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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51| 第151章
◎“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牢房内唯余彼此, 在九昭不懈的羞辱之下,孟楚终于有了点反应。
嘶哑如同砂砾相互摩擦的声音,从他被黑发遮面的口中发出, 沉闷不见活人气:“殿下如今大权在握, 春风得意,怎么还有兴致贵步临贱地,再来痛打一次我这条落水狗?”
“你没听见本殿刚才的话吗?”
九昭反问。
意识到对方无论如何都要戳自己的痛处,孟楚扯了扯唇角, 似笑似嘲:“打从被抛弃的那日起,我便已经没有父亲了——一个陌生人的看法,与我和我的母亲何干?殿下不必白费口舌, 要杀要剐请便。”
九昭懒得跟他废话,随手一抹。
仙光闪过,储物戒顿时吐出十来封书信。
她将这些书信一股脑砸到孟楚身上,冷笑道:“除了强撑面子告诉自己, 不是崇黎不要你们母子, 而是你们率先舍弃了他以外, 你还能做成什么事呢?你不过一双手臂废了,就要死要活, 从前祝晏随时可能会死都没有自暴自弃, 他的坚定心智,再对比你的这副废物样子, 也难怪崇黎会选择他不要你!”
随着九昭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孟楚额头颈项迸起的青筋也越来越分明。
愤怒和悲痛压倒理智, 冲昏头脑的刹那, 心里某道声音在大吼着:反正已经没有了北境, 没有了北神王, 他再没有可能站到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去,与其伺候都是阶下囚,不如豁出去死了干净!
放弃思考,放任灵魂沉沦在绝望中,他不管不顾叫骂起来:“九昭,你这个贱人!!”
孩童手腕粗细的铁链自地板长出,将他的双手双脚通通锁住。
孟楚却凭借一股不知哪来的力气翻坐起来,想要扑过去和九昭同归于尽。
“贱人、贱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你若不杀了我,我就杀了你!!”
可笑。
多日不见,还是这副不敢责怪始作俑者,只好迁怒旁人的德性。
她不介意来帮他醒醒深知。
九昭退后一步,掌心凝结出打神鞭淬着火焰的鞭柄。
啪!
凌厉的破风声骤响,孟楚骂道半截,胸膛生生受了一鞭,本就脏污的外衫登时四分五裂。
痛楚,在多数情况下,会叫人胆怯求饶。
可在某种境地里,却会激发落败者的凶性。
孟楚红了眼,直视储君面孔的眼神向上抬起,恶狠狠的,不肯退缩:
“我骂错了吗?贱人、贱人,我早就想这么骂你了!你不也只有这点本事,来到牢狱里讽刺讽刺我个残废吗!祝晏利用了你,兰祁伙同巫劭要杀了你,你有本事,有本事就去报复他们啊!贱人!”
啪!
又是一鞭毫不留情地落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鞭子打得更重了,疼死小爷了,可越疼就越说明你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啪!
啪!
啪!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我被父亲抛弃,你被男人抛弃,你以为你就比我高贵吗!!
“九昭神姬,可怜虫!!!”
孟楚骂一句,九昭就落下一鞭。
到后来,他被抽得满地乱爬,嘴里渐渐顾不得说了。
他尖刻的话音亦如另一道无形的鞭子,落在九昭身上。
只是顶着如山压力,罅隙独行这段时日,她开始学会如何克制愤怒,不让心魔进一步侵占自我。
面无表情到近乎漠然,在孟楚软瘫于地,四肢抽搐,奄奄一息之际,九昭才停止手上的刑罚。
半蹲身体,将脚边信件准确无误砸上青年脸庞,她轻声问道:“现在有空看信了吗?”
……
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
孟楚像是被驯服了的野狗,老老实实集齐地面的书信。
信件的外皮上,九昭给他依次标注了数字。
他的识相无中生有地冒了出来,没等九昭命令,就迅速排布好前后顺序,一封一封阅读起来。
数字慢慢变大,他布满鞭痕的身体,颤抖的幅度也跟着加大。
看到亲生父亲评价自己为“棋子而已”时,九昭耳边涌入一道极其压抑的怪声。
她起初以为是面子比天高的孟楚,被气得牙关打颤发出的声音。
可仔细听下去,齿关上下不断磕碰的动静以外,还有阵阵努力克制的哽咽。
孟楚竟然落泪了。
就算往昔他用神后的死因编排九昭,被崇黎当众狠扇耳光,差点去了半条命,他也没有流过眼泪。
但这次,他再也忍耐不住。
当着九昭的面孔,嚎啕大哭,彻底崩溃。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来,我究竟、究竟算什么?
“难道对我的好,说我是他最骄傲的儿子,全都是假的吗?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母亲啊,父亲——”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滚落下来,濡湿了孟楚的黑发,也濡湿了他和祝晏一脉相承的碧绿眼睛。
他哭得弯曲跪倒,整具身体蜷紧。
九昭没再口出嘲语,伴着孟楚绝望的泪声,她又一次出现感同身受的情绪。
从痛哭流涕,到对着空气质问诅咒,再到彻底认命,真正心如死灰地安静下来。
见气氛差不多了,九昭正想将此行的目的继续进行。
却见他佝偻的身躯倏忽挺起,膝行到她的鞋前,重重磕落三个响头。
砰砰砰!
额头大力撞地的闷顿声响惹人心惊。
不等九昭开口,他用仿佛死过一回的语调,缓慢而执拗地说着:“大梦经年,也该醒了。殿下既然不计前嫌,叫罪臣做一回明白人,必定对罪臣心存指望。罪臣甘愿从此以后受殿下驱使,只求殿下保全家人。”
九昭没有因为他看似大彻大悟的言辞,便立刻缓和颜色。
她提醒着他:“你现在不过一个残废,本殿能指望你什么?”
闻言,孟楚的头颅俯得更低了些,恨不得钻进地缝以示臣服与卑微。
见他终于认清楚自己的现状,九昭方话锋一转:“本殿只问你一句,若本殿有把握为你治好双臂,你是否敢拼上性命,去迎战你倒戈的父亲兄弟和焚业海的魔族,去夺回北境,夺回本属于你的神王之位?
“你不用很快回答本殿的问题,毕竟大义灭亲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开了个好头,九昭没有逼得很紧。
她相信循序渐进,天长日久下去,二清天还囚禁着他的母亲和亲族,孟楚总会想明白选择哪头。
撂下话,她抱起手臂,转身离去。
抬步迈过牢狱的门槛时,身后丈外又是沉重的磕头声。
“罪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
“嶷山,把孟楚和北神王妃一族都放了吧,待孟楚的双臂治好后,本殿会将他派往边境战场。”
离开不见天内狱,迎着三清天明净负暄的日光,九昭对身后随臣下达旨意。
嶷山颇为不解:“殿下,他们是崇黎和妻室和儿女,他朝战场相见,万一倒戈怎——”
话未说完,九昭抻了抻手臂:“你的顾虑,本殿当然明白。只是上神你独身修行万年,无牵无挂,也就不会明白越是看似割舍不断的关系,到了真正需要割舍断绝的地步,随之涌现的恨意也会越发强烈。
“本殿有预感,这些被崇黎抛弃的人若用得好,会成为我军在战场上的一大助力。”
关于这点,九昭说得没错。
北神王妃与崇黎夫妻多年,跟随他出生入死。
不管倒戈还是归顺,她都一如既往陪伴在他身边。
她不仅十分了解崇黎个性,自身实力在北境也算数一数二。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支连同孟楚和北神王妃在内的数百人遗留部族,要是能够用上,便为收复北境增添了不少胜算。
把事情利害分析清楚,嶷山已自发站在九昭一边。
他最后为九昭着想道:“殿下,此等利大于害的决策,若与群臣商议,料想也不会有人反对。”
九昭却摇头道:“不必。”
152| 第152章
◎“过往的秘密。”◎
介于揪出内鬼的事情, 九昭处理得准确且雷厉风行。
这一回释放孟楚和北神王妃,虽有臣子提出异议,很快也顺从于九昭的决定。
北境沦陷, 神王叛逃。
孟楚母亲烈晴的神王妃身份名存实亡。
九昭下旨, 黜烈晴神王妃尊号,以部族首领之名,统管被遗留下来的黑狐一族——软禁北境遗民于二清天神王邸的禁令被撤销,从不见天内狱归来的孟楚, 也得以回去和自己的母亲族人共同生活。
另一边,在杏杳自刎的当夜,扶胥便秘密回归北境。
为了不使后续万一出现纰漏引人联想, 他对外只道自己需要闭关疗伤几日。
各自忙碌一段辰光,九昭终于收到他传来的仙讯。
里面写到上次提过的,能够暂时遮掩魔化特征的东西,自己已有眉目。只是炼制出炉需要耗费七日时间, 料想七日之后, 殿下的眸色便能变回漆黑, 如此也可放心撤去白绸。
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九昭心安不少。
有过替祝晏治好弱症的经验, 她特地挑选了个休沐不议事的日子, 施展涅槃凤火为孟楚治疗。
不知是孟楚于她而言没那么重要,还是双臂残废相较先天弱症程度尚浅。
这回的治疗过程, 九昭感觉到轻省了许多, 不再有过去那种身体被掏空的吃力体验。
赤色的炽热火光笼罩在青年打坐的双臂之间。
空气亦开始不断升温。
寻常医仙治疗伤患病人, 所施展的仙力, 往往清凉润泽, 令人倍感舒适。
而九昭不同, 她的力量霸道而灼烈。
孟楚只觉自己仿佛化作了一块没有知觉的铁疙瘩,被高温烧软,被九昭的仙力搓扁揉圆——她不明白温柔为何物,粗暴地冲击着他因断裂而枯萎的手臂脉络,将它们用力拓开,再像楔木头般连接在一起。
“痛、真的很痛,殿下……求求您轻点。”
发誓为父亲的抛弃痛哭过一回,往后余生再不落泪的青年,一壁讨饶,一壁没出息地眼角湿润起来。
这种痛跟心情无关。
是硬生生腾出来的。
而九昭冷漠的回应,让他的身心痛上加痛:“忍着,这才是个开头。”
……
整整三个时辰。
孟楚被折磨得涕泗横流。
待九昭收回仙力,轻描淡写告诉他成功了以后。
他整个向后仰倒,软瘫在蒲团上,像一坨被雨水冲开的烂泥。
“试试吧,召唤你的本命仙器。”
对待本质上还是看不顺眼的人,九昭没那么多耐心。
她站起身,又踢了闭目近乎昏迷的孟楚一脚,和往昔唯一的区别是稍稍收了力道。
缓了几息,未排空的高热仍在体内横冲直撞。
孟楚哼哼两声,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睁开眼睛,而后双手结印,默默召唤起武器。
先前他手臂被废,烈晴用尽方法,托了许多关系,也仅仅叫他恢复到可以勉强使用末流仙术的地步。
譬如清洁术、移物术、飞空术等等。
想要唤出本命武器,再上战场和敌人斗争却是根本不可能。
与浑身充满力量的状态暌违已久,能够再度凝结武器,孟楚手抖个不停,仿佛初次学习走路的稚童。
长剑生光,金芒烁烁。
四散流淌的仙灵照亮了以供两人独处的静室。
孟楚一骨碌翻身坐起,倒提着剑柄,兴奋地当场耍了一套剑法。
九昭退后几步,留给他发泄心绪和精力的场地。
通过剑术的施展,她发觉孟楚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资质平庸。
起码基础打得不错,从稳定不晃的下盘和灵活多变的身法里,就能看出来着实下过一番功夫。
她对孟楚的印象稍稍改观了点。
消化完失而复得的喜悦,孟楚收剑再度跪倒在九昭鞋前。
若说不见天内狱里的一番对话,下跪宣誓效忠只是无可奈何之举。
那么在九昭信守承诺,替自己治好手臂过后,青年的面上才真正有了臣服的意味。
他肃穆叩首,拜谢道:“殿下大恩,臣孟楚无以为报,愿意立下血誓,终生跟随殿下。”
用嘴宣告忠诚,总显得没那么真心。
更何况,九昭曾与他有天大的过节,还是未来神帝。
孟楚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能够叫她不计前嫌,重用自己和母族的方式,唯有以生命起誓。
绝对忠诚的血誓生效之后,也为他接下来要说的秘密增加几分可信度。
孟楚是如此思忖并付诸行动的。
谁料九昭不安常理出牌。
她想也不想摆手,说了句:“不必。”
治疗既已结束,孤男寡女便没有独处一室的必要。九昭转身朝着大门欲走,嘴上继续道:“神王邸还有你的几百族人,想要彻底放心,难道叫他们挨个过来与本殿立誓吗?那未免也太过兴师动众了。”
有过杏杳拼着放弃生命,也要说出真相内容的前车之鉴。
象征绝对可靠的血誓,于她看来,不足以全然信赖。
不欲孟楚今后再在自己的耳边饶舌,九昭顿了顿,索性把话一次性说明:“另外,本殿只是在父神昏迷期间代掌三清天事务而已,等到他醒来,一切都要交付回去。你们立誓追随我,落到旁人眼里成什么了?
