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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61| 第161章
◎“阶下囚。”◎
……
吱嘎。
牢门开了。
长日寂静, 除了雷罚无人造访的无日渊最底层,迎来不速之客。
被动静惊醒,九昭缓缓睁开双眼。
她弯曲脊背, 靠坐在角落, 侧对着来人,黑发乱蓬蓬的,挡住了视线尽头的余光。
无需眼神接触,九昭感觉到那人没有立刻进入, 正站在几丈之外,不错眼地注视着自己。
目光如有实质,从头到脚将她一一审视。
仙魔战争终于结束, 是要拖她出去施以极刑了吗?
九昭漫不经心想着,毫无对于死亡来临的畏惧。
她瘦削的身体带动婴儿手腕粗细的寒铁锁链,吃力朝着墙壁方向转去。
只是不动还好。
一动浑身上下雷劈造成的伤口又开始疼痛起来。
九昭习惯性地用指甲掐进掌心,沉默等待着最痛的时候过去。
她无视了开启牢门之人, 那人也不曾出声。
气氛陷入微妙状态。
不多时, 又被数量众多, 由远及近的足音打破。
有道声音倏忽发出询问:“将军,她就是那个被仙族废弃的储君?
“既非神躯, 被雷击三千年, 竟然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当真不可思议。”
将军?
被仙族废弃的储君?
九昭长久放空的大脑, 因这两个不同寻常的称呼, 费劲转动起来。
待她后知后觉发现, 来人并非三清天派遣的执刑官时, 牢门外等候的某位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
迫促的足音向她走来。
高举武器的破风声, 自头顶上方骤响。
九昭下意识侧仰面孔看去, 一道青影闪过,闪烁着寒芒的长剑罩面砍落。
砰!
剑锋挑衅似地擦鼻尖而下,削去几绺黑发,最终与束缚左脚的锁链相击。
震响声后,锁链纹丝不动,反倒看起来锋利无比的长剑被凿出一个豁口。
“……”
寻衅不成,自己反倒闹个没脸。
那人看了看惨遭损毁的本命武器,不敢置信地望向身后。
“蠢货!”
这里外都透着愚蠢的举动,终是撬开了将军缄默至今的唇舌。
不留情面的呵斥乍起,带着点莫名的熟悉,“那是西海至宝西极寒铁铸成的锁链,岂容你随便破坏?”
说着,他命令瞎逞能的士兵滚回牢外的人堆里,自己反手从腰间掏出钥匙。
锁链缚着人体的末端,以及与墙壁连接的顶端,均是活扣,持有钥匙便能随意开启两处。
机括解锁的咔咔声在耳边响了五次,四肢和脖子上的沉坠感却没有消失。
少顷,九昭被一只大手掐着后颈,粗暴提溜起来,遮住面孔的厚重刘海,亦随着动作撇开条缝隙。
九昭看清了将军的脸。
当年先被她踩在脚下,后又被父神算计,差点死在桃林里的凤凰族长——无咎。
紧接着,青年加重掐入皮肉的五指。
疼痛和窒息层层叠加,令得九昭面孔涨红,不住咳嗽起来,拖着锁链的手脚也无意识地晃动挣扎。
而作为施暴者的无咎,仅如局外人般冷眼旁观。
不知过了多久,九昭挣扎的幅度逐渐变小,本就虚弱的气息更接近于无。
眼见她就要死于无咎之手,屏息立在门外的魔兵领头终于想起临来时,自己接到的另一重命令。
他无声踏入牢房,靠近无咎肩畔,低声提醒:“将军,九尾将军交代过——要小心呵护废储君。”
闻言,无咎狭长的凤眸乜了过去:“同为副将军,难道我用得着他来管教?”
魔兵领头立刻躬身请罪。
嘴巴虽硬,无咎到底没有再继续下去。
他松开手掌,放任九昭伤痕满身的躯体软倒在地。又仿照昔年九昭对待自己那样,一脚踩在她的裙摆上,不耐烦道:“自己起来,跟着我走——别耍花样,你如今这副鬼德性,我随时都可以要了你性命。”
……
三清天与焚业海的战争,难道最终是三清天败了?
否则,魔族怎能轻易闯入无日渊,还拿到了镇守仙官才有的寒铁钥匙。
踏入传送阵,被无咎押往不知名目的地的路途上,九昭陆陆续续产生了诸多疑问。
根据那位感叹受尽雷罚居然未死的魔兵所言,她应当在无日渊内度过了三千年。
进入牢狱,不见天日。
时间便成了最无价值的东西。
年复一年,浑浑噩噩。
唯有雷罚降临时,撕裂神魂的剧痛,提醒着九昭,她尚在人世。
沧海桑田,世事似有巨变。
猝不及防从仙族的罪人变作魔族的囚徒,无数困惑横亘在前,需要九昭去探究解决。
然而念头在脑海转过一圈,她瞳孔的神光又黯淡下来。
罢了。
已经从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下来,唯有死值得期待。
三清天如何,焚业海如何——
又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传送阵遮蔽周遭的光芒淡去,众人现身于一处军帐林立的营地。
无咎向后看了一瞬,示意看守九昭的魔兵将锁链交给自己。
西极寒铁虽是三清天对内处理罪臣罪仙的刑具,但对于曾经是仙的凤凰同样能够造成伤害。
他自储物戒取出一双特质的手套戴上,而后选中脖颈位置的锁链狠狠绕了两圈,缠在掌心。
距离冷不丁缩短,九昭整个人如被扯住筝线的纸鸢般,踉跄着向前一步,差点绊倒自己。
“啧啧,神姬殿下不是从来都意气风发、目下无尘吗?
“若神帝重新活过来,见到你如此羸弱潦倒,还不知道要心痛成什么样——
“噢,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你是因为亲手弑父才会沦落为仙族罪人的,神帝又怎会为你这个白眼狼感到心痛。”
无咎一面说着,一面刻意将缠着锁链的手垂下,九昭不得不弯下腰肢,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战甲发亮、絮絮叨叨的将军。
蓬头垢面、一言不发的女仙。
两人走到哪处,何处便成为一道怪异的景象,引来无数魔族的窥探侧目。
得不到九昭的回答,无咎也未失去谈兴。
他就着弑父之事越问越过分,说到“就连我们魔族,对待从小苦心养育自己长大的父亲,也不可能这么狼心狗肺”时,还特地回眸,试图看清九昭脸上的表情。
奈何,九昭始终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像是一湾不会流动的死水,石头砸进去也溅不起多少水花。
这拳头打进棉花里的闷顿感,叫无咎倍感气恼。
游营示众到一半,他沉着脸噤了声,加快脚步将九昭拉进位于主帐后方的帐篷中。
营帐内,两名魔族装扮的女婢侍立两旁。
正中央的兽皮床上,放着几件颜色浓重的衣衫,右侧方,足以坐下两人的浴桶里散发着清苦气息。
女婢们显然早就得到吩咐。
待无咎将另一端的锁链解开,她们接过九昭,掌间释放的清洁术自上而下将污渍除去。
杂乱的头发很快服帖下来,覆了层黑红血迹的布料也回归整洁。
只是外表虽已干净,仍有衣裙需要更换,遍布肌肤的伤口需要处理。
一个大男人杵在跟前,怎么都不方便。
女婢双双望向青年,唤了声:“无咎大人……”
却被想到新羞辱方式的青年抢白:“怎么?三清天的罪仙难道到了我们的地盘就变成贵客了吗?业尊只是点名要将她从无日渊带回来收拾干净,可没说别的——用得着你们在这里处处献殷勤!”
女婢只是普通的侍奉女婢,并无官阶。
出现在业尊兰祁面前,兰祁也不会记得她们的名字。
而无咎不同,贵为凤凰族长,又刚在和三清天的战役中赢了漂亮一仗。
她们吃罪不起,只好放慢手中的速度。
慢吞吞做事,企图让无咎失去耐心转身出去。
指尖沿着九昭细伶伶的腰线往下,落在衣衫的系带,另一只手反将其握住。
女婢一顿,不解抬头。
却见被乱发遮挡,看不清眉眼的女仙,自发帘后阴沉沉地觑着自己。
额发滑落,阴影加深,模糊了眼黑和眼白的界限。
竟衬得仙比魔还要像魔。
女婢不清楚发生在九昭身上的事,被她的红瞳吓了一跳,转眼,触碰衣带的手被拂开——
一直垂着头的九昭冷不丁抬起面孔来,一拉一放,利索宽衣解带,包裹身体的外衫便如海潮般褪去。
露出仅着单薄中衣的婀娜曲线。
“你!”
怎会有这般放浪形骸的女人?!
