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90
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81| 第181章
◎“能帮到你,我很欢喜。”◎
经过净化, 九昭的身体脱胎换骨,又有业火这一道高速吸收四方怨气,转化为力量修复伤势的强大助益在, 仅仅卧床休养几日, 她苍白的面色便重现红润,不复旧日虚弱之态。
见她好了起来,兰祁也颇为高兴,提及要借助“灵缠”为她接骨续脉。
仙魔, 乃同源而生。
兰祁口中的“灵缠”,近似于三清天仙侣之间的合修。
在彼此亲近信赖,敞开神魂的状态下, 涅槃凤火将起到事半功倍的治疗效果。
兰祁本以为说起此事,九昭会因自身恢复有望而心生欢喜。
岂料在详细了解灵缠的整个过程后,他却在她的脸上,窥见了一丝抗拒。
她竟然不愿意。
念头在脑海无声出现。
紧接着, 心脏像突然扎进钢针似的, 传来一阵刺痛。
身为君主的多疑, 本能地取代了受伤情绪。他仍在弯着秀美的眼梢,柔和微笑, 只是冷不丁俯落颈项, 望着她的瞳孔问道:“你我即将成婚,昭昭对稍微亲密点的行为也不愿意吗?”
问这话时, 兰祁的音调, 既缓又轻。
倘若非要形容, 九昭只觉仿佛夹杂着雨水的霜雪, 落进衣衫缝隙化了, 寒意犹在, 更添黏意。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覆上层阴郁的湿漉感。
九昭假装没听出他的试探,将眉眼间的抗拒酝酿得越发鲜明。
待兰祁的眸光更沉了些,才吞吞吐吐说道:“……你还记得,我上次问过你什么吗?
“我问你,是巫劭还是兰祁。
“你说你是兰祁,可那年桃林留春宴,我亲眼见过他从你的体内冒出来,要杀了我。
“一想到我们亲近的时候,他会在蛰伏在暗处,冷眼旁观着,我就觉得很奇怪。”
视线交汇的刹那,九昭并不回避。
迎着兰祁暗含审视的双眼,她将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
不是抗拒亲近,而是在意与他共用身体的巫劭。
这叫兰祁的心情多少放晴了些。
斟酌几息,他道:“你放心,巫劭正处于沉眠状态,听不见也看不见什么的。”
“那以后呢?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共度。
“要是他突然醒过来,单看外表,你们一模一样,我根本分辨不出来——
“若哪天我对着他这个名义上的舅舅,不小心喊了声夫君,那真的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说着说着,九昭堪堪拥有了点血色的面颊红意弥漫。
仅是提出假设在脑内过了一遍,反应便真实得好似亲身经历。
从她不自觉睁圆的眼睛,看到她揪着衣带缠绕成圈的手指,兰祁微微偏首:“你真的很介意?”
“好比,我的体内共存着我母亲的元神,且有天她趁我入睡出现同你对话过。
“你也会觉得别扭不是吗?
“怀中人到底是妻子还是岳唔——!”
兰祁抬手,捏住九昭张合的唇瓣,不叫她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比喻如此生动鲜明,饶是兰祁身经百战,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也难免悚然。
插科打诨的气氛,消弭了横亘在两人中央的一丝猜忌。
指腹陷入唇肉的触感温热,咫尺处,即将新婚的妻子不错眼地注视过来,眼眸晶亮而柔软。
兰祁自诩冷硬的心亦被这一瞬所触动。
他滞了滞,难得对九昭透底,说出句实话:“等过些时日,巫劭大约再也不会醒来了。”
九昭不是傻子。
她读懂了兰祁言语深处转瞬即逝的杀意。
也对。
谁又会真的愿意和外人共用一具身体呢?
巫劭神魂虚弱,力量强大,兰祁力量不足,神魂却十分坚韧。
他们这一对的共生关系,处在微妙的平衡当中,明面上互帮互助,实则想的是相互吞噬。
九昭不清楚巫劭缘何会陷入沉眠。
但平衡既然被打破,料来兰祁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不过想要诛灭巫劭,窃取他的力量,又岂是那么容易。
兰祁就算能够成功,也绝对做不到全身而退。
如此甚好。
狗咬狗,一嘴毛。
为她计划的推行又增添了几分胜算。
九昭适时眨动睫毛,掩去冰冷的算计。她反握住兰祁揉捏自己唇瓣的指尖,稍稍退后,留出温情言语的间隙:“待我断裂的血脉修复如初,能够解封凤火,是不是就可以帮到你战胜巫劭?”
兰祁迟疑,略一颔首。
是,结契交合固然可以自由取用九昭的真血之力,但要在脉络完整,力量顺畅运转的前提下。
于是,九昭笑了起来,展臂抱住他的腰身:
“好,能帮到你,我很欢喜。”
182| 第182章
◎“不忘此宵,永以为好。”◎
确认九昭的身体情况, 足以承受续脉接骨的疼痛后,兰祁开启灵缠,为她医治。
他虽掌握了涅槃凤火的最高阶功法, 但到底隔着一层, 没有巫劭的元神占据意志代为施展,整个治疗过程分了三次——三日为一次,整整九日过去,兰祁耗费不少力量, 九昭方才恢复如初。
……
火光于掌心熄灭,兰祁重新打坐入定,平息着血脉中因魔气激荡而带来的滚烫热意。
待瞳孔猩红褪去, 他睁开双眼,看向虚弱倚靠在床栏的九昭。
“好,该做的事情我都为你做了。
“你的脉络已无枯萎断裂之处,只等习惯吸收怨气化作业力流于体内, 便可尝试冲击凤火封印。”
他单手勾住九昭纤盈腰肢, 将其揽到自己身前, 一面告知可以重新修行的好消息,一面用指腹缓缓揩去她眉梢眼角的水光, 少顷, 清洁术的光芒闪过,九昭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衣衫归于舒适洁净。
九昭没什么力气, 幼鹿般柔顺趴伏着, 静静聆听青年略显激烈的心跳声。
“嗯, 且让我先缓一缓, 我定会赶在成婚前揭开封印, 以便助你。”
“不急。”
臂弯充斥着软玉温香, 耳畔尽是信赖支持的话音。
一切都美好到胜过梦境。
兰祁的眸光益发温柔,一下一下抚摸着九昭鸦色的长发。
两人在床榻温存半晌,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有件礼物要赠与你。”
“是什么?”
九昭也十分配合地装作好奇。
兰祁不语,只面朝殿门打了个响指。
不多时,几名训练有素的宫人,手捧黑木托盘,垂首躬身进入内殿。
九昭的注意力瞬间被一抹格外华彩浓郁的颜色吸引。
“焚业海虽崇尚深重之色,但我觉得,你穿上这赤红一定很美。”
有外人在,兰祁也不肯放开九昭。
他环抱着她换了个方向,以自己的胸膛为枕,顺便使了个眼色给宫人,命她们捧起托盘里叠放的婚服,继续补充道:“你我袍服皆为同色,我特地让最好的织造官,在你的裙摆上绣出凤凰神树和五色翎羽的纹样,你看看喜不喜欢,若哪里觉得不满意,我再叫他们修改。”
微妙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口。
九昭的眼底闪过如夜雾一般的恍惚。
她只觉得这件婚服似曾相识。
努力思忖几息,发觉它的式样像极了晋升天仙的考核时,幻境中的心魔兰祁绘在画卷上的那件。
“我都跟无咎商量好了,还你女君的名位。
“既成为业族,便和三清天斩断了所有关系。
“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妻子,是凤凰族的女君,是整个焚业海的尊后,再也不会无枝可依。”
女君当然只是虚名。
凤凰族堕天万年,不会再听从她这位曾经主人的号令。
但相较仙族罪臣、废储君,已经算得上光彩的名头。
同九昭隔阂有所消弭后,兰祁便找无咎提起过此事。
更想好了拿足够令人动摇的利益交换,以表明他重视九昭之心。
起初,如他所料,无咎坚决不同意。
言及神后太婀背弃族人在先,九昭仇视羞辱他们在后。
若恢复女君身份,恐怕会引起全族抗议。
但不知怎的,自打上回陪伴九昭出游一次,他的态度突然含糊起来。
最后竟半推半就默认了。
仅道虚名而已,他为男子,不欲与九昭过多计较,只要她此后不参与族事,指手画脚就好。
兰祁应允。
他尽最大可能为九昭争取到了新的开始——
有他站在前面挡风遮雨,有神后和凤凰女君双重尊荣加持,她既能够高高在上,喜乐无忧地过完一世,也不会再如过去那般被储君的位置束缚,却对事对人始终狠不下心,临了落得个惨淡收场。
兰祁沉浸在自己为九昭构建的安稳想象中。
又听见九昭嗓音越发低顺地说道:“好,什么都听你的,我只想安安稳稳披上嫁衣。”
……
年少做过的,关于权力、鲜花、爱侣的美梦。
终究实现于当下。
堵在心口的最后一丝不安彻底放下。
嫁衣制成的第三日,他答应了九昭的邀请,留宿连理殿。
当夜,鸾/凤/颠/倒,色/授/魂/与。
除去衣衫桎梏,发/肤皮/肉亲密无间贴合,如水溶于水,两个独立的灵魂,此刻浑然一体。
在剥夺呼吸,淹没至顶的极乐中,兰祁忽然想起,距离上一次如此拥抱九昭,已过去将近万年。
帘帐半遮半掩。
他再度望见九昭为红意充斥的眼。
只不过,这抹红不再象征嗜杀、混乱与邪恶。
它是湿润的、艳丽的,从旖然的漆黑中流淌出来。
交汇成一条河,一条他甘愿终生沉溺的河。
……
兰祁早有过命令。
留宿的夜晚,无需宫人守在殿外,尽数四散开来。
偌大的殿宇,除却一对忘情的伴侣,唯有笼中的白狐雪宝无声蛰伏,将一切尽收眼底。
……
顾及来日方长,九昭暂时吃不消这时隔万年的汹涌思服,兰祁只做了两次便罢手。
两人仍留有余力,头足相抵交缠在一起,说着床笫间的私语。
“我们提前结契吧。”
九昭的言语尽处,犹带细细喘/息。
兰祁顿了几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问道:“为何?”
