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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41| 第141章
◎“如今也终于为你死了。”◎
那东西仿佛被定身术定住了一般, 热烘烘贴在身后。
紧接着,一阵湿漉的暖意,渗透进九昭后心的衣衫布料。
握在指间的武器脱手滑下, 两条小臂软软垂落在她身体两边。
“阿罗!!”
西神王惊痛的呼喊陡然传来。
九昭极慢转头, 余光映进瀛罗褪去血色的脸。
再向下,一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利剑,贯穿他的胸口,仅差分毫, 便能刺进她的血肉。
远处,有了两位反叛的神王做帮手,暂时摆脱嶷山的控制, 抽空追杀两人的巫劭皱起眉头。
他的眼神带着可惜,见九昭看向自己,又松惬神色,冲她挑眉示意。
无穷无尽的魔息于他掌心游走, 他缓缓收拢掌心, 插在瀛罗体内的长剑立刻嗡鸣回应。
利器抽离血肉的黏连声, 在九昭和瀛罗之间不断放大。
察觉到巫劭意欲抽出烈霄,继续进攻。
瀛罗立刻并指为掌, 拍向自己的心口, 与之僵持,不令移动。
一下子没有顺利拔出, 巫劭冷声嘲讽道:“你当真是不怕死!”
说着, 他给在四王对战中占据上风的同盟们使了个眼色, 命北神王过来缠住嶷山。
自己则纵身朝九昭这头飞来。
在巫劭的操控下, 烈霄转变了抽离的意图, 变本加厉在胸腔处腾转挪移。
瀛罗痛得吐出一大口血, 反手狠狠一推九昭:“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远超天仙的半身神力,亦将动了手脚的禁制腐蚀开一人高的大洞。
几丈外,是巫劭急速掠近的身影。
咫尺间,是瀛罗显然独木难支的面孔。
九昭不敢放任感情继续摇摆下去,她用力咬住牙关,不再多看瀛罗一眼。
搀扶着神帝,扭头朝大洞闪身而出。
……
一鼓作气狂奔至升鸾台外侧,九昭找到司德之神绥猷道明情况。
他二话不说,带着埋伏已久的军队前往桃林增援。
九昭则与他走向相反的道路,开启传送阵回到了神帝的紫微宫。
她命令丹曛将整个神医署的仙官们都急招过来。
众仙匍匐着跪了满地待命,由医术最为高超的杏杳,为昏迷不醒的神帝探查伤情。
听完九昭的描述,杏杳将一缕游丝般的仙力,沿着手腕脉络钻入神帝身体。
然而,从眼平心静到神容凝重。
面对再复杂的情况,诊断时间都不会太长的她,足足沉默了一炷香之久。
她抬起头来,对九昭斟酌着禀告道:“殿下,您口中的烛龙之毒,臣闻所未闻,医书更是全无记载,哪怕即刻开始研制解毒法,都要耗费不少时日。不过根据您的说辞,臣猜测只要力量足够,便能将毒性暂且压制,延缓扩散——眼下麻烦就麻烦在帝座神力不继,尽管扩散缓慢,但毒性已在一路侵蚀他的神脉。”
九昭想也不想伸出双手:“我体内有父神的半身神力,我可以回输给他,帮他压制毒性。”
这个唯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一经出口。
饶是近身侍奉如丹曛,她的瞳孔亦生出几分隐秘的波澜。
杏杳难看的脸色,却半点也不曾缓和:“殿下,臣无十分把握的病情,还是由某位上神或神王亲自出手更有保证,您不过天仙之躯,若力量不够,无法压制毒性,届时恐怕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九昭心火如焚。
只以为杏杳所在的神医署远离升鸾台,尚不得知具体情况。
急急道:“现在这种情势,哪来别的——”
话未说完,寝殿的楠木大门被人推开,南神王独身自外进入。
她仿佛才从鏖战中脱困,仪容略显凌乱,妩媚的眼梢下方一条血痕未干。
“殿下,交给臣吧,臣来为帝座压制毒性。”
九昭腾地起身,迎向她,追问:“琼英姨,桃林的情况如何了?”
默了瞬,南神王才艰涩开口:“殿下恕罪,巫劭他们早有准备,见禁制被破,绥猷率兵增援,便立刻召唤法宝离开了。臣等护驾不利,只杀了几名焚业海的近卫使臣,以及一些跟随二神王作乱的部族仙兵——
“眼下帝座昏迷未醒,但事态危急,东原北境集体反叛,恐已成为板上钉钉之事。
“臣恳请殿下代为行事,早做应对。”
“好,我知道了。”
九昭轻轻颔首,“传扶胥、绥猷等一众上神天仙齐聚紫微宫,本殿即刻过去议政。”
“等等,殿下,您身上也有不少伤口要治——”
无视杏杳的提醒,她将南神王的手握在掌心,郑重其事说出一句“父神的事便托付给您了”,便想离开寝宫,又被对方犹豫着抬臂挽留:“殿下,另有件事,臣虽答应要代为隐瞒,可担心,成为殿下毕生之憾——”
“何事?”
九昭压抑到有些木然的眼珠,睨向她那里。
“瀛罗世子,他、他替您当下贯心一剑,伤重垂危,也许要、要不行了……”
轰的一声。
九昭大脑如遭重锤轰击。
她眼神发直了须臾,身体冲动已代替理智,传送到西海的法阵在她脚下旋转着升起。
也对。
殿下重情重义。
人死不能复生,她会选择先去看望瀛罗也是常情。
南神王视线闪了闪,在心中无声叹息。
可不过弹指,那流光溢彩的法阵又倒塌熄灭。
九昭加快脚步,朝殿外走去。
鲜红的衣,漆黑的发。
衬得她好似一抹将要随日风化的幽魂。
“瀛罗吉人天相,一定能够活下去——
“本殿,要先去议事。”
……
事情迫在眉睫。
论定对策的速度,也远超九昭预期。
上神以下,无法进行超远距离的传送。
就算是以神力开辟的阵法,一次性也不能容纳过百人。
因此他们离开桃林容易,可想要抵达三清天的边境,突破禁制回到焚业海却需要耗费一番功夫。
北神王和东神王反叛,光是神王宫的侍臣家眷就有几百人口。
他们势必要回到自己的辖地,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倒戈计划。
九昭以神帝的名义传旨给边境驻军加强防备,又秘密联络两地绝对忠于三清天的部族监视叛军动向。
到集议解散时,众人各司其职,也算堪堪稳定住了局面。
九昭忙着起草两位叛王的檄文。
她脱不开身,只叫绛玉代替自己守在那头。
好几个时辰过去,绛玉始终未曾来信。
九昭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如此直到天黑,她复去探望过父神,而后马不停蹄赶去了西海。
堪堪奔到主屋门口,九昭倏忽听见庭院深处传来一声响亮的长泣:“世子——”
她身形一顿。
抬步时脚下并不注意,被高出的门槛绊了个趔趄。
双腿站不稳当,猛地跪倒在廊下,伤重的膝盖与坚硬石砖相触,传来钻心疼痛。
可九昭无知无觉。
她努力几次,手脚并用,终于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走进内室。
入目,是西神王热泪纵横的面孔。
医官侍仆们,依旧匍匐着跪了一地。
九昭无心观察他们的表情,她向被众人簇拥的中央望去。
那西海的秘宝,可迅速治愈伤势的万年寒玉床上,仙光粼粼,再无人形踪迹。
西神王抬头,望着九昭,却没有行礼。
滔天的痛苦和无法排解的恨意充斥在他眸间。
“九昭。”
这是他第一次不尊称殿下,直直呼喊九昭的名字。
“瀛罗,我最引以为傲的孩子。
“他为你改变性别,为你悔婚重瑶,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
“全然掩藏自己的爱意,始终以好友的身份伴在你身旁。
“他忠诚守护了你万年——”
他的语气难掩一个父亲失子的绝望凄凉:
“如今也终于为你死了。”
142| 第142章
◎“……只怕后面还有更糟糕的事。”◎
西神王的指责入耳。
在两旁迅速变化的景象里, 九昭发觉身体不自觉地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
她竟不知瀛罗的爱和瀛罗的死这两个字,哪个带给自己的冲击力更大。
她张了张嘴, 视线从眼前的西神王转到身后更远方:“瀛罗在哪儿, 你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说着,她抬起双脚,试图拨开人群, 走到寒玉床畔。
西神王再度以冒犯的姿态,伸手将她阻拦:“殿下难道还不理解臣的意思吗?
“好,那臣不妨再说的清楚明白些——
“一整天, 阿罗就躺在那张寒玉床上,强撑着一口气,想要再见你一面。
“他到最后都没等来你,就在刚才, 已经化为清气, 回归天地了!”
九昭果断摇头:“我不相信, 明明上次,上次我便用本命翎保住了他——”
她眼底闪烁着困兽般的情绪, 像是在寒风凛冽的冬夜, 兀自不肯熄灭的烛芒。
将西神王的话一一反驳后,她又执拗抬起双手, 尝试推开他阻碍在自己前方的身躯, “我身上, 还有一根本命翎, 你让开, 只要我把本命翎拔下, 瀛罗就不会死——让开,不要阻拦我——”
拉扯之间,西神王的怒火攀升至顶点。
他怒喝一声:“够了,别再自欺欺人了!
“凤凰族的本命翎只有提前放在身上,才能在危急时刻发挥作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九昭被他吼得一顿。
来不及开口,西神王的诘语又似高山滚落的重石一般朝她砸来,“你还要胡闹到何种地步?睁开眼睛,看看三清天如今的形势!神帝昏迷,整个仙族都需要处事不惊的储君坐镇!
“你哪里来的空闲,处理自己的小儿女私事——
“若想对得起瀛罗的替死,你就该打起精神来,好好思考如何挽回颓势!
“否则不止是有愧于瀛罗,你还将愧对更多的人。”
感情积累到极处,发泄过后,西神王的理智逐渐占据上风。
他压下眼里的痛楚和失望,从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回归到绝对清醒的仙族重臣角色。
他命人将九昭请了出去。
并告知,在三清天与焚业海的风波平息之前,一切都以大局为重。
西海不会为瀛罗举行葬礼。
……
九昭失魂落魄回到离恨天。
从入口结界走向门庭,早就等候在旁的朱映立刻迎了上来。
“殿下,有加急的奏折传过来了,需要您过目!”