带着错愕的斥责尚未出口,无咎的视线便十分突然地,撞进一片深红中去。
鸦黑的长发经手掌拂开,露出九昭一张穿云破月般,美貌夺目的面孔。
他不是没见过九昭,也清楚她的容貌自成翘楚。
可那时,九昭被簇拥在金碧辉煌之中,更接近于一尊敬奉起来,以供信徒参拜的神像。
被惊艳过后,他心中只越发觉得她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三清天象征。
此时此刻,她的美丽与落魄潦倒难舍难分——
譬如花朵坠入尘埃,珠宝陷落泥泞。
再配上那双魔魅的红瞳,像是在等待英雄将其从污泥中拯救,又仿佛诱惑着恶徒来尽情摧毁。
眸中难以言喻的情绪,淹没无咎心口的厌憎、仇恨与恶意。
面对脱去神姬荣光的九昭,他突然有些束手无策。
接下去期待的羞辱,变得不再那么期待。
他结结巴巴继续放了几句狠话,见九昭信手又要解下中衣,狼狈转身,落荒而逃。
四周终于清净了。
九昭被动作恢复麻溜的女婢们侍奉着脱光衣裳,慢慢浸入气息古怪的浴桶中。
那水是凉的,也非澄澈透明,而是呈现淡淡的蓝色。
不再怕死,九昭对于水液的用处也没半点探究的兴趣。
结果无非两种,治好或者更坏。
和与魔族为敌的身份截然相反,九昭十分顺从,叫抬手就抬手,叫低头就低头。女婢们做好了若被询问敷衍过去的准备,谁料她什么也不问,敛着双眸的模样,活像魔匠手下雕琢出来,毫无思想的傀儡偶人。
水液中似有麻痹神志的药剂。
泡了片刻,时时刻刻折磨着九昭的痛楚减轻。
她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睡了过去。
……
再醒来,一匹光滑的绸缎裹住胸膛到腿根的部分。
有人在给她的伤口伤药,指腹微凉,动作轻柔。
嘴里的话温和得仿佛在哄怕苦不肯吃药的孩提:
“呼呼……不痛了,好昭娘,以后,再也不会受伤了。”
九昭似有所感,顺着声源看了过去。
162| 第162章
◎“我该叫你兰祁,还是舅舅?”◎
眼前的情景, 令九昭觉得不可思议。
从无咎拿出解开锁链的钥匙,到她被到来魔族军营,再到此刻祝晏为她上药。
所有的一切, 仿佛她被关在牢狱太久, 快要发疯,所幻想出来欺骗自我的梦境。
但很快,九昭又冷静下来。
因为她清楚,不论如何, 她的梦里绝不会出现祝晏。
哪怕出现,画面也不可能充斥温情的色彩。
九昭睁着双眼,一言不发望着帐篷顶端。
始终绵长浅淡的鼻息, 给了沉浸在涂药中的青年,一种她尚未醒来的假象。
肉眼可见的伤口太多,涂完膝盖的手微微抬起,祝晏犹豫着该往上还是向下, 薄若无物的丝绸裹覆着成年女性的躯体, 只消分散注意多看一眼, 脉搏处便会传来极为不正常的律动。
祝晏不欲挑战自身定力,旋即落下长垂的睫羽——
沾满药膏的手指, 抚上小腿靠近骨骼部分的纤韧肌肤。
在过往耳鬓厮磨的岁月, 九昭的每一处他都曾亲自膜拜丈量。
为他珍视的宝物,变作浑身碎痕的裂瓷。
涂着涂着, 祝晏难抑心疼怜惜, 他不自觉俯落脖颈, 用唇吻上九昭痂痕犹新的脚背。
那吻十分柔和, 恍若蜻蜓点水, 白羽拂拭。
九昭向来敏感怕痒。
这一下, 身体的条件反射先至,被吻住的足弓抖了抖,小巧的脚趾向内紧紧蜷起。
没法再继续装晕,九昭的视线斜扫过去。
而立刻捕捉到这点的祝晏比她反应来得更快——一张姣若春花的面孔半抬,他投射过来的眸光先是流露对于九昭醒转的惊喜,紧接着,如同孩子做错事般的忐忑跟随其后。
“昭娘……”
睫毛不安地抖动两下。
祝晏启唇,小声唤出的,却是旧日的爱称。
作为回应,九昭望着他,并不说话。
那眼神无关爱恨,难掩倦意。
别离的三千年,祝晏设想过无数重逢画面,指责、辱骂、质问、落泪……哪怕九昭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见面便要杀了自己,他都认为实属正常——唯独没有想过,她会这样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心脏无声泛开针扎似的疼痛。
祝晏被爱意、思念填满的目光陡然清醒过来,他伸手握住九昭只剩把骨头的左腕,哀恳道:“昭娘、昭娘,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昔日之事,是我错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都会好好保护你——”
青年的薄唇不断张合,言语犹带未尽之情。
认错与忏悔皆已致意完毕,接下去,应该当年详细解释背叛的起因经过。
然而,堪堪发出个意味不明的音节,他又将其咽回去,只转移话题:“昭娘,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三清天不会来找你麻烦,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外面自有女婢,你可以摇动床边金铃。”
顺着他指的方向,九昭瞧见一个悬在青铜架下方的小巧铃铛。
的确处在半臂距离之内,只要探手,便可摇动,十分方便。
祝晏的性格妥帖,处处都能周全。
这也是九昭从前选定他为第二任王夫的重要原因。
那些打动过她的小伎俩如今再现,却平添十二万分的讽刺。
九昭双眼停留在金铃上的时间不过一息,又飞快转了过去。她无视祝晏如影随形的视线,偏了偏头,眼珠的落点,从他紧握手腕的掌心,上移到他的面容——那双红瞳里,除了疑惑以外,依旧平静无波。
当失去言辞辅助,人的每一个反应变化,就成为了难解的谜题。
祝晏只觉她的表情像是在疑惑身为仇敌的魔族,为何要给自己提供容身之所,又像是在疑惑,分明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他为何要这般毫无分寸,一边抓着她的手,一边同她絮絮叨叨说这么多。
越深想下去,祝晏的脑海就越是控制不住,冒出许多糟糕的思绪。
恨,本是爱的阴暗面。
若恨意都没有了,爱还能剩下多少呢?
他记挂了她千年,也后悔了千年,好容易通过努力,达成现在的局面。
难道要被迫接受,此后双方形同陌路吗?
不、不可以——
念头到这里打住。
生怕再待下去,自己会露出狰狞扭曲的神态吓坏九昭。
祝晏借着衣衫遮挡,用力掐进大腿,制造痛楚反而成为了他稳定情绪的最佳途径。
他勉强挤出个微笑:“昭娘,你是不是太累了,没力气和我说话?没关系,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用指腹恋恋不舍地摩挲了一下九昭的手背。
站起身,一步三回头,直至身影消失在帐帘后。
……
一直维持平躺的姿势,仅是眼珠转来转去。
果然也很累。
热衷于躺平,做具尸体的九昭,重新望向上空。
祝晏突如其来的到访,没有叫她的心湖泛起任何涟漪。
无厘头的腹诽回荡在灵台,再一眨眼,面孔为人,身体为龙的巫逐浮现于她眼前。
“被那只骚狐狸吻过的地方,要不要我替你消消毒?”
他冲九昭勾起唇角,嘴里不干不净骂着祝晏,龙身无限拉长,飘到她脚背处细细“端详”。
那张人面,双眼的部位,依旧覆着她亲手系上的绸带。
虽无法视物,九昭却无端觉得,白绸后有双锐利的眼睛,能够看穿万物。
她动了动,小心避开伤口,将身躯半侧过来。
抿紧的嘴唇未动,在灵台里说着彼此方能听见的话音:“不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根本碰不到我。”
相伴千年,巫逐早已习惯九昭丧气又爱泼冷水的说话方式。
他在她的双脚附近打转一圈,又缩回到眼前:“既然出来了,你就没点别的打算吗?”
九昭反问:“什么打算?”
“那只狐狸精骗了你,按照你过去的性格,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你也说了那是过去,如今的我算什么?无日渊内,若非每次雷罚来临,你都强//占//我的身体,将大部分力量转移到寒铁锁链上,我早就死了,现在活下来,也只不过是个路都走不稳的残废。”
巫逐对九昭的自嘲充耳不闻,只一门心思道:“你不想看看三千年过去,三清天变成了何等模样吗?还有,魔族将你从无日渊牢笼解救出来,内里究竟计划着什么阴谋。”
九昭打了个哈欠:“我为何要去看,去打探?我魔不是魔,仙也非仙,两界的恩怨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魔族来抓我,无非是跟当初的三清天一个盘算,认为我身上的凤凰真血还有利用价值——
“也罢,死在谁手里不是死,魔族要杀就杀。”
当她再度传递不想活的意愿,巫逐的唇角也没了笑的弧度。
他的身躯突然探近,人面成倍放大,悬在眉睫之距,冷不丁问道:“你是真想死?”
九昭颔首。
“你不如好好想想,若一心求死,怎会有我的诞生?”
问完这句,不等九昭回答,他弹指换了副面色,促狭地嗤笑起来,趁九昭不注意,在她的唇面落下一吻,“也罢,也罢,我都死了,干嘛盼着你活?待你弃了肉/身的束缚,我们做一对快活的鬼鸳鸯。”
正如九昭所说,巫逐根本触碰不到她。
那吻落下,对应的肌肤部位,并无半分感知。
可冷不丁的偷袭,依旧叫人着恼。
九昭有气无力抬手,挥过眼前,还在笑话她的巫逐触及手掌陡然溃散,变回一缕黑沉的魔气。
此等景象,她见惯不惯。
奈何斗嘴两句,失去了原本的睡意。
仅是裹块绸缎的穿着有些不妥,她拣起搭在床尾的崭新衣衫慢吞吞穿上。
复平躺下来,继续望着顶端放空思绪。
……
到了夜里,祝晏也没兑现他晚点过来看望的承诺。
帐篷外火光渐次亮起,九昭闻得一阵喧闹。
那架势好似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回来了,众魔正簇拥着对方,争先恐后地谄媚讨好。
谁来谁去,她不感兴趣,只想睡觉。
朝周围摸索几息,抓到那片换下的绸缎,撕扯出半截手指长短的两片,都低喘吁吁花费不少力气。
布片塞进耳孔,充当堵物,动静便减轻许多。
九昭舒适地吁出口气——
坐牢三千年,不是被九天雷罚劈得死去活来,就是经常伤口疼到什么都做不了,只想一头撞死,难得有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安心休憩的机会,哪怕明朝晨起,无咎反悔要将她送回去,她也要睡个够本。
枕着主帐热闹浮华的歌舞声,九昭沉沉闭上眼睛。
这一觉未至天亮。
深更时分,女婢们鱼贯而入,将她柔声唤醒。
“仙子,尊上传召您。”
整个焚业海都是业尊兰祁的,祝晏下达的不要打扰命令自然失去效力。
考虑到九昭的伤势沉重,走路并不稳当,两位女婢连搀带抱,将她带去了位于正前方的主帐。
到了目的地,贴心的她们却半步不肯踏进。
没办法,九昭只好扶着帐壁,另手将厚帘拉开。
宴会已罢,席位酒肴皆被撤去。
阔敞空间内水声潺潺,来自几丈外屏风的后方。
烛火曳曳,一道颀长人影映照在屏风之上,根据形状来看,似是赤/身/裸/体。
九昭挪步过去,自行寻了把椅子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看起来。
半晌,人影停止沐浴的动作。
着了袴裤,大敞衣襟,闲庭信步般转了出来。
九昭扬面,晏然自若:“我该叫你兰祁,还是舅舅?”
163| 第163章
◎“……泼、皮、无、赖。”◎
舅舅这个称谓, 颇为出乎兰祁的意料。
不仅是他,就连因为力量尚未完全恢复,不得不长时间沉眠在他识海的巫劭元神——
也跟着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那个桃林内怒斥巫劭的骄傲神姬, 仿佛已然成为昨日的一道破碎旧影。
兰祁的目光有一刹那的失神, 随即,某道难以言喻念头,又于心头无声蜿蜒。
自打站上权力的最高峰,诸臣敬称他为尊上, 神后亲自取就的名字便逐渐淡去,更不会有不识相者刻意区分他跟巫劭。九昭不仅问出这点,还唤巫劭作舅舅, 仿佛在期待着他彻底沦为遭巫劭控制的傀儡。
青年原本还算轻松的情绪微微发沉。
他迈开脚步,走到九昭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叫你失望了,孤是兰祁。”
闻言, 九昭意兴阑珊地挑了下眉毛, 算是回应。
好像对于同自己“坦诚相见”的男人究竟是谁, 根本毫无所谓。
过去两人相处,总是兰祁牵着九昭的鼻子走。她性格直率, 爱憎分明, 从来不会掩饰在意的人事,只要稍微撩拨几句, 兰祁就能轻易掌控她的喜怒哀乐。
可今夜相见, 堪堪两句对话, 一个表情, 强烈的违和感不容兰祁忽视。
他尚未确定这种违和感来自何处, 九昭又自顾自说着:“也对, 巫劭没有实体,需要借助你的身躯苟活,而你力量不足,需要他来帮你震慑四方——你们各取所需,谁也离不开谁,我实在没必要分那么请。”
她的话,全然无视了前头“孤是兰祁”的强调。
这叫青年眉头锁得更紧。
甚至不及过去的语气尖锐,态度也显得轻浮随意。
偏生就是这种细针扎肉的方式,越发叫兰祁没了好心情。
他企图从九昭脸上瞧见与自己一般不快的表情,于是顿了顿,转变话锋问道:“神帝崩逝,你入无日渊后,三清天由上神之首扶胥代为掌管。哪怕互为仇敌,孤亦要赞他一句文韬武略,持正不阿。
“可在他的主持下,整整三千年,三清天对战焚业海,依旧输多赢少,节节败退至今天的地步——
“你知晓是为什么吗?”
