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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41| 第141章


    ◎“如今也终于为你死了。”◎


    那东西仿佛被定身术定住了一般, 热烘烘贴在身后。


    紧接着,一阵湿漉的暖意,渗透进九昭后心的衣衫布料。


    握在指间的武器脱手滑下, 两条小臂软软垂落在她身体两边。


    “阿罗!!”


    西神王惊痛的呼喊陡然传来。


    九昭极慢转头, 余光映进瀛罗褪去血色的脸。


    再向下,一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利剑,贯穿他的胸口,仅差分毫, 便能刺进她的血肉。


    远处,有了两位反叛的神王做帮手,暂时摆脱嶷山的控制, 抽空追杀两人的巫劭皱起眉头。


    他的眼神带着可惜,见九昭看向自己,又松惬神色,冲她挑眉示意。


    无穷无尽的魔息于他掌心游走, 他缓缓收拢掌心, 插在瀛罗体内的长剑立刻嗡鸣回应。


    利器抽离血肉的黏连声, 在九昭和瀛罗之间不断放大。


    察觉到巫劭意欲抽出烈霄,继续进攻。


    瀛罗立刻并指为掌, 拍向自己的心口, 与之僵持,不令移动。


    一下子没有顺利拔出, 巫劭冷声嘲讽道:“你当真是不怕死!”


    说着, 他给在四王对战中占据上风的同盟们使了个眼色, 命北神王过来缠住嶷山。


    自己则纵身朝九昭这头飞来。


    在巫劭的操控下, 烈霄转变了抽离的意图, 变本加厉在胸腔处腾转挪移。


    瀛罗痛得吐出一大口血, 反手狠狠一推九昭:“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远超天仙的半身神力,亦将动了手脚的禁制腐蚀开一人高的大洞。


    几丈外,是巫劭急速掠近的身影。


    咫尺间,是瀛罗显然独木难支的面孔。


    九昭不敢放任感情继续摇摆下去,她用力咬住牙关,不再多看瀛罗一眼。


    搀扶着神帝,扭头朝大洞闪身而出。


    ……


    一鼓作气狂奔至升鸾台外侧,九昭找到司德之神绥猷道明情况。


    他二话不说,带着埋伏已久的军队前往桃林增援。


    九昭则与他走向相反的道路,开启传送阵回到了神帝的紫微宫。


    她命令丹曛将整个神医署的仙官们都急招过来。


    众仙匍匐着跪了满地待命,由医术最为高超的杏杳,为昏迷不醒的神帝探查伤情。


    听完九昭的描述,杏杳将一缕游丝般的仙力,沿着手腕脉络钻入神帝身体。


    然而,从眼平心静到神容凝重。


    面对再复杂的情况,诊断时间都不会太长的她,足足沉默了一炷香之久。


    她抬起头来,对九昭斟酌着禀告道:“殿下,您口中的烛龙之毒,臣闻所未闻,医书更是全无记载,哪怕即刻开始研制解毒法,都要耗费不少时日。不过根据您的说辞,臣猜测只要力量足够,便能将毒性暂且压制,延缓扩散——眼下麻烦就麻烦在帝座神力不继,尽管扩散缓慢,但毒性已在一路侵蚀他的神脉。”


    九昭想也不想伸出双手:“我体内有父神的半身神力,我可以回输给他,帮他压制毒性。”


    这个唯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一经出口。


    饶是近身侍奉如丹曛,她的瞳孔亦生出几分隐秘的波澜。


    杏杳难看的脸色,却半点也不曾缓和:“殿下,臣无十分把握的病情,还是由某位上神或神王亲自出手更有保证,您不过天仙之躯,若力量不够,无法压制毒性,届时恐怕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九昭心火如焚。


    只以为杏杳所在的神医署远离升鸾台,尚不得知具体情况。


    急急道:“现在这种情势,哪来别的——”


    话未说完,寝殿的楠木大门被人推开,南神王独身自外进入。


    她仿佛才从鏖战中脱困,仪容略显凌乱,妩媚的眼梢下方一条血痕未干。


    “殿下,交给臣吧,臣来为帝座压制毒性。”


    九昭腾地起身,迎向她,追问:“琼英姨,桃林的情况如何了?”


    默了瞬,南神王才艰涩开口:“殿下恕罪,巫劭他们早有准备,见禁制被破,绥猷率兵增援,便立刻召唤法宝离开了。臣等护驾不利,只杀了几名焚业海的近卫使臣,以及一些跟随二神王作乱的部族仙兵——


    “眼下帝座昏迷未醒,但事态危急,东原北境集体反叛,恐已成为板上钉钉之事。


    “臣恳请殿下代为行事,早做应对。”


    “好,我知道了。”


    九昭轻轻颔首,“传扶胥、绥猷等一众上神天仙齐聚紫微宫,本殿即刻过去议政。”


    “等等,殿下,您身上也有不少伤口要治——”


    无视杏杳的提醒,她将南神王的手握在掌心,郑重其事说出一句“父神的事便托付给您了”,便想离开寝宫,又被对方犹豫着抬臂挽留:“殿下,另有件事,臣虽答应要代为隐瞒,可担心,成为殿下毕生之憾——”


    “何事?”


    九昭压抑到有些木然的眼珠,睨向她那里。


    “瀛罗世子,他、他替您当下贯心一剑,伤重垂危,也许要、要不行了……”


    轰的一声。


    九昭大脑如遭重锤轰击。


    她眼神发直了须臾,身体冲动已代替理智,传送到西海的法阵在她脚下旋转着升起。


    也对。


    殿下重情重义。


    人死不能复生,她会选择先去看望瀛罗也是常情。


    南神王视线闪了闪,在心中无声叹息。


    可不过弹指,那流光溢彩的法阵又倒塌熄灭。


    九昭加快脚步,朝殿外走去。


    鲜红的衣,漆黑的发。


    衬得她好似一抹将要随日风化的幽魂。


    “瀛罗吉人天相,一定能够活下去——


    “本殿,要先去议事。”


    ……


    事情迫在眉睫。


    论定对策的速度,也远超九昭预期。


    上神以下,无法进行超远距离的传送。


    就算是以神力开辟的阵法,一次性也不能容纳过百人。


    因此他们离开桃林容易,可想要抵达三清天的边境,突破禁制回到焚业海却需要耗费一番功夫。


    北神王和东神王反叛,光是神王宫的侍臣家眷就有几百人口。


    他们势必要回到自己的辖地,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倒戈计划。


    九昭以神帝的名义传旨给边境驻军加强防备,又秘密联络两地绝对忠于三清天的部族监视叛军动向。


    到集议解散时,众人各司其职,也算堪堪稳定住了局面。


    九昭忙着起草两位叛王的檄文。


    她脱不开身,只叫绛玉代替自己守在那头。


    好几个时辰过去,绛玉始终未曾来信。


    九昭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如此直到天黑,她复去探望过父神,而后马不停蹄赶去了西海。


    堪堪奔到主屋门口,九昭倏忽听见庭院深处传来一声响亮的长泣:“世子——”


    她身形一顿。


    抬步时脚下并不注意,被高出的门槛绊了个趔趄。


    双腿站不稳当,猛地跪倒在廊下,伤重的膝盖与坚硬石砖相触,传来钻心疼痛。


    可九昭无知无觉。


    她努力几次,手脚并用,终于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走进内室。


    入目,是西神王热泪纵横的面孔。


    医官侍仆们,依旧匍匐着跪了一地。


    九昭无心观察他们的表情,她向被众人簇拥的中央望去。


    那西海的秘宝,可迅速治愈伤势的万年寒玉床上,仙光粼粼,再无人形踪迹。


    西神王抬头,望着九昭,却没有行礼。


    滔天的痛苦和无法排解的恨意充斥在他眸间。


    “九昭。”


    这是他第一次不尊称殿下,直直呼喊九昭的名字。


    “瀛罗,我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他为你改变性别,为你悔婚重瑶,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


    “全然掩藏自己的爱意,始终以好友的身份伴在你身旁。


    “他忠诚守护了你万年——”


    他的语气难掩一个父亲失子的绝望凄凉:


    “如今也终于为你死了。”


    142| 第142章


    ◎“……只怕后面还有更糟糕的事。”◎


    西神王的指责入耳。


    在两旁迅速变化的景象里, 九昭发觉身体不自觉地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


    她竟不知瀛罗的爱和瀛罗的死这两个字,哪个带给自己的冲击力更大。


    她张了张嘴, 视线从眼前的西神王转到身后更远方:“瀛罗在哪儿, 你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说着,她抬起双脚,试图拨开人群, 走到寒玉床畔。


    西神王再度以冒犯的姿态,伸手将她阻拦:“殿下难道还不理解臣的意思吗?


    “好,那臣不妨再说的清楚明白些——


    “一整天, 阿罗就躺在那张寒玉床上,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再见你一面。


    “他到最后都没等来你,就在刚才, 已经化为清气, 回归天地了!”


    九昭果断摇头:“我不相信, 明明上次,上次我便用本命翎保住了他——”


    她眼底闪烁着困兽般的情绪, 像是在寒风凛冽的冬夜, 兀自不肯熄灭的烛芒。


    将西神王的话一一反驳后,她又执拗抬起双手, 尝试推开他阻碍在自己前方的身躯, “我身上, 还有一根本命翎, 你让开, 只要我把本命翎拔下, 瀛罗就不会死——让开,不要阻拦我——”


    拉扯之间,西神王的怒火攀升至顶点。


    他怒喝一声:“够了,别再自欺欺人了!


    “凤凰族的本命翎只有提前放在身上,才能在危急时刻发挥作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九昭被他吼得一顿。


    来不及开口,西神王的诘语又似高山滚落的重石一般朝她砸来,“你还要胡闹到何种地步?睁开眼睛,看看三清天如今的形势!神帝昏迷,整个仙族都需要处事不惊的储君坐镇!


    “你哪里来的空闲,处理自己的小儿女私事——


    “若想对得起瀛罗的替死,你就该打起精神来,好好思考如何挽回颓势!


    “否则不止是有愧于瀛罗,你还将愧对更多的人。”


    感情积累到极处,发泄过后,西神王的理智逐渐占据上风。


    他压下眼里的痛楚和失望,从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回归到绝对清醒的仙族重臣角色。


    他命人将九昭请了出去。


    并告知,在三清天与焚业海的风波平息之前,一切都以大局为重。


    西海不会为瀛罗举行葬礼。


    ……


    九昭失魂落魄回到离恨天。


    从入口结界走向门庭,早就等候在旁的朱映立刻迎了上来。


    “殿下,有加急的奏折传过来了,需要您过目!”


