惊恐地看着陛下,不敢求情,随后低头去传旨。


    循齐复又低头翻阅奏疏,接见朝臣,忙至亥时,回到寝殿。


    梳洗、安寝。


    日复一日,她的生活,始终如此。


    休沐日,群臣休息,她会悄悄去左相府,从正门而进,过前院过甬道,至无人的卧房。


    卧房里早就空的,空荡荡,但一尘不染,她阖眸,按照记忆里的卧房,画下图纸,唤来内侍:“按照这个,去办。”


    东西搬了,可以重新布置。


    等下一个休沐日回来的时候,屋内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来到左相常坐的榻上,推窗看向庭院。


    春日新芽萌生,遍地茵茵草色。


    屋内熏着左相爱用的熏香,熟悉的香味让她徐徐沉静下来,继而合上眸子。


    小憩一番后,她很快起身,回宫处理政事。


    ****


    金陵城内新芽萌生,处处热闹,春日里阳光又好,旬休之日,山上山下皆是春游之人。


    旬休这日,学生可以放假回家,书院里便空了。


    原浮生起得很早,伺候门前的花草,绿芽抽新,她做完这些后,凝视京城的方向,久久不语。


    冬日熬过了,迎来春日,可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享受着春阳,浑身暖洋洋的,始终打不起精神。


    她望着花圃里的牡丹花,眼前浮现颜执安挑眉之色,相逢于少年,知其年少青春之色,观其睥睨天下之威,又得见其贞静之美,怎么能忘呢。


    枯坐半日,学生王蔷匆匆而来,“老师,有客来。”


    “不见。”原浮生拒绝,“我累了,不想见。”


    她阖眸,王蔷后退一步,露出身后穿着黑色披风的人,她掀开兜帽,上前一步,开口:“三娘。”


    三娘……原浮生逆着光抬首,陡然见到熟悉的脸颊,豁然而起。对方一袭黑衣,衬得面若白玉之美,眉眼是那么熟悉。


    “我做梦了?”


    “屋里说。”对方上前,牵住她的手,踏上台阶。


    两人进入屋内,颜执安脱下黑色的披风,露出白色云锦春衫,原浮生凝着她:“你玩什么名堂?”


    天下谁人不知左相颜执安病逝,金陵颜家痛失家主。谁能想到人会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我欲往庐州而去,听闻你病了一场,特来告知你一声,我还活着。”颜执安展颜,“吓到你了?”


    原浮生沉默,俯身坐下来,捂着自己的胸口,道:“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坟前告知?”


    “生气了?”颜执安好笑,跟着坐下来,凝着她:“去不去?”


    她姿态如旧,卸下官职后,笑容中添了一抹女子韵味,柔美温婉。


    原浮生观她笑容,不觉道:“你不要你的小皇帝?”


    提起循齐,颜执安面上的笑容维持不住,淡淡道:“最多一年时间,她就会立皇夫,只要她努力,必然是勤勉的明君。”


    “原来你怕被纠缠,假死脱身。”原浮生明白过来,“不后悔?”


    不论是权势还是爱人,她抛弃得这么果断,倒如惯来果断的性子。


    颜执安被她这么提醒,心口骤然一疼,仰首看向屋外骄阳,“她会伤心,最多一年,她就会明白过来,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若一年来,她忘不了你,不肯立皇夫,你会回头吗?”原浮生剖析,“她若如我一般,惦记一辈子,又该如何?”


    “惦记罢了,又不会犯错误。人都有遗憾,怎么会顺风顺水。”颜执安心安理得,瞧见了山中景色,身子都跟着畅快起来,道:“你若不去庐州,我便去了。”


    话题中止。原浮生也不再纠结此事,疑惑道:“你去庐州做什么?”


    “寻矿,届时你以原家的名头献给朝廷。”


    原浮生眯了眯眼神,许是人活着,她心里便高兴,忍不住揶揄一句:“原来将我当做苦力。”


    “是苦力,随卿去否。”颜执安畅快一笑,站起身,重新披上披风,“若是去,三日后晨时来接你,你考虑三日。”


    “颜执安,你邀我同行,是做好选择了吗?”原浮生上前,握住她系披风带子的手,“如今你没有顾忌了,正视你的心。”


    她的话,似一颗石子丢进心湖里,掀起一圈圈涟漪。


    “三娘,我心中有人了。”颜执安轻轻地拂开她的手,快速系好带子,抬眸看着她:“对不起。”


    原浮生惊讶,“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离开她?”


    “我希望她成为明君,我希望她千古留名,更希望在她手中出现太平盛世,三娘。”颜执安慨然笑了,喜欢重要吗?她肩负万民、肩负江山之重,更是万民之主,身上岂能有污点。


    原浮生偏执地看着她,眼眶发红,“你真绝情。”


    “去吗”颜执安无力与她说什么,不在皇帝身边,她依旧希望可以为皇帝分忧。


    原浮生坐了下来,道:“三年内她不立皇夫,你必然会回去。”


    “我回去做什么?”颜执安怅然一笑,“我非年少,她正值青春,三年后,她才二十岁,我已老……”


    “打住,别提什么,我比你年长三岁,你的意思是我老了”原浮生打断她的话,“颜执安,是你不敢面对世人,是你畏惧不前。”


    颜执安睨她一眼,“我不是你的学生,告辞。”


    春日明媚,正是出门的好时辰,颜执安止步在花圃前,看到一株开得明艳的牡丹花,如同看到绚丽的少女。


    她不觉走过去,身后的原浮生跟过去,道:“看到花想到皇帝,对吗?”


    “荒谬。”颜执安转身走了。


    三日后,原浮生拒绝前往庐州,颜执安便一人前往庐州,下属们早就在庐州购置屋舍,搬入新宅。


    宅子不大,两进的院落,她一人居住足够了。


    当晚,写信给母亲报平安。


    次日,她拿着地图前往山间。


    春阳明媚,百花争艳,京城内百花宴反反复复地抬上来,无论是做什么事都要摆上百花,争奇斗艳。


    恰逢休沐日,勋贵世家们争相出门踏亲,循齐换了一身玄色的袍服,从后门进入相府,隔壁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循齐入门,便闻丝竹声,她止步,朝对面墙壁看过去,道:“去看看。”


    吩咐过后,她转身进入左相府。


    她照旧来到卧房,春阳好,她坐在了廊下,效仿往日颜执安手持一卷书。


    下属很快回来,低声说:“隔壁在宴请,是生辰宴,闹得动静有些大。”


    动静大等于奢靡。循齐看向对方,“朕不想听到丝竹声。”


    “臣这就去安排。”


    她望着虚空,手中的书被自己握得发烫,随后,她觉得无趣,回到卧房里。


    坐在踏沿,看着一模一样的摆设,明明是一样的,心中却早就空了。


    人不在了。


    她伸手摸着锦被,俯下身子,额头抵着被子,闻着熟悉的熏香,仿若她还在这里,她出远门了。


    她茫然地看着,直到眼泪满面。


    日落黄昏,*她起身,从侧门离开,回宫而去。


    内侍长站在议政殿外候着她,她除了消瘦外,与往日并无不同。她匆匆入殿,关上殿门,处理未完的政事。


    她如以往一样吗?内侍长眯眼看着殿门,盼望着陛下自己早些走出来。可她日复一日,除了处理政事,似乎没有其他念想。


    亥时回寝殿,子时前就寝,她成了朝臣口中勤勉的君主,臣下无不服,可她身上失去年少的意气,如同一潭死水。


    左相的离世似乎将陛下的魂魄带走了,留下一副躯壳,行尸走肉。


    转眼至端午节,朝廷举行龙舟比赛,赛后,朝廷颁布奖励,皇帝设宴,百官赴宴。


    颜家在其列,然一女跟着镇国公,敏锐的季秦发现端倪,拉着师姐,指着镇国公身后的青衣少女。


    “你觉得她像不像老师?”