“婚礼并不是结契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它的目的只在于昭告两界,你迎娶了我为尊后而已。”
九昭的视线从兰祁脸上移开,看向烛灯映照范围外的黑暗之处,“这场婚礼,于三清天而言是一场极大的羞辱,哪怕只看焚业海,也并无几人会献上真挚祝福——
“既然婚礼意义不纯,倒不如我们两个先结契吧,日月为媒,天地共鉴,保留它应有的美好。
“况且,我不认为一统在望,焚业海就会时时刻刻太平,你我结契,你瞒过众人,提前将真血之力合二为一,可以早日完成战胜巫劭心愿,也可提防一些心怀不轨之徒。”
兰祁摩挲臂膀的指尖陡然一停。
此话不可谓不是站在他的立场,全然替他着想。
无法轻信的天性,促使他朝无数个阴暗的方向发散。
譬如,他可以利用九昭的真血之力,九昭自然也可挪用他的。
可他借着灵缠,一直都在探查九昭真正的身体情况。
依照她恢复的速度,哪怕再过千年万年,也做不到将他压制。
再譬如,他更会思忖,九昭做出种种行为,是不是为了叫自己彻底爱上她。
那样,伤害桎梏的法术就会失去所有效力,或许她会找机会刺杀他。
可一旦结契,不管何时,他都能一弹指抽尽她的所有真血之力。
除非她的身体里,存在着其他的血脉和力量——
那么,问题就倒回了起初的假设。
他已仔仔细细检查过好几次,若真的存在,不可能逃过他的魔识。
所以。
九昭提出结契,应该是出于感情吧?
一定是的吧——
一路厮杀至今,又有几人如同她一般甘愿为他奉献全部。
难言的感动阻塞喉舌。
兰祁可以用崇高的伟愿说服一个顽固的臣子,却无法于此刻吐出只字片语说明心意。
他无声坐起身来,侍候着九昭穿好衣衫。
紧贴的炽热躯体分离,带起一阵无尽的空虚。
他一壁为她穿着,一壁又俯落秀美的头颅,如成瘾者般在她的面孔颈项间胡乱嗅吻。
许久。
他沙哑着嗓音:“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九昭来不及问去哪里,传送阵陡然出现在两人身下。
视野陷入不见光的冥昧中,再一回神,他们站在与寂无宫衔接的料峭崖壁上方。
头顶是硕大的圆月。
丈外是散发着和业火相似的阴寒气息的高大树木。
这树模样十分奇特。
没有绿叶,没有花朵,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簇一小簇,枝桠上摇曳生长着的黑蓝色荧火。
“这是熹木。
“是初代业尊阙昶死亡时,散落的无数元身碎片化作的树木。”
熹,意为光辉明亮。
这种鬼泣森森的植物,用此字还真有点格格不入。
九昭没腹诽完,便被兰祁攥紧手腕,带领着朝树下走去。
“连理树那样娇贵易损的东西,没法在焚业海贫瘠的土壤中存活。
“我想,用熹木也是一样。
“业族皆知,不可轻易许诺。
“若承诺发生在熹木下,便不可反悔,否则终有一日,失信者必将被业火吞没,尸骨无存。”
兰祁轻轻道出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焚业海族令。
转而侧过头来,迎着皓明的圆月,与九昭呈对望之势。
“我,焚业海之主,兰祁在此起誓,终生爱你、敬你、与你再不分离。”
“我的感情恰似这永不熄灭的业火,绝无穷尽之日。”
在庄重到虔诚的誓言中,他的手与九昭的手上下交握。
同为赤红的本源之力化作半透明的纤细丝线,穿透肌肤皮肉,没进跳动不息的脉搏。
象征着情契缔结。
九昭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
她看着兰祁为情所惑,动容闪烁的眼睛,后知后觉勾起一抹相符的笑意。
“不忘此宵,永以为好。”
183| 第183章
◎“如果可以,我多想伺候你一生一世。”◎
业尊立后的大典隆重, 需要选出一男一女两位仪官,手捧象征佳偶天成的乌璧走在前方。
仪官的人选并无特别规定,或拣亲族, 或择重臣。
兰祁来找九昭商量, 问九昭有无属意之人。
待选定之后,则传他们进宫拜见,且此后暂居宫中,熟练仪程, 直至婚礼当日到来。
九昭也没客气,大大方方道:“不如就选祝晏琼星——整个焚业海,我只对他们熟悉些。”
兰祁瞥她一眼:“你倒不怕我吃味。”
虽为试探, 青年的语气却近乎打趣。
九昭瞧出他没有真生气,反过来玩笑道:“琼星不也被我选中在列吗?她们作为妃嫔预备役,日日与我同住宫中,等待着你的临幸, 我都没同你置气, 何况仅是叫身为一方城主的祝晏担任仪官?”
兰祁本坐在木案对面饮茶。
闻言瞬现至九昭背后, 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挺秀鼻尖蹭过乌发,他轻咬九昭的耳垂:“所以, 你也会在意那些女官是吗?”
九昭用手捏住他的下巴, 侧转视线:“付出真心,当然在意。”
她从不吝于提出自身真实的情绪感受。
而对于天生缺爱多疑的兰祁而言, 坦荡的爱恨喜怒都叫他倍感安心。
于是, 他放任九昭类似揉捏宠物的行为, 开扇似的睫羽轻颤, 唇瓣凑近她的脸颊, 低声表示:“典礼在即, 需要稳定臣心,我本就打算,你我完婚后,昭告四方只娶一人,将所有女官放出宫去。”
“那我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双手捧住对方面容,九昭利索印上一吻,“唯有祝晏亲自参与其中,见证你我倾心相悦,明白自己毫无机会,他才能彻底死心。”
……
九昭给出的理由,叫兰祁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
诏令一下,祝晏和琼星很快一同来到连理殿拜见。
琼星本对兰祁毫无感情,入宫也不过受族人提点,志在夺得后位。
如今九昭入主连理殿成为既定事实,她恼怒几日,眉眼间虽残存着几缕不甘心,到底已然认命。
“拜见尊后娘娘。”
她伏倒在地,面行大礼。
身畔是除却恭敬没有多余神情的祝晏。
为表尊卑有别,臣子不得正式君上面孔。
九昭稳居高处,却时常感觉到阶下投来似有若无的视线。
她自然清楚是谁。
表面佯装不知,示意二人免礼就座后,她扮出一副向往新婚的娇妻模样:“近来事多,拖了些时日,方同祁郎商定择选二位为大婚仪官,日子所剩不多,是有些仓促,辛苦你们了。”
“祁郎”的称呼一出,九昭精准捕捉到祝晏隐在逆光处的半截面孔轻微抽搐。
琼星亦咬了咬下唇,拱手道:“娘娘太客气了,这是臣等应尽的本分。”
“你们不知,我虽在三清天有过一段姻缘,可归根究底,祁郎才是我情窦初开时倾慕的意中人——
“他是我的养兄,是早已融入血脉的家人,我从小到大,都是他一路陪伴过来的。
“从前,我们是有些许误会,幸好缘分命中注定,哪怕百转千回,走到最后的依然是他。”
“这场婚礼灌注了我许多期许,还望二位一定要熟知所有礼程,千万不要出错才好。”
像是看不出祝晏、琼星的脸色,九昭双手交拢,笑容羞涩,絮絮说了许多。
肉麻言语如寻蜜的蜂群般朝他们汹涌而至,说到口干舌燥之际,她方大发慈悲放过他们。
“对不起啊,实在是我与祁郎有过太多共同经历,一说起来就忘了时间。琼星女官在宫中有居所自不必提,祝晏城主的住处,我也派人为你安排好了,等会儿出去,你跟着我的女婢前往便是。”
“那么,臣等告退。”
对比琼星较来时越发难看的唇角弧度。
不久前出现在祝晏面上的狰狞抽搐,更肖似九昭自我想象出来的幻觉。
告退时分,他终于抬起眼帘。
翡翠瞳孔一瞬不瞬,风度依旧。
唯独衣袖下的掌心,冷白肌肤透出五道淤血肿胀的掐痕。
……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九昭洗漱完毕,身穿广袖寝衣,坐在床沿用象牙梳一下一下篦着头发。
她放空目光,像是在等人,视线却无意识地落在烛火憧憧的角落。
不知过去多久,趴在金笼内酣睡的雪宝倏忽睁开狐眼。
它撑起四肢,皱着小鼻左右探闻两下,瞳孔很快释放出兴奋光亮,万分轻柔地呜呜低叫起来。
变故亦在此刻发生。
九昭腿边法光陡然汇聚。
中间凝实,边缘扩散,朦胧一线中显出半跪人形。
一只温热的手托住她露出裙沿的脚掌,另手捡起半步外的缎鞋,小心翼翼地将脚放入鞋履之中。
“焚业海寒凉,你的身体才恢复好,光脚踩地容易感染风邪。”
九昭对祝晏的到来并不意外。
或者说,从道出那番话开始,此后每个兰祁忙碌的夜晚,她都会等候祝晏的到来。
今夜没来,就是明夜。
明夜不行,还有后夜——
只是,九昭发觉自己高估了祝晏的耐性。
配合着青年的动作,她悠悠发出一句感慨:“当年,澄心池畔,你也是这样伺候我穿鞋。”
“如果可以,我多想伺候你一生一世。”
祝晏欣然接受九昭话音里带有贬低意味的词汇。
仰头,神容漫上痴意。
他没有站起身,如同往昔一般,谨守感情中下位者的身份,任凭九昭打量俯视。
九昭却转过头去:“兰祁十日里有八日都会留宿连理殿,你如此不管不顾,当真不要命了。”
“我不会牵连你。”
祝晏膝行一步,攀在床沿,急急解释,“我已探得业尊为处理政事今夜独寝,这才来找你。”
九昭挑眉:“怎么,他身边也安插了你的人吗?”