    九昭低低应了声,从他手里接过。


    朱映的眸光亦随之下滑,失声道:“殿下,您膝盖的伤口又开裂了——”


    赴宴的繁复礼服尚未脱去,伴随双足的走动,一道鲜红的印记顺布料蜿蜒而下。


    朱映挥手,召来侍候在廊下的女婢:“臣叫人传医官来重新为您治疗吧。”


    心中的痛楚远远压倒身体的痛楚,九昭只漠然看了眼,反而加快脚步:“无妨,这点小伤,等会儿施个治愈术就好,本殿要进殿处理事务,尔等且在外面守着,无事不得随意叩门打扰。”


    随手扯落腰带,将染血的黏腻外袍丢在门外。


    仅穿中衣的九昭合上殿门,捧着厚厚一叠奏报来到书案旁。


    案上,除了御批的朱笔,还放着盏宁心涤躁的清神茶。


    一看便知是朱映的手笔。


    取过放在最上面的,象征最紧急的奏报,翻开一页,九昭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苦涩、凄凉、颓唐……


    种种情绪却压得她眸光一阵失焦。


    到现在,九昭依旧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才会造成这样的场面。


    血亲中毒垂危。


    好友重伤离世。


    爱人决然背弃。


    随便一样拿出来,都能叫人从此一蹶不振。


    可她不仅要面临三重打击,现情更不允许她悲伤沉溺。


    九昭没办法想这些。


    人一旦浸入哀伤当中,就难以集中精力去处理其他。


    她的注意力转到清神茶上。


    打开盖子,里面唯有半透明的茶水,苦涩的茶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九昭是个怕苦的人。


    从前必须用到清神茶的时刻,她都会叫人加入花蜜和牛乳,以此中和茶水的清苦气息。


    提前备下这样一盏茶,不像是朱映会犯的错误。


    或许是整个三清天人仰马翻,他忙中遗忘了。


    又或许,他懂得此时此刻,再多的甜也掩盖不了九昭心底的苦。


    端起茶盏想喝,九昭却控制不住发颤的指尖。


    除开膝盖崩裂的伤口,她掌心亦留下了被冰锥贯穿的破洞。


    虽经新生的血肉覆盖,但内里依旧疼痛难耐,使不上力。


    越是想要保持平衡,抖索的幅度越大。


    九昭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手掌的伤口也裂开,茶盏整个砸落在地。


    咔嚓一声。


    青瓷的精美纹路四分五裂。


    这寂静之中的响动,亦惊扰了守在殿外的绛玉、缃璧和朱映。


    “不行,我担心殿下,我要进去看看。”


    绛玉站在檐廊的外侧,中间隔着朱映,须得绕过他,方能触碰到殿门。


    她想也不想,一面低声自言自语,一面就要付诸行动。


    朱映索性用身体抵住合拢的门扉:“这种时刻,殿下需要独处安静,你进去又能说些什么?”


    “难道就放任殿下一个人闷在里面吗?”绛玉下意识拔高声调,又害怕被九昭察觉,陡然回归仅有三个人能听见的气音,“殿下太可怜了,她从小顺心无忧地长大,何时受到过这种打击……”


    缃璧无言。


    瞳孔中同样浮现出担忧和不忍。


    “焚业海真的是太有心机,太可恶了!”


    绛玉还在忿忿不平地嚷嚷,“也是当初帝座心肠太软,若将他们举族皆灭,也不会发生这么多意外!”


    作为陪伴九昭多年的贴身女婢,绛玉没那么多头脑和远见,唯独一颗真心拿来献于九昭。


    在她的眼里,焚业海频频发动战争,眼下还害得三清天陷入动荡,简直是万恶源头。


    彻底消灭方为正确做法。


    而清楚内里真相的朱映,却不由得陷入沉默。


    片刻过去,他微微启唇:“你们两个,去离恨天的入口处守着吧,万一有紧急军情,也可及时来禀。”


    “殿——”


    绛玉意欲再说些什么,袖口被身旁的缃璧攥紧:


    “殿下这边就劳烦仙官您先照看着,我和绛玉马上就去。”


    接下差事,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抬步离去。


    “诶,你为何不让我说了——”


    风里,依然混合着绛玉模糊不清的嘟囔。


    转而被缃璧坚定清明的音调盖过:“你要谨记身份,这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东西——殿下是三清天储君,又潜心修习多年,哪怕悲伤,也定能很快恢复过来,有她坐镇,我们要相信风波很快会平息下来。”


    朱映安静地凝神听了几息。


    待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檐廊转角,方苦笑道:“……只怕后面还有更糟糕的事。”


    ……


    诚如朱映所料。


    接下来的几日,厄运接连发生。


    东神王的倒戈,带走了东原的全部人族神仙。


    而北境的情形更为艰难,北神王统管的众族全部叛乱。


    他们不仅释放并带走了关押在黄金囚牢的毓灵金仙,还族灭了这些年颇受神帝看重扶持的腾蛇一族。唯有腾蛇族长的儿子怀江仙君,由忠心耿耿的守卫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送出了北境,来到三清天安置。


    九昭派了数位医官,好好照顾这位尚未举办成人礼,就遭受重创的悲惨少年。


    转头继续密切关注战况。


    两境夹击,且早有准备,扶胥仓促召集的仙兵攻守艰难。


    更要紧的是,他们仿佛是三清天肚子里的蛔虫。


    九昭这头每次秉烛夜谈,研究探讨出新的战术,没过多久就被叛军轻易攻克。


    败。


    复败。


    三败。


    最后东原虽叫扶胥出其不意一波进攻抢了过来,北境却是彻底沦陷,沦为了焚业海的囊中之物。


    巫劭从容越过边线,回归自有领地。


    还顺势扩展了一大块地盘。


    紫微宫内,所有人面带阴云。


    谁都能看得出来,三清天内鬼尚未除尽。


    战事失利,泰半原因归咎于此。


    可叛军已然离开,内应还留在这里,就说明对方藏得很深,轻易不会被发现。


    神王叛乱,三清天四分五裂。


    人心本就岌岌可危,倘若再贸然调查询问,九昭又恐再生分裂猜忌。


    她一时没有头绪。


    忙得焦头烂额,彻夜难免。


    集议结束,照例来到寝宫看望父亲。


    得益于南神王连日输送神力,神帝的中毒之相缓解不少。


    奈何迟迟难以醒转。


    九昭每日都在向祖神祈祷,父神能够苏醒过来,把控局面。


    寝殿内唯有杏杳和几位医仙在侧。


    中毒者时有变化,身边离不开人,南神王又要议政,又要为神帝治疗。常常感到分身乏术,杏杳便自告奋勇从神医署搬了过来,昼夜看顾神帝,剖析毒性,研究治方,皆在寝宫角落的书案上进行。


    九昭坐在床沿,看过神帝的面色。


    见他闭目宁和,气息平缓,回头对迎候上来的矮个医仙道谢:“这些日子,多亏你和南神王了。”


    “臣愧不敢当。”


    危机时刻,彼此都没有打趣对呛的心情。


    杏杳素白的面孔带着歉疚,“烛龙之毒,着实复杂,集合了三清天鸾鸟的火毒迅烈和焚业海魔蛟的水毒阴柔,一般后嗣降世,身上只会呈现父母其中之一的特性,偏偏它两道特性都有,火中有水,水中有火。


    “两毒相遇,威力加倍,实在是很棘手。”


    “所以,对于什么时候才能将父神治好,让他醒过来,你也没有把握,对吗?”


    九昭平静发问。


    杏杳没有立即回答,对上九昭的目光,她踌躇半晌,说道:“是,臣没有把握……也许,从焚业海密谋毒害帝座开始,他们便确定了此毒无药可解……另外,虽然输入神力能够抑制毒性蔓延,但三清天的上神本就不多,他们轮流为神帝回输大量神力,也会导致力量渐空,神境跌落。


    “与焚业海的战役,不知何时会彻底打响,如此耗费上神之力下去……不是、不是长久之计。”


    143| 第143章


    ◎“殿下,您的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九昭维系平静的神色, 陡然变得冷凝。


    不知何时起,她亦具备了一位君主应有的威仪。


    甫一展露发怒的先兆,殿内侍奉着的仙官女婢即刻战战兢兢跪了满地。


    可杏杳不同。


    她生性耿直, 又得神帝庇护, 无视礼数,自由散漫多年。


    此刻对面九昭山雨欲来的阴冷眸光,仍然迎难而上说道:“臣想说,臣这些天仔仔细细地思忖过了, 遏制帝座体内的毒性蔓延,每一日都要耗费许多神力。三清天的上神数量有限,把每一个都算上, 顶多也只能在不损害他们战力的情况下,确保帝座一月内性命无虞——


    “若一月期限过去,神医署还是束手无策,为了保证三清天的稳定运转, 也只能忍痛放弃帝座。”


    话音如针落地。


    举众阒寂无声。


    九昭骤起, 勃然变色道:“大胆!你竟敢以下犯上!”


    “就算殿下即刻将臣拉出去, 施以雷罚之刑,臣也必须得说。”


    九昭的诘问紧随其后:“放弃父神, 三清天落入群龙无首的局面, 谁来主持大局,你吗?!”


    杏杳双膝一弯, 下跪在神帝床前。


    双手交叠高举过头, 做出谏言模样。


    唯独脊背保持笔直, 宛若受到风雪催逼, 依旧宁折不弯的青竹:“从殿下您受封为储君开始, 就应该提早预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发生——一个国家可以不断更换君主, 却不能放任臣民凋零。”


    “研制解毒之法,救君主于危困,这本该是你们神医署应尽的本分!”


    九昭指着她的鼻子喝道,“现在你们不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还敢在本殿面前推卸责任!”


    杏杳垂下眼睫:“是臣的错,殿下怪责,臣亦无话可说。


    “一月之后,倘若臣还是束手无策,殿下要杀要剐,臣都静听天命。”


    “那你为何不速速下去,加紧研制,非要对着本殿,说出这等诛心言语?”


    总归还有时间,并不是让她立刻做出决定。


    九昭缓了缓急促的呼吸,将内心翻涌的愤怒和无力镇压下去。


    得益于往日同为一个阵营的情谊,她难得主动地给了杏杳台阶下。


    奈何,对方无视侧畔频频对她使眼色的副医令,再度扬起面孔,不卑不亢道:


    “那是因为,臣冷眼旁观了多日,发觉殿下还将自己放在储,而非君的位置,总觉得不管任何事,哪怕天塌下来,只要帝座醒过来,便能为您顶着——臣揭破这点,只想提醒殿下,您肩膀上的责任何其沉重。


    “还有,臣听说,当日桃林战役的失利,也是殿下对那巫劭伪装出来的兰祁心软。


    “才会导致阵法没有将其束缚,最终酿成如今三清天四分五裂的局面。”


    “医医医医医仙令,您快别说了——”


    从杏杳益发慷慨激昂的言辞里,副医令窥见了整个神医署上下人头落地的画面。


    饶是知晓此刻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他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出声缓和气氛。


    “让她说!”


    细若蚊蝇的嗓音响起没一息,又被怒意层层攀高的九昭驳斥回去。


    “一个合格的君主,心中何来小我?私人的情感心绪,更是半点也有不得。


    “错误既已犯下,万望殿下以后能谨记教训,只以三清天的臣民为重。”


    杏杳的嗓音仿佛挥之不散的阴云,将九昭笼罩其中。


    千字万句,交汇成一句话。


    今日的局面,全都是她造成的。


    两位神王的背叛,是她造成的。


    瀛罗以身挡剑的赴死,是她造成的。


    父神中毒昏迷不醒,三清天内忧外患,亦是她造成的。


    ……


    可凭什么呢?


    倘若父神母神没有为爱不顾一切在一起。


    巫劭会愤而率领凤凰族堕天吗?


    倘若他们不为着收回凤凰真血,而培养兰祁作为器皿。


    又假借父母亲人的名义,欺骗他千年,他会悔婚弃诺,暗地勾结两位神王吗?


    再往前点说——


    倘若三清天不是如此表面浮华,内里腐朽——


    那本该成为一代名将,为仙族鞠躬尽瘁的巫逐,会不息拿生命来抗争作对吗?