果然,就算她不在意外界的情形。
依旧会有人想方设法叫她知晓。
九昭转了转眼珠,聚焦溃散的视线,努力不使自己走神。
听得不到回应的兰祁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仙族最喜欢扯正统这面大旗,扶胥虽有代管之名,却始终没有坐到神帝的位置上去,事情一旦涉及名不正言不顺,不少人便认为自己有了一争之力。
“这些年,三清天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一团污秽,内讧的内讧,发兵延误的发兵延误。
“一个注定要腐烂破碎的国度,任凭谁力挽狂澜,都没有任何用。
“昭昭,焚业海的军队占领无日渊,孤第一时间下旨将你释放,正是为了和你一起,见证三清天倾覆。
“他们囚禁你,推翻你,让你吃了很多的苦——
“这个世上,马上不会再有仙族了,昭昭,你高兴吗?”
此时此刻,若主帐为瓦肆,那么兰祁就是声情并茂的绝世名伶。
他用富有起伏变化的语调,讲述了南神王琼英为抵挡毒雾入侵,损耗半身神力,以致神境跌落;仙魔两军交战于北境朔风雪峡,由于增援久久未到,司德之神绥猷重伤苦战,当场殒命。
种种仙族的苦难,经由兰祁的喉舌,好似历历在目。
他更说起了九昭如今流传在两界的声名——
一个六根污浊,堕落成邪的叛徒,遭心魔入侵神志,犯下谋害生父的大逆之举。
“他们还把你过去的情史都翻了出来。
“说你堕魔,有迹可循——先是爱上心术不正的我,中间经神帝苦口婆心劝告,好容易和扶胥上神成婚走上正途,可顽劣乖张,任性恣意,扶胥上神自觉性格不合,难以相处下去,为此拼着未来共治三清天的尊荣不要,也要合离。再然后,你便倾心于焚业海蛰伏在三清天的细作,九尾狐族祝晏。
“同他勾结在一起,桃林误事,集议泄密,最终连神帝也惨遭你的毒手。”
从大局到小我。
从整个仙族到私人名声。
身为当局者,九昭明白传言内里有多少荒谬的揣测,多少恶意的抹黑。
昔日亲近相知之人,又接二连三在战争中逝去。
她或许应该感到悲哀,感到痛苦,感到愤怒——
哪怕软弱地淌下泪水,也比无动于衷来得好。
……
言语的关键处,停顿、拉长、咬重字音。
是兰祁惯用的,摆弄人心的有效伎俩。
伴随话音,他颀长的身体弯曲下来,矫健饱满,散发着生机与温度胸膛悄然靠近。
他是掠夺人负面情绪为食的野兽。
双手圈挡在选中猎物的臂膀两侧,伺机而动,随时等待着扑到她身上,大快朵颐。
可九昭的心空荡荡的,毫无波澜。
余光望向眼梢,那里更是干涸得像是烈日暴晒过后的河床。
她后靠,抵上椅背,面容没有愤恨耻辱,也没有惊慌失措。
捂嘴打了个哈欠,充满倦意地问道:“多谢你说得这么详细,让我明白不要随意出现在仙族的地盘,以免被人抓起来处以雷刑——仙族好不好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请问你说完了吗?说完我想回去休息了。”
青年的面孔偏了偏,恰好逆光挡住近处的烛火。
秀致眉眼落在阴影里,有种说不出的沉抑。
听完九昭离开的请求,他却不肯撤手放她走,探首逼近:“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何被放出来?”
“你不是说了吗?让我共同见证三清天覆灭的结局。”
九昭也伴着他的动作微抬起头,轻飘飘的语气说着最添堵的回应。
兰祁:“……”
“我来遵守当初的承诺,迎你为焚业海的尊后。”
“噢,我知道了,什么时候成婚,你应该已经想好,不需要我来决定吧?
“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
这次,兰祁的手,从木椅两端落在九昭肩膀上,意识到他的不满,九昭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如今借助巫劭,觉醒了体内的凤凰血脉,只要与我结合,就能随意调用我的真血之力。完成这一步,我便失去了利用价值,你可以顺理成章对外宣称我病逝,转头再将我送给祝晏,以换取他对你的忠心耿耿加倍卖命。
“是这样吗,兰祁尊上?几个时辰前祝晏来找我,明里暗里的意思我都听懂了。”
“祝晏来找过你?他不是被我派去——”
话漏到半截,猛地顿住。
兰祁和白日里的祝晏一样,当起了不会把话说完整的打哑谜爱好者。
九昭自觉懂事,给什么要什么,不给也不强求。
谁料祝晏的名字出口,对方的脸色益发黑了一层:“他还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无非是为我换衣服,替我上药。
“至于说了什么,保护我,永远不离开我之类的……怎么,你们没有达成共识吗?”
兰祁的脸黑了又黑,一沉再沉:“他如此迫不及待,倒是十分痴情!可他有没有同你提起,我娶你为后,公开羞辱三清天一番,再宣布你病逝,你名义上就是个死人,再也不能够出现在有外臣参与的场合。
“祝晏眼下贵为一方城主,又是九尾狐族的族长,有许多宴会典礼,都需要他携带妻子出席。
“你满足不了这个要求,只能做被他圈养在床笫之间,见不得光的的妾室!”
“喔,那听起来确实是尊后的待遇好些,你要不,晚些日子再宣布我病逝?
“不过无所谓了,我一个阶下囚,哪有资格挑挑拣拣,有个容身之所就不错了。”
明着夹枪,暗着带棒,似乎都不能令九昭变脸。
兰祁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何时变得这般,跟个狗皮膏药似的,话说到哪儿,就跟着贴到哪儿?
继祝晏之后,年轻的业尊也成为了第二个被彼此重逢打击到的人。
偏生,九昭还不肯放过他。
她赤色的眼珠陡然向下,直勾勾凝视着他敞开的衣襟的深处:“尊上深夜唤我前来,还这般沐浴完毕大敞着衣衫,莫非是怕事迟生变,所以现在便要结合夺取我的真血之力吗?”
说着,她扭了扭肩膀,让伤口避开青年手掌不断收紧的范围。
使力几脚,蹬掉略宽松的鞋履,她内里没穿亵袜,抬高露出道道伤痕的双足和小腿,“喏,尊上请看,我身体的伤痕颇多,沦落为半废之人,体力也不是很好,非要做的话,只能麻烦尊上轻柔些,自己动了。”
……泼、皮、无、赖。
她把他当成什么,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阶下囚?
还轻柔些,自己动?
顾惜九昭衣衫下不得见的伤处,兰祁强行保持理智,撤开抓住她双肩的手。
紧握成拳,砰得一声砸在木椅旁边的隔桌。
他难得一改内敛之相,近乎恶狠狠道:“你也不瞧瞧你自己,这幅尊容,你有兴致,本尊都没有!”
“怎么,我现在很丑吗?”
九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孔,低声自言自语。
过去,她最爱惜容貌。
保养起来穷奢极欲,通身肌肤,不施妆粉,都凝若脂玉。
现在,她依旧很美,可明媚活力的象牙白,却变成了象征病弱的无血色苍白。
见此情形,兰祁的气怒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怜惜。
他刚想摇头替自身找补,然而,未及少顷,九昭又摩挲着消瘦的下颌,吃吃轻笑起来:“从这方面来说,还是做祝晏的妾室更好,起码他不会嫌弃我的身体,对着我脚上的痂痕,都能万般柔情地吻下去。”
164| 第164章
◎“又关我的事?”◎
在魔族军营休养几日, 九昭逐渐适应三千年后的世间。
从侍奉的女婢那里,她又陆陆续续得知了一些现今的消息。
譬如南陵和东原皆已被焚业海占领,兰祁顺理成章将原本属于凤凰族的领土赐还给他们。
一清天四方辖地, 唯余西海因地理优势, 尚在苦苦支撑——
料想攻克下来,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再譬如三清天的衰落,不仅仅是人心参差,明争暗斗的缘故, 更在于两千年前,仙族军队前脚才于朔风雪峡惨败,后脚兰祁便率领近卫突破神力屏障偷袭, 一剑斩开登天阶,阻断了芸生世飞升上界的路径。
一旦跨入地仙行列,仙族无论男女,皆有自主选择是否生育的能力。
可寿命越是漫长, 繁衍的欲/望就越是低下。
三清天每年新诞生的仙族, 将近九成都来自芸生世。
在最多的时候, 登天阶一日可指引数十位大成者踏入上界。
仙族人数不及魔族的五分之一,仰赖于修行时期的刻苦自抑, 所以力量生来就比放浪形骸的魔族强大数倍。两族发生战事, 日日都有士兵死去,命脉却被人掐断, 可想而知, 对三清天造成的打击有多大。
更何况, 登天阶是祖神娘娘遗留下来的。
当日连阶面出现几道裂痕, 修补都废了几位金仙半年的功夫。
如此神物, 遭兰祁轻描淡写一剑斩断。
他凭一己之力, 刷新了仙族对于魔族实力的认知,如同厚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中。
而相较修补裂痕,想重新连接两处断口,需要付出的代价又难于登天。
当日,祖神娘娘用五块七色石创造了上界。
其中四块分别化作一清天的东南西北四方土地,第五块则构建成为包括二清天三清天在内的中廷。
修复断裂处,须得借助五块七色石的力量。
将它们从四方和中廷的地渊核心暂时请出,再加上金木水火土五系神力。
司德之神绥猷遭遇埋伏陨落,另一位金系上神崇黎早已反叛。
步步皆在兰祁的算计之内。
为了挽救三清天的颓势,其余的金系天仙不顾自身是否准备充分,纷纷试图冲击神位。
可惜无一例外,尽数失败。
登天阶断裂至今,带给仙族无尽的绝望。
他们拒绝反思,反而将错误推脱给九昭,道为着储君弑父逆天,天道才会降下严苛的惩罚。
初闻此事,九昭反手指了指自己:“又关我的事?”
没有神姬身份的桎梏,也不再有狭隘的感情束缚,她听见这些加诸在身的罪名,只觉分外好笑。
和她的忍俊不禁不同,女婢提起这些往事,脸上俱是向往崇拜之情。
魔族本是慕强的种族。
兰祁“一剑断天”的事迹传出,在下臣民众心中的威名更上一层楼。
女婢见九昭没有如自己一般夸奖兰祁,继续自说自话道:“通过这些事,足以看出尊上同那些仙族之间计策和实力的差距,什么祖神娘娘留下的神物,还禁不住尊上的烈霄一剑——”
“所以,斩断之后,你们尊上什么事都没有,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了?”
九昭挑起一侧眉峰,严重怀疑她夸大其词。
女婢不善说谎,心虚地偏了偏眼珠,又有些不服气:“尊上遭登天阶断裂时的力量冲击,是吐了一大口血,不过那也没什么的,尊上回寂无宫闭关休养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出来亲自指挥战局了!”
夸赞起兰祁来,两位女婢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九昭只是唇角凝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凝神倾听。
她的皮相看起来岁月静好,内里却不住口地同盘桓在一旁的巫逐腹诽:
“这两个小丫头夸奖兰祁头脑聪明也就算了,怎么好意思说出‘实力差距’这四个字的?
“他只比我大几千岁而已,若无巫劭元神和凤凰真血的帮助,怎么可能斩得开登天阶?
“还有,什么休养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出来指挥战局——
“我严重怀疑斩阶的时候,是巫劭附了他的身体,所以大部分的伤势也被巫劭的元神承受了。”
“你的关注点就在这上面吗?”
巫逐爱恶作剧,龙项上的人头穿过正在说话的女婢口腔,直直同九昭“对视”,“你的天赋不比巫劭差,当年以区区天仙的身份,练就最高阶凤火——只要你想争想抢,莫说神帝的位置,并任业尊又何尝不可?”