“他们定会认为我有不愿父神醒来,取而代之的不臣心思。
“本殿虽是储君,但‘储’字在前,也仅是臣子而已。”
生性骄纵散漫的神姬,却说出这样一番“恪守本分”的言语。
两厢落差之大,直叫孟楚陷入沉默。
可神帝是神帝,九昭是九昭。
孟楚从母亲那里得知了神帝杀伐无情的生性——倘若他醒过来,那么黑狐一族的命运难以估计。
唯有牢牢抱紧九昭这棵大树,他们才有重新崛起壮大、扶摇直上的机会。
摇摆几息,孟楚咬牙坚定自己的心思。
他眼见九昭双手放在门上,即将推开离去,立即用踌躇的语气说道:“这几日臣与家母商议,本想绘制一份详尽的北境兵力分布图献给殿下,却意外从母亲口中听到了一些她生活在焚业海时期的往事——
“殿下如此看待自身的位置,倒叫臣疑虑该不该提起。”
生活在焚业海时期的往事?
什么往事烈晴会隐瞒了几万年不提,如今又迫不及待提起。
九昭似有所感地挑了挑眉:“是有关父神?”
孟楚又是一番沉默。
他用犹犹豫豫的态度,来婉转向九昭表明事情的严重性。
也罢。
站在门口回头倾听,的确不是什么认真谈话的模样。
九昭抬手,仙术屏障朝四面八方蔓延。
她走了回去,双手交叠予腹,缓缓坐落在静室石台横凸的边沿。
孟楚维持着下跪的姿势,转身挪到她跟前:“殿下,臣接下去要说的话,您可能一时半刻无法接受,但请您一定要相信臣没有说谎,也并非挑拨您与帝座之间的父女感情。”
他说完这话,悄然抬眼去观察九昭的神情。
可惜,白绸挡住了最直观展现情绪的双眼,他只看到九昭从始至终便绷紧的下颌轮廓。
没有勃然大怒。
没有施术惩罚。
九昭淡声道:“不用预设这么多逃避罪责的说辞。
“你既然敢告诉本殿,就应该做好我会做出任何反应的心理准备。”
孟楚苦笑一声。
他总以为九昭是骄傲的、感情的、经不起半点浪打风吹的。
而此刻在他面前,却呈现出绝对的理智。
理智到——
他恍惚瞧见了另一个性别的神帝。
“……只是臣堪堪从被欺骗万年的亲情美梦中苏醒,将心比心,不愿您他朝再承受和臣一般的痛苦。”
他静静俯首下去,似乎不对视就不用承受山岳一般的压力。
“过去,臣的母亲,并不拘泥在后院争斗中。
“她跟随父、重黎南征北战,特别是在对抗三清天期间,还做过九尾狐军的副帅。
“得益于朝夕相伴,那时候崇黎同她,还不似现在这般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们会讨论作战的计划,会商量军队的排布,崇黎还会说起,和巫劭喝酒夜谈间听到的秘密。
“是关于帝座、神后殿下和巫劭三人之间的。
“殿下不让臣立血誓,母亲猜到这点,也交代过,她在二清天等您,您可以直接进入她的灵台翻阅过去的记忆——记忆藏在识海深处,从来做不得假,这是另一种不那么‘兴师动众’的办法。”
孟楚由头至尾说完。
没听到九昭的回答,并不敢抬头去看她。
他驯顺等待着九昭说出“去”与“不去”,九昭却又一次近乎未卜先知般,垂眸问道:“你的母亲,想告诉本殿什么?是不是想说,打从一开始,本殿的父神母神相爱,就出于人为算计,而非命中注定?”
事涉敏感,在未亲眼见证事实前,作出任何主观的评价都存在触怒对方的可能。
他想了很久,才用极慢极低的语气回应道:“其实帝座对待殿下,总归是真心实意的,若选择把父辈们的往事遗忘在风中,便不会影响到您和帝座的关系——这所有的一切,全凭殿下认为哪一方更重要。”
153| 第153章
◎“不过如是。”◎
哪一方更重要。
孟楚的话, 给九昭出了个实打实的难题。
不必去找烈晴确定,从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态度,九昭便知等待着自己到来的秘密背后, 隐藏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如果真相注定是不堪的, 那么,她还会愿意开启吗?
九昭扪心自问。
却无法给出明确答案。
她告别孟楚,若无其事度过三日,只是夜夜独自待在寝殿, 翻看杏杳交给她的《岐黄禁术志》。
有关迭命术的内容描述不多,杏杳提到了大部分。
而剩下的小部分,九昭则通过文字记载得到。
不管人、仙还是魔, 都有各自的命途轨迹。
逆天而行,或是损人性命运数来利己的法术,便被称为禁术。
迭命术涉及第二类,为了防止位高权重者为自身利益戕害他人, 早在万年前, 就被上任神帝明令禁止。且不管是是施术者还是受用者, 迭命术都只能使用一次,倘若出现第二次, 天道会立刻降下天谴。
虽然换命的人选有三, 但思来想去,九昭还是决定自己上。
神帝中的是巫逐之毒, 而巫逐在死之前, 就已经爱上了她。魔族伤害性质的法术, 对于爱侣无效, 她是亲眼见证过的——基于这层保护, 说不定她也可以悉数化解自父神体内吸收过来的剧毒。
不过计划一旦开始实行, 谁都没有完全的把握。
要是毒性依然生效,她会如同父神那般昏迷不行下去——
起码在这之前,应当把应该了解的事情都了解清楚。
不要给本就已是诸多遗憾的人生,再留下更多的遗憾。
三日后午间,九昭结束集议,前往二清天神王邸,寻找黑狐族长烈晴。
这位上得战场,下得厅堂,以悍妒出名的前神王妃。
在经历过儿子残疾,夫君背叛后,心性远远不复从前。
九昭被侍奉在前庭的女婢指引,通往后院花园时,她正弯着腰,手拿一把银剪,侍弄花草。
耳闻由远至近的足音,她下跪朝九昭行叩拜大礼:“臣黑狐族长烈晴,拜见神姬殿下。”
九昭弯腰去扶:“族长不必如此。”
烈晴却坚持叩首三次:“若非殿下不计前嫌,出手治好楚儿,只怕他余生都会一蹶不振,颓废下去。”
她抬起头,眸光闪烁着属于一位母亲的真切感激。
似乎再如何骄矜自傲的人,在面临儿女问题时,都愿意放下身段,将自己低到尘埃里。
九昭心中不免动容。
可转瞬忆及自己到来的目的,又情不自禁有些黯然。
见对方温和的面孔于无声中变得紧绷,烈晴识趣保持沉默。
她将九昭引到一处偏僻的茶室,接着开口屏退侍奉之人。
将大门牢牢闭紧,再开启仙术结界,她方与九昭面对面坐下:“殿下,楚儿已和臣提前说明您今日到来的目的,事关帝座神后,臣恐言辞有误,不能清晰转达,恳请殿下直接探出仙识,进入臣的记忆。”
神仙一身仙肌玉骨,无需使用法术,自有一层基础防御。
除非简单粗暴的实力碾压,否则外人想要读取记忆,在意识侵入体内的须臾便会受到激烈的抵抗。
且意识只要成功进入,接下去如何行事,就不受被入侵者控制了。
或许隐藏起来,不愿为人所知的阴暗面也会被窥视个一干二净。
烈晴这样做,不仅向九昭表明一切确为真相,自己没有说谎,更是宣誓再无秘密,献上全部忠诚。
九昭很满意她的态度。
地位不同,阅历不同,手段的确比孟楚那个稚嫩青年更加老练。
她移开茶案,令烈晴跪坐在面前,自己则挺直腰,伸出食指,点在烈晴的额心。
仙识与灵台畅通无阻链接,九昭眼前一暗,沉入如海般的记忆。
……
“真是晦气,自打嗣辰将太婀带上战场,业尊连下达作战计划都变得犹犹豫豫。”
黑暗尚未完全散去,崇黎低沉的抱怨先行传入耳际。
四周十分安静,唯余火焰吞噬木柴发出的噼啪动静。
像是沉到了水底,失重的状态消失,九昭脚尖轻轻一蹬,则触碰到了坚实的土地。
这和被魇术拉入梦境的际遇不同。
九昭意识回笼,发觉自己正站在模样更加年轻的崇黎和烈晴中间,而他们围着篝火自顾自聊天。
对于外来者的擅闯一无所知。
探出手掌,九昭可以感受到火舌摇曳的温度,还能听见帐篷以外,夜风穿行的呼啸声。
不是没有实体的灵魂状态,和人挨得太近总有些别扭。
她后撤几步,寻了个放着箱柜的角落抱臂斜倚。
见烈晴信手拨弄着自己小股编织的黑发,漫不经心询问:“你刚从业尊的王帐出来,他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开头沉着脸不停喝酒,过了会儿又警告我们要小心,不要伤害到太婀的性命喽。
“要我说,嗣辰也真是个小人。
“眼见三清天节节败退,就想用女人来限制业尊。”
崇黎喝多了酒,嘴上失去把门。他言语间对太婀的不以为意,叫烈晴停下绕发的动作,提醒道:“你别一口一个女人的,太婀贵为凤凰女君,又是司火之神,真打起来,你可不是她的对手。”
“嗐,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夫君威风!”
崇黎语气虽是责备,却笑着凑过去,往烈晴脸上轻拧一把。
不过一息,又被自家身手敏捷的妻子反过来狠狠捶了一计,龇牙咧嘴地揉着侧腰道,“没有叛出三清天前,那帮神仙个个都说嗣辰对太婀情深义重,发誓为她终生不另娶,私底下还偷骂太婀是红颜祸水。我冷眼旁观了这些日子,又从业尊那里零星听到几句,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看着崇黎扭曲到滑稽的面色,烈晴抿唇轻笑,问道:“怎么说?”