祝晏沉默着,不置可否。
大约每个人都有无法与外者道的秘密。
见状,九昭没再追问。
她抬起腰身,坐得离祝晏远了些,又被充满不安的青年追上来,大手拢住裙摆的一角:
“昭娘,你真打算嫁给兰祁吗?”
184| 第184章
◎“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还能有假?”
视线落在桎梏裙摆的手掌上, 九昭顿了顿,终是没有将其拨开。她若无其事地抬眸,跟着一起抬起的, 还有一截藏于广袖的细腕, “你做了这么多年业族,应当识得这个印记吧?”
九昭的皮肤雪白,益发衬得蜿蜒其上的脉络凹凸分明。
青紫色游蛇般的线条间,一缕鲜红刺痛祝晏的眼球——
他虽不曾与九昭真正结契, 却在过去无数次向往过这个场景。
“无论举不举行婚礼,或者他是否立我为后,我们都已经缔结命契了, 是我心甘情愿的。
“不过兰祁也应允了我,就在你们业族的熹木之下。
“他发誓,这辈子仅有我一个女人,且绝不会再负我。”
九昭挑起一抹笑容。
唇角的弧度充斥着令祝晏目眩神迷的幸福。
他没完全对九昭说实话。
通过雪宝的狐眼, 他化作阴沟里的阴暗鼠类, 日夜窥探着她与兰祁的相处过程。
从剖白心意, 到亲密相拥,再到同床共枕。
起初笃定九昭只为利用兰祁的念头被逐渐推翻, 万般焦虑之下, 他才会冒着风险来到此处。
望着对方提起兰祁时的甜蜜。
心头似有万千虫蚁噬咬,直叫祝晏痛得快要呕出一口血。
难得的, 他向来从容的尾音逼出尖锐:“我认识的九昭高傲、百折不挠, 不可能甘心做金丝雀。”
“你认识的, 是多久之前的我了?”
九昭的面容没有半分被戳中痛楚的恼意。
她顺着祝晏的话漠声反问, 而后接着满脸憧憬地叙述兰祁的承诺和给予, “他说他会爱护我、尊重我、事事与我商量, 且我知晓,焚业海的尊后与三清天不同,拥有与业尊同等的权力是不是?
“这不是很好吗?
“比我当神姬时还要好。
“可以享受高高在上的人生,却不必担负多少责任,万事都有兰祁挡在我前头。”
时至今日,九昭性情大变。
祝晏发觉自己已无法准确分辨,她的话哪句为假,哪句为真。
他拔高声调:“你孤身寄居在焚业海,没有实力,没有亲族支持,朝中还有无咎、照羽、毓灵等人与你为敌,哪怕甘愿做一只金丝雀,你都未必能获得长久与安稳——
“而兰祁又是何等的隐忍善变,他不过是以爱之名叫你相信,好借此利用你到底!”
九昭仍然在笑,却不复愉悦。
她的瞳孔黑漆漆的,硬质的指甲边缘划过祝晏手背,故作轻佻:“你不也一样?”
“我错了,所以我在弥补,在忏悔。”
“就不允许他也意识到自己对我有所亏欠,来弥补、忏悔?”
兰祁无言以对。
从无话不说,到相顾无言。
他们耗费了三千年。
他强忍着持续发酵的,有关物是人非的悲哀,转移话锋道:“你在圣火坛内,有所收获吗?”
“有收获如何,无收获又如何?”
九昭勾起乌发尾端,单手缠绕着,侧眸睨了过去。
“倘若杏杳的假设成真,有比涅槃凤火更高阶的力量在手,你便拥有了与这天地一战的实力。”
能复活亲人的好处他已说过,无需再提。
祝晏诚恳回望,又闻九昭淡淡说道:“有实力,也架不住孤掌难鸣。”
“我会助你,我会豁出一切助你。
“只要你点头,我会在你面前即刻立下血誓。”
“你?”
九昭的眼神流露出不信任,“崇黎为人狡诈,控制欲强烈,你是从他手中接过了城主和九尾狐族长的位置,可你又有几分把握令全族上下听命于你?如今三清天败局将定,我若要与兰祁一争,须得回去重掌权柄,你的族人怎么会愿意去支援败相显露的一方,三清天也不会接纳反反复复背叛的臣民。”
“有些事情,实施起来确实困难,不过,我既说得出,就有自己的办法。”
九昭无意了解祝晏为了完成诺言,期间需要支付怎样的代价和努力。
她怀揣着另一个目的,继续问道:“我在父神临死前,知晓了当年他为分裂凤凰族双子,而蓄意引诱我母神的真相——那么你呢,在知道自己的身体流淌着仙魔两族的血液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跟随崇黎,走到今日这一步,你可真正感觉到畅快遂意吗?”
祝晏微微蹙起眉峰:“昭娘,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
九昭不再看他,仰起脖颈,望着这方雕栏画栋的殿宇,“被囚禁在无日渊的三千年,更叫我痛苦的,并非七日一次的雷罚,而是为什么要我背负算计和阴谋,来到这世间。
“父亲如何,给予我生命又如何?
“他为分化凤凰族的实力,利用了我母亲,为收回凤凰真血,又利用了我和兰祁。
“我们人生中迄今为止的苦难疼痛,大部分都来自亲缘。
“你能理解我吧?
“明明是他们忘却禁忌擅自相爱,却把你扔在人心险恶的后院不闻不问,叫你从小承受孟楚和其他兄弟姊妹的欺辱,神王妃烈晴的忌惮打压,若非你命大,恐怕熬不到遇见我,就已经腐烂死去。”
九昭将话转到此上的方式并不高明。
却轻而易举刺中了祝晏难以平静的心。
有些选择,他可以称一句箭在弦上,身不由己。
埋藏在脑海的最深处,尽量不想,尚能若无其事地度日。
可一旦揭开,便会化作无法弥合的裂缝。
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父亲寄予最大期望的孩子的。
在被心怀恨意的孟楚摁在演武场打得满身伤痕,差点死去之前——
他一如那些母亲不得宠的妾出子女般,挣扎在神王宫的后院中努力活着。
同兄弟姐妹相比,他幸运的,是天赋异禀。
不幸的,同样是天赋异禀。
因为天赋异禀,他渴望能够获得父亲的青眼,连带着自己和月见的日子都能好过一些。
因为天赋异禀,面对平庸无能的孟楚,他心中时常翻涌着不甘和嫉妒。
这些皆在,他被父亲的近侍捡回去后被打破。
密室昏暗的烛火里,从来不假辞色的父亲,依旧用不假辞色的语气对他说明了真相。
“你是我与你母亲的孩子,生来便是仙魔一体。
“你的母亲被神帝嗣辰伤至性命垂危,为了诞下你,耗尽最后一丝力量,并封印了你的魔气。
“你若想活下去,就不要再试图与孟楚争抢。
“忍不住了也必须忍耐。
“不要流露恨意,不要流露不甘心,要做出认命的样子。
“等计划达成的那天,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
正如父亲所言。
不能怨,不能恨,什么情绪都不要有。
近侍为他治好了内伤,命人将他送回后院。
此后万年,他的确再未得到来自父亲的一次注目。
已然结仇,孟楚睚眦必报的性子,隔三差五给予他欺凌羞辱。
他和月见,几次死里逃生,一路忍耐求全至今。
现在,他是拥有了权利,坐在了无数人艳羡的高位。
可九昭问他是否畅快遂意。
他尝试回忆,能够想起的快乐画面,竟无一不与九昭相关。
祝晏的眸光自明灭闪烁,到化作两抹余烬,彻底黯淡下去。
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拢着九昭裙摆的手,指尖再度深深陷入掌心。
“你希望我怎么做?”
九昭没有回答他,径自说道:“九尾狐族第一次叛乱时,你尚未出生,第二次叛乱,又是崇黎主导,是他狼子野心,以父子亲情挟持你,若能与他彻底割席,你便可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
向谁证明?
向她吗。
亦或者,三清天。
祝晏拒绝去想,重复一遍,执拗地渴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你希望你我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他既然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便要将你从他那里抢回来。
“你要帮我,无论割不割席,背叛崇黎已成定局。
“你以为他会原谅你?”
