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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31| 第131章
◎“你可会觉得对不起兰祁?”◎
神帝口中构建的, 有关承欢膝下,儿孙满堂的画面,并未成功令神后展颜。
沉默依旧与她形影相随。
回忆里的兰祁始终紧闭双目, 致使九昭看不到他们的神态和动作。
漫长的两相无言过后, 神后用充斥着怀疑的语气反问:“我们私自决定他们命运的做法,真的对吗?”
由于常年虚弱,她的语调并不尖锐。
直白的内容却击碎了神帝营造出来的温馨假象。
这回,让场面陷入寂静的人变成了神帝。
他们往来交谈打哑谜的方式, 使得九昭心中的谜团不断扩大。
好在神帝的沉默不过一瞬,他对于自身做法的评判,远比神后来得坚定:“袅袅, 有些事情,哪怕你我贵为神帝神后,也从来没有选择——我们曾经不顾一切将爱情放在最先,如今为了三清天, 必须将完整的凤凰真血掌握在手中, 若我们的女儿不与兰祁结合, 两半血脉便无法结合,这始终是个隐患。”
“可——”
“我们当初已经狠下心肠一次, 将巫劭的凤凰真血和元神从他的体内抽取出来, 事情完成了一半,可唯有彻底泯灭他的元神, 方能彻底解决所有的恩怨纠葛。袅袅, 你还记得战场上巫劭错手伤到你时, 所说的那句话吗?我们三个过去同是好友, 我也不想再看着他囚禁于无日渊中, 承受永生永世无法解脱的折磨。”
神后没有被神帝一番晓之以情, 动之以理的言辞打动。
她生等着他说完,又声音哀婉道:
“或许为了大义理应如此,可我们三人犯下的错误,却叫后代来承担,对他们何其不公。”
神帝一声叹息:“你说得对,我们是不尽职的父母。待到女儿出生后,我会付出全部去补偿她。
“我已替女儿想好了名字,就叫做九昭好不好?九为御极之数,象征着尊贵与非凡,而昭字昭昭显明可媲煌日——以此为名,我期盼她的人生满是圆满光明,顺遂无忧,不必再经历悲苦。”
“九昭,九昭。”
将这个名字反复念诵几遍,神后呢喃道,“阿辰,是我们的九昭……”
“是、是我们的九昭。”
一阵布料摩擦的微声窸窣着,像是换了个姿势,又仿佛收拢臂弯,将怀抱着的人拥得更紧,提到未出生的女儿,房间内的颓唐之气稍稍消弭。神帝刻意用兴奋的语调,分享着用心脏孕育女儿的感受,浑然忘却了自己对不起的,并非只有亲生的女儿,还有一个带在身边细心教养了几千年的养子。
“祁儿午睡快行了吧,春台殿还有事,我要回去了。”
“嗯,午后未时中刻,几位神王要共聚紫微宫议政,也耽搁不得——袅袅,我真舍不得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光,偏偏成为神帝又这样忙碌,唯有看顾兰祁的片刻,我们才能相聚。”
闲话着起身,分别前,神后却忍不住询问:“抽离凤凰真血,泯灭巫劭元神,对于祁儿的伤害很大,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会灰飞烟灭,阿辰,从头到尾,你便只将祁儿看作是容器,没有半点感情吗……你可会觉得对不起他?”
面对这个问题,神帝不似前头那般果断笃定。
“在事情没有完成之前,我没办法想那么多。”
他含糊而踌躇地答复着神后。
未等到下一句回应,梦境陡然在此终止。
九昭是第一次操纵仙识进入他人的记忆,脱离时有种溺入水中透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分不清这种窒息是源于生理,还是来自知晓真相后的内心。
暗夜里,她睁开眼眸,瞳孔深处的光彩如风烛将熄。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询问父神,他从来不肯透露。
原来她要杀的是兰祁。
兰祁的真身是木系仙草,而非凤凰,怎么能够承载得下巫劭的元神和另一半真血?