他坚韧的身躯遮住颤动的红舌,看起来就像是女婢本该生有舌头的位置,突然长出来一条人面长虫。
九昭失去了情感。
看见这惊悚一幕也不会觉得后背生凉。
她的目光盯在女婢张合的唇间,直将对方看得噤了声感到赧然,才若无其事移开眼睛:
“是你想争想抢,我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怎么样,要不要满足我的愿望?下次我找到机会死的时候,你不要占据我的身体掌控我。”
“……”
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从巫逐脸上一闪而过。
“死?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还不明白吗,究竟自己想不想死——”
每说起这个话题,总是絮絮叨叨的巫逐就会自发同九昭冷战。
他撂下这句话,身体散为黑雾钻入九昭额心。
于是,九昭又瞧见了女婢半张着的檀口里,若隐若现的红舌。
被她透着诡异的视线盯到头皮发麻,女婢忍不住问道:“仙子,是女婢嘴中……有什么东西吗?”
“你刚才,有没有感觉到嘴里有什么东西?”
“没有啊。”
女婢茫然地摇了摇头。
“好,那你下去,我要睡觉了。”
九昭的脸说变就变,一骨碌躺倒在床,把被子拉高盖过头顶。
“……”
女婢们面面相觑。
帐篷里没人后,九昭又往灵台深处唤了几声。
然而巫逐使小性,半点都不回应。
九昭只好开启日复一日的发呆模式。
她思忖着巫逐的来处,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巫逐不曾被神树的凤火彻底杀死,利用扎根在她体内的魔气存活了下来,抑或这根本就是自己在漫长的囚禁生涯,穷极无聊所产生的深度幻觉。
巫逐的话,只有她能听到。
巫逐的人,只有她能看到。
可巫逐不像活着时候的巫逐,反倒像神姬时期的九昭。
……
在床上躺到第十日,九昭就可以自行走路了。
她曾受过雷罚,也见过受完雷罚的人是什么模样。
虽然巫逐将大部分的伤害都引到了寒铁锁链之上,但绝不至于这么快就恢复。
趁着无人偷偷起身走完几圈,九昭深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能躺着,谁想动弹,她最不耐烦的就是应付每次祝晏过来时的哭哭啼啼。
似乎那日祝晏赶在第一个看望她的消息,兰祁并不得知。主帐里,她将为后和为妾的好处,如市场上卖的大白菜般比较一番,被兰祁寒着脸赶走后,祝晏再来,身边就多了一个突兀的“跟班”。
“昭娘,你可好些了吗?”
顶着抱臂站在后方的无咎灼灼的视线,祝晏依旧能够做到妙目含光,温情脉脉。
有时,九昭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尽管爱恨都已放下,但往事不会消失在记忆里。
他们中间隔着难堪到极点的利用和背叛,他竟然还能够如此锲而不舍来讨好自己。
图什么呢?
难道就像曾经父神对母神那样,利用着利用着,不小心付出了真心?
肘下垫有软枕,九昭懒洋洋歪着头,对于祝晏端着金盘,切喂水果的侍候来者不拒。
她从不与祝晏说话。
心情好了,赏他个眼神,转瞬他便会露出不值钱的惊喜模样。
然后说不了几句,被两眼几欲喷火的无咎火速扯走。
厚帘尚未放下,寒风中传来他忿忿的声音:
“我不明白,尊上说全军上下要尊重她,你也将她当个宝捧在手里——
“不过是长得漂亮了点,至于吗?
“容貌出众的女子,我改天给你找十个八个来,下次你别再到这里丢人!”
“阿咎,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
祝晏的反驳很迅速,却充斥着许多雾气一般朦胧的情绪,“就连我,也是迷茫了整整三千年,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
九昭休养到一个月时。
将军营驻扎在北境的兰祁下令暂时撤兵,只留一部分作为后备防御。
九昭询问什么情况。
女婢睁大鹿眼,定定看了她片刻,语调古怪地回答:
“仙子,尊上下旨,相比彻底攻占三清天夺得胜利,他更想先迎娶您。”
165| 第165章
◎“连理殿。”◎
虽见不着面, 但兰祁说要娶九昭这件事,办的却是半点也不含糊。
四匹魔族圣兽墨麒麟拉着王驾,在北境通往焚业海的路途上, 优哉游哉行了十日。
回到寂无宫时, 业尊即将大婚,迎三清天废神姬为后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魔族。
不仅如此,期间他还连下数道诏令, 命身边的内侍开启传送阵先行返回准备。
修缮宫室、更换陈设、遴选宫人、祭占赐福……
兰祁的旨意从不避人,每一条都经由女婢的喉舌,精准无误传入后方鸾车上的九昭耳中。
作为视线焦点, 陷落在他人如海潮涌至的艳羡和嫉妒里,九昭不以为意。
她依旧舒舒服服卧在锦堆深处,该吃吃,该喝喝。
什么业尊对她情根深种, 骗骗天真孩童便罢了。
既然要羞辱三清天, 那闹出来的阵仗自然是越夸张越好。
……
为着不想因为恢复过快引起疑心, 临到下车时,九昭照例从幔帐中探出一双手, 以便奴婢躬身搀扶。
层层落帘之外, 车马人声喧闹。
兰祁阔别寂无宫已久,有许多装裹物件要搬回宫内。
九昭伸出的手一时半刻无人搀扶, 经寒风吹得有些瑟缩。
她也不恼, 意欲撤回温暖之处, 下一瞬, 一只掌心温热的大手将她的腕子整个攥住。
“诶?”
九昭发出声短促的惊呼, 转眼被人从鸾车里拉了出来, 打横抱入怀中。
大氅细密的风毛扑在面孔,由温暖到寒冷再到温暖的过程紧紧几息,修长有力的手臂穿过弯曲腿肘,九昭感觉到四周的喧哗陡然止息——某些意味不明的视线,也随着兰祁将她藏进大氅的动作而被掩去。
这人还真是……
演戏上瘾。
九昭很自觉地配合兰祁旺盛的表演欲望,整个人往怀抱深处缩了缩。
女婢们晨间就得到了今日将抵达终点的通知,考虑到有极有可能是九昭第一次与臣民会面,她们特地早早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梳妆打扮一番,长及脚踝的黑发梳成高髻,后脑勺还横插了两根镂花金钗。
正是这两根金钗,弄得九昭怎么也找不到舒适的位置。
她仗着没有人能够透过大氅观察内里的情形,于是用后脑抵住兰祁的胸膛来回磨蹭。
直到将金钗蹭歪,将青年的肌肉蹭地无端僵硬起来。
“……”
青年的指节隔着裙装揿入腿肉,悄然收紧,触及伤口鲜明的痛楚警告着九昭不可胡作非为。
无人察觉处,两人不动声色较量了个来回。
兰祁这才抱着她,从容不迫自车阶上走下,身后侍官、女婢、亲卫按序派开,一行人迤逦前行。
焚业海向来都是冷的。
受到时常从地表喷发的业火影响,这里没有四季之分。
没错,就像活在阴沟里的老鼠,总会下意识地远离光明暖热之物。
焚业海特有的业火,散发出来的亦是寒冷彻骨的温度。
它的寒冷,远胜北境霜雪。
但遭其灼烧的尸体,却会化为寻常火焰焚毁后的一滩黑烬。
这道没有任何预兆和规律可循的冷火,每年总会夺去无数魔族的性命——可对待想要归入魔族的神仙,它又是不计常理的温和,甚至能帮助不少人脱胎换骨,从此在怨气丛生的焚业海好好生活下去。
九昭在兰祁平稳的脚步声,回忆着过去在典籍中看到过的,有关焚业海的描述。
寒风过境,大氅被撩开一道缝隙,真实而清晰的魔族世界映入她的眼帘——的确跟三清天华美恢弘的建筑不同,面前鼎鼎大名为历代业尊所居住的寂无宫,正如它的名字一般,透着巍峨肃杀的气息。
漆黑的颜色簇拥着嶙峋的轮廓,殿宇顶端隆起的尖顶近似棱形,底部粗壮,逐渐变细,如同一柄柄利剑刺破晦暗苍穹,而宫室的最高处,寂无宫主殿的尖顶,恰好正对月色高悬的位置。
月有阴晴圆缺的规则,在焚业海亦是谬论。
日月为三清天二神掌管,当年仙魔两族决裂,神帝便下令,日月不再普照魔族土地。
而现今的圆月,不过祖神娘娘寿数将尽时的最后一点怜悯。
她将象征月亮最圆满状态的虚像,投映在焚业海天空,期望终有一日,光明再度降临。
圆月幻象之下,以寂无宫为核心,延伸出方圆百里,如同三清天中廷一般,为焚业海王都。
传说王都是最早一批迁居来此的罪仙们的住处,祖神娘娘深觉亏欠,以至高神力赐下庇护,不使业火波及这片区域——出了王都四方城门,焚业海的土地共划分三十二城,业火神出鬼没,又兼土地贫瘠,食水资源稀少,臣民的生存条件十分艰苦,也因此人人剽悍,嗜好杀戮和争夺。
这部分更详细的内容,仙族的典籍不会记录完全。
是一路上,女婢们为使九昭尽快适应焚业海生活,而补充说明的。
她们提起圆月,提起祖神娘娘的守护,语气却无感激之情。
透过那两双眼睛,九昭看见了扎根在魔族骨血中,盘桓千万年的执念、怨恨和不甘。
怨三清天占领更好的土地。
恨祖神娘娘对待子民有失公允。
不甘永远挣扎在艰难中,被血泪浇灌,被业火浇灌,踽踽而行。
可没有爱恨,九昭无法共情他们。
她只觉得好笑。
什么是仙,什么是魔?
祖神的力量无处不在,血源的牵系也无从割舍。
彼此仇视,你死我活,到头来尽是一母同胞。
……
走了大半个时辰,九昭昏昏欲睡之际,兰祁终于停下步伐。
他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同时由宫人服侍着解下大氅。
暖融如春的热意扑面而来。
偌大的殿宇,布置处处按照她旧日的喜好。
甚至为了照顾到她如今病弱,无法使用仙力护体的情况,殿内处处摆放着炭盆。
兰祁踱步审视着周遭,确定一切足够完美,又撂下句“此后这里便是你的居所”匆匆走了。
既是居所,总要先识得名字。
免得哪日迷路了,请人带自己回去,连具体信息都说不明白。
方才她躲在大氅里没有看清,眼下又不愿出去受冻。
九昭捧着瓷盏,喝了几口宫人提前准备好的牛乳茶,接着唤来女婢为自己拆解发髻。
她换了个姿势,侧转过来,状似打量陈设,顺嘴夸赞道:“这地方倒是不错。”
女婢回答:“徽、连理殿是历代尊后的住处,一切布置规格比照尊上起居的宫室——我焚业海与三清天不同,一旦成婚,妻子并非丈夫的附庸,享有共同权力,曾有业尊病重,尊后代为上朝处理政务的先例。”
权不权力的。
并不是她该考虑的事。
就算真正的尊后地位崇高,那也跟她这样的傀儡没半毛钱关系。
九昭敏锐察觉到女婢一开始说错字眼的谬误。
又兼“连理殿”这个名字实在过于微妙,令她想起折连理枝和红绸,制成手环赠予兰祁的过往。
遂问道:“连理殿、这个名字,倒是十分柔情缱绻,不似寂无宫那般大气磅礴——
“是一直以来,都不曾变过吗?”