    晦暗的念头只要撕开一个角。


    便如泄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怎么拦也拦不住。


    耳旁,杏杳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闭嘴。


    闭嘴。


    闭嘴!


    无数狂乱的嘶喊自心底发出。


    九昭分不清,自己究竟想让充满负面情绪的念头回归受控状态,还是想让杏杳停止道貌岸然的说教。


    意志回神之时,她的掌心已然凝结出打神鞭。


    一鞭将跪着的杏杳抽了出去。


    砰!


    女仙娇小的身姿与厚重的殿门相撞,随即摔落下来,捂着胸膛呕出一口鲜血。


    戍守在外的统领和仙兵们,亦被这道遽然出现的动静所影响。


    不顾一切推开殿门,带着武器冲入内里:“殿下,可是帝座情况有异——”


    话没说完,领头的统领目光一阵变幻。


    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握紧刀鞘猛地后退一大步。


    “殿、殿下,您的眼睛,您的眼睛——”


    手边并无铜镜,九昭被统领惊恐错愕交织的语气,弄得摸不着头脑。


    然而没过多久,他的这种惊恐又逐渐传染了身后所有护卫的士兵。


    九昭心底一沉。


    “咳咳。”


    这时,蜷缩倒地的杏杳,单手支撑站了起来。


    她对九昭的异样,表现出冰封一般的平静。


    转头擦去嘴角血迹,以三清天重臣的身份命令道,“帝座并未遭遇威胁,你等收起兵器退下吧,方才的声响,不过是殿下与我讨论帝座的病情,担忧起来,一时激动所致。”


    “……是。”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统领赶紧将头低下。


    不再以无礼的姿态,直视病床旁的未来神帝。


    他抬起左手,向仙兵比了个手势,示意收队撤退。


    又被杏杳唤住:“等等,今日发生在帝座寝宫内的事情,涉及过多——本官虽相信你们对于帝座的忠诚,但兹事体大,为了防止泄露,你们便在殿下和本官面前立下守口如瓶的毒誓。”


    神仙的誓言不比人族。


    立下若不实现,后将遭遇因果的报应。


    而毒誓更是重中之重,一旦反悔,许诺的报应便会立刻施加在身。


    九昭从方才外入者的反应中,隐隐猜到了真相。


    眼下见杏杳不计前嫌,替自己想得周到,情绪不禁益发复杂。


    ……


    亲自监督在场的统领仙兵,乃至医官女婢一一发过毒誓。


    杏杳转身,对着恢复镇定,坐在神帝床沿,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九昭说道:“每一个人,臣都亲眼见证了誓言生效的印记在他们手腕上出现,殿下大可以放心。您也乏了,今日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九昭轻轻颔首。


    为了掩人耳目,也急于印证自己的猜测,她特地开辟了一条直达离恨天寝殿的传送阵。


    一阵华光闪烁,唯有侍立在殿宇附近的绛玉缃璧得知她的归来。


    “殿下!殿下议了半日的事,可是累了?”


    “奴婢马上命人去给您奉上茶点。”


    清楚九昭心情不好,两位女婢没有贸然进入。


    她们小声叩门两下,关怀之意不言而喻。


    九昭回来后,便坐到了梳妆台前。


    对着镜子,她没有立刻抬眸。


    沉默片刻,才朝外道:“都不用,我要小憩一会儿,你们别来打扰。”


    “是,殿下。”


    待到万籁俱寂时,九昭长垂的睫羽颤了颤。


    她望向铜镜里的自己,从下颌的轮廓开始。


    慢慢往上,唇面略显苍白,不复往日玫瑰口脂覆盖下的旖旎。


    掠过挺拔小巧的鼻尖,和落满浅青,显露疲态的下睑,九昭终于瞧见了引得仙兵如临大敌的眼睛。


    那无疑是一双很美的眼睛。


    眼黑与眼白的比例恰到好处。


    线条收至尾梢初,微微上挑。


    居高临下时显得气势十足,顾盼流转间又透着万种柔情。


    九昭看过这张脸太多次。


    多到哪日某处横生一条细纹,她都能立即察觉。


    因此,也为瞳孔中四散渲染的红意,屏住了呼吸。


    红瞳。


    是入魔的标志。


    平素魔族的发色瞳眸有万种形态。


    唯独战意昂扬,心绪激烈时,会显出如血的鲜红。


    难怪。


    难怪——


    他们会害怕成那副样子。


    九昭就近盘坐在木椅上入定,深入识海,探查自己的心魔状态。


    果不其然,那小小的、如影随形的一抹黑色,


    又流窜在心脉间,跃跃欲试着,试图彰显其存在感。


    最近疲于奔忙,九昭已许久没有打坐压制过心魔。


    它在她的意料内壮大了一点,深入细究,拥有的力量却超出合理范围数倍。


    九昭顿觉吃惊。


    她不敢再马虎,运转仙力,深入四肢百骸的每一条脉络。


    经久之后,终于在丹田处发觉了不对劲。


    随着修为不断进益,她丹田四周封印神力的枷锁已然松懈许多。


    否则,九昭当日轰击桃林的禁制,也不会那么顺利。


    丝丝缕缕的神力,围绕圆核状的丹田舒展游走,青蓝色的光亮胜似一碧万顷的海面。


    越是精纯的力量,所呈现的颜色也会越发梦幻美丽,如同匠者雕琢的最完美作品。


    是而,一旦有白璧微瑕的情况发生,便会显得异常刺目。


    九昭于神力中,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


    她同黑气的主人朝夕相处过近百年岁月,堪堪一个照面将其认出。


    巫逐。


    针对现状,九昭仅能推测出一种可能。


    那就是当日,凤凰神树内,自己孤注一掷,引得巫逐动情舍生,用最后的力量冲击丹田。


    破开桎梏,半身神力喷发的同时,他的魔气也混入了其中。


    九昭尚未领悟成神的真谛,在接近神术的领域,仍有诸多不明了。


    她思来想去,都参不透巫逐到底使用了何种秘法,竟能够污浊本应纯净无匹的神力。


    ……


    镜面澄然,纤毫毕露。


    九昭聚焦目光,缓慢探出指尖,抚摸着红迹未褪的双眸。


    不禁苦笑。


    有些人虽死了,却仿佛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她的身边。


    144| 第144章


    ◎“本殿必须清楚地知道你的内外情况!”◎


    九昭在镜子前坐了一夜。


    奈何直到天亮, 她眸中的红意依旧未褪。


    当下局势紧急,特别是军情,每一息都有千变万化的可能。


    她作为三清天的掌舵者, 不可能为着身体的几丝异样, 就推脱不去集议。


    无奈之下,九昭只好仿照自己当初对巫逐的做法——找来透光的白绸裁成长带,遮盖双眸,循着光影的变换, 她勉强能够瞧清咫尺间的事物轮廓,至于更远处,则依赖仙识“视物”, 以免被人察觉红瞳。


    对外,只宣称神帝的病情迟迟未见起色。


    神姬殿下日夜悬心,再加上哀伤和过度的疲惫,有些伤了眼睛, 畏惧遇光。


    九昭的操劳, 整个三清天都看在眼里。


    一时之间, 倒也无人说三道四。


    瞳孔无论如何都无法隐去的鲜红,令九昭烦恼, 而迟迟抓不到的内鬼, 更叫她心火焦灼。


    她尝试了许多办法,譬如叫两位神王联手, 加固紫微宫周围的神力屏障;譬如换个殿宇, 集体挪去离恨天议事;再譬如, 就同一件事, 给每位臣子下达不同的命令, 看到底哪条命令会传到焚业海去。


    可内鬼就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敌人的制谋策略,依然根据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而精准调整。


    战事的连连失利,使得三清天的气氛愈发低迷。


    最后,九昭将目光对准了自己,审视起问题是否源于自身。


    她思来想去,最担心的是当初兰祁借助魇术拉她入梦。


    趁着她仙识寄居于他记忆的过程,在她的识海里做了手脚,好时刻读取她的记忆。


    为此,她还专程找到南神王,施展神力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大脑。


    结果依旧是并无异样。


    九昭终日阴沉。


    直至下移的视线,带着几分犹豫,望向胸前从小佩戴到大的长乐命牌。


    母神是凤凰族的女君,实力放眼三清天亦是数一数二。


    命牌由她遗留的神力雕刻而成,想要修改禁制或是增减点其他手段,照道理来说,唯有九昭这位与之血脉相连的亲女才能做到——只是说到血脉相连,作为母神同胞弟弟的巫劭何尝不是?


    他占据了兰祁的身体,兰祁的体内又流着他的凤凰真血。


    与长乐命牌上的神力一体同源。


    九昭素来爱惜母神的遗物,唯有为了方便杏杳随时查探祝晏的病情,短暂将命牌留在了神医署。


    就算祝晏身后的九尾狐族,早就与焚业海暗中勾结,杏杳仙力不低,只差半步成神。


    转移改动命牌,定会引起她的察觉。


    除非——


    ……


    几日后。


    在又一次聆询到仙军的失败后,九昭垂下面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有白绸覆盖,她看不清诸臣的神情。


    却能够精确捕捉到萦绕在紫微宫中,挥而不散的悒悒之气。


    她默言几息,当机立断下达命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把扶胥召回一趟,听他汇报具体情势才行。”


    话音既出,众臣面面相觑。


    “殿下,万万不可!”


    阶下,立马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按照现状,倘若扶胥上神贸然回朝,只怕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那你待如何?”


    九昭怒然以对,“抓出内鬼的事情没有进展,其他都不用做了吗,眼睁睁看着三清天一败涂地?”


    “这——”


    那人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话。


    还要再劝,九昭却起身掷地有声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然而三日过去。


    月到中天,更漏无声。


    本该扶胥回归的夜晚,渡引仙君并未迎来他的身影。


    反倒是边境再起战火。


    焚业海三万魔族,在凤凰族长无咎的带领下,趁夜偷袭,企图再攻一境。


    大军借着夜色掩映,兵临城下,却被提早做好准备的仙族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扶胥率兵乘胜追击,鏖战一日一夜,打得将领无咎重伤,一位魔族长老连同两位城主战死,


    这是连日对峙以来,三清天第一次获得胜利。


    焚业海此战被伤了元气,接下去的一大段时日,只能被迫偃旗息鼓。


    庆祝的第二日夜晚,扶胥没有出现在庆功宴上。


    无声无息回到了辟蒙宫。


    扶胥作风简朴,整座宫殿没有令设宫人奴婢,侍奉者皆由他近身的军士构成。


    他前去作战,军士们自然仗剑相随。


    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唯余两盏烛火憧憧,越发衬出与宫殿主人相近的肃穆孤寂。


    九昭便身着常服,通身无饰,坐在正殿主位上,与他默然相见。


    彼此照面无话,九昭也不复白昼时直腰挺肩,不怒而威的神姬风仪。


    她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拾起银剪,剪断了燃烧时间过长,而出现分岔的烛心。


    “你回来了?”


    九昭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扶胥莫名想起他们尚未断契的某个午后。


    他处理完军署的事务归来,而她伏在长案上,手中握着书卷,不小心睡了过去。


    被他推开殿门的响动扰醒。


    纤细洁白的指尖,揉碎上挑眼尾处的红意。


    她散着漆黑的长发,不戴任何珠玉。


    瞧见他逆光踏入寝殿的身影,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


    ——你回来了?