父神母神对话的每个字,都把她和兰祁的关系,以及兰祁的身世拼凑出一个可怕的、无人设想过的真相,听起来仿佛三流书生写就的粗劣话本——偏偏梦境并非幻境,是人最真实经历过的记忆。
是根本造不得假的。
母神贵为上神,她的法术为何会对兰祁失效?
是因为不慎听到了这个秘密,兰祁才会涌起背叛三清天的念头的吗?
可为何,为何一定要等到和她成婚的那一天——
思绪通往哪里,都打成死结,没有一件事能想得明白。
九昭只觉大脑一片乱麻。
但她再也不是那个遇到事情,只会头脑一热冲动寻人的天真神姬了。
强迫自己冷静一夜,睁眼捱到天亮,九昭叫人找来过去住在南陵时,南神王替她搜罗的凤凰族典籍。
企图再仔细研究一下凤凰和真血之力的特性。
只可惜,这类流传在首领双生子间的珍贵血脉力量,流传在世事的记载甚少。
三清天又专程收集销毁过凤凰族遗留下来的事物,连续忙碌两日,九昭的收获接近于无。
神帝那头,未知是在商议对于毓灵的处罚,还是在确认留春宴的最后筹备工作,亦不曾命人宣召她。
经过慎重思考,九昭将直接去找父神问个清楚放在下下策,先通过不暴露自己的方式,试探兰祁。
她给兰祁传了条仙讯,写道照旧在灵泉宫畔相见,只不过时间改为戌时。
兰祁很快回复应允。
……
到了约定的时辰,九昭深呼吸再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见面直击主题,总归太刻意。
她用神令解开灵泉宫的结界,并肩与兰祁向内走去。
随意找了个开场白与他交谈道:“谢谢业尊送来的药,用了伤口恢复是快很多。”
兰祁一笑:“我与九昭殿下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我最近公务繁忙,好久未来灵泉宫了,你还是每隔一日都在这里等我到来吗?”
“既然那些日子殿下错过了,那么知晓答案也无意义。”
兰祁的话说得不疾不徐,穿过前庭时复问,“今日殿下依旧想要入梦见到神后吗?”
九昭缓慢摇头:“来了灵泉宫这么多次,却是一次都未逛过,今日还在,我们一同走走看看吧。”
“好。”
兰祁又是微微勾起唇角。
灵泉宫是整个二清天,除了九昭所居的离恨天以外,占地最广的宫殿。
光是花草园林,就有八处。
里头满满皆是她和兰祁年少时的回忆。
两人信步行走在曲折回环的游廊下,九昭指着一处阑椅上的痕迹说道:“这个刮痕你还有印象吗?
“那时候我新得了西海送来的玳瑁贝珠风铃,兴冲冲地拿来你殿里想要挂在廊檐下,你提醒我说系挂的绳子太细太脆,容易掉下来不说,万一砸到人就不好了——我不听,非要拿一根很细的绳子挂,结果有日三清天的风大了点,将风铃刮了下来,贝珠掉落许多不说,还刮坏了长椅的木料。”
“嗯。”
兰祁的目光俯落在九昭指尖的终点,不错眼地凝视着,接过话轻声道,“后来我想请工匠来修复,你却说留着痕迹也好,算是给自己一个警醒,以后要听得进去他人的经验之谈,以免又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原来你都还记得。”
九昭状似无意地感叹一句。
走过拐角时,对着几丈外因长久无人打理,水面枯荷寂寥的池塘说道,“那里呢,那里你是否记得?