166| 第166章
◎“不知不觉中,她脸红了。”◎
九昭很少会对周遭的事物感兴趣。
难得发问, 女婢也乐于为她解答:
“回仙子的话,这连理殿原本叫做徽仪殿,是尊上继位后, 才下令改名的。”
兰祁是个不论做何事都有深意的人, 九昭自然不会认为他是觉得“连理”一词好听,才将殿名更改的——
从当初被她的凤火灼伤,也不肯摘下的手环,到如今的尊后宫殿之名, 种种细节,惹人深思。
对爱仍存有期待之人,总会不自觉地从细微处寻找对方心软的证明, 而后陷入反复地纠结和怀疑。
可惜九昭不止对兰祁的爱没有期待。
更对世上所有人都没有。
她只是无所谓地“嗯”了一声,敷衍道:“‘连理’听起来,倒是比‘徽仪’来得更恩爱缠绵些。”
女婢还想再多说几句,见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眉目又露出熟悉的晃神情态, 便识趣地住嘴。
“仙子, 您的发饰奴婢皆已拆下,若无其它事, 奴婢先告退了。”
她半蹲行完礼, 为九昭关上门扉。
殿宇中自修建时已然存在的屏声结界登时开启,将门内门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九昭坐了片刻, 无所事事地扫视四方, 又从不同的家具陈设上, 发现了诸多常曦殿的痕迹。
三清天喜好富丽堂皇, 焚业海则多用浓沉色调。
忽略这两处最大的差异, 宫殿的布置竟然做到了与她旧时的住处九成相似。
这下, 九昭更断定,“连理殿”一名,是兰祁为了刺激自己刻意改的。
只是方才女婢的话道破一个真相——他并非近期修改,而是初登基时便已为之。
兰祁是如何料定她总有一日会到焚业海来的?
若并非为了迎候她的到来,他作此举又有什么目的?
九昭正想着,一只大手却自后探出,捂住她的嘴唇。
与此同时,极轻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昭娘别怕,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月余以来,九昭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掌心与唇瓣相触的温度,是那样的柔软美好。
祝晏的头脑下意识涌现出无尽的贪恋,他却不敢过多停留,克制地将手收回,转而落在九昭的肩膀。
微微用力,纤瘦的身躯便毫无抵抗地随着动作转了过来。
两人面对面相视,望着九昭剔透无波的瞳孔,祝晏顿了顿,方道:“尊上初回焚业海,传召三十二城主分别入书房议事,驻守城主为先,我等随行之臣在后,时辰尚早,所以我想来见你一面。”
见她一面?
不正儿八经上秉给兰祁,等待他应允。
而是施展法术隐身,偷偷溜进后宫?
心绪辗转几个来回,九昭轻挑眼梢,在祝晏眼巴巴的注视下,用手抵住他胸膛。
不轻不重一推,逐客的意味不言而喻。
祝晏倏忽明白,几息前她不客气的询问,已经消耗完为数不多的耐心。
贪恋有多少,转化成为的苦涩多少。
他握住九昭抗拒自己的手掌,再三忍耐,方按捺下垂脸紧贴的冲动,语气万分可怜地说道:“昭娘,别推开我……我来,不只是想见你,寂无宫中的一些要紧事,我也得提醒你,你听完,我再走,好不好?”
生怕再被推搡一次,他不复黏黏糊糊的拉扯,迅速径自把话接了下去,“这些年,后位妃位皆空悬,各部铆足了劲想进献女儿姐妹,尊上虽然一个都不曾接纳,但碍于情面,也架不住有些人一求再求,挑选了几位身份格外尊贵的女子充作女官——
“在焚业海,女官被视为后妃预备役,她们苦等多年,只为一朝登上枝头成为凤凰,如今冷不丁来了个你成为寂无宫的另一半主人,她们心底不知要多介意。
“昭娘,那些女官身后有大部族撑腰,格外有恃无恐,你如今身体孱弱,难以自保,千万要小心她们。”
不能直接伤害性命,那么能使出的,无非是些孤立、排挤、奚落的把戏。
九昭在贵为神姬时,早已将这些手段用得出神入化。
对于青年的提醒,她未曾生出半分避忌。
反倒对魔族女子的心性多了几分好奇。
祝晏絮絮许久,将那几位身在后宫的女官名字、身份、背景一一告知,说得口干舌燥,却见九昭仅是单手托着下颌,折起眼尾,斜斜乜着他,配上漫不经心弯起的唇角,仿佛在问:“这些又与你何干?”
情绪上的冷漠,远比加诸肉/体的暴力更令人难捱。
祝晏眼神发黯,身形自脚步开始隐去:“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虽如此说,到底留有一丝期待。
哪怕九昭能多施舍个余光,也算他来这一趟不是惨淡收场。
然而,希望终是落空。
九昭把头转了过去,仿佛绣在幔帐上的一只翠绿蜻蜓,都较他来得有意思。
……
都说好事不灵坏事灵。
祝晏提醒小心的午后,女婢们就禀告掌管后宫事务的女官,前来拜见未来尊后。
九昭有些讶异这一日竟然来得这么早。
毕竟唯有全然确定敌人不受重视,欺凌才会随之到来。
眼下她初到寂无宫,即将嫁给兰祁的消息人尽皆知,风口浪尖就来挑衅,着实不够明智。
除非——
九昭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对方秉承正当名义,自己畏畏缩缩不见,容易叫人看轻。
未至正殿,九昭在寝床前宣召了她们。
殿门打开,鬓影香风先到,将室内的阴暗昏沉冲淡不少。
鼻子是鼻子。
眼睛是眼睛。
粗略打量过五位来者,九昭发觉和三清天的神仙也没什么两样。
捱了三千年雷罚,灵台受损,她的记性时常不好,祝晏说的话转头忘了个大概——只记得其中有位爱穿红衣,性格也与过去的她有些相似,高傲娇蛮,名字唤作琼星。
垂眸望去,烈烈红裙翩动于女官之首。
身后两方,依次是黄裙、紫裙、粉裙、绿裙。
“臣琼星,拜见未来尊后。”
红裙跪了下去。
鲜花一般的美人们转眼跪了满地。
九昭欲叫她们平身,许是来路颠簸,头脑倏忽有些晕沉。
伸到半截的手陡然收了回去,摁住两侧太阳穴揉按许久,方有所缓解。
“起来吧,距离大婚尚有一个多月,其实各位不必着急。”
待她道出这句,女官们跪在地上半炷香有余。
她们并不清楚九昭的羸弱,只将此当做一场下马威。
性格火爆的琼星再抬起头,两眼几欲喷火:“以后要相处的日子还长,且后宫的事务一直都是臣等掌管,尊后有什么需要也得吩咐我们,所以还是早些见面得来,以免尊后娘娘认不清我们的名字。”
“噢。”
九昭轻描淡写点了点头,“原来兰祁已经打定主意,叫我做个名义上的尊后了,是吗?”
女官之中,无人回应。
兰祁当然不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但是通过书房议事,他已告知极力反对迎娶九昭的王公大臣们,婚事只为攫取她体内的真血之力。
说得更难听些,不过一工具而已。
难不成尊上还能将整个后宫交给她,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也与她共享?
为此,得到家族传来的消息,自诩揣摩透上意的女官,才会迫不及待来宣誓主权。
她们不答话,神容间透着遮都遮不住的看轻。
九昭也不着恼,反而抚掌笑起来:“甚好,只需躺着受人侍奉,不用劳神费心,觉得无趣了还能唤你们这些美人前来作伴——这神仙一般的日子,就是兰祁把业尊的位置让给我坐,我也不愿意同他交换!”
“你、你怎么直呼尊上的名讳!”
九昭的话被人理解为看不起自己。
后方的女官们开始窃窃私语,琼星更是跳将起来,指着她的名字怒道,“尊上早已同我们解释过了,同你成婚只是为了你体内的凤凰真血,等你失去利用价值,便是连我们也不如,你少得意!”
“琼星姐姐,你别说了……”
位于身后右侧的紫衣女官拉了拉她的衣袖,假惺惺道,“再怎么样,现在尊后的位置至少还是她坐——”
在场之人,除了九昭,谁都知道,当初琼星的家族三请四叩了无数次,就是想让女儿当上尊后。
她们的家世没法和琼星相比。
但尊后的名位确定,多少也能捞个高位嫔妃当当。
兰祁将她们充作女官,顶着个未来妃后的名义,一晾就是数千年,她们如何能不怨。
琼星这一通指摘,道出了她们的心声。
为了不得罪兰祁,索性用激将法,刺激她代替自己出气。
琼星越说越起劲,特别是从进来起,九昭就垂着头不与她们相视的模样——
益发使她认为九昭被自己戳中了痛处,心虚不敢回嘴。
她酣畅淋漓地宣泄完毕,还煞有其事拂了两下裙摆,好似将九昭看作裙摆上不存在的微小尘埃。
“说完了吗?”
为表尊重,九昭调整一番要睡不睡的姿态,朝她勾勾手指,“说完了你且过来。”
“?”
琼星面上立刻显出如临大敌的表情。
怎么?
说不过她,打算动手吗?
她可不是吃素的,必得反抗才行!
横竖尊上也不是真的倾心眼前这个女人,有她的家族在,料来不会受到重刑。
想清楚,有了底气。
琼心收起警惕,双手刻意交叠在小腹前,准备随时祭出武器。
谁承想,堪堪靠近九昭身侧,她垂在裙边的左手就陷入了一方软玉温香中。
“把不满都发泄出来,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兰祁也真是的,放着这么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在后宫,也不好好怜惜。
“你这手上的茧子,是每日当差太累了,磨出来的吧?
“真不忍心。
“我倒是懂得一张方子,等会儿写下来,你拿去炼成霜膏,敷在茧子处肌肤不出半月就能恢复细腻。”
……
“……?”
琼星额头缓缓浮现出透明的问号。
一切,似乎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不知是不是九昭的肌肤透着焚业海稀少的温暖,第一下竟没抽动。
九昭又冲她和煦一笑:“以后若还觉得压抑,来我这里便是。”
尽管琼星很明白,彼此之间互为情敌。
可对上九昭美到极点的容貌,听见她柔声细语的话音,鼻尖还萦绕着股浅淡好闻的玫瑰香气。
某些昔日兰祁面对她的示好,所摆出的冷脸和漠视无声浮现。
……
不知不觉中,她脸红了。
167| 第167章
◎“为夫君宽衣解带,不会吗?”◎
殿门处于敞开状态, 结界未曾启动。
九昭和几位女官的对话,便清晰地传出殿外。
檐廊投落的阴影深处,风轻轻拨动兰祁的冠服下摆。
他刻意收敛起魔息, 除却周遭战战兢兢俯首, 大气不敢出的宫侍们,谁都没有发现他的王驾到临。
兰祁清隽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喜怒。
但哪怕迟钝懵懂如三岁幼童者,也能感受到他此时此刻的真切心情——
“你倒是脾气好,性格逆来顺受的像个面团, 和外界的传闻一点儿都不像。
“我们焚业海的女子,就算再如何尊卑有序,心底总有份骄傲存在的。
“……莫非尊上看中你的便是这点?”
“尊上的心思, 从不说与我知,我也不清楚,但若我是男人,肯定喜欢琼星你这般明媚亮烈的个性。”
“你的嘴巴倒挺甜, 不过, 我奉劝你一句, 做工具就要有做工具的觉悟,别对尊上太用心——
“我听说你们曾经是青梅竹马对不对?
