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封赏

作品:《养娇记事

    宦侍长吟:“圣——驾——至——”


    玄甲铿然叩地,声震归直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雄浑声音都要把九霄云外的神仙震下来。


    乔婉眠大受震撼。这便是皇权!


    她额角抵着冻土,耳畔轰鸣许久未歇。


    忽闻马蹄踏破死寂,惊得她睫羽轻颤。


    竟有人敢在御前策马?


    她偷眼望去,但见照夜玉狮子披金跃火而来,马鬃泛着血珀光泽。


    传言中的汗血宝马!那马上人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可也不像呀……才几个月,他怎么清减了近一半。


    永昌帝龙纹金甲晃得人眼花,到萧越面前翻身下马,一边扶萧越一边高声道:“将士们免礼平身!”


    宦侍叠声传诏,四十万铁甲铿锵如潮退。


    乔婉眠锦裘窸窣方起,却见萧越仍长跪冰碴。


    “臣未能随陛下全程征战,愧对天颜!”萧越惭愧道。


    李敬又再扶萧越起身,“将军莫说此言。这场仗能胜,全仰仗将军初时运筹帷幄,用兵如神!”


    萧越只埋首道:“臣,惭愧!”


    李敬又道:“你不起,置死伤镇西军们于何地?”


    这才到起身的时机。


    萧越抹了抹没挤出的眼泪,颤声道:“臣被迫迎敌,是陛下神机妙算,早看出齐人行为有异,及时与各藩王与节度使们千里驰援,甚至亲上战场斩敌,才全军凯旋!在下这条命,都是靠今日诸君捡回来。”


    飞奔而来的史官淌着眼泪,朱笔疾书,泪滴随墨点滴落奏章。


    李敬隐蔽附到萧越耳边,低声道:“足矣。”


    萧越这才真正起身。


    李敬又回头言语安抚一通那些被骗来的藩王与节度使们。


    接下来一个时辰,所有人都在寒风里一步未挪,反复跪了磕,平身,跪了磕,平身……


    乔婉眠的热血逐渐被麻木取代,甚至已经完全不在乎皇帝与各个主将都说了什么,只提线木偶般随着人群动作。


    待最后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震落松雪,萧越引圣驾入营巡查。


    乔婉眠揉着僵膝暗叹:“忠”字,原不止在“心中”,更在“膝中”。


    -


    营外鼎沸人声渐起,士卒们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松枝燃起的青烟混着肉香漫入大营。


    大概溜达一圈,李敬心不在焉:“将士竟栖身此等苦寒之地?”


    萧越替将士感激圣上体恤后,李敬才搭着眼皮问:“不知沐汤之所何在?朕愿与将军同体验普通兵卒日常。”


    萧越引缰侧立:“请陛下移驾。”


    -


    水汽氤氲中,李敬喟叹一声,习惯性地摸肚子,却摸了个空。


    下巴搁在池边上对着与旁边池子里的萧越继续倒苦水:“……没一个省心的,幸亏有宋十与魏相扛着,他们才没将朕的皮活剥下来。镇安王知晓自己跋山涉水行军千里,竟没有皇位要夺,反要被朕骗来西原时,气得刀都架朕脸上了。你可要记着,为了你我的筹划,朕可险些丧命。”


    萧越背靠温泉池,双臂舒展搭在两沿上,闻言微微侧头,睫毛扇动,淡声道:“陛下,《大盛会典》载,藩王朝觐,不携兵刃。”


    李敬尴尬一笑:“……何必较真。他尚算识时务的,往西原来的路上,藩王砍了仨,节度使砍了俩,更别提他们的手下。我啊,”他疲惫望向山下营帐灯火,“实在杀腻了。”


    萧越温柔望着大营方向,语中含笑:“隐患既已一战尽除,陛下日后尽可安枕。臣也早厌倦至极,本欲此战毕,随启束入空门。幸遇一人,方知杀孽可赎。”


    萧越肩膀感到一丝凉意,他不躲不闪,接了李敬一掌。


    “好啊你,那小厨娘果真没死?”


    李敬笑道,顺手捏了捏萧越臂膀,“朕瘦了这般多,为何身上这肉怎么都不似你紧致……哎?别走,不闹了,说正事。你要娶妻?还是那个……厨子?”