    “侄女似姑母,并无不妥。”应殊亭很淡然。


    她不知晓皇帝对前任左相的痴迷,季秦继续说:“镇国宫赴宴,为何带她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


    应殊亭疑惑,季秦松开她,道:“我猜,颜家要献女。”


    “献女?”应殊亭笑了起来,“陛下近日忙碌,哪里有时间去看一个与老师有几分相似的姑娘。我记得,她才十四岁。”


    “她坐在那里不动,神似老师。”季秦凝眸,神色锐利,语气也是讥讽:“老师在世,约束颜家,家风严谨,她才去不过半载,颜家竟做出这等事情。”


    应殊亭没想那么多,被这么一提醒,想起陛下要立后一事,悄悄问师妹:“陛下要立后,立谁为后?”


    “老师。”季秦答。


    应殊亭没听明白:“老师怎么了?”


    季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是怎么被陛下看重的,真笨,陛下要立皇后便是老师。”


    宴席之上,推杯换盏,三两成群,这一言,让应殊亭遍身发麻,好在老师不在了,若不然,以两人的能力,只怕要天下大乱。


    季秦饮了杯酒,眼睛看向镇国公,道:“我觉得要乱了,万一陛下留下此女呢。”


    左相去世半年,陛下每逢休沐日,风雨无阻地往左相府跑,忘了吗?


    这回看到如此相似的人,怎么会罢休。


    “不能留。”应殊亭焦急道。


    季秦嘲讽她:“你以为你是老师吗?你一个老师,陛下就会害怕?你醒醒,你是应殊亭,能让皇帝放弃的人早就死了。”


    应殊亭无言,再抬首,龙椅上的皇帝不见了,再去看颜家小娘子,也不见了。她急得四下寻找,竟找不到两人。


    “季秦,人不见了。”


    “我知道,陛下先走的,那位姑娘随后跟着。”


    “你怎么不拦着,小心老师半夜来找你。”应殊亭匆匆起身,不忘捞一把师妹,两人一道离开。


    皇帝不善饮,群臣来敬酒,她喝了几杯,喝到最后,眼前发晕,知晓不能喝了,扶着宫娥的手出来透气。


    殿内依旧热闹,她往东走,见一凉亭,顺势坐下,当做醒醒酒。


    皇帝托腮阖眸,与酒劲做斗争,这时,有人走近,宫娥伸手去阻挡,她指着皇帝:“我是镇国公世子的女儿,与陛下曾是姐妹。”


    在金陵的时候,除夕宴上,她与尚是颜家少主的陛下见过一面。


    宫娥拒绝,道:“休要惊扰陛下。”


    少女急了,冲着凉亭喊了一句:“陛下。”


    “休要高声喧哗……”


    “退下。”皇帝睁开眼睛,看向烟青色烟罗斜襟的少女,一眼看过去,似是梦中人,她似酒醒,撑着站起来,痴痴地看着眼前人。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招呼对方:“你过来!”


    陛下的声音很轻,显得极为温柔,宫娥这才放了人进来。


    “陛下,我是四娘,家里排行第四,颜明芷。我们在四年前除夕宴上见过的。”颜明芷主动说开,若不然陛下想不起她的。


    “别说话,坐。”循齐望着眼前人,远远去看,仿若是左相,可走近了,神态又不似。


    样貌相似。


    颜明芷坐了下来,拘谨地看着皇帝,皇帝也看着她,唇角微微弯了,甚至伸手,轻抚她的脸颊。


    皇帝的指腹在她的眉眼上停留下来,她痴痴地望着,小心翼翼地轻抚,唯恐惊扰了佳人。


    她的眼神、她的神态,都像是看着深爱多年的心上人。


    循齐轻笑一声,可惜眼前人纵五官相似,可没有左相的气质,可眼前人,依旧让她难以挪开眼。


    酒意涌上头,眼前慢慢地变模糊,可她不愿就此睡去,温柔哄道:“你怎么来找朕?”


    不是不肯见我吗?


    怎么来了?


    她又糊涂,“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颜明芷被她的眼神看得迷离,随后听她低迷的声音:“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呢?”


    皇帝轻轻地笑了,忽而一滴泪落下,恰好应殊亭赶来,握住皇帝的手,拦住了颜明芷的视线,“陛下醉了。”


    “颜家四娘,对不对?”季秦笑呵呵地上前,小心地扶起佳人,“陛下醉了,开始说糊话,莫要放在心上,我来时见到你祖父找你,你快些回去。”


    颜明芷探头还想看皇帝,两位大人严密地拦住了,她不敢违背两人的吩咐,只好先行离开。


    应殊亭望着皇帝,心中惶恐,往日沉默的皇帝,这一刻,哭了。


    季秦面上满是愁容,道:“她果然将颜四娘当成了老师。”


    “你今日才告诉我。”应殊亭恨不得戳开她的脑袋,随后,低声询问皇帝:“陛下,臣送您回殿休息。”


    “不用。”循齐收回自己的手,继续托腮望着虚空,望向四娘离开的方向。


    她似醉非醉,醉态迷离,可眼中的神伤是轻易可见的。


    “你们退下。朕累了,自己会回去。”


    她的声音依旧沉闷,不带感情,应殊亭不敢停留,俯身退下。


    季秦没有动,似有话要说。她呆了呆,抬首看着季秦,道:“卿近日无事,代朕去一趟金陵,看看左相的坟茔,再代朕去拜访夫人。”


    季秦跪了下来,她知道相思之苦,应殊亭无法理解,她明白陛下心中的苦。


    “臣明日就去,陛下保重身子。”季秦叩首,“老师最后的念想,也是盼着您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循齐低笑,喉咙酸痛,淡淡笑道:“这不是盼望,这是一种惩罚。”


    惩罚她不听话。


    她撑着站起身,头脑晕眩,她说:“季秦,长命百岁这句话,真脏啊。”


    皇帝声音不大,柔软无力,甚至带了女儿家的柔软。


    季秦突然想起来,尊贵的皇帝陛下不过也是个十八岁的女子,去岁一年里经历了丧母丧师的痛苦。


    皇帝身形走远了。季秦从地上爬起来,身形发颤,颜家的想法,无疑是在皇帝心口上插一刀。


    季秦回家收拾行李,午后就出门了。


    日夜兼程,前往金陵,先入颜家。颜家二房接待她的,她拿出圣旨,代天子祭拜左相。


    颜二爷看着圣旨,轻轻叹气,“大人随我来。”