“我曾从芸生世述职归来的驻守仙官手里,要了一对彩羽鸳鸯,凡间话本里,鸳鸯可是夫妻恩爱的象征,它们平时就生活在那片池中。可惜凡鸟的寿命太短,不过繁衍了几代便在三清天灭绝了。”
“虽然芸生世将鸳鸯视作情长到老的动物,实际上,公鸳鸯十分无情,待母鸳鸯怀孕生子,它们就会毫不留情将妻室子女遗弃,另觅新欢。”兰祁博学,对于凡间人事亦有钻研,告知的真相破灭了九昭的幻想。
她撇撇嘴,转过脸庞,只装作没有听到。
到底流转在彼此间的气氛缓和了下来,颇有点一切都未发生前的模样。
又行了一段路,走廊的尽头,连接着灵泉宫最核心的殿宇,也就是兰祁的日常起居之处。
这不光光是他的寝殿,最重要的是,内里掩藏的暗室,更藏着叫九昭彻底死心的秘密。
九昭刻意放慢脚步,逐渐落后兰祁半步。
想看看他会选择推门进入,还是避开此处,另往他径。
兰祁却停了下来,半仰着面孔,望着两扇厚重殿门上的流云刻纹。
“怎么了,为何站在此处?”
九昭故作未察,跟上去同他并立,“不进去看看吗,你堕天之后,所有东西都被封在里头,无人挪动。”
“你也想让我进去吗?”
兰祁语意不明地反问。
“既是故地重游,回忆往昔,这里大约是中庭的高台外,我待过的最多的地方了吧?”
九昭探出手指,摩挲着门扉处的凹凸纹路。
往事呼啸而过,徒惹浮薄尘埃。
话音未落,她手上用力,两扇千年未启的大门,在面前徐徐敞开。
132| 第132章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殿内倒不似殿外般覆着层薄尘。
四方陈设清洁依旧, 典雅朴素。
但和扶胥那种全然不在乎身外之物的简朴不同,这里的东西数量虽少,每样却贵重异常。
多为来自紫微宫的赏赐, 以彰显兰祁曾经的神君身份。
九昭一道仙力过去, 点亮侧旁起伏连绵呈波浪状的鲛油灯,顺势打开周围封闭的格窗透气。
明亮的烛光驱散陈旧与阴暗,亦引来兰祁的低声感叹:“此处,仍同我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
望着兰祁微微出神的表情, 九昭转眸平视前方,直言道:“你是背叛三清天的罪人,来搜查的仙兵们对待你的东西自然不会小心翼翼——之所以能保持原样, 是因为自你离开后,本殿总是彻夜难眠,干脆趁着夜半无人察觉常常潜入,按照记忆里的模样, 一点一点复原寝殿原本的样子, 借此来平复失衡的心境。”
兰祁未料到, 寝殿一切如旧背后的因由竟是这般——
但叫他随之产生更复杂心境的,是向来骄傲从不认输的九昭, 会选择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出口。
他环顾寝殿的目光, 不由得无声侧望过来,定格在九昭面上。
九昭并不回应他的视线:“其实, 我今日约你来, 也不仅仅是故地重游, 回忆往事这么简单。
“另有些许疑惑, 盼望业尊为我解答。”
“……殿下请说。”
得到兰祁的答允, 九昭抱着手臂, 径直向内走去。
绕过足有一人多高的江海云纹屏风,两人来到兰祁躺卧的床榻前。
靠近床头的墙壁上,一道华光鲜红的印记,如同机括紧密的圆环重叠旋转着。
凭借熟悉的气息,兰祁弹指便认出来,这是九昭留下的术法。
“抱歉,你藏匿在墙后的暗室被发现后,我不愿再叫更多的人瞧见,看似与我恩爱情长的未婚夫,实则背地里借助我的画像提醒自己隐忍恨意的荒唐场面,故而施法封印了起来,除我之外旁人再不得入。”
九昭的道歉看似真心诚意,却令跟随在旁的兰祁越发无言。
她信手将印记抹去,被破坏机关的暗室大剌剌暴露在两人面前。
奇怪的是,面对这个自己一手建造,万年来出入无数次的地方,兰祁第一次出现望而却步的心绪。
直至九昭彻底进入其中,他才抬起左脚,缓缓踏入。
冰蓝色的壁灯未灭,三丈见方的空间内,密密麻麻全是画卷。
半卷的,挂起来的,堆在一处的,桌上铺散开来的,主题别无二致——
为神态各异,举止不同的九昭。
孩提时期、少女时期、成人时期。
兰祁的画技,放眼三清天无人可出其右。
画卷上的九昭眉眼生动,顾盼神飞,说不出的娇艳婀娜。
只是这张张看似完美的作品,或多或少都被背面洇染开来的墨迹有所破坏。
“这里,共有五百一十五张我的肖像,每张背面都有你亲手写就的忍字。”
九昭看了一瞬,不愿再看,索性将视线落在摇曳不定的壁灯上,“你从前也会在我面前画画,且画的全都是我,我那时以为这是你心悦于我的证明,每每喜滋滋地问你讨要,拿回去挂在寝殿,你却从来不肯。
“后来这个被仙兵偶然发现的暗室,才叫我彻悟,你画我根本不为爱,而是为了恨。你每画完一张我,心中的厌恶和恨意就加深一分,那么多个力透纸背的‘忍’字,皆为你无法外泄的怒火——
“你离开后的许多年,我总是无法入眠。
“一旦闭上双眼,无穷无尽的执念梦便朝我涌来。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我,就因为像你所说的那样,我骄纵任性,恶劣轻狂吗?”