九昭用再轻描淡写不过的语气,蛊惑着青年做出一个极其可怕的决定。
她到最后也没说出希望祝晏如何去做。
只用不容反抗的力度,一根一根掰开了对方掐着掌心的手。
俯下身去,于淤血聚积处轻轻吹了吹:
“你若想好了,便对我立誓吧。
“若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但那样的话,往后我的人生如何,你也无需再参与。”
185| 第185章
◎“我愿为你起誓。”◎
“你不担心吗?”
“祝晏已失去音信三日, 你和兰祁的婚礼之期也近在眼前。”
九昭放下手中书册,抻腰松了松筋骨。
她望着经由工匠巧手,装点隆重的墙椽四壁, 在脑海慢吞吞说道:
“我从来没有把计划达成的指望放在祝晏身上, 有也罢,没有也罢,反正我也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都说尽人事,知天命, 该尽的人事我已尽完,接下来便看天命如何决定。”
巫逐却提醒道:“你只放任他独自考虑,人在左右摇摆中总是无法下定决心的, 不若逼他一把,叫他提前尝尝彻底失去是何等滋味,如此他才会真正做到豁出一切,再不回头。”
九昭若有所思。
她望了眼笼中蛰伏不动的雪宝, 又在翻看几页书后, 寻出张笺纸提笔写道:
怎么, 没办法达成我的要求,所以连见我也不敢了吗?
她在落尾处写明时间, 约他戌时中刻相见。
纸条递到雪宝嘴边, 它嚼也不嚼便一口吞下。
九昭生怕它噎死,坐在笼前, 手捧下巴关注着动静。
约莫一炷香过去, 它忽然长大嘴巴, 哇得将一张言简意赅写着“好”的纸团, 吐进九昭掌心。
事情落定, 九昭小憩片刻, 不紧不慢用完晚膳。
赶在他到来前夕派人去请兰祁。
……
祝晏守时。
约定戌时中刻,一息不多,一息不少。
魔气簇拥着他颀长的身形,出现在烛光不及的阴影一隅。
九昭瞧见他短短几日未见,迅速憔悴下去的眉眼,平静说道:“看来的确是我强人所难了。”
“并非。”
兰祁立在阴影里未动,用很轻的声音解释着,“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因此耽搁了。”
“上回和你说完那番话,我这两日也认真想了想。”
九昭拨弄着蓄起长甲的指尖,目光落在指腹隐约不可见的泛白疤痕处。
尽力回忆起这三千年众叛亲离,被囚在无尽黑暗里,任凭雷罚将身心折磨到奄奄一息的过去,语气如涟漪般泛开凄凉失意,“亲缘关系或许真的不可斩断吧,我为你赴汤蹈火,战巫逐,练凤火,几乎耗干一条性命也要救你,可你在桃林的反叛中,依旧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你的父亲崇黎。
“其实你的答案,早在很多年前就得出了。
“如今会这么说,想帮我,不过是出于一点蒙骗了我的内疚,对不对?”
自打脱困而出,九昭对待他,从来都是冷的。
这种冷,在不辨喜怒的语气。
在毫无波澜的目光。
在高高筑起,不肯软化的心防。
也正是因为始终冷漠坚硬,此时此刻,她难得近乎哀怨的控诉,才更如一柄裹缠着利刃的丝绸,无声绞紧他的颈项,令他连一呼一吸都翻涌开窒息的痛意。
“不、不是的。
“我心甘情愿为你这么做。
“我爱上你,便认定是你,哪怕你当初没有练成凤火救我的性命,我也会这么做——”
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的真心。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怎样处理父亲的阻挠。
最要紧的两句话,滞在齿关,呼之欲出。
殿外的女婢却没有给予祝晏剖白内心的机会。
有规律的叩门声响起,禀告的话音接踵而至:“娘娘,尊上王驾已在宫室外,请您预备着相见。”
“知道了。”
九昭蹙眉,故作意外地自言道,“怎么会这么不凑巧?”
进入宫室到行至内殿,依照兰祁的步力,要不了半刻辰光。
她转眼收起流溢在外的罕见悲喜,像是极力平复着心绪,面对祝晏。一点一点重归面无表情:“今日便是你我独处的最后一次了,我清楚你对崇黎下不了手,也不愿逼着你在我和父亲之间做出决定。
“你走吧,若想我此后能安稳地依附兰祁生存下去,我们的关系不可以被他发现。
“若兰祁推开门,见到你站在我的房内,那就不是你或者我死的事情了。”
再没什么,是比耳闻自尊自傲的昔日爱侣,亲口道出“依附”二字更叫祝晏心碎的了。
他咽下口中那与时局相比犹显矫情的言语,默默隐去身形。
却鬼使神差地未曾离去,反而从储物戒中取出张敛息符,化作无实体的游魂状态,滑入床底。
片刻后。
紧闭的殿门吱嘎一声开启。
祝晏无法瞧见黑暗之外的场景,听觉和嗅觉变得愈发灵敏。
他听见两道速度不同的足音,正在相互靠近——而更急切、更期待的动静,竟然来自他这头。
“政务都处理完了?”
似是两人相拥在一起,衣料的摩挲声如蚕食桑叶。
九昭放柔音调,温言软语。
兰祁应了一声,揽抱着她,再度朝床沿走来:“没忙完,怎么能够安心来见你。”
他感受到九昭的手探入自己的衣襟内里。
且勾且画,落在哪处,都能引起一小片热意的火花。
魔族重欲,特别是缔结命契之后,欲念与爱意交织,直叫人时时刻刻产生冲动。
不被九昭引诱,他尚能克制自身。
可眼下爱妻蜷缩在臂弯,动作又是如此主动,如何能够坐怀不乱。
他反客为主,攥着九昭的手指,滑向裹覆身躯的裙摆。
未知触碰到何处,九昭躲闪起来,齿关溢出半嗔半娇的笑:“也是,忙完了你才有心思做这个。”
“可用过了饭?若肚子饿,便叫你先吃饱。”
他蹬靴上床,又俯落身躯,细致为九昭将鞋袜除去。
手臂一拉一放,腰腹处便多了份重量。
“早吃完了——
“若等你来相陪,我还不得饿死。”
抬眸,九昭目含水光,将焚业海严冷的寒夜烧成一段春意。
怎的今日这般热情?
模糊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他已被九昭腰杆下压,探手制住了要命处。
……
某种意义上,雪宝如同祝晏的另一具分化身。
他时常通过雪宝的眼睛,窥视九昭和兰祁在一起的场景。
一面用自虐的方式惩罚身心,一面渴望从中找到九昭不爱兰祁,只为利用的证明。
然而,揭开那层自欺欺人的假象,真正缩在床底,亲身体验他们的恩爱时——
他方发觉,换掉他,对着其他男人,九昭也会发出甜蜜的声音。
那些煽情的喘//息咫尺可闻。
汹涌的愉悦来临前,她也会埋首在兰祁的颈项,呜咽着说“我爱你”。
和他们在一起时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甚至因为从小相伴长大,对于九昭的癖好、习性、弱点,兰祁还要了解得更深入些。
祝晏的牙关上下抖颤着。
发出磕磕、磕磕的声音。
阖上双眼,纷繁往事咆哮着袭来,将他尽数淹没。
他的眼前时而是九昭突破千难万险,为救他修成涅槃凤火那年。
他们在南陵结界边缘的小木屋中相拥而泣,发誓此后再也不分离,要永远相伴相许的场景。
时而画面变化,视野中俱是九昭投望过来,专注到近乎偏执的眼神。
“兰祁、扶胥,我所经历的前两段感情,充满不幸,令我伤痕累累,再难相信。
“我如今决定为了你,再重拾一次献上全部的勇气。
“祝晏,倘若你辜负我,我定会要你以命相抵。”
……
以命相抵。
以命相抵。
反复默念着这个词汇,祝晏突然意识到,或许兰祁说得没错。
他根本无法追忆与九昭拥有的美好。
并妄想着,能够通过弥补,再和她破镜重圆,回到过去。
因为他根本没有资格。
从他走向父亲开始,命运已然做出宣告——
他们今生的缘分了尽。
在彻底失去她,和不愿放弃强求相互折磨之间,大概只有真正死了。
方能在她心底烙下永痕的印记。
像瀛罗一样。
对,像瀛罗一样。
……
长夜将逝。
纵然不舍,兰祁也只能起身沐浴,开始上朝前的准备。
衾被堆叠,微微陷落之处,九昭正单手抵在绣枕下方,长睫垂敛,好梦正酣。
兰祁垂首凝视几息,只觉万般柔情将心绪填满。
他凑过去轻吻在九昭额头,为了不将她吵醒,释放魔气瞬移走出门去。
待到殿宇无人,九昭裹着衾被无声坐起。
她的眸光清明,不见半分睡意。
垂头打量一圈床笫炽热间,兰祁控制不住留下的满身痕迹。
她略带嫌弃地捡起床尾衣衫,盖住肌肤,以作眼不见为净。
祝晏说走,真的走了吗?
