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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71| 第171章


    ◎“随你们的便好了。”◎


    馄饨吃到最后, 九昭逐渐抛开肉馅来自于蛇类的不适感,从中品出了几分焚业海特有的滋味。


    一顿简陋却满是风土人情的晚餐结束,趁着天色尚早, 三人出了酒阑夜市, 沿着城中河散步消食。


    河水缓慢流淌,两岸灯火辉映,愈发衬得河面波光粼粼。


    空气中飘散着似有若无的歌声,婉转轻柔, 词曲浮艳,透着股叫人心猿意马的靡丽。


    九昭驻足定睛,见有潋滟的船影从远方拱桥下驶出——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三层高的窄长花船上方,身着薄纱,腰肢纤软的俊美男女渐次映入九昭视线。


    有眼尖者瞧见他们这三位相貌出众的行人,竟半噘嘴唇, 隔空抛出个媚眼。


    九昭便指着花船问道:“那是什么?”


    兰祁看她一眼, 随即说:“我倒是忘了, 三清天严令禁止这些,难怪你不知晓。”


    话意在此处微顿, 他的目光转回去, 望着仍在试图引诱他们上船的伎子,神容坦然地介绍, “那些行在城中河上的船叫做风月舫, 做的是皮肉生意, 不论男女, 许多颇有姿色且无力自保者, 便以此谋生。”


    今夜大开眼界的事物实在很多。


    不过再怎么样, 也没有送进口中的食物来得冲击力强。


    九昭边听兰祁的叙述,边走近打量。


    再又一次收到从上飞来的柔媚眼波后,她勾起唇角,冲着倚着栏杆的男女友善一笑。


    这笑容无关情/欲,仅是对于美丽风景的欣赏。


    惹得其中一位格外出挑的女子稍稍愣怔,竟打算飞身下来相邀。


    躁动发生不及片刻,几位着装统一,黑袍银剑的覆面者出现,以剑鞘敲击船板,警告他们莫要出格。


    于是女子恋恋不舍地抬起手,冲九昭摇了摇。


    耽搁的功夫,没有客人上船,轻歌曼舞的风月舫再度划开水波,渐行渐远。


    ……


    九昭眼前,女子妩媚的笑靥如清晨将至的美梦般溃散。


    反倒是那几个高大的覆面者形象仍历历在目。


    她侧转面孔,望着对伎子显然提不起兴致的青年:


    “那些人身上挂着的玉佩,雕刻的分明是寂无宫的标识——怎么,这些花船是你找人经营的?”


    兰祁回视她,一时没有开口。


    眼底涌动着几分情绪,好似在说“你的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旁边的祝晏适时把话接了过去:“那些的确是寂无宫派出的人,却并非风月舫的经营者,他们为了督管钱财分配和保障歌伎们的人身安危而存在,让歌伎们哪怕陷入泥泞,也能尽量活下去。


    “所以,阿昭,你误会了。”


    九昭不再言语。


    从身份阶层来看,歌伎无疑是下等人,或许比三清天的仙奴还不如。


    可相比仙奴被视作主人的物件,随意打杀也不会被论罪,兰祁却是在想方设法为他们提供保障。


    抛开他们之间的仇恨和偏见不提。


    兰祁作为君主,的确算得上称职。


    这一趟出行,九昭的收获远远胜过师长传授的课堂。


    ……


    王都有宵禁,兰祁明早还要上朝。


    沿着城中河岸走到底,又陆陆续续买了些小玩意儿,他们便出发返程。


    这回,九昭没再刻意刁难,叫他们用两手拎。


    通往寂无宫的王都大道上,已有八人一队的魔兵在四散巡逻,催促着铺子闭店歇业。


    距离最外围的宫门不到百丈时,九昭的主意又被一家未来得及关门的异宠店铺吸引——靠近门口木架悬挂着一只精巧的织金雕花笼,内里蜷缩着的不是鸟儿,而是约莫两个巴掌大小的雪白狐狸。


    要是祝晏被打回原形。


    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念头在脑海频生,九昭的身体已然硬拽着兰祁走了进去。


    “老板,它也卖吗?”


    九昭单手指着小狐狸,正躬身忙碌收拾的矮胖老板闻言,却是两只眼珠提溜转绕一圈。


    “啊、对对,它也卖。”


    他将负着双手,从柜台后方转了出来,端量完三人的衣着,以及九昭脸上的神态,堆起笑容道,“几位贵客真是好眼光啊,都知道在我们焚业海,浅色的东西很少见,这小玩意儿更是一只万中无一的雪狐。


    “您几位瞧瞧它的毛发,那可真是纯白无瑕,一丝杂色也无!”


    老板摘下雕花笼,提着它来到三人面前。


    九昭以为他是想让自己拿着近距离观赏,反手欲接,老板却胳膊一撇,躲过她的动作:“诶,贵客,要买了才能交到您手上,否则一个不小心摔了磕了,这么贵的宠物,到时候大家都说不清。”


    “你直接说价格,我买下就是。”


    宵禁将至,九昭不愿耽搁时辰。


    一壁询问老板,一壁使眼色给兰祁,让他掏出钱袋。


    不知为何,从看到白狐的模样起,兰祁平静的面色总是萦绕着股似有若无的黑气。


    他假装没有发觉九昭投来的眼神,待老板眉开眼笑地说出价格,方攥着九昭的手后退一步,语声淡淡拒绝道:“这只狐狸神态蔫蔫的,还那么贵——我们的钱不够了,不如看看那头方笼里的兔子、鼯鼠。”


    笑话,堂堂焚业海都是兰祁的。


    他会钱不够?


    哪怕此刻出去,对着魔兵们亮出业尊身份都能眨眼凑够钱!


    九昭不服气地继续表明态度:“可它是白色的,我真的很喜欢!”


    兰祁半扬着头,面不改色心不跳:“世上你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没钱就不能什么都买。”


    “你把钱袋给我,让我打开数数——”


    “不——”


    “好了,好了。”


    祝晏出声打断他们的争执。


    他随手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入九昭掌心,笑意澹澹,“我这里有钱,绝对够了,你先拿去。”


    “这还差不多。”


    九昭一挥,经她手堪堪一息的钱袋呈弧线形状丢进老板怀里。


    与兰祁十指紧扣不好分开,她交代完老板自己拿钱,便兴冲冲地过去取走了雕花笼。


    许是明白今后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原本趴伏着闭目假寐的白狐,在被九昭拎出店门后无声睁开双眼。


    它的两只前爪扒拉在笼杆上,细长的兽眼一瞬不瞬盯着九昭。


    “哎,你醒啦?”


    白狐的身体小巧玲珑,似乎是个刚断奶的幼崽。


    抬头露出的稚气面孔,比只从背后看的毛茸茸一团来得更加可爱。


    “你长得白,又还是个宝宝,就叫你雪宝好不好?”


    九昭发出“嘬嘬、嘬嘬”的声音,祝晏适时从储物戒的大包小包里,翻找出一块肉干递过去。


    两人手上的东西瞬间交换。


    变成祝晏拎起笼子,九昭小声自言自语“蔫蔫的肯定是饿了”,拿着肉干凑近。


    谁知,指尖堪堪探近笼隙,肉干就被一股猛烈的力道扯了进去。


    硬物撞击笼底的清脆声响传入三人耳际,白狐对掉在角落的肉干看也未看,张嘴一口咬在九昭指尖。


    “嘶——”


    没有仙力护体,尖锐似刀片的兽牙眨眼将手指咬出血。


    “找死!”


    见九昭受伤,深重的戾气自兰祁眼中闪过,魔气用处掌心,他抬手欲朝雕花笼劈去。


    意识到到即将命断于此,那几息前还凶狠异常的白狐,又呜咽着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算了。”


    九昭脱离祝晏的治愈术范围,伸手拦在笼前,迫使兰祁硬生生改变了法术的轨迹,朝空无一人的角落打去,“它这样子,看着也是被人强行捉来的,这么小没了母亲,挺可怜的,你便饶它一命吧。”


    因白狐而积攒的怒意陡然爆发,兰祁疾言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当年那匹天马不也——”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九昭示意祝晏将雪宝护好,不紧不慢道,“你没看出来,很多事都变了吗?”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但从往昔意气风发的神姬口中说出,仿佛一盆雪水倾倒而下,将燃烧的火焰浇熄。


    “……”


    兰祁突兀噤了声。


    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为九昭短暂的不顺从生气——


    还是通过原身与祝晏极为相似的白狐,看到了他们共同拥有的,他没参与过的曾经。


    “要不,先把笼子交给我吧?”


    祝晏打起圆场,“我与雪白同为狐族,花心思调教它几日,就好了。”


    兰祁冷着脸不置可否。


    他沉默着,加快速度。


    走完百丈路,将九昭带进第一道外宫门,又径自甩开她的手,丢下一句:


    “随你们的便好了。”


    172| 第172章


    ◎“你却比我更加没有资格。”◎


    没了九昭这个拖累, 兰祁的脚步很快,一转眼就失去踪影。


    巍峨宫门之下,唯余彼此。


    祝晏为外臣, 陪同出游的差事结束, 本该顺势告退。


    可他却半提雕花笼只身颀立,目光亮闪闪地望了过来,多出几分期盼意味——


    兰祁既说了随他们的便,那么白狐去留的决定权, 此刻就在九昭的手上。


    不,不只是白狐的去留。


    他更在期盼些别的。


    九昭从来清楚祝晏是天上地下罕见的美人。


    鸦发若轻云,眼波横似水。


    他爱着浅色的喜好, 堕入焚业海依旧不变。


    站在一群黑黢黢的、面目严肃的魔臣中,越发显得风姿出众。


    被这样一位美人热烈且专注地凝视,哪怕最冥顽冷酷的石头都合该软下心肠。


    曾经,九昭便是软下心肠的石头。


    卧在他香气盈馥的怀抱, 指尖缠绕着柔顺无匹的长发。


    上一刻四目无话, 下一刻相视而笑。


    ……


    九昭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片刻过后, 她游离的思绪尽数回笼,淡声开口:“我明白你在想什么。”


    于是, 祝晏的瞳孔又亮起一分。


    眼见他仿佛误会了什么, 九昭接着说道:“我提醒兰祁的那两句话,同样是说给你听的, 过去已经过去, 现在是现在, 无论你是真的放不下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好, 是另有目的也罢, 我们都不可能了。”


    她的话流利异常, 不似其他做出重大决定者,总是左右摇摆、欲言又止。


    那希冀的情绪尚凝于瞳孔,祝晏的面色已苍白下去。


    他苦笑道:“你还是很恨我吗?”