九昭的话,仿佛在心头堆积了许多年。
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得无比清晰。
没有任何间隔停顿,来给兰祁留出解释的余地。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她幽幽地念着同兰祁一同读过的、书册上的诗词,“快五千年过去了,我始终难以说服自己,倘若真的那般恨我,你为何要做那么多虚情假意之外的事情,你同我的缠绵,一遍一遍在我耳边的爱语……
“都是假的吗?”
九昭很清楚自己在演戏。
或许因为每一幕戏码,都是曾经真真正正发生过的。
演到深处,她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情绪。
……
九昭清晰回忆的过往,令兰祁抿紧了薄唇。
那弃妇哀怨的诗词,连同执拗的不解传入耳畔时,更叫他素来内敛的眸光,微微闪烁了须臾。
青年失神的当口,九昭回退两步,来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
兰祁今日着了件里外袖口皆宽松的衣衫,手被九昭抓着抬起,衣料朝相反方向滑落。
露出戴在腕上,一刻不曾摘下的连理枝手环。
手背被涅槃凤火烧焦的可怖伤口不复,唯余缠绕在木枝间的丝带红得刺眼。
“果然。”
九昭发出意料之中的喟叹,“果然你还戴着它。”
兰祁试图缩回手,反被九昭天生的大力桎梏得动弹不得。
“你坠落长生台,引我吐血的下一瞬,另一半手环就被我直接扯断了。
“若要提醒内心记得仇恨,根本无需选择这样意义特殊的东西,将仇人送给自己的,象征着她痴缠爱意的信物,日日戴在腕间,你不会觉得恶心吗?你那位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不会怀疑猜忌吗?
“你天生过目不忘的本事,我的面容,你岂会忘记?
“只需再作一张画,于我脸上写下大大的忍字,悬挂殿内便是。”
寂清的殿宇之内,对峙的两方,仅有一方在咄咄逼人地追问着。
然而,兰祁一言不发的反应,却成为了最直接的答案。
回想在他识海内听到的谈话,九昭倏忽有种命运无常,不知谁对谁错,自己又该恨谁的惘然。
“真的是因为想要牢记恨意,才会一直戴着连理枝手环的吗?
“还有你那日口中所说的后悔,以及造访三清天以来,同我相处过程中的种种怪异表现——”
九昭忍耐再三,才没把兰祁所做的那个荒唐香艳的梦境加上。
她沉沉宣告着:“在同祝晏成婚之前,有关你我的所有恩怨,应当一并分明。”
……
大概“同祝晏成婚”这五个字刺激到了兰祁麻木的知觉。
他始终半垂的瑞凤眼终于抬起:
“我为何如此,你在我的记忆里,不都看到了吗?”
133| 第133章
◎“我想娶你。”◎
兰祁轻描淡写的话音, 落在九昭耳际,不啻于惊雷乍起。
大片的肌肤颗粒快过思绪,在手臂和后颈处无声浮现。
错愕之下, 她难以做出从容有余的反应, 只能僵硬地勾了勾唇角:“业尊,业尊这是在说什么?”