还是留在哪里,如她算计的那般,旁窥他们的情事。
九昭坐在层层幔帐里,眼神不动,缓慢感知着周边流动的气息。
倏忽。
一只苍白的手抚上床畔。
烛火昏暗,祝晏幽恻恻的碧绿眼珠,宛若悬浮的两簇鬼火。
他细长的眼梢红意鲜明。
九昭分不清是痛哭过一场,还是克制不住魔性。
“昭娘。”
他低低唤道,“我想好了,我真的想好了,我愿为你起誓。”
悬着的思绪落回实处,九昭的视线这才活过来一般望向青年半跪之处,用掌心牢牢覆上他的手背,“晏郎,立誓总归像是胁迫之举,我虽与兰祁缔结命契无法改变,却想到另一层更为紧密的关系。
“你,要不要试一试?”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应该还有十几章的样子,最近因为腰痛不能久坐所以更新的不是很固定,但是这个月大概率可以结束
186| 第186章
◎“我的傻姑娘。”◎
焚业海史书记载, 兰祁大败前任业尊,加冕为王,改年号为“鸿渐”。
取万事循序渐进, 欣欣向荣之意。
此后, 历法以鸿渐元年始称。
……
鸿渐六千二百八十五年春。
兰祁以一半业族疆域为聘,于寂无宫迎娶凤凰族女君九昭为后。
允诺与她共享无边权力。
……
难得的朗日,霜雪不复。
似被喜事感召,焚业海天空之上, 被亘古不化怨气所侵染的云层,也透出一丝温和的浊光。
九昭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天未亮时,她便被十数名女婢唤醒。
有人篦发, 有人佩饰,有人侍衣,历经数个时辰,她被雕琢成一具完美无缺的木偶。
繁复的后冠压在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之上, 鬓边静滞的珠穗投落细碎阴影。
九昭的指腹无声滑过绣有大簇凤凰翎羽的袖口, 半垂的视线亦跟着动作缓慢游弋。
将她注意力吸引的, 并非精致的刺绣,而是隐蔽在刺绣下, 泛着青白色的肌肤。
九昭探指覆上, 寻到手腕脉络往下三寸的位置。
指尖加重力气一摁,薄利的异物立刻割开血肉, 剧痛鲜明。
拧紧眉峰, 后仰靠坐在木椅上, 等待着痛楚过去。
目光所及之处, 遍是象征圆满吉祥的赤红。
她凝视几息, 唇畔轻轻勾起, 却没有任何喜意。
少顷过后。
殿外传来女婢恭敬的通禀:“娘娘,尊上驾临。”
从女婢出声到殿门开启,时间相隔仅仅一息。
厚重的大门自外被人迫不及待地推开——
这是九昭第一次见到,如藏不住心事的孩童般,面带期盼的兰祁。
纯粹的、强烈的喜悦似有实质,经由交汇的视线,化作铺天盖地的罗网,将她捕获。
于是,九昭也跟着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
“你不会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
兰祁伏在她耳边飞快说完这句话,宫室外,礼官“吉时已至”的宣告旋即而来。
……
不用焚业海最尊的玄黑,而选九昭喜爱的正赤制作而成礼服。
从一开始,便预兆着这场婚礼的处处不同——兰祁更着意增添了辇驾出行,王都绕飞,族民相庆,群臣于瞻英殿前观礼等过程,仿佛要将七千年以前彼此之间未完成的遗憾补足。
八头气势威武的墨麒麟打头,九昭抬步进入除尊后外不得共坐的王辇。
伴随几声响彻云霄的兽吼,车驾腾空飞起,视野豁然开朗。
王都交错纵横的街道上,无数魔族平民摩肩接踵。
他们弯曲双膝,跪倒在地,朝着王辇的方向一遍又一遍高呼着“帝后同心,业族永昌”。
声浪如海潮层层上涌,不多时,埋设在各处的法阵启动,朝天空迸发出道道璀璨的黑色焰火。
“看,业族的疆域何等辽阔——
“有你陪伴在我身边,它还会一再扩张,直至这世上再不分仙魔。”
兰祁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刻。
他压抑着话音,侧头朝爱侣倾诉内心的大业宏图。
九昭的视线却落在了下方掠过的北城门。
那闪烁着青铜光泽的巨大拱门,如同野兽择人而噬的咽喉。
两侧高耸的城墙上立着维系秩序的魔兵,定睛一看,大部分的甲胄上均带有狐族图腾。
九昭的眸光停留片刻,又不着痕迹收回。
身畔,有些不满自身被忽略的兰祁揉捏起她的指节:“昭昭,你在想什么?”
掩去眼底审视,九昭换上夹杂着赞叹的柔和语调:“没想什么,只是觉得你说得对,前两回出宫仅用脚步丈量,不曾留意——如今凌空俯瞰,方察觉王都亦是另一番不同于三清天的疏朗雄奇。”
兰祁闻言,却坦然道:“再建设得如何,衣食住行,到底不能与三清天相比。”
虽承认与仙族地界无法相比,但青年的言语间并无愤懑。
他顿了顿,态度陡然变得无比笃定,是节节胜利的事实所堆叠而成的从容自信,“但昭昭,你要相信我,很快,我便会带着你回到日思夜想的离恨天去——那些放逐你、冤枉你的仙臣,早晚会匍匐在你的脚下,向你拼命磕头,忏悔自己的罪过!”
拼命磕头。
忏悔罪过。
她应当以什么身份。
焚业海的尊后吗?
九昭于心中无声自问,
她稍稍侧头,隔着因风摇曳的珠玉,瞳孔映进兰祁志在必得的脸。
……
王辇完成三圈巡游,在震天动地的礼乐呼颂声中,落在寂无宫瞻英殿前。
圣火坛在外,拜祭天地,瞻英殿在内,祀告先灵。
历代业尊、尊后的巨大法像均矗立在这高可通天的殿宇之内。
待兰祁带领九昭入殿,完成仪式,兰祁雕塑旁的空敞处,也会凝聚起她的身像。
瞻英殿唯有两位捧璧的仪官,和新婚的帝后方可进入。
与兰祁并肩站在青琐玄墀下首,九昭默默聆听着分列四方的祭司们念起古老的业语。
她没看兰祁,余光睨向侧前方,一步之遥的祝晏。
看不见的血契丝线将两人联结起来,她发出一声问询,弹指得到祝晏毫不迟疑的肯定。
手臂上方,利物存在的位置又痛了起来。
穿过血肉,拨动着她的心跳。
缄然提醒着,成败,只看瞻英殿一行。
冗长的赐福终于将近尾声,九昭与兰祁同时转过身,背对后方众目睽睽的群臣。
话音落定,祭司之首持节向天,大声道:“礼成——!
“以业火为证,以天地为鉴——
“业尊兰祁,凤凰族女君九昭,缔结永世之契,气运共享,死生相依!”
“死生相依”四字,如同命运砸下的重锤。
脱口祭司嘶哑的喉咙,融入风声,在空阔的殿宇前穿梭来去,不绝如缕。
九昭倏忽注意到兰祁一直紧绷的肩膀陡然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那矜持半抿的薄唇,绽放出明亮汹涌的笑意。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
达成期许、无忧无虑。
如同满腔赤忱的少年。
九昭不愿再看。
借助交叠的广袖遮掩,她的手被兰祁又一次握住。
他加快步伐,引着她通往最后一程。
兰祁自持身份,不愿在外臣面前显露过度的心绪。
瞻英殿则不同,有守护魂灵长眠的至高法阵在,内里的一举一动都无法被他人感知。
将本为一对的乌玉璧各自注入一道魔识,再将其隐没进法像中,仪官的差事便算大功告成。
仪式并不要求完成立刻出去,祝晏和琼星自觉退到旁边,留给两人诉说衷肠的空隙。
九昭沉默望着放大十倍,立在兰祁雕塑旁边的自己,嘴唇微微翕动:
“……兰祁,我真的嫁给了你。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好似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里。”
她与兰祁相处,从来有意将自己放在弱者位置。
试图减少兰祁的疑虑,降低他的戒备心。
可所有人都明白,不对等的地位,没有问及“爱与不爱”的资格。
如今,她总算被赋予了这种权力。
在成双成对的高大塑像注视下,她怔怔问道:“你爱我吗?当真要同我一生一世吗?”
兰祁却被她几分拙稚,几分不安的问题,惹得朗笑出来。
“我的傻姑娘。”
他指在彼此面前的塑像,“你瞧,上面映着我们两个的脸,还不够真实吗?”
当唇角显露笑意,兰祁的眼眸亦跟着轻弯。
它们从来如同两方深不见底的沉潭,眼下却以柔情和溺爱将九昭盛满。
“既然誓言、婚礼和塑像都不能叫你安心——
“那么,我便给你看一样最真实的东西。”
187| 第187章
◎“何其可笑。”◎
话音未滞, 兰祁并指为刃,朝九昭所在的方向劈落。
那动作快得撕裂时间——
来不及眨眼,魔气裹挟摧枯拉朽之势, 如磅礴的海啸般嘶吼而至。
莫非, 是兰祁提前得知了她和祝晏的计划?
悚意攫取心跳,四肢百骸的血液逆行冲向头顶,九昭脑海下意识浮现这个疑问。
念头乍起,无处探究, 魔气已径直刺中她的胸口。
洞穿身体的刹那,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
其中蕴含的毁天灭地之力,触及肌肤倏忽春风化雨, 氤开阵阵和煦暖意。
“……”
愣怔一息,九昭对上青年恶作剧成功的促狭眼神。
遽然意识到,伤害禁锢的法术无用——这是魔族彻底爱上一个人的证明。
“如何?”