九昭低低应了声,从他手里接过。
朱映的眸光亦随之下滑,失声道:“殿下,您膝盖的伤口又开裂了——”
赴宴的繁复礼服尚未脱去,伴随双足的走动,一道鲜红的印记顺布料蜿蜒而下。
朱映挥手,召来侍候在廊下的女婢:“臣叫人传医官来重新为您治疗吧。”
心中的痛楚远远压倒身体的痛楚,九昭只漠然看了眼,反而加快脚步:“无妨,这点小伤,等会儿施个治愈术就好,本殿要进殿处理事务,尔等且在外面守着,无事不得随意叩门打扰。”
随手扯落腰带,将染血的黏腻外袍丢在门外。
仅穿中衣的九昭合上殿门,捧着厚厚一叠奏报来到书案旁。
案上,除了御批的朱笔,还放着盏宁心涤躁的清神茶。
一看便知是朱映的手笔。
取过放在最上面的,象征最紧急的奏报,翻开一页,九昭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苦涩、凄凉、颓唐……
种种情绪却压得她眸光一阵失焦。
到现在,九昭依旧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才会造成这样的场面。
血亲中毒垂危。
好友重伤离世。
爱人决然背弃。
随便一样拿出来,都能叫人从此一蹶不振。
可她不仅要面临三重打击,现情更不允许她悲伤沉溺。
九昭没办法想这些。
人一旦浸入哀伤当中,就难以集中精力去处理其他。
她的注意力转到清神茶上。
打开盖子,里面唯有半透明的茶水,苦涩的茶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九昭是个怕苦的人。
从前必须用到清神茶的时刻,她都会叫人加入花蜜和牛乳,以此中和茶水的清苦气息。
提前备下这样一盏茶,不像是朱映会犯的错误。
或许是整个三清天人仰马翻,他忙中遗忘了。
又或许,他懂得此时此刻,再多的甜也掩盖不了九昭心底的苦。
端起茶盏想喝,九昭却控制不住发颤的指尖。
除开膝盖崩裂的伤口,她掌心亦留下了被冰锥贯穿的破洞。
虽经新生的血肉覆盖,但内里依旧疼痛难耐,使不上力。
越是想要保持平衡,抖索的幅度越大。
九昭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手掌的伤口也裂开,茶盏整个砸落在地。
咔嚓一声。
青瓷的精美纹路四分五裂。
这寂静之中的响动,亦惊扰了守在殿外的绛玉、缃璧和朱映。
“不行,我担心殿下,我要进去看看。”
绛玉站在檐廊的外侧,中间隔着朱映,须得绕过他,方能触碰到殿门。
她想也不想,一面低声自言自语,一面就要付诸行动。
朱映索性用身体抵住合拢的门扉:“这种时刻,殿下需要独处安静,你进去又能说些什么?”
“难道就放任殿下一个人闷在里面吗?”绛玉下意识拔高声调,又害怕被九昭察觉,陡然回归仅有三个人能听见的气音,“殿下太可怜了,她从小顺心无忧地长大,何时受到过这种打击……”
缃璧无言。
瞳孔中同样浮现出担忧和不忍。
“焚业海真的是太有心机,太可恶了!”
绛玉还在忿忿不平地嚷嚷,“也是当初帝座心肠太软,若将他们举族皆灭,也不会发生这么多意外!”
作为陪伴九昭多年的贴身女婢,绛玉没那么多头脑和远见,唯独一颗真心拿来献于九昭。
在她的眼里,焚业海频频发动战争,眼下还害得三清天陷入动荡,简直是万恶源头。
彻底消灭方为正确做法。
而清楚内里真相的朱映,却不由得陷入沉默。
片刻过去,他微微启唇:“你们两个,去离恨天的入口处守着吧,万一有紧急军情,也可及时来禀。”
“殿——”
绛玉意欲再说些什么,袖口被身旁的缃璧攥紧:
“殿下这边就劳烦仙官您先照看着,我和绛玉马上就去。”
接下差事,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抬步离去。
“诶,你为何不让我说了——”
风里,依然混合着绛玉模糊不清的嘟囔。
转而被缃璧坚定清明的音调盖过:“你要谨记身份,这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东西——殿下是三清天储君,又潜心修习多年,哪怕悲伤,也定能很快恢复过来,有她坐镇,我们要相信风波很快会平息下来。”
朱映安静地凝神听了几息。
待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檐廊转角,方苦笑道:“……只怕后面还有更糟糕的事。”
……
诚如朱映所料。
接下来的几日,厄运接连发生。
东神王的倒戈,带走了东原的全部人族神仙。
而北境的情形更为艰难,北神王统管的众族全部叛乱。
他们不仅释放并带走了关押在黄金囚牢的毓灵金仙,还族灭了这些年颇受神帝看重扶持的腾蛇一族。唯有腾蛇族长的儿子怀江仙君,由忠心耿耿的守卫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送出了北境,来到三清天安置。
九昭派了数位医官,好好照顾这位尚未举办成人礼,就遭受重创的悲惨少年。
转头继续密切关注战况。
两境夹击,且早有准备,扶胥仓促召集的仙兵攻守艰难。
更要紧的是,他们仿佛是三清天肚子里的蛔虫。
九昭这头每次秉烛夜谈,研究探讨出新的战术,没过多久就被叛军轻易攻克。
败。
复败。
三败。
最后东原虽叫扶胥出其不意一波进攻抢了过来,北境却是彻底沦陷,沦为了焚业海的囊中之物。
巫劭从容越过边线,回归自有领地。
还顺势扩展了一大块地盘。
紫微宫内,所有人面带阴云。
谁都能看得出来,三清天内鬼尚未除尽。
战事失利,泰半原因归咎于此。
可叛军已然离开,内应还留在这里,就说明对方藏得很深,轻易不会被发现。
神王叛乱,三清天四分五裂。
人心本就岌岌可危,倘若再贸然调查询问,九昭又恐再生分裂猜忌。
她一时没有头绪。
忙得焦头烂额,彻夜难免。
集议结束,照例来到寝宫看望父亲。
得益于南神王连日输送神力,神帝的中毒之相缓解不少。
奈何迟迟难以醒转。
九昭每日都在向祖神祈祷,父神能够苏醒过来,把控局面。
寝殿内唯有杏杳和几位医仙在侧。
中毒者时有变化,身边离不开人,南神王又要议政,又要为神帝治疗。常常感到分身乏术,杏杳便自告奋勇从神医署搬了过来,昼夜看顾神帝,剖析毒性,研究治方,皆在寝宫角落的书案上进行。
九昭坐在床沿,看过神帝的面色。
见他闭目宁和,气息平缓,回头对迎候上来的矮个医仙道谢:“这些日子,多亏你和南神王了。”
“臣愧不敢当。”
危机时刻,彼此都没有打趣对呛的心情。
杏杳素白的面孔带着歉疚,“烛龙之毒,着实复杂,集合了三清天鸾鸟的火毒迅烈和焚业海魔蛟的水毒阴柔,一般后嗣降世,身上只会呈现父母其中之一的特性,偏偏它两道特性都有,火中有水,水中有火。
“两毒相遇,威力加倍,实在是很棘手。”
“所以,对于什么时候才能将父神治好,让他醒过来,你也没有把握,对吗?”
九昭平静发问。
杏杳没有立即回答,对上九昭的目光,她踌躇半晌,说道:“是,臣没有把握……也许,从焚业海密谋毒害帝座开始,他们便确定了此毒无药可解……另外,虽然输入神力能够抑制毒性蔓延,但三清天的上神本就不多,他们轮流为神帝回输大量神力,也会导致力量渐空,神境跌落。
“与焚业海的战役,不知何时会彻底打响,如此耗费上神之力下去……不是、不是长久之计。”
143| 第143章
◎“殿下,您的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九昭维系平静的神色, 陡然变得冷凝。
不知何时起,她亦具备了一位君主应有的威仪。
甫一展露发怒的先兆,殿内侍奉着的仙官女婢即刻战战兢兢跪了满地。
可杏杳不同。
她生性耿直, 又得神帝庇护, 无视礼数,自由散漫多年。
此刻对面九昭山雨欲来的阴冷眸光,仍然迎难而上说道:“臣想说,臣这些天仔仔细细地思忖过了, 遏制帝座体内的毒性蔓延,每一日都要耗费许多神力。三清天的上神数量有限,把每一个都算上, 顶多也只能在不损害他们战力的情况下,确保帝座一月内性命无虞——
“若一月期限过去,神医署还是束手无策,为了保证三清天的稳定运转, 也只能忍痛放弃帝座。”
话音如针落地。
举众阒寂无声。
九昭骤起, 勃然变色道:“大胆!你竟敢以下犯上!”
“就算殿下即刻将臣拉出去, 施以雷罚之刑,臣也必须得说。”
九昭的诘问紧随其后:“放弃父神, 三清天落入群龙无首的局面, 谁来主持大局,你吗?!”
杏杳双膝一弯, 下跪在神帝床前。
双手交叠高举过头, 做出谏言模样。
唯独脊背保持笔直, 宛若受到风雪催逼, 依旧宁折不弯的青竹:“从殿下您受封为储君开始, 就应该提早预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发生——一个国家可以不断更换君主, 却不能放任臣民凋零。”
“研制解毒之法,救君主于危困,这本该是你们神医署应尽的本分!”
九昭指着她的鼻子喝道,“现在你们不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还敢在本殿面前推卸责任!”
杏杳垂下眼睫:“是臣的错,殿下怪责,臣亦无话可说。
“一月之后,倘若臣还是束手无策,殿下要杀要剐,臣都静听天命。”
“那你为何不速速下去,加紧研制,非要对着本殿,说出这等诛心言语?”
总归还有时间,并不是让她立刻做出决定。
九昭缓了缓急促的呼吸,将内心翻涌的愤怒和无力镇压下去。
得益于往日同为一个阵营的情谊,她难得主动地给了杏杳台阶下。
奈何,对方无视侧畔频频对她使眼色的副医令,再度扬起面孔,不卑不亢道:
“那是因为,臣冷眼旁观了多日,发觉殿下还将自己放在储,而非君的位置,总觉得不管任何事,哪怕天塌下来,只要帝座醒过来,便能为您顶着——臣揭破这点,只想提醒殿下,您肩膀上的责任何其沉重。
“还有,臣听说,当日桃林战役的失利,也是殿下对那巫劭伪装出来的兰祁心软。
“才会导致阵法没有将其束缚,最终酿成如今三清天四分五裂的局面。”
“医医医医医仙令,您快别说了——”
从杏杳益发慷慨激昂的言辞里,副医令窥见了整个神医署上下人头落地的画面。
饶是知晓此刻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他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出声缓和气氛。
“让她说!”
细若蚊蝇的嗓音响起没一息,又被怒意层层攀高的九昭驳斥回去。
“一个合格的君主,心中何来小我?私人的情感心绪,更是半点也有不得。
“错误既已犯下,万望殿下以后能谨记教训,只以三清天的臣民为重。”
杏杳的嗓音仿佛挥之不散的阴云,将九昭笼罩其中。
千字万句,交汇成一句话。
今日的局面,全都是她造成的。
两位神王的背叛,是她造成的。
瀛罗以身挡剑的赴死,是她造成的。
父神中毒昏迷不醒,三清天内忧外患,亦是她造成的。
……
可凭什么呢?
倘若父神母神没有为爱不顾一切在一起。
巫劭会愤而率领凤凰族堕天吗?
倘若他们不为着收回凤凰真血,而培养兰祁作为器皿。
又假借父母亲人的名义,欺骗他千年,他会悔婚弃诺,暗地勾结两位神王吗?
再往前点说——
倘若三清天不是如此表面浮华,内里腐朽——
那本该成为一代名将,为仙族鞠躬尽瘁的巫逐,会不息拿生命来抗争作对吗?