“业尊告诉我,涅槃凤火想要发挥出媲美元初之火的最大实力,必须得两位双生子结合。只要成婚结契,夫妻之间就可以暂时调取另一人的真血力量,强化自身。
“他原以为自己和太婀,是历任族长中天赋最出众的,在一起后定能使凤凰族的荣光更上一层楼。
“可作为两人好友的嗣辰,却早在学宫修习时,便背着他偷偷私会太婀,引得太婀情根深种。
“不光光如此,他一面跟太婀相好,一面又在暗处各种为难业尊和凤凰族。
“可以说业尊之所以会堕魔,一大半的原因来源于嗣辰的心机逼迫。”
听完崇黎声情并茂的讲述,烈晴皱眉:“嗣辰这么做,太婀知晓,怎么还可能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就是那竖子的高明之处,叫业尊有苦难言,又令太婀无从发现!”
从篝火上方的长方架子里取出微烫的酒瓶,崇黎叫骂着继续喝下一大口,“要我说,他对太婀算什么真爱,无非是忌惮双生子结合后获得的力量,会威胁到他的神帝之位罢了!对外若不装的情深义重些,如何解释他明知凤凰族令,还要不管不顾迎娶太婀的行为!”
烈晴不说话了。
同为女子,耳闻太婀有可能发生的遇人不淑,她眼中涌起些许复杂的神光。
结发多年,崇黎以对她大事豪迈,小事细腻的性子有几分了解。
他干脆将瓶中余酒饮尽,热烘烘的年轻身体挨了过去,手臂紧紧揽着烈晴薄甲下纤细的腰肢,对她说道:“阿晴,我不是嗣辰那等心机深重的小人,和你结发为夫妻,我就会一生一世对你好,不管后面出现什么人,你都是我的正室,我的妻子,你生的孩子也是九尾狐族未来的主人,我向你发誓!”
烈晴侧首,嗔了他一眼:“这还是在军中,你搂搂抱抱的成什么体统!”
“我抱我自己的婆娘,又没抱他们的,别人才犯不着来说我……”
崇黎的声调低了下去,嘀嘀咕咕的活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配上那张俊朗且诚挚的面容,足以融化所有女人的心。
烈晴揩过眼角,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攥起拳头来警告道:“我姑且信你一次,陪着你连三清天都叛了,若非我的苦心劝说,父亲长老他们也不会支持整个九尾狐族自立门户——
“我为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要是来日负了我,我定取你的项上人头!”
“不敢不敢,好阿晴,以后我有多大的权力,你就享多大的尊荣!”
……
月上中宵,爱侣了却公事,闲聊渐入呢喃私语。
九昭撩开帘帐,缓缓走出帐篷,外面的情形烈晴并未经历,仅是一片空白虚无。
九昭等待抽离仙识,回归到现实中去。
这一趟,没有白来。
她进一步收获了涅槃凤火的秘密,还有巫劭对于父神母神成婚动机的猜测。
他定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语。
那么,猜测中的真实部分,究竟占据几分呢?
九昭深呼一口气,试图让胸腔内那块闷痛不止的血肉好受些。
她梳理回顾着方才对话的重要内容。
耳畔却突然响起崇黎对于烈晴一生一世的承诺。
所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不过如是。
154| 第154章
◎“每个人都会有外界不解,但坚持到底的事。”◎
“殿下, 夜色已深,您怎么过来了?”
当夜,轮到丹曛职守。
她负手侍立廊下, 却见昏暗的远处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不知怎的, 夜晚看书时,突然回忆起父神手把手教我写字的辰光,所以想来看看他。”
未着冠服,九昭只穿了件杏子黄的薄衫。
天风挡过, 裙袖满灌,仿佛娇嫩不堪攀折的蕊瓣。
自打成为真正拥有权力的储君,为显沉稳, 九昭的朝服常衣多选用赭红、深青、松石绿等颜色。
如今被明亮暄妍的色彩点缀着,于烛影憧憧间,丹曛恍惚以为回到了过去。
隐去“储君”这个沉重的名头。
九昭还是那位身份高贵,且无忧无虑的神姬。
她被神帝奉为掌上明珠, 千般疼万般爱, 每走一步路都蹦蹦跳跳的, 像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雏鹰。
可那不疾不徐,泰山崩落亦不会仓皇失态的足音, 又很快将丹曛拉回现实。
几个晃神, 九昭已拾阶而上,站在她面前:“丹曛姑姑, 为我开门吧, 我想进去独自陪陪父神。”
沿用的儿时称呼, 令年长女官的情绪在幻想与实情中来回切换, 最后无端心口一软。
她屏退四周宫人, 亲自为九昭打开殿门。
在对方抬步跨入门槛时, 忍不住低声关怀:“殿下,更深露重,今后漏夜出行,记得多添件衣——帝座未知何时才能苏醒,您是整个三清天的主心骨,定要处处留意,好好照顾自己。”
九昭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好,我会记得的,丹曛姑姑。”
只是最能传递情感的眼睛被白绸遮盖,使这温情的时刻莫名少了些许人气。
……
那日捕捉内鬼的行动结束,九昭便开启了三清天内的神术禁制。
淡淡的神力威压流淌在空气之中,不必担心被人偷看偷听,九昭顺势解开白绸。
她落坐床沿,用猩红瞳孔一寸一寸审视自己父亲的面容。
失去医术出神入化的杏杳,纵有神力不间断地支撑,神帝依旧日复一日地苍老虚弱下去。
躺在床榻上这个,两鬓白发丛生,眼角细纹如丝的男人,和她记忆里英姿勃发的父神相距甚远。
九昭想起两日前有医官私下来禀,说南神王坚持为神帝输入神力,已出现损伤神魂的迹象——可她不愿假手他人,还道自己不善战斗,唯一身医术堪用,其他上神应当存蓄实力,以待来日在擅长之处尽心。
南神王的付出沉默,其背后萦绕着的情愫,更是无息无声。
父母恩爱的情状之外,陡然插入个无悔守护的第三者。
若放在从前,无论对方再怎么不求回报,九昭眼底揉不得沙子,总会觉得膈应异常。
而今,她却生出丝丝缕缕的同情和内疚。
静静坐了片刻,释放清洁术为神帝涤净躯体,又从头到尾,一点一点,细致地掖住翘起露出空隙的被角。九昭混乱的心,在重复性的、不需要思考的动作,和涉及南神王的心绪牵引下,逐渐变得平静清明。
“每个人都会有外界不理解,但坚持做到底的事。
“南神王有。
“女儿也有。”
轻声说完,九昭扣住神帝的腕脉,尝试着分散仙识,进入他的身体。
或许因为九昭本就是自己的半身血脉,昏迷中的神帝没有一丝不适和抗拒。
九昭操纵仙识迅速游走,远远查看一番被暂时封锁在下腹处,但如蛛网般朝四周不断蔓延的烛龙毒,又顺着脉络向上,朝位于额心,对神仙而言的灵台前进。
奈何顺利穿过颈项血脉,再往上,异物试图靠近灵台的行径,引发了神躯的被动反击。
它们不再是温和包容的,远比九昭仙识强大数倍的神识拧成一股,如利剑般狠狠刺来,驱赶她离开。
害怕仙识受损,更害怕弄伤父神,九昭赶紧退了出来。
她用手攥紧前襟,尽量无声地平复呼吸。
烈晴的话言犹在耳,她说最清楚真相的唯有帝座,其他捕风捉影的信息,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会不停增加殿下内心的怀疑,与其在无数个怀疑和揣测中消耗心志,不如让一切尘埃落定。
让一切尘埃落定。
眼下父神昏迷,便是好时机。
不用过激的手段,仅仅查看记忆,不会对人造成伤害。
这个前提的存在,促成九昭的到来。
直接分散仙识,进入灵台的办法失败,九昭没有立即离开,她牵挂着神帝,一面观察被仙识进入过后,他的情况变化,一面思忖起其他可靠的途径。
思来想去,念头便正当的仙族法术,偏到了魔族的秘技上。
魇术。
兰祁曾对她用过。
只不过那时是将她的仙识主动拉入了他的回忆。
若对父神使用,将他拉入自己的记忆,再趁着神识退出之际,悄悄附着仙识在其上,说不定可行。
更何况,魇术因一层付出代价过高的特性,而被魔族放弃使用。
除非真有人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将自己和敌人的神魂同囚梦境,否则没有任何杀伤力。
九昭亲身体验过,能够证明的确无害,因此才有几分把握。
不过问题麻烦在,魔族的法术只有魔族方能施展。
就算不做储君神帝,九昭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是神仙的念头。
被引诱出心魔,被悄埋入魔气,都可以说成是魔族算计。
若她真正解封魔气,并利用其施展魇术,意义就不同了。
那她成了什么?
仙、魔,还是巫逐那样不仙不魔的存在?
这些九昭都不敢去想,她只知道离魔越近,离仙便越远。
到时候,别说涤荡心魂,晋升为神,就连平平安安地做神仙,只怕也不能了。
……
扶胥那头,给出炼药的答信。
后续几日,突然失去了音讯。
她正有些担忧,前线又传来军报,说焚业海虽说元气大伤,连日来按兵不动,但是找了些身怀剧毒的部族,在两境交界处树立起了一面浓雾毒墙,并大有朝仙兵这头渗入的意图。
有几位仙兵在外出侦查时不慎中招,回归时又染及仙力受损的负伤者们。
毒雾甚为诡异,且具有传染性,不得不防。
军营中医仙数量不够,请求三清天支援,最好能派出高阶木系仙官,来研究如何解决毒雾。
此报一出,群臣的目光纷纷投向掌管南陵的南神王。
这些年,神帝将原属于凤凰族的领地划拨给南陵,南神王管辖下的神仙们,也享受着更加充沛的仙力,和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甚至和魔族交战,医仙的珍贵属性,每每也是被庇护在最后方的。
轮到为三清天出站,南陵的木系神仙当仁不让。
重瑶宗姬心疼母亲连日来回输神力的疲惫,主动请缨,带领属臣奔赴前线。
却被南神王当众怒斥。
“谁叫你这些年不思进取,快四万岁也不过是个金仙,你带领属臣,你有什么本事带领?
“慌慌张张的,行事没个分寸,万一到时候延误了军机!”
九昭懂得南神王一片疾言厉色下的护女心切,打个哈哈圆场,转头就要继续商议领头支援的人选。
南神王又越众而出,作揖到底:“殿下,军情紧急,若从头研究毒墙,不知何时才能见效,臣有牡丹族圣物的千华牡丹幂,它有解毒御毒的功效,还能放大,一次性治疗更多伤兵,此次支援,臣当仁不让!”