    他以为,今日夜游,九昭没有抗拒他的示好靠近,态度该融化了些微才是。


    “不,我不恨你。”


    九昭想也不想摇头。


    她微微侧歪面颊,如同初涉人世,对周遭万物倍感好奇的幼鸟,“难道人和人分开,就必须带着恨或者爱吗?我们不再是爱人,也不会是朋友,做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陌生人不好吗?”


    话音未落,她又认为这个说法欠妥当,曲起指节顶了顶额角,斟酌着补充道:“噢,陌生人也不对,兰祁即将娶我,你又是兰祁的臣下——那便是,今后各自安好,本本分分做一对君臣,不好吗?”


    “为何、为何你就愿意跟兰祁重新开始呢?”


    若九昭抛弃所有人,他固然还是会心痛难耐。


    但也总比看着他们旁若无人说话拌嘴,以及幻想寂无宫中的相处画面来得好。


    不知不觉中,祝晏忘却了臣子的身份,忘却了不该直呼君主名讳的禁忌,喑哑嗓音,询问出声。


    九昭低下头去,用包容的眼神看了看不久前才咬伤自己的雪宝,唇畔勾起抹笑:“那跟你个臣子有何关系呢?你是能够出言反对,还是能够举兵反抗——执著探究一个无力改变的事实,没有任何意义。”


    今夜,九昭对祝晏诉说的话语之多,远远超出过去一月的总和。


    抬头望着硕大而旷寂的圆月,她捂住嘴,轻轻打了个哈欠,终是感到疲倦。


    紧跟在哈欠声后,祝晏如愿以偿听到了九昭做主,将白狐暂时交给他来饲养的吩咐。


    只是渴望凭借宠物为联结,促进两人关系修复的隐秘念头,早已在方才的对话中被九昭挑破切断。


    下达完命令,九昭再未施舍半个眼神,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去——正如那日桃树林内,陷入混乱中的她遥遥向他递来混合不可置信和哀求的眸光,他却选择咬牙忽略,跟在父亲身后,倒戈叛天。


    ……


    焚业海的夜越深越冷。


    穿梭呼啸在敞开宫殿间的寒风,鼓震衣袖,猎猎有声。


    有法力庇体,祝晏不该体会到冷。


    他的心却恍若沉浸冰原,万里无春。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九昭都未曾回过一次眸。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落雪,晶莹的雪片无声堆叠在他的肩头。


    一柄伞半斜着,出现在祝晏的头顶。


    与此同时,一双织金绣龙的靴履,停在他的余光尽头。


    “你应当多想想崇黎王的话,不要再自作多情地与旧人牵扯在一起。”


    兰祁不喜冰冷,体内流淌凤凰真血的他,身周总是笼罩着一层热意。


    这股热意通过与伞柄接触的手,攀升至伞面,融化了顶端的霜雪。


    一滴一滴,顺着倾斜的角度而下,渗入祝晏的发顶。


    他无端打了个寒噤,抬起饱含痛苦与妒意的双眸,平视兰祁:“父亲已然退位,九尾狐族由臣全权做主,臣该有些自己的主见,倘若唯唯诺诺,遇事毫无成算,那还如何为尊上尽辅佐之力?”


    称呼从大名变作“尊上”,薄唇也展现谦和有度的笑意。


    虚伪的面具重新覆盖脸庞,兰祁从眼前青年的语调里,听出似有若无的威胁之意。


    焚业海三十二城主,有将近一半不支持彻底攻陷三清天。


    一方面,他们本就资源缺乏,鏖战的这三千年人力物力投入不计其数,好不容易夺得一清天的三块肥沃土地,应当抓紧时机繁衍生息,壮大业族力量,使苦了万年的业族子民过上好日子。


    另一方面,祖神穹煌本就更加眷顾仙族,在弃世前秘密传授给他们好几样强大法术。


    三清天的上神虽有死有伤,实力大大衰减,但只要剩着一口气,若将他们逼到走投无路,以魂飞魄散不归天地为代价,开启元神自爆的无差别攻击,那么无论哪方,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更何况,仙族天赋强大。


    焚业海军队是占据了万年以来不曾有过的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取得当下的成果。


    除非将他们全族皆灭,否则他朝依旧会卷土重来。


    群臣反对声甚嚣尘上,是拼着最为强大的凤凰族和九尾狐族支持,兰祁的计划方可继续推进下去。


    有自身的实力和盟友的身份作为依仗,祝晏的威胁果然奏效。


    退后一步,不再放任伞面滑落雪水,兰祁面无表情道:“别忘了,她是你杀母仇人的女儿。”


    “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的母亲。


    “所拥有的,不过是个打着爱我的名义,却任凭我被孟楚和神王妃欺辱万年的父亲。”


    祝晏的眼中划过一丝深刻的嘲讽,像是对兰祁,又像是对自己,“叛天后的三千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原来生命中获得过的最纯粹的温暖,都是九昭给予的——尊上命臣离她远点,可尊上您自己呢?


    “破镜根本无法重圆的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孤只是为了凤凰真血而已。”


    “破镜重圆”这个词,一下子牵动起心底不愿触及的角落。


    兰祁的眉峰下压,折连出成片深重的阴影,“唯有两人一同练成最高阶的涅槃凤火,交融在一起才能抵挡上神的自爆之力,这是我们攻下三清天的最关键一点,你为何要在旁为孤增添阻力?”


    “若真的只是为了凤凰真血,为何尊上就是不答允臣的请求,在合契成婚,顺利调取力量后放九昭自由,让她来到臣的身边?尊上要的是三界霸主的位置,臣只愿与九昭长相厮守,这两者没有任何冲突!”


    “孤不留在她身边,怎能确保她不会被其他暗中反对孤的逆臣抓住杀了?


    “万一她身死,涅槃凤火失效,真血之力随机在新的凤凰族上生成,那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兰祁反唇相讥。


    “那好,等你屠灭仙族,再无上神可以施展元神自爆,是否可以将九昭赐予臣为妻?”


    祝晏又退了一步,放软语调。


    兰祁仍然陷入须臾的沉默。


    祝晏很快露出看清一切的眼神,冷笑道:“看吧,你就是舍不得。


    “夺取凤凰真相的办法明明不止一个,你更可以亲手杀了她,吸收她的心头血,完成两半血脉的融合,你却为了不叫巫劭伤害到九昭,不惜神魂损伤也要强迫巫劭陷入沉睡——


    “尊上想反悔了,是不是?既想掌握权力,又想强留九昭的人。


    “可鱼和熊掌从来就不可兼得!”


    祝晏的话,是步步紧逼,更是事实。


    兰祁在无言里,小幅度转动了一下视线,倏忽沉声道:“我着实亏欠她良多。”


    祝晏神容似铁:“那就别再把她禁锢身边,你没有资格。”


    堪堪归于平静状态的白狐,察觉到两人之间不断涌动的杀意,复在笼内呜咽叫唤起来。


    兰祁才从一种歉疚的思绪里清醒。


    他乜着双眼,重新审视起祝晏的面孔。


    从紧皱不平的眉宇,到怒意喷薄的瞳孔,再到悄然紧绷的下颌。


    大家都是在感情里利己不忠的人。


    背负着所谓着仇恨,去伤害了事实上与仇恨根本无关的爱侣。


    祝晏看似义正词严地指责——


    又有什么资格呢?


    回想着背靠在宫墙的转角后,偷听到的两人对话。


    兰祁品尝到一种感同身受的痛,痛楚之外,却是无人能够得到毕生所爱的畅快。


    他凝视着祝晏。


    像是凝视不肯直面自身的失败,所以拔高声调,蓄意攻击他人弱点的丑角。


    笑了笑,说道:“在得知自己是巫劭的容器之前,对于她的降生,我一直怀揣着最真挚的期待和向往。


    “而你,从一开始就利用爱编织了一个谎言。


    “什么年少时的出手相救,什么长达千年万年的暗恋,没有一句真话,也毫无半点真心。


    “祝晏,你到现在还不肯认清自己吗?


    “我没有资格是真,你却比我更加没有资格。”


    173| 第173章


    ◎“杀意、爱欲。”◎


    兰祁的话, 成功撕开了青年温雅的面具。


    他掩落在衣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秾丽眉眼一刹那呈现出无以复加的狰狞。


    “宵禁时辰已至,臣告退。”


    他第一次礼都未行, 勉强从牙关迸出几个字, 不等兰祁允准,甩袖转身,步步朝后离去。


    而站在原处,注视着他背影的兰祁, 面上毫无获胜者的喜悦。


    遮挡风雪的伞面斜斜坠下,倒栽于地,雪片纷纷扬扬停留在他的鸦发眉睫。


    素白代替意气风发的漆黑, 仿佛沧桑已千年。


    ……


    说今日不忙有空陪九昭出去,都是假的。


    婚礼、战事、军备、压倒反对之声。


    事情接踵而至,出游小憩的背后,需要支付彻夜处理政务的代价。


    殿内烛灯寥寥几盏, 兰祁单手提着朱笔, 笔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想着咬伤九昭的雪狐, 想着自九昭指尖滴落的鲜红血液,想着祝晏讥讽的言语。


    魂不守舍, 思绪难以集中。


    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疼痛作祟, 这种疼痛同他从前经历过的截然相反。


    像是被冰霜封冻的地壳轰鸣开裂,不断涌出涓涓情感的温泉。


    对于冰面而言, 温泉堪比毒液, 腐蚀、入侵、占领——宣告高铸的心防, 单方面的节节败退。


    等到意识回归时, 兰祁发觉自己已然出现在连理殿。


    九昭仙力残缺, 在一些方面与凡人无异。


    会饿会累, 自然困了,也会睡。


    纱幔半落半掩,衾被簇拥着一张好梦正酣的小脸。


    她的手不规矩地探出边缘,紧紧抓住绣有芙蓉花的一角,仿佛这样做,就能带来无限安全感。


    床榻两侧,各自点着一盏莲灯。


    光亮虽不甚强烈,却驱散了漫长的黑暗。


    此举,又与他的记忆不同。


    过去的九昭,对光线十分敏感,入睡必得满室漆黑才好。


    但凡有一点光线刺向眼皮,她便会翻来覆去、辗转难安。


    面对这样前后相反的变化,兰祁只能归咎于她在无日渊内的遭遇。


    无日渊终年无光,唯有镇守仙官下来检查时,嵌在墙壁上的鲛油灯才会自动燃起。


    没有期限的安静,能将喜好独处的人逼疯。


    毫无尽头的黑暗,也能令享受黑暗的人从此畏惧。


    兰祁立于床边,沉默地看着。


    持续流淌的心痛又加深了些。


    他清楚自己对于九昭的感情,并非嘴上说的那么无动于衷。


    九昭占据了他的全部青涩时光,让他从满心只有恨的少年,变成了爱恨交织的青年。


    可兰祁也明白,不论多么喜欢一个人,都要留有余地,不可丧失自我。


    魔族与生俱来的特性,便是一记时刻叫人清醒的警告。


    爱欲过盛,力量失效,押上性命去实现携手终生的承诺——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绝不能把杀死自己的刀递到九昭掌心。


    就算九昭再怎么诚恳地说出“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只会信任自己。


    兰祁这一生,鲜少有摇摆犹豫的时刻。


    毕竟要是做不到果决,早在选择背弃九昭,堕入焚业海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失败了。


    这些年,思念日日夜夜充斥脑海。


    三清天的故人重逢,令兰祁逐渐开始看清自己的心。


    他无法忍受九昭用曾对他有过的雀跃目光,去看别的男人。


    他无法忍受,她对着他们微笑。


    他更无法忍受,有一天,她真的要披上嫁衣,迎接新的王夫。


    于是,与仙族鏖战三千年,在确定九昭还活着,没被雷劫劈得灰飞烟灭后,他否决将领提出的建议,将本该汇聚起来一鼓作气拿下西海的兵力,抽出最精锐部分,命他们攻占无日渊,将她安然无恙带出。


    将人放在身边,束在掌心,以为能够彻底填满不知满足的欲念。


    可始终蠢蠢欲动、不肯死心的祝晏,又叫他感到如鲠在喉——


    果然,还是将她杀了,融入骨血里,从此合二为一,才是最好的结果吗?


