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枯骨生肉惊还魂
作品:《大唐·珠玑不可夺》 二十年前风姿卓越、面如冠玉的探花郎已年近不惑,细小伤疤如藤蔓攀爬上他额头与面颊,最深的一道自左眉斜下,没入浓密的鬓角,结痂处微微凸起,昭示着坠崖一劫留下的印记。
此刻的他微微佝偻,宽大的衣袍也难掩消瘦的身形,全然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
原本深陷的眼窝因他强行挤出慈祥笑容,连褶皱都被撑得鼓胀起来,混浊眼眸中尽是潜藏的阴冷恨意。
毕菱上一回与毕渊这双眼死死对视,是他失足险些坠落山崖,双手攀附在岩石上高喊着要她来救。
她站在原地分毫不动,皴裂的肌肤尽情享受着山顶的阳光,眉目舒展,露出久违的惬意微笑。
她就这般笑看他的面容从惊惧无措变得激愤狂怒,直至哀哀绝望。
她静静地享受着他临死前的咒骂——若真有来世,有因果轮回,该畏惧报应的也该是他。
眼见那双手渐渐无力,任他屈起指节如何抠抓依旧是徒劳,一毫一厘地渐渐滑脱。
毕竟是养尊处优的手,这十余年来只握金玉酒盏、美人柔荑,连笔都鲜少拿起,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攀上悬崖。
眼睁睁见他坠落的那一刻,她听不见耳畔的山风呼啸和凄厉嘶吼,只有那颗长久以来被愤恨充涨的心在胸腔之中砰砰跳动,雀跃又快慰。
而此刻的毕菱与他在甘露殿中遥相对望,再度听见心鼓被重重擂响——由慢至快,从轻到重,渐渐与演奏《焚诗录》的羯鼓、筚篥之音重合。
这是属于她的战鼓声。
毕渊未死也好,坠崖而亡着实便宜了他。
他既敢回长安,便等着亲眼看自己耗费半生窃来的诗名,如何一步步灰飞烟灭。
她低头凝视指甲缝中残留的血迹——且由她亲手掘好坟墓,叫他身死名灭,以谢诸罪。
毕菱知晓众人都等着看父女劫后重逢相认的好戏,再抬起眼时,已是泪眼婆娑。
她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毕渊身前俯身跪下:“阿耶——”
哀婉之音,绕梁不绝,闻之令人动容。
直起身后,她伸手去攥毕渊的衣袖,仰起的小脸上泪水涟涟。
“阿耶,阿菱想你想得好苦啊!白日夜里无不在祷告,竟真得神祇垂怜……”
她哽咽不已,单薄纤弱的身躯止不住颤抖。
毕渊也扮上一副心痛模样,颤巍巍地去搀她起身,爱怜地拂去她腮边的泪:“叫你受苦了,我的儿!”
毕菱一见他扶着拐杖,忙问:“阿耶可是摔伤了腿?”
“不碍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毕渊长叹道,“阿耶被猎户所救,躺了半个月才醒转,能勉强行走便赶回长安——生怕叫你孤零零一个人尝尽悲苦。”
看着父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演得声泪俱下、父慈女孝,殿中唯一知晓内情的韦檀只觉好笑,假作叹息抬袖掩面。
身怀六甲的韦贵妃一见他们父女这情形,不由得落下泪来:“幸得苍天庇护,陛下福佑……”
皇帝连忙宽慰她:“分明是喜出望外的好事,怎地还掉起泪来?”
韦贵妃捻起巾帕擦拭,赧然笑道:“妾即将再为人母,见此情形一时感怀罢了。”
永宜公主心底冷笑连连,毕菱竟有这般好心计,怕不是早就知晓毕渊还活着,背地里勾连了韦家提前献诗集造势。
呵,父皇夏至那日读了诗集龙心大悦,还特意叫人送了一册给自己共赏,否则她仍被蒙在鼓里,恐怕直至今日在甘露殿中才被当头一棒、蓦然惊醒。
胆敢背弃她的人,绝无善终之理。
韦氏也好,毕家父女也罢,终有一日要他们付出代价。
皇帝下令摆宴,留毕渊父女二人共进午膳,永宜公主也一道作陪,笑盈盈地说道:“我得父皇垂怜,才刚搬出清都观不久,毕家小娘子眼看也要随父归家,这倒真是缘分。”
公主的发难在毕菱预料之中,她连忙捧起酒杯:“今阿耶归家,阿菱身上已无孝期,且以酒相敬——承蒙殿下照拂,阿菱感激不尽!”