    左相一生未嫁人,死后,尸骨藏于金陵,就在其父颜四爷身边。


    其实,以她的资历,也可在藏于帝陵一侧,可她要求回金陵,皇帝不敢勉强。


    季秦看到了老师的坟茔,跪下来,恭谨地叩首,又说道:“陛下依旧没有忘了老师,端午酒醉,将四娘当做了你。”


    一旁的二爷闻言,顺势就说道:“大房的小四娘相貌确实像九娘。”


    “颜二爷,烦请您避让,我与老师有话说。”季秦直挺挺地跪在坟前,示意二爷离开。


    颜二爷面露歉疚,这才退下。


    人都走完了,季秦这才叹气,嘀咕一句:“您知道吗您死了,有人想取代您,心思野着呢。”


    “我知道你为了不被皇帝欺负才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是陛下对不起您。”


    她低着头,给老师敬酒,絮絮叨叨,随后起身走了。


    她走后不久,树上落下一人,眺望着季秦离开的方向,神思不展。


    ****


    庐州的夏日有些热,山中微凉,颜执安搬入山中,早出晚归,矿没找到,自己先练就了厨艺。


    在无望之际,原浮生慢步走来,“你这倒是让我惊讶。”


    爱吃清淡的颜执安竟然烤了一只兔子,她凝视一眼,转而看向纳凉的竹屋。


    “你怎么来了?”颜执安有些惊讶,放下卷起的袖口。


    原浮生坦言,“季秦来我这里,大吐口水。”


    颜执安动作一顿,“怎么了?”


    “你大伯欲将四娘献于陛下。”


    “成了吗?”颜执安俯身坐下,丝毫不担忧皇帝的处境,“陛下有度,若是可以有人代替,我也用不着假死离京。”


    “成了一半。”原浮生面带忧愁,“端午宴,陛下醉了,四娘亲近,她险些当做是你,摸了人家。”


    颜执安:“……”


    “酒醉之言罢了,待醒了,不会理会四娘。”她很放心小齐。


    原浮生怡然自得,眺望远处的山峦,视野开阔,“我来告诉你,季秦还说,小皇帝性子不明,喜怒不定,若到时候迁怒颜家,神仙也救不了颜家。你大伯不是做官的性子。”


    颜执安没有回答,端起茶,轻轻地抿了口,忧思重重。


    “不必管他们,我按照祖父的约定,已给颜家铺好了路。颜家三代中出一位天赋极佳、探山寻矿的人,祖父至我这一辈,便是三代。我已至此,哪里管得了他们。”


    她放下茶杯,“我准备去宣州一县城。”


    “怎么又走?”原浮生刚坐下,“你宣州做什么?”


    “此地勘察不明,我失算了。”颜执安叹息。


    原浮生不明:“你从未失手,这回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天意如此,我再去宣州试试,若是不成,我便回金陵。”颜执安也说不好,家族记载,前一位长辈成亲后便没有入山过。


    难不成动情后,天赋便会消失?


    事情过于棘手。她看向原浮生,“三娘回金陵?”


    “自然回金陵,我才不陪你折腾,你是动了情,不灵了。”原浮生冷哼一声。


    第89章 她装的不像!


    颜执安在庐州待了半载,毫无收获,肉眼可见的是厨艺见好,甚至给原浮生做了一桌菜肴。


    原浮生坐在竹椅上,双手托腮,看着竹桌上的菜肴,呢喃一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竟然会做菜了。是不是颜家祖先收走了你的天赋后,觉得你无法活下去,托梦教你下厨?”


    “少贫嘴。”颜执安被逗笑了,俯身坐下来,将卷起的袖口放下,“你吃完赶紧回金陵。”


    竹屋外凉风习习,与山外的酷热极为不同。


    庐州燥热,同样,京城也十分热,散朝后,太阳已至头顶,季秦热的喘不过气,拉着师姐说话,“我想去求陛下,我的媳妇也该回来了。”


    应殊亭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发红,装作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直接说道:“今年比往年热,要不要劝说陛下去行宫避暑?”


    “她热吗?”季秦故作震惊,“她一天到晚,冷着脸,我靠近她就不觉得热了。她就是一冰人,哪里晓得我们这些人是有多热。”


    皇帝若觉得热,就不会在休沐日顶着大太阳往左相府跑。


    她又是叹气:“老师一走,她就成了不知冷热的少帝陛下。”


    “休要胡说。”应殊亭拉着她去阴凉处暂时休息须臾,一面走一面说:“陛下很好,我常听老臣说,说她不是惠帝之女,却有惠帝的风范。”


    “不像先帝吗?”季秦奇怪,“再不济也像明帝,怎么还像惠帝了?”


    “惠帝果断,又曾领兵,明帝性子温和。”应殊亭睨她一眼。


    提及此事,季秦心有余悸,“她前两日打死一言官。”


    小皇帝才十八岁,在这个年岁,寻常人才不过建功立业,要不然初入朝堂,她却已成为少帝,要命的是两位辅臣接连去世,她当真做了手掌权柄的皇帝。


    言官当她还是以前柔和的性子,心中多少有些轻视,言语间不敬,皇帝二话不说,直接拖出去杖杀。


    秦秦吞了吞口水,应殊亭仰首看向今日的骄阳,“时辰不早,赶紧去做事。”


    两人嘀咕一阵,各自离开。


    议政殿内的皇帝看着朝臣建议她立皇夫的奏疏,良久无语,最后,她唤来内侍长。


    “阿翁,你领着些人去中宫,将中宫修缮一二。”


    “陛下。”内侍长惊讶,陛下这是要立皇夫了吗?


    循齐抬首,苍白的面容上毫无血色,但在内侍长看来后还是笑了笑,“去吧。”


    皇帝愿意立皇夫了,内侍长心里是千恩万谢,陛下一人太苦了些,立了皇夫,有人陪伴,指不定就好过一些。


    内侍长欢天喜地退下去,循齐面无表情,无欢喜无悲伤,更没有被逼迫后的震怒,她的脸上似乎没有其他表情。


    她发了会儿呆,随后打起精神处理政事。


    中宫空了十多年,屋檐破败,殿内灰尘遍布,内侍长领着人去翻修的消息,瞬息传遍京城。


    季秦正与外邦交涉,闻言后,愣了一下,这么快就忘了老师?


    不对,既然忘了,休沐日往相府跑干什么?