    如同芸生世最凡俗寻常的一对夫妻。


    “坐吧,此次面谈需要秘密进行,因此只得你我二人。


    “无侍婢在旁奉茶,还望扶胥上神勿要介意。”


    九昭顺口接下去的第二句客气之言,却将扶胥拉回冰冷现实。


    迷离的美梦在眼前破碎,时光于刹那褪色风化。


    扶胥聚焦视线,首先看到的,是一抹遮去她灵动目光的纯白。


    有诸多关切于心口涌现,又徘徊在唇边。


    可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郑重其事地双膝跪地,交臂叩首,恭敬道:“臣扶胥,拜见神姬殿下。”


    九昭愣怔一瞬。


    上神地位尊崇,按礼只需跪拜神帝,无需跪拜储君。


    是啊。


    父神昏迷。


    她虽名为储君,实则行使的,是属于神帝的权力。


    哪怕断契恢复到形同陌路的关系,他依然在这种细节处,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勿忘肩上的责任。


    九昭再一次于沉默里,体会到某种细密的、无力的痛楚。


    很快,她调整了好无人可诉的落寞表情,抬手示意扶胥免礼:“是本殿不好,上神运筹帷幄,费劲辛苦打下一场胜仗,却连庆功宴都没法参加,还要深夜被紧急召回三清天,与本殿共议要事。”


    扶胥旁行几步,坐在主位下首,静静敛眸:


    “臣此前连番指挥失利,殿下都未曾责怪。这一次不过亡羊补牢而已,实在当不得殿下的夸奖。”


    九昭不想耽误他休憩的时间,直接进入主题:“怎么样,经过此次交战,你可有摸清敌人底细?”


    青年道:“若殿下信任臣,臣认为,前端焚业海的数度进攻,一方面是急于抢夺北境,彻底将仙军驱赶出去,另一方面,是在试探三清天的虚实。品尝过失败的滋味,他们也认清了一点,纵使巫劭重新复活现世,眼下的焚业海,能吞并北境已是勉强,想再攻打下去,直捣紫微宫,他们还没有那个实力和底气。”


    “那你觉得,此战之后,焚业海不会再集结军队,试图冲破交接边境?”


    “是,起码短时间内不可能。”


    扶胥微微颔首,肯定了九昭的结论,再度拱手道,“另外,目前为止,尽管在北地境内屡遭挫折,所幸我军最精锐之伍,依然保有最大程度的战力,是否要进行反攻,还请储君示下。”


    将手里的银剪搁在一旁,九昭用指腹摩挲下颌,陷入思忖。


    片刻后,她断然道:“先按兵不动,本殿已猜到三清天的内鬼是谁,且打算利用那人给巫劭和焚业海一计教训,只是目前还差了一步——我军需要些许时间休整,我的计划也需要防止内鬼狗急跳墙。”


    “是。”


    不管进攻亦或防守,扶胥早已在颅内想好了后续计划。


    对于九昭的决断,他并无异议,甚至识趣到连追问内鬼是谁都无。


    抛开旧日伴侣的关系,单从君臣的角度,九昭倏忽明白了为何他会受到父神的全然倚重。


    君询臣奏的一步结束。


    九昭又惦记起,当初是他在和兰祁的对峙中被暗算受伤,父神才会御驾亲征。


    才归来休憩了没多久,他再次被自己给派了出去。


    面对鞠躬尽瘁的忠臣,于公于私,关怀一下他的身体都是很有必要的。


    对方是否不近人情是一点,自身继续表态又是另一点。


    于是,她放缓语调,不复初时的严肃:“你上次受的伤,都好全了吗?不要再拿‘区区小伤何须殿下过问’敷衍我——你是国之重臣,安康与否牵系诸多,本殿必须清楚地知道你的内外情况!”


    扶胥面上的不自在一闪即逝。


    而九昭双眼覆着白绸,本应关注不到他的神容变化。


    奈何扶胥组织言语的间隙太长,临了回答她的话,又过于“言简意赅”:“臣无碍,还请殿下放心。”


    “……”


    心魔不断壮大扩张。


    九昭本就不多的耐心相比从前更少。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对方话里的搪塞之意。


    她一声不吭瞬移到扶胥侧畔,弯腰俯身——


    考虑到彼此已然断契,不复过往的亲密无间。释放仙力深入扶胥的脉络探查,极有可能会被神力抗拒排斥,九昭干脆选择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扒开青年身上的盔甲,再一勾一挑,解散他的内衫。


    “殿、殿下,您——”


    沉稳如山的扶胥上神,难得也会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他伸手试图阻止九昭,却如战败的士兵般节节撤退,以致于被彻底扒了个干净。


    近距离的观察,九昭的双眼能够看清轮廓。


    精壮的肌肉块垒,因着不稳的心绪而收缩起伏。


    胸膛饱满,锁骨嶙峋,手肘以上的部分倒是不见异常。


    九昭将扶胥阻挠的双手狠狠分开,摁在座椅两旁,视线继续逡巡向下。


    果然。


    积蓄力量,线条优美如同山壑的腰腹部上,结结实实缠绕着几圈白布。


    靠近肋骨的下方,还隐约渗出连白绸都遮盖不住的鲜红一片。


    145| 第145章


    ◎“若今日换了别人,殿下也会如此吗?”◎


    熟悉的涅槃凤火气息, 从扶胥白布遮盖的伤口后方弥散。


    五行之中,木系本就被火系克制。


    不吸收火灵,外伤通常很难快速愈合。


    九昭细算了算, 从她得知扶胥在仙魔交战中受伤, 到如今,差不多两个月过去。


    连体表的伤口都是这样,可想而知,内伤也不会恢复得多好。


    九昭当机立断, 松开扶胥的手臂,并指为刃,将碍事的白布割断, 贴在伤口上方,开始为他疗伤。


    布帛碎裂的撕拉声过后,仙力蕴藉的灼热手掌迅速靠近。


    感受到对方高于己身不少的体温,扶胥直如被拖网捕捞上岸的活鱼, 腰身剧烈一震。


    “殿下, 这不合体统——”


    九昭另一只按在扶胥胳膊上的手无声收紧, 示意他不要乱动。


    白绸之下,她的眸色稳静, 语调亦波澜不惊:“上神不是不清楚三清天的现情, 若想提高对战巫劭的胜算,本该派克制火系的水系上神过去, 但夜神夕寰负伤闭关, 西神王又在不久前痛失爱子, 心绪低迷——”


    说到“痛失爱子, 心绪低迷”, 她的神容飞快闪过一丝悲痛, “其他上神或是不善战,或是年纪老迈,而当中神力仅次于你的火神朱曜,我于事发当日,便遣人造访过他的府邸,得到的答复,依然是上神仍在勘悟神境,不便打扰……三清天不能再失去你,你须得健康的身体全力以赴才行。”


    先前,扶胥以叩首大礼,提醒九昭要慎重担负责任。


    此刻,九昭也以时局现状,相挟他顺从就范。


    她第一次尝试“以夷治夷”,效果却甚是不错。


    扶胥抿紧薄唇,不再言语,紧绷的躯体亦对她尽量放松。


    见状,九昭加大仙力输出,继续得寸进尺:“待吸收完附着在伤口深处的火灵之后,我们合修。”


    石破天惊的言语一出。


    扶胥连沉稳的表情都维持不住。


    几缕狼狈的暗红晕染下睑,消融掉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肃。


    他忍了再忍,终是难以忍耐:“殿下此举,也是纯粹为了三清天的战事顺遂吗——”


    九昭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化身一具没有感情的木偶,手上动作不停,反问:“不然呢?”


    扶胥被她噎得顿住。


    未道明的语意如鲠在喉。


    在接下去的彼此缄默里,他忍不住想:既然不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索性破罐破摔,多说几句。


    便别开视线,用更低的声量问道:“倘若今日换了别的将领负伤……殿下也会如此吗?”


    才暗自夸奖过他的识趣不多问,眼下也未知是突然犯了什么毛病。


    好不容易,九昭才将所有的软弱、动摇和哀伤封锁起来,只满心满意投身在政务当中。


    她不愿谈论任何私情小我,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要看是谁,假设那人的存在价值,同上神你一般重要,那么我也会的。”


    扶胥再次说不出话。


    九昭终于变成这样——


    终于变成了他期待里,那个绝对理智,不被儿女情长所困囿的君主。


    他却不知该欣慰还是酸楚。


    无言之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某一部分的她。


    或许,连她自己也失去了。


    ……


    将当中的利害关系全部剖析出来,呈到面上。


    扶胥再也不曾表现过任何抗拒。


    吸收完火灵,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在通往辟蒙宫寝殿的廊道中。


    入殿,九昭照旧点亮两盏不甚明亮的烛灯。


    让帘幔掩落下的昏暗阴影,为彼此的心事覆上一层藏蔽的轻纱。


    她与扶胥面对而坐。


    旧日情景再现,浓情蜜意早散。


    她令扶胥阖眸,引出自己的仙力注入到扶胥的额心。


    治愈之源,自灵台生发。


    下滑四散至百脉千络,所经之处,吞噬火毒,润泽患迹。


    越是往后,九昭心中越是讶异。


    她原以为这次疗伤会不顺利,以至于帮助扶胥放松神魂的秘药,都在储物戒中备下几颗——毕竟,合修虽未点明必须夫妻双方才能进行,但关系未至相隔无间的地步,想要卸下防备,彼此接纳总是很难。


    她已与扶胥疏离百年。


    常言道,因怨断舍的夫妻,过后连陌生人都不如。


    许久不曾交心,扶胥身魂对她的敞开包容程度,恐怕一些白头爱侣都难以企及。


    但讶异,也仅仅是讶异。


    九昭再度凝神,隔断了逐渐滑向不该涉及之地的思绪。


    ……


    相较九昭这头的坐忘无我,扶胥却是心腔躯壳,皆滋生出罪恶的火热。


    他按照九昭的吩咐闭上双眼,脑海是他们过去合修的场景。


    神魂交融的滋味,是其他无数的肤浅快乐不可代替的。


    每当合修的结束,九昭总会如同一捧澹然生波的春水般,流淌在他怀里。


    她明亮的眼眸,温暖的皮肤,带着玫瑰芬芳的唇瓣,均是铺天盖地的罗网,将他引入欲望之境。


    色授魂与。


    极乐无尽。


    可这样逾越的幻想,不该出现在他的念头里。


    他们早已不是夫妻。


    于治疗的过程中,肖像仁慈垂怜自身的女君,等同犯下应当千刀万剐的罪行。


    心神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他趁着双方视觉受限,将手探向腹部,狠狠摁了几下伤口,企图借助剧痛清醒。


    结果依旧无用。


    被绮念折磨得快要喘不过气,扶胥只好正好睁开眼睛。


    又不知眼睛究竟该落在何地。


    飞快下滑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九昭胸口时,他控制不住,被那片空荡荡的雪白吸引。


    她没有佩戴贴身不离的长乐命牌。


    是嫌弃自己从前情难自抑,将其含在口中过吗?


    该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气氛越来越不对劲。


    特别是合修的另一方,眉目始终平和。


    明显的对比,反衬得他像是个气血方刚的毛头小子。


    扶胥一壁接受仙识侵入,一壁结巴着开口:“殿下的眼睛,怎么了,很美……为何现在会用白布覆上?”