兰祁嗓音蕴着奇异的沙哑,一张秀致美人面探到她眼前, 视线专注而灼热, “表情可以掩饰, 言语亦能骗人,唯有这镌刻在每位业族身上的烙印不会——爱与不爱, 释放的法术自会说明。”
九昭不错眼地回视他, 轻声道:“从前,你总跟我强调, 再爱也要有所保留, 不可迷失自我。”
“是, 哪怕到现在, 我也这么想。”
兰祁干脆认下自己曾经的所言所行。他清醒到近乎冷酷的话音, 在眼底映进九昭明丽的面容时, 再度散为一池柔情的春水,“……但昭昭,总有人是例外,值得我抛开理智,去奋不顾身一次。
“你便是那个例外。”
两人挨得很近,他却执意向前,用气息将九昭彻底笼罩,“那么,你做好准备了吗?成为我的妻子,我的尊后,与我看遍万里河山,明月高悬,陪我将人生所有抱憾之事弥补完全——”
回答兰祁的,唯有沉默。
九昭踮起脚尖,双臂勾住青年颈项,半身贴住他的胸膛,如幼鸟归巢。
焚业海的天空从来没有太阳。
可这一瞬,他却得以将自己生命中的太阳,紧紧揽入怀抱。
切实的拥有,令兰祁呼吸发颤。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立在角落的祝晏,见他背手向旁走了几步,仿佛不敢面对失败般转过头去。
这场角逐,终究是他赢了。
无需巧取豪夺,无需费心算计。
她选他,只为情。
伴侣在怀,情敌认输,再没什么事比这更叫人目眩神迷。
兰祁仰面启唇,满足的喟叹无声流溢。
恰在此时,九昭的声音滑入他的耳廓,带着追忆往事的迷离:
“你知道吗?我好像……从未真正放下过你。”
他拥着她的手臂再次收紧。
“扶胥为助我顺利通过天仙试炼,曾以摄念花模拟心魔幻境。
“幻境里出现的事物,俱为每个人心底最难放下的执念。
“而我的执念,每一次都是你。”
涂有蔻丹的指甲反复摩挲着青年后颈的凹陷处,九昭将回忆诉说得断断续续,“我想起丹曛姑姑面前你替我背锅,想起相思树下我为你编镯……想起我们坐在灵泉宫的高台绘画对饮。
“想起你花了无数张有关我的肖像。
“还有金仙升任天仙的验心劫中,幻境里翻涌的景象,依然是你。”
强烈的动容击中了兰祁。
在知晓心上人这般在意自己的喜悦之外,他奉行落子无悔的生涯中,第一次出现难喻的悔意。
若他提前拆穿神帝的阴谋。
向九昭坦白自身为容器,被利用的痛苦和恨意。
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七千年的分离?
好在,这一切还不晚,还有弥合的余地。
兰祁沉浸在宝物失而复得的庆幸里,并未发觉九昭沉缓的音调陡然转冷:“不过,验心劫和摄念花凝成的幻境,却有着一层根本的区别……祁郎,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急欲探知真相,兰祁想也不想追问。
九昭没有立刻说话。
她放松勾住兰祁颈项的手,顺着滑落的衣摆,看向隐藏锐物的小臂。
时机到了。
九昭使了个眼色,给恰好行至兰祁背对位置的祝晏。
而后继续缓慢说道:“区别在于,前面数十次,是身为心魔的你杀了我。”
用法术。
用剑锋。
用双手。
坚硬指甲在小臂肌肤上一划,利刃刺破血肉而出。
那是一柄短刃,为便于隐藏,没有铸造握柄,轻薄的剑锋在四周烛火映照下凛冽生光。
九昭反手将其握紧:
“最后一次,却是我杀了你!”
锋刃嵌进手心皮肉的同时,另一端也被她精准无误捅进兰祁后心。
噗呲——
利刃穿透躯体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刺耳炸响!
“尊上!!”
事态发展得措手不及,错愕过后,琼星飞身向两人扑来,口中发出尖啸。
一道黑影却如鬼魅般截断她的去路。
祝晏抬手,一击狠狠拍在她的额心。
实力的悬殊之大,促使琼星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痛叫,便后退猛撞在塑像上,彻底昏死过去。
时间就此凝固。
兰祁机械低头,不可置信看向胸膛:“你要……杀我?”
一击得中,他却只是重伤,并未危急性命。
魔气紧急汇聚在后心处,一面为他修复创口,一面试图把体内的异物排挤出去。
九昭见状,干脆咬紧牙关狠命一推,将整把短刃捅了进去。
祝晏适时配合,释放九尾狐的秘宝捆住兰祁,使其悬浮原地动弹不得。
望着兰祁因疼痛和背叛而全然扭曲的面孔,九昭的眉眼平静得可怕:
“你以为这世间的罪,都能用爱来消弭?”
她退后两步,摊开血流如注的手掌,吸收着兰祁伤口淌落的心头血。
“九昭,兰祁力量强大,纵使有狐族秘宝相助,也只能捆住他一时!
“你一定要尽快杀了他!”
祝晏的提醒大声传来,他双手结印,操控着秘宝压制重伤的兰祁。
九昭并不回应,只加快吸收的速度——阵阵法光中,她陡然感觉到在吸取心头血的同时,自己体内的真血之力,也像是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迅速转移。
她勾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意。
被压制在丹田处的业火陡然释放,与真血交融,化作更强大的力量与兰祁来回拉锯。
“业火……”
这股气息太过熟悉,兰祁一语道破,“这是圣火坛中供奉的,属于阙昶的业火,你如何做到的?”
说着,他眸中的惊怒愈发鲜明:“难道你嫁给我,就是为了盗取业火?!”
“我说并非如此,你相信吗?”
穹煌所言不错,每次使用业火,那种灼烧脉络神魂的痛楚的确非常人能够承受。
剧痛令九昭额头脖颈的青筋直迸。
她依然在笑,双眼沉如死水,“只是觉得,我过得不好,你们这些伤害我的人,又凭什么得意?”
从巫逐那头取回力量。
就要同时取回全部的喜怒哀乐。
她直觉自己如同一面空白的屏风,正在被记忆绣上无数的色彩图案。
只是每一色的形成,皆须以针扎入体换取。
“你恨我吗?
“觉得我辜负了你珍贵的信任?”
凤火吸取着心头血精元。
九昭释放的另一道业火,更在吸取兰祁因爱成恨而生的怨意。
与圣火坛中肖似的荧光四散游弋,幻化成为一朵朵黑莲绽放在脚边背后。
她的瞳孔赤红如火:“从我的父亲,到你,你们被我视作世上唯二的家人,我倾尽全部真心,到头来,将我伤得最体无完肤的,也是你们——难道被背叛不应该是你的报应?”
“若不是你的父神想将我利用至死,我们之间根本不会走到这步——”
兰祁张口,咳出一大片血。
血液飞溅在他长睫之上,糊住泰半视线。
他下意识低头,眨了眨眼睛,想要抖落血滴。
余光却落在指间的兽首权戒——
理智稍稍回归少许。
有业火加持,想要转移九昭的力量,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
瞻英殿内设有护持安宁的上古法阵。
而他手上的戒指是开启或关闭法阵的关键。
只要关闭法阵,外面等候的群臣们就会发现祝晏和九昭刺驾的一切。
狐族的秘宝大约还有几转呼吸便无法将他困住——
逃出生天的计谋弹指思就,唯一的麻烦在于:
重伤状态下,他是否能够招架两人的攻击。
前些日子,为了解决九昭提出的麻烦。
他再次用伤害自己的方式,重创了巫劭,此刻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
可就算他不能活。
至少也能拉着他们两个一同赴死。
“同归于尽”的念头甫一产生,兰祁的呼吸复而抖颤起来。
贯穿胸膛的短刃存在感强烈。
他分不清是伤口更痛,还是灵魂更痛些。
他只清楚。
到了彼此兵刃相接的地步。
自己的情感竟然还在反抗理智。
声嘶力竭宣告着不愿伤害九昭的心声。
“是吗?”
九昭无从得知他真实的想法。
初闻反驳,她微微偏头,带着洞悉人心的幽冷讥刻:
“所以你报复了他什么?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可被利用、被欺骗、最后一无所有的只有我,他早已死去,魂归天外,根本不会因我的万劫不复而心痛半分!
“兰祁,你说你爱我,这一生,你却只伤害了我。”
话到尽处,她轻嗤一声。
“何其可笑。”
188| 第188章
◎“若有来生。”◎
何其可笑。
文字本无重量, 经由讥诮的嘴唇吐出。
轻飘飘坠入耳际,却瞬间充斥千钧之力,狠狠凿进兰祁心底。
那些仇恨、痛苦、冷酷的算计, 杀与不杀的犹豫弹指湮灭。
纷至沓来的, 是许多被他尘封起来,发誓此生不再重启的记忆——
“祁儿,你马上就要有新的家人了,高兴吗?
“她叫九昭, 是你的妹妹,更是你未来的妻子。”
“父神,妻子是什么?”