    不知为何,她心中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又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夏日过去,中宫修缮好了。循齐步入中宫,内侍长说:“您是在这里出生的,明帝陛下回来后总会抱着您玩耍。”


    内侍长说的这些,她毫无记忆,她迈入正殿,观察殿内的摆设,一点点去看,看到窗下。


    颜执安喜欢在窗下坐着,低头看书,抬头看窗外。她指着窗下的位置:“那里,添一坐榻。”


    “臣这就去办。”


    循齐又说:“让尚宫局的人来见朕。”


    随后,她毫不留恋地走了。


    尚宫局的尚宫接到旨意后,仓皇来见皇帝。皇帝却坐在殿内看画册,她走过去,叩首行礼:“臣见过吾皇,吾皇……”


    “不必了,起来说话。”循齐打断她的行礼声,将画册递给尚宫局,“这是外间时兴的款式,你做些衣裳,尺寸都在在上面。”


    尚宫接到画册,看了眼尺寸,微微不解,“陛下,这不是您的尺寸,”


    皇帝的衣裳出自尚宫局,她是什么尺寸,尚宫最清楚不过,可画册上的尺寸不是皇帝的。


    闻言,循齐抬首,眸光淡淡,带着渗人的威仪,吓得尚宫立即跪下请罪:“陛下恕罪……”


    “不必了,朕让你出宫回家。”循齐不悦,她不喜欢多嘴的臣下,在她面前都敢问,谁知出殿后会怎么说这件事。


    “陛下,臣惶恐、陛下恕罪……”


    循齐怒喝:“带下去,让司制局的人过来。”


    内侍进来拖走尚宫,殿外的宫娥皆白了脸色。


    司制局的掌事接到消息后,迅速来见皇帝,一句话不敢说,立即去办。


    半月的时间,司制局将衣裳送来,皇帝看了一眼,吩咐人退下,殿门关上的一刻,她才慢悠悠起身,走到衣裳前。


    宫中所制皆上品,从衣料到丝线,无一不精致。她伸手,轻轻抚摸过袖口上的暗纹,恍惚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跟前。


    循齐阖眸,心中剧痛,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一般,怎么都透不过气来。


    “来人……”循齐高呼一声。


    女官推门而进,“陛下。”


    “将这些送去中宫。”循齐站直了身子,抬眼间,神色恢复如旧,“仔细些。”


    女官揖礼:“臣这就去办。”女官聪慧,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皇帝的私事,一句都不能问。


    更不能频频揣问皇帝所想。皇帝行事乖张,她们伺候不慎就会被赶出去。


    中宫修缮好,下臣们提立皇夫的奏疏越来越多,甚至堆积如山。


    季秦是明哲保身,嘀咕一句:“迟早会出事。”


    果不其然,立秋这日,朝臣以绵延皇嗣血脉之由劝说皇帝立皇夫。他引经据典,劝说得吐沫横飞,上座的皇帝低头,一言不发。


    皇帝的性子孤僻,这些时日以来,修缮中宫一事,让朝臣看到了希望,既然都修缮中宫了,那立皇夫还远吗?


    言官劝说得正起劲,皇帝陡然抬头,眸色狠厉,道:“拖出去,杖杀。”


    瞬息,众人跪了下来,高呼陛下息怒。皇帝看似没有动怒,眉眼如旧,神色冰冷,多余的话都没有,摆摆手,立即有禁卫军上前,将人拖了出去。


    一杖接着一杖的惨叫声,让大殿内宛若阎罗地狱。众人惶恐,匍匐在地。


    季秦冷笑,果然,小皇帝还是没忘了老师。


    人杖杀后,皇帝好整以暇地吩咐一句:“斩三族。”


    “陛下。此举不妥……”齐国公抬首高呼一句,“陛下开恩。”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齐国公是前左右二相举荐的,若不然,朕也饶不了你。”


    齐国公如被人捂住了嘴巴一样,默默地俯身,低头,不禁胆寒。一旁的应殊亭求情的话堵在了喉咙里,生生发不出一句话。


    谁还敢提立皇夫一事。自己死了就算了,斩三族……这得死多少人。


    秋日里的京城被蒙上一层层阴霾,血水流淌,此举也让李家的人心惊胆颤,小皇帝帝位愈发稳固,万一秋后算账呢。


    就连华阳大长公主,小皇帝的亲姑母都吓得闭门不出,谢绝各府宴请。


    休沐日,皇帝没有去左相府,罕见地出宫去了。她带着人,进入东市,溜达一番,进入玉石铺子,掌柜见她气质高贵,立即上前来招呼。


    皇帝看中了玉,还相中了步摇,拿在手中,她不爱这些,但有人爱。


    她放下步摇,又拿起玉簪,把玩一番,道:“都要,带走。”


    简单四个字,让掌柜喜笑颜开,循齐转身走了。


    东市流连半日后,她回到左相府,将今日买来东西,都放在梳妆台上,顷刻间,摆得满满当当。


    她没有及时走,而是搬着凳子坐下来,看着这些首饰,辗转笑了。


    过了秋日,冬至这日,她又跑去中宫,添被加衣,还将各地上供的东西摆在内寝,熏了颜执安最爱的熏香。


    躺在柔软的凤床上,又闻着熟悉的清香,恍若那人还在。


    她高兴地合上眼睛,身心疲劳,很快睡了过去。


    宫中有规矩,皇帝初一十五必去中宫就寝,所以,她也效仿,初一十五这两日歇在中宫,仿若陪着那人。


    她是皇帝,莫说是住在中宫,就算住在议政殿也无人说什么。唯独内侍长看着她,唉声叹气。


    皇帝有了新的寄托,初一十五这两日,天色一黑就往中宫跑,跑进正殿,推开窗,望着庭院内的景色。


    过了年,她十九岁了,依旧无人敢提立皇夫。


    同时,颜执安回到金陵,无功而返,她暂时住在了原家书院,日常翻找着有关地矿一类的书籍。原家书院已有百年之久,所藏书籍,远超颜家。


    原浮生坐在一旁看着她低眉不语,玩笑道:“你缺钱用吗?”


    “缺。”颜执安头也不抬。


    原浮生嗤笑一声,“颜家富可敌国,取贤楼内明日花费如流水,你还缺钱?不是你缺,是皇帝缺吧。”


    颜执生放下书籍,抬头看向她,“有话说话,莫要阴阳怪气。”


    “我听说去年,皇帝将一言官杖杀,牵连其三族,你说,她怎么变得那么狠心?”原浮生悠悠看着她,语气婉转,“你要不要回去看看?不过依她如今的性子,只怕你回去,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陛下年岁小,言官轻视,她此举,不过杀鸡儆猴罢了。”颜执安不在意。


    原浮生继续说:“季秦给我写信,说吓得三日没睡好觉。”


    颜执安想起季秦浮夸之色,含笑道:“她是孤家寡人,哪里来的三族。”季秦的媳妇都被小皇帝下旨赶走了,不需要害怕的。


    原浮生靠在一旁的躺椅,难得有空与她说着玩笑,说到最后,道:“金陵上巳节有花宴,可要去凑热闹?”


    “不去。”颜执安低头翻开一页,她如今一事无成,哪里还有心思去什么花宴。


    她紧张之色,让原浮生不忍,“要不然,你在我书院里教书如何,教教她们如何应对科考,我给你月钱。”


    “三娘。”颜执安忍不住放下书,她有事可做,不想听三娘唠叨,便道:“你的学生呢,她们又打架了,赶紧去瞧瞧。”


    原浮生识趣,闭上了嘴巴,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不觉间睡了过去。


    长久无声,颜执安发觉不对,蓦然抬首,却见那人睡了过去,还是春日里,也不盖条毯子。


    她站起身,在屋内找了一圈,找不到毯子,转而将自己外出的披风取过来,搭在三娘的身上。


    外间春色正好,距离她假死离开已过去一年多了,小齐还是不能忘吗?