    萧越含笑避开,只答:“陛下,军报中的乔氏婉眠,就是微臣想要入赘之妇。”


    “哦……换了啊。破了林之计划又剿了顶轮教的女子,是个人物。”他顿了一下,“……啊?”李敬怀疑自己听错了,掏掏耳朵,“入赘?”


    “陛下没听错,微臣觉得,不妨等我们衣冠齐整时再议。”


    李敬“哗啦”一声起身,忙道:“朕已经好了。我们回去,边吃边谈。”


    -


    乔婉眠两股战战地跪在萧越营中绒毯上,头几乎要钻到土里。


    永昌帝与萧越共坐火炕,正逐一召见镇西军功臣:


    “擢乔诚为宿城刺史!”


    “晋敛剑为镇西威武大将军!”


    ……


    刃刀、桑耳、乔应舟都有继续追随萧越之意,官位未定,给他们的赏赐为金银田产等。


    谢俞也是青袍换绯袍。


    乔婉眠也在被永昌帝召见之列,只是被排在最后。等待中,她已思考过永昌帝处置她欺君的一百零一个小技巧。


    “乔氏婉眠,抬首。”永昌帝压着嗓子道。


    声如寒刃破空,她颈项似缚千斤,视线凝在帝王的金绣踏云龙靴。


    眼前又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李敬恍惚又回到芜阁中。


    他看着熟悉的煞白小脸,看向萧越,厉声道:“我知你不好功劳,但也不至于都堆给她……”


    萧越正经跪拜:“微臣不敢。所有都系她一人功劳,单是阻拦林之纵火一事,见者甚多,做不得假。”


    李敬眉峰微挑:“哦?是朕一管窥豹?”指尖敲击紫檀案,“乔姑娘,起来吧。想要什么赏?”


    乔婉眠眼睛逐渐睁大,亮晶晶地盯着帝王的靴筒。


    萧越竟未诓她!


    乔婉眠木愣起身,贝齿紧咬朱唇。


    她之前慌得什么都未曾思虑。


    李敬笑笑,“若没想好,就赐座,边吃边想。”宦侍摆上填漆矮几,炙羊肉的热气熏红少女鼻尖。


    乔婉眠攥紧牙箸,小心吃着金丝枣糕。


    晨起粒米未进,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李敬看着她胃口极好的模样,失笑道:“仰行之功足封国公,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要入赘?”


    乔婉眠被喉口的茱萸炙羊肉呛住,咳嗽不止。


    萧越起身跪地,道:“臣粗鄙,不堪高位。”


    -


    李敬遣走所有人,独留一个乔婉眠。


    他眼神变得冷冽,走近萧越,笃定道:“近二十年相伴成长,你还不信我。”其中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萧越不置可否,只埋首道:“臣惟愿陛下江山永固,国祚绵延,山河永继,”喉间哽住,“与她白首。”


    “你既铁了心,朕便不再阻。只问若他日烽烟再起,你可会溺于温柔乡?”


    萧越叩首,语气铿锵:“但有召,仰行必披甲执锐,战至殁!”


    “好!”李敬甩袖回到位上,“朕早知你不会变为怯战之辈!”忽又倾身追问:“入赘一事,你怎么打算?”


    萧越叩首:“入赘乃臣私愿,细务尚未与乔公商议。”


    “乔家要有将你这尊大神招进家的实力。”李敬转而看刚顺过气的乔婉眠,“乔氏婉眠,你于此役中功勋卓然,若只给你封个郡主公主诰命,实在埋没。今破格授尔节度使,享世袭罔替之权,可好?”


    面对帝王探寻的目光,乔婉眠一双大眼缓缓睁得溜圆,而后不能自抑地打了个受惊导致的嗝。


    乔婉眠惊恐捂嘴跪地,“民女,嗝,民女不敢。”


    萧越见她不中用,轻咳一声。


    乔婉眠才想起萧越昨夜对她的嘱咐:“你有汗马功劳,圣上怎么赏你都不为过,切勿妄自菲薄,反失了帝心。”


    乔婉眠粟栗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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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节度使?


    她连字都尚识不全,怎敢执掌军政?


