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让乔宝树这小子意识到自己不是个有胆识的，他所能担的事也就使牛耕地、插秧割草之类。”高扬轻轻摊手道。


    他的话音是一种极其平淡的描述，虽没有半分嘲笑的意思，但听来终是令人皱眉。


    话已至此处，乔荣怎还没有听出高扬话里的意思呢？他皱眉轻笑道：“虽然我并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但乔小遇生在这湾子，长在这湾子，插秧割草是她所见所历。”


    “呵，那也不代表以后。”高扬挑起唇角，接着又补充了句，“再者，我桓弟也并非当真是个脚不沾尘的人。”


    并非脚不沾尘？


    乔荣闻言不由得一阵默然，那株长在他心头的已然开花的桃枝似乎也停了抽出绿芽的生意……


    而对乔小遇而言，她每次与陆桓相遇时，陆桓都极尽狼狈，那般情状已并不是简单的脚不沾尘。


    这厢在乔宝树还未冲进去时，乔小遇因未见得陆桓出去帮忙，便启口问道：“你便眼看着高扬当劳力么？”


    “不然呢？你觉着我去合适？”陆桓淡嗤了声，黑沉的眸子不经意地瞥朝自己所坐着的断裂的梯子一头，脸皮微微一抖。


    “似乎太随意了些？”陆桓心下暗喃，犹豫着要不要去寻个凳子来坐。


    乔小遇瞧得陆桓四下环探的情形，面色有些哭笑不得，旋却转回正题，问道：“你来找傅震做什么？”


    “我与高扬是随了流民往这边过来的。”


    陆桓低着眉眼，说道：“如今外间情势有变，朝州府内以淮水为界，两派分系，北面施粥救护流民，南面则驱民治乱。似今夜里这么多的流民奔窜的情形，以后当不会有了……”


    “南北博弈的结果，无疑是官府会重新编籍造户，并着手安顿民生，而谁得了清名，谁狠恶暴戾也再明显不过。”陆桓顿了顿话音，摇头失笑，暗嘲自己与乔小遇多言了……


    他口中长呼出了一口气，才沉声道：“总说来，幸活下来的流民多会回归乡里，或是赶往淮北重新落籍。少了骚乱，湾子里的村民也不必同以前那般心思紧绷着。”


    “至于春耕之事，头疼得紧的官府终免不了做个两面人，村里人若被人卡着不曾得农牧之惠，你可以让乔长田到陆苑里寻陆氏族长帮忙。”


    陆桓这话说的一点也不避讳，而乔小遇也不觉着有什么惊奇……只她也不知是否是自己有所错觉：陆桓方才的神情似乎有一丝黯然？


    似乎该说的都说了是么？


    乔小遇轻拧着眉，重新转回话题，“你之前也说了，你和高扬是在清水镇上得悉有流民往乔家村奔窜的，这大过年的，你们没事去清水镇上做什么？”


    陆桓的瞳孔微微一缩，凝声应道：“便是来寻傅震的又怎样？”


    听得这话，乔小遇的身体不自觉地朝后一蜷，而嘴唇紧抿着，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为好。


    “我和高扬很快就会离开，你们一家便当什么我们不曾来过。”陆桓眉间神色郑重，而话音则十分平淡，似乎随着他与高扬的离开，这话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


    乔小遇的远山眉一阵紧蹙，警惕性地问道：“你打算对傅震怎样？”


    “这取决于他……”


    陆桓沉叹了声，瞥眼见得乔小遇那副防备的神色，他嘴角轻漾起一丝笑意来，“你不必这般……与傅震相处了这许久，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乔小遇又问他。


    “或是一个还算正直的人？如果人分正直与虚伪的话。”陆桓轻挑眉梢道。


    乔小遇心下终于松了口气，继而生出几分尴尬来。或许是在她感受来，陆桓的目的性太过强烈，她才会防备性地在彼此之间横竖起一道墙……


    而乔宝树的出现，在松释了几分乔小遇这种尴尬情绪的同时，却使得乔宝树本人怔懵在了当场。


    原就微黑的夜色，因乔宝树这卡停在偏屋门口的身形而被遮挡得沉黑下来，陆桓的面部轮廓也显得模糊了些，但他那双眸子确如院中的那口石井般泛着一抹莹亮之色。


    “小遇，你没事吧？”乔宝树转而看向乔小遇，脚步轻挪，旋走进屋来。


    只不论怎么瞧着，乔宝树那双腿都似人们攒聚出的草垛一般，便只能依着中心的树干攒堆向上，不曾弯折出一个角度。


    “我没事的……”乔小遇朝他微微一笑，“外头院里可被冲洗干净了？”


    乔宝树的视线自陆桓身上划过，他轻挠了挠后脑勺应声道：“差不多了。但你家这屋暂还是别住了，旁边正屋那血腥气也是够重的，那墙面怎么都要重新刷一回了，且我瞥了眼那木窗，可被劈裂出了好大一个窟窿缺口……”