晦暗的念头只要撕开一个角。
便如泄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怎么拦也拦不住。
耳旁,杏杳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闭嘴。
闭嘴。
闭嘴!
无数狂乱的嘶喊自心底发出。
九昭分不清,自己究竟想让充满负面情绪的念头回归受控状态,还是想让杏杳停止道貌岸然的说教。
意志回神之时,她的掌心已然凝结出打神鞭。
一鞭将跪着的杏杳抽了出去。
砰!
女仙娇小的身姿与厚重的殿门相撞,随即摔落下来,捂着胸膛呕出一口鲜血。
戍守在外的统领和仙兵们,亦被这道遽然出现的动静所影响。
不顾一切推开殿门,带着武器冲入内里:“殿下,可是帝座情况有异——”
话没说完,领头的统领目光一阵变幻。
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握紧刀鞘猛地后退一大步。
“殿、殿下,您的眼睛,您的眼睛——”
手边并无铜镜,九昭被统领惊恐错愕交织的语气,弄得摸不着头脑。
然而没过多久,他的这种惊恐又逐渐传染了身后所有护卫的士兵。
九昭心底一沉。
“咳咳。”
这时,蜷缩倒地的杏杳,单手支撑站了起来。
她对九昭的异样,表现出冰封一般的平静。
转头擦去嘴角血迹,以三清天重臣的身份命令道,“帝座并未遭遇威胁,你等收起兵器退下吧,方才的声响,不过是殿下与我讨论帝座的病情,担忧起来,一时激动所致。”
“……是。”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统领赶紧将头低下。
不再以无礼的姿态,直视病床旁的未来神帝。
他抬起左手,向仙兵比了个手势,示意收队撤退。
又被杏杳唤住:“等等,今日发生在帝座寝宫内的事情,涉及过多——本官虽相信你们对于帝座的忠诚,但兹事体大,为了防止泄露,你们便在殿下和本官面前立下守口如瓶的毒誓。”
神仙的誓言不比人族。
立下若不实现,后将遭遇因果的报应。
而毒誓更是重中之重,一旦反悔,许诺的报应便会立刻施加在身。
九昭从方才外入者的反应中,隐隐猜到了真相。
眼下见杏杳不计前嫌,替自己想得周到,情绪不禁益发复杂。
……
亲自监督在场的统领仙兵,乃至医官女婢一一发过毒誓。
杏杳转身,对着恢复镇定,坐在神帝床沿,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九昭说道:“每一个人,臣都亲眼见证了誓言生效的印记在他们手腕上出现,殿下大可以放心。您也乏了,今日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九昭轻轻颔首。
为了掩人耳目,也急于印证自己的猜测,她特地开辟了一条直达离恨天寝殿的传送阵。
一阵华光闪烁,唯有侍立在殿宇附近的绛玉缃璧得知她的归来。
“殿下!殿下议了半日的事,可是累了?”
“奴婢马上命人去给您奉上茶点。”
清楚九昭心情不好,两位女婢没有贸然进入。
她们小声叩门两下,关怀之意不言而喻。
九昭回来后,便坐到了梳妆台前。
对着镜子,她没有立刻抬眸。
沉默片刻,才朝外道:“都不用,我要小憩一会儿,你们别来打扰。”
“是,殿下。”
待到万籁俱寂时,九昭长垂的睫羽颤了颤。
她望向铜镜里的自己,从下颌的轮廓开始。
慢慢往上,唇面略显苍白,不复往日玫瑰口脂覆盖下的旖旎。
掠过挺拔小巧的鼻尖,和落满浅青,显露疲态的下睑,九昭终于瞧见了引得仙兵如临大敌的眼睛。
那无疑是一双很美的眼睛。
眼黑与眼白的比例恰到好处。
线条收至尾梢初,微微上挑。
居高临下时显得气势十足,顾盼流转间又透着万种柔情。
九昭看过这张脸太多次。
多到哪日某处横生一条细纹,她都能立即察觉。
因此,也为瞳孔中四散渲染的红意,屏住了呼吸。
红瞳。
是入魔的标志。
平素魔族的发色瞳眸有万种形态。
唯独战意昂扬,心绪激烈时,会显出如血的鲜红。
难怪。
难怪——
他们会害怕成那副样子。
九昭就近盘坐在木椅上入定,深入识海,探查自己的心魔状态。
果不其然,那小小的、如影随形的一抹黑色,
又流窜在心脉间,跃跃欲试着,试图彰显其存在感。
最近疲于奔忙,九昭已许久没有打坐压制过心魔。
它在她的意料内壮大了一点,深入细究,拥有的力量却超出合理范围数倍。
九昭顿觉吃惊。
她不敢再马虎,运转仙力,深入四肢百骸的每一条脉络。
经久之后,终于在丹田处发觉了不对劲。
随着修为不断进益,她丹田四周封印神力的枷锁已然松懈许多。
否则,九昭当日轰击桃林的禁制,也不会那么顺利。
丝丝缕缕的神力,围绕圆核状的丹田舒展游走,青蓝色的光亮胜似一碧万顷的海面。
越是精纯的力量,所呈现的颜色也会越发梦幻美丽,如同匠者雕琢的最完美作品。
是而,一旦有白璧微瑕的情况发生,便会显得异常刺目。
九昭于神力中,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
她同黑气的主人朝夕相处过近百年岁月,堪堪一个照面将其认出。
巫逐。
针对现状,九昭仅能推测出一种可能。
那就是当日,凤凰神树内,自己孤注一掷,引得巫逐动情舍生,用最后的力量冲击丹田。
破开桎梏,半身神力喷发的同时,他的魔气也混入了其中。
九昭尚未领悟成神的真谛,在接近神术的领域,仍有诸多不明了。
她思来想去,都参不透巫逐到底使用了何种秘法,竟能够污浊本应纯净无匹的神力。
……
镜面澄然,纤毫毕露。
九昭聚焦目光,缓慢探出指尖,抚摸着红迹未褪的双眸。
不禁苦笑。
有些人虽死了,却仿佛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她的身边。
144| 第144章
◎“本殿必须清楚地知道你的内外情况!”◎
九昭在镜子前坐了一夜。
奈何直到天亮, 她眸中的红意依旧未褪。
当下局势紧急,特别是军情,每一息都有千变万化的可能。
她作为三清天的掌舵者, 不可能为着身体的几丝异样, 就推脱不去集议。
无奈之下,九昭只好仿照自己当初对巫逐的做法——找来透光的白绸裁成长带,遮盖双眸,循着光影的变换, 她勉强能够瞧清咫尺间的事物轮廓,至于更远处,则依赖仙识“视物”, 以免被人察觉红瞳。
对外,只宣称神帝的病情迟迟未见起色。
神姬殿下日夜悬心,再加上哀伤和过度的疲惫,有些伤了眼睛, 畏惧遇光。
九昭的操劳, 整个三清天都看在眼里。
一时之间, 倒也无人说三道四。
瞳孔无论如何都无法隐去的鲜红,令九昭烦恼, 而迟迟抓不到的内鬼, 更叫她心火焦灼。
她尝试了许多办法,譬如叫两位神王联手, 加固紫微宫周围的神力屏障;譬如换个殿宇, 集体挪去离恨天议事;再譬如, 就同一件事, 给每位臣子下达不同的命令, 看到底哪条命令会传到焚业海去。
可内鬼就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敌人的制谋策略,依然根据她内心真实的想法而精准调整。
战事的连连失利,使得三清天的气氛愈发低迷。
最后,九昭将目光对准了自己,审视起问题是否源于自身。
她思来想去,最担心的是当初兰祁借助魇术拉她入梦。
趁着她仙识寄居于他记忆的过程,在她的识海里做了手脚,好时刻读取她的记忆。
为此,她还专程找到南神王,施展神力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大脑。
结果依旧是并无异样。
九昭终日阴沉。
直至下移的视线,带着几分犹豫,望向胸前从小佩戴到大的长乐命牌。
母神是凤凰族的女君,实力放眼三清天亦是数一数二。
命牌由她遗留的神力雕刻而成,想要修改禁制或是增减点其他手段,照道理来说,唯有九昭这位与之血脉相连的亲女才能做到——只是说到血脉相连,作为母神同胞弟弟的巫劭何尝不是?
他占据了兰祁的身体,兰祁的体内又流着他的凤凰真血。
与长乐命牌上的神力一体同源。
九昭素来爱惜母神的遗物,唯有为了方便杏杳随时查探祝晏的病情,短暂将命牌留在了神医署。
就算祝晏身后的九尾狐族,早就与焚业海暗中勾结,杏杳仙力不低,只差半步成神。
转移改动命牌,定会引起她的察觉。
除非——
……
几日后。
在又一次聆询到仙军的失败后,九昭垂下面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有白绸覆盖,她看不清诸臣的神情。
却能够精确捕捉到萦绕在紫微宫中,挥而不散的悒悒之气。
她默言几息,当机立断下达命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把扶胥召回一趟,听他汇报具体情势才行。”
话音既出,众臣面面相觑。
“殿下,万万不可!”
阶下,立马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按照现状,倘若扶胥上神贸然回朝,只怕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那你待如何?”
九昭怒然以对,“抓出内鬼的事情没有进展,其他都不用做了吗,眼睁睁看着三清天一败涂地?”
“这——”
那人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话。
还要再劝,九昭却起身掷地有声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然而三日过去。
月到中天,更漏无声。
本该扶胥回归的夜晚,渡引仙君并未迎来他的身影。
反倒是边境再起战火。
焚业海三万魔族,在凤凰族长无咎的带领下,趁夜偷袭,企图再攻一境。
大军借着夜色掩映,兵临城下,却被提早做好准备的仙族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扶胥率兵乘胜追击,鏖战一日一夜,打得将领无咎重伤,一位魔族长老连同两位城主战死,
这是连日对峙以来,三清天第一次获得胜利。
焚业海此战被伤了元气,接下去的一大段时日,只能被迫偃旗息鼓。
庆祝的第二日夜晚,扶胥没有出现在庆功宴上。
无声无息回到了辟蒙宫。
扶胥作风简朴,整座宫殿没有令设宫人奴婢,侍奉者皆由他近身的军士构成。
他前去作战,军士们自然仗剑相随。
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唯余两盏烛火憧憧,越发衬出与宫殿主人相近的肃穆孤寂。
九昭便身着常服,通身无饰,坐在正殿主位上,与他默然相见。
彼此照面无话,九昭也不复白昼时直腰挺肩,不怒而威的神姬风仪。
她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拾起银剪,剪断了燃烧时间过长,而出现分岔的烛心。
“你回来了?”
九昭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扶胥莫名想起他们尚未断契的某个午后。
他处理完军署的事务归来,而她伏在长案上,手中握着书卷,不小心睡了过去。
被他推开殿门的响动扰醒。
纤细洁白的指尖,揉碎上挑眼尾处的红意。
她散着漆黑的长发,不戴任何珠玉。
瞧见他逆光踏入寝殿的身影,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
——你回来了?