    寒窗十载者如过江之鲫,她凭何僭越?


    这封赏无论如何也要推掉!!


    李敬踱至乔婉眠身侧,命宦侍奉来蜜水润喉,待她止了嗝声方道:“这一路赶来,七八个藩镇的头儿被朕杀了,原本还打算给萧越三五块地,封他个异姓王当当,却没想到他执意入赘。但空出的位置总得有人填,有他和你爹帮着,你定能胜任。”


    他促狭地瞟一眼萧越,道:“乔家若无权无势,日后拿什么保证他不负你?再者,有什么不懂,你要是不想靠他,朕派人教你。”


    皇帝都这样劝了,乔婉眠一个平头百姓,自没有再推辞的道理。


    于是叩首再叩首,痛哭流涕地谢恩。


    “具体辖地封号容后再议。若有属意之处,尽可奏来。”


    李敬应下她们的谢恩,让二人平身,一拍脑门,回身问萧越道:“朕记得你素与你弟弟有嫌隙,你甘心让他等大赦天下后,白白得个爵位?”


    提起萧虔,萧越就想起乔婉眠前世的悲惨。今生虽不至于杀他,但他也会保证萧虔一生一世都留在那毒嶂荒蛮之地。


    他眉眼如寒刀,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道:“那要看陛下想法。臣以为,凡涉叛国之罪者、贩卖人口者、□□烧杀者,罪无可恕。”


    李敬沉吟片刻,抚掌道:“这般,那些碍眼的也不用放出来了,甚好。”他又疑惑,“你入赘,兄弟入贱籍,萧家香火不管了?”


    萧越道:“萧虔有个私生子,被我派人养在田庄,臣替他养着。那孩子养在开阳,若蒙天恩,可承萧氏香火。”


    李敬惋惜道:“其实给乔家一门两侯也未尝不可。你们多生几个不就皆大欢喜?”


    萧越垂眸道:“陛下,我们大概不会生养。”


    李敬大惊,飞快回身,顶上冕旒的十二串珠子甩在面上又弹起,他顾不得庄重,勾着萧越肩膀,将他拉到一旁,悄声问:“难怪你甘心入赘。你是何时发现……的?”


    萧越挪开一步,板板正正道:“陛下误会了,臣身体,”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两个字,“无、碍。”


    李敬半信半疑地看了一会儿,忽而恍然,声音更小了:“刃刀?”


    萧越深吸一口气,瞥了眼身后支着耳朵的乔婉眠,“陛、下、慎、言。”


    李敬笑道:“罢了罢了,朕又不是送子观音,何须忧尔等香火。用膳用膳。”


    ……


    永昌帝饭后小憩,乔婉眠连斗篷都不穿,嘴上挂着油瓶,两条腿倒腾得飞快,径自离开萧越营房。


    冬日上午的日光格外暄明,风却极大。萧越抱着斗篷,两步追上,撒手一抛,斗篷准确罩住少女。他借机蹲在少女身前,拦住她的去路,关切问:“怎么?恼我何处?”


    乔婉眠蹄着脚下土砾,委委屈屈,哼唧半天才道:“为什么不做你的国公?我家怎配装下你这‘堪当国公’的大佛?皇帝为了你,都愿意让我家一门两侯。”


    萧越站起身,双手撑膝,笑道:“当是什么呢,原是为这个恼了。”


    乔婉眠撇过头,泪珠在眼眶里打滚,被睫毛眨成小小的晶莹水滴。


    萧越轻笑着用手指抹掉未落的泪,“你的功劳,纵是我也做不到。皇帝不是昏君,他认定你配得上便足矣。”


    “可我是因为重生过,才做了那些……”细弱的声音被风吹散。


    萧越牵起乔婉眠的手,五指插入她的指缝,握了握道:“外面冷,先送你回房。”


    乔婉眠懵懵懂懂,跟着萧越回了自己的营房,进屋前扭头看了一眼,上山洗温泉的车马都排队到半山腰了。


    ……感觉那个温泉彻底脏了。


    萧越将怔忡的娇娥拽入营房,重重磕上门。


    急不可耐地将人拥在怀里,吻着少女后颈道:“都在圣上面前过明路了,你要对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