    寂静里,混合着痴恋的杀意再度浮现兰祁眸间。


    被这股冲动驱策,他鬼使神差朝九昭伸出右手。


    深重的魔气附着在肌肤之上,只要扼住脖颈,不出一息,便能折断骨头,令九昭毫无痛苦地死去。


    爱欲过于强烈。


    人会将食欲和杀欲与之视作一体。


    兰祁脑中模拟着杀戮的过程,从咔嚓的清脆声响,到濒死时的嗬气呻/吟。


    指腹在光滑的颈项上轻柔摩挲。


    偶尔触及未曾愈合的灼烧痕迹,又是另一重酥痒的触感。


    相较于清心寡欲的仙,魔总是难以把控自己的情绪。


    有在三清天忍辱蛰伏的万年过往,兰祁从来拥有着极其罕见的冷静与克制。


    可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却在忠诚传递着如癫如狂的兴奋。


    这一切,处于美梦中的九昭不得而知。


    就在虎口使力,即将扼紧之际,她低低发出声呓语:“别生气……咬伤不要紧……”


    “……”


    手掌一滞,兰祁猩红的眸色,呈现微微清明。


    他不觉侧耳倾听。


    不多时,九昭又呢喃道:“我、我知晓,你是心疼我……别生气,兰祁……”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魔力强大的青年耳里,却是字字分明。


    竟然、做梦都在,想着他吗——


    都说酒后吐真言,梦里道心声,在他一掌想要打死白狐的时候,九昭的反应明明是和他争执了起来。


    所以,这两句,是几个时辰前她羞于启齿的真心话吗?


    动容之余,兰祁又忍不住怀疑。


    是不是她探知到了杀意,才故意说出这样一番话,企图引起自己的心软。


    九昭从来不是城府如此深的人。


    更何况,倘若只是闭眼装睡,他怎会察觉不到?


    心情莫名变得愉悦,轻飘飘的,仿佛要在两侧生出翅膀,悬空飞翔起来。


    兰祁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角与眼底疑虑背道而驰的弧度。


    魔气消散,他放轻动作,离开九昭的脖颈,温柔地抚摸过她的下颌、面孔和额角。


    “放心。


    “再过一段时间,祝晏、扶胥,还是其他觊觎你的人。


    “都会通通消失。”


    俯身,在床中人唇角落下蜻蜓点水一吻。


    兰祁结束柔和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身影化为萦绕着不祥黑光的尘埃,就地消散。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看似沉睡的九昭,无声睁开眼睛。


    ……


    又过去几日。


    婚礼正在有条不紊地筹备。


    顺利结束调/教的雪宝,也在经过层层检验后,被送进了连理殿。


    那织金雕花笼换了一个,空间更宽敞,每根笼杆都刻有密密麻麻的秘文——一方面,可以压制雪宝的野性,另一方面,在它有伤人意图时,秘文对应的法术会自动释放,将其四肢禁锢。


    围绕笼边盘桓几个来回,再度瞧见九昭的雪宝,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亲热,幼犬似地呜呜哼唧。


    九昭一时没有回应,只半垂眼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着它的变化。


    侧畔女婢会意走了过去,试图端起搁置在桌上的托盘,将笼子端过来方便她就近欣赏。


    谁知——


    见靠近自己的并非九昭,雪宝竟呲出稚嫩的尖牙,四爪抓地,毛发竖起,低嗥威胁起女婢来。


    碍于秘文的存在,它没有贸然靠近笼杆缝隙扑咬。


    只是连续不断发出威胁的吼声。


    女婢没被唬住,仅有些为难:“仙子,您看,要不要再将这白狐送回去——”


    “不必。”


    不知为何,九昭从雪宝狭长的狐狸眼中看出几分焦虑。


    她想了想,吩咐道:“许是今日经过一路检查,经手的人太多吓到它了,你们先退下。”


    “可是,尊上——”


    “没关系,笼子上不是有道秘文保护我吗?”


    九昭打断她,“这么一只小崽子,都没有幻化成人的力量,还能破解得了祝晏的法术不成?”


    女婢意欲再劝,余光却瞥到九昭脸上流露的些许不耐烦。


    俱是心中一凛,连忙退下。


    连理殿内不再有闲杂人等后,雪宝果然安静下来。


    九昭起身,慢吞吞踱步至桌前,曲指轻叩两下笼沿,逗趣道:


    “如此着急吓退她们,怎么,是祝晏在你身上隐藏了什么密信,要上赶着交给我?”


    雪宝不过一未开灵智的野兽。


    她闲着无聊找点乐子,本没指望它能听懂。


    然而下一瞬,雪宝忽然四肢蜷缩,扣住肚腹,做出呕吐的征兆。


    “咔咔——”


    类似呛水声的促音接连不断响起,转眼,一个没有沾染半点口水的纸团被它吐了出来。


    “?”


    九昭额头冒出问号。


    纸团外表尚清洁,被关在无日渊那么久,她也早就没有了洁癖。


    将其从笼隙中取出打开来看。


    是祝晏的笔记。


    上书写道:


    “有要事欲与卿知,事关涅槃凤火,若感兴趣,三日后王都迎禧布庄,随时恭候。”


    174| 第174章


    ◎“郎君抠抠搜搜,娘子抱柱不走。”◎


    两日后。


    “你我婚期将近, 再过几日按照焚业海的习俗,需要前往圣火坛拜祭。


    孤有许多事要忙,没空陪你出宫, 等婚后再说吧。”


    “你少唬我, 你忙着成婚,不就是为了补全真血之力,早日向三清天发起总攻。


    “若婚前不能出宫,婚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更加不能, 你就不能依我一回,让我享受享受最后的自由?


    “我听女婢们说,王都除了酒阑夜市有意思, 南边的大街也不错,吃的、穿的、戴的,应有尽有——”


    一番你来我往,兰祁败下阵来。


    他被九昭眼巴巴瞧着, 拧眉一言不发。


    少顷, 冷不丁发问:“若孤不得空闲, 你想命谁陪你出宫,祝晏吗?”


    九昭正要开口, 又听见他自说自话道:“不过, 实在不好意思,自打上回出游结束后, 他便被孤派去巡视城防了, 身为一方城主, 他的忙碌程度不比孤好上多少——既然他也不在, 你可还要出去?”


    这番话看似解释, 实则里里外外透着微妙的阴阳怪气。


    九昭心中忖度着祝晏是如何避开相随的侍官魔兵, 偷偷溜回王都的,面上故作疑惑地反问道:“为何一定要祝晏?只要能听我差遣,护我周全,是谁来不都可以吗?”


    “噢,孤还以为,有他在,你会更开心些。”


    “怎么可能,还是你陪着我更开心。”阴阳升级为藏不住的酸意,九昭面不改色说瞎话,“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而祝晏和我认识不过千年,他怎及你了解我的性情喜好。”


    “……”


    纵使这哄人的话有些生硬。


    但兰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像是突然被日光照亮了一瞬。


    他沉吟片刻,试探道:“那,孤派无咎伴你,可行?”


    同为凤凰族,无咎和九昭早已结仇,不必担心他会在相处中生出情愫——相比其他心怀鬼胎的臣子,无咎的个性又一向骄傲忠直,哪怕和九昭不对付,也会忠诚执行他的旨意。


    兰祁一手算盘打得精妙。


    而九昭听见这个名字也没有多余表情。


    她仍是散漫的模样,说着“只要不扫兴,谁来都好”。


    ……


    于是,翌日,九昭在外城门口,一眼瞧见脸色还有些臭的青年。


    为了不引人侧目,兰祁派出的近卫照样隐匿身形,跟在两人附近。


    明面上,孤男寡女的搭配,无咎怎么看怎么别扭。


    九昭没有开口的意思,碍于兰祁的命令,他不好让气氛僵在那里。


    便双手交叉于胸前,躬身下去,朝她行了个正式的问安礼:“臣,凤凰族现任族长无咎,参见尊后。”


    无咎刻意把“凤凰族现任族长”几个字咬得很重。


    行礼结束又迫不及待把头抬起来,渴望从九昭眉眼间窥得一丝隐忍的扭曲。


    奈何,看来看去,他却等来九昭倏忽向前两步,站到他面前。


    檀口半张,轻飘飘唤道:“阿咎。”


    无咎:“?”


    便是族中看着他长大,同他最为亲近的长老,也未曾有过如此亲近的称呼。


    耳畔直如过电,后颈皮肤颗粒大片乍起。


    被厌恶之人表以过分亲近的态度,无咎差点就要克制不住脾气。


    “你干什么?!”


    他抱着胳膊,踉跄后撤,得亏反应足够灵敏,才没有绊倒自己。


    这出滑稽的戏码,没有引起九昭的笑意。


    她歪了歪头,像是没理解无咎为何这么大反应。


    过了会儿,才慢吞吞抬起双眼,望着他道:“是兰祁没跟你说吗?出门在外,掩人耳目,不可直呼大名,临时想个新名,总有脑子转不过来嘴瓢的时候,干脆称呼单字,我和兰祁祝晏出去,也是这般做的。”


    经此提醒,无咎想起兰祁的确交代过。


    九昭身份敏感,出宫之前记得为她遮掩容貌气息,更不要直呼尊后。


    业尊的旨意,他绝不敢忘记。


    先前的做派,仅仅出于羞辱她的恶劣心理。


    不过话说回来——


    如今被当成猴子看的人,怎么好像变成了他自己?