通常情况下,每个部族的圣物,唯有族长和下任继承者才能使用。
南神王斥退重瑶宗姬,很显然只剩下一个选择。
一时之间,九昭陷入两难境地。
若派南神王去,她的身体存在神力损耗过度的亏空,万一碰上什么危险就不好了。
可若不派她去,留在三清天,她也不会断了给父神回输神力的坚持。
两厢权衡,似乎前者更好些。
救助伤兵,研究如何消除毒雾,只要待在军营里就能完成。
而回输神力,怕是只有力量衰竭,寿数耗尽的死路一条。
若魇术的法子能成,待到南神王归来,大约父神早已安然苏醒。
九昭无声安慰自己。
迎着群臣翘首以盼的视线,她慢慢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戒。
而后露出一个充满信赖的笑容:“此次支援的队伍有南神王统帅,本殿甚是放心。”
155| 第155章
◎“或许神树有灵,不忍心我一直被蒙骗下去。”◎
南神王一走, 为神帝输入神力的人选便空了出来。
暂代署首之职,主持治疗事宜的副医令立刻求到九昭这里。
道若无神力持续压制毒性,帝座目前的状态顶多维持三日。
时间也的确容不得人犹豫不定了。
为了不使三清天上神凋零, 九昭压制着不适, 试图唤醒体内的魔气。
出乎意料的,当仙力与魔气连接的刹那——
那股在日常情况下怎么也释放不了的神力,竟然顺着魔气凿开的封印缺口,如卸闸洪水般奔流而出。
这意外之喜叫九昭晦暗的心情稍稍明亮了些。
她按照唤醒魔气的方式, 多番运用,丹田周围似墙壁厚重的封印逐渐消解。
几个时辰下来,这个昔日始终困扰着她的难题迎刃而解。
不过, 走捷径造成的麻烦,也很快初见端倪。
那便是魔气也如消解的封印般融化在神力之中,原本肉眼可分辨的丝丝缕缕,裹缠着青蓝神光的黑意明面上已不复可见——可用仙识深入感知, 却无处不在, 逐寸侵染着九昭纯净的脉络仙躯。
魔气正在与她越发紧密地契合。
只是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因杀伤力过低, 而被魔族弃之不用的魇术并不难学。
九昭回忆着兰祁的手法动作,依样画葫芦几次, 便已融会贯通。
想起自己年少初习仙术时的反复出错, 和如今自学魔族魇术的如有神助,她一时有些沉默。
最麻烦的前置步骤做完, 接下来是实施。
按照设想, 九昭打算将神帝的一缕神识引入自己的梦境。
再分出仙识附着其上, 趁其退出回归灵台之时, 借着气息伪装, 穿过神力防线, 悄悄进入识海。
这个方法,她曾对兰祁使用过,却被早有算计的青年反将一军。
眼下再度尝试,难免有些不安。
想要叫人失去反抗的意志,心甘情愿沉沦在魇术中,梦境画面的选择非常重要。
曾经,兰祁用的就是他和神后的相处场景,九昭才会以身入梦,一再流连。
而神帝——
九昭出生时,恰逢神后离世,没有一家三口的共同回忆。
她沉吟几度,最终挑选了父神第一次带自己进入长乐命牌内境阙的记忆,构建成魇术之梦。
……
一切准备就绪。
她再次以独自陪伴父神的名义,挥退了侍奉在寝宫内的仙官女婢。
神帝似乎又苍老了些。
纵使副医令保证过三日内不会有太大妨碍,但许是父女连心,九昭仍然能够感觉到那无色无形的毒液正在一点一点吞噬他的血肉,将他的生机、心志乃至神魂全然蚀空。
若计划失败,还会遵循原来的决定,为父神施展迭命术吗?
九昭无声询问自己。
肯定的答案很快出现。
对于死亡,当一切都失去得差不多时,她已不再心生恐惧。
只是,未触及真相,就这么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地换出自己的命去,她总还有些不甘心。
收回发散的念头,九昭坐在神帝床边。
微凉的指腹搭在他的腕上,闭目入定。
整场梦很短。
毕竟她的目的与兰祁不同,只想尽可能地为父神降低风险。
当游丝一缕的仙识附着退出的神识,穿过神力的防御禁区,返回到神帝的灵台中去时,九昭从温情的梦境中醒转,恍然瞧见自己昏迷在床榻之上的父亲,细纹横生的眼尾处滑落一抹湿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到九昭来不及思考,她的视野又是一黑。
弹指过后,覆盖四周场景,于眼前缓慢亮起的,是属于神帝的浩瀚识海。
她成功了。
仿佛天道也在怜悯成全。
识海的窄阔程度,与实力成正比。
空间越是宽广,就意味着精神的力量越是庞大。
神帝的识海,远比九昭上回进入的兰祁识海还要广阔数倍。
浩如烟海的神力如星辰悬浮,由远到近,由疏到密,光亮强度均有不同。
九昭环视一圈,若要每个都查看,怕是三天三夜也看不完。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驱使仙识朝外围象征年岁久远的记忆飞去。
贵为三清天之主,神帝的寿数趋于无尽,一生见证山河变迁,日月更迭。
许多在旁人看来足够刻骨铭心的经历,根本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唯有漫长岁月过去,依然熠熠生辉,不肯黯淡的神识,才有可能是九昭想要苦苦寻找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难以言喻的光亮,将九昭的注意力吸引。
它处于久远记忆的边缘,却仍然闪烁着照亮小半识海的光芒。
谜底或许就是这颗神识了。
深吁一口气,九昭的双手攥紧成拳,牢牢抓住裙摆,暂时停滞的仙识也小心翼翼前进起来。
突破神识弹韧如同薄膜的表层,率先迎接九昭的,是无人开口的安静。
仅有一种蚕虫吞食桑叶的沙沙声,在耳边轻响。
她看到在兰祁梦中出现无数次的母神,活生生坐在距离自己几丈外的梳妆镜前,而模样还是青年的父神立于她身后,手持一把小巧的象牙玉梳,一下一下,动作轻柔地为她篦着黑发。
似曾相识的景象,令九昭下意识想到了自己和祝晏的过去。
为着这个近乎不祥的开端,胸腔中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没有靠近,凝视父母安详的背影,垂衣等待。
默默数完几十个数,神后终于抬起手,向后准确握住玉梳的尾端,铜镜映呈出她不施粉黛的眉眼:“阿辰,我们的女儿就快出生了,我想了很多日,还是觉得草率为她定下兰祁为今后的王夫,有些不妥。”
“怎么会是草率?”
将妻子的手,连带玉梳一起裹进大掌。
面对这个过往两人探讨过无数次,对方终于听从,此刻又陡然说起的话题,神帝怀有无限耐心,“祁儿为你我精心教导,又生得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便是整个三清天,算上那些上神神王的孩子,也无几人能比得上的——有神帝养子的身份,再配上这般品貌,当女儿的正夫,应当足够了。”
“难道喜欢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只看身份长相够不够得上吗?
“我还是不忍心,从一开始就剥夺女儿自由选择的权利——若因为她拥有凤凰真血,就必须和另一位拥有凤凰真血的男子结合,那跟当初的我和巫劭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不是双生子罢了。”
神后的语调,带着乌云遮蔽天空的闷顿。
明显听得出来兴致不高。
神帝将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继续好声好气哄劝道:“你也可以将他们的结合,看作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不是吗?只要收回凤凰真血,叫魔族失去一重兴风作浪的依仗,女儿完全可以令觅新欢,再寻真爱,她是三清天未来的神帝,一个不够,两个三个还是四个五个,立多少王夫都可以。”
这两位三清天之主的爱情,一方面引得群臣不满。
另一方面,却是多少怀春少年的榜样和向往。
闻得夫君口中对于女儿终身幸福的不以为意,神后只觉得齿冷。
她故作平静道:“我这一生只选择了你,你也只选择了我,我们也叫女儿与一人相依相守,白头到老不好吗,何必叫她饱尝夫妻分离的痛苦?更不提,养育祁儿这么多年,我早已将他视作自己的孩子。
“你就答应我这件事好不好?
“反正阿、巫劭这个叛乱的根源已经被囚,日子还长,总有别的办法缔结仙魔两族的永世和平。”
“袅袅,你怎么还是不懂?”神帝叹了口气,“我跟你说过,这是你我结合所必须承担的责任,时间不能逆转,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也不能重来,我们既然已经在一起,就根本没得选。”
“……”
拿既定的事实说话,往往能够成功终止话题。
神帝熟练地再次运用,却听见神后冷不丁问出一句:
“所以女儿、兰祁,和我一样,都是必须被你利用的棋子,对吗?”
对自己情根深种的妻子,提到“棋子”这样带着一丝凌厉的词汇。
恍惚间,神帝有些愣怔。
他的手掌不自觉一松,玉梳掉落在地,与厚实锦毯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袅袅,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夜中秋我在璇玑宫夜宴群臣,没有时间陪伴你,你不高兴了?”
他勉强维持着笑意,再度使力,意欲和神后十指紧扣。
掌心的另一只手却在收紧的间隙,一下子收了回去。
“每隔一千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也是凤凰族最重要的涅槃节。大约凤凰族尽数追随巫劭叛天后,这个节日也被你们遗忘了。”神后从镜子里端详神帝的表情,一字一顿,慢吞吞说着,“我精神不济,也不喜欢宴会上那些臣子看向我的眼神,所以趁着你举办宴会,一个人前往凤凰族圣地祭拜。”
“其实凤凰族的土地,被巫劭一把火烧毁后,有很多年我都不敢再去那里,害怕触景伤情。
“可不知为何,昨日午睡我竟然梦到了巫劭。
“他望着我,张了张口,没有和我说一个字,却领着我来到了凤凰神树前。
“我想他应该在怪我,怪我明明是离族地最近的凤凰,反倒忘记了祖祖辈辈承继的节日。
“于是,我去了。”
这段话,更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发生在过于思念故土之人身上的平凡故事。
神帝也就相对应的,呈现出倾听的姿态,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自信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到天衣无缝,并不畏惧与神后落在镜面的目光对视。
“那片被烧焦的土地,还是黑漆漆的。
“凤凰们举族搬徙,属于万鸟之王的领地连一只麻雀都不敢靠近。
“我对着神树下跪叩拜,虔诚祈祷着它的庇护,但也明白,已经枯萎的它不会有任何回应。
“不会如同少时那样,有赐福的光芒落在我和巫劭头顶。
“这是我们的族树,就像承载着所有凤凰灵魂和生命一部分的印记。
“它再也不会回应我了,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我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它。
“然后,竟然发现一段被巫劭丢弃封印在其中的记忆。”
“记忆”一词出口,神帝平静如海的眸光闪了闪。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记忆?世间之物,涅槃凤火皆可焚烧,居然有记忆能够留存下来。”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神后不再看他,垂落眼睛,“事实上,那也只是被留下的很小一部分罢了,我探出神识感知的时候,它断断续续的,处处都是残缺,可最要紧的一点却完好存在着,或许神树有灵,不忍心我一直被蒙骗下去。”
眼神,是最直观反映人心境的明窗。
当爱侣不愿再多看自己一眼时,泰山崩于眼前不改其色的帝王,也不禁体会到一丝即将失去什么的慌张。
他本能地唤着神后的乳名:“袅袅——”
神后却陡然抬起头来,视线如一柄利剑刺入喉管,阻断他辩白的话音:“巫劭在叛天前夜,约我到凤凰圣地相见,还收到了我允诺前往的回信。可等了一夜,直至天亮,我始终没有来。
“他道‘阿姊如此绝情,我焉能不彻底割舍掉着情意’。
“可是啊,阿辰,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收到过这封信,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156| 第156章
◎“我情愿她从来不曾来到这世间。”◎
这么多年, 两人相互依偎陪伴,颇有种为爱对抗整个世间的孤勇感。
全心全意的信赖消磨了神后身上属于女君部分的坚硬和骄烈,享受着她的柔情, 她的体贴, 她的包容和谅解,此刻触及她利剑出鞘般隐含凌厉的眼神,神帝有一瞬间的失语。
但他旋即明白,已经走到这般地步。
真相远比谎言要残酷许多。
默默调整好心情, 他坦然迎着神后的眼神,故作不解询问: “这件事,我真的不清楚。巫劭叛天那段日子, 三清天正处于多事之秋。我忙,你也很忙——袅袅,你是不是回完信后埋首于其他事,忘记了?”