    殿下的眼睛怎么了。


    为何会用白布覆上。


    这两句,九昭还能勉强将其当成臣下对于君主的关心。


    ……至于“很美”。


    九昭的眼珠在纤薄的眼皮下动了动:“无妨,连日操劳,有些伤了眼睛,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也用上了搪塞他的借口。


    被扶胥异样的状态影响,九昭没法游刃有余地完成合修。


    仙力将将运转完一个周天,她立刻将仙力撤了出去。


    只见事物轮廓的白绸,阻挡了扶胥意犹未尽、怅然若失的双眼。


    沉吟几息,九昭复言:“内伤总要接连合修几日,才能治个囫囵,你便暂时留在三清天。另外,把你的本命神器交给我,我想着,或许将我的一丝本源之力注入其中,能够帮助你抵挡涅槃凤火的侵袭。”


    ……


    九昭连轴转的生活更加繁忙。


    白日,她要与群臣议事、批改奏章、维系三清天的平稳运转。


    夜晚,同扶胥合修结束,她还要抽出几个时辰,研究如何为扶胥的斩晦剑“附魔”。


    当初她与瀛罗同为天仙,玉剑又正逢破碎,力量不继,这才使得修复前后无比顺利。


    扶胥的斩晦为神器,剑器内部又无缝隙可寻。


    九昭为其注入力量,实打实耗费了数倍的力气。


    改造告一段落,九昭呼出口气,草草揩去额头的汗水,便来到案前,从公式文书的底层抽出封密信。


    揭开外皮漆印,将内里折叠的薄薄纸张摊开,她用指尖抵住,刹那间,信纸散发光芒。


    无数同样闪着光的缩小文字,自她扩散的瞳孔间穿梭而过。


    九昭在看的,正是这些日子,她秘密命人搜集的内鬼过往。


    神仙寿数漫长,越高阶的神仙,生平的事迹越是可以编撰出几本厚厚书册。


    冗长的文字中,九昭精准捕捉到要紧信息。


    “三万岁成人礼结束,由俱为天仙的父母做主,与凤凰族第三长老的次子订下婚事。


    “订婚前,只见过一面,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婚事俱为双方长辈商议约定。


    “未及下聘,凤凰族叛天,女方火速退婚,并公开严正谴责,与之彻底划清界限。


    “仙魔战争爆发,其作为随行医官奔赴战场,更在危急时刻,使用仙术毒杀凤凰族将领,助力仙族大军扭转局面。也因此,受到将领临终的血誓诅咒,面容身姿永远维持在女童和少女的转变之间。”


    将密信阅读完毕。


    九昭不得不承认,单从这段过往来说,内鬼与魔族,特别是凤凰族,应当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才是。


    然而,多数事物看似天衣无缝的表象之下,往往会另藏玄机。


    利用仙术将生平信息镌入脑海,九昭指尖随即燃起一把火,将密信吞噬殆尽。


    她犹豫起是否要在倒推出真相前,下令投内鬼入囚仙之狱。


    奈何对方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素有名望,又是潜心救治神帝,刚正不阿的功臣。


    若没有直接直接的证据,就令其下狱。


    一个不好弄巧成拙,只怕自己这位根基未稳的储君会被众臣抨击。


    ……


    又是一夜无眠。


    九昭反反复复回想着封存识海的内容。


    企图寻找到内鬼与魔族勾结传递消息的原因。


    她一心多用,且分了大部分注意力于此中,起先并未发现有隐秘的传言,流窜于一清天散仙之间:


    “诶,你听说了吗,九昭殿下目覆白绸之事的真相——”


    “什么真相,不是说乃哀痛操劳过度所致,治疗几日就会好吗?”


    “这鬼话你也相信?你也不看看都过去多少天了,殿下眼睛上的白绸摘下来过吗——而且,据我任职于神医署的二姑妈家的四表弟的姊妹所说,殿下根本没有召见过任何仙官为自己医治!”


    “……殿下每日都去看望帝座,杏杳大人便在那里,让她顺便治了不就好了吗,何必多此一举。”


    “你知道个屁!真相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当日所见储君绸下真容的统领和仙兵们,都被强迫立了血誓,若只是简单的哀痛逾甚,双眼受伤,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别卖关子,你要知道什么,就直接说!”


    “既然你非要听,就站好了,千万别被吓到——


    “据说,殿下是因为心魔滋生,难以自抑,所以出现了两眼赤红的入魔征兆!”


    ……


    待到传入九昭耳畔时。


    流言已然愈演愈烈,甚嚣尘上,全面渗进了三清天紫微宫。


    146| 第146章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今日先议到这里, 若无其它要事,诸位各自散去吧。”


    为表对于父神的尊重,九昭没有坐上紫微宫最高处御座。


    她命人在御座正前方置了把椅子, 此刻起身敛衽, 代表又一日的集议结束。


    正欲离开,阶下立在打头扶胥身后的嶷山,持笏走上前来:“殿下,臣有事要禀。”


    因着九昭的筹谋得当, 三清天好容易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朝野喜气洋洋没几日,她又发觉集议时,总有个别重臣的眉眼透着欲言又止。


    她私下遣人暗访, 今朝上朝前,那人来报有了眉目。


    九昭正想着回去仔细听个究竟,此刻被嶷山出声拦下,只好旋身坐回去, 问道:“是什么事?”


    嶷山持笏的双手不动, 颈项稍弯:“最近在三清天肆虐的留言, 不知有否传入殿下耳中?”


    “什么流言?”


    “是关于殿下目覆白绸的真相。”


    岂料嶷山如此大胆,又如此不顾九昭颜面。


    在殿几位早已听到风声的重臣交换眼神, 目光或隐晦或担忧。


    九昭的呼吸跟着停滞了一息,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哦?什么真相,爱卿但说无妨。”


    掌握刑罚大事, 自身先需立正, 嶷山素来最信奉纲纪法度。


    耿直刚硬的性格, 使其区别于他人的遮遮掩掩、支吾难言, 昂然抬首道:“流言皆传, 殿下目覆白绸, 并非哀伤疲惫过甚所致,而是心魔作祟欲念难消,如今魔气入体,双目赤红,才会假借它名稍作掩盖。”


    逾越的言语一出,另旁的南神王顿时厉呵道:“嶷山,储君殿下面前,岂容你如此不敬?!”


    “我并非不敬,而是关切殿下。”


    嶷山侧首回望,“诸位不也心存疑惑吗?储君是未来神帝,更是神仙们瞻仰尊崇的表率,倘若心神不清净,放任执念壮大成为心魔,最后一步步跌入魔境——传出去,我们同焚业海那帮败类还有何区别?”


    “你!”


    若说起先的呵斥只为提醒对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么在嶷山把话挑破之后,南神王的妙目间便实实在在添了几分怒意。


    “无妨,南神王。”


    九昭还是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历练至今,她的身上多了几分肖似神帝的沉稳气度。


    这份坦然,令其他暗中观察的朝臣,悬着的心稍微松了松。


    “嶷山,你可知流言最先来自何处?”


    “流言在一清天的三境之中皆有,且存在日渐壮大的趋势,想要溯源,恐怕十分困难。”


    嶷山之所以会禀告此事,自然不只为警醒九昭而来,他弯腰行了一礼,道出自己的目的,“臣斗胆,恳请殿下将白绸解落,只要您的双眼并无红意,便可安定众人之心。”


    该来的还是来了。


    分明已经按兵不动,且派人监视在内鬼身边。


    不成想依旧被对方找准时机,将这个秘密传了出去。


    还知道散布在一清天,好趁机洗去自己的嫌疑。


    不过,内鬼这样做,也算是给她提供了一条出路。


    九昭一面思忖,一面将手探向脑后,从容道:“自是可以,不过在解开之前,本殿有个问题想问上神。”


    嶷山将玉笏插在腰带,拱手道:“殿下请。”


    九昭挑起抹莹然的笑意:“是否在上神心目中,本殿这个储君,实属德不配位。”


    她的语调,内里的实意却很重。


    嶷山神容不自觉变色:“殿下明鉴,臣并无此意。”


    “是吗?”


    九昭的指尖探了探,寻到白绸一角,轻轻拉出结扣,复笑道,“若今日被流言中伤的,是父神,上神是否也会当殿质问,不顾惜父神的颜面,更不顾惜万万年累积的君臣之谊?”


    布料摩挲的窸窣落在她耳边。


    好似昆虫在羽化之前,吐丝结茧的声响。


    九昭想,内鬼企图以流言织网,将她这位根基不稳的储君困顿成茧,她偏偏不如内鬼的意。


    “唯有心中不尊,才会面上不敬。


    “这件事,明明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你到本殿面前来奏请,难道在大义面前,本殿会回绝于你?


    “他朝父神醒转,上神可得注意,别在父神面前失了分寸。”


    轻飘飘的一番话,不仅说得嶷山哑口无言,在反应过来的南神王带动下,群臣更是陆续跪了一地。


    “臣不敢不敬。”


    “臣不敢不敬!”


    最后,不得已,嶷山也跪了下去,叩首认错:“是臣思虑不周,请殿下降罪。”


    眼见形式达到自己的预期,九昭停了动作,单手依旧拢在后方:“你也说了,流言起于三境,三境中有两境与沦为焚业海掌控的北境交壤,而三清天内魔族的内鬼始终未除。


    “他们与内鬼勾结,说本殿业已入魔,安的什么心,上神竟然半点不明白吗?


    “魔族想的便是三清天互相猜忌,先起内乱,这样便能内外夹击,慢慢瓦解我们——就算瓦解不成,在父神苏醒前闹得四分五裂,也再无实力能与他们抗衡。”


    她做出失望的模样,沉沉叹出口气,“自证双眼是否赤红,尚算容易,那么来日再传出别的流言呢?


    “若需要用命来证明自己是否忠于三清天,嶷山上神也要当殿协众威逼?”


    这一个又一个的道理呈现出来。


    嶷山的冷汗自额角涔涔而落,甚至濡湿了后背的锦袍。


    他意识到九昭所言不错,是帝座昏迷之后,自己的心态没有摆正。


    总以为对方还是过去那个荒诞恣意的神姬,才会甫一听到流言,就信了五分。


    九昭的话不可谓不重。


    协众威逼,若君上非要计较,应该当即施刑下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半个天子之怒,他们亦承担不起。


    在殿的群臣,地位高如神王上神,通通俯首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大出气。


    一声布料扯开的响动之后,细长的白绸被九昭猛地掼在了嶷山脚边。


    她寒声道:“本殿已解下覆目之物,要验证是否为红瞳,你们抬头直视便是!”


    抬头直视。


    谁敢?


    嶷山逼迫储君当众自证已是大罪。


    要检查瞳孔的情况,就要与九昭对视。


    那也是不敬犯上的罪过——


    可她如此坦荡,若真双眸有异,谁又敢如此坦荡无畏地解开?


    又是一番山呼的“臣等不敢以下犯上”过后,九昭只听见砰砰狂跳的心脏搏动声。


    她睁着赤红的双瞳,向下望去,但见头顶的各色峨冠,不见任何窥探检验的眼。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本殿已查明了内鬼为何人,料想这等流言也是她放出,届时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退下吧。”


    “是。”


    群臣行礼弯腰,鱼贯而出。


    整个过程中,依旧无人抬头。


    ……


    集议结束,九昭照例来看神帝。


    白绸重归她的两眼之间,随着身形走动,末端与发冠的珠玉辉映,一片柔美飘逸之态。


    “本殿有事要与杏杳仙官单独说,你们先下去。”


    双方远离神帝的寝床,在靠窗的茶案前面对面坐下。


    九昭问道:“父神的情况怎么样了?”