    顿时,无咎的神情更难看了。


    他严重怀疑九昭的那声“阿咎”,也存着戏耍自身的心思。


    只是相较贵为三清天神姬时不加掩饰的笑骂由心,落魄至此的她学会了伪装而已。


    ……他迟早会揭穿她的真面目!


    阴恻恻地转过眼睛,朝城门外眺了一圈。


    无咎心不甘情不愿地施展法力,替九昭掩去身上的仙族气息。


    ……


    九昭始终难以想象。


    雪宝巴掌大的身子里,除了祝晏写给她的信,竟然还能放下一份王都地图。


    那封阅后即焚的信令她记住“迎禧布庄”这个名字。


    犹豫着要不要找女婢打听打听位置,不出两息,雪宝再度呕吐起来,嘴中掉出团皱巴巴的牛皮。


    牛皮被她捡在掌心,不断伸展扩大,将王都内的每条街道、每家店铺都标注了个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的兵力驻守情况。


    从这些隐晦的细节里,九昭感觉到,祝晏约她并不是告知涅槃凤凰的秘密那么简单。


    此刻,她按照计划,走在通往迎禧布庄的南街上。


    身边是双臂交叠,怀中抱剑,浑身上下散发“生人勿进”气息的无咎。


    迎禧布庄位于南街的街尾,在整个王都有着一定的名气。


    她装作闲谈和女婢说起时,得知那里有着最时新的布料和成衣,是焚业海的城主贵族们常去之地。


    出宫游玩,买些吃食,买些胭脂水粉,再到布庄挑些布料衣衫。


    任凭谁也挑不出错去。


    九昭向旁一瞥,瞧见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积宝阁”。


    又将手中的零嘴一丢,大步迈了进去。


    “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些,全部包起来。


    “阿咎,过来付钱。”


    “这玉钗如此素淡,还不如右手边那只金簪。”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陪女子逛过街?”


    “怎么?要你——”


    身为万年老处男的无咎,再度被戳中死穴,差点原地炸开凤凰毛。


    秉承礼貌,九昭拿起包好的首饰,特地走出店门,才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若你将来有了妻子,陪她出游,千万别在她面前说放在角落,簪身上堆满了灰,一看就无人问津的大红大紫簪子好看。”


    “……”


    陆续又逛了几家首饰和胭脂店。


    九昭对青年的审美大开眼界。


    大红大紫还不够,偶尔问他意见,他专挑那些组合起来怪异无比的颜色。


    九昭起先以为无咎是报复自己。


    直到发现他不服气,背着她偷偷捡起两盒方才被坚定否决的胭脂,付钱藏进储物戒里。


    和品味奇葩的直男出游,是一个轮流无语的过程。


    不知不觉,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虽在街尾,迎禧布庄却占据了五六间店铺的位置,三层高,看起来气派雅致。


    “其他东西买够了,我要进去挑些布料裁衣。”


    即将瞒着兰祁,和祝晏私下见面,九昭依旧气定神闲。


    无咎抬眼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杵在店门前道:“尊、交代了要在天黑前回去,差不多到时间了。”


    “离天黑还早得很,你着什么急?”


    “回去尚有一段路要走,等走到就天黑了。”


    “阿祁明明说的是天黑前要回去,不是天黑前要到家,我看就是你不想陪我继续逛了——


    “来都来了,不把最后一样买完,我不安心。”


    九昭一边答话,一边仿佛怕无咎伸手直接将自己拖回去,干脆单臂揽紧柱子。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们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妥协。


    落在外人眼中,活像一对郎君抠抠搜搜,娘子抱柱不走的年轻夫妻。


    “……”


    注视着眼前说耍赖就耍赖,丝毫不顾及自身颜面的九昭。


    无咎突然怀念起过去那个很爱端神姬架子的她。


    爱端架子,至少不会和现在一样。


    无咎严重怀疑,自己若不答应,她会直接手脚并用扒在柱子上,再也不肯下来。


    罢了。


    罢了。


    她名义上是尊后。


    是整个焚业海仅次于业尊的,身份最高的人。


    要忍。


    一定要忍。


    阖上双目,再睁开时,无咎吐出一口浊气:


    “好吧,这是最后一家,逛完,就要回去。”


    175| 第175章


    ◎“我绝不会再骗你。”◎


    顶着无咎的怨眼, 九昭买了几匹布,又叫老板拿挂在桁架上的成衣给她看。


    未知是否为刻意安排的缘故,那成衣比在她身上长短正好, 花色也是她喜欢的明丽不郁。


    “老板, 可有房间?这套衣裙我想穿上试试。”


    比拟一个买主应有的样子,九昭将成衣搭在臂间,装□□不释手地发问。


    “有的有的,不过按照小店的规矩, 得麻烦贵客您提前付一笔押金。”


    老板的演技较九昭,来得更加生动自然。


    在人人皆有法术,防不胜防的地界, 若客人要带着货物暂时消失,收取押金的做法很是普遍。


    九昭使了个眼色,频频看向店外,提醒着她抓紧时间的无咎只好过来付钱。


    老板随即喜笑颜开:“上楼左转, 女宾和男宾的更衣房间都有标注, 贵客您请。”


    “好。”


    两手提起裙摆, 九昭颔首,朝楼梯走去。


    “等等。”


    得了兰祁吩咐, 要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的无咎连忙出声, “我随你一同上去。”


    “这……”


    老板为难起来,“上面还有其他正在更衣的女客, 身份贵重, 您跟着上去, 恐怕会有所冲撞。”


    九昭亦淡定转过身来, 目光不闪不避睨向无咎:“上去之后呢——难道你还要跟进去?我倒是不介意对着你宽衣解带, 就是不知道, 阿祁会不会介意。”


    说着,她垂在裙侧的左手抬起,勾住青绿色的绦带,一圈一圈,缠了缠。


    为着出游,女婢特意为九昭涂了蔻丹。


    绦带纤纤,指尖粉嫩,肌肤雪白。


    三重色调,随着动作交织在一起,如桃枝春颤,透着莫名的婀娜靡丽。


    无咎的喉结上下一滚,大脑就着九昭所说的“宽衣解带”四个字,自动浮映出不该有的画面。


    他的呼吸登时发滞。


    紧接着,喉咙一痒,不适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罢了,你先咳嗽,我不会锁住更衣房间的大门,你爱进来就进来。”


    成功激将完头脑空空的凤凰族长,九昭信步拾级而上。


    二楼的走廊十分安静,除了两名侍女各自守在楼道两畔,并不见老板口中停留试衣的女客。


    祝晏的信件只说在迎禧布庄相会,其它俱是没头没尾。


    九昭正踌躇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其中一名侍女走了过来,附在她耳畔气声:“请随我来。”


    鞋履踩在厚实的锦毯上,发出的声响接近于无,被侍女带领走到倒数第三间房时,九昭特意回眸,看了眼无咎有无跟上来——不知为何,楼下的咳嗽声早已止息,青年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略作思忖,同样用气声回了句“有人跟着我来,周围还有隐身的近卫”,方才推门走进。


    帘幔掩住窗台的昏暗里,四方阒寂无人。


    九昭离大门远了些,选了个置有春凳的角落,将臂弯的成衣放了上去。


    祝晏没有立即出现,她便径自解开腰带,脱下斗篷、外袍,一件一件,落在成衣旁边。


    房内法阵流转,暖意熏然,衣衫单薄倒不觉得冷。


    待身上只剩一件里外两层的夹裙,虚空中出现张青年的面孔。


    他的人形未完全显露,只冲着九昭伸出一只手,掌心符篆明灭,法光流转。


    九昭打眼认出是敛息符。


    “展开结界太张扬,很容易被五感敏锐的无咎察觉。”


    祝晏解释起这么做的原因,却没有对自己方才隐身在旁,窥视九昭脱衣的场景做出说明,“我知晓你如今仙力有缺,不便施展隐身术法,只能委屈你握住我的手。”


    九昭听完没动,顿了顿,他又眸光黯淡地补充道:“要是你介意碰触,我也可以戴上手套……”


    话音未落,九昭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一同消失在空气中。


    “长话短说,我出宫时兰祁下了命令,再过一刻必得启程回去。”


    许久不曾有过亲密接触,九昭的话音在耳,祝晏感受着掌心温热,霎时心跳如同擂鼓。


    他强迫自己收起痴意,信手向眼前一抹,闪烁着光亮的录影球内呈现凌乱而熟悉的笔记:


    涅槃火,诞于三清天地心,由凤凰神树根系汲取,而生凤火。


    一体两面,可焚万物于无形,可愈断器绝症。


    业火,诞于焚业海地心,无物作为载体,同样会杀死一切,却对入魔的仙族有脱胎换骨之力。


    脱胎换骨,由仙入魔。


    治愈重症,弥合裂器。


    仙魔本为一体,盖由祖神孕育。


    凤火?业火?


    仙?魔?


    涅槃的特性。


    死的另一面是生。


    既然连神明尽可毁灭,为何不能创造新生?


    ……


    人们撰文写信,寻求的是前后连贯、语义通顺。


    可这些笔记上的内容,却充斥着无数问号、混乱的逻辑、以及大片大片的对比和自我否定。


    九昭艰难地将其串连消化,又看见笔记最后的一句话:


    或许仙族已知的最高阶涅槃凤火,从来不是这股力量的尽头。


    ……


    “你应该认得出来,这是杏杳的字迹。”


    祝晏出声,打破沉寂的气氛。


    他没有收回播放完毕的录影球,而把它送入九昭掌心。


    “若能寻到这两者间的关联,使得涅槃凤火顺利突破,更上一层楼,说不定真的可以起死回生。”


    九昭沉默着。


    假设字迹的主人换成其他任何人,她都不会投入一丝一毫的信任。


    偏偏对方是杏杳。


    杏杳将一生献给了治病救人——毫无根据、没有指望的方法,不会被她详细写在笔记上。


    逆转阴阳,起死回生,大大违背了天道。


    哪怕再罔顾人伦的禁术志,都没有对其的一丝一毫记录。


    九昭下意识想要否决:“如果凤火和业火真的出自同源,巫劭堕落为魔时为何没有练成?”