“你真的不清楚吗?”
对方一而再, 再而三的装傻, 令神后愈发失望。
她旋身站起, 相较神帝矮上半头的身量,迫使她仰起面孔, 自下而上不错眼地注视着他。
两人之间对镜梳头的恬静气氛被迅速打破, 神后沉声说道:“我们成婚之后,你就把女官丹曛派到我身边侍奉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她的本体是你的父神——上任神帝手中的朱笔化成。
“朱笔久浸神光, 化形为仙, 有一样特殊的本领, 那就是于笔墨之道精通异常, 旁人需要花费无数精力, 方能有所成就的字形书法,她只要稍稍凝神临摹几次,便能做到有模有样,以假乱真。
“陪在我身边经年累月,若着意模仿我的字迹,我想,对于丹曛而言,大约不是什么难事。”
每说一段话,就仿佛打开一重桎梏情绪的枷锁。
讲述完自己借由巫劭的记忆,揣测得到的真相,神后忍不住拔高声调:“你明明答应过我,会竭尽全力不叫巫劭和凤凰族之事落到最坏的地步,为何、为何你反而叫丹曛来加重巫劭的怨气?!”
“袅袅,你怎么会如此猜度我?你说的这些事,我根本没有做过。”
神帝的眉峰慢慢蹙起,他控制着语调的欺负,试图用镇定的态度安抚神后的心情,“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巫劭遗留下来的记忆,好不好?看完之后,我才能晓得怎样向你解释清楚。”
“看完之后,是更好解释,还是更方便狡辩?”
神后伸手,指向紧闭的门扉,“那段记忆本就被涅槃凤火烧得七零八碎,我才见天看了个囫囵,就承受不住外界的风吹而化为灰烬了,你与其想着就巫劭的记忆向我解释,倒不如现在就出门去,唤来丹曛。
“叫我当着我的面,立下从未仿写我的笔记代为回信的血誓,我便从此以后再也不疑心!”
“神仙不可随意立誓,特别是血誓,一个不好,哪怕不召来天谴,也要承受因果反噬,你不会不清楚。”
神帝语气虽克制柔和,看她却像是在看提出过分要求的孩子,“丹曛服侍在你我身边多年,又忠心耿耿,你拿不出那段记忆,又没有明确指向她的证据,就命她为莫须有的事情而立血誓,岂非寒了她的心?”
这般顾左右而言他的口吻,进一步激怒了神后。
她气极反笑:“凤凰族战败后,许多事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嗣辰,我将你看作毕生挚爱,情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不能在利用了我之后,还一门心思打算利用我们的女儿。”
如此指责,不可谓不重。
神后收回指向殿门的手,死死抓着梳妆台带有棱角的边缘,“让我爱上你,从而离间我与巫劭,是你计划的第一步。煽动巫劭的不满,却逼迫他在准备未充足的情况下,带领凤凰族叛天,双生子无法结合,凤凰真血的全部力量便无法施展,这是你计划的第二步。而我们的女儿,我们尚未出世的女儿,和你为存放真血和巫劭元神而特意制造的傀儡仙体兰祁,便是你计划的最后一步——
“所以我每每同你提起,女儿应该按照心意来选择王夫,你都会拿我们相爱造成的后果来压我。
“女儿和兰祁成婚,有凤凰真血存在,他们必定会诞下一对双生子。
“只要将双生子控制在手,代代承继下去,凤凰真血和涅槃凤火就能彻底归于三清天所有。
“凤凰族不再有威胁仙族的利器,焚业海的实力也会被大大削弱!”
纵使不愿直面,但神帝不得不承认,成为神后,安逸千年,太婀作为女君的敏锐直觉犹存。
她仅凭几处细节线索,就把他一直以来的谋划猜得八九不离十。
女儿采用心诞的方式,孕育在他的心脏中。
兰祁那头亦无知无觉,充分信任着他们这对养父母。
太婀早就失去了所有的倚仗,哪怕她知晓真相,他也应当是不怕的。
可心脏的某处,嗣辰仍然觉得惶恐,以及透不过气。
“你骗了我,当初我们共同在学宫中修习仙术,你红着面孔说心悦我。
“你说你我独自相处时,你总能看出来,我因凤凰族规的束缚而感到痛苦,我明明只将巫劭当成弟弟。
“你说每个人都有追寻自己想要生活的权利,就算是凤凰双生子,也不该在未降世时便被决定命运。”
神后凄凉地笑了笑:“你我是三清天身份最高贵的三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伴在一起,阿弟年少又性情桀骜,唯有与你才能倾心相诉几句,可你,还有阿弟,两个在我心中最为重要的人,最后都背弃了我。”
“背弃,何为背弃?”
再由着神后的想法深究下去,彼此的关系便将踏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神帝终于探手,双掌用力摁住她的肩膀,“袅袅,你不能这么想我,我是真的爱你啊——或许为了三清天的稳定,我偶尔行事不够光明磊落,但对于你,我从来都是倾尽所有,付出一切。”
“我立你为神后,顶着群臣各部的重重压力,发誓毕生不再另娶女子,男子心诞远比女子生育损伤更大,我却愿意为了你损耗一半无法填补回来的神力,孕育女儿五百年。
“我若只是为了利用你,你告诉我,我何、至、于、此?”
“是啊,是啊——
“若只是利用,根本不必如此尽心竭力——”
炽热的掌心落在肩膀上,相隔单薄衣料,依然传来近乎刺痛般的温度。
使力挣扎几次,仍旧逃不开神帝的禁锢。
神后缓缓抬起眼睛,不再看他,两行透明的热泪滑落眼尾,“为何爱也不得,恨也不得……天道究竟要将我逼到什么地步,你为何不能纯粹地利用我,为何要在冰冷的算计里掺入自己真正的心意……”
“答应我,事实已然如此,我们都不要再回头看,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剩下的日子,我们还可以好好过下去。”
下意识停顿的五个字,被混在齿关开合间,含糊而逝。
神帝的眉宇,却闪过一丝鲜明且深切的痛苦。
他隐忍下来,双手挲过神后的肩膀向后,意欲将她拥入怀中,语调透着怪异的温柔,“待她出生,我们什么都不要同她提起,吸收完兰祁体内的凤凰真血,她便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从此以后,恣意由心。
“她不会有任何痛苦,只会永远快乐。
“我将在她登临帝位之前,为她扫除所有障碍,让三界臣服在她的脚下……”
神帝陷入无边的幻想。
事实上,这也是他决意收回真血之力,驱逐凤凰族,荡平焚业海时,为自己构建的美好梦境。
如今他无缘实现,只想女儿能够继承他的意志,享受当凌绝顶的快意。
他沉浸在大业即成的快意画面里无法自拔,却未曾察觉怀抱中,神后的双眼不再落泪。
那闪烁着的神光从痛怨挣扎,转变为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你对我的爱,让我经历了无数同族的冷眼和指责,让我和血脉同胞的亲弟天各一方,让我在战场上不得不对族民兵戈相向,让我成为一个异类……
“一个不被理解,不被亲近,失去自我,失去全部,只能依靠你的爱而活的异类。
“阿辰。”
她轻轻唤了一句,声音低缓得像是感情最浓烈时期,缠绵温柔的两个字比风还轻:
“我在战场上替你挡剑,受了贯穿心脉的重伤,寿数不多了,你也不用再费心为我续命了吧。
“我有我的罪过要赎,今日的一切苦果,皆来源于我对你的孽情深种。
“从今往后,我避居春台殿,你守着你的紫微宫。
“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拆分开来,挨个都能理解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汇成了一句神帝听不懂的话。
他下意识放轻了拥抱的力度,茫然垂落眼睛,看向臂弯间的妻子:“袅袅,你说什么……?”
“我说。”
神后顿了顿,莹白的指尖无声浮现炽烈的火焰。
在神帝来不及反应过来的间隙里,她催动神火,朝两人相贴的躯体打去——
“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对于危机的本能防备促使身体比大脑先行,神帝猛地撤回双手,疾步朝后方倒退。
神火依然点燃了他的袖口。
一小片布料余烬离开衣衫,飘落在地。
神帝的眼睛愣愣跟随下移,直至神后的鞋底踩上那片灰烬,彻底让它消失在视野尽处。
他方如梦初醒。
“我们的女儿呢,已经快满五百年了,她马上就要出生了——”
他颤抖着齿关,语不成声,“你也不想见她了吗?”
“若生下来,便要如我一般,困顿在谎言编织的牢笼里。”
神后缓缓阖上双眼。
“我情愿她从来不曾来到这世间。”
157| 第157章
◎“唯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门开了。
九昭面色如常踏出。
廊下无人, 唯独丹曛曲首站立,显然有事要说。
“殿下。”
从寝殿送至外庭,有一段路要行。
她落后半步, 跟随九昭, 低声询问,“为帝座回输神力的上神人选,您决定了吗?事情耽误不得。”
轻灵若蝶的绸带飘飞在脑后,九昭目不旁视, 脚步慢沉沉的:“已想好了,待一切定下后本殿会下令。”
丹曛便松了口气。
她不再多嘴询问被选中的上神是谁,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 关心起九昭来:“殿下事父至孝,有您在,一切出不了错的——不过臣瞧着您的神色较前两日又差了不少,今日休沐, 您回去后定要多多休息。”
九昭出生失恃, 离恨天的一切皆有丹曛打理。
成人准备同兰祁结契后, 丹曛才回到神帝身边做统领仙官。
她虽无养母名义,却似九昭半个母亲。
听见她难掩关切的絮絮低语, 九昭的心不再如同旧日那般涌起温暖和依恋。
她的嘴唇在无言中轻轻抿紧, 耳边再度响起母神怀疑有人临摹笔迹,代她回复巫劭邀约的质问。
过了会儿, 悲愤的质问混合在丹曛柔和的话音里, 逐渐低了下去, 不复可闻。
九昭于离开的结界驻步, 将头转过去, 迎着丹曛关切的目光弯起唇角笑了笑:“既然送到这里了, 姑姑不如跟本殿去趟离恨天吧——寝殿里父神亲赐的金匾有些旧了,本殿想着要不送去神匠局那里重新镶嵌漆金。这款金匾还是姑姑你当初奉旨送到本殿宫里来的,如今再交给你,本殿更加放心些。”
这本是件很小的差事。
能够为九昭做些什么,丹曛也很高兴。
她不疑有他地应下。
……
离开结界,再发动转送阵法,不出几转呼吸,眼前就换了副天地。
这还是神帝中毒昏迷后,丹曛第一次到访离恨天。
昔日热闹的门庭,掩映在葱茏幽深的草木中,来往穿梭的女婢少了许多熟面孔。
经询问,丹曛方知,九昭遣送出去了一批。
如今她大权在握,已私下将侍奉在身边的仆婢全部脱去奴籍。
三清天外忧内患,废除仙奴制度的提议一时不便再提,丹曛以为九昭已将其放下,不成想她竟一直默默记在心头,且先从身边做起,让那些被视作高位者私有物的仙奴们,重新拥有了尊严和新生。
她的所作所为,的确做到了天道法规里所要求的心怀大爱。
足以称得上为一个好神仙。
可心肠太过柔软的君主,真的能弹压众仙,管理好三清天吗?