如同芸生世最凡俗寻常的一对夫妻。
“坐吧,此次面谈需要秘密进行,因此只得你我二人。
“无侍婢在旁奉茶,还望扶胥上神勿要介意。”
九昭顺口接下去的第二句客气之言,却将扶胥拉回冰冷现实。
迷离的美梦在眼前破碎,时光于刹那褪色风化。
扶胥聚焦视线,首先看到的,是一抹遮去她灵动目光的纯白。
有诸多关切于心口涌现,又徘徊在唇边。
可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郑重其事地双膝跪地,交臂叩首,恭敬道:“臣扶胥,拜见神姬殿下。”
九昭愣怔一瞬。
上神地位尊崇,按礼只需跪拜神帝,无需跪拜储君。
是啊。
父神昏迷。
她虽名为储君,实则行使的,是属于神帝的权力。
哪怕断契恢复到形同陌路的关系,他依然在这种细节处,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勿忘肩上的责任。
九昭再一次于沉默里,体会到某种细密的、无力的痛楚。
很快,她调整了好无人可诉的落寞表情,抬手示意扶胥免礼:“是本殿不好,上神运筹帷幄,费劲辛苦打下一场胜仗,却连庆功宴都没法参加,还要深夜被紧急召回三清天,与本殿共议要事。”
扶胥旁行几步,坐在主位下首,静静敛眸:
“臣此前连番指挥失利,殿下都未曾责怪。这一次不过亡羊补牢而已,实在当不得殿下的夸奖。”
九昭不想耽误他休憩的时间,直接进入主题:“怎么样,经过此次交战,你可有摸清敌人底细?”
青年道:“若殿下信任臣,臣认为,前端焚业海的数度进攻,一方面是急于抢夺北境,彻底将仙军驱赶出去,另一方面,是在试探三清天的虚实。品尝过失败的滋味,他们也认清了一点,纵使巫劭重新复活现世,眼下的焚业海,能吞并北境已是勉强,想再攻打下去,直捣紫微宫,他们还没有那个实力和底气。”
“那你觉得,此战之后,焚业海不会再集结军队,试图冲破交接边境?”
“是,起码短时间内不可能。”
扶胥微微颔首,肯定了九昭的结论,再度拱手道,“另外,目前为止,尽管在北地境内屡遭挫折,所幸我军最精锐之伍,依然保有最大程度的战力,是否要进行反攻,还请储君示下。”
将手里的银剪搁在一旁,九昭用指腹摩挲下颌,陷入思忖。
片刻后,她断然道:“先按兵不动,本殿已猜到三清天的内鬼是谁,且打算利用那人给巫劭和焚业海一计教训,只是目前还差了一步——我军需要些许时间休整,我的计划也需要防止内鬼狗急跳墙。”
“是。”
不管进攻亦或防守,扶胥早已在颅内想好了后续计划。
对于九昭的决断,他并无异议,甚至识趣到连追问内鬼是谁都无。
抛开旧日伴侣的关系,单从君臣的角度,九昭倏忽明白了为何他会受到父神的全然倚重。
君询臣奏的一步结束。
九昭又惦记起,当初是他在和兰祁的对峙中被暗算受伤,父神才会御驾亲征。
才归来休憩了没多久,他再次被自己给派了出去。
面对鞠躬尽瘁的忠臣,于公于私,关怀一下他的身体都是很有必要的。
对方是否不近人情是一点,自身继续表态又是另一点。
于是,她放缓语调,不复初时的严肃:“你上次受的伤,都好全了吗?不要再拿‘区区小伤何须殿下过问’敷衍我——你是国之重臣,安康与否牵系诸多,本殿必须清楚地知道你的内外情况!”
扶胥面上的不自在一闪即逝。
而九昭双眼覆着白绸,本应关注不到他的神容变化。
奈何扶胥组织言语的间隙太长,临了回答她的话,又过于“言简意赅”:“臣无碍,还请殿下放心。”
“……”
心魔不断壮大扩张。
九昭本就不多的耐心相比从前更少。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对方话里的搪塞之意。
她一声不吭瞬移到扶胥侧畔,弯腰俯身——
考虑到彼此已然断契,不复过往的亲密无间。释放仙力深入扶胥的脉络探查,极有可能会被神力抗拒排斥,九昭干脆选择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扒开青年身上的盔甲,再一勾一挑,解散他的内衫。
“殿、殿下,您——”
沉稳如山的扶胥上神,难得也会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他伸手试图阻止九昭,却如战败的士兵般节节撤退,以致于被彻底扒了个干净。
近距离的观察,九昭的双眼能够看清轮廓。
精壮的肌肉块垒,因着不稳的心绪而收缩起伏。
胸膛饱满,锁骨嶙峋,手肘以上的部分倒是不见异常。
九昭将扶胥阻挠的双手狠狠分开,摁在座椅两旁,视线继续逡巡向下。
果然。
积蓄力量,线条优美如同山壑的腰腹部上,结结实实缠绕着几圈白布。
靠近肋骨的下方,还隐约渗出连白绸都遮盖不住的鲜红一片。
145| 第145章
◎“若今日换了别人,殿下也会如此吗?”◎
熟悉的涅槃凤火气息, 从扶胥白布遮盖的伤口后方弥散。
五行之中,木系本就被火系克制。
不吸收火灵,外伤通常很难快速愈合。
九昭细算了算, 从她得知扶胥在仙魔交战中受伤, 到如今,差不多两个月过去。
连体表的伤口都是这样,可想而知,内伤也不会恢复得多好。
九昭当机立断, 松开扶胥的手臂,并指为刃,将碍事的白布割断, 贴在伤口上方,开始为他疗伤。
布帛碎裂的撕拉声过后,仙力蕴藉的灼热手掌迅速靠近。
感受到对方高于己身不少的体温,扶胥直如被拖网捕捞上岸的活鱼, 腰身剧烈一震。
“殿下, 这不合体统——”
九昭另一只按在扶胥胳膊上的手无声收紧, 示意他不要乱动。
白绸之下,她的眸色稳静, 语调亦波澜不惊:“上神不是不清楚三清天的现情, 若想提高对战巫劭的胜算,本该派克制火系的水系上神过去, 但夜神夕寰负伤闭关, 西神王又在不久前痛失爱子, 心绪低迷——”
说到“痛失爱子, 心绪低迷”, 她的神容飞快闪过一丝悲痛, “其他上神或是不善战,或是年纪老迈,而当中神力仅次于你的火神朱曜,我于事发当日,便遣人造访过他的府邸,得到的答复,依然是上神仍在勘悟神境,不便打扰……三清天不能再失去你,你须得健康的身体全力以赴才行。”
先前,扶胥以叩首大礼,提醒九昭要慎重担负责任。
此刻,九昭也以时局现状,相挟他顺从就范。
她第一次尝试“以夷治夷”,效果却甚是不错。
扶胥抿紧薄唇,不再言语,紧绷的躯体亦对她尽量放松。
见状,九昭加大仙力输出,继续得寸进尺:“待吸收完附着在伤口深处的火灵之后,我们合修。”
石破天惊的言语一出。
扶胥连沉稳的表情都维持不住。
几缕狼狈的暗红晕染下睑,消融掉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肃。
他忍了再忍,终是难以忍耐:“殿下此举,也是纯粹为了三清天的战事顺遂吗——”
九昭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化身一具没有感情的木偶,手上动作不停,反问:“不然呢?”
扶胥被她噎得顿住。
未道明的语意如鲠在喉。
在接下去的彼此缄默里,他忍不住想:既然不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索性破罐破摔,多说几句。
便别开视线,用更低的声量问道:“倘若今日换了别的将领负伤……殿下也会如此吗?”
才暗自夸奖过他的识趣不多问,眼下也未知是突然犯了什么毛病。
好不容易,九昭才将所有的软弱、动摇和哀伤封锁起来,只满心满意投身在政务当中。
她不愿谈论任何私情小我,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要看是谁,假设那人的存在价值,同上神你一般重要,那么我也会的。”
扶胥再次说不出话。
九昭终于变成这样——
终于变成了他期待里,那个绝对理智,不被儿女情长所困囿的君主。
他却不知该欣慰还是酸楚。
无言之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某一部分的她。
或许,连她自己也失去了。
……
将当中的利害关系全部剖析出来,呈到面上。
扶胥再也不曾表现过任何抗拒。
吸收完火灵,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在通往辟蒙宫寝殿的廊道中。
入殿,九昭照旧点亮两盏不甚明亮的烛灯。
让帘幔掩落下的昏暗阴影,为彼此的心事覆上一层藏蔽的轻纱。
她与扶胥面对而坐。
旧日情景再现,浓情蜜意早散。
她令扶胥阖眸,引出自己的仙力注入到扶胥的额心。
治愈之源,自灵台生发。
下滑四散至百脉千络,所经之处,吞噬火毒,润泽患迹。
越是往后,九昭心中越是讶异。
她原以为这次疗伤会不顺利,以至于帮助扶胥放松神魂的秘药,都在储物戒中备下几颗——毕竟,合修虽未点明必须夫妻双方才能进行,但关系未至相隔无间的地步,想要卸下防备,彼此接纳总是很难。
她已与扶胥疏离百年。
常言道,因怨断舍的夫妻,过后连陌生人都不如。
许久不曾交心,扶胥身魂对她的敞开包容程度,恐怕一些白头爱侣都难以企及。
但讶异,也仅仅是讶异。
九昭再度凝神,隔断了逐渐滑向不该涉及之地的思绪。
……
相较九昭这头的坐忘无我,扶胥却是心腔躯壳,皆滋生出罪恶的火热。
他按照九昭的吩咐闭上双眼,脑海是他们过去合修的场景。
神魂交融的滋味,是其他无数的肤浅快乐不可代替的。
每当合修的结束,九昭总会如同一捧澹然生波的春水般,流淌在他怀里。
她明亮的眼眸,温暖的皮肤,带着玫瑰芬芳的唇瓣,均是铺天盖地的罗网,将他引入欲望之境。
色授魂与。
极乐无尽。
可这样逾越的幻想,不该出现在他的念头里。
他们早已不是夫妻。
于治疗的过程中,肖像仁慈垂怜自身的女君,等同犯下应当千刀万剐的罪行。
心神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他趁着双方视觉受限,将手探向腹部,狠狠摁了几下伤口,企图借助剧痛清醒。
结果依旧无用。
被绮念折磨得快要喘不过气,扶胥只好正好睁开眼睛。
又不知眼睛究竟该落在何地。
飞快下滑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九昭胸口时,他控制不住,被那片空荡荡的雪白吸引。
她没有佩戴贴身不离的长乐命牌。
是嫌弃自己从前情难自抑,将其含在口中过吗?
该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气氛越来越不对劲。
特别是合修的另一方,眉目始终平和。
明显的对比,反衬得他像是个气血方刚的毛头小子。
扶胥一壁接受仙识侵入,一壁结巴着开口:“殿下的眼睛,怎么了,很美……为何现在会用白布覆上?”
