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芷不知道，白毓为什么要遮住自己的眼睛。


    可是在一刻，那浓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她嗅到几乎被掩盖过的冷梅香气，她狂跳的心脏，便逐渐安定。


    她抬起手，轻轻把白毓的手从自己眼前拿下来。


    眼前恢复光明，但白毓的眼里，多了些什么，又深奥又晦色，苏兰芷看太不懂，但她不担心，反正不是坏事。


    因为握着白毓的手，能看到他的恶意度，还是【无】。


    第一次，她清楚地意识到，白毓会杀白至孝，但不会杀她。


    再想到死去的白至孝，她还是怕的，只是没有刚刚慌不择路，茫然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白毓也才刚反杀了白至孝，他眉眼略显惫意，语气轻淡：“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了他。”


    苏兰芷梗了一下，目光游移，还好这时候大脑反应过来：“我早早就知道他要害你的，肯定是他要杀你，你才杀了他的。”


    她自幼爱看话本，多少有些侠心，人都杀到白毓跟前，她若还想让白毓别杀他，那也太不可理喻了。


    况且比起她不认识不熟悉的白至孝，她私心里，偏向白毓。


    当然，这种微妙的偏袒，她一时是品味不出的。


    白毓点点头，承认：“他要杀我。”


    苏兰芷嘴唇泛白：“那、那现在怎么办？我还是找落雪，埋了他？”


    她思来想去，只有埋人一招。


    现在雨还在下，趁着这时候动手，老天爷会帮他们把一切痕迹冲刷掉。


    白毓却道：“不用埋。”


    苏兰芷疑惑地看着他，但她也没想到，白毓会解释：“白至孝是白家的护院，负责敬天庄的守备。”


    “如果他在敬天庄里杀了我，守备怎么能不担责？所以，他早就留有后手。”


    “敬天庄就在城北郊外，曲山县洪水泛滥，一批难民落草为寇，来到扬州……”


    说着，他停下来，解释到这里，但凡是个聪明人，就知道白至孝接下来的打算了。


    但他对上苏兰芷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苏兰芷眨眨眼，满脸困惑：“然后呢？”


    白毓：“……白至孝应当早就准备好，要让难民来担责，所以或许不久后，或许等等，难民会发现敬天庄守备预留的口子。”


    苏兰芷蹙起纤纤眉头，几分思考。


    白毓知道，自己说的话越多，露出破绽的可能性，越高，所以即使对苏兰芷，话也不算多。


    他早就过了嗓音还能勉强被认为“姑娘”的时候了。


    果然下一刻，苏兰芷道：“你原来能说这么多话啊。”


    白毓：“你有听出什么吗。”


    苏兰芷想了一会儿：“你想让我夸你聪明你就说，我不会夸的。”


    白毓：“……”


    所以，白至孝的尸体不用特意处理。


    白毓大开房间窗户，踩湿地板，又用自己和苏兰芷的手帕，垫着手，伪装白至孝翻窗进屋翻找财物的痕迹。


    眼下，白毓不能留在这里。


    苏兰芷：“去我那儿吧。”


    “你放心，”她拍拍胸脯，扬起细白脖颈，“落雪是很能信得过的。”


    白毓用手帕，仔细擦着手上的血印。


    他从没有信过别人。


    …


    诚如苏兰芷所说，落雪见到两人，尤其是沾着血的白毓时，只是一惊，便去打水，给白毓洗手擦脸。


    随着时辰走到酉时，加之暴雨不断，天色依然暗沉得压抑，苏兰芷来敬天庄，只带了落雪一个。


    落雪去给白毓洗外衣的血了，苏兰芷用火柴点蜡烛。


    不知道是不是受潮了，她擦了好几下，火柴还是没有反应。


    白毓从她手中拿过火柴，“嚓”的一下，一粒小小的火豆，出现在两人之间。


    苏兰芷第一次发现，白毓的手，好像比她的手要大得多，也是好看的，但是和“纤纤玉指”比起来，挺有差距。


    她还没深想，白毓已经点亮蜡烛，房中亮起柔和的暖光。


    苏兰芷终于得以坐下来，她从看到白至孝尸体的震惊、害怕、茫然后，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后怕。


    “如果被发现，人是你杀的，怎么办？”她搓搓脸颊，满脸愁云，“我这算不算包庇啊？”


    这时候才想这个，也确实是她了。


    白毓正在看棋谱，他道：“不会连累你的。”


    苏兰芷：“我不是怕被连累，我是怕我做都做了，但白做，什么也帮不了你，不对，你是白家嫡长女，白至孝要杀你，你杀了他，白家人会站你这边的……吧？”


    她本来很肯定，可是，想到了留风和白大娘子。


    白家人，可不一定会站白毓这儿。


    果然，白毓翻过一页，道：“不会。”