“让侍奉在扶摇殿的女婢监视我的行迹,等我熄火入眠,就发消息通知你——难道我说错了吗?”
被青年的眼珠一瞬不瞬望着, 透明的冷汗似要滑落九昭额角。
她强迫自己与之对视,却发觉早就看穿这一切的他态度格外平静。
有时候,并非疾言厉色才能给人造成强烈的压迫感。
兰祁的平静胜过高山万仞, 压得九昭说不出反驳或是辩解的话。
她缄言半晌,松开桎梏着他的手,后退半步,寒声询问:“业尊既然清楚我在窥探你的记忆, 又为何要装作一无所知对我敞开识海。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究竟, 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
“我只是很好奇, 你说要在成婚前同我彻底两清——”
兰祁偏了偏头,下颌微绷。
如同年少时第一次接触晦涩的高阶仙术般专注, “你我之间纠缠着无数因果, 到底如何才能算作两清?”
“我曾经对你不好,你也悔婚将我气出心头血, 重伤休养了千年, 这样算两清。
“你的本体为仙草, 属木系, 承载最强大的火系力量太久, 会对神魂造成损伤。不如将另一半凤凰真血交出来, 从此你回焚业海好好做你的业尊,我待在三清天过我的日子,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也叫做两清。”
兰祁反笑:“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当然。”
九昭咬紧牙关。
兰祁干脆低笑出声:“你没在我的回忆里看到吗?持有凤凰真血者,须得成婚结合,方能将两股力量融为一体,怎么,你不要你的祝晏了,想做我焚业海的尊后吗?”
“难道收回凤凰真血就只有这种办法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
“所以,在三清天和祝晏之间,你会选择哪一边呢?”
往来一番简单的试探,从兰祁理所当然的目光中,九昭发现了一点端倪。
他似乎不晓得,哪怕不结合,只要自己真血拥有者亲自动手将他杀了,也能够夺走另一半。
也对。
若是清楚这点,他又怎会同意如此轻车简马地拜访三清天。
九昭曾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在这些年的磋磨中,逐渐变得麻木冷酷。
可父神的告诫与兰祁身为容器的秘密,在脑海激烈碰撞着,她竟然从中体会出了动摇和犹豫。
“……既然父神有能力将凤凰真血送入你的体内,或许这么多年过去,也有别的办法,将它从中抽离,无论如何,你已经在我三清天做客,不如延长回程的时间,我们可以趁着机会,多尝试尝试。”
身为储君的职责,仿佛一根扎在心口的尖针。
时刻以刺痛来提醒人保持清醒。
九昭咽下喉底弥散开来的苦涩,恍若无事地提出建议。
兰祁却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他踱步到暗室的墙畔,取下悬挂其间的画卷。徒手把画卷翻转过来,他垂眸细细端详着背面龙飞凤舞的“忍”字,忽然问:“昭昭,你不是很想知道,我说我开始后悔了,是在后悔些什么?”
九昭无意识跟随过去的眸光一顿。
尚未开口,她的耳边响起兰祁坦然到近乎无畏的声音:“我后悔,为何当初不能忍到同你成婚,为何不干脆将你也一起带去焚业海,你那么喜欢我,说不定我继续将真面目藏好,你会答应跟我走。
“神帝不是想要完全收回凤凰真血吗?那好啊,或许别的方法也能取出我体内的力量,可那些方法我都不同意——除非你愿意嫁给我,只要你愿意,我便双手奉上。”
兰祁的要求与冒犯无异。
九昭张张嘴,意欲呵斥他痴心妄想,却陡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就算是在她看来两相情浓的当年,兰祁也不曾说过想要娶她。
只顺从到如同承办一件责无旁贷的公事那样,双膝跪地接受了父神的旨意。
“你,你是在羞辱我吗?”