    或许是自己也为千篇一律的回答感到不好意思,杏杳面带沉思地替她添上一盏茶水。


    方说道:“微臣无能,依照目前的情况,始终无法做到两全。”


    九昭捕捉到她的话里有话,遂问:“你的意思,是两全不行,单独保全父神就可以?”


    杏杳露出一个明显带着谎言的笑容:“是,是啊,有众位上神在,总能克制毒性的蔓延——”


    九昭抢白她:“这些话你都同我说过,不要兜圈子。”


    话音遽然被打断,杏杳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茶壶刻纹的表面,复陷入沉默。


    良久,她像是积聚够了勇气。


    正色对九昭说道:“殿下,其实这些天臣为了弄清楚烛龙毒,翻遍了神医署所有压箱底的古籍,终于找到一本医书,或许能够彻底祛除帝座体内的毒性,让他恢复健康,甚至更胜从前。”


    九昭挑起眉峰。


    隔着白绸,杏杳依然能够感觉到从内投射而出的审视目光。


    用“如芒在背”形容并不为过。


    言语总不及真实的记载叫人信服。


    杏杳顿了顿,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本,看外形就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书册。


    九昭拿了过来,发散仙识一“看”——


    上书标题:《岐黄禁术志》。


    147| 第147章


    ◎“父母之爱子,自然为其计深远。”◎


    《岐黄禁术志》被九昭信手搁在案上。


    见她并无翻开的意思, 杏杳心领神会道:“殿下如今双目受损,浏览不便,就由臣来代为解释。”


    说着, 她倾身过去。


    带动九昭的手指翻到对应的、被她折起一角的那页。


    而后道:“这页的迭命术, 是臣目前唯一找到的,能够让帝座康复如初的方法。否则,烛龙之毒在帝座体内潜伏良久,哪怕真的被臣研制出解毒丹药, 已经侵染入肺腑的部分,也会极大损害帝座的寿数——”


    杏杳这番言论,九昭曾在南神王那头同样听到过。


    为此她才心急如焚。


    虽说有着一个月的期限, 但只要无法祛除毒性,每过一天都会对父神的身体造成无法估量的损伤。


    她默不作声,示意杏杳继续说下去。


    “迭命术,顾名思义, 需要找到一个同为上神, 与帝座五行相同的人, 来实施此术,一旦成功, 不仅是帝座身上的烛龙之毒, 哪怕其他暗藏的隐患,也会被此人悉数吸收, 帝座便能康复如初。”


    抛弃增添的无数修饰词。


    迭命术用简单的四个字概括, 就是“以命换命”。


    为着条件严苛的前置, 三清天能够选择的人寥寥无几。


    夜神夕寰算一个, 此外唯有西神王流戈。


    他虽名义上只位列天仙, 实则早有晋升的实力——成神总有失败的风险, 先前他不曾确立继承人,如今好容易选定瀛罗,又于顷刻之间失去爱子,再叫他为换命给神帝而去冲击神境,实在是有违仙道。


    话说回来,哪怕没有这层顾虑。


    命为三清天鞠躬尽瘁,奉献一生的上神舍出自己的性命,又何其残忍。


    觑着九昭下意识变幻的神色,杏杳接着说道:“殿下,这只是对外人的要求,若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亦或者互相缔结元神之契的夫妻伴侣,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以仙对神,亦能够、能够完成换命。”


    相比起先的流利,说后半截时,特别是末尾,杏杳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些话,臣本不该告诉殿下,只是臣也算与殿下同阵营共患难过,这种重要的事情,还是应该由殿下您来思忖决定才对。”


    九昭的双眸,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眼前医仙的面孔。


    白绸的存在,模糊了杏杳的表情,也掩去了她瞳孔深处的微光。


    人与人相处,一开始并不交心。


    她与杏杳时常斗嘴,心底却十分欣赏她的个性,只觉得洒脱正直、处处投契。


    倘若这层白绸永远不曾撤去该有多好——


    无声感叹过一句,九昭啪地将书合上,心平气和道:“如此说来,想救父神,唯有本殿和夜神能做到。”


    杏杳没有说话。


    九昭注视着她的眼眸:“此外,你应该清楚,天令有言,私用禁术者,论罪当严惩。”


    “研制解读药丸之事,臣定会尽力。”


    杏杳嗫嚅道,“不愿令殿下失望,这也是臣在没办法里找到的办法。”


    “好,本殿知晓你的心意了,容我回去再仔细想想。”


    九昭不信杏杳对于自己今日到来的目的一无所知。


    紧急祭出这本禁术志,无论打得什么主意,总归有些想转移注意力的意思。


    可箭在弦上,注定九昭不会再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轻描淡写,把话题敷衍过去,又收起《岐黄禁术志》放入储物戒中。


    无数杏杳略显讶异的眼神,她倏忽握住她搁在案面不远处的手腕:“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件事想问你。”


    话音入耳,杏杳视线一瞬发直。


    她静了几息,被九昭抓住瞬间意欲撤回的手,在僵硬过后,带着一丝终于还是走到这步的意味垂落。


    察觉到对方放弃抵抗,九昭也跟着放缓指间的力气。


    “那日的事,你叫在场之人皆立下血誓。


    “彼时本殿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未曾注意监督完他们的你,是否不小心遗漏了自己。”


    拨开杏杳的衣袖,九昭用细腻指腹来回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如今三清天内流言四起,本殿双目受伤的真相被传得到处都是,本殿想要确认下你手腕上的血誓印记,不知你是否介意。”


    “……殿下是不相信我吗?”


    仿佛有些感到受伤,杏杳轻声询问。不等九昭回答,她直接使出十成力气,挣开桎梏,将手腕翻转过来,“兹事体大,臣怎敢忘记发誓,殿下不相信,臣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叫事实来证明便是。”


    没有布料遮盖,那纤细手腕赫然显露在九昭眼前。


    深紫色印记透过白绸彰显强烈的存在感,而其上散发的誓言生效气息,更源源不断袭向九昭的灵台。


    再度散出仙识探查片刻,九昭的指尖仍留于其上缓慢抚摸。


    耳畔,杏杳略带委屈的声音闯了进来:“若殿下还不相信,认定是臣将流言传出去的,索性将臣下狱!”


    如此情真意切、真情实感。


    再加上完美的血誓印记。


    以及完美的忠诚被质疑者屈辱反应。


    不知为何,九昭突然想笑。


    她克制即将因嘲讽扬起的唇角,问道:


    “当年仙魔战场上,被你毒杀的那名凤凰族将领,是叫歧鸣,对吗?”


    杏杳脸上的忿忿表情忽得顿住。


    九昭接着说道:“他也是曾与你有过婚约的未婚夫婿,你亲手杀了他。”


    这些都是发生在过往的事实,甚至因着杏杳大义灭亲的忠义,曾在三清天被当成榜样大肆宣扬过一段时日——不是谎言或者世人未闻的秘密,就无需通过对方的神容变化来区分真假。


    九昭将手收回,转手往青瓷盏里倒了杯冷茶。没想好是留在自己这里,还是递出去,她就听见杏杳兀自镇定的询问响起:“陈年往事,臣已经拿行动向三清天表明忠诚,怎的殿下又重新提起?”


    “别紧张,本殿不过随便问问。


    “你治疗父神半日也累了,要不要喝口茶松泛松泛?”


    最后,九昭还是把茶盏递向了对面。


    茶盖离开杯面的磕蹭声,如同正在隐秘发生波动的情绪。


    耐心等待杏杳顺从自己的心意,饮下一口茶水,九昭用的仍是副老友唠家常般的口吻:“本殿记得,血誓每立下一条,都会在腕上留下对应的痕迹——所以他们也会说,为了手上不长满紫癜,不要轻易发誓。


    “你这块紫癜,倘若本殿猜得没错,应是当日父母迫你立下的,有关歧鸣的血誓吧?”


    这一猜测,着实唬叫人错愕。


    颇有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九昭想象中的喝水被呛的疯狂咳嗽声虽不曾响起,但杏杳那头也停了啜茶的动静。


    她旋即露出一个虚浮的笑容,歪头装作不解道:“殿下,您究竟在说些什么?若令血誓发生作用的对象是那凤凰将领,他早在万年前就已死去,失去了约束者,臣手腕上的紫色印痕怎么可能还存在?”


    九昭也跟着笑了笑:“仙魔相恋本就为三清天所不容,哪怕在凤凰族叛天后火速退婚公开指责,依旧有曦葵这一先例在前,为了护住你的安危,强迫你哪怕歧鸣死去,也不得在任何人面前吐露对他的爱意——


    “父母之爱子,自然为其计深远。”


    随着设想一点一点被铺开,杏杳握在盏沿的手指越收越紧。


    她企图负隅顽抗:“这些皆是殿下的猜测,我们的婚事为两方父母做主,我对他的感情岂会——”


    “就几日前殿内发生的事,要检验你有否立下血誓是很困难。


    “毕竟我不可能让你一边承受天谴,一边说出保密内容,那样实非明主所为。”


    冷不丁出声将杏杳的辩解打断,唇角虽微微勾起,九昭的眉目已然冷淡下去,“可要验证另外一点,就十分容易了——只要你当着本殿的面,说一遍‘你心悦凤凰族歧鸣’。


    “照你所言,誓言无关对方,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这个办法保你性命无虞之外,也洗脱了你有可能是三清天内鬼的嫌疑。”


    “臣——”


    “你要想清楚,再回答。”


    九昭眯了眯眼睛,加重咬字,再一次警醒她。


    148| 第148章


    ◎“别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了。”◎


    杏杳登时不说话了。


    难堪的阒寂于寝殿内蔓延开来, 无声胜过有声。


    罪行的真相早在她顾左右而言他,反复辩驳就是不肯证明自己时,尘埃落定。


    尽管提前做过了心理准备, 九昭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和失望。


    那些她为数不多相信的人。


    瀛罗为了守护她, 永远离开了她。


    而祝晏和杏杳,通通背弃了她。


    现实总是狠狠给她一计耳光,告诉她,那些她所珍视的感情全都是错误的。


    或许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般想着, 九昭抬手离开茶案,打算捏碎藏在袖口中的信物。


    对面长久不语的矮个医仙,却突然开始说话:


    “我杏杳, 爱着歧鸣,从始至终,都爱着他。”


    九昭一怔。


    她,怎么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了?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来不及做出反应的间隔里, 一道闪烁电光的落雷倏忽凭空出现在杏杳头顶。


    隔着白绸, 九昭依然感觉到刺痛双目的热意。


    杏杳一动不动, 全无躲闪的意思。


    好似浑然不觉。


    她定定望着九昭,又仿佛穿透九昭的身体, 在缅怀某段已失去的往昔。


    轰隆一声。


    象征天谴的落雷没进杏杳头顶, 传来淡淡的皮肉被灼烧过度的焦味。


    天道降下惩罚,并非一下就结束。


    而是持续不断地施刑, 直至将人劈到神魂皆散、灰飞烟灭。


    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 哪怕上神也不具备逆天之力。


    九昭本也没打算要将杏杳杀死。


    按照她的设想, 靠近昔日凤凰族领地的烈火囚牢, 将会是杏杳余生的归处。


    看着对方如此决绝的行为, 她失声道:“承认罪行即可, 你这又是何苦呢?”