    “这点,我去探查过。”


    祝晏答道,“巫劭反叛三清天时,心魔已滋生成形,他又生性骄傲,不愿被象征邪恶不洁的业火污染凤凰一族的至圣之火,所以没有通过业火淬炼弃仙入魔,而是放任心魔壮大,彻底吞噬了神格。”


    尽管总会有神仙受不住业火的焚烧就此殒命,但多数皆可以顺利通过考验。


    更何况,凤凰族自带本命翎,只要本命翎未用尽,无论如何都能够熬过去。


    而选择心魔壮大,吞噬神格的方式却不同。


    本为死敌的两股力量在体内对抗冲撞,致死率成倍提高,还会招致神志丧失的风险。


    巫劭的极端性情,从此中可见一斑。


    见九昭再度无言,祝晏继续解释道:“杏杳的这些笔记,是我留在她那里修养身体时,不经意发现的,那时我只觉得没有事实依据,多半是无稽之谈……但现在不同了。”


    “有何不同?”


    “你不日就要前往圣火坛拜祭,各位业族重臣不会允许仙族女子登临尊后宝座。


    “他们拧不过执意娶你的兰祁,便退而求其次,联合上奏,要求你必须通过业火淬炼,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业族,断了和三清天的最后一丝牵系。


    “兰祁虽未当场答复,我想介于凤凰身怀本命翎,通过考验几乎没有风险这点,他大约会同意。”


    说到这里,祝晏抬眸,小心翼翼瞧了瞧九昭的脸色。


    见她眉目淡寂,毫无讶异,又微定心神,以指腹抚触她的掌心,“昭娘,你的本命翎应当还有剩下吧?我想,不如趁着身入业火的契机,探一探突破涅槃凤火的方式,就算不成功,也不至于殒命——”


    九昭却陡然掐住他作安抚状的指节:“为何要帮我?”


    痛楚顺着二人交扣的部位处传来,与九昭消瘦文弱的外表截然相反。


    一线突如其来的灵光在祝晏意识中荡过。


    似乎,她的恢复情况,不比他们想象中来得迟缓……


    没等深入思忖下去,更剧烈的疼痛传来:“怎么不说话?”


    祝晏旋即收拢发散的思绪——此刻正是他重新赢得九昭信任的要紧处。


    他适当欲言又止几息,说道:“仙族将你忤逆弑父的事迹传得沸沸扬扬,连焚业海都人尽皆知,可我始终不相信,不相信你会是这样的人,人死难以作证,我不愿你背负冤屈沉默地活下去,若其中有什么隐情,复活神帝,将真相诉诸众人,你就可以回到神姬的位置上,不用再饮恨依附于兰祁。”


    “我说了很多遍,我已放下过去,不恨他,也不恨你,你无谓揣测我真正的想法。”九昭压下心头祝晏反复试探带来的不耐,话锋一转,“真不真相的,仙族都要一败涂地了,我变回神姬又有何用?”


    她到底松开了手劲,没再掐着祝晏的指节。


    只是碍于敛息符的效用,依旧与他十指紧扣。


    祝晏垂眸,寻着热疼发胀的源头望了过去。


    恨也罢。


    不恨也罢。


    横竖没有九昭的三千年,他明确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若不被倾心相待,能成为一块牢固的、有用的、永远不被舍弃的狗皮膏药也好。


    这本就是他的报应。


    下完决心,他将唯有自己和无咎这两位兰祁的绝对支持者掌握的秘密和盘托出,并告诉九昭:“只要兰祁不同你结契,真血之力不交融,掌握着元神自爆这一法门,仙族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另外,你就没有想过,把另一半凤凰真血,从兰祁那里夺过来吗?


    “只要你亲手杀了兰祁,真血的力量就会全然汇集你身。


    “顶尖的功法配上顶尖的力量,从此以后,你不必再畏惧任何,仙魔还是人,自由你来定义——”


    “昭娘,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再骗你。”


    不知不觉中,祝晏的眼神透出狂热的情愫。


    他鲜少有这般言语絮絮、口若悬河的时刻。


    像是即将溺死的人,竭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虚妄的浮草。


    而将整件事情听完的九昭,仅仅看了瞬窗外的天色,说道:“傍晚快到了,我该回去了。”


    “好、好吧,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虽然失望,祝晏并未执拗于立刻得到结果。


    毕竟,他也是想了千年,才终于想明白究竟想要什么。


    他恋恋不舍地用尾指勾着九昭的手:“仙族有违反必遭天谴的血誓,魔族也有,昭娘,从前是我错了,如今,为了证明我的心,我愿意以性命起誓。你若想明白,可以通过雪宝告知于我。


    “我利用九尾狐族的秘宝,在它体内设下阵法,将信件吃进去、吐出来,即为一次传讯的过程。


    “不过,寂无宫处处设有禁制,若想不被兰祁发觉,你我只能每隔五日联系一次。”


    176| 第176章


    ◎“有我在。”◎


    从迎禧布庄回来, 感知到九昭的情绪发生波澜。


    趁无人时,巫逐出现在她面前:


    “若涅槃凤火突破上限,真能具备起死回生的神效——神帝遭受天谴, 魂飞魄散, 未必有用,可那瀛罗世子仅是伤重而亡,说不定有从天地间唤回魂魄,重塑肉身的希望。”


    巫逐的话, 总能轻易刺中九昭内心回避的部分。


    见她目光涣散,半举着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拨弄今日从南街购回的首饰衣衫, 他又从另一种角度出发说道:“不过,既然你已经被仙族抛弃,就没必要再操这份心。祝晏也说了,这只是杏杳写在笔记里的一种猜想, 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 也从未有人成功过, 你更不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


    不该尝试吗?


    通过当年在凤凰神树内学会的技法。


    将所有令自己痛苦到想要发疯的情感剥离出去。


    九昭再想起神帝的面孔,以及他临终吐露的真相和忏悔, 心脏已不再传来窒息般的闷疼。


    她把巫逐提到的人事皆在脑内过了一遍。


    却不知怎的, 耳畔重复回响起瀛罗当年曾对她说过的话:


    “臣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是臣的本分。


    “哪怕付出性命,也心甘情愿。”


    到最后, 他终于用行动证实了自己立下的承诺。


    守护着她, 直至献出生命。


    九昭的心脏又痛了起来。


    这种痛, 令她倍感茫然。


    明明, 在决心弃爱拔情时, 她已不会痛了。


    为何。


    为何——


    巫逐等了许久, 也没有等来九昭的回应。


    只看见一直以来浮泛在那张面孔的伪装褪去。


    她似乎变回了有血有肉的神姬,哀色触目,喃喃自语:“人活在世上,终究逃不过亏欠二字。”


    ……


    去往圣火坛拜祭的前一日,本该就女官再来检查一遍礼仪的学习情况。


    九昭接到旨意,半刻后,等来的却是兰祁。


    “怎么,见到孤很意外?”


    不愿将寒气传染给九昭,兰祁站在檐廊下,垂眸仔仔细细拂去肩头霜雪。


    再脱下大氅,施法令发凉的掌心回暖起来,他这才抱着双臂,缓缓踏入殿内。


    九昭的视线,自满桌以供明日使用的华服美冠上抬起,落在逆光而来的青年身上。迎着满殿下跪叩首的宫人仆婢,她倚坐桌前的身体换了个姿势,懒洋洋以手撑着下巴说道:


    “倒不意外,只是尊上您哪有琼星她们来得有意思。”


    将堂堂业尊与一介后宫女官相较。


    还给出业尊比不上她们的结论。


    九昭的放肆无礼,叫所有人都沉默倒吸一口凉气。


    兰祁虽然常常温和到与整个焚业海的作风格格不入,但见识过他早年争夺尊位时的雷霆手段,哪怕再狂妄、再目中无人的三十二城城主,见了他也只有毕恭毕敬行礼、战战兢兢说话的份。


    更何况,九昭并不受宠。


    他们两位,一个忙碌前朝,一个闲游后宫,很少见面,兰祁也根本不在连理殿过夜。


    就在侍婢们臆想着九昭会被如何呵斥惩罚时。


    兰祁却突然勾起唇角,轻声笑了起来。


    “她们全都不喜你这横空出现,夺去尊后位置的不速之客,你倒日夜盼着她们过来相伴。”


    他抬手挥了挥,示意闲杂人等退下,不紧不慢朝九昭的方向走去。


    ……只是这样?


    惩罚没有,尊上竟然还对她笑?


    殿门闭合的刹那,有女婢大着胆子望向缝隙,却见两道人影已然叠到一起。


    兰祁修长的手指握住髻上发钗一角,如同对待易碎的瓷瓶般小心将其扶正,口中带着不自知的几分怜爱,低声责怪道:“叫你这几日闲着无事,自己待在殿内多练习练习,是不是又偷懒了——


    “你看你,连钗子都睡歪了。”


    ……


    魔族本是轻礼重利的种族。


    拜祭礼仪的复杂程度,尚不及三清天节庆典礼的十分之一。


    九昭学得很快。


    只在背诵古业语祷词时偶有磕绊。


    兰祁化身一丝不苟的严师,盯着她重复一遍又一遍,直至将发音捋顺。


    半个时辰过去,念到嗓子冒烟的九昭假装体力不支,往床上装死一躺。


    “起来。


    “别偷懒。


    “祷词最为重要,须得倒背如流我方能安心。”


    兰祁坐到床边,口中催促着,想拉她的袖子。


    冷不丁被反手一拽,扑倒在衾被间。


    双手摁着青年的手臂,不叫他反抗,九昭顺势将半个人压了上去,埋首在他胸膛。


    “别催了……真的累,我才从牢狱里放出来几日,身体都还没恢复。”


    提到这点,兰祁便不动了。


    医官们时常为她施术调理,也会把情况报告到他这里。


    外伤好了七七八八,奈何长久的雷罚损坏了仙脉,不仅仙境跌落,身体更是至今无法释放仙力。


    而无法释放仙力的原因。


    医官猜测,一方面焚业海仙灵稀薄,无法支持九昭大量吸收,治愈内伤。


    另一方面,损坏的仙脉,唯有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方可接续重生。


    他自然会为九昭治好身体。


    却不是现在。


    唯有两人成婚结契,完成灵肉合一,他才能真正放心。


    身下人不再说话,仿佛默认她休息的请求。


    九昭趴伏着缓了片刻,闲谈似地开口:“你们焚业海的构造还真是奇特,其他业火不都是自地底无规律喷发的吗,怎么圣火坛的业火,便能够老老实实待在原地?”


    对方转移话题,兰祁也乐得将她身体的现状隐瞒下去:“圣火坛的业火和城外那些都不一样,它曾被流放到焚业海的初代业尊阙昶的武器,凭借它,祖神崩逝的最初,焚业海一度和三清天分庭抗礼。


    “可惜好景不长,阙昶虽天赋异禀,领悟了炼化业火的法门,奈何操控业火的同时,业火的阴寒之力也在侵蚀她的生机,那时仙族和业族连番交战,她过度耗用,最终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连带业族也衰落下去,唯余圣火坛的不灭业火,象征着那极其强盛的过去。”


    业火,竟也为人所用过吗?