压榨仙奴,从他们身上获取利益,是几乎各境各部都默认的传统。
若要将废除的诏令推行下去,只会得罪更多支持者。
丹曛注视着走在前面的九昭,眸光几经变幻,却是没有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口。
九昭的执拗,她是见识过的。
既然敢在大朝会上不惜触怒神帝也要提出,就绝非她这个臣下三言两语,可以劝得扭转心意。
她将视线移开,转到寝殿高悬着的金匾上。
九昭也让出了方便观察的位置,旋身回到门口将两扇大门关拢。
她转了转下巴,示意朱映带着其他人下去,留给她和丹曛单独相处的空间。
又闻听丹曛在背后几丈外说道:“劳烦殿下稍作等待,臣先取下来确认下修整的地方。”
“好,你随意。”
九昭慢慢踱步回去,她透过白绸用仙识审视着丹曛专注的动作,下一瞬赤光自掌心疾射而出。
“!”
同为天仙,丹曛的感知能力自然不弱。
仙光未至,她已抬手生出防御法阵意欲抵挡。
只是不知为何,法术凝结过半,她陡然撤去,硬生生挨了一击。
沉重的金匾脱手,那插在发髻上的玉簪,亦在踉跄后撤中滑落坠地。
丹曛闷哼一声,将痛呼咽下。
“为何不躲?”
九昭的足音没有因为打中丹曛变快,仍然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
她问询的语调不见喜怒,仿佛发生在刹那间的攻击,仅是她兴致所起开的一个玩笑。
丹曛捂着胸口,跪倒在地,许久才从错愕中找回声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九昭又是一笑,敛袖在梳妆台前坐下。
她看也不看丹曛一眼,放心地将整个后背显露出来:“我以为在姑姑心里,唯有父神方是君。”
纵使受伤,被审问者依旧不卑不亢:“帝座交代过,殿下与他并无不同,皆需要臣付出性命追随辅佐。”
付出性命,追随辅佐?
这句从前深信不疑的话,此刻再度入耳,九昭只觉讽刺。
她的言语逐渐失去强装出来的镇静:“好,既然你如此回答,就应该明白,知无不言也是尽忠的一部分——我问你,当初巫劭起兵反叛,真的只是因为他不满母神心悦父神,背弃了凤凰族令吗?
“是不是三清天和父神早就容不下功高盖主的凤凰族,才会一步一步催动他们的不满,滋养他们的野心,最后迫使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不坠入焚业海,舍身成魔?”
“这些都是谁和您说的?是兰祁吗,还是寄生在兰祁体内的巫劭元神?”
丹曛面色一变,肃然提醒,“殿下,您不应该相信魔族,他们素擅以虚无缥缈的谣言蛊惑人心。”
九昭只冷笑:“原来姑姑口中的忠诚,尽是一场笑话。”
没有试探,也没有猜测。
九昭口中一字一顿的笃定意味,令丹曛陡然意识到,定是掌握了某些真相,今日她才会如此发难。
她的表情越发难看。
任凭神仙再神通广大,也无法隔空读取他人的心声。
她不清楚九昭查明了多少,真相是只与凤凰族有关,还是连神后也……
不敢再深想下去,丹曛顾不得捂住心口减缓痛楚,以头磕地,为神帝辩解起来:“事情并非殿下想——”
话未说完,又被九昭打断:“好啊,并非我想的那样,那就把当初你没有在母神面前做到的事情,在我面前做一遍吧。来啊,发誓吧——发誓你没有模仿母神的笔记,去伪造她回应巫劭邀约的书信!”
事情还是走向了最糟糕的预想。
不用看,丹曛也知晓自己内心的念头,已在面上清晰呈现。
她该说什么?
继续欺瞒九昭吗,还是把神帝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说出来?
算计整个凤凰族的行为,于同为凤凰的九昭,固然不齿——
可除了那么做,又怎能确保帝位的稳固,三清天的安宁?
丹曛抬起头,试图通过镜面的映射,去捕捉九昭真实的心情。
然而白绸蔽目,她只看到无限肖似于神帝的锋利下颌轮廓:九昭是帝座养育在心脏里五百年,堪堪诞育出来的爱女——她长得和父亲那么相像,却半点也没有帝座的杀伐决断。
一股说不出是感慨还是失望的情绪,促使丹曛抿了抿嘴唇。
她明白若要避免盛怒之下的九昭处罚,自己应该顺着她说些缓和父女之间关系的好话。
言语出口,说的却是:“殿下,开头、过程,只是世人为了编撰完整的故事,才会想出来的说辞。
“实际上唯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神后没有被她的弟弟和族人连累,哪怕他们叛为魔族,她依旧是三清天最尊贵的神后,所有神仙皆对她俯首称臣——况且,帝座做一些事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三清天和您。凤凰族出了巫劭这个天赋最强者,野心不断壮大,若不当机立断,将其割舍,恐怕三清天的帝座早已易主也未可知。”
丹曛的每一句话,都令九昭的心凉透一分。
她像是活在梦里,用气声重复着对方赋予母神这短暂一世的定义:“最尊贵的神后?”
而后,梦境骤醒,高声怒斥:
“你告诉我,人连命都没了,那些权势、地位、一呼百应的风光,究竟有什么用?!”
158| 第158章
◎“至少,女儿的心不想再被煎熬了。”◎
丹曛因九昭的呵斥而无言。
辗转过后, 又言不由衷地找补道:“害神后重伤早逝,并非帝座的本意。
“那时仙兵们面对凤凰族的精锐队伍连连失利,因神后熟悉同族习性, 帝座才会向她求助……退一万步讲, 神后不仅仅是帝座的妻子,更掌握一方神职,稳固三清天,维护仙族的利益, 是她的本分。”
语未毕,她膝行两步,来到九昭面前, 用额头抵住九昭缀着明珠的鞋尖,恳切劝告:“您如今代掌三清天事务,一切都步上正轨,哪怕帝座伤愈转醒, 也会为您感到欣慰, 继而正式退位让您登基为帝——
“殿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过去的事便叫它过去吧!”
被自己视作半个养母的年长女官, 跪在地上, 苦苦哀求,九昭只觉心口燃烧着的火焰愈发煎熬。
这煎熬来源于从小到大的认知被颠覆的痛苦。
说起往事, 说起母亲的死——
丹曛竟然没有半分内疚。
她的字字句句看似在解释, 实际上, 只为试图让九昭明白他们、认同他们。
她是神帝身边最能干、最受重用的女官。
也是一直以来神帝全部意志的执行者, 他的忠诚拥趸。
九昭想起, 那段扎根在识海, 因刻骨铭心而永不熄灭的记忆里。
自己的父神,也在处处狡辩。
用爱,用责任,用迫不得已,来抵消欺骗和利用造成的巨大伤害。
“这是你的想法吗?”
九昭情不自禁发问,“还是父神从来就是这么想的。”
她充斥在语气表情间的不可思议和厌弃,如同尖针插入丹曛隐匿希冀的瞳孔。
刺痛使得她握紧广袖遮掩下的手掌。
为何、为何生没有神后陪在身边一天,从小由自己和帝座抚养长大的孩子,性情会这般、这般肖似她的母亲,半点也不懂得他们的筹谋和良苦用心?
半炷香前,浮现在脑海的念头,随着九昭的不肯妥协进一步扩散。
丹曛磕紧牙关,抵住鞋尖的额头缓缓抬起——她发觉或许是他们总将她当成孩子,害怕陡然揭开世间的丑恶,会污染九昭不惹尘埃的心,才将她养成了现在这般天真且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样子。
幸好。
幸好,一切总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丹曛终于仰首,直视九昭的面孔:“是谁的想法很重要吗?端看每一步有您参与的结果便知,在桃林里,帝座差一点就能完成自己的计划,从此让三界回归安宁,是您,是您常常漏夜同兰祁私会,经他三言两语哄骗,又心软下来,才会令得阵法失效,没有提前重伤兰祁体内的巫劭元神!
“还有祝晏,他不也是在以爱之名利用您?
“北神王一声令下,她说舍弃便将您舍弃了,可若是此刻他站在您面前,您是否能狠下心肠将他杀死?”
“几万年来,帝座为您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您都忘了吗?
“不知究竟要因为天真而犯下多大的错误,您方能痛改前非,成为一位合格的君主!
“如果您割舍不下那所谓的心善和良知,就会永远陷在无常的爱恨里。
“被命运折磨,和自己较劲!”
“够了,我不想听!”
在丹曛一句比一句高声的诘问里,九昭用手捂住耳朵,意欲隔绝她的声音。
可那些关于灵魂的拷问,依旧如呼啸的海潮般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地将她吞没。
不想再和陷入疯魔的丹曛继续对话,九昭不顾可能面对的议论,命令离恨天的护卫强行将其带走。
而得知自己即将被押入不见天内狱,丹曛面上毫无惧色。
她甚至对着转过头闭口不言的九昭,欣慰笑出声来:“殿下,对,就是这样,您只需记得,身下坐着的位置最重要,哪怕是臣,抚育您长大成人,只要冒犯了您的威严,您也无需留情。
“如此,才能八方臣服,四境畏惧!”
……
丹曛被押走后,九昭倔强挺直的肩膀颓然弯曲下来。
不远处,那同样受到仙光冲击,金粉扑了一地的匾额如浮尸仰躺在地。
“德日新”的三字书法,曾由神帝亲手写就,如今再落入眼梢,唯余无尽讽刺。
“殿下……”
绛玉在门外探头看了几回,心中的担忧终是大过对于死寂气氛的畏惧,蹑手蹑脚进殿收拾。
九昭垂着面孔,置若罔闻。
长发滑落下来,像是覆盖在躯壳之上的漆黑阴影。
绛玉用清洁术洁净了地面,又小心翼翼扶起匾额,放在一旁。
她明白九昭没有与自己说话的心情,待做完一切后,放轻脚步,打算出去。
九昭却唤住她,问道:“最近你和青珏,感情可还好?”
自打得知绛玉有心上人后,九昭便留着心思,把青珏从距离遥远的北境,调到了位于二清天的官署任职——也因此,青珏躲过了北神王叛变时的清算,还能够和绛玉好好在一起。
九昭做事从来只是默默地做,并不会主动和受益者提及。就连时候万分感激的绛玉和青珏,约好要同来常曦殿磕头谢恩,她也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改日得了空闲再说。
此刻倏忽从九昭嘴里听到青珏的名字,她离开的足音一顿,有些笨拙地回答:
“一切,一切都还好,殿下,您是有空想要召见他了吗?”
“见面,怕是没有机会了。”
九昭的语速十分缓慢。
不久前高声呼唤亲卫进殿,将丹曛就地押解的怒容褪去,绛玉竟从中听出一丝心力交瘁的意味。
她并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瞧见九昭失落,本能地张嘴,想要说些轻松的内容转移她的注意力。
话题尚未酝酿出来,九昭的下一句话接踵而至:
“感情不错就好,你也岁数不小了,既已脱了奴籍,就回去准备同青珏成亲吧。”
“殿、殿下?”