“便是我与你母神那般, 甘愿为彼此献出性命的关系。”
……
彼时,他何其年少。
由仙草幻化成人,却孑然于世,无所牵系。
养父养母虽亲近, 但过于紧密的二人世界, 很难容得下第三人的插足, 哪怕是子女。
得蒙神帝叮嘱,他面上不显。
却强烈期盼着九昭的到来。
将他生命空缺的部分填满, 如互有圆缺的玉珏成佩, 从此浑然一体。
他曾向天地默言成誓。
会用一生一世,将九昭守护。
可后来。
后来全变了。
在体内无端复苏的巫劭元神, 向他揭露了神帝的秘密。
并告诉他, 若要报复, 不如换个天地, 同三清天堂堂正正斗一场, 无需再仰人鼻息。
抗争需要实力。
纵然他天赋异禀, 勤加修行,依然拍马难及神帝。
巫劭提出与他合作。
而解封体内真血之力的代价,是重伤九昭,逼她吐出心口血。
所以,才有了长生台前,叫她颜面尽失,心如死灰的一场羞辱。
……
人总是需要遗忘一些犯过的错误,才能照着定下的道路,继续义无反顾走下去。
当刻意遗忘的过错被揭开,扭曲的部分被既定的事实矫正。
兰祁的意识仿佛分裂成了黑白两个自我。
白色自我充满内疚地承认对于九昭的亏欠。
恨了这么多年,筹谋了这么多年。
到头来神帝意外死在二次使用迭命术引发的天谴之下,他的恶行也随之沉底,不被世人知晓。
唯有无辜亦是棋子的九昭,切切实实被他伤害到一无所有。
难道她不该恨他吗?
难道如今大权在握,稍微弥补一二,便能将从前一笔勾销吗?
不。
这么想毫无意义!
黑色的自我大声反驳。
亏欠他人,总比自己被亏欠,被利用,最后尸骨无存来得好!
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够攻下三清天实现心中宏愿,难道殒命于此真的甘心?!
……
“啊啊啊啊!!!”
爱意与恶念在脑海激烈厮杀,原本集中于后心处,竭力修复伤口的魔气陡然开始暴动。
兰祁仰天嘶吼出声,束缚躯壳的狐族秘宝,没有坚持到祝晏预计的期限。
撕拉——
它承受不住,节节开裂。
双臂最先得到自由的兰祁抬起手,对准法阵运转的核心,就要射出指间的权戒,
见状,祝晏立即改变施法方向,一道光华闪烁的屏障凭空出现在兰祁和法阵中间。
“九昭!”
他断然喝道,“兰祁的魔气动荡剧烈,没法再修复伤口,护住流逝的生机!
“千万要拖到他死,不能让他关闭法阵!”
说话间,入魔的红意取代了他瞳眸的翠绿。
就算今日命丧当场,他也定要将兰祁杀死。
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合力一心,从来都是魔族没有的东西。
兰祁一死,业尊之位空悬,各方城主必会想方设法夺位。
九昭便可趁此机会回到三清天。
至于派出军队——
焚业海内,拳头硬才有说话的底气。
谁又会真正愿意消耗自己的力量,去追击于王位无关紧要之人。
八条白尾的巨大狐狸虚像,于华冠坠地,黑发拂张的青年身后乍现。
就在他决定燃烧自己的神魂,扑上去给予兰祁搏命一击时。
九昭却握掌成拳,收起了掠夺生机的阴阳二火。
“九、九昭……?”
冲势微止,祝晏有些不敢相信地唤了她一声。
开败的黑莲一片一片,迅速零落在脚边。
九昭垂敛的眉眼倏忽透出彻骨疲倦。
她伸手探进前襟,从中取出一样环状事物,捻指聚起云团似的法光,盛着那东西送到兰祁眼前。
缠着红绸的连理枝手环,就这样映入被魔气充斥的兰祁眼帘。
他操控权戒的手指跟着顿了顿。
归于阒寂的空间,响起九昭释怀的声音:
“兰祁,就算我拼尽全力杀了你,以满身伤痕的模样走出去,也难逃一死。
“不如,交给你做决定吧。
“现在关闭法阵,只要你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便会立刻涌入,将我挫骨扬灰。
“我这一生,零落潦倒。
“到如今,父母已逝,朋友不存,更无爱人陪伴在侧。
“死在这里,也不算遗憾。”
“……”
不知为何,已是互为仇雠的当下,听到九昭的话,兰祁还是没有当机立断关闭阵法。
杀了她就可以吗?
就能够结束一切吗?
在梦寐以求的婚礼上,叫爱侣血溅当场。
九昭曾献出全部真心对待他。
可他,何尝不是,用一生来爱着她?
原本纯粹的爱,掺杂进仇恨、恶意、不甘、嫉妒、阴郁——
最后面目全非地扎根在他的心脏。
生长在他的骨血里。
他能够杀了她活下去吗?
在无数个暗夜里,他历经业火灼烧,历经人心诡谲,历经煎熬困苦。
焚业海从无真正的日月,唯有怀念起她的笑颜,他的眸中才会照进零星光点。
杀掉九昭。
泯灭他生命里仅存的美好。
抑或放下全部,就此死去?
兰祁闭了闭眼,不曾被任何人发现的眷恋划过他的瞳孔。
一滴晶莹的泪淌落下来,又被魔气造成的罡气转瞬风干。
……
祝晏错愕地望着继九昭之后,那萦绕在兰祁身上的狂暴力量如尘溃散。
他像是做出了决定,取下权戒,随手朝运转法阵的反方向扔去。
起到关键作用的信物被弃如敝履,而九昭送到他面前的不起眼手环,又被他珍而重之握在掌心。
“你竟然还留着。”
兰祁轻柔抚摸着手环弥合处,修补痕迹明显的针脚,轻声感叹道。
“我说过,我从未真正放下过你。”
九昭抬起脚,一步一步,徐徐走向他。
“我这一生,的确亏欠你太多。”
兰祁的目光一瞬不瞬,胶着在那缠着红绸的枯枝之上。
几息后,他自手腕摘下另一根,将两者叠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你还记得吗?你将它赠予我,作为生辰礼物时,曾说过‘连理成环,生生相伴’。”
深埋进血肉的锋刃忽然动了动。
在九昭无声的指引下,从后如雨后青笋般露出短短一截。
锥心之痛,迫使兰祁发出沉闷的忍耐声。
可他看着手环的视线,温柔依旧:“今生,便让我带着它们走吧。
“若有来生……”
随着九昭的靠近,他的话突兀断在开头。
一只冰凉的手抚过他的颈项,缓慢而坚定地握在短刃的另一头。
兰祁恍若未觉。
他展开双臂,想要祈求最后一次拥抱,半抬的双眼温情眷眷,一如当年。
九昭释放业火。
以短刃为引,一点一点,注入到他的血肉中。
不祥的火焰,自青年后心绽放,先蔓延在华美的婚服,后攀附上温热的肌肤。
九昭空荡至今的心脏,难得多了点真切的情绪。
惆怅、茫然、胀痛……
又如释重负。
“我们活这一世,爱得那么用力,恨也恨得那么用力。”
她望着青年被火焰吞噬,逐渐失去生机的面孔。
轻轻说着:“就别要来生了吧。”
189| 第189章
◎“如今的我,再也不会怕冷了。”◎
瞻英殿之内, 缄然耸立的巨大石像前。
业火将兰祁大半身躯吞噬,幽幽火光蔓延至他灰败无息的美人面孔。
紧接着,最先触及肌肤的顶端化作箭簇形状, 猛地刺入额心。
在锐不可挡的冲势之下, 长眠的巫劭元神弹指醒转。
他化作巨大凤凰,冲出兰祁识海,浑身上下被熊熊火焰覆盖,企图与追魂索命的业火抗衡。
但因前番遭兰祁暗算, 魂体受到重创,艰难对峙片刻后,黑蓝取代赤红, 不甘的凤唳声中,他被业火死死咬住,拉扯着拖入兰祁头颅,溃散成为虚无的灰烬, 经风一吹, 连半分痕迹都未留下。
阴寒的火浪扭曲了大殿的空气, 发出噼啪之声。
仿佛宣告着漫长爱恨情仇的终结。
九昭手畔,依偎相拥的身影不复, 唯余一片空旷与孤寂。
应当, 不会再有来世了吧?
她和兰祁,阴差阳错了一生。
彼此都付出过真挚的爱意, 却从未真正相爱过。
错的时间, 错的人, 错的缘分。
一切都是错的。
又何必再去期盼来世。
九昭心有惆怅, 来不及作出表情,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倏尔将她慑住——
另一半拥有者身死,凤凰真血终于摆脱束缚,合二为一。
“啊——!!!”