    事已至此,她已无念想,唯有遥盼皇帝身体康健,早日放下旧事。


    这一年来,她时刻在意京城的动向,未曾听到皇帝昏聩、荒淫之说。皇帝很乖,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懈怠朝政。


    先帝在天上,必然会保佑皇帝。


    颜执安阖眸,享受着春日暖和的阳光,心中哀叹,希望皇帝早日醒悟。


    皇帝是否醒悟,颜执安不知,季秦却知晓,皇帝就是执迷不悟,且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如今无人敢提立皇夫一事,就连李家诸人都夹着尾巴做人。


    饶是如此,惊蛰这日,皇帝动手,以结党营私之名,捉拿李家几位郡王。其中有位郡王还是齐国公的小舅子,齐国公惶恐之余,搬出前左相仁慈一说,这才让皇帝罢手。


    可惊蛰这日后,李家人人惶恐,哪里还有心思享受春日的风光。朝臣这时终于醒悟,与李家人保持警惕。


    先帝在位时,李家这些公主常有不敬,先帝仁慈,不予计较,当今圣上似乎不想维持自己仁君的名头,该清算的则清算,丝毫不会手软。


    清明这日,城外坟头上又添了几座新坟。


    皇帝想起远在金陵的左相坟茔,唤来季秦:“清明已过,你怎地不去祭拜老师。”


    不仅她未去,应殊亭也没去,但她派人去了,她已是左相,脱不开身,便派了心腹去扫墓。


    季秦大大咧咧,哪里注意到这些细节,被问时,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正准备搪塞过去,皇帝开口:“左相在世时对你不薄,似乎不过二十个月左右,你就将她忘了?”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季秦不敢反对,刚想辩驳,皇帝冷笑,道:“如此不敬,岂可做朕的鸿胪寺卿。”


    不得了,要被罢黜。季秦忙给自己求情,“陛下,外邦事务繁杂,臣无法脱身,冬至之日必然会亲自过去。”


    “你有应相忙吗?”皇帝反问。应殊亭成为左相后,她便称呼她为应相,左相一词,似乎还留给了颜执安。


    季秦欲哭无泪,我是真忙啊,谁没事惦记着死人……而且不在京城,是在金陵啊,相距那么远。


    皇帝凝望她,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见她毫无悔过之意,语气冷冽,“拖下去,杖三十,伤愈后,徒步前往金陵。”


    季秦:“……”你说的是人话吗?


    “陛下,臣错了,陛下,您听臣解释……”


    皇帝厌恶,一眼都懒得看,摆摆手,让人拖下去。


    季秦无辜极了,压在凳上挨了一顿板子,疼得龇牙咧嘴,抬回府上,一想起徒步前往金陵,哭都哭不出来了。


    晚间,应殊亭悄然而至,怪罪她:“你怎能忘了这件事。”


    “我好忙啊,老师素来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爹死了,她清明也没有去扫墓,陛下是故意的。”季齐心中埋怨,趴在床上,疼得直抽气。


    “你最近是不是找你媳妇去了?”应殊亭疑惑一句。


    季秦哑然,软趴趴地俯身,冷哼一声。应殊亭提醒她:“你找媳妇有时间,没时间吩咐人去拜祭老师,不打你打谁?”


    季秦咬牙切齿,恼恨道:“她最近是不是杀人杀疯了,我觉得我若不是老师的学生,脑袋也没了。”


    灯火噼啪作响,应殊亭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说道:“陛下如今的性子,阴晴不定,行事霸道,谁敢劝说。季秦,我宁愿老师活着。”


    她的语气低沉,季秦也沉默,说不过话来,确实,老师落在,陛下岂会这般狠厉。


    “能怎么办呢?你给我求情,我去金陵也可,徒步就算了。等我走到明年也走不到啊。”季秦惨兮兮地揪着师姐的袖口,“师姐、好师姐……”


    “我不敢。”应殊亭抽回自己的袖口,面色凝重,“陛下这般,谁敢为你求情,打我罚我也就罢了,万一牵连应家呢。”


    如今的皇帝并非只罚一人,而是牵连整个家族,那位言官,更是斩三族。


    “等我回来,也该过年了。”季秦浑身无力,“老师啊,你快给她托梦,告诉她,我是无辜的。”


    “老师生前找要钱,老师死后要她保佑,你是谁?就算保佑也是保佑她的养女。”应殊亭冷漠地站起身,无奈道:“季秦,不是我不给你求情,而是不敢赌。”


    谁敢拿整个家族来赌呢?她伸手拍拍季秦的脑袋,“好好养伤,我给你烧香,祈祷菩萨保佑你,指望老师是无用的。老师若在,肯定告诉你,活该!”


    季秦欲哭无泪。


    应殊亭踏着天黑离开。


    ****


    端午前一日,非初一也非十五,天黑后,循齐前往中宫,推开窗,看着中庭。


    她一人坐在窗下,眺望远方,夜色缓缓而来,宫娥悄悄进来点灯。


    又是一年端午了。


    “我想去金陵了。”循齐嘀咕一句,低着头,黑夜慢慢地将她笼罩,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她说:“我可以去金陵看看你吗?季秦不孝,我替你罚过了。”


    她将袖袋里的香囊取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好像被填满了,她紧紧捏着香囊,复又抬首,泪水悄然滑下来,她自己浑然不知。


    待一阵风后,吹得脸颊发凉,她才如梦惊醒。


    她迅速擦擦眼泪,平静心思,随后唤来女官:“你明日去镇国公府,明日朕设宴,家眷入宫,让镇国公将四娘带上。”


    女官心中诧异,但不敢多问,领了圣旨去问,皇帝为何召见颜四娘。


    她退出殿外,黑色浓稠,迈过门槛的一刻,她再度回身,看着中宫,这间中宫内的摆设都是按照女子喜好来的。


    所以,皇帝是想立后,立谁?


    颜家的四娘?女官吓得浑身发抖,怎么会这样呢?


    又是一年端午,依旧是赛龙舟,得胜后,皇帝亲自奖励,午时设宴,宴请百官。


    散宴后,皇帝留下四娘。这一幕,让应殊亭心凉了半截,可今日季秦不在,她已前往金陵而去了。


    她想停下,同僚拉她,“应相,您怎地在这里?一道?”


    “我有事面禀陛下。”


    “这个时候不适合。”同僚似笑非笑地提醒她,皇帝第一回留下女眷,做什么,显而易见。


    她越笑,应殊亭越害怕,她欲转身,同僚提醒她,“别乱来,想想那位斩三族的大人。坟头的草都比你高了。”


    同僚松开她,蓦然转身,大步走了。她站在原地,踌躇一阵,咬咬牙,转身回殿。


    皇帝走了,不在设宴的升平楼,楼内只有宫娥在收拾残局。


    皇帝今日半醉,散席后,与颜四娘散步,拐入游廊,两人坐下。


    颜明芷已十五岁了,可家里并没有给她说亲事,她渐渐明白过来,恰逢陛下令她入宫,父母欢喜,她也觉得高兴。


    皇帝正逢青春,她的相貌是公认的好看,尤其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神色认真,眼中带着温柔。


    这样的皇帝,当真是外间所言的狠戾女帝吗?