绛玉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发蒙,简单的二字称呼出口,还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耳闻对方泪眼汪汪的拜谢,九昭勾起唇瓣。
想笑,眼角却落下一痕热泪,转瞬被白绸吸干无踪。
……
花了一夜,安排好离恨天内侍仆们的来去,遣散的遣散,调任的调任。
旨意的落尾,九昭更将私库一半的珍宝赐给朱映、绛玉和缃璧三人,以此答谢他们多年的忠心耿耿。
她另写了封密信给远在边境的扶胥。
仔细算算,等事情做完,密信也差不多时间落在他手里。
结束全部,九昭离开寝殿,没有使用传送阵,仅是控制着速度,缓缓朝三清天的方向飞去。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也许丹曛说得对,从始至终,她都割舍不下那所谓的心善和良知。
一路走到现在,她所行的每一步,都在被逼着向前。
不管如何催眠自己,陷在与本心不断背道而驰的生活里,她已失去了继续挣扎下去的意义。
若坚持是错,放弃也是错。
干脆听天由命吧。
命运总会代替她,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
迎着萧索的月色,抬步踏上玉阶,九昭扬袖,挥退神帝寝宫外的所有仙官驻卫。
哪怕放弃思考,她也明白,决定之后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结局。
奇怪的是,每向上一步,心反而变得轻松。
他人投射的目光。
跌跌撞撞的求索。
身为神姬的权位。
曾经盼求的真心。
父女之间的恩义——
一件一件,宛若枷锁一般从身上卸去。
九昭呼出口气,感到如释重负。
无人跟随在侧,她亲手推开紧闭的大门。
令人神魂安缓的渡木香气里,昏迷的神帝面容平和,与记忆里的慈爱父亲别无二致。
九昭再度抬手,隔绝声息的仙力漫上每一块墙砖碧瓦。
那默诵过无数次,足以倒背如流的迭命禁术在眼前浮现。
她在神帝的床沿站定,随即解开白绸,俯落颈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父神,女儿从来都是无用之人,一次又一次辜负了您的期待,竭尽全力,依旧无法成为您眼中顶天立地、秉性决然的储君。
“思来想去,唯有将这条命偿还给您。
“若是魔族面对爱人的庇护无法在死后生效,女儿命不久矣,也算是个解脱。
“若是天还叫我活着。
“往后漫长的余生,我也宁愿被流放,被囚禁在无日渊中直到死去——
“身体遭受痛楚不要紧。
“至少,女儿的心不想再被煎熬了。”
159| 第159章
◎“弑父之罪。”◎
禁术发动, 从灵台散逸而出的蓝红光芒交织在一起,将九昭和神帝迅速裹成茧蛹。
按照红进蓝出的循环,九昭看着属于自己的力量, 一点一点涌入神帝体内。
他灰败的面孔在生机润泽之下, 再度回归年轻英挺,鬓角的霜色亦被鸦羽般的漆黑覆盖。
这些肉眼可见的变化,无一不昭示着毒性的衰退,且神帝的身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光阴逆转。
一直以来都在利用她的杏杳, 于这件事上,倒是难得说了回真话。
九昭被苦涩灌满的心底,顿时生出些许感激。
好景不长。
迭命术堪堪施展一小半, 熟悉的闷雷声出现在茧蛹上方。
杏杳被劈到灰飞烟灭的情景历历在目,九昭浑身一僵,被动抬起目光,朝声源处望去——
然而, 天谴没有给她缓冲的间隙, 雷光集结完毕之后, 对准神帝灵台应声劈落。
轰隆!
先于视线被捕捉到,是难以言喻的焦糊味道。
雷罚尽数刺入神帝额心, 硬生生切断了如脉络般连接两人的法术之光。
也惊碎了九昭脑海里所有的思绪。
“不、不不不——”
她失声惊叫起来, 想扑到神帝身上代父承受。
奈何,天谴只中断了迭命术的运转, 而将两人包裹的茧蛹不知为何没有立即散去。
她的行动受限, 眼见雷罚一下、两下、三下……无止无休地击中神帝。
鲜血如游丝淌落唇角, 紧接着, 血线变宽, 淋漓的热液污涂半截下颌。
极轻极低的呻/吟骤响。
随着眼皮的一阵剧烈抖颤, 那紧闭多日的双目突然睁了开来,不偏不倚撞进九昭猩红的眸底。
“父——”
“昭儿。”
久违言语,神帝的嗓音透着粗粝的嘶哑。
对于此刻发生的全部,他的表情不见诧异错愕,九昭竟然从中捕捉到一丝近似解脱的欣慰。
“为父知道,你进入我的识海,读取了我与你母神决裂的过往记忆。”
天谴降临,必死无疑。
留给神帝的时间不多,他的话语也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
九昭动了动嘴唇,却是沉默。
她不错眼地望着神帝,得知真相的那一瞬浮现的千言万语,于此刻化作无声的注视。
“在为父还是储君,没有同你母神相恋的很多年以前,你的祖父自知命途将尽,耗费了为数不多的生机,为三清天的未来推衍,得到预言,为父为末代之帝,凤凰必倾倒上界,取而代之。”
暗不见天的真相经由神帝轻描淡写说出。
大片肌肤颗粒在九昭后颈悚然炸开,她的瞳孔边缘剧烈扩张,难掩惊异。
“预言总是这般,藏头露尾,从来不肯把话说清楚,再加上那时的凤凰族日益强盛,且出了你母神和巫劭这对不世出的天才人物,你母神明媚热烈,巫劭又张扬桀骜,在学宫同窗中很快累积起一批追随者。
“而真血之力练就的涅槃火,素来是三清天最高阶、最强大的功法,火燃千野,所到之处,焚毁一切。
“凤凰族生来拥有这般杀招,再加上巫劭事事要争第一,不甘落于人后的性子,怎叫我们不心生忌惮?
“于是,便有了后续的一切。
“我和你母神相恋,排挤巫劭,密谋逼逐凤凰族。”
神帝虚弱的声调,在越发震响的雷鸣中,透着失真的缥缈感。
他顿了顿,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事实上,我和你祖父的计划也的确成功了,凤凰族堕恶为魔,一朝从上界最显赫风光的家族,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们顺利为帝位的稳定驱逐了最大的威胁——
“唯一的变故,是我没克制住感情,真心实意爱上了你的母亲。
“爱到她在战场上为我挡剑性命垂危,宁愿通过禁术,用我的命去换取她的命。
“瞒着她施展迭命术后,我知晓自己的寿数不过千余年,干脆趁着为数不多的日子,心诞孕育了你。
“在仙侣结合只为利益,朝见异暮思迁的三清天,我明白你母亲的爱意很珍贵,她和她的凤凰族,是坚定的夫妻忠贞拥护者,为了报答她的爱,偿还利用她的亏欠,我愿意将性命,将一切都奉献给她。
“可是,这一切都被巫劭遗落在凤凰神树的记忆碎片毁了。
“他为成为没有弱点的魔头,便舍弃了对于你母神的感情,将它像垃圾一样丢在被烧毁的圣地。
“他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从来都不肯叫我和太婀好过!”
天谴赋予身体和神魂的疼痛,不及神帝对于巫劭的怨怼来得深重。
这也是千万年的岁月里,九昭第一次目睹面对万事云淡风轻的父神,情绪激烈到眉目扭曲。
过盛的爱恨能叫人堕落成魔。
也能令在严苛天规下持重长成的神仙,变成面目可憎的怪物。
“那天你母神和我发生了争吵,她丢下死生不见的决言,自此避居春台殿再未与我相见一眼。
“当我再见到她,迭命术破,付出的生机逆流回我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是她自刎而亡的消息。”
“自她死后三万年,我只知自己活着,却是空有躯壳,不具半点欢愉。
“有今日这样的结果,是我咎由自取,谁也难怨。
“唯一感到抱歉的……唯有你,我的女儿。”
天谴之力,任凭天神也无法抗拒。
灵台被摧毁,神帝半边面颊露出血肉和森森白骨。
他忏悔完自己的一生,又用尽力气抬手,试图摸一摸九昭早已泪流不止的面孔。
可横亘在两人间的障碍恍若天堑。
为免伤害到无辜者,天道以壁障束缚受罪之人——非至死去,壁障不得解。
禁术的华光渐次消散,九昭跪坐在地,她拼了命地想要回握神帝的手,却被一次又一次弹开。
神帝勾起唇角,对她歉然一笑:
“昭儿,这些年,我因着对太婀的内疚,容忍放纵你,可又渴望在你的身上,延续未尽的抱负。
“你是我与最爱之人生下的女儿。
“却也是我,令你遭兰祁背叛,扶胥离弃,困守在储君的位置上苦闷无诉,以至产生心魔。”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想要怎样的生活……
“或许从许多年前,你同我说起不想当神帝时,我便是错的。”
神帝放下贴住屏障的手。
强迫神志清醒而加速扩散的毒性,以及酷烈的雷刑,剥夺了他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光彩。
隆起的衾被一寸一寸落下,他的躯壳自双脚开始,溃逸为晶莹的光尘。
“抱歉,若还有一丝机会。
“我只希望你能拥有自己真正向往的人生。”
……
象征神帝陨落的丧钟声,自三清天的最高处响起。
上至中廷紫微宫,下至神王四境,整整九道,响彻整片大地。
闻声而来的嶷山,带领仙兵突破结界闯入寝宫时,神帝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而九昭仍失魂落魄坐倒在地。
“殿下,发生了什么?帝座怎会忽然崩逝?!”
嶷山长揖到底,不等九昭唤起,又面含惊慌,急急上前一步,提出质疑。
“……”
回答他的,唯有沉默。
天道又一次同九昭开了个玩笑。
想活的人没活下去,想死的人却死不了。
如今,因为二次实施的迭命术,她还失去了她的父亲。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凡人求神拜佛,以求他人能够实现内心的愿望。
九昭自己便是神仙,她从来坚信想要得到什么,唯有通过双手争取。
可这一次,她真的很想找到隐匿在天道之下的无形神明,问问这一生的苦还有多少方能尝尽。
她没有辩解的言语。
于黑暗里缓缓转过头,赤红双眸在绝望的深处如同将熄的烟烬。
……
九昭神姬入魔,下手害死父亲的消息不胫而走。
已是月上中宵,紫微宫内却亮如白昼,烛火昭明。
扶胥自收到密信,便争分夺秒赶回。
奈何边关到三清天的路途遥远,开启长距离的传送阵,耗费了不少时间。
他风尘仆仆踏进大殿,看到的是双膝着地,垂首跪在御座之下的九昭。
三清天剩余的神王和上神,除日神朱曜和在前线的南神王外,皆已身着素服,立于殿中。
神帝已逝,按照他们的位阶,谁来出头主持审判储君之事,都有急于冒尖揽权的嫌疑。
见贵为上神之首的扶胥赶到,西神王只以为是嶷山派往四方的仙官禀告了消息,将他惊动出关。
他虽哀痛,但留有理智。
此事处处存疑。
若九昭真做出弑父举措,想来心底一定痛恨神帝非常,何以会如此伤心欲绝。
揩去眼角湿意,赶在众人之前迎上去,将当下的情况气声告知:
“九昭殿下对自己弑父的罪行供认不讳,无论我怎么问都不肯说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赶去护驾的嶷山和仙兵亲眼所见,寝宫内唯有她和帝座两人,除此之外,她的魔化红瞳亦是另一重铁证。
“殿下既拒绝开口,那么一切就没有翻盘的余地。眼下群臣齐聚,日神又素来游离在朝堂之外,不问世事,在不在都一个样……恐怕今晚就得论定结果,对殿下处以弃仙入魔、谋害君上的极刑。”
扶胥凝神听罢,狭长的黑眸侧转,淡声反问:
“西神王的意思,是绝对信任九昭神姬的为人,断定她不会做出杀害君父之举,想要为她做担保吗?”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重。
莫说九昭亲口承认害死了神帝,便是她大喊冤枉——
在铁证如山的当下,又有几人敢堵上身家性命站在她这一边。
西神王为扶胥的态度略感错愕。
但转眼想明白,对方与九昭的夫妻关系已成过去式,实在没有必要为九昭费心。
他眼神黯了黯,拂袖离开扶胥,重新站回原位。
……
相互致意视礼。
嶷山落在扶胥身后半步。
左右两列是屏气凝神的上界重臣,敞开的殿门外,是银胄覆身的士兵。
这场结果注定沉重的审判即将开启。
夜风拂过喧亮的烛火,憧憧灯影晃进眼帘。
九昭感觉到瞳孔一阵刺痛,恍惚间似有温热流淌。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眼睫,那里却是无尽的干涸。
160| 第160章
◎“叫世间再无我这罪大恶极之人!”◎
嶷山赶到时, 神帝已然灰飞烟灭。
寝宫内感受不到任何气息遗留的痕迹。
情况十分诡异,无人知晓九昭是采用了什么方法做到的。
也因此,从她嘴里问出话来至关重要。
作为审判者, 扶胥和嶷山立于御座和大殿中央的第二层阔台上。
他垂眸向下, 只看见九昭头顶漆黑的发旋——作为戴罪之身,她浑身没有任何珠饰,长垂至腿弯的鸦发披散下来,连轴转的忙碌, 使整个人清瘦许多,配上月白的浅色长衣,越发衬得伶仃一抹。
手指掐入掌心, 疼痛促使扶胥隐去眼底的怜惜。
他转脸同嶷山交换视线,而后沉着语调,公事公办问询:“九昭神姬,是你杀了帝座吗?”