殿下的眼睛怎么了。
为何会用白布覆上。
这两句,九昭还能勉强将其当成臣下对于君主的关心。
……至于“很美”。
九昭的眼珠在纤薄的眼皮下动了动:“无妨,连日操劳,有些伤了眼睛,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也用上了搪塞他的借口。
被扶胥异样的状态影响,九昭没法游刃有余地完成合修。
仙力将将运转完一个周天,她立刻将仙力撤了出去。
只见事物轮廓的白绸,阻挡了扶胥意犹未尽、怅然若失的双眼。
沉吟几息,九昭复言:“内伤总要接连合修几日,才能治个囫囵,你便暂时留在三清天。另外,把你的本命神器交给我,我想着,或许将我的一丝本源之力注入其中,能够帮助你抵挡涅槃凤火的侵袭。”
……
九昭连轴转的生活更加繁忙。
白日,她要与群臣议事、批改奏章、维系三清天的平稳运转。
夜晚,同扶胥合修结束,她还要抽出几个时辰,研究如何为扶胥的斩晦剑“附魔”。
当初她与瀛罗同为天仙,玉剑又正逢破碎,力量不继,这才使得修复前后无比顺利。
扶胥的斩晦为神器,剑器内部又无缝隙可寻。
九昭为其注入力量,实打实耗费了数倍的力气。
改造告一段落,九昭呼出口气,草草揩去额头的汗水,便来到案前,从公式文书的底层抽出封密信。
揭开外皮漆印,将内里折叠的薄薄纸张摊开,她用指尖抵住,刹那间,信纸散发光芒。
无数同样闪着光的缩小文字,自她扩散的瞳孔间穿梭而过。
九昭在看的,正是这些日子,她秘密命人搜集的内鬼过往。
神仙寿数漫长,越高阶的神仙,生平的事迹越是可以编撰出几本厚厚书册。
冗长的文字中,九昭精准捕捉到要紧信息。
“三万岁成人礼结束,由俱为天仙的父母做主,与凤凰族第三长老的次子订下婚事。
“订婚前,只见过一面,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婚事俱为双方长辈商议约定。
“未及下聘,凤凰族叛天,女方火速退婚,并公开严正谴责,与之彻底划清界限。
“仙魔战争爆发,其作为随行医官奔赴战场,更在危急时刻,使用仙术毒杀凤凰族将领,助力仙族大军扭转局面。也因此,受到将领临终的血誓诅咒,面容身姿永远维持在女童和少女的转变之间。”
将密信阅读完毕。
九昭不得不承认,单从这段过往来说,内鬼与魔族,特别是凤凰族,应当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才是。
然而,多数事物看似天衣无缝的表象之下,往往会另藏玄机。
利用仙术将生平信息镌入脑海,九昭指尖随即燃起一把火,将密信吞噬殆尽。
她犹豫起是否要在倒推出真相前,下令投内鬼入囚仙之狱。
奈何对方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素有名望,又是潜心救治神帝,刚正不阿的功臣。
若没有直接直接的证据,就令其下狱。
一个不好弄巧成拙,只怕自己这位根基未稳的储君会被众臣抨击。
……
又是一夜无眠。
九昭反反复复回想着封存识海的内容。
企图寻找到内鬼与魔族勾结传递消息的原因。
她一心多用,且分了大部分注意力于此中,起先并未发现有隐秘的传言,流窜于一清天散仙之间:
“诶,你听说了吗,九昭殿下目覆白绸之事的真相——”
“什么真相,不是说乃哀痛操劳过度所致,治疗几日就会好吗?”
“这鬼话你也相信?你也不看看都过去多少天了,殿下眼睛上的白绸摘下来过吗——而且,据我任职于神医署的二姑妈家的四表弟的姊妹所说,殿下根本没有召见过任何仙官为自己医治!”
“……殿下每日都去看望帝座,杏杳大人便在那里,让她顺便治了不就好了吗,何必多此一举。”
“你知道个屁!真相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当日所见储君绸下真容的统领和仙兵们,都被强迫立了血誓,若只是简单的哀痛逾甚,双眼受伤,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别卖关子,你要知道什么,就直接说!”
“既然你非要听,就站好了,千万别被吓到——
“据说,殿下是因为心魔滋生,难以自抑,所以出现了两眼赤红的入魔征兆!”
……
待到传入九昭耳畔时。
流言已然愈演愈烈,甚嚣尘上,全面渗进了三清天紫微宫。
146| 第146章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今日先议到这里, 若无其它要事,诸位各自散去吧。”
为表对于父神的尊重,九昭没有坐上紫微宫最高处御座。
她命人在御座正前方置了把椅子, 此刻起身敛衽, 代表又一日的集议结束。
正欲离开,阶下立在打头扶胥身后的嶷山,持笏走上前来:“殿下,臣有事要禀。”
因着九昭的筹谋得当, 三清天好容易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朝野喜气洋洋没几日,她又发觉集议时,总有个别重臣的眉眼透着欲言又止。
她私下遣人暗访, 今朝上朝前,那人来报有了眉目。
九昭正想着回去仔细听个究竟,此刻被嶷山出声拦下,只好旋身坐回去, 问道:“是什么事?”
嶷山持笏的双手不动, 颈项稍弯:“最近在三清天肆虐的留言, 不知有否传入殿下耳中?”
“什么流言?”
“是关于殿下目覆白绸的真相。”
岂料嶷山如此大胆,又如此不顾九昭颜面。
在殿几位早已听到风声的重臣交换眼神, 目光或隐晦或担忧。
九昭的呼吸跟着停滞了一息,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哦?什么真相,爱卿但说无妨。”
掌握刑罚大事, 自身先需立正, 嶷山素来最信奉纲纪法度。
耿直刚硬的性格, 使其区别于他人的遮遮掩掩、支吾难言, 昂然抬首道:“流言皆传, 殿下目覆白绸, 并非哀伤疲惫过甚所致,而是心魔作祟欲念难消,如今魔气入体,双目赤红,才会假借它名稍作掩盖。”
逾越的言语一出,另旁的南神王顿时厉呵道:“嶷山,储君殿下面前,岂容你如此不敬?!”
“我并非不敬,而是关切殿下。”
嶷山侧首回望,“诸位不也心存疑惑吗?储君是未来神帝,更是神仙们瞻仰尊崇的表率,倘若心神不清净,放任执念壮大成为心魔,最后一步步跌入魔境——传出去,我们同焚业海那帮败类还有何区别?”
“你!”
若说起先的呵斥只为提醒对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么在嶷山把话挑破之后,南神王的妙目间便实实在在添了几分怒意。
“无妨,南神王。”
九昭还是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历练至今,她的身上多了几分肖似神帝的沉稳气度。
这份坦然,令其他暗中观察的朝臣,悬着的心稍微松了松。
“嶷山,你可知流言最先来自何处?”
“流言在一清天的三境之中皆有,且存在日渐壮大的趋势,想要溯源,恐怕十分困难。”
嶷山之所以会禀告此事,自然不只为警醒九昭而来,他弯腰行了一礼,道出自己的目的,“臣斗胆,恳请殿下将白绸解落,只要您的双眼并无红意,便可安定众人之心。”
该来的还是来了。
分明已经按兵不动,且派人监视在内鬼身边。
不成想依旧被对方找准时机,将这个秘密传了出去。
还知道散布在一清天,好趁机洗去自己的嫌疑。
不过,内鬼这样做,也算是给她提供了一条出路。
九昭一面思忖,一面将手探向脑后,从容道:“自是可以,不过在解开之前,本殿有个问题想问上神。”
嶷山将玉笏插在腰带,拱手道:“殿下请。”
九昭挑起抹莹然的笑意:“是否在上神心目中,本殿这个储君,实属德不配位。”
她的语调,内里的实意却很重。
嶷山神容不自觉变色:“殿下明鉴,臣并无此意。”
“是吗?”
九昭的指尖探了探,寻到白绸一角,轻轻拉出结扣,复笑道,“若今日被流言中伤的,是父神,上神是否也会当殿质问,不顾惜父神的颜面,更不顾惜万万年累积的君臣之谊?”
布料摩挲的窸窣落在她耳边。
好似昆虫在羽化之前,吐丝结茧的声响。
九昭想,内鬼企图以流言织网,将她这位根基不稳的储君困顿成茧,她偏偏不如内鬼的意。
“唯有心中不尊,才会面上不敬。
“这件事,明明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你到本殿面前来奏请,难道在大义面前,本殿会回绝于你?
“他朝父神醒转,上神可得注意,别在父神面前失了分寸。”
轻飘飘的一番话,不仅说得嶷山哑口无言,在反应过来的南神王带动下,群臣更是陆续跪了一地。
“臣不敢不敬。”
“臣不敢不敬!”
最后,不得已,嶷山也跪了下去,叩首认错:“是臣思虑不周,请殿下降罪。”
眼见形式达到自己的预期,九昭停了动作,单手依旧拢在后方:“你也说了,流言起于三境,三境中有两境与沦为焚业海掌控的北境交壤,而三清天内魔族的内鬼始终未除。
“他们与内鬼勾结,说本殿业已入魔,安的什么心,上神竟然半点不明白吗?
“魔族想的便是三清天互相猜忌,先起内乱,这样便能内外夹击,慢慢瓦解我们——就算瓦解不成,在父神苏醒前闹得四分五裂,也再无实力能与他们抗衡。”
她做出失望的模样,沉沉叹出口气,“自证双眼是否赤红,尚算容易,那么来日再传出别的流言呢?
“若需要用命来证明自己是否忠于三清天,嶷山上神也要当殿协众威逼?”
这一个又一个的道理呈现出来。
嶷山的冷汗自额角涔涔而落,甚至濡湿了后背的锦袍。
他意识到九昭所言不错,是帝座昏迷之后,自己的心态没有摆正。
总以为对方还是过去那个荒诞恣意的神姬,才会甫一听到流言,就信了五分。
九昭的话不可谓不重。
协众威逼,若君上非要计较,应该当即施刑下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半个天子之怒,他们亦承担不起。
在殿的群臣,地位高如神王上神,通通俯首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大出气。
一声布料扯开的响动之后,细长的白绸被九昭猛地掼在了嶷山脚边。
她寒声道:“本殿已解下覆目之物,要验证是否为红瞳,你们抬头直视便是!”
抬头直视。
谁敢?
嶷山逼迫储君当众自证已是大罪。
要检查瞳孔的情况,就要与九昭对视。
那也是不敬犯上的罪过——
可她如此坦荡,若真双眸有异,谁又敢如此坦荡无畏地解开?
又是一番山呼的“臣等不敢以下犯上”过后,九昭只听见砰砰狂跳的心脏搏动声。
她睁着赤红的双瞳,向下望去,但见头顶的各色峨冠,不见任何窥探检验的眼。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本殿已查明了内鬼为何人,料想这等流言也是她放出,届时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退下吧。”
“是。”
群臣行礼弯腰,鱼贯而出。
整个过程中,依旧无人抬头。
……
集议结束,九昭照例来看神帝。
白绸重归她的两眼之间,随着身形走动,末端与发冠的珠玉辉映,一片柔美飘逸之态。
“本殿有事要与杏杳仙官单独说,你们先下去。”
双方远离神帝的寝床,在靠窗的茶案前面对面坐下。
九昭问道:“父神的情况怎么样了?”