    颜明芷不信这样的说话,她主动伸手,握着酒醉的皇帝放在石桌上的手。皇帝的手纤细,五指骨节匀称,要命的是好看。


    然而在下一息,皇帝似酒醉清醒般抬首,她没有拒绝,甚至眼神痴迷,像是在看什么宝贝似的。


    随着年岁渐长,四娘越发像颜执安,然而那双眼睛,含羞带媚,与颜执安不同。


    不是她。循齐失望地推开她,嫌脏似的避开,道:“谁准你碰朕。”


    “陛下,臣女……”颜明芷惶恐,跪下叩首,“陛下,是您唤臣女过来的。”


    循齐阖眸,满心失望,她怎么会召她来呢,“回去吧。”


    循齐无力地坐下,神色痴惘,颜明芷跪在地上,慌乱到浑身发抖,初次触怒圣颜,已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应殊亭匆匆招来,却见皇帝盛怒,而颜四娘跪在地上,与自己料想的相差甚远。


    皇帝拂袖,转身离去。


    应殊亭慢步走过去,俯身扶起颜明芷,陡然见她哭泣之色,老师素来不会哭的。


    所以,她装得不像!


    第90章 你要到何时才能走出来呢。


    端午节后,颜执安重新踏上寻矿之路,这时原浮生拿着信而来。


    颜执安诧异,见她神色不展,半信半疑的打开书信。季秦开口便问,能否说服颜家四夫人,将老师的坟迁往京城。


    因为她在徒步来金陵。


    本是一封十分凄惨的信,可颜执安看过以后,不禁笑了起来,道:“该!”


    她的反应被应殊亭猜中了。


    “她也是你的学生,徒步走来,得走到何年何月。季秦说陛下喜怒无常,我欲写信给陛下,劝说此事。”原浮生也是愁苦,季秦将信寄到这里来,多半也是无可奈何。


    颜执安俯身坐下来,神色自若,娴静淡泊,“何必了。小心陛下过来训斥你,也罚你板子。”


    她比原浮生熟悉季秦的性子,季秦浮夸,性子张扬,沉迷女色,罚一罚,也在情理之中。若为此写信,势必会让皇帝怒火蔓延。


    原浮生放下书信,“你的学生,你不帮?”


    “怎么帮呢?”颜执安无奈,揶揄一句:“我非神仙,做不得托梦之举。”


    快两年了,循齐还是忘不掉吗?


    她要到何时才能忘了这段不该现世的感情呢。


    颜执安浑身无力,扶额思索,一抹忧愁笼罩眉眼,原浮生走来,在她身旁坐下,“后悔了吗?”


    颜执安摇*首,不免忧愁,心中压抑得厉害,“她怎么还忘不掉呢?”


    原浮生无言,哪里就那么容易忘记,她望着身前的女子,不觉叹气,“哪里就能那么快忘,或许过上五年,十年,她就会忘了。”


    “那么久吗?”颜执安屏住呼吸,胸口处泛疼,自己嘀咕一句:“怎么会那么久呢。她要熬那么久吗?”


    她的声音,像是一缕春风,吹过原浮生的耳畔,让春景黯然失色。


    她在沉闷中,颜执安起身,道:“我去宣州。”


    “还去”原浮生不理解,看着面前颀长的身形,她不由跟着站起来,“颜执安,你不肯认命吗?”


    “我何时认命过。”颜执安道,“我不信我找不到。”


    看着她坚毅之色,原浮生快进一步,劝说她:“倘若接下来,你都找不到呢?”


    “你也说了,五年十年必然可以忘掉,五年十年后,我也会寻到的。”颜执安转身,外面洒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春和景明,如同赋予了春日的生机。


    她素来不知何谓‘认命。’


    两人自幼相识,原浮生岂会不懂她的心思,见她强撑着展颜欢笑,讥讽道:“既不认命,假死作甚,避她作甚?你爱她,为她着想,你榻上的木人都快你摸出光油了,那是谁送你的?”


    颜执安无意纠缠,转身离开。


    ****


    端午节后,京城内出现谣言,皇帝好女色,喜欢颜家四娘,不立皇夫便是想立其为后。


    顷刻间,不要命的言官再度开始劝说,就连司马家都开始劝说。司马家想维持外戚的身份,想要送郎君入宫,皇帝此举,打了他们措手不及。


    同时,镇国公沾沾自喜,当真以为喜欢他的孙女。


    各方声音不绝,皇帝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依旧压着奏疏不肯放,劝说狠了,也不在意。这一举动,无疑让言官更为猖獗,拦着皇帝不下朝,劝说之词,日日翻新。


    皇帝沉默,静静听着,百官吓得跪下来,齐国公呵斥,对方不仅不收敛,反而扬言碰死在皇帝面前,就算不碰死,被皇帝杖杀,也会青史留名。


    可皇帝偏偏不如他愿,而是吩咐一句:“送去内侍府,交给内侍长。至于你儿子……”


    她顿了顿,道:“同样,送去内侍府。”


    言官震惊,爬起来就要去撞墙,皇帝也不阻拦,道一句:“满门皆斩,诛六族。”


    砰地一声,血水迸溅,众人哗然。


    皇帝冷笑一句,改口道:“刑部可在?”


    刑部尚书磨磨唧唧地膝行上前,跪地叩首,惶恐不安,上方传来皇帝的话:“诛杀其九族,若有效仿者,朕在议政殿等候卿来。”


    说完,她大步离开,龙袍上的金丝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刑部尚书震惊地不敢起身,“九族、我朝未有先例,九族……”


    朝堂的事情很快就散开了,镇国公不上朝,但更为得意,皇帝此举震慑朝臣,分明是喜欢四娘。


    皇帝好女色不是他可以决定的事情,但喜欢四娘,便是颜家之幸。


    圣旨一出,众人消停下来,等着皇帝立后时再劝,可等到冬至这日,皇帝给颜四娘赐婚,嫁给了李家的一位郡王。


    颜家如临大敌,镇国公将四娘找来,“陛下为何给你赐婚?”


    颜明芷吓得大哭,“我也不知道。”她只见过皇帝两面,哪里知晓这么多事情。


    镇国公大失所望,又不想认命,想去试探,去岁一顿板子又让他心存警惕。皇帝究竟是何心思?


    这时,颜明芷哭哭啼啼说:“陛下说我不像,就让我走了。她觉得我不像姑母……”


    镇国公顿住,不像九娘?是和意思?