“可有过那方面的交流?”
“嗯?你说的是哪方面?”
“哎呀, 就是那方面——尊上做了焚业海之主几千年, 清心寡欲到寝殿连个母老鼠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说要迎娶你为尊后,我们还以为是什么年少情意, 念念不忘之类的缘由。
“结果他说是为了你体内的凤凰真血助他进阶!
“他的心肠就这么冷, 对男女之事就这般无动于衷么!
“如今很多人私下在揣测, 不喜女子, 难道尊上有什么龙阳之癖?”
“唔……”
“你支支吾吾什么, 快说呀!不会真的被我们猜对了吧?”
……
里头的确没打起来, 气氛也比兰祁想象中来得好。
只是再和睦融洽,他也不愿贡献出自己,做这些嚼舌女人背后的谈资!
琼星的问题越来越不堪入耳之时,兰祁肃着脸走了进去。
他一把扯住倚靠在琼星身边,没骨头似地听她讲故事的九昭,而后头也不转地命令道:“你们都退下。”
“尊上!”
视线撞进青年面容,琼星惊喜地睁大双眼。
仙魔两族你来我往,交战三千年,兰祁事必躬亲,回回冲在最前头,更把处理政务的地点搬到了前线的军帐中,天晓得她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她理了理裙摆站起身,行完礼后想去挽兰祁的手,却被他侧转的冰寒眼神吓得够呛。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孤的命令吗?”
“琼星姐姐……”
这回,拉扯琼星袖口的紫裙女官,语气中没了煽风点火的隐意。
兰祁倘若真的动怒,她们可吃罪不起。
琼星一人受罚也罢了,她不会看眼色,再梗着脖颈直愣愣地不肯走——
受牵连的可便是她们了!
“横竖尊上已经回了寂无宫,以后总有机会相见的,眼下我们快告退吧,别打扰尊上和尊后相处!”
紫裙女官的话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吐出,声量不大不小,借此向兰祁表明自己的识趣。
言罢,她不顾琼星挣扎着还有话要说,就和另一位绿裙女官一起,连拖带搂将琼星带了出去。
大门掩落,连理殿终于安静。
兰祁并不松开手,他攥着九昭的腕子,向右推开暗置的侧门,两人疾行在四壁无隙的廊道里。
他的力气很大,手掌又生得瘦削,皮肉很少,骨节分明。
九昭被抓得有些痛,落在他身后问道:“去干什么?”
兰祁冷言冷语:“你们的对话,孤都听到了,你不是认为做尊后只需躺着享福,什么都不用干吗?孤现在就告诉你,大错特错——孤打算沐浴,你便跟进来,贴身伺候,尽一尽为人妻的本分。”
说侍奉沐浴,并非真的有心如此。兰祁承认自己这几句话带有赌气的意味。他故意回头看向九昭,想从她的脸上瞧见堂堂神姬沦为侍候者的屈辱,好趁机除了自身方才被众女揶揄的屈辱。
他注视了几息,九昭却没有任何表情。
不仅如此,还加快了脚步,用行动证明内心的顺应。
“……”
一时之间,兰祁也有些沉默。
他是在女官出发前往连理殿的半路上得知消息的。
这五位家世背景大致相等,气性又高的女子,是他当初精心挑选出来的。她们都想坐上尊后的位置,谁也不服气谁,进入后宫便忙着明争暗斗,千百年下来,不仅没工夫来打扰他,倒替他省下了许多事。
可九昭的出现,就不一样了。
四处乱射的箭,一旦拥有共同面对的靶。
再不团结,也会团结起来,锋刃向外,一致迎敌。
不提被囚禁在无日渊的三千年,九昭基本没吃过什么苦。
她的性子强硬,不懂人心的筹谋算计。
在焚业海,力量不足以庇身,骨头还硬,吃的亏只会更多。
况且,兰祁也清楚知道,为了让那些城主放下顾虑,不再坚决反对,自己是如何解释成婚的理由的。
消息只要不流传到寂无宫外去,仅是说给在□□的女儿姊妹们知,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才会格外担心九昭有没有被欺负。
有这层忧虑存在,兰祁议事议了一半,彻底没了心思。
接下去的半场,他匆匆结束,连行路也顾不得,开启传送阵来到后宫。
结果却是这样。
没有被刁难,没有见证下马威。
连理殿内常常响起的欢声笑语,比那些女官面对他时展露的还要多。
他们两个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在三清天的时候。
九昭外有一众谄媚讨好,心怀鬼胎的跟班,内则有瀛罗潮华等借着性别相同,企图暗度陈仓的恶徒。
他疲于应对,防不胜防。
兰祁的念头在脑海千回百转。
脚步停在沐浴所用的清波殿前,他再度阴晴不定地侧首回望。
九昭不似兰祁腿长脚长,他走得飞快,她须得跟着小跑。
她单手撑着膝盖,正半弯着腰肢喘气,除此之外,依旧无任何诸如担忧、畏惧、隐忍的情绪。
在无日渊关了几千年,人便可以脱胎换骨,变成这样万事不着意的性子吗?
联想到那个九昭化身泼皮无赖的军营之夜,兰祁隐约体会到些许怪异。
他将九昭拉进清波殿,照旧命两侧宫人退下。
浴池的热水是现成的,引雪顶积年不冻的温泉淌落,纵使外界寒霜彻骨,此间仍然四季如春。
温泉的性质特殊,仅能供给一处。
爱洁厌寒的兰祁当初思虑再三,选择留给空置良久的连理殿。
砰!
他不曾对人说起过自己的隐晦心思,单从关得震天响的殿门,宫婢们只觉他对九昭的无情又多一分。
……
白烟袅袅中,他面朝九昭,缓缓张开双臂。
如山的颀长身量,将受磋磨长久,曲线纤细消瘦的九昭彻底笼罩:
“愣着干什么?
“为夫君宽衣解带,不会吗?”
168| 第168章
◎“你不恨我吗?”◎
兰祁的吩咐一出, 九昭却是站着没动。
她抱起双臂,站在与他相峙的对面,目光自下而上, 落在他的脸庞。
眼梢微微挑起, 并非俯视,仍有睥睨之感。
一瞬间,像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姬殿下又回来了。
君主下达的命令被无视,本该问责不敬之罪。
望着九昭与所有焚业海的臣民不同, 半分谄媚讨好都无的神情,兰祁却生不起来气。
他的心中甚至迅速闪过一缕,自己也说不清楚来源于何的怀念。
是啊。
她可是神姬。
被关在无日渊, 受罚三千年,她也是神姬。
怎么可能会纡尊降贵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用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兰祁轻易原谅了九昭的不顺。
他嘴唇抿了抿,正欲说些其他跳过话题——
那半仰着头, 定格许久的人影反而动了。
先是一阵馥郁玫瑰混合着清苦药草的气息传来, 紧接着, 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抚上腰间。
兰祁的眸光颤抖一瞬,带着丝不可置信望向身体被触碰的位置——见那双手时而出现, 时而隐没进衣衫, 慢悠悠地替他取下悬挂的玉佩、后腰处防身的短匕,以及修身束体的玉带。
所有的一切, 都好似只会在梦里出现。
成魔后, 兰祁最欢喜的, 便是拥有了肆无忌惮做梦的权力。
不必再担忧是未来的某种不祥征兆, 也无须再忧虑过深的执念会演变为惑乱的心魔。
他曾梦到过无数有关九昭的场景。
有时, 是他拔剑贯穿九昭胸口。
有时, 是九昭用打神鞭将他绞得人头落地。
但万中无一的时候,他也会如此刻这般,与九昭做对寻常夫妻,耳鬓厮磨,琴瑟和鸣。
……
不敢置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瞳孔边缘扩散开来的恍惚。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抬起,寻找着九昭指尖的位置,想通过肢体交握来抵消这种不真实感。
下一息,后腰传来的刺痛,令他如愿回归现实。
“抱歉,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看不到后面,只能凭感觉来做,所以才会不小心戳到。”
九昭指甲戳中的地方,正是兰祁在攻克南陵,对战南神王时留下的旧伤。
南神王会医术,用毒亦是个中好手。
兰祁受伤之处极难愈合,反反复复溃烂。
好容易拔除毒性,新生的皮肤却较其他来得怕疼敏感。
低低的嘶声过后,九昭耳畔传来青年意味不明的嘲讽:“笨手笨脚的,看来真真是个享福的命。先是扶胥,后是祝晏,满打满算,你在一起过的人也不少——怎么,你从来都没有为他们做过这些吗?”
“我为君,他们为臣,以君侍臣,自然是没做过的。”
九昭的回答公事公办,不具任何感情成分,未等兰祁做出反应,她再度补充道,“不过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和在三清天时不同,以后我会认真学习,学习如何去成为一位令夫君感到满意的妻子。”
清波殿内热意滚滚,水汽濡湿了两人的衣衫。
本该暧昧萦绕,撩动情丝的时刻,源于九昭身上的怪异,反而更浓重了。
走到今日,历经过无数阴谋算计,匍匐在兰祁心底的警惕之弦顿时绷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人是由无数段真实的遭遇构成的。
那些遭遇如同一个个烙印,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
纵使决定放下爱恨重新开始,能控制情绪对昔日仇敌露出微笑,但相触时身体本能的抗拒无法掩盖。
他抛弃过九昭一次。
利用了九昭两次。
更是欺骗过她无数次。
她如何得以做到如此坦然,竟至憧憬向往着即将与他共同度过的以后。
眼前的女子,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青梅竹马吗?
像是名为九昭的躯壳内填入了新的灵魂,像是所有与他相关的难堪记忆,从脑海中被尽数挖去。
真的全部看开了吗?
还是试图以“看开”为理由,隐藏自身目的,更借助表面的云淡风轻,来降低他的防备心?
九昭道完歉,又自然而然继续手头的工作。
她垂落脖颈,凑近兰祁肋骨的位置,与结口繁复的衣带较起劲。
她漆黑的发旋暴露在兰祁视野,顺着中央深入一寸,便是仙族的灵台。
核桃大小,内里却蕴含着无穷繁力量和奥秘。
想要清楚九昭的所思所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侵入灵台,查看她的记忆。
只不过照料九昭伤势的魔医说过,她如今的体质仙不成仙,魔不是魔。稍有不慎气血交逆,极有可能脉络崩溃,再也无法恢复过往实力,彻底变成废人。
可,变成废人又如何?
他已经否决了无咎干脆亲手杀死九昭,掠夺凤凰真血的提议。
他想留她在身边。
安稳、顺遂、平静地过下去。
就像人会为自己豢养的鸟儿剪去飞羽,好借此杜绝哪日牢笼未关,一去不回的风险。
九昭藏匿起来的目的,他朝重新流淌的仙力,皆会成为不安定的因素。
不如——
沉吟中,兰祁半曲的手指,却从准备施法的前兆,无声恢复原样。
或许是他们之间,已将近万年不曾有过如此和睦融洽的时候。
触碰过花朵柔软的蕊瓣,就不愿再见她亮起尖刺,以剧毒的荆棘相迎。
……
而半伏在兰祁胸前的九昭依旧无知无觉。
浑然不清楚方才他的脑内产生了何等晦暗的念头。
她终于结束了同衣带的纠缠,将宽大华丽的外袍自兰祁的肩膀脱下。
鹤羽织绣的纹路滑过指腹,带来厚实温暖的触感。
九昭又将手放在放在他的中衣前襟上,轻声说道:“天色尚早,应当不到驾幸后宫的时辰,尊上方才收敛气息躲在门外偷听,是担心我和那些女官起冲突不是?尊上放心,如今天地间已无九昭的容身之地,我也不会去肖想成为尊后与你同享至高权力,我什么都不奢求,只愿远离斗争,安定地生活下去。”
或者死了也可以。
最后几个字徘徊在齿关,没有被说出口。
九昭忽见一只大手盖住她的手背,而后收力抓紧。
“你不恨我吗?”