或许是自己也为千篇一律的回答感到不好意思,杏杳面带沉思地替她添上一盏茶水。
方说道:“微臣无能,依照目前的情况,始终无法做到两全。”
九昭捕捉到她的话里有话,遂问:“你的意思,是两全不行,单独保全父神就可以?”
杏杳露出一个明显带着谎言的笑容:“是,是啊,有众位上神在,总能克制毒性的蔓延——”
九昭抢白她:“这些话你都同我说过,不要兜圈子。”
话音遽然被打断,杏杳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茶壶刻纹的表面,复陷入沉默。
良久,她像是积聚够了勇气。
正色对九昭说道:“殿下,其实这些天臣为了弄清楚烛龙毒,翻遍了神医署所有压箱底的古籍,终于找到一本医书,或许能够彻底祛除帝座体内的毒性,让他恢复健康,甚至更胜从前。”
九昭挑起眉峰。
隔着白绸,杏杳依然能够感觉到从内投射而出的审视目光。
用“如芒在背”形容并不为过。
言语总不及真实的记载叫人信服。
杏杳顿了顿,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本,看外形就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书册。
九昭拿了过来,发散仙识一“看”——
上书标题:《岐黄禁术志》。
147| 第147章
◎“父母之爱子,自然为其计深远。”◎
《岐黄禁术志》被九昭信手搁在案上。
见她并无翻开的意思, 杏杳心领神会道:“殿下如今双目受损,浏览不便,就由臣来代为解释。”
说着, 她倾身过去。
带动九昭的手指翻到对应的、被她折起一角的那页。
而后道:“这页的迭命术, 是臣目前唯一找到的,能够让帝座康复如初的方法。否则,烛龙之毒在帝座体内潜伏良久,哪怕真的被臣研制出解毒丹药, 已经侵染入肺腑的部分,也会极大损害帝座的寿数——”
杏杳这番言论,九昭曾在南神王那头同样听到过。
为此她才心急如焚。
虽说有着一个月的期限, 但只要无法祛除毒性,每过一天都会对父神的身体造成无法估量的损伤。
她默不作声,示意杏杳继续说下去。
“迭命术,顾名思义, 需要找到一个同为上神, 与帝座五行相同的人, 来实施此术,一旦成功, 不仅是帝座身上的烛龙之毒, 哪怕其他暗藏的隐患,也会被此人悉数吸收, 帝座便能康复如初。”
抛弃增添的无数修饰词。
迭命术用简单的四个字概括, 就是“以命换命”。
为着条件严苛的前置, 三清天能够选择的人寥寥无几。
夜神夕寰算一个, 此外唯有西神王流戈。
他虽名义上只位列天仙, 实则早有晋升的实力——成神总有失败的风险, 先前他不曾确立继承人,如今好容易选定瀛罗,又于顷刻之间失去爱子,再叫他为换命给神帝而去冲击神境,实在是有违仙道。
话说回来,哪怕没有这层顾虑。
命为三清天鞠躬尽瘁,奉献一生的上神舍出自己的性命,又何其残忍。
觑着九昭下意识变幻的神色,杏杳接着说道:“殿下,这只是对外人的要求,若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亦或者互相缔结元神之契的夫妻伴侣,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以仙对神,亦能够、能够完成换命。”
相比起先的流利,说后半截时,特别是末尾,杏杳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些话,臣本不该告诉殿下,只是臣也算与殿下同阵营共患难过,这种重要的事情,还是应该由殿下您来思忖决定才对。”
九昭的双眸,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眼前医仙的面孔。
白绸的存在,模糊了杏杳的表情,也掩去了她瞳孔深处的微光。
人与人相处,一开始并不交心。
她与杏杳时常斗嘴,心底却十分欣赏她的个性,只觉得洒脱正直、处处投契。
倘若这层白绸永远不曾撤去该有多好——
无声感叹过一句,九昭啪地将书合上,心平气和道:“如此说来,想救父神,唯有本殿和夜神能做到。”
杏杳没有说话。
九昭注视着她的眼眸:“此外,你应该清楚,天令有言,私用禁术者,论罪当严惩。”
“研制解读药丸之事,臣定会尽力。”
杏杳嗫嚅道,“不愿令殿下失望,这也是臣在没办法里找到的办法。”
“好,本殿知晓你的心意了,容我回去再仔细想想。”
九昭不信杏杳对于自己今日到来的目的一无所知。
紧急祭出这本禁术志,无论打得什么主意,总归有些想转移注意力的意思。
可箭在弦上,注定九昭不会再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轻描淡写,把话题敷衍过去,又收起《岐黄禁术志》放入储物戒中。
无数杏杳略显讶异的眼神,她倏忽握住她搁在案面不远处的手腕:“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件事想问你。”
话音入耳,杏杳视线一瞬发直。
她静了几息,被九昭抓住瞬间意欲撤回的手,在僵硬过后,带着一丝终于还是走到这步的意味垂落。
察觉到对方放弃抵抗,九昭也跟着放缓指间的力气。
“那日的事,你叫在场之人皆立下血誓。
“彼时本殿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未曾注意监督完他们的你,是否不小心遗漏了自己。”
拨开杏杳的衣袖,九昭用细腻指腹来回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如今三清天内流言四起,本殿双目受伤的真相被传得到处都是,本殿想要确认下你手腕上的血誓印记,不知你是否介意。”
“……殿下是不相信我吗?”
仿佛有些感到受伤,杏杳轻声询问。不等九昭回答,她直接使出十成力气,挣开桎梏,将手腕翻转过来,“兹事体大,臣怎敢忘记发誓,殿下不相信,臣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叫事实来证明便是。”
没有布料遮盖,那纤细手腕赫然显露在九昭眼前。
深紫色印记透过白绸彰显强烈的存在感,而其上散发的誓言生效气息,更源源不断袭向九昭的灵台。
再度散出仙识探查片刻,九昭的指尖仍留于其上缓慢抚摸。
耳畔,杏杳略带委屈的声音闯了进来:“若殿下还不相信,认定是臣将流言传出去的,索性将臣下狱!”
如此情真意切、真情实感。
再加上完美的血誓印记。
以及完美的忠诚被质疑者屈辱反应。
不知为何,九昭突然想笑。
她克制即将因嘲讽扬起的唇角,问道:
“当年仙魔战场上,被你毒杀的那名凤凰族将领,是叫歧鸣,对吗?”
杏杳脸上的忿忿表情忽得顿住。
九昭接着说道:“他也是曾与你有过婚约的未婚夫婿,你亲手杀了他。”
这些都是发生在过往的事实,甚至因着杏杳大义灭亲的忠义,曾在三清天被当成榜样大肆宣扬过一段时日——不是谎言或者世人未闻的秘密,就无需通过对方的神容变化来区分真假。
九昭将手收回,转手往青瓷盏里倒了杯冷茶。没想好是留在自己这里,还是递出去,她就听见杏杳兀自镇定的询问响起:“陈年往事,臣已经拿行动向三清天表明忠诚,怎的殿下又重新提起?”
“别紧张,本殿不过随便问问。
“你治疗父神半日也累了,要不要喝口茶松泛松泛?”
最后,九昭还是把茶盏递向了对面。
茶盖离开杯面的磕蹭声,如同正在隐秘发生波动的情绪。
耐心等待杏杳顺从自己的心意,饮下一口茶水,九昭用的仍是副老友唠家常般的口吻:“本殿记得,血誓每立下一条,都会在腕上留下对应的痕迹——所以他们也会说,为了手上不长满紫癜,不要轻易发誓。
“你这块紫癜,倘若本殿猜得没错,应是当日父母迫你立下的,有关歧鸣的血誓吧?”
这一猜测,着实唬叫人错愕。
颇有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九昭想象中的喝水被呛的疯狂咳嗽声虽不曾响起,但杏杳那头也停了啜茶的动静。
她旋即露出一个虚浮的笑容,歪头装作不解道:“殿下,您究竟在说些什么?若令血誓发生作用的对象是那凤凰将领,他早在万年前就已死去,失去了约束者,臣手腕上的紫色印痕怎么可能还存在?”
九昭也跟着笑了笑:“仙魔相恋本就为三清天所不容,哪怕在凤凰族叛天后火速退婚公开指责,依旧有曦葵这一先例在前,为了护住你的安危,强迫你哪怕歧鸣死去,也不得在任何人面前吐露对他的爱意——
“父母之爱子,自然为其计深远。”
随着设想一点一点被铺开,杏杳握在盏沿的手指越收越紧。
她企图负隅顽抗:“这些皆是殿下的猜测,我们的婚事为两方父母做主,我对他的感情岂会——”
“就几日前殿内发生的事,要检验你有否立下血誓是很困难。
“毕竟我不可能让你一边承受天谴,一边说出保密内容,那样实非明主所为。”
冷不丁出声将杏杳的辩解打断,唇角虽微微勾起,九昭的眉目已然冷淡下去,“可要验证另外一点,就十分容易了——只要你当着本殿的面,说一遍‘你心悦凤凰族歧鸣’。
“照你所言,誓言无关对方,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这个办法保你性命无虞之外,也洗脱了你有可能是三清天内鬼的嫌疑。”
“臣——”
“你要想清楚,再回答。”
九昭眯了眯眼睛,加重咬字,再一次警醒她。
148| 第148章
◎“别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了。”◎
杏杳登时不说话了。
难堪的阒寂于寝殿内蔓延开来, 无声胜过有声。
罪行的真相早在她顾左右而言他,反复辩驳就是不肯证明自己时,尘埃落定。
尽管提前做过了心理准备, 九昭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和失望。
那些她为数不多相信的人。
瀛罗为了守护她, 永远离开了她。
而祝晏和杏杳,通通背弃了她。
现实总是狠狠给她一计耳光,告诉她,那些她所珍视的感情全都是错误的。
或许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般想着, 九昭抬手离开茶案,打算捏碎藏在袖口中的信物。
对面长久不语的矮个医仙,却突然开始说话:
“我杏杳, 爱着歧鸣,从始至终,都爱着他。”
九昭一怔。
她,怎么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了?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来不及做出反应的间隔里, 一道闪烁电光的落雷倏忽凭空出现在杏杳头顶。
隔着白绸, 九昭依然感觉到刺痛双目的热意。
杏杳一动不动, 全无躲闪的意思。
好似浑然不觉。
她定定望着九昭,又仿佛穿透九昭的身体, 在缅怀某段已失去的往昔。
轰隆一声。
象征天谴的落雷没进杏杳头顶, 传来淡淡的皮肉被灼烧过度的焦味。
天道降下惩罚,并非一下就结束。
而是持续不断地施刑, 直至将人劈到神魂皆散、灰飞烟灭。
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 哪怕上神也不具备逆天之力。
九昭本也没打算要将杏杳杀死。
按照她的设想, 靠近昔日凤凰族领地的烈火囚牢, 将会是杏杳余生的归处。
看着对方如此决绝的行为, 她失声道:“承认罪行即可, 你这又是何苦呢?”