    “她对你做什么?速速说来。”


    颜明芷将两回见面的事情说一遍,又说皇帝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含情脉脉,可一旦清醒过来就赶她走。


    到了这等地步,镇国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帝喜欢九娘!哪怕九娘死了快两年,依旧没有忘怀。顷刻间,他又笑了,道:“你下去吧。”


    自己的这个孙女像极了九娘,只她还小,身上少了九娘身上的锐利,故而皇帝才说不像。


    可世间除了九娘外,去哪里找这么像的人。


    他立即去信给四弟媳,让她将九娘生前的衣裳首饰取来,装扮一二,岂不是更像了。


    恰逢万寿节,皇帝寿辰,群臣宴请,镇国公夫人携带孙女赴宴。


    一见颜明芷,应殊亭头疼得要命,又来这一招。今日与前一回更像了些,低眉抬首,带着一股冷意,必然是颜家调教出来的。


    老师在世,家风严谨,刚去不到两年,颜家竟生起了攀龙附凤之心,以女**惑皇帝,简直可耻。


    应殊亭自己气个仰倒,倒霉的季秦又不在身边,再来一回,难保皇帝不会拿她开刀,也不知老师这一回可会保佑她。


    酒过三巡,皇帝酒醉,坐在龙椅上,撑着额头,已有几分醉意。


    说来也是奇怪,皇帝宴饮的次数也不在少数,不知为何,酒量依旧那么差劲,几杯就醉了。


    皇帝酒醉后有出去醒酒的习惯,应殊亭捏着酒杯慢慢地等着,片刻后,皇帝起身,扶着宫娥的手,慢慢离开。


    就在这时,颜明芷也跟着起身。


    应殊亭:“……”


    殿内人多闷热,出外后,迎面一阵风,吹得人头重脚轻。


    皇帝依旧去凉亭醒酒,托腮看着虚空,慢慢地闭上眼睛,她喜欢独处,宫娥们见状,便退出亭子。


    颜明芷来时,蔓蔓青萝围绕下的亭子内只有皇帝一人,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穿了一身鲜亮的红色。


    恰逢年少,红色又是娇艳,衬得皇帝眉眼如画,皮肤娇嫩。


    颜明芷在凉亭外止步,皇帝这时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她,她顺势走进来,两侧的宫人便不敢阻拦。


    皇帝直起身子,被酒水浸润后的唇角,红若丹果,可那双眼睛,让人如置冰河。


    “陛下……”颜明芷声音颤抖。


    皇帝望着她,唇角斜斜地勾起,道:“你想做皇后,对吗?”


    “臣、臣女不敢……”颜明芷怕得后退一步。


    皇帝站起身,身形如山,岿然不动,她步至颜明芷跟前,“你学你的姑母,学得人不人鬼不鬼!”


    “陛下……”颜明芷惊颤,害怕得不敢说话,陛下怎么知晓她在学姑母?


    “皇后的尊位,你不配。但你可以成为未来储君之母。”皇帝幽幽一笑,笑意鬼魅,吓得颜明芷噗通跪了下来。


    皇帝拂袖而去,回升平楼。


    皇帝已然清醒了,唇角带着笑,慢悠悠坐下来,看得应殊亭浑身发麻。


    再观颜明芷,久久未来。


    直到散席,也没有见到颜明芷。应殊亭的一颗心回到肚子里,醉醺醺地与同僚而去。


    颜明芷一日不嫁,颜家的心思一日不灭,她正催促李家的郡王早日成亲,皇帝降旨,令两府半月后完成婚期,令她给颜明芷出了一份嫁妆,良田铺子,应有尽有。


    直到颜明芷嫁出去,应殊亭的心才回到肚子里。


    随着颜家嫁女,立后一事风波渐渐停息,可怜季秦从清明节走到重阳节,才走到金陵,一见到老师的坟,她立即哭了起来。


    脚脖子都走断了,才走到金陵。


    当着颜二爷的面,她哭得梨花带雨,一旁的颜二爷不得不感叹一句,真是师生情深啊。九娘去了近乎两年,学生来拜祭,竟还哭得这么伤心。


    季秦哭过一通,转头问二爷:“陛下思念老师,不知颜家可有迁坟至极,葬于帝陵之侧。”


    这可是天大的荣宠!


    “可九娘生前说了,要回金陵,怕是不妥。”颜二爷愁眉苦脸地拒绝,他也想啊,但家中的四弟媳不会答应的。


    不想,鸿胪寺卿又是大哭,伤心至极,让颜二爷跟着落泪。


    祭拜过老师后,季秦坐轮椅去见四夫人。


    四夫人丧女后,搬出了颜老宅,自己买了一座宅子,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


    当见到女儿的学生坐着轮椅而来,心中咯噔一下,“哎呦,这是怎么了?”


    “夫人,我从京城走来的,一步一步走来的,腿脚走坏了。”季秦心酸地抹了抹眼泪,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脚踝,十分可怜。


    不想,陈卿容知晓她的秉性,淡淡一眼,道:“你清明未至,是陛下罚你来的吧,你来见我,难不成还指望我给你出气?”


    “夫人,我有一事与您商议。”


    陈卿容撩了撩眼皮,道:“何事?”


    季秦眯了眯眼睛:“我想迁老师尸骨去京城。”


    陈卿容当即变了脸色:“滚。”


    季秦被赶出宅子,仆人看她愤恨之色,正想劝说,她摆摆手:“去原家书院。”


    原浮生教课,鲜少见外人,当听到京城来客后,思索下还是出面了。


    见到季秦坐的轮椅后,她不厚道地笑出声,“鸿胪寺卿这是怎么了?”


    “我来看望山长,也想老师了。”季秦抹着眼泪。


    陈卿容不上当,同样,原浮生也不上当,幽幽看着她:“你是被陛下打了?”


    想起那顿板子,季秦心有余悸,便道:“陛下将我的媳妇儿都赶走了。”


    “你来作甚?”原浮生无意与她说长论短,将她上下打量一眼,怎么看怎么狼狈,不免心软,“你这个时候怎么在金陵?”


    “我想迁老师坟回京城。”季秦咬咬牙,顺势告状,“您不晓得,陛下疯了,凡事牵扯左相,喜怒不定,我猜是思念老师而无暇来拜祭,我想着不如将老师坟迁回去。”


    听到这里,原浮生面上浅谈的笑容跟着消失了,“左相生前便是想回金陵,你这样做,不怕她入梦找你。”


    “我倒不怕,您不晓得……”季秦欲言又止,看了眼屏风后,似是有人,不觉多看一眼,道:“山长这是金屋藏娇吗?”


    “我藏了你。”原浮生没好气道,面色不愉,“陛下怎么了?”


    季秦人在金陵,不知京城发生的事情,顺势就说:“她看上了颜家四娘,四娘与老师相貌像极了,颜家有意令她攀附。”


    “你提过的,我知道。”原浮生不动声色,恐她说到了不该说的话,立即起身,道:“你还没说你腿怎么了?”


    季秦脸色一红,原浮生瞅着她的神色,察觉出端倪,“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你老师的事情?”