    雷罚带来的剧痛,足以令常年苦修的仙族意识崩溃。


    杏杳咬牙忍耐,双手死死抓紧茶案,试图借此支撑身躯不掉下去。


    她的声音含血带泪,呈现出无比浓郁的情愫:


    “那年留春宴、遥遥初遇,我对歧鸣、对他一见钟情,回去便请求父亲与母亲做主。


    “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虽是凤凰族长老的、公子,却没有任何大贵、贵族的骄矜之气。


    “为了不堕我的名声,父亲母亲、只对外宣称,这婚事是由,双方亲长作主决定。


    “可我私下里,夜探凤凰族领地,和他在一起了无数次——


    “族中仙力深厚的仙长们,知晓我们婚前往来的秘密,却装作、不知晓,乐得成全我们。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美好的时光。”


    纵使刑罚加身,杏杳在叙述整场爱恋经过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发自真心的温柔与宁静。


    仿佛有真挚的情感作为支撑,便可以无视世间一切的苦难。


    抿紧嘴唇,九昭默默地倾听着她交代“罪行”。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在回忆完少年少女的倾心以待之后,杏杳哇得呕出一口血,挺直的肩膀逐渐佝偻:


    “然而,巫劭不堪承受被人横刀夺爱的屈辱,连带着他所统领的凤凰族、决定一同叛天——


    “其实,没有办法不是吗,很多人都、都没有办法……作为和种族割裂的异类,留在三清天,难道就会、会有好日子过吗?单看重新归于仙族阵营的、九尾狐们,便知晓了。


    “还有、还有曦葵将军。”


    轰隆、轰隆。


    雷声仍在持续。


    咧开嘴,挂着淋漓的血迹,眉毛因痛狠狠蹙起的杏杳,冲九昭露出一抹笑。


    她的脸色是苍白的,更衬得齿关上的鲜红惊心动魄。


    “殿下应该不清楚吧?


    “曦葵将军,根本不是什么、大义灭亲,她是没办法了,被三清天逼着,跟魔族的爱侣同归于尽的。


    “但凡跟、魔族挂钩,谁都不会有好下场——正是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父亲母亲为了、为了保护我的安全,逼着我放弃婚约,逼着我,立下哪怕歧鸣死去,也不能将对他的爱意宣之于口的、血誓。


    “最后,他们又以性命为胁,迫我跟随仙军上战场,毒杀了、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我的、歧鸣。”


    木本就害怕火。


    至烈至阳的雷罚劈毁了杏杳的灵台,焚干了她的血肉。


    黑糊的焦味越来越浓烈。


    浓烈到九昭喉头抽搐,几欲作呕的地步。


    没有什么是比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在自己面前失去生命更残忍的了。


    她摊开手掌,用力摁住脖颈,企图阻止身体自发产生的共鸣行为,忍不住询问:


    “为了一个男人,赔上自己的一生,你认为值得吗?”


    “不,不单是为了男人!”


    奄奄一息之际,杏杳的嗓音却猛地拔高,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激烈情绪,“你根本不明白!是整个充斥着罪恶、伪善和成见的三清天让我窒息!从曦葵到巫逐,再到我,九昭,难道你还看不透吗?!”


    陡然从他人口中听见,许久不曾被提起的名字。


    九昭福至心灵:“巫逐——他也是你们谋划的一个环节吗?”


    “是啊,哈哈哈哈哈……”


    杏杳一阵大笑,夹杂内脏碎块的血液,如决堤的河流般不断从她口中涌现,“治好祝晏的病,需要用到涅槃凤火,而复活凤凰神树,需要用到巫逐的颌下珠,以神帝的多疑个性,怎么也会将颌下珠拿去检查。


    “于是,那凝结着烛龙毒液精华的颌下珠,就这样不知不觉渗透进了神帝的皮肤里。”


    九昭的脸色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巫逐被我打败后,就与我签订了血契,活在我的灵台里,你们是怎么和他联系上的?”


    “你只不过是天仙,而他是半神,血契并非一瞬生效,而需要一个过程,你伤重昏迷,以为有血契在便万事大吉,却忘了关上牢狱的大门,西极寒铁桎梏了巫逐的神力,牢狱流转的法阵阻隔的则是他的神识。


    “神识得到自由,他循着作为巫劭坐骑时的一丝元神牵系,找到了远在万里的兰祁——”


    后面的话,无需杏杳多言。


    联系到旧主,算计三清天的阴谋也随之展开。


    原来,桃林里,巫劭所说的,神帝中毒由她亲手所下,竟然是真的——


    是自己的疏忽,害了父神,害得三清天变成如今的局面。


    九昭神魂震动,无言地问出一句:“……可祝晏,他为何要如此恨我?”


    “你为祝晏治疗的时候,就没在他体内感受到过什么异样吗?”


    杏杳彻底无力地伏倒在茶案上,唯有神情嘲弄,“他的母亲,才是崇黎王、毕生所爱,而她真实的身份,并非什么卑微不入流,被扔在后院角落无声死去的仙奴,而是焚业海赫赫有名的一方城主。”


    “不、我不信——


    “九尾狐族回归三清天时,人人做过魔气查验,重黎王的妾室,也是在北境生下的祝晏。若她是魔族,不可能通得过查验。更何况,为了防备九尾狐族与焚业海勾结,每名新生儿都要重新经历一次魔气查验!”


    对话发展到当下,难以接受祝晏是神魔混血的真相,九昭也失去了端持和风仪,开始高声反驳。


    杏杳却是沉沉一笑,不再把这个撕开口子的真相,再继续撕扯下去。


    终末的雷罚劈下。


    她微光明灭的瞳孔彻底失去神彩。


    譬如风干陶土般的裂痕,横亘在她的面孔。


    不知名的微风一拂,褪去颜色的躯壳轰然碎裂开来,化为晶粉,消失在天地之间。


    ……


    殿内,案前,九昭倔强挺直的肩膀佝偻了下去。


    她用手捂住面孔。


    耳边回响着,杏杳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透着无尽嘲讽的反问:


    “九昭,别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了,你以为神帝真的很爱你的母亲吗?


    “你以为一切事情发展至今,没有他的算计吗?”


    149| 第149章


    ◎“也是人群里那轮最明亮的烈日。”◎


    紧闭的寝宫大门打开, 九昭缓缓走了出来,面容带着清晰可见的疲倦。


    门外空无一人,戍守的仙兵和随侍的仆婢们不知去了何处。


    唯余远方的云霞悠然悬挂在穹宇, 宁静如同隔世。


    九昭静立片刻, 任凭天风拂荡而至,吹散鬓发,才探手入袖中,将隐藏多时的信物捏碎。


    “出来吧。”


    她轻轻启唇。


    眼前的空气陡然产生波动, 一身铁甲戎装的扶胥先行现身。


    紧接着,是他下令,埋伏在寝宫四方的二十名近卫。


    他们身怀任务而来, 甫一露面就迅速聚拢,做出迎敌的姿势。


    与其严阵以待阵仗相反的,九昭垂落脖颈,倦怠摆了摆手:“不用抓捕了, 方才经由本殿审问, 内鬼自知大势尽去, 为了不落在三清天的手里暴露魔族机密,干脆借助天谴自裁, 此刻已魂飞魄散。”


    望着她无声抿紧的双唇, 扶胥会意吩咐道:“你们先回军署待命,今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是, 上神!”


    一众男女近卫转眼撤去。


    而将他们唤来此地的军长, 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图。


    神光自扶胥掌心释放, 解除身上的甲胄状态, 被风吹起的墨绿色衣摆随即撞入九昭眼帘。


    有时候, 心照不宣的默契便是如此。


    无需多言, 他也懂得当下她需要自己在身边。


    不多时,九昭提出邀请。


    她隐去“本殿”这一尊卑感分明的自称,低声说道:“陪我去澄心池边走走。”


    ……


    这么多年,九昭心情不好还是爱来这里。


    最好赤脚踩在柔嫩的草地上,身后是青翠葱茏的碧落神树,眼前是碧波无烟的池水澄清。


    可惜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年幼天真的神姬。


    储君的身份,不允许她做出脱去鞋袜,放肆奔跑打滚的行径。


    沿着占地广阔的池沿慢悠悠地走着,那种慰藉心境的舒适感也大打折扣。


    扶胥素来沉默寡言,不能指望他说出什么讨喜的话。


    走着走着,九昭的思绪又陷落下去。


    从杏杳那里得知许多事的真相,她却觉得弹指掉进了更大的迷局。


    特别是杏杳临终的最后一句。


    ——你以为神帝真的很爱你的母亲?


    九昭一出生就失去母亲,见识过的父母恩爱场景,唯有兰祁脑海里的那些。


    或许不曾亲眼见证,应当抱有怀疑态度。


    可三清天皆言,神帝为神后甘愿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是何等的情深义重。


    倘若这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还有父神中毒的原因。


    要不是她为了一点证明自身的私心,隐瞒了巫逐未死,且与自己签订血契的事实,父神也能够在得知之后提前做好防备,识破焚业海的阴谋诡计——那么后续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越是想得深入,困惑和内疚越是喷涌无尽。


    两种情绪将九昭由头至尾淹没,直到身旁扶胥的询问冷不丁响起:


    “殿下,你是故意让臣听见的,对吗?”


    青年的声音如同湍急河面飘来的浮木,让九昭从记忆里带出。


    没有否认,她始终微低脑袋,无关喜恶地说着:“杏杳医术高超,作为神医署之首素来德高望重,若我在证据不够明晰的情况下,贸然将她押解入狱,那些受过她恩泽的神仙们肯定会提出异议。


    “唯有叫她亲口承认,且有我以外的旁人作证,才能令众仙心服口服。”


    神帝所居的三清天,处处皆有最高阶的神术阵法存在。


    按理说,哪怕身份高如扶胥,也无法私自窥听。


    当他埋伏在门外时,就发现常年流转的阵法,未知何故陡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次一级别的,仅能隔绝神位以下的仙阶们的仙力屏障。


    也就是说,屏障只对扶胥带来的近卫们有用,却对扶胥本人无用。


    整个过程里,扶胥听完了应该听的,更听完了不该听的。


    他见九昭顾左右而言他,装成不明白的样子,索性趁着四野无人把话点明:“还有你的眼睛。”


    停顿几息,扶胥悄然观察着九昭骤闻此事的神情变化。


    却瞥见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


    他只好继续下去:“紫微宫内,因不胫而走的流言,你大义凛然,呵斥群臣,实则确有其事,对吗?”