雷罚带来的剧痛,足以令常年苦修的仙族意识崩溃。
杏杳咬牙忍耐,双手死死抓紧茶案,试图借此支撑身躯不掉下去。
她的声音含血带泪,呈现出无比浓郁的情愫:
“那年留春宴、遥遥初遇,我对歧鸣、对他一见钟情,回去便请求父亲与母亲做主。
“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虽是凤凰族长老的、公子,却没有任何大贵、贵族的骄矜之气。
“为了不堕我的名声,父亲母亲、只对外宣称,这婚事是由,双方亲长作主决定。
“可我私下里,夜探凤凰族领地,和他在一起了无数次——
“族中仙力深厚的仙长们,知晓我们婚前往来的秘密,却装作、不知晓,乐得成全我们。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美好的时光。”
纵使刑罚加身,杏杳在叙述整场爱恋经过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发自真心的温柔与宁静。
仿佛有真挚的情感作为支撑,便可以无视世间一切的苦难。
抿紧嘴唇,九昭默默地倾听着她交代“罪行”。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在回忆完少年少女的倾心以待之后,杏杳哇得呕出一口血,挺直的肩膀逐渐佝偻:
“然而,巫劭不堪承受被人横刀夺爱的屈辱,连带着他所统领的凤凰族、决定一同叛天——
“其实,没有办法不是吗,很多人都、都没有办法……作为和种族割裂的异类,留在三清天,难道就会、会有好日子过吗?单看重新归于仙族阵营的、九尾狐们,便知晓了。
“还有、还有曦葵将军。”
轰隆、轰隆。
雷声仍在持续。
咧开嘴,挂着淋漓的血迹,眉毛因痛狠狠蹙起的杏杳,冲九昭露出一抹笑。
她的脸色是苍白的,更衬得齿关上的鲜红惊心动魄。
“殿下应该不清楚吧?
“曦葵将军,根本不是什么、大义灭亲,她是没办法了,被三清天逼着,跟魔族的爱侣同归于尽的。
“但凡跟、魔族挂钩,谁都不会有好下场——正是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父亲母亲为了、为了保护我的安全,逼着我放弃婚约,逼着我,立下哪怕歧鸣死去,也不能将对他的爱意宣之于口的、血誓。
“最后,他们又以性命为胁,迫我跟随仙军上战场,毒杀了、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我的、歧鸣。”
木本就害怕火。
至烈至阳的雷罚劈毁了杏杳的灵台,焚干了她的血肉。
黑糊的焦味越来越浓烈。
浓烈到九昭喉头抽搐,几欲作呕的地步。
没有什么是比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在自己面前失去生命更残忍的了。
她摊开手掌,用力摁住脖颈,企图阻止身体自发产生的共鸣行为,忍不住询问:
“为了一个男人,赔上自己的一生,你认为值得吗?”
“不,不单是为了男人!”
奄奄一息之际,杏杳的嗓音却猛地拔高,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激烈情绪,“你根本不明白!是整个充斥着罪恶、伪善和成见的三清天让我窒息!从曦葵到巫逐,再到我,九昭,难道你还看不透吗?!”
陡然从他人口中听见,许久不曾被提起的名字。
九昭福至心灵:“巫逐——他也是你们谋划的一个环节吗?”
“是啊,哈哈哈哈哈……”
杏杳一阵大笑,夹杂内脏碎块的血液,如决堤的河流般不断从她口中涌现,“治好祝晏的病,需要用到涅槃凤火,而复活凤凰神树,需要用到巫逐的颌下珠,以神帝的多疑个性,怎么也会将颌下珠拿去检查。
“于是,那凝结着烛龙毒液精华的颌下珠,就这样不知不觉渗透进了神帝的皮肤里。”
九昭的脸色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巫逐被我打败后,就与我签订了血契,活在我的灵台里,你们是怎么和他联系上的?”
“你只不过是天仙,而他是半神,血契并非一瞬生效,而需要一个过程,你伤重昏迷,以为有血契在便万事大吉,却忘了关上牢狱的大门,西极寒铁桎梏了巫逐的神力,牢狱流转的法阵阻隔的则是他的神识。
“神识得到自由,他循着作为巫劭坐骑时的一丝元神牵系,找到了远在万里的兰祁——”
后面的话,无需杏杳多言。
联系到旧主,算计三清天的阴谋也随之展开。
原来,桃林里,巫劭所说的,神帝中毒由她亲手所下,竟然是真的——
是自己的疏忽,害了父神,害得三清天变成如今的局面。
九昭神魂震动,无言地问出一句:“……可祝晏,他为何要如此恨我?”
“你为祝晏治疗的时候,就没在他体内感受到过什么异样吗?”
杏杳彻底无力地伏倒在茶案上,唯有神情嘲弄,“他的母亲,才是崇黎王、毕生所爱,而她真实的身份,并非什么卑微不入流,被扔在后院角落无声死去的仙奴,而是焚业海赫赫有名的一方城主。”
“不、我不信——
“九尾狐族回归三清天时,人人做过魔气查验,重黎王的妾室,也是在北境生下的祝晏。若她是魔族,不可能通得过查验。更何况,为了防备九尾狐族与焚业海勾结,每名新生儿都要重新经历一次魔气查验!”
对话发展到当下,难以接受祝晏是神魔混血的真相,九昭也失去了端持和风仪,开始高声反驳。
杏杳却是沉沉一笑,不再把这个撕开口子的真相,再继续撕扯下去。
终末的雷罚劈下。
她微光明灭的瞳孔彻底失去神彩。
譬如风干陶土般的裂痕,横亘在她的面孔。
不知名的微风一拂,褪去颜色的躯壳轰然碎裂开来,化为晶粉,消失在天地之间。
……
殿内,案前,九昭倔强挺直的肩膀佝偻了下去。
她用手捂住面孔。
耳边回响着,杏杳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透着无尽嘲讽的反问:
“九昭,别活在虚幻的世界里了,你以为神帝真的很爱你的母亲吗?
“你以为一切事情发展至今,没有他的算计吗?”
149| 第149章
◎“也是人群里那轮最明亮的烈日。”◎
紧闭的寝宫大门打开, 九昭缓缓走了出来,面容带着清晰可见的疲倦。
门外空无一人,戍守的仙兵和随侍的仆婢们不知去了何处。
唯余远方的云霞悠然悬挂在穹宇, 宁静如同隔世。
九昭静立片刻, 任凭天风拂荡而至,吹散鬓发,才探手入袖中,将隐藏多时的信物捏碎。
“出来吧。”
她轻轻启唇。
眼前的空气陡然产生波动, 一身铁甲戎装的扶胥先行现身。
紧接着,是他下令,埋伏在寝宫四方的二十名近卫。
他们身怀任务而来, 甫一露面就迅速聚拢,做出迎敌的姿势。
与其严阵以待阵仗相反的,九昭垂落脖颈,倦怠摆了摆手:“不用抓捕了, 方才经由本殿审问, 内鬼自知大势尽去, 为了不落在三清天的手里暴露魔族机密,干脆借助天谴自裁, 此刻已魂飞魄散。”
望着她无声抿紧的双唇, 扶胥会意吩咐道:“你们先回军署待命,今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是, 上神!”
一众男女近卫转眼撤去。
而将他们唤来此地的军长, 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图。
神光自扶胥掌心释放, 解除身上的甲胄状态, 被风吹起的墨绿色衣摆随即撞入九昭眼帘。
有时候, 心照不宣的默契便是如此。
无需多言, 他也懂得当下她需要自己在身边。
不多时,九昭提出邀请。
她隐去“本殿”这一尊卑感分明的自称,低声说道:“陪我去澄心池边走走。”
……
这么多年,九昭心情不好还是爱来这里。
最好赤脚踩在柔嫩的草地上,身后是青翠葱茏的碧落神树,眼前是碧波无烟的池水澄清。
可惜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年幼天真的神姬。
储君的身份,不允许她做出脱去鞋袜,放肆奔跑打滚的行径。
沿着占地广阔的池沿慢悠悠地走着,那种慰藉心境的舒适感也大打折扣。
扶胥素来沉默寡言,不能指望他说出什么讨喜的话。
走着走着,九昭的思绪又陷落下去。
从杏杳那里得知许多事的真相,她却觉得弹指掉进了更大的迷局。
特别是杏杳临终的最后一句。
——你以为神帝真的很爱你的母亲?
九昭一出生就失去母亲,见识过的父母恩爱场景,唯有兰祁脑海里的那些。
或许不曾亲眼见证,应当抱有怀疑态度。
可三清天皆言,神帝为神后甘愿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是何等的情深义重。
倘若这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还有父神中毒的原因。
要不是她为了一点证明自身的私心,隐瞒了巫逐未死,且与自己签订血契的事实,父神也能够在得知之后提前做好防备,识破焚业海的阴谋诡计——那么后续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越是想得深入,困惑和内疚越是喷涌无尽。
两种情绪将九昭由头至尾淹没,直到身旁扶胥的询问冷不丁响起:
“殿下,你是故意让臣听见的,对吗?”
青年的声音如同湍急河面飘来的浮木,让九昭从记忆里带出。
没有否认,她始终微低脑袋,无关喜恶地说着:“杏杳医术高超,作为神医署之首素来德高望重,若我在证据不够明晰的情况下,贸然将她押解入狱,那些受过她恩泽的神仙们肯定会提出异议。
“唯有叫她亲口承认,且有我以外的旁人作证,才能令众仙心服口服。”
神帝所居的三清天,处处皆有最高阶的神术阵法存在。
按理说,哪怕身份高如扶胥,也无法私自窥听。
当他埋伏在门外时,就发现常年流转的阵法,未知何故陡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次一级别的,仅能隔绝神位以下的仙阶们的仙力屏障。
也就是说,屏障只对扶胥带来的近卫们有用,却对扶胥本人无用。
整个过程里,扶胥听完了应该听的,更听完了不该听的。
他见九昭顾左右而言他,装成不明白的样子,索性趁着四野无人把话点明:“还有你的眼睛。”
停顿几息,扶胥悄然观察着九昭骤闻此事的神情变化。
却瞥见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
他只好继续下去:“紫微宫内,因不胫而走的流言,你大义凛然,呵斥群臣,实则确有其事,对吗?”