兰祁幽幽问道。
九昭无言良久。
在手背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重时,她犹豫着,说起被仙族定为弑父之罪的往事。
从杏杳作为内应被发现,到她遭受天谴反噬,临终前吐露一部分秘密。
从为解烛龙之毒决定以命替命,到意欲带着了然去死,不料在父神识海发现当年真相。
“我那时万念俱灰,因而将罪责全部揽在身上,只求速死。可仙魔战争危急,时时刻刻都有新的情况,引雷罚处死神仙,又需要金仙以上位阶到场观看,以起到遵守天令,不乱矩逾规的震慑作用。
“最终他们决定将我关入无日渊,等到战局平衡,再把我放出施刑。
“后续的情况,你也知晓了。
“仙族节节败退,以至于无暇管我,我浑浑噩噩度过三千年,直到你将我救出。”
杏杳死后,焚业海便失去了在三清天的耳目。
兰祁不曾想到,弑父罪名背后的事实竟是如此——纵使叙述的语气轻描淡写,但他十分明白,九昭于过程中受到的煎熬苦楚,并不逊色于他在巫劭帮助下,通过装睡得知养子真相的当年。
……不。
岂止是不逊色。
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大概会觉得,如今的我表现出来的态度很不可思议吧?
“被关在无日渊的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不在思考自己究竟应该去恨谁——结果我发现,莫说你们,就连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都在利用我,间接造就了我人生的悲剧。
“父神将你当成承载凤凰真血的容器,所以你选择倒戈魔族。
“仙魔大战中,他杀死了祝晏的母亲,崇黎的爱妻,所以九尾狐族再次背叛了他。
“这一切冤冤相报,循环无尽,只要心中有恨,就永远没有结束的那天。
“我已经累了,也倦了,只想赶紧死在雷罚下。
“快灰飞烟灭的时候,你又派无咎救了我。
“既然天不叫我死,我也不想再去担负所谓的道德责任。”
自打被解救出来,九昭鲜少有话多的时刻。
眼下,仿佛洪水寻到泄闸的出口,她说一句,稍歇几息,无需兰祁对话,竟自顾自说了许多。
兰祁的态度,在逐渐放松的掌心力道里可见一斑。
他始终沉默着。
覆在九昭手背上的手,却从铁锁一般的强硬,化作衾被似的安抚。
于是,九昭冲他笑了笑:“兰祁哥哥,还是挺多谢你的。
“成婚为了什么,一早便告诉我了,没叫我再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过去,我总说我最讨厌欺骗利用,现如今,倒觉得利用若能正大光明的提前告知,也算是还行。
“你看,我是不是没了曾经当神姬时的眼里揉不得沙和娇气?”
九昭还在笑着。
那些充斥着无数潦倒唏嘘的言语——
轻飘飘的,又好似有千钧之力。
重重压在兰祁心口,重到他呼吸发涩,喉头涌上酸楚。
他想捂住九昭的嘴,叫她不要再说了。
九昭却又扬起面孔,用很亮很透,一如他们初遇时分的眼神,冲他发出请求:“如若可以,待你能随意调用我体内的真血之力后,可否不将我拘在这后宫中,能让我自由地出去看看山川海崖、疆域领土。”
169| 第169章
◎“她是离开他就会活不下去的雀鸟。”◎
到最后, 兰祁都没说好或者不好。
他只叫九昭回去,结束了这场美其名曰“妻子侍奉夫君”的闹剧。
没得到理想的答案,九昭也不觉得失望。
纵使只要结契交//合, 完成肉/身与神魂的共融, 此后不管相隔多远,都能随意调动真血之力,但放她离开自身视线范围,游涉在外, 到底是个不安全的因素——万一她亡故,血脉就会随机在凤凰身上觉醒。
依照兰祁的个性,会无条件答应才显得奇怪。
九昭趿拉着脚步, 慢悠悠回到寝殿。
经历一番清波殿内的拉扯纠缠,焚业海已至夜晚。
魔族的地界没有太阳,向来白昼很短,夜晚很长。
此时堪堪申时中刻, 九昭用木架支起格窗, 一轮硕大的圆月高悬夜空。
它是祖神投射的幻象, 与真实存在于三清天的月亮有着明显差异。
边缘发毛,在层层暗云的簇拥下, 透着阴森冷意。
九昭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那种隐忍而凄凉的神色一点一点自眼角眉梢褪去, 唇瓣回归半抿着的平线。
她变得面无表情。
寒风在檐廊立柱间穿梭疾行,如趋食的雀鸟般一股脑涌进温暖殿宇。
九昭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一颗脖颈细长的脑袋自她身后蜿蜒向前, 徐声说道:“真可惜, 我不能拥抱着你, 为你取暖。”
话虽说得充满怜惜, 神情却并非如此。
余光跃进巫逐优哉游哉的面孔, 九昭不与他搭话, 坐下来替自己倒了杯在悬空魔火上烹着的清茶。
“幸亏兰祁读不出你的心声,否则他就会知道你刚才的戏演得有多好。”
龙躯逐渐凝实,化作人躯,巫逐欲替她阖上窗扉,奈何触碰不到外界事物,只得作罢。
他扮出坐落姿态,隔着长案与九昭面对面,淡色的唇瓣勾起一缕轻笑。
九昭对他的揶揄不为所动,动作优雅地啜饮热茶,在灵台内答道:“没有演戏,全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寄居在你的大脑,你的心脏,你的血液骨骼中,我就是你——
“你对兰祁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曾发生任何感情波动。”
“一定要有感情吗?”
九昭并不否认巫逐不留情面的揭露,她放下茶盏,用手撑住下巴左侧,闲谈似地继续说,“倘若有感情,我在同他和祝晏重逢的当场,就会克制不住,想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活在充满谎言的世界里。
唯独和巫逐,或者说自己对话时,她方能做到直白坦诚。
巫逐伸出手,探向她松松拢着茶盏的指尖。
他刻意把控角度和姿势,佯装出手搭在九昭手背上轻柔抚摸的假象:“现在呢,你就不想了吗?”
“不想。”
九昭干脆利索地阻断他的话,“这世间万千,与我何干?我只想什么都不用背负地活着——
“或者无牵无挂地死了也成。”
夜风仍在持续不断地钻进空旷殿宇,吹得魔火来回摇晃。
倒映在九昭的瞳孔深处,化作两簇兀自挣扎着,不肯就此熄灭的光亮。
巫逐不再言语。
忽而又发出一声,如月色般模糊不清的笑。
……
仙力受损后,九昭对于外界的感知反倒敏锐不少。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兰祁因为自己的那番话而有所动容。
这份动容具体表现在,她不再受到十分严格的限制,可以随意在寂无宫中游走闲逛。
九昭花费五日,把能去的地方都逛了逛。
除去泥胎木偶般岿然不动的守卫,大多数的殿宇通常无人。
走马观花地看完陈设和风景,她深觉无聊,又吩咐宫人带路,前去女官们居住的地方。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见到她仅仅规矩行礼,问一句答一句,不复初见时趾高气扬的旧样。
为首的琼星似乎仍有不服,九昭逗弄她两句,希冀在她脸上重新看到那种生动有趣的表情。
结果却是失望。
她们似乎得到了兰祁或是谁人的警告,要对九昭这位准尊后娘娘保持恭敬。
九昭后头又来了两回,琼星惹不起,索性避开她,以忙碌为由,不再与她相见。
……
当肃穆的寂无宫失去最后一抹亮色,九昭失望之余,便把主意打到了出宫上。
第八日,她寻去兰祁起居的寝殿。
反被青年果断拒绝。
“焚业海不似三清天,哪怕在王都也时有危机发生,你这副身子骨,出去能干什么?”
兰祁很忙。
和三清天的最终之战迫在眉睫,为此他才会撤军回焚业海,准备与九昭的大婚事宜。
久久不在王都坐镇,更是积压了不少没那么重要的政务需要处理。
这些日子,他睁开双眼,不是打算诏臣子入书房,就是在前往正殿上朝的路上。
他回绝完九昭,并不停留,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九昭却远远坠在后方,待浑厚的号角声起,眼见他进入大殿开始早朝,方悄声从门柱后方绕出来,挑挑拣拣,选了处看起来光可鉴人的台阶,抱起膝盖坐了下去。
两侧,戍守的近卫们,如有实质的视线纷纷聚焦在她的身上。
从前九昭最讨厌人群目光一起投来的时刻。
那意味着她肯定又犯下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丢人,会引发议论的错误。
如今,心境不同。
她哼着歌,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捻起块外表粉润的荷花酥放进口中。
顶着尊后娘娘的身份,无人敢架起九昭的胳膊将她丢出去。
就这样坐了两个时辰,号角声再度响起。
朝臣们鱼跃而出,他们面对九昭的眼神则带有更多的恶意和异样。
能够清晰传出九昭耳朵的“窃窃私语”时不时响起: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在等尊上吗?”
“居然就这般毫无顾忌地坐在墨玉阶上,像什么样子……”
“听说,她还是仙族神姬的时候,就骄奢淫逸,多有恶名。”
“难怪会做出弑父之举……”
“咳咳!”
晚出来的祝晏,用咳嗽声打断众臣的恶议。
他来到九昭面前,行的是与面对兰祁等同的魔族大礼:“微臣,见过尊后娘娘。”
法不责众。
凭借九昭的尴尬身份,她听见了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总不能人还没当上尊后,就与焚业海大半有权有势的重臣结仇。
那些发出议论的魔族,依仗的正式此等有所顾忌的心理。
可有祝晏作为出头鸟就不同了。
他屈身守分的问候,反衬出其他人的犯上不敬。
见状,他们只好停止交头接耳,依次上前来与九昭见礼。
……
将魔族的大臣们轮流认了一遭,布包里的荷花酥见底。
她打了个小嗝,估摸时间兰祁也该来叫自己进殿,于是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睛擦嘴。
片刻过去,未等来使臣的宣召,侧畔反倒坐落一个身影。
“尊后娘娘。
“都沦落到焚业海了,还有人不忘为你出头。”
殿门未关,显然坐在最高处的兰祁目睹了整个过程。
他仿佛在挖苦祝晏的“英雄救美”,语调却没什么情绪起伏。
“不是出头,是合该如此。”
九昭抖了抖布包,重新放回前襟,面朝他道,“我是你亲自选定的尊后,无论背后的原因是何,面上他们本该对我做出恭敬的样子,他们如此作为,不仅为了侮辱我,也是在试探你的态度。”
兰祁避而不答,只是反问:“你在为祝晏说话吗?”
没有话音传来,九昭清可见底的瞳孔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也对。
他为何要如此询问。
倒显得如同醋妒丈夫一般。
兰祁心底掠过罕见的窘迫,突兀沉默几息,复问:“你真的那么想出去?”