    九昭忽得停下脚步。


    过去千年,扶胥习惯了她说变就变的心情。


    以为自己的直言不讳触怒了对方,他紧跟上去一步,站在不会过于亲密,九昭又能伸手打到的位置。


    谁料九昭是转身面对他伸出了手。


    不过不是来揍他,而是探向脑后,解开了成日不离眼的白绸。


    熠熠生辉的黑色眼仁不复,一双近乎魔魅的红瞳猝不及防摄住了扶胥的心神。


    他的眸光溢出惊讶,安静了足足十转呼吸,方问:“殿下……你的心魔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既然选择坦诚以待,九昭也无谓隐瞒身体的异样。


    她将神帝给予的半身神力,以及巫逐的魔气混入自己体内的经过一一告知。


    话音未落,被扶胥猛地扣紧手腕,一缕神力登时输入其中。


    九昭没有反抗,无奈地别开面孔:“你探查不到的,那股魔气跟随父神予我的神力,一同被封印在丹田中——若我不释放神力,魔气便无迹可寻。可想要在你面前顺利释放神力,我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把握。”


    说着,她勉力尝试几次。


    没到危机时刻,那神力存于丹田深处,毫无反应。


    她有些气馁,说道:“你看,我暂时没办法证明,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觉得我只是为心魔找的托辞。”


    是有不少神仙存在执念。


    少数执念会积聚成为心魔。


    但大多在受控范围内,三清天的储君被心魔影响,以至于呈现入魔征兆。


    真相一旦被放出去,她这个心怀恶念,难以自控的储君,无论如何都当不下去。


    问完话,没来由的紧张接替了其他情绪,九昭不敢抬头去看扶胥的脸。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久久得不到青年的回应,她一咬牙,双手握住对方掩在衣袖下的手:“父神昏迷,我坐在储君的位子上步步维艰,之所以对你说出真相,也是因为相信你忠诚正直的个性。


    “阿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连连遭逢背叛,再加上出了杏杳是内鬼这档子事,三清天剩余的那些上神和神王,我不知他们深浅,更不敢全然相信——眼下,唯一可堪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九昭的剖白半真半假。


    在诸多不确定中,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在赌。


    而赌注早在她命扶胥为内鬼的抓捕者时就已落下。


    或许,还要更前一些。


    在扶胥战胜归来那晚,他对她说出“殿下的眼睛很美”之时。


    ……


    所幸在无数不幸里,接连两次她都赌对了。


    扶胥终于开口说话。


    他没有抽出自己落在九昭掌心的手,沉沉问道:“接下去,殿下预备怎么做?”


    不被一口回绝,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九昭心下微喜,飞快说了下去:“过几日,我会在集议时向众仙宣告杏杳为焚业海内鬼一事,并将她背叛的缘由以及伙同巫劭,在我长乐命牌上动的手脚一一说明,届时还请阿胥你为我作证。”


    说完公事,然后是私事。


    她咬着下唇,复将隐含希冀的面孔半抬起来,“至于红瞳,我这些日子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法将它们全然掩盖。实在不行,我只能试试提前冲击神位了,毕竟只要顺利成神,就能拥有一次净化神魂的机会。”


    扶胥想也不想驳回:“殿下作为储君,怎可如此胡闹!”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用上了对待亲近之人时的严厉和关切。


    察觉到九昭瞳孔里添了一丝委屈,又缓和态度,对她解释道:“冲击神位,须以最佳状态,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冲击失败,便是灰飞烟灭的结果——怎么可以为了消除体内魔气,就以赌上性命作为代价。”


    “那我能怎么办,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九昭苦笑,“红瞳的秘密被公开,我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不是吗?”


    扶胥见过她大笑的模样、发怒的模样、勇往直前的模样、倔强到底的模样——


    她永远如同亮烈桀骜的太阳,将自身的光芒投射到所有人眼中,灼热到以至于常常将人烫伤。


    可困顿在储君的高座上。


    骄傲如太阳,也逐渐失去了融化万物的温度。


    妥协、无奈、认命。


    当这些词汇化作表情,出现在九昭的面孔上时。


    扶胥感觉到自己勉强归于冰冷的心脏,剧烈跳动到刺痛的地步。


    于是,他只能回到当初冲击神位的状态,将身体、灵魂、情绪、理智全然置之度外。


    他近乎奋不顾身地说道:“这件事,交给臣来做,臣常年同魔族作战,知晓他们有一种能够暂时掩藏魔化特征的必要,由于原材料十分珍贵且功能特殊,焚业海很少将其外传,臣也是偶然探知的。


    “臣知道要去哪里得到这种药,待臣回去交代完近卫之后,便立刻秘密回到边境,殿下等臣几日。


    “可不可以?”


    说到最后,他甚至用上了哀求的语气。


    “……”


    咬入皮肉的齿关陷得更深了些。


    九昭的红瞳中涌动着一种叫扶胥看不明白的暗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难道不明白,帮我等同于——”


    “我很明白。”


    她的询问被扶胥打断。


    这也是今日以来,他第一次没有用上“臣”的自称。


    他最终也没有把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话说出口,只露出一点微笑,“看人不能光看些表面的东西,比起她说了什么,我看到的更是她做了什么……哪怕你真的入魔,在我眼里,也是人群里那轮最明亮的烈日。”


    150| 第150章


    ◎“驯化死狗。”◎


    神医署医仙令杏杳为焚业海内应。


    被九昭神姬发觉后拒不受捕, 自刎于三清天神帝寝宫。


    此事一出,引起轩然大波。


    纵使有履行抓捕职责的扶胥上神出面作证,各方依旧议论纷纷。


    在搜查杏杳位于南陵的住所无果后, 九昭想到了她的另一处居所。


    她派了一队仙兵下界, 找到掩映在芸生世竹林深处的古旧高脚楼。仙兵们逐寸敲检,毫发无遗,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和角落——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靠窗的药柜后面摸见了个不起眼的机关。


    摁下机关, 类似兰祁辟于灵泉宫的暗室一般的空间暴露出来。


    秘密但凡撕开一个口子,后续就无法再隐藏下去。


    仙兵们从中找到许多焚业海不外传的术志医典,还有与原北境神王崇黎来往的书信。杏杳内鬼的身份被彻底坐实。铁证曝露在那些受过恩惠, 蠢蠢欲动想要提出质疑三清天群仙面前,他们彻底闭上了嘴。


    其中,作为南陵之首的琼英王更是上表请罪,直言自己疏忽大意, 竟未察觉杏杳包藏祸心的过错。


    集议时, 九昭特地将此事点出, 将其一通好言劝慰,还大度体谅了先前不敢相信杏杳是内应的臣子。如此, 先前传播在三清天的流言被视为离间仙族的阴谋, 不攻自破,九昭在重臣间的风评更上一层楼。


    扶胥打了胜仗, 潜藏于内的细作亦被消灭。


    仙族面临的难关似乎已然渡过, 众人沉浸在接下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喜悦中。


    唯有九昭夜半揽镜自照, 面对自己的红瞳深感危机加重。


    继续这样覆眼下去, 终究不是办法。


    她只能一边于白日若无其事上朝处理公务, 一边于黑夜心急如焚等待扶胥那头的消息。


    ……


    轮到如何处理杏杳的遗物时, 督办仙官们犯起了愁。


    照道理,背叛三清天之人留下的一切东西都应该集中焚毁,以免其中有所夹带。


    可杏杳医术深妙,千万年来撰写了不少行医典籍,倘若将它们全部毁去,也是十分可惜。


    九昭沉思良久。


    她对杏杳临终前的话仍然耿耿于怀。


    便命人将所有的东西都搬进了离恨天,下令待检查过后,有益于医病救人的通通保留。


    她先从杏杳和崇黎往来的书信看起。


    信件零零散散,数量不多,时间跨度很长。


    不知是杏杳刻意筛选保留,抑或本是如此,他们交流均围绕祝晏来展开。


    早前,是杏杳这方发出的,有关弱症的一些诊断和叮嘱。


    自祝晏下界修补登天阶以后,崇黎主动写来的书信就多了不少。


    将它们仔仔细细看完,九昭方明白,为何杏杳称祝晏的母亲才是崇黎的毕生所爱。


    和对待孟楚的溺爱纵容不同,书信里的崇黎更接近于凡俗意义上的慈父。


    人间一日,天上一年,下凡百年,他时常关心祝晏。


    字里行间,不乏诸如“烦请转告吾儿,天寒天暖,勿忘加减衣衫”之类的叮嘱。


    以及一些,他朝祝晏弱症得愈,天高海阔,鹏程万里的期许。


    最后两封信,终于说到了孟楚。


    看样子,还是杏杳率先提起。


    她写到:九昭神姬已练成涅槃凤火,祝晏公子的弱症治愈在望。


    至于孟楚世子那里,虽则他双臂残废是你同业尊商定后迷惑神帝的结果,可既然涅槃凤火能治好弱症,那么替孟世子楚重新接骨续脉,想来也并非难事。你是否要和九昭神姬商议看看?


    她难得为崇黎的另一个孩子着想。


    却得到崇黎冷漠的回应: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计成功在即,我可不愿打草惊蛇。


    更何况,棋子而已,不必在意。


    棋子而已。


    不必在意。


    纵使厌弃孟楚,此时此刻,九昭也禁不住涌起物伤其类的感怀。


    桃林事变结束,作为被北境抛弃的一支,北神王妃连同她亲族皆被囚禁在二清天神王邸中,而流淌着崇黎血液,此前又颇得他疼爱的世子孟楚,则被视作重点监视对象,关押于司罚上神管辖的不见天仙狱。


    要如何处理他们,九昭总会有些头痛。


    论理,他们被密谋二次反叛的崇黎排除在外,似乎并无大错。论情,北神王妃与其家族,几万年前却曾毫不犹豫地跟随崇黎,一同倒戈焚业海,又非全无错失——更别提,孟楚和她之间还有私人恩怨。


    但不管怎样,三清天都不可能再接纳九尾狐族。


    如今留下来的他们势单力孤,就算九昭下令斩草除根,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思来想去,犹豫良久。


    或许是与之有过共同的,被父亲当成棋子的经历。


    又或许,三清天眼下战力短缺,多一名金仙加入也是不错。


    九昭没有下达屠戮的旨意,决定先去仙牢看看,孟楚是否还能够“废物利用”。


    ……


    不见天仙狱,顾名思义,便是“不见天日”。


    它同无日渊的囚牢同期建造,一个为外狱,一个为内狱。


    无日渊外狱关押已经判处罪大恶极的孽仙孽臣。


    而不见天内狱,则用来关押犯错但还没有裁定罪名的神仙。


    九昭由嶷山上神亲自带领,移步来到对应的囚牢时,孟楚躺在杂乱潮湿的衰草间,身上穿的还是赴宴的礼服,内狱设有阵法,仙力受限,他无法使用清洁术,礼服的下摆灰扑扑的,他人亦是蓬头垢面。


    跟芸生世街边要饭的乞丐无疑。


    见到九昭到来,他似是万念俱灭,并不起身行礼,反而翻将过去,沉默相对。


    九昭也不生气。


    她尽量无视萦绕在鼻尖的浓郁臭气,侧头吩咐道:“嶷山上神,把牢门打开吧,本殿要进去。”


    嶷山垂首顺从。


    机括松脱咬合的咔哒声响起,牢门幽幽开启。


    孟楚仍然一动不动,对九昭前来是要放了自己还是放了自己毫不关心。


    九昭偏了偏下巴,示意嶷山先行退下。


    嶷山却有些不放心:“殿下,不如让臣守在这里护卫您的安全。”


    九昭故意激将道:“嶷山,本殿看你是忧虑太过了,区区一个残废,便是手臂完好的时候,也不过本殿的手下败将,眼下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还能起什么风浪?”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连素来缺少面部表情的嶷山也不禁蹙起眉头。


    九昭更是注意到,原本死水一滩的孟楚突然动了动。


    虽然幅度很小,架不住空间寂静,垂落衣摆与衰草摩挲带来的窸窣动静,便显得刺耳异常。


    看来,他的内心也不似表面上的那般彻底放弃抵抗。


    被辱及尊严,还是会产生不甘隐忍的反应。


    这样就好。


    至少还有尝试一下的必要。


    待嶷山退出囚牢,高大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


    九昭提起裙摆,对准侧躺在地的青年腿弯,狠狠踢了一脚:


    “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想做给谁看——


    “喂,想不想知道在你父亲崇黎眼里,你和你的母亲究竟算什么东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