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撕裂九昭的喉咙。
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携带足以引燃万物的热意,悍然涌进她的心脏。
它唤醒了她体内的同源,两者相依相绕,瞬间交融。
起先,那感觉仿佛久旱多年后,重新流淌在大地的涓涓清溪。
带着舒缓的暖意,抚平血脉的每一处躁动。
但温情稍纵即逝。
全身游走一个周天后,清溪流速陡然加快,瞬息变作奔腾的怒海,咆哮着冲垮了河床。
四肢百骸,皮肉灵魂。
哪怕最细微的脉络末梢,都被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洪流狠狠贯//穿冲刷。
鲜血在血管内翻涌沸腾。
骨骼不堪承受,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好似整个人都被投入了永不熄灭的丹炉,五脏六腑都在向外释放滚滚灼意。
九昭眼前的视野,被一片全然的赤红色占据。
她失去了听觉,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流时如同海啸的轰鸣。
业火侵蚀带来的蚀骨剧痛,在这股浩瀚无边的力量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几乎被完全忽略。
九昭下意识抬起手,五指虚握。
窗外冰冷的圆月仿佛触手可及,那高悬于空的星辰,亦在掌心蜷缩匍匐。
一种近乎亵渎的快慰,一种令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迷醉,如电流般窜过九昭的意志。
她从未刻意追求力量,甚至本能地抗拒它所带来的沉重宿命。
但此时此时,她不得不承认——
这种掌握天地造化的快意,在灵魂平静的湖面投落一颗石子,荡起一丝短暂而汹涌的涟漪。
……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将九昭从沉浸的世界惊醒。
她低头一看,是祝晏捡起掉落在角落的权戒,将它递到了自己手边。
他无声立于咫尺,面对兰祁的离世,目光冷静而漠然。
是了。
就算有无尽的悲怨爱喜,此处也不是抒发之地。
尚有在外未知真相的魔臣需要处理。
九昭定了定心神。
“你且稍候出现,先将殿内的狼藉收拾干净。”
她的目光从被交战的法术割出缺口的塑像,转移到远处昏迷未醒的琼星身上。
祝晏会意颔首,指尖凝起杀招,转身朝那头走去。
意图不言而喻。
“不必杀了她,找个地方将她绑了便是。”
想起同对方在后宫中相处过的短暂光景,九昭出声阻止。
她信手摘下沉重的华冠,随后,最外层那件拖地三尺的瑰丽婚服亦被除去。
顿时,唯余雪白的中衣和衬裙裹覆着她的身体。
见状,祝晏难掩心疼。
他停下走向琼星的脚步,生生转过头来,解下自己的仪官外袍要为她披上。
九昭却再度摆手拒绝。
“如今的我,再也不会怕冷了。”
言罢,她将权戒戴在大拇指上。
朝着几丈外支撑法阵的核心,缓慢而坚定地行去。
190| 第190章
◎“是臣服于我,还是就此灭亡?”◎
兽首狰狞的权戒嵌进核心, 如金钟般笼罩整座瞻英殿的法阵终于关闭。
随着漆黑的魔光自上而下逐寸坍圮,殿前广场上肃立等候的群臣,映入九昭眼帘。
九昭阖了阖眼, 缓步走出。
精心妆饰, 绘有凤凰金翎的面孔,与通身素衣形成极致对比。
她站在瞻英殿的最高处,如同一面纯白的旗帜撕裂苍穹。
讶异过后,魔臣们开始交头接耳:
“尊上呢?怎么是她独自出来?”
“连两位仪官也不见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化作万千箭矢射向九昭。
而她仅是不以为意地将戴有权戒的左手举起:“焚业海的规矩, 诛灭旧王者,即为新王。
“权戒在此。”
她的声音不大,却轻松盖过风声私语, 清晰传入众臣耳际,“不服者,尽可前来挑战。”
没有魔气的威压释放,没有力量的刻意彰显。
九昭漫不经心宣告着兰祁已死的结果。
她的身量对比个个人高马大的魔族, 显得那样纤弱娇小。
在场有不少人目睹过初释牢狱那日, 无咎用寒铁锁链桎梏着她, 走遍整个军营给予羞辱的场景。
光凭她,就能杀了法力滔天的业尊?
还是利用业尊的感情, 偷偷在背后用了什么诡计?
无数疑惑掠过众臣心底。
可既然旧王陨落, 某些顾忌便也不再是顾忌。
率先发难的,是与九昭结怨已久的毓灵。
她眼中浮现一丝刻骨杀意, 轻轻推了推身旁夫婿。
待后者弯腰凑近, 她将手拢在唇边, 耳语几句。
登时, 那高大魁梧的魔臣怒喝一声:
“就凭你一仙族囚徒出身, 也想做焚业海的新王, 看我不将你就地正法!”
话音刚落,他华服下的肌肉块块隆起,身形直逼半座小山。
黑烟般的魔气萦绕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九昭!
九昭甚至未曾抬眼瞧他。
在魔臣变作兽爪的右手即将触及胸口衣衫之际,她慢吞吞竖起一根手指。
“簌——”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唯余一声轻响。
她的指尖弯曲,快速画了个无形的圆。
与此同时,魔臣脖颈周围,陡然出现一圈赤红火光。
九昭又做了个手指下勾的动作,那火光似捕获猎物的蟒蛇,精准缠绕魔臣颈项,弹指收紧!
魔臣低飞前冲的势头被迫停滞,脸庞的狰狞瞬间化作惊恐和痛苦。
他尚来不及弄清为何自身的魔气,在火光的威压下如此溃不成军——下一息,堪堪从喉咙中挤出半声惨叫,他的皮肉连同颈骨被一道巨力生生扭断,无头身躯喷出大蓬大蓬滚烫的鲜血。
在九昭意念操控下,魔臣的头颅被丢到毓灵面前。
他错愕的双眼中,生机尚未全然断绝。
眼珠吃力转向毓灵,试图开口再唤一声“夫人”,却轰然散为风逝的黑尘。
“啊!!!”
毓灵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面色惨白如纸。
滔天的恐惧淹没了她。
什么报仇雪恨,什么将九昭五马分尸,通通化作唯一一个念头——
那就是,逃命!
求生的本能阻断了毓灵脑海内所有的情绪。
她立即从储物戒中掏出压箱底的保命符篆捏碎,试图逃离这血腥之地。
然而,她的身形刚刚变得透明,九昭就如鬼魅般毫无征兆地悬浮在她眼前: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九昭徒手钻入守护毓灵的法光之内,浑然不顾肌肤被自动防卫的光束割得鲜血淋漓。
她抓着毓灵的衣襟,如拖死狗般将对方粗暴拽出法阵。
“九——”
相较不久前灰飞烟灭的魔臣,九昭连说出遗言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毓灵。
她摁住毓灵的肩膀,强迫她跪倒在地,旋即并指为掌,带着摧山捣海的威势朝天灵盖拍下。
掌落,天地寂。
霸道的力量破体而入,一刹那摧毁了毓灵的神魂。
她的唇畔溢出古怪嗬嗬声,眼神涣散,身体如同被抽去骨骼的烂泥,向右软软栽倒下去。
九昭收回手,眼神平静无波:
“我说过,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就一定会。”
……
象征夫妻恩爱,并蒂情长的喜庆装饰,仍悬挂在寂无宫的每个角落。
瞻英殿前的空旷广场上,却已然血流成河。
亲眼见证妹妹、妹夫的死亡,照羽再也克制不住悲愤,怒吼道:“九昭!!!”
他清楚地明白今日无论结果如何,九昭绝不会放过他们这些昔日与其为敌的背叛之人。
若横竖都是死,他情愿赔上性命,和她同归于尽!
心中的疯狂一旦被点燃,照羽再不计较后果。
他全身的魔气四散而出,甚至不惜燃烧神魂,凝作百丈楼高的法天象地。
“吼!!”
虽然愤怒,但照羽尚存一息理智。
他没有盲目近身对招,反而后撤几丈,躲在三头六臂的巨人法相后方,操纵其攻击九昭。
广场上魔气纵横,地动山摇。
法力稍弱的近卫贵族躲闪不及,被巨人一脚踩成了肉泥。
而这般酷烈攻势的中心,九昭的身影却似狂风暴雨里穿梭的海燕,始终游刃有余。
她躲闪的举动并不迅捷,但每次都能预判到巨人袭来的方向,挪腾闪避。
偶尔的转身回敬,又能抓住照羽力量流转的空隙,给予他的法相精确一击。
这场战斗,并非势均力敌。
是九昭在刻意地玩弄。
她在每一次的法术施展中,熟悉着源源不断的新生力量,也在每一次的扭头凝视中,欣赏着对手徒劳挣扎的姿态——照羽坚持得比前两位挑战者久得多,但这并非荣耀,而是更深刻的羞辱。
终于,即将烧干的神魂难以为继,照羽也意识到自己的拼命皆为徒劳。
他的瞳孔深处涌现彻骨的绝望。
他舍去肉/体,将身躯融入伤痕累累的法相,额头的识海处迸发刺目黑光。
纵使死无葬身之地。
也比满怀屈辱地消散要好!
见此情形,九昭停下掠地的脚步。
她轻轻啧了一声,神色带着几分难言的不耐。
“够了。”
她朱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接着,她徐徐伸展两条手臂,来自幽冥的火焰于掌心汹涌而出——
业火!
吞噬万物,永不熄灭的业火!
它汇聚成为咆哮着的长龙,龙吻一张,便将照羽额心的黑光轻而易举吞下。
吃掉无形的力量不够,它又大口一张,从头颅开始,一寸一寸,裹入无尽的阴寒之火中去。
转眼,似乎那位曾经风度翩翩,如今状若疯魔的原东神王从未来过世上。
他是堆砌在盛夏烈日的雪偶。
徒经暴晒,水汽蒸发,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然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吞噬了照羽的业火并未停歇,它遵循九昭的意志,朝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绵亘不断的火墙拔地而起,将广场上所有惊魂未定的魔臣们围簇起来。
纵使焚业海常年冰冷,可这座业火变作的囚牢散发的寒意,却透过衣衫,渗进神魂。
真的是业火。
是千万年来,唯有初代业尊阙昶一人掌握的业火。
王都得蒙祖神庇佑,向来不被冒出地缝的幽冥之火侵扰。
这一瞬,那些被遗忘的恐怖记忆,伴随着身躯的颤栗,却再度鲜明复苏。
“是臣服于我?
“还是就此灭亡?”
浮在火焰的尽头,九昭微微垂首,俯视众生。
喜怒不辨地问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