九昭郑重其事颔首:“你又不是不清楚你的后宫,大多是寡言少语闷头做事的人,上回那些来拜见我的女官倒有些意思,只是近来我去找了她们两回,她们总说要准备婚礼事宜抽不出空——
“总是困在屋子里,我都要闷坏了。
“焚业海毕竟是我此后要长久居住下去的地方,出去转转,熟悉下环境,总没问题吧?”
这一番言论,听起来合情合理。
兰祁回望着她,语带三分试探:“那你是想自己出去,还是和什么人一起?”
“自然最好和你。”
九昭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而迎接她的,又是一阵唯余风声的安静。
风声里,两人的目光对视着。
半晌,兰祁的嗓音低了下来。
他彻底偏转面孔,问道:“为何?”
“若不跟在我身边,你也难以放心,不是吗?”
九昭就着他居高临下的打量,眨了眨眼睛,“更何况与我而言,前几日的对话已算是一场毫无保留的倾诉。我是仙族废弃的储君,又身处异族他乡,周围俱是恶意——成婚后无论你是否会宣告我‘病逝’,我想要好好活下去,所能做的,也唯有抓紧你、依靠你。”
唯有依靠他。
抓紧他。
那点似是而非的暧昧过后,九昭不掺杂情意的、对于局势极为清醒的回答,再度化为一只无形的手,徐徐拨动起兰祁的心弦。
他不相信承诺、誓言和短暂沉溺的爱语。
能牢牢抓在掌心的东西,方能令人绝对安心。
而今时今日,九昭失去了一切。
高贵的身份、天仙的尊荣、一声令下无数人为其前赴后继去死的权力。
她是,也仅是只被他锁在黄金笼中,婉转歌唱的雀鸟,离开他就会活不下去。
所以,她需要他,渴望他,又有什么问题?
远比身体//交//欢更为剧烈的快意蔓延开来,融入骨血,震颤着四肢。
兰祁及时移开视线,以免被九昭发现眼底病态的愉悦。
他解下御风的华丽玄衣,披在九昭的肩头。
再度侧首,仍是端方温文的君子模样:“好,等我两日,处理完政事,我自会陪你出宫。”
170| 第170章
◎“变得很软、很软。”◎
“仙子醒醒。”
躺椅上的浅憩被人打断, 九昭惺忪着睁开眼睛。
缓了片刻,消解睡意,两位女婢扶起她来到梳妆台前。
身上与寂无宫相关的衣饰皆被除下, 女婢将九昭的长发散开, 掺入彩色丝带,编成一绺一绺的细辫。
似是提前得了吩咐,整个过程,两方无话。
对于女婢卖关子的行为, 九昭看破不说破,乖乖地靠坐在椅子上,任由她们更衣描妆。
暮色四合时, 殿内亮起通明烛火。
九昭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衣彩辫,白肤红瞳,再不复半点仙族痕迹。
一切收拾妥当, 她被领着, 带到兰祁面前。
兰祁亦不饰冠冕, 通身常服。
见着她,粗略打量一番, 夸奖道:“这是时下最风行的业族女子装扮, 你扮起来比她们更好看。”
焚业海不许提及“魔”字。
魔,是曾经仙族口口相传的蔑称, 与之相关的所有称呼, 均用“业”来代替。
九昭警醒着自己出门在外, 不可说错。
又听见兰祁说道:“趁着今日琐事不多, 你既然那么想出去, 孤便带你到处走走。”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交代了彼此穿成这样的原因,九昭定了定发散的思绪,出声打趣:“我还以为,业尊出游,怎么也该屏退民众,专程清理出一条街来,供您尽心赏乐。”
兰祁瞥她一眼:“三清天无论位阶高低,皆可前往神署局认领差事,焚业海不同,每日都要为了生存下去想方设法,专程清理出条街,便是断了那处商贩们的一日生计,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九昭如今虽不歧视魔族。
但这个对立种族嗜杀、贪婪、彼此侵略争夺的印象到底在脑海根深蒂固。
骤闻兰祁体谅惠下的想法,她闭口不语,瞳孔闪烁起若有所思的光亮。
说教点到为止,兰祁谨记她过去最不耐烦听这些大道理,抿唇微顿之后,他缓和语调:“业族子民对仙力极为敏感,若被他们察觉,也是一重危险,你过来我身边,我施法帮你掩盖气息。”
“记得少时一起去灵兽森林玩耍,你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我的仙力不足,气息流露在外会引起那些高阶灵兽的注意。
“那时候你将自身的力量凝练在掌心,拉着我的手,还告诉我,如此我的身上也会沾染你的仙力。”
九昭举起左手,十指纤纤的指尖在烛火映照下,泛出羊脂玉般的半透明。
兰祁的目光不自觉被那点莹润吸引,尚未开口,宽大袍袖下的右手倏忽陷入一片温热。
视线近处,九昭冲他璀然一笑:“你总不放心我在焚业海的安危,倒不如像这样牵着手——既可以掩盖掉我身上的异族气息,你也能够时刻感觉到我的存在。”
九昭的身量放在仙族女子中算得上高挑,手却生得很小。
皮肉柔软,骨骼坚硬,奇异的差异,彰显其主惑人皮囊下的峭立性格。
兰祁无言感受着九昭的亲近。
指缝变本加厉被揉弄开来,紧接着,她的五指插入内里,与他紧紧相扣。
“你——”
兰祁眉心一跳,正要说话,两人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足音。
九昭先于他向后瞧去,见身着丁香色锦袍的祝晏负手颀立。
嵌在秀面上的狭长双目,正不错眼地望着自己。
九昭有些奇怪他怎么会来。
兰祁心有灵犀冲她解释:“出门在外,随行过多难免引人侧目,近卫在暗,祝晏在明,如此最为妥当。”
他的考量的确稠密而周全。
但重臣之中,实力与祝晏相当者数量不少。
如此安排,仅是为了妥当吗?
九昭心中悄然冒出疑惑。
青年话音落下不多时,她那主动牵着兰祁的手,反被一股力道加重牢牢禁锢。
“走吧。”
兰祁使了个眼色,周围的近卫们纷纷隐去身形。
衣袖之下,他们十指交扣的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也暴露在祝晏明灭不定的眼里。
……
兰祁将出行的地点,定在王都西面的酒阑夜市。
之所以选择这里,同样经过他一番深思熟虑。
论琳琅繁华,焚业海绝没有一处比得上九昭昔日住惯了的天上宫阙。
倒不如另辟蹊径,叫她体验体验普通业族子民的生活。
与寻常开店做买卖的商铺不同,酒阑夜市之中并无成排的房屋。
高悬半空,做成星子大小的横纵荧烛下,是支着车摊卖货的小贩,和穿梭如织的游人。
这里没有固定的货位,每日来往做买卖的人也各异。
看准了不下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兰祁走在前头,落后一步是同他牵着手,好奇左右张望的九昭。
祝晏走在末尾的位置。
三人利用法术稍稍调整了相貌,但相较四周的买卖者依然出众不少。
两男一女的微妙组合,时不时会惹来打量的目光。
在外不方便直唤大名,他们只以“阿昭”、“阿祁”、“阿晏”彼此称呼。
不过说是这么说,兰祁和祝晏之间几乎不做交流。
唯有九昭偶尔指着远处式样新奇的货物,询问是什么,引起两方同时的回应。
没玩过的东西想玩。
没用过的东西想用。
抱着这个心思,作为随从的祝晏手上很快累积起大包小包。
九昭偏又不让放入储物戒,免得想起来的时候不能立刻找到。
起先,兰祁还会提醒几句,哪怕打算买下,面上也不要露出很喜欢的表情——
夜市的商贩不固定,能骗个冤大头出高价,接下来几天都不用再辛苦奔波,若被他们发现她并非王都人,没什么见识,弹指间就会开始满嘴胡扯,漫天要价。
嗯嗯知道啦。
九昭这壁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又忘个一干二净,献宝似地向他捧上衰草做的黄绿蚂蚱。
还笑着说:“你看,不用法术,按一下它就会蹦蹦跳跳诶!”
兰祁:“……”
他选择闭嘴。
半个时辰后,祝晏再也拎不过来,兰祁只能跟着默默承载起陪大小姐游街的义务。
他苦中作乐地思考着,若是实在拿不下,就唤两个近卫出来。
又逛了少顷,九昭摸了摸空空的肚子。
自从仙力受损,她无法保持辟谷状态,饿了要吃,困了便要睡。
从来不委屈自己的她,找到生意最火爆的一处摊位坐下来,支使祝晏去看看卖得什么吃的。
兰祁下巴一侧,点着蒙在摊车上的白布:“煮蚂蚱、炸蚕蛹、红烧盲鼠、蛇肉馄饨,你要吃什么?”
“……”
九昭咋舌,“这是人能吃的东西吗?”
兰祁信手在三人身边下了个结界,确保外人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才道:“焚业海不比三清天,土地贫瘠荒芜,又无日光照射,你喜好的蔬菜果子极难存活,就算最终顺利破土而出,也很容易受到怨气侵染。”
言语未尽,他招来穿行送菜的小厮,点了炸蚕蛹、红烧鼠肉和蛇肉馄饨。
接着略带嘲讽地微笑,“仙族占据着最美好的风光,最充沛的灵气,最丰沃的土壤,还将我业族比作阴沟里的老鼠,殊不知,正是这些见不得的玩意儿,保证了多数无法辟谷的人能避免饿死,好好活下去。”
九昭无言。
人总是对于未曾有过的体验持有怀疑的态度。
她下意识转过去,想从祝晏的神容间探得一丝兰祁夸大其词的证明。
却见他垂落眼帘,半张面孔陷入烛光不及的阴霾里。
待到饭菜送上,那纤毫俱存的虫子模样,以及黑红酱汁里包裹的狰狞,又使得她一阵作呕。
雷罚带给她的,仅是肉/体的煎熬。
而如今这个,却是精神上的无限折磨。
兰祁拾起筷箸,半张薄唇,将蚕蛹送进口中,他正对面的祝晏也缓缓夹了块鼠肉。
“尝尝吧,你不是说,对将要来长久生活的土地,很有了解的必要吗?”
他甚至带着笑。
齿关闭合,酥脆的外壳应声而裂,不好形容的肉质香气四散而出。
九昭忍着生理不适,看得目不转睛。
一瞬间,她认为兰祁嚼得不是蚕蛹,而是在将她生吞活剥。
自己放出去的话,若是反悔,显得太没气度。
再加上那闻得业族平民生活,遽然而生的难以言喻心情。
良久,她端起那碗看起来冲击力没那么强的蛇肉馄饨。
一口。
两口。
三口。
机械性的咀嚼,喉咙滚动,将其吞咽下肚。九昭擦了擦嘴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倒是……并不难吃,就是略微有点咸——能将这些不算食物的事物烹饪成这样,业族还挺有本事。”
已知晓这片土地供给的每一颗粮食都十分珍贵,她没再发出任何带有挑剔之感的声音。
她单手握勺,将碗里连馄饨带汤都吃了个干净。
嘴巴一鼓一鼓的,活像只藏食的小仓鼠。
兰祁仍在不紧不慢地享用着盘中餐。
每吃完一颗蚕蛹,他的余光就会状似不经意地投在那处。
火树银花之下,九昭眉眼间对于食物的珍视郑重一览无余。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酸胀起来,紧接着,仿佛被某种液体腐蚀,缓慢地塌陷下去。
变得很软、很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