    骤然得知焚业海往昔的秘辛,九昭的目光闪了闪。


    三清天早就将有关魔族的历史全部毁去,连起出同源的事实也禁止神仙宣之于口。


    若今日兰祁不说起,她根本无从得知魔族还出过这样一位天才——


    另外,这是不是,也算为杏杳的猜想,增添了一重间接的论证。


    九昭沉吟几息,复问:“既然初代业尊能做到,为何不将这功法传承下去?”


    兰祁摇首:“我也不清楚,那时阙昶在战场猝然崩逝,来不及留下任何只字片语。她死后无数业族前仆后继尝试,却未曾有一人成功,俱遭业火吞噬。我想,或许她能操控业火,只是出于机缘巧合。


    “另外,没有统治者不惜命,这个位置一旦坐上去,人人就渴望能坐得长久。


    “谁会愿意自己身先士卒打下的战果,反被后来者摘取?”


    叙述着那段万万年前的往事,他发出沉郁叹息:“如今圣火坛的业火,仅能起到转化仙族的作用,再不复昔日辉煌,若它能为人所用,焚业海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始终落于下风,差点被三清天灭族。”


    “别这么想。”


    为了将谈话进行下去,她随口安慰他道,“没有业火帮忙,你带领着军队,也快要攻下三清天——


    “你可是比阙昶还要伟大的业尊。”


    九昭的夸奖令兰祁陷入沉默。


    即将捧起胜利的冠冕,他面上却未见志满的喜色。


    一人仰面,一人趴卧,俱错过了彼此眼下的神情。


    兰祁望着床幔顶端,平静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从没想过屠灭或是奴役仙族,我更想要的,是回到祖神治理的时代,无仙、无魔,无人高高在上,也无人被歧视,众生都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兰祁的念头,传入仙族耳中,会被骂伪君子,而被魔族得知,亦会即刻动摇他的统治。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瞬,与他面对面的是九昭。


    曾经,同样被视作“异类”的九昭。


    她抬起面孔,寻着兰祁手落下的位置,攀过去,同他十指相扣:


    “……原来,在三千年前的大朝会上,我们真的有过共鸣。我不想当什么神姬,也不想生活在神仙仙奴等级分明的上界……可惜,尚未来得及做出些成效,已经沦为重恶不赦的罪人。”


    他们共同拥有过更亲密、更深入的时刻。


    兰祁却觉得,身体再怎么交缠,都不及这一刻灵魂的相知无间。


    如胶似漆,如梦似幻。


    他想摸一摸九昭蜿蜒在侧的鸦黑长发,又怕稍一动作,便会毁去这难得温情的场景。


    他克制着欲念,又听见九昭询问:“所以明日,我也要通过圣火坛的业火,完成转变仪式吗?”


    心口一跳。


    与起初相反的念头无声浮现:“你想吗?”


    为情破例的源头已开,反问过后,他不由自主接下去道:“若不想,有我在,谁也说不了什么。”


    177| 第177章


    ◎“也包括我。”◎


    这不像是兰祁会说的话。


    或者说, 自打他们撕破所有的遮羞布“坦诚相待”后,这样护短意味鲜明的言辞——


    再不曾于兰祁的口中出现过。


    青年软化的态度,朦胧传递出一个信号。


    捕捉到这点, 某种想法如薄雾般, 在九昭脑海迅速汇聚又消散。


    她维持着交心的姿态,加重力度扣住兰祁的大手,将自己的呼吸融入到他胸膛的心跳声中。


    蜿蜒的黑发遮挡眉眼轮廓。


    她好似在投落的阴影里思考,片刻后, 带着几分坚定说道:“神仙的身份,本没什么可留恋的,让我留恋的, 是与身份牵绊在一起的人与事——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此后,我要在焚业海生活下去, 此处几无仙灵, 我若不转化为业族, 恐怕难再继续修行。”


    “这些都不要紧,哪怕你是个没有一丝法力的凡人, 有我在, 也无人能够伤你毫分。”


    昔年寄人篱下的少年已如旧梦碎影。


    兰祁看似平淡的口吻,透出一股至高掌权者的傲然笃定。


    九昭却反将手从他掌心抽离。


    她用臂肘撑起身子, 另手挽起黑鸦鸦的长发撇到一边, 露出雪白纤细的后颈——甫一显露人前, 那贴近发根的皮肤倏忽华光绽亮, 弹指之间, 一根遍体为赤, 毫无杂色的凤翎浮立其上。


    “你瞧,我还剩下一根本命翎。”


    生怕兰祁觉察不及时,她刻意拨弄了两下凤翎,弯起眼梢,献宝似地对他说道,“不会有危险的,只有消耗掉所有的本命翎,我们凤凰才会真正死去。”


    凤凰族本命翎的事,从来不是秘密。


    兰祁注视着那根在九昭指尖摇曳的,看起来轻飘飘的凤翎。


    说到底,他只是承载巫劭元身和血脉的容器。


    虽可以使用真血的力量,但无法像真正的凤凰那样献上最珍贵的东西给予守护。


    后颈处相同的位置隐隐作痛起来。


    兰祁移开双眼,语调低沉:“相比死,业火浸体的阴寒更叫人痛不欲生……你确定受得住?”


    他参与过的,尽是九昭最千尊万贵的人生。


    印象里,娇气的、明媚的、张扬肆意的神姬殿下。


    可是跌破块油皮都会喊痛。


    谁知担忧脱口,九昭满不在乎地轻笑起来:“九天雷罚我都生受了三千年,再痛能有它痛?”


    兰祁无话可说。


    未曾生有羽毛的后颈越发疼痛。


    他为仙时,不是没有见过犯下大错施以雷刑的罪臣。


    将那些受罚凄厉呼号的扭曲脸孔抹去,替换上九昭的面容。


    稍作想象,兰祁已然呼吸滞涩。


    万事感同身受,是情根深陷的开始。


    一直以来,他都避免去回顾九昭受苦受难的过往。


    此刻,思绪不受控制,恣意发散,痛意从后颈蔓延到了骨骼、血脉、肢体——


    连他的灵魂都在滋生出怜惜和酸楚的情绪。


    兰祁只好换个话题:“其它两根,你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九昭抿唇摇首:“你不会想知道的。”


    她仿佛有些成人面对年少糗事的赧然,一骨碌翻身坐起,贴着兰祁的手畔。


    两人不复亲密无间。


    “你不说我也知晓。”


    胸口失去温暖的热源,青年毫无就此打住的意思。


    他张开手掌,将九昭的腕子倒扣在床面,整个人如狩猎的野豹般,将猎物抵到大床的边缘。


    “说吧,一五一十交代。”


    气息喷洒在九昭鼻尖,她稍稍抬眼,撞进青年思绪复杂而晦暗的双眸间。


    “……”


    一种不说实话便会被拆吃入腹的危机感涌上心间,九昭蜷着肩膀,开始一五一十交代。


    “对战烛龙期间用掉的本命翎倒是还好,起码保住了瀛罗的性命。


    “被做成贺礼想送给扶胥,结果没送出去,被我毁了的那根,现在想想真是可惜。


    “我那时只觉得能为了爱活,为了爱死……心上人不在意的东西,留着也没有意义。”


    长睫敛落,隔断两厢对视,好似落寞不欲被人知。


    九昭探出半截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面,自我总结道,“我与扶胥婚事不谐,说到底,他并无什么过错,只是我认为相爱就要忠诚守心,无法接受三夫四侍——而他认为身在其位,责任至上而已。”


    ……还真是个,伪君子。


    兰祁眼中闪过对于扶胥的深切鄙夷。


    说得好像大义凛然,实则真相无非两种。


    一种是没多少感情,仅仅出于有所图谋。


    另一种,嘴上大度,若真有那日,还不是背地里成为怨气浓重的妒夫。


    “不是你的错。”


    他给扶胥扣上虚伪的标签,又放软语调安慰九昭,“他是你的王夫,怎么和其他外人一样反过来逼迫于你?想办法替你解决掉麻烦,才是他应该做的,而非说着心口不一的话惹你伤心。”


    顺着九昭的腕臂向上,他缓慢抚摸她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扶胥还是祝晏,他们巧言令色,没有担当,通通对你不好……瀛罗倒还说得过去,可恨过去总拿女子身份企图占你便宜。


    “好在,他也死了。


    “你这个傻瓜,不是别人对你好,你便要涌泉相报,不惜付出性命的。


    “你要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就算真是爱你不计回报,又有谁规定了人不可以自私到底,只图获得,拒绝付出?”


    怜爱的目光从忐忑颤抖的眼睫,游弋到不自觉半张的檀口。


    像想要抚摸九昭的头发一样,兰祁突然也很想凑过去吻一吻她——


    吻去她的脆弱。


    吻去她的易碎。


    最好再传递给她一些自己的坚硬、冷酷和无情,让她免受来自外界的嗔恨愁苦。


    “以后不管对谁,都要留有余地,知道吗?”


    最终,兰祁的吻落在了九昭的额角,他磨蹭着她的鼻尖,温柔却不容她躲闪地问道。


    这触感有些痒。


    本该郑重对待的场合,九昭忍不住缩起脖颈,咯咯发笑:“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


    兰祁严肃说完,抻臂抱住了她。


    为了维持业尊的面子,不至于太掉价。


    他感受着九昭的馨香柔软,又紧急找补一句:“你应该明白的,你活着才对我有用。”


    九昭没再出声。


    静默几秒,两条手臂拂上青年后背,将他轻轻压向自己。


    心底的缺口,随即被流淌的温情填满。


    千年万年的隔阂,仿佛在这一瞬的相拥中烟消云散。


    ……


    压抑着四肢百骸汹涌奔泻的愉悦,无声呼出口气。


    兰祁想到:


    哪怕祝晏以明日倒戈仙族作为要挟,他也绝不会放九昭离开和他在一起。


    他要杀了祝晏。


    杀了扶胥。


    杀了所有辜负过她的人。


    178| 第178章


    ◎“帮帮我。”◎


    翌日。


    兰祁乘坐的王驾出行, 八匹张牙舞爪的墨麒麟,拉着玄黑阔大的车辇在王都大道缓行。


    身披铁甲重胄的近卫开道,三十二城主及大部贵族敛首于车后跟随。


    队伍迤逦, 驰步肃穆, 厚重的城门开启,朝位于王都后方的业族圣山——弥夺山圣火坛前进。


    ……


    九昭将仪式完成得很好。


    身为仙族前神姬,规矩礼节,本身镌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


    足可容纳数十人的巨大青铜圆坛上, 象征幽冥的业火悬滞不息,九昭于阶面持节默立,那经由兰祁教导, 背诵不下百遍的古业语祷词,自她口中说出,就连最古板的大祭司都挑不出任何差错。


    兰祁并立在右,虽目无侧视, 但打心底为她流畅自如的表现感到骄傲。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半时辰。


    正午时分, 九昭面不改色看着大祭司命人, 将几颗经过秘法保存的仙族战败将领人头丢进熊熊业火中,以作胜告天地之用, 再同兰祁一道转过身来, 聆听礼官高宣拜祭典礼结束。


    阶下,重臣首领分立两端。


    仪式完毕, 照例应由兰祁这位君主先行。


    礼官话音落下许久, 他却迟迟未动。


    事先得到祝晏的提醒, 九昭深知今日之行并非如此简单。


    她眼观鼻, 鼻观心, 垂头安静站着, 倏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道略显急刻的声音:


    “尊上,您打算何时让未来尊后接受业火考验?”