毕渊深知这位永宜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慌忙起身:“小女何等有幸,能得公主殿下垂青,毕某拜谢!”
永宜公主虚扶一把:“毕学士不必多礼。前日拜读了学士父女共著的《慰柳集》,真乃满篇珠玑。汉代有班氏一脉著书作赋,今我大唐诗坛有毕氏父女,也是一段佳话!”
毕渊乍听《慰柳集》三个字心惊不已,掠过毕菱的目光似淬了毒一般。
毕菱冲他笑得“乖巧”——幸好自己这半年来从不曾因他身死而懈怠分毫,纵使他有“死而复生”的运道,也难尽知这些时日里她的所作所为。
自己当年被逼着作诗时,一词不妥便是两日不食。
也该让毕渊尝一尝战战兢兢、不敢贸然开口的滋味了。
只不过,永宜公主这兜头而来的吹捧又一时让毕菱摸不透来意,她可不信公主能以德报怨……
果然,公主转向皇帝笑道:“阿耶,太宗朝的徐贤妃、高宗朝的徐婕妤皆以才名应召入宫,有汉代班氏的美誉,我看毕家小娘子不逊于她们。”
这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韦贵妃见她旧事重提,知她是被一连串的变故逼急了,想借机用毕家女挑拨。自己临盆在即,自是不允许外人来分宠。
贵妃又见韦檀面露惊惶地看向毕菱,便笑着接过话:“陛下,毕家小娘子的才情确是不可埋没。不知陛下要给毕学士何等官职?妾也好替小娘子牵线做媒——我们京兆韦氏也有小郎君正当婚龄。”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韦贵妃、毕渊和毕菱等人,最后落回在毕渊身上:“明远,韦贵妃可是从未替人开口求过官,还讨要你家女儿作韦家新妇,你的面子可大了!”
韦贵妃听了这话只是莞尔一笑,毕渊却被逼出了一身冷汗——凭他对圣人的了解,这话分明是试探自己与韦家关系的深浅。
圣人此时唤自己的表字“明远”,恐怕也是惦念着从前君臣情谊才给的提点。
他死里逃生回到长安,能仰仗的只有圣人的信赖与赏识,否则光凭区区一个毕菱,便能将他搅得不能安生!
毕渊顾不得腿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明远多年前承蒙陛下钦点拔擢,再造之恩无以为报。贵妃怜爱犬女,毕某在此叩谢,只是她年岁尚小又经此一难,毕某想让她在身边多留些时日。至于为官之事,毕某断不敢受——当年科举吏部铨选时,须考量‘身、言、书、判’四项。毕某如今腿伤不便,恐落残疾,不宜为官。”
这一大番话将韦贵妃的情面驳得分毫不剩,她自是不悦,但好在毕渊也无心将女儿送进宫,便讪讪应道:“毕学士说得有理,一切全凭圣人做主。”
而挑起这一切的永宜公主冷眼瞧着,竟发觉韦檀悄悄瞥了毕菱数次。
一次是韦贵妃说“京兆韦氏也有小郎君正当婚龄”,他看向毕菱的眼神含羞带臊,像恨嫁的闺秀似的。
还有一次便是毕渊说想把女儿多留些时日,韦檀又忍不住看向毕菱,还打量了好一会儿,很是牵肠挂肚。
这毕菱回京才不过半载,绝大多数时候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何时竟同韦檀勾搭起来?!永宜公主不由得暗恼自己耳目闭塞,自打周迈死了以后越发无人可用。
转瞬之间,她心中又生起一计。
见父皇被毕渊这番话哄得心中舒畅,她示意宫婢斟满杯中酒,捧着走到主位前:“今日毕家父女团聚为喜事,永宜还想向阿耶再讨一喜。”
皇帝见娇女盈盈笑着,自是开怀:“你讲——”
“今日听贵妃要为毕家小娘子牵线做媒,便想起阿耶这几年费心想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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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挑选如意郎君,亦是一片慈父之心,永宜岂敢一再辜负。恰好诸位都在,女儿便应下京兆韦氏之前的求请,还请阿耶赐韦檀驸马都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韦檀腾地站起身,却被韦贵妃狠狠瞪住,他强忍着不去看毕菱,一双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早在永宜打算搬出清都观前,就已同皇帝透过有意考虑婚嫁的口风,因此今日听她开口,皇帝并不算意外。
韦檀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生得一表人才,教养得也还算得体,并无许多士族公子的坏脾性——更要紧的,是他在政事上似无野心。
眼看公主朝韦檀明送“秋波”,皇帝捋须微笑,毕菱垂下头暗暗惊叹公主临危不乱的城府。
原先还为着脸面不肯折腰,须臾之间便改换主意,还挑了这般的好时机,逼得韦氏难以反口。
却未料千钧一发之际,韦贵妃忽地蹙起眉头,抱着肚子倒抽起冷气:“嘶——好痛!”