    说完，他抬起眼眸，苏兰芷眼底水水润润地望着他，好像藏着许多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


    情。


    说真的，他宁愿她用一双明亮熠熠的眼眸，瞪他。


    他感觉自己眼睑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语调也不若往日平直，道：“白大娘子不是我生母。”


    苏兰芷双手缓缓遮住嘴巴。


    其实按白大娘子那个恶意度，她早该猜出来的，她却没有去猜。


    这算不算她又知道了白毓一个惊天秘密？


    许是方才目睹了白毓杀人，又许是被白毓的坦白感染，苏兰芷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适合秉烛夜谈的时刻。


    她忍了忍，小嘴还是没忍住，也曝出自己一个惊天秘密：“其实，姚夫人也很讨厌我，讨厌到想让我死。”


    白毓：“嗯，能看出来。”


    苏兰芷：“……”


    她气呼呼地问：“怎么看的？”


    白毓：“马娘子让人绊倒你，你摔晕了，她是明知道的，还和马娘子来往甚密。”


    苏兰芷张口，闭口，张口，金鱼吐泡泡似的，但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现在有点怀疑，白毓是不是比自己聪明。


    有些怀疑是不能开头的，不然就停不下来了，她摇摇脑袋，把这个想法从一脑海水里摇出去。


    她赶紧说：“还有，你身边的留风不行，我身边的丰儿也不行。还有，我那个大哥，你也看到了……”


    白毓合上棋谱，打断她的话：“我没想和你比惨。”


    苏兰芷怔了怔。


    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在揭穿自己好不容易粉饰好的一切。


    她竟然在曾经的死对头面前，说出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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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堪。


    这一刻，苏兰芷恍然觉得，何止白毓把她当姐妹，她也把白毓当姐妹了，过往种种不愉快，在今天之后，都不重要了。


    她朝白毓倾身，道：“白毓，我们义结金兰吧。”


    白毓：“……不用。”


    苏兰芷：“来吧来吧！”


    她抓住白毓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以前她跟苏大人撒娇，就经常这样，百试百灵。


    但这次没什么用，白毓沉着脸，把手抽了回去。


    突的，落雪从外头推门进来，神色慌乱道：“姑娘，不好了！流寇袭击了敬天庄！白四姑娘让带话，马车备好了，咱们快走！”


    说着，外头还能听到一点刀剑铿锵声、喊杀声。


    一切和白毓猜测的无差错，苏兰芷是切切实实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脸色刷的变白。


    白毓站起身：“走吧。”


    苏兰芷下意识牵住白毓的手。


    她甚至没有想过，这双手不久前，才杀了一个人，她只是想，好温暖，好宽大的手。


    白毓低着头，看了眼两人牵着的手。


    他面无表情地蜷起手指，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向外面的大雨。


    …


    大雨还在下，敬天庄内有密道，苏兰芷等留在敬天庄的人，就从密道走到后山，马车轿厢小，而且数量不多，只有三辆。


    留下来的姑娘公子们，正好两人一辆，落雪等一干仆役，则去一辆大一点的敞篷驴车。


    苏兰芷和白毓一辆，他们登上马车，车把式驾车，马蹄声在雨声里变得模糊不清，这样的雨，也催着人的入睡。


    今天经历的一切，就好像做梦。


    车厢内暗，苏兰芷看不清白毓的样子，但牵着他的手，感觉确实……不差。


    她嘀咕道：“白毓，你今天回去后，睡不睡得着？”


    白毓“嗯”了声，不知道是睡得着，还是睡不着。


    苏兰芷也不怪他态度敷衍，一手拧着他指腹玩，一边说：“反正我睡不着。”


    可能被她揪烦了，白毓终于把手抽了回去。


    苏兰芷：“小气。”


    白毓不置可否。


    苏兰芷：“咳，反正你没否认，所以，我们就这样了？以后你别老惹我生气，我就能和你好。”


    白毓缓了一下，才发现，她还在说“义结金兰”的事。


    苏兰芷听到一声不高不低的嗤笑。


    她怀疑白毓在嘲笑她，但她看不清白毓的表情，便把脸凑过去。


    还没靠得多近，很快被一只大手，把她的脸挡了回来。


    苏兰芷干脆就靠在他手上，咕咕叨叨：“你最好没在笑我……”


    她脸颊肌肤嫩得像豆腐，贴在他掌心，又滑又软。


    白毓试着把手收回来，但能感觉到她力气都依在他手上了，贸然动一下，她得跌到他身上。


    她那句义结金兰，是真情实感的。


    白毓目中露出一丝复杂。


    只是，还没等他把苏兰芷推回去，就听到，她的呼吸变均匀了。


    她的身体，也像一条无骨的鱼儿，从他手上，慢慢溜了下去，在窄小的马车里，找到一个能趴着的地方，睡着了。


    白毓看着空了的手心，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