    “我没有,陛下喜怒不定,打我三十杖,罚我来此给老师扫墓。”季秦不觉垂下头,唉声叹气,“我想念老师了。”


    原浮生不由烦躁,摆摆手,“我不想听你的事情,你若住下,我给你安排卧房。迁坟一事,就此打住,你赶紧回京城,你再迟迟不归,陛下到时罢黜你。”


    “罢黜就罢黜,我也不想伺候她了。”季秦嘀咕一句,“山长,你不晓得,她今年将一言官诛九族。”


    “九族?”原浮生不觉心口一跳,想起少女笑吟吟的模样,仿若就在眼前。她朝屏风处看了一眼,说不清是何情绪。


    季秦点点头,“你说吓不吓人,旁人都是敬着言官,她直接灭人家九族。”


    “够了,我头疼,你赶紧走。住这里吗?”原浮生打断她的话,顺手握着她的手,指尖探脉。


    “山长,我觉得我肯定短命,我日日伺候陛下,日日受到……”


    “闭嘴。”原浮生打断她的话,随后扫她一眼,道:“你身子很好,兔子都没你跑得快,你来金陵做什么?”


    难不成是小皇帝派她来刺探虚实?


    她握着季秦的手,指腹微微用力,“不说实话,我弄死你。”


    “山长,别、别,我说实话,手疼,是陛下说我不敬老师,罚我徒步来金陵的,我从清明走到重阳……”季秦慌了,据实道出了,“山长,真的,迁坟罢,再来一回,我的命都要没了。”


    原浮生松开手,道:“留下来,我为你调养几日,回京城去,至于迁坟一事,你想都没有别想过。”


    她摆摆手,吩咐婢女将人推出去。


    季秦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抬头扫了一眼婢女,眼睛一亮,后面传来原浮生的话:“季秦,注意你的眼睛。”


    “晓得了、晓得了。”季秦轻叹一声,“你自己禁欲,别拉着我啊。我还年轻呢。”


    原浮生听不到她的话,反是婢女,噗嗤笑了出来,这一笑,让季秦的心也跟着软了。


    人走远后,屏风后走出来一人,真是从宣州回来的颜执安。


    都说事不过三,她已失败三回了,信心被磨去大半。


    她走到桌旁坐下,望向天空,神色莫辨,原浮生不忍她难受,主动开口:“去京城?”


    “她已长大,有自己的行事章程,她答应过我不立后,其余的事情,随她。”颜执安笑容温和,“三娘,她不是孩子了。懂得是非,辨明黑白,不需要我事事去管着。”


    见状,原浮生不再劝。


    颜执安坐了片刻,恐季秦再来,便起身要走,“我回母亲处,等她走了再说。”


    清明冬至乃至忌日,皇帝都派人过来,即将要到忌日了,皇帝的人还会再来。


    颜执安走出书屋,立于秋阳下,不禁自叹,你要到何时才能走出来呢。


    ****


    季秦回到京城,已是冬至。她钻了陛下的空子。陛下惩罚她,令她徒步前往金陵,没说回来的时候不能骑马不能坐车。她便美滋滋地乘船回而归。


    回京后,便听到颜家四娘嫁与临安郡王为正妃。她吃惊之余,前往师姐处询问。


    应殊亭眉开眼笑,道:“郡王妃七月初成亲,如今都有四月的身孕了,你我想错了,陛下不喜她。”


    “她喜欢陛下吗?”季秦狐疑,这么逼迫人家成亲也不厚道。


    应殊亭低头整理自己的书桌,顺口就回道:“她喜欢权,听闻她还有位青梅竹马的表哥,并非喜欢陛下。”


    “我知道了。”季秦舒了口气,心中怀疑,道:“小皇帝何时这么好心竟然促成一桩姻缘。”


    小皇帝能不发疯,她就千恩万谢了。


    季秦心有余悸,拉着师姐:“你陪我去陛下跟前复命。如何?”


    “我不去,我还有许多事情去做。”应殊亭拂开她的手,忙着呢,她道:“冬日里,边境来要钱,我正愁呢。”


    “去颜家,颜家有钱。”季秦出馊主意。


    应殊亭瞥她一眼,“别闹,颜家是有钱,但如今老师已不在了,哪里就盯着他家。你去见陛下,我去办事。”


    她才不去呢,万一陛下震怒,她自己也得跟着受罪。


    季秦颤颤惊惊去复命,循齐这才想起她罚了季秦,也不做计较。


    冬至过后不久,便是左相的忌日。


    循齐亲往左相府,冬日萧索,屋里烧了炭,妆台上都是新买的首饰,就连衣柜里都摆满了冬日里新做的衣裳。


    她窝在坐榻上,看着窗外,又落雪了,雪花簌簌而下,很快,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她觉得冷,可又不舍关窗,就这么痴痴地看着。


    “左相,你看,下雪了。”循齐伸手去接住雪花,湿冷冷,很快就融化了。


    她粲然一笑,转头看向身侧,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左相不在了……她握住手掌心,阖眸关上窗户,将自己于天地隔绝,好似,左相还在身边。


    她低头看着几上的香囊,伸手轻轻地摸着,眼眶泛红。


    转眼过年,春景明媚,转眼至四月里,临安郡王妃诞下一女,颜家失望,若是男儿,便可继承王爵,就在这时,皇帝亲自赐名,赐名意安。


    得皇帝赐名,是天大的荣耀,临安郡王大喜,拜谢圣恩。


    皇帝如流水的赏赐送入郡王府,一时间,临安郡王府门前车水如马龙。


    人多是非便多,一时间,流出传言,皇帝意欲立临安郡王之女为储君,不少人调转风向,开始追捧着临安郡王。临安郡王酒后扬言,他是未来储君之父。


    满月之际,皇帝下旨,临安郡王图谋不轨,赐酒一杯,至于临安郡王妃,圈禁在王府,终身不可出。


    满月的孩子被送入殿内,放在皇帝的跟前。皇帝端详孩子面容,想起其母的相貌,日后可会像左相呢?


    这个孩子有李家的血脉,也流着颜家嫡系一脉的血。


    可惜其母其父,愚蠢至极。


    她摆手,道:“令乳母好生照顾,若有不适,可直接面见朕。”


    吩咐过后,她便前往左相府。今日并非休沐日,她还是想来这里,推门而入,屋内涌着一阵淡香。


    她坐在窗下,看着熟悉的环境,絮絮开口:“左相,我找到合适的储君了,她身上有李家的血脉,也有颜家的血脉,这样,是不是很好?”


    她说着说着,转坐到榻上,俯身躺下,脸颊蹭着柔软的被面,低声说:“你在,肯定会说我狠毒,可我已无路可走,我累了。我此刻终于明白老师了,活着、很累。”


    她阖眸,粱上忽而一阵风过,她蓦然睁开眼睛,朝榻内一侧滚去,饶是反应迅疾,刀刃依旧滑过腿间,疼得她心口窒息。


    避开后,对方不放弃,一刀刺来,她掀开锦被,被子遮住对方的眼睛,趁机抬起一脚踢过去,自己则抓住机会,翻下床榻。


    “有刺客……”循齐对外惊呼一句,转身想跑,可屋内就这么大,她扑向前,不小心撞到了屏风。


    刺客劈碎锦被,朝她而来,她抬眼,一眼就看清对方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