宫婢、内监们立时拥上去,皇帝也变了脸色,迅速起身:“阿蕴!”
韦檀一时不知是姑母有意解围,还是真动了胎气,慌张向前奔去:“姑母——”
甘露殿中顿时喧乱闹嚷起来,眼见贵妃被人抬往内殿,皇帝也紧跟着离去,韦檀想起毕菱回头张望,却被人群簇拥着朝里走去。
毕菱哪里顾得上他,左侧是站在原地切齿忿忿的永宜公主,右侧是面色阴晴不定的毕渊,个个都想置她于死地。
略加思量,她趁乱想朝永宜公主的方向走去。
毕渊却似身后长眼睛了一般,一把钳住她,径直走向相熟的宦官余弘志:“毕某不敢在宫中叨扰,先携女退下,劳请余大人代为禀报陛下。”
说罢,他将身上仅有的一块玉珏塞入余弘志手中。
余弘志拿指腹刮摩两下油润的玉面,认出这是二十年前毕渊初得圣人赏识时御赐之物。
他服侍了圣人数十年,宫内外大小事务多半是由他的口来入圣人的耳,名下田宅钱财够买下半座长安城,自是不必贪图金玉之物。
如今余弘志已年近六旬,养子余辅国倚仗着他,力排众议坐上国子监事的位置,更是万事不愁。
眼下他最要紧的便是摸准圣人的心意,好安稳度过余生。
毕渊这人够精明,身段也放得低,从前相识十余年对自己一向礼遇有加、年节敬赠,眼下拿这玉珏相求恐怕是忧心被圣人疏远。
余弘志抬起重重叠叠的眼皮,斜了眼站在毕渊身后的少女,似笑非笑:“应当的,毕大人客气。”
毕渊这才松了口气,扯着毕菱一道朝外走去。
酷热的暑气蒸腾弥漫,霍玄恭与伏缨、王阅真再三商议,几人都放心不下被韦檀带入宫中的毕菱,最终还是等在朱雀门外。
马车顶被炙烤得滚烫,坐在里头的人浑似在蒸笼里一般,内外衣衫尽数被汗水濡湿,日头底下的霍庆、霍丰兄弟更是汗如雨下,却无人提议先行回去。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能亲眼看见毕菱跟着跛足的长须男子一道出宫,霍玄恭正欲上前询问,又有两辆马车奔驰而来停在他们身前。
须发苍白的毕寿一跃而下,扑倒在毕渊脚下哭嚎着:“家主——”
毕泓夫妇连滚带爬地下来,又惊又喜:“阿兄!”
霍玄恭认出打头的人是在晋州王母庙外与自己攀谈的毕家老仆,再一细想他所唤的“家主”,不由得心惊胆寒。
那是……毕渊?!
他疾步走去,却见毕菱隔着人群缓缓向他摇头,目光一片晦暗,愈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毕菱趁着他们毕家人演着死里逃生、家人团聚的好戏,无声地朝霍玄恭做着口型,反复地说着三个字。
霍玄恭试着念了几遍,发觉她说的竟是“清都观”——
她要自己去清都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