“是。”
无喜无悲的嗓音, 藏在黑压压的长发后, 清晰传进在殿每位上神天仙耳中。一时间, 众人竟然分不清是她亲手弑父的行径骇人听闻,还是她犯下大过还坦然无愧的态度更叫人愤怒。
似乎犹嫌不足, 九昭复抬起头来, 一改不久前的三缄其口,左右环视一圈, 不紧不慢启唇:“当日桃林内, 巫劭揭露我亲手下毒给神帝, 你们都听到了吧?他说得没错, 神帝之所以中毒垂危, 也是因为我。
“百年前, 我与崇黎之子祝晏相爱,为了治好他的弱症,我必须练成最高阶的涅槃凤火,可凤凰神树早已枯死,唯有烛龙颌下珠内蕴含的至阳之力,方能令其重新复活,以供我修习。
“我在无日渊觉醒神帝予我的半身神力,将历经雷劫万年,早已虚弱不堪的烛龙打败,却饶他不死并与他签订了血契,后出于为我担忧,神帝将颌下珠要了过去,仔细检查,那源自烛龙腺体的剧毒,便是在他为我检查的过程中,通过皮肤渗入肌理,在体内埋下祸根,才会在神帝力量不济时,一举扩散。”
将几处真相模糊,再加上一点似是而非的引导。
原本遭受蒙蔽的事实经过,就变成了九昭与魔族的勾结。
她敏感注意到,几位身处队列最后方的天仙眼神变了又变,痛恨之色再难掩盖。
扶胥抿唇,复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九昭扯了扯嘴角,像是听到很有趣的笑话:“难道我不该杀了他吗?
“从头到尾,是神帝利用了我的母亲,算计凤凰族,害得巫劭不得不带领族人堕落为魔。
“而我这个神姬也因为拥有凤凰血脉,被人诟病多年。
“他与我的母亲一同诞育我,对外宣称我是唯一的神姬,受他无尽溺爱的掌上明珠,结果呢?结果是,他也将我当成了一枚棋子,一枚与封入巫劭元神和血脉的容器成婚,以便他全面收回凤凰真血的棋子!”
骤闻尘封的往事,多数人惊愕异常。
而少数清楚内情并参与其中之人,则纷纷偏过面孔,不愿与九昭冷凝若冰的目光对上。
九昭一瞬不瞬注视着扶胥,没有白绸遮挡,她十分清楚地从他脸上看到转瞬即逝的反思。
某个瞬间,她突然领悟了兰祁之后,神帝为自己选择扶胥的原因。
凤凰族原本地位超然,占据着最丰沃的领地,最浓郁的仙元,将他们驱逐,尽管大部分好处都归了南神王和木系神仙一脉,但依然有数不清的小部族瓜分了利益,趁机崛起,从此有名有姓。
将真相公之于众,归根究底,受益者为整个三清天。
哪怕清楚这是神帝策划的阴谋,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默认和支持。
唯有扶胥的正直,宛若污泥中超拔而出的青莲。
他性格中从来不肯妥协的部分,与她何其相似——若命运不是如此残酷可笑,或许他们会一生幸福。
可惜,她没有以后了。
……
两人一来一回,逐渐将九昭于闭嘴期间打好腹稿的来龙去脉补全。
最后一问,扶胥直指核心:“你是怎么杀死帝座的?”
“区区天仙,居然能够杀死三清天最强大的上神,你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吗?”
九昭轻声反问。
在没有确认罪名之前,她仍然是三清天的储君。
没有枷拷在身,也没有绳索在腕。
她抬起左手,一朵混合着深重魔气的火莲于掌心绽放:“若我说,我早就练成了最高阶的涅槃凤火,你们应该更想杀了我吧?传说中,让人拥有越级对战的能力,足以焚毁神躯灵骨的涅槃凤火,再加上半身至精至纯的水系神力,想要杀死中毒已深、性命垂危的神帝,莫非很困难吗?”
话音刻意落在此处微微停顿,九昭的红瞳被火莲照亮,呈现与满殿清气格格不入的妖异,“若哪位上神不肯相信,大可以上前试试——说到底,你们忌惮巫劭和凤凰族,非要将他们驱逐,不正是因为此火吗?”
“你!”
“九昭神姬,你已犯下大错,不思认罪悔改,怎敢再继续出言挑衅?”
“难道你的神志便被心魔侵入的这样深,以至于全然失去了理性吗?!”
熟悉的,和四方为敌的清醒,再度涌现。
在剑拔弩张、千夫所指的时刻,九昭的脑海出现的,却是年幼天真的年纪,和上神家的孩子比试投壶,虽赢了比试,对方却耍诈躺倒在地,直言自己被殴打欺负的记忆。
由于一贯强势的个性,夫子先入为主,将她狠狠训诫。
满腹委屈,无处发泄。
怒气冲冲飞回离恨天,推开大门的刹那,见到的,是父神温暖慈和的笑脸。
父神张开温暖的怀抱,将她拥在怀里,听完经过,笑着安慰:“父神明白,阿昭从来不会说谎,欺负了别人也只会拍着胸脯,光明正大承认‘就是本殿欺负的,怎样’,不管别人怎么想,父神永远相信阿昭。”
……
也不会有人,在何种情况下,都始终如一地相信她了。
九昭仰高头颅,睁大双目,将眼角含着的热泪拼命压回眼眶。
“原来,她早就与魔族勾结了!”
“桃林也是她未将兰祁引到指定的法阵地点,我们仙族才会失利!”
“说不定杏杳是发现了她与魔族往来的真相,才会被她秘密灭口,她才是那个三清天最大的内鬼!”
“哈——
“哈哈哈哈哈!!”
在群仙的指责和唾骂声中,她大笑起来,何其猖狂。
恶意的揣测越来越过,方向也越来越歪。
队伍末尾一位来自东原的天仙冷不丁说道:“当初,蒙蔽了帝座而在无日渊之战中得到嘉奖的,还有东海世子瀛罗,他后又为九昭神姬挡剑而死……会不会他也与九昭神姬勾结在一起,做了焚业海内啊——!”
话音未落,九昭眼神一冽,反手打出涅槃凤火。
凄厉的惨叫声顿起。
无人来得及反应,那墨黑色的火莲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化为百朵、千朵、万朵——触及嚼舌天仙的衣角,很快将其全身吞噬,天仙扯嗓哀叫着滚倒在地,来回翻滚,却用尽手段都无法熄灭火焰。
“九昭神姬,你在干什么!”
“快把火焰熄灭!”
被魔气污染的火莲如同附骨之疽。
任凭在旁最高阶的水系上神夕寰出手,仍然游移闪躲,直至彻底夺走天仙的性命方肯罢休。
巫劭被囚入无日渊后,三清天整整三万年未见涅槃凤火的恐怖威力。
九昭出手,某些可怖的画面,便在当初参加过仙魔战争的年长神仙脑海内复苏。
失控的局面,混乱的责言,仙族储君肆无忌惮的行凶,忿忿刺得嶷山唇角肌肉抽搐,他不顾应以战神扶胥为尊的礼法,伸手指向一切事件的中心:“九昭神姬,你当众戕害同胞,罪无可恕,应处极刑!”
“好啊,那便杀了我。
“叫九十九道雷罚落下,叫世间再无我这罪大恶极之人!”
九昭扬起颈项,回以且笑且怒的呼喝。
意识到她不管不顾寻衅,只为求死,嶷山当即眉眼一肃:“将她押解至长生台!”
紧接着,八名严装以待的仙兵入殿。
他们手持枷项,意欲锁在九昭脖间,正式宣告她从高高在上的神姬,沦为仙族唾弃的阶下囚。
说时迟那时快,沉重的铁板尚未触碰到九昭的身体,一道威仪的男声自外而来: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见身材娇小的朱映沐着夜色而来。
一名小小的统领仙官,如何在此事上有发言权?
嶷山正想怒斥,自踏进殿门的那刻,对方的躯体陡然发出神光。
盛放的光亮将柔美的女性曲线淹没,每走一步,朱映的身量节节拔高,裙装自上而下迭变。
走到九昭侧畔时,那芙面秀丽的女官不复可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陌生且英挺的高挑青年。
“朱、朱曜,你出关了么?”
阶下右侧,司德之神绥猷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你怎会,突然化身成为、九昭神姬身边的女官?”
“女官一直是我,并非突然化身。”
朱曜摆摆手,示意这等闲杂话题稍后再议,“诸位,三清天发生此等大事,九昭神姬论律必须得死。”
他的语调毫无对于九昭的偏袒,甚至无视了九昭在得知他是日神时几经明灭的眼神,“可眼下最要紧的,并非对于她的刑罚——你们可有思考过,帝座崩逝的丧钟响彻四境,同样会传到被魔族占据的北境那里,两军对峙,君主骤崩,你们若是魔族,此刻会采取什么行动?”
朱曜一语中的,群臣均陷入程度不同的沉思。
“帝座已身归天地,然而三清天的稳固,还需我等勠力同心——行完九十九道雷罚,少说也要一天一夜,军情紧急,我们根本耽误不起。依我看,暂且将九昭神姬押入无日渊最底层,待局势稳定再行刑,更为妥当。”
无日渊每隔七日,便会降下雷罚。
虽无法直接要了九昭的性命,却能叫她生不如死。
哪怕在等死期间,她这大逆罪仙也绝不可能过上一天舒服日子。
朱曜的警醒振聋发聩,后续的提议又合情合理。
最终群臣议定,剥夺九昭储君身份,收回她的所有俸赐恩赏。
投入无日渊中,非刑期来临不得出。
……
这一入,便是三千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