    “待会儿你们一家便先去我家那边歇脚吧。”乔宝树沉叹了声，自以为寻到了一个契口去问及关于对面那位少年的话题，却听乔小遇喃声说道：“等我娘看过再说吧，这么晚了，给你家添麻烦也不好……”


    “怎么会是麻烦呢？”乔宝树听着乔小遇这般客套的语气，脸色瞬时僵了几分，然见乔小遇并不准备多说什么，他才想到人搬去他家里住的事并不是由他做主的，一时不由语塞。


    而这时乔长田一行终于过来了，随行的还有乔小遇她大伯二伯等人。


    “遇丫头，你爹娘呢？”乔长田迎上儿子那道恳切的目光，怎不知乔宝树的心思，于是他轻轻颔首后便转头对乔小遇问道。


    乔小遇连忙站直起身，应言道：“我傅震表哥把他们拦在后院里了。”


    “那成，我同你娘商量一下，你们今晚就先去我家歇息吧，等明天调了石灰水和泥灰，仔细拾整下屋子再回来住。”


    乔长田轻拍了拍乔小遇的肩，旋侧头深看了眼一旁的陆桓后，便要提步往过道门处去。


    乔小遇也想跟着去看看她爹娘的情形，然后首被陆桓拉拽住，前首被她大伯在门口拦下，“你这丫头去凑活什么，遍眼见着血糊糊的，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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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睡不着觉。”


    倒不是有意吓她，但见乔小遇的神色微微一凝，乔冉临松了几分语气，接着叮嘱道：“你先去外头院里等你爹娘，等下跟着我和你二伯去我们家里住。”


    “诶……”乔小遇动了动唇，但迎面又是过道门关将过来，想说的话也吞咽了下去。


    夜空是一片墨蓝，伫立在山村四周的青山把夜空圈勾出曲折起伏的轮廓。乔小遇仰头看去，懵然觉着头顶是一湖深水，而自己成了一条浮游在其中的鱼——虽是一方小天地，却是安然自在。


    灶房里的猪头肉已经冷却下来，香味已不似之前那般浓郁，但乔小遇却觉着唇齿间依旧弥漫着那股令人满足的味道。


    “许是因着除夕前爹娘往几个叔伯家各送了半只猪头肉过去的缘故，原存于几家人之间的冰凌渐融化开来……”乔小遇想及此处，轻笑着摇了摇头。


    院前潺流的河水依旧冰冷，可黑风两匹马儿却是浑然不顾忌这些的，直在水中戏耍，陆桓连吹了两次哨声，它们才依依不舍地上岸来。


    “真是两匹好马！看这体型和鬃毛颜色，倒像是从北原郡上接引过来的马种！”傅震的手指紧搓着，一双眼睛可看得直了，口中不禁赞道。


    陆桓静静地看向他，忽地笑道：“那回头我寻一匹良驹给你？”


    傅震闻言连忙摆手，脸色变幻道：“给我作甚，春日耕种时拉粪么？呵呵，那岂不是大材小用……”


    傅震说着说着，便不自觉地将视线偏侧到了一旁去。这情形落入高扬眼中，确教他觉着饶有趣味，是以平日里惯常出言缓和场间气氛的他竟一字未发，反而笑眯眯地看向傅震。


    “呃，没想到傅震表哥还有这等见识。”乔宝树呵笑着拱了拱手，微凛的余光则不由得轻瞥向陆桓。


    乔荣与乔小遇亦是如此。他们所能共同捕捉到的，是陆桓嘴角那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这丝笑容瞧着过于平淡，便如一条在日光照耀下的流动着的溪流，人站在石岸上看，溪水终究会浅几分，而仅凭几株从水底淤泥上生冒出来的水草的高度去判断水深如何，是不准确的。


    他们也都出奇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人去继续深问譬如傅震何以看出两匹马儿的来历的问题，尽管三人心下均好奇得紧。


    乔荣皱了皱眉，但瞥得乔小遇亦是一副凝眉不语的模样，接着转过话题，道：“夜里凉，忙过这一阵大家便都早些睡下吧。乔小遇，你家那边要是棉被不够用，便到我家来拿两床吧。”


    “没事啦，我家有多余的，不用荣哥费心了。”乔宝树笑眼微弯道。


    乔荣没有应声，而面上神色渐变得黯然，似乎才觉得自己的建议根本没有提说的必要。一旁的高扬倒从来是乐得看戏的，不禁对陆桓投来促狭的视线，“咱俩今晚去哪住呢？”


    “是你把我拐出来的，你可要对我负责哟。”高扬着意拿胳膊肘拐了拐陆桓，然觉察到他身体微微紧绷，眉间笑意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