    声音的主人颇为熟悉,是好久不见的东神王照羽之妹毓灵。


    魔族攻下东原,兰祁仍命照羽掌管,他不复神王之名,却成为了三十二城主之一。


    千年前,毓灵又在他的做主下,嫁给了出身焚业海老牌大部的第五城主为妻。


    如今兄妹两人风头正盛,在群臣之中也颇有名望。


    毓灵自恃身份,又与她结有私仇,会跳出来反对,九昭并不奇怪。


    她奇怪的是,兰祁在业火考验这件事上的暧昧态度。


    昨日她已经表达了自身的意愿,看兰祁的样子也更接近于赞成,今日仪式上他偏偏一言不发,对着急需得到答案的满殿重臣沉默相待——就好像,是在等谁沉不住气跳出来似的。


    倘若真是如此。


    那么跳出来的对象,符合他的期待吗?


    九昭用余光瞟去一眼,见兰祁面上没什么表情,耳畔继续传来毓灵看似忠言苦口的劝告:


    “尊上明鉴,您要迎娶谁为尊后,臣不敢多言。只是仙业两族为世仇,哪怕臣等也是经过业火的淬炼净化,方才真正被焚业海接纳——尊后与您共同享有至高权力,那个位置若是流有仙族血液的女人坐上去,无异于一种背叛,大战在即,恐会激起民众的不满情绪。”


    毓灵之所以言语如此直白,不仅仅因为她拥有底气。


    更在于,这些话是各位臣子的心中所想,那日寂无宫书房内劝诫不成。


    此刻象征先业尊的圣火之前,他总要给出交代。


    兰祁的神容依然淡漠,看也不看毓灵道:“九昭方从无日渊出来不久,身体不好,需要精心调养,待她恢复如旧,孤自会让她经受业火净化,距离成婚尚有一段时日,卿竟是片刻都等不得了吗?”


    “臣不敢。”


    毓灵跪倒在地,“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尊后曾是高高在上的仙族神姬,从来看不起业族,若连转化成为业族的仪式都要一拖再拖,很难叫臣等相信,他日兵戎相见,她会不偏心自己的母族。”


    “好了,阿灵,尊上做什么都是自有他的考量。


    “娶谁,不娶谁,也都是为了焚业海的胜利罢了,你快向尊上告罪退下。”


    暗怀鬼胎的和事佬,是照羽做惯了的角色。


    他看似呵斥毓灵,实则把最要紧的一点透露出去。


    兰祁娶她,无关爱意,仅仅出于利用。


    ……


    他们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以为她还是过去那个没有爱就活不下去的天真少女。


    以为兰祁救她出来,为她设连理殿藏娇,驱逐挑衅女官,亲自陪她夜游,是将爱当做谎言,架设了一个陷阱,骗她心甘情愿同他成婚,奉献残躯的最后一点血脉价值。


    他们不想叫她过得好。


    哪怕活在虚幻里也不行。


    一定要在今日,用业族大义架起兰祁,迫他亲自下令,将她投入业火中。


    叫她失望。


    叫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叫她醒悟这世上从无真正可依靠之人。


    想通了这点,九昭忽然想笑。


    “原来我在你们心中,始终是这个样子啊。”


    她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


    “什么?”


    兰祁一时没有听清,却见她向他依偎过来的身影,像是风雪中踟蹰独行的小兽寻找着庇护。


    “这天大地大,我已无处可去,也从未说过不愿转化成为业族。


    “只是业火淬炼,九死一生,我身体虚弱,兰祁怜惜我才会推迟几日而已。


    “身为臣子,你何必对君上如此咄咄逼人?


    “想要我完成考验,我此刻跳下去便是。”


    九昭此生,还没有过扮绿茶装可怜的时候。


    但瞧着城府更浅的毓灵陡然变了的脸色,便知自身于此道上天赋不错。


    她借着兰祁身躯的遮掩,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接着向后疾奔几步,一跃而起,如扑火的夜蛾般,放任暴涨的寒焰吞噬了自己。


    ……


    无孔不入的阴寒,是九昭最先感受的东西。


    业火之内,仿佛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她尝试打量四周,遐迩俱是散发着点点荧光的幽蓝火焰,听不清,也望不见外界。


    受唯一光源的吸引,九昭不由自主多看了那附着火焰的荧光两眼。


    下一瞬,荧光冷不丁朝她汇聚过来,一颗颗全无血肉的苍白骷髅从中跃出。


    怨力、魔气、仙灵……骷髅空洞的眼眶逸散开各异的力量。


    九昭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应当是过去每一次拜祭时投入业火的奠品。


    战败的仙族,反叛的魔族,或许还有被他们从芸生世掳来的人族。


    骷髅张开嘴,寒冷至极的火焰烧毁她的衣衫,沿着每一处肌理如择人而噬的蚁群般钻进。


    九昭浑身僵硬刹那,随即难以言喻的痛楚直逼她的百骸。


    “尽量放轻松身体,不要抗拒业火的力量。


    “让它在你的体内游走一个周天,你越快接纳它,就能越早结束净化。”


    兰祁的前人经验言犹在耳,九昭咬牙适应片刻,发觉或许是在无日渊时,身体早已习惯了雷罚的痛苦,这魔族人人谈之色变的业火酷刑,承受起来也没想象中那么难捱。


    既然不至于痛到失去意识,她便要完成此行前来的目的。


    她于灵台召唤出人面龙身的青年。


    目光恳切地对他说道:“巫逐,我需要你的力量……帮帮我。”


    “哈,又是这类似的地方。”


    青年嘿笑一声,“当年凤凰神树内,唯有你和我,我真怀念那样的时光。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少在这里贫嘴,再多说两句,我也该被烧成灰了。”


    九昭的手作势在他身上一拍,指尖穿透幻象,只触及一片虚无,“力量,你借不借我?”


    “你我之间,何须提‘借’这个字?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见九昭的语调极为严肃,巫逐收起不羁笑意,下颌微绷,神容正色之间,带着点温柔的怀念,“真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能再一次抱到你。”


    语毕,他张开手臂,将九昭拥进怀里。


    象征力量的光亮从两人相触的身躯处渗透出来。


    起先如同小溪,流势逐渐磅礴,最终将彼此彻底吞没。


    179| 第179章


    ◎“我可以。”◎


    仙力重新贯通在断裂的脉络间。


    那种过度的充盈, 和灼热灵息反复碾压伤处的剧痛,令九昭佝偻着腰肢,手脚不停抖颤。


    糟糕的不止如此。


    随着力量的回归, 那些被九昭埋葬封印的爱恨, 也再度回归脑海。


    她强忍目眩神迷,用力咬住舌尖,迫使意志清醒,对准如蚕茧般裹覆四周的冷焰探出左手。


    下一瞬, 五指伸展到极致,赤红凤火顿时变作铺天盖地的罗网,自掌心尖啸而出。


    骤然遭遇进攻, 渗进九昭肌体的业火立即撤出不少,它悬浮在九昭近处,抵抗着那股试图将自身吸入手掌的巨力,与此同时, 飘散在周围无知无觉的荧光, 亦在业火的呼唤下融入其中, 壮大力量。


    时间推移,对冲的光束越来越粗壮, 攻势也越来越猛烈。


    局势无声反转, 阴寒的冷意倒过来,不断掠夺涅槃凤火的热度。


    身体处处都在超负荷运转, 眩晕成倍加重, 痛楚逐寸肢解九昭的血肉, 濒死之感阵阵袭来。


    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艰难询问着自己。


    意志滑向死寂的深渊, 心头却徘徊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所以在遗憾什么?


    难道诚如巫逐所言, 她终究是想活的吗——


    困惑浮现, 无人能够给予答案。


    两眼俱黑之际,一道没来由的女声出现在她的灵台:


    “你为何想要驾驭业火?”


    九昭涣散的神志一顿。


    这是幻觉吗?


    都说人在死亡之前,会重新看到听见内心深处的执念。


    既是幻觉,也无谓说谎遮掩。


    她诚恳地回答道:“我想要、复活两个人。”


    “复活两个人?”


    重复一遍九昭的答案,女声倏忽笑了,“你可知,业火只能杀人,不能救人。”


    “经历洗髓伐骨的仙族,可以变成业族活下去——


    “那不正是业火赋予他们的二次新生吗?”


    女声微微提高声调,反问:“活下去和活过来能一样吗?”


    痛楚占满大脑,促使九昭无力思考。


    她张了张嘴,耳畔又传入女声径自继续的话音:


    “况且那些转变成魔的仙族为了活下去,更是支付了巨大的代价——


    “原本穹煌赐予他们的身体更轻盈洁净,哪怕无法彻底根除欲念,亦有理智坚定的头脑可以作为抗衡。他们放弃了更加长寿的生命,更加出众的天赋,堕落成为业族,成为依靠怨气活着的怪物,不见天日终年生活在黑暗之中,为欲/望所左右,稍有不慎,便会犯下嗜血逞凶的罪孽。


    “活下去已然要牺牲如此之多,你自己想想,活过来又要付出什么?”


    九昭并未产生半分怯意:“若代价只需我一人支付,你不妨说说看是什么。”


    “你倒是个不愿连累无辜的好人。”


    名为夸奖,女声的语调实则透着鲜明嘲讽。


    九昭只觉灵台虽空,却仿佛有人于虚无处睁开双眸,打量了自己一眼,“也罢,看你练成了涅槃凤火,我便告诉你,万物奉行阴阳,业火为阴,凤火为阳,两者交融,是能够逆天而行,重塑性命。”


    杏杳的假设竟是真的!