九昭忽得停下脚步。
过去千年,扶胥习惯了她说变就变的心情。
以为自己的直言不讳触怒了对方,他紧跟上去一步,站在不会过于亲密,九昭又能伸手打到的位置。
谁料九昭是转身面对他伸出了手。
不过不是来揍他,而是探向脑后,解开了成日不离眼的白绸。
熠熠生辉的黑色眼仁不复,一双近乎魔魅的红瞳猝不及防摄住了扶胥的心神。
他的眸光溢出惊讶,安静了足足十转呼吸,方问:“殿下……你的心魔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既然选择坦诚以待,九昭也无谓隐瞒身体的异样。
她将神帝给予的半身神力,以及巫逐的魔气混入自己体内的经过一一告知。
话音未落,被扶胥猛地扣紧手腕,一缕神力登时输入其中。
九昭没有反抗,无奈地别开面孔:“你探查不到的,那股魔气跟随父神予我的神力,一同被封印在丹田中——若我不释放神力,魔气便无迹可寻。可想要在你面前顺利释放神力,我迄今为止也没有任何把握。”
说着,她勉力尝试几次。
没到危机时刻,那神力存于丹田深处,毫无反应。
她有些气馁,说道:“你看,我暂时没办法证明,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觉得我只是为心魔找的托辞。”
是有不少神仙存在执念。
少数执念会积聚成为心魔。
但大多在受控范围内,三清天的储君被心魔影响,以至于呈现入魔征兆。
真相一旦被放出去,她这个心怀恶念,难以自控的储君,无论如何都当不下去。
问完话,没来由的紧张接替了其他情绪,九昭不敢抬头去看扶胥的脸。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久久得不到青年的回应,她一咬牙,双手握住对方掩在衣袖下的手:“父神昏迷,我坐在储君的位子上步步维艰,之所以对你说出真相,也是因为相信你忠诚正直的个性。
“阿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连连遭逢背叛,再加上出了杏杳是内鬼这档子事,三清天剩余的那些上神和神王,我不知他们深浅,更不敢全然相信——眼下,唯一可堪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九昭的剖白半真半假。
在诸多不确定中,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在赌。
而赌注早在她命扶胥为内鬼的抓捕者时就已落下。
或许,还要更前一些。
在扶胥战胜归来那晚,他对她说出“殿下的眼睛很美”之时。
……
所幸在无数不幸里,接连两次她都赌对了。
扶胥终于开口说话。
他没有抽出自己落在九昭掌心的手,沉沉问道:“接下去,殿下预备怎么做?”
不被一口回绝,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九昭心下微喜,飞快说了下去:“过几日,我会在集议时向众仙宣告杏杳为焚业海内鬼一事,并将她背叛的缘由以及伙同巫劭,在我长乐命牌上动的手脚一一说明,届时还请阿胥你为我作证。”
说完公事,然后是私事。
她咬着下唇,复将隐含希冀的面孔半抬起来,“至于红瞳,我这些日子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没法将它们全然掩盖。实在不行,我只能试试提前冲击神位了,毕竟只要顺利成神,就能拥有一次净化神魂的机会。”
扶胥想也不想驳回:“殿下作为储君,怎可如此胡闹!”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用上了对待亲近之人时的严厉和关切。
察觉到九昭瞳孔里添了一丝委屈,又缓和态度,对她解释道:“冲击神位,须以最佳状态,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冲击失败,便是灰飞烟灭的结果——怎么可以为了消除体内魔气,就以赌上性命作为代价。”
“那我能怎么办,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九昭苦笑,“红瞳的秘密被公开,我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不是吗?”
扶胥见过她大笑的模样、发怒的模样、勇往直前的模样、倔强到底的模样——
她永远如同亮烈桀骜的太阳,将自身的光芒投射到所有人眼中,灼热到以至于常常将人烫伤。
可困顿在储君的高座上。
骄傲如太阳,也逐渐失去了融化万物的温度。
妥协、无奈、认命。
当这些词汇化作表情,出现在九昭的面孔上时。
扶胥感觉到自己勉强归于冰冷的心脏,剧烈跳动到刺痛的地步。
于是,他只能回到当初冲击神位的状态,将身体、灵魂、情绪、理智全然置之度外。
他近乎奋不顾身地说道:“这件事,交给臣来做,臣常年同魔族作战,知晓他们有一种能够暂时掩藏魔化特征的必要,由于原材料十分珍贵且功能特殊,焚业海很少将其外传,臣也是偶然探知的。
“臣知道要去哪里得到这种药,待臣回去交代完近卫之后,便立刻秘密回到边境,殿下等臣几日。
“可不可以?”
说到最后,他甚至用上了哀求的语气。
“……”
咬入皮肉的齿关陷得更深了些。
九昭的红瞳中涌动着一种叫扶胥看不明白的暗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难道不明白,帮我等同于——”
“我很明白。”
她的询问被扶胥打断。
这也是今日以来,他第一次没有用上“臣”的自称。
他最终也没有把盘桓在心底许久的话说出口,只露出一点微笑,“看人不能光看些表面的东西,比起她说了什么,我看到的更是她做了什么……哪怕你真的入魔,在我眼里,也是人群里那轮最明亮的烈日。”
150| 第150章
◎“驯化死狗。”◎
神医署医仙令杏杳为焚业海内应。
被九昭神姬发觉后拒不受捕, 自刎于三清天神帝寝宫。
此事一出,引起轩然大波。
纵使有履行抓捕职责的扶胥上神出面作证,各方依旧议论纷纷。
在搜查杏杳位于南陵的住所无果后, 九昭想到了她的另一处居所。
她派了一队仙兵下界, 找到掩映在芸生世竹林深处的古旧高脚楼。仙兵们逐寸敲检,毫发无遗,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和角落——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靠窗的药柜后面摸见了个不起眼的机关。
摁下机关, 类似兰祁辟于灵泉宫的暗室一般的空间暴露出来。
秘密但凡撕开一个口子,后续就无法再隐藏下去。
仙兵们从中找到许多焚业海不外传的术志医典,还有与原北境神王崇黎来往的书信。杏杳内鬼的身份被彻底坐实。铁证曝露在那些受过恩惠, 蠢蠢欲动想要提出质疑三清天群仙面前,他们彻底闭上了嘴。
其中,作为南陵之首的琼英王更是上表请罪,直言自己疏忽大意, 竟未察觉杏杳包藏祸心的过错。
集议时, 九昭特地将此事点出, 将其一通好言劝慰,还大度体谅了先前不敢相信杏杳是内应的臣子。如此, 先前传播在三清天的流言被视为离间仙族的阴谋, 不攻自破,九昭在重臣间的风评更上一层楼。
扶胥打了胜仗, 潜藏于内的细作亦被消灭。
仙族面临的难关似乎已然渡过, 众人沉浸在接下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喜悦中。
唯有九昭夜半揽镜自照, 面对自己的红瞳深感危机加重。
继续这样覆眼下去, 终究不是办法。
她只能一边于白日若无其事上朝处理公务, 一边于黑夜心急如焚等待扶胥那头的消息。
……
轮到如何处理杏杳的遗物时, 督办仙官们犯起了愁。
照道理,背叛三清天之人留下的一切东西都应该集中焚毁,以免其中有所夹带。
可杏杳医术深妙,千万年来撰写了不少行医典籍,倘若将它们全部毁去,也是十分可惜。
九昭沉思良久。
她对杏杳临终前的话仍然耿耿于怀。
便命人将所有的东西都搬进了离恨天,下令待检查过后,有益于医病救人的通通保留。
她先从杏杳和崇黎往来的书信看起。
信件零零散散,数量不多,时间跨度很长。
不知是杏杳刻意筛选保留,抑或本是如此,他们交流均围绕祝晏来展开。
早前,是杏杳这方发出的,有关弱症的一些诊断和叮嘱。
自祝晏下界修补登天阶以后,崇黎主动写来的书信就多了不少。
将它们仔仔细细看完,九昭方明白,为何杏杳称祝晏的母亲才是崇黎的毕生所爱。
和对待孟楚的溺爱纵容不同,书信里的崇黎更接近于凡俗意义上的慈父。
人间一日,天上一年,下凡百年,他时常关心祝晏。
字里行间,不乏诸如“烦请转告吾儿,天寒天暖,勿忘加减衣衫”之类的叮嘱。
以及一些,他朝祝晏弱症得愈,天高海阔,鹏程万里的期许。
最后两封信,终于说到了孟楚。
看样子,还是杏杳率先提起。
她写到:九昭神姬已练成涅槃凤火,祝晏公子的弱症治愈在望。
至于孟楚世子那里,虽则他双臂残废是你同业尊商定后迷惑神帝的结果,可既然涅槃凤火能治好弱症,那么替孟世子楚重新接骨续脉,想来也并非难事。你是否要和九昭神姬商议看看?
她难得为崇黎的另一个孩子着想。
却得到崇黎冷漠的回应: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计成功在即,我可不愿打草惊蛇。
更何况,棋子而已,不必在意。
棋子而已。
不必在意。
纵使厌弃孟楚,此时此刻,九昭也禁不住涌起物伤其类的感怀。
桃林事变结束,作为被北境抛弃的一支,北神王妃连同她亲族皆被囚禁在二清天神王邸中,而流淌着崇黎血液,此前又颇得他疼爱的世子孟楚,则被视作重点监视对象,关押于司罚上神管辖的不见天仙狱。
要如何处理他们,九昭总会有些头痛。
论理,他们被密谋二次反叛的崇黎排除在外,似乎并无大错。论情,北神王妃与其家族,几万年前却曾毫不犹豫地跟随崇黎,一同倒戈焚业海,又非全无错失——更别提,孟楚和她之间还有私人恩怨。
但不管怎样,三清天都不可能再接纳九尾狐族。
如今留下来的他们势单力孤,就算九昭下令斩草除根,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思来想去,犹豫良久。
或许是与之有过共同的,被父亲当成棋子的经历。
又或许,三清天眼下战力短缺,多一名金仙加入也是不错。
九昭没有下达屠戮的旨意,决定先去仙牢看看,孟楚是否还能够“废物利用”。
……
不见天仙狱,顾名思义,便是“不见天日”。
它同无日渊的囚牢同期建造,一个为外狱,一个为内狱。
无日渊外狱关押已经判处罪大恶极的孽仙孽臣。
而不见天内狱,则用来关押犯错但还没有裁定罪名的神仙。
九昭由嶷山上神亲自带领,移步来到对应的囚牢时,孟楚躺在杂乱潮湿的衰草间,身上穿的还是赴宴的礼服,内狱设有阵法,仙力受限,他无法使用清洁术,礼服的下摆灰扑扑的,他人亦是蓬头垢面。
跟芸生世街边要饭的乞丐无疑。
见到九昭到来,他似是万念俱灭,并不起身行礼,反而翻将过去,沉默相对。
九昭也不生气。
她尽量无视萦绕在鼻尖的浓郁臭气,侧头吩咐道:“嶷山上神,把牢门打开吧,本殿要进去。”
嶷山垂首顺从。
机括松脱咬合的咔哒声响起,牢门幽幽开启。
孟楚仍然一动不动,对九昭前来是要放了自己还是放了自己毫不关心。
九昭偏了偏下巴,示意嶷山先行退下。
嶷山却有些不放心:“殿下,不如让臣守在这里护卫您的安全。”
九昭故意激将道:“嶷山,本殿看你是忧虑太过了,区区一个残废,便是手臂完好的时候,也不过本殿的手下败将,眼下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还能起什么风浪?”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连素来缺少面部表情的嶷山也不禁蹙起眉头。
九昭更是注意到,原本死水一滩的孟楚突然动了动。
虽然幅度很小,架不住空间寂静,垂落衣摆与衰草摩挲带来的窸窣动静,便显得刺耳异常。
看来,他的内心也不似表面上的那般彻底放弃抵抗。
被辱及尊严,还是会产生不甘隐忍的反应。
这样就好。
至少还有尝试一下的必要。
待嶷山退出囚牢,高大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
九昭提起裙摆,对准侧躺在地的青年腿弯,狠狠踢了一脚:
“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想做给谁看——
“喂,想不想知道在你父亲崇黎眼里,你和你的母亲究竟算什么东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