    震惊之外,九昭急探知二火应当如何结合,女声却并不给她开口机会,再度冷笑:“但被你复活的也会和你一样,变成仙不仙魔不魔的异类,依靠你的生机而活,每隔七日就要吸收一次你的力量。


    “另外,就算掌握了力量,想复活一个人也并非那么简单。你需要回到他们死去的地方,召来他们的魂魄一问,当然,行此举的前提,是他们的神魂必须存在于世,若有活的意愿,方可活——


    “若魂魄不复,或自己不想活,那也是无用的。


    “我不知道你想复活的人死了多久,但想来超过几个月,魂魄就应该散尽了。


    “如此,你也还想要尝试?”


    安静听完女声的叙述,九昭的追问因持续的痛楚显得有些含糊:


    “……所以,我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你这个人还真是油盐不进!”


    女声暴躁起来,衬着周围簇拥的苍白骷髅,益发阴沉可怖,“每复活一个人,你不仅要付出生机,更需要割肉、放血、取骨,替他们塑造一具肉身!不可以用他人的血肉代替,必须取自你的身上——


    “否则会出现力量与身体相互排斥,自爆而亡的下场!


    “且仙有仙道,魔有魔路,强行掌握两族力量在手,它们只会如野兽争夺地盘般,在你体内不断厮杀,终致分出胜负!过去阙昶也是从我这里得到了业火之力,她身为业族的血脉,尚且无法招架业火的侵蚀太久,换你这副千疮百孔的躯体顶上,只会更加短命——这些,你全部都可以接、受、吗?!”


    有人怕痛。


    有人怕死。


    有人怕日思夜想者复活过来,变得面目全非。


    有人怕被亲友母族排斥,成为天地间的孑孓独行者。


    女声口中需要支付的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她等待着九昭退缩。


    毕竟一时之痛尚且可以忍耐,又有几人心甘情愿为他人承受漫长的折磨到死。


    她甚至操纵着业火退出了九昭的身体,为她减轻疼痛,好叫她充分考虑清楚。


    然而时间点滴流逝,良久的沉默过后,九昭却道:


    “我可以。”


    “……”


    “哈。”


    女声又笑了。


    九昭可以想象,如若她有实体——


    说不定会居高临下站在自己面前,用细长的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目光包含无尽的讥讽。


    她再次说了句“也罢”,像个局外人旁观者般悠悠叹出口气:“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待你品尝过那种滋味,迟早会发现,成日惦记着偿还亏欠、承担责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世道,唯有死了或是没心没肺的人,方能活得逍遥自在。”


    ……


    这番话道尽,她取走了九昭身上最后一根本命翎,并将其称作提前收取的酬金。


    声音退出灵台,只剩九昭睁着失神的瞳孔,悬浮在原地。


    融合阴阳二火,以及复活亡者的功法自动涌现脑海,如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般深刻且了然。


    九昭很想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濒死之际,为了叫内心过得去而随意编撰的妄言而已。


    可集中意志浏览完功法的小部分内容,她又发觉字字玄妙,绝非她所熟读的任一秘籍可堪比拟。


    依照功法的指引,改变仙力运转的轨迹,第二次尝试接触业火。


    那原本逼催骨血的阴寒渐渐消散,如初冬时分的凉雨般沁入脉络,与凤火完成合二为一。


    然而这合二为一,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合二为一。


    九昭的身体时冷时热,脉络的断裂之处,常常体会到冰火两重天的刺激。


    不过许是初次入体,侵蚀症状尚能承受。


    九昭打坐入定一个周天,魔气和仙力逐渐交融,达到了暂时的平衡。


    感受着力量突破极限,节节攀升,各处的残缺不再是沉重的负担,占据着一半体魄的涅槃凤火蠢蠢欲动地起伏着,向她宣告只消一个念头流转,它便能游走四肢百骸,修复缺陷,助她完成更上一层楼的涅槃重生。


    这是何等神奇、浩瀚、强大的伟力。


    九昭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呢喃道:“你到底是谁……”


    谁知那看似消失的女声去而复返,回荡在层层骸骨之中:“你也可以叫我穹煌。


    “另一个,被分裂出去的穹煌。”


    180| 第180章


    ◎“倘若我将兰祁杀了呢?”◎


    良久。


    一条纤细的手臂, 突然从燃烧的业火内伸出,攀在圣坛边缘。


    肌肤雪白,手背处青紫筋脉迸出, 仿佛简单一个动作, 已经耗尽全力。


    接着,以硬质坛壁为支撑,赤/身/裸/体的九昭缓缓爬了出来,抖索着朝下方台阶堕去。


    想象中的冰冷坚硬没有袭来, 她坠入一处沉香萦绕的柔软之中。


    这柔软的承托,交织着禽羽的顺滑和棉绒的厚实。


    九昭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兰祁的臂弯间, 通身被他常穿的那件玄色鹤氅包裹。


    殿宇空阔,阒寂无人。


    雪风拂过显露在外的面孔,九昭打了个寒颤,轻声道:“好冷……其他人呢?”


    “从前你只怕热, 从来不怕冷的。”


    兰祁感慨着, 手指钻入大氅, 摸索到九昭腿肘附近的脉络,一面用眼观察她转为漆黑的瞳孔, 一面向她体内输入一丝魔气, “我叫他们先回城了,下次再遇到臣子不恭, 你不必与他们客气退让, 直接传令将他们传出去也无妨, 你是我的妻子, 也是焚业海的另一位主人, 与我享有同等的权力。”


    九昭装作一无所知地敞开身体, 放任魔气穿梭在骨血脉络。


    胸膛起伏几许,忽而勾起揶揄笑意:“我总要配合你,好叫你知晓那些人恭顺伪装下的真面孔。”


    兰祁不语,唯有凤目深处闪烁着微微的光彩。


    魔气快速游走完毕,确认九昭顺利完成了脱胎换骨,业火将她体内仙力吞噬得一丝不剩。


    他把九昭揽得更紧了些:“等你身体恢复过来,我便用涅槃凤火为你续脉接骨——从此以后,你便可以安心生活在焚业海,借助怨气继续修行。”


    ……


    没有裹身的衣衫,九昭是被兰祁一路抱回连理殿去的。


    他留下句“好好休息,晚点再来看你”便自去处理政务,九昭从捧着裙裳首饰进来伺候穿衣的女婢口中得知,自己跳进业火不多时,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兰祁大发雷霆,命人将对尊后出言不逊的毓灵和为妻子求情的第五城主拖了出去,整整一百棍,棘刺横生的铁棍上附有魔气,打得两人皮开肉绽。


    不在床上休养十天半个月,绝对下不了地。


    九昭心下嘲讽,面容却刻意浮现出几分动容。


    捕捉到她表情的变化,自觉猜中主子心思做了件对事的女婢满脸雀跃。她小心侍奉完毕,弯腰喜滋滋行礼告退,照例替九昭掩上殿门的瞬间,幻想着自己来日也能寻得如兰祁一般护短温柔的夫婿。


    而身为被羡慕对象的对象,笑意停留在唇畔不及刹那,九昭重归面无表情。


    她靠在床上缓了片刻,待身体气力稍稍恢复过来,立刻盘腿闭目,进入神定状态。


    灵台内,龙身形态的巫逐也颇为虚弱。他气息沉沉地蜷趴在地,尖长龙吻中发出人声:“世事的变化还真奇妙,自阙昶之后,竟是你这位仙族神姬掌握了魔族的最大杀器。”


    “幸好你寄居在我的体内,否则经过业火淬炼,出来仍是仙魔一体,我都不知该怎样欺骗兰祁。”


    九昭道完感谢,巫逐又提及几处心中的忧虑:“一刻前,我分明感受到了兰祁探入你脉络的魔气,游走完一个周天,他便半点都没有察觉业火离开圣坛,已然归你所有吗?”


    “我也未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等穹煌操控业火进入我的身体,我才想起祝晏说过,那圣火为阙昶的武器化成,若我取走,圣火灭了,岂非叫魔族立刻发现端倪。


    “可当我仔细观察那些散落在周围的荧光,我脑海中忍不住又多了个猜测。”


    “什么猜测?”


    巫逐追问。


    九昭不紧不慢道:“你认为,身为阴火的业火,从何而来呢?”


    巫逐一怔:“难道不是来自地底的无名恶火吗?”


    “不,并非无名。


    “我在荧光里触碰到了来自不同种族的力量,以及他们临死之际的怨念和恶意——而业火与我战斗,为了确保能够战胜我,它又在与我角力的过程中,不断吸引荧光来到近处,再将它们吸入其中。


    “为此,我猜测,业火的形成,源起怨念,它的壮大,更少不了怨念的加持。


    “圣火坛设立万年,每次拜祭仪式,都能享受魔族奉献的祭品,业火的强盛程度早已今非昔比。


    “我取走一部分,应当影响不了它什么。


    “后来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历经艰险困苦,又身陷囹圄多年,九昭的敏锐程度更是今非昔比。


    巫逐下意识露出赞赏神色:“兰祁那里呢?你怎么知道他发现不了的,还没告诉我。”


    九昭瞥他一瞬,淡声解释:“我活到现在,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全无筹码的赌徒,才最不顾一切。横竖都是押上性命,我想业火钻出地壳噬人,总是来得毫无征兆,若魔族真有办法能够提前预防,也不至于千万年来都深受其苦,既然无法预防,就说明无从探验感知——在我体内,不也一样?”


    寄生在业火中的穹煌道,阴阳二火相遇,势必不死不休。


    她的身体难以承受两股至高力量的厮杀。


    索性一分为二,一半给她,一半给巫逐。


    谁叫她是个一体双魂的怪物。


    修炼万年的仙力,连同半身神力和涅槃凤火,尽数封印在巫逐身体。


    表面上,她看起来只是个通过业火净化,奈何脉络残破,万事需要从头来过的新生魔族。


    很好,一切都能够说得过去。


    反正,到瞒不住的时候,她大约也不会还留在这里。


    阴冷火焰如夜行的恶灵般游荡在骨血中,触及断裂的经脉,带来直钻骨髓的痛意。


    九昭眉目扭曲一瞬,又很快隐忍下去。


    她拥有较往昔更加强大的凤火,想要修复伤势自是易如反掌。


    可她不能。


    此举固然有不引起兰祁怀疑的用意在——


    但某个须臾,她也不得不承认,疼痛比麻木更叫她体会到自己原来还活着。


    “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消化完她每一步的分析和筹谋,巫逐再度开口。


    左右人意志的悲欢爱恨,已随着力量的返涌,回到他的体内。


    九昭平静而笃定地说道:“当然是把欠着的,都还了。”


    巫逐面现迟疑:“凭借你现在的实力,别说杀回三清天,想从寂无宫脱身,都很难。”


    “——倘若我将兰祁杀了,夺回另一半凤凰真血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