她磕磕巴巴的质问,换来兰祁干脆地摇头:“不,我是认真的,我想娶你。”
“可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你还说等你们举办婚事的时候,会邀请我前去参加——”
九昭瞪大眼睛,瞳孔深处平添几分怀疑的神光。
这是她在表达质疑时最常用的表情,映着溶月的辉芒,明亮、透澈、还带着一丝横冲直撞的稚气。
兰祁忍不住产生逗弄她的恶劣心思,似笑非笑着说道:“是啊,不过你是三清天的神姬,身份高贵,断然不能成为妾室。不如这样,就让你做尊后,她为嫔妃,不知九昭神姬意下如何?”
“……”
眸光又是一阵变幻,隐隐发直。
不加掩饰的怒意,骤现在九昭敛睫抽动的唇边。
兰祁这才收起戏谑的语调,正色道:“我是否有心上人,你难道真的不懂吗?”
“本殿如何——”
九昭恼怒地呛了回去,睫羽抖颤着舒展上翘,冷不丁撞上他深泓似潭的视线。
话音一下子止住。
当所有伪装的温和撤出那双眼睛。
内里真正的情绪,如捕获猎物的巨蟒缠上她的躯体,一点一点绞紧。
晦暗的、执拗的、摇曳不熄的。
九昭被动打了个寒颤,似有所察,正要继续说话,腰间的令牌却亮了起来。
是朱映。
“殿下,您此刻在哪儿?
“紫微宫急召您过去叙话。”
……
从灵泉宫到紫微宫。
朱映既说着急,九昭便放弃飞行,直接施展传送阵来到三清天。
她有事要走,兰祁也没计较被她主动邀请,又半程放鸽子的反复。
只孤身立在暗室阴霾中,对她挥了挥手,说自己的提议,殿下闲来无事可以认真考虑。
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冲击力太强,以至于被神帝责问,下跪认错时,九昭的神魂还是出游了一瞬。
膝下是常年沁凉的玉砖,相隔单薄衣料,寒意与坚硬触感一同上涌。
九昭涣散的目光陡然聚焦,方规规矩矩叩首,诚恳请罪道:“父神,女儿真的知错了,女儿错在带雪柳来之前,应该提前跟您知会一声,更错不该在万众瞩目的大朝会上拆您的台,非要废除仙奴制度。”
这显然没说到点子上的认错言论,叫神帝忍不住沉沉叹出口气。
“你是未来的君主,对于三清天的运行抱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错。提出废除仙奴制度,给这些数量不少的底层仙奴们,一个出人头地的途径,为父也认为是个很好的主意。其实三界除了力量强弱和寿数长短以外,没有任何不同,想要长治久安,想要强盛发展,就需突破,需变革,需拥有当机立断的决心勇气。”
九昭没想到被晾着好几天日不见,父神这会儿将自己叫来,还能够心平气和地进行夸赞。
她越发不敢抬头。
又听见神帝的话锋倏忽一转,缓和了没多久的态度,再度严厉起来:“可你还是太年轻了,思考计划不够全面,不懂得什么叫做合乎时宜——我问你,距离留春宴开办,还有几日?”
九昭掐指一数,老老实实回答:“回父神,还有两日。”
神帝“嗯”了一声,接着引导:“两日罢宴之后,魔族便要告辞回归焚业海,你有没有忘记,我同你说过的,要在他们离开前,由你亲自动手,杀死另一半凤凰真血持有者。”
不提这个尚可。
突然提起,九昭那作势想要抬起的身体,又悄然伏了回去。
“父神的嘱咐,女儿不敢不记得。”
她避开与神帝对视,只扮作一心认错的模样。
生怕被他瞧出,在答案未揭晓之前,自己已然掌握全部真相的无措。
“那你就该由此想到,这么长时间,我没叫你出手,是因为留春宴上才是最好的时机。我已经命扶胥、夕寰,以及东南两位神王,同我合力于升鸾台的千尺桃林间布下了逆魔伏诛阵。待魔族踏入其中,伏诛阵会将其他人等剿灭,而你则手持操控阵法的神器进入,找到那凤凰真血持有者,亲手将他杀死。
“和平的最好方式并非停战,而是让焚业海群龙无首,为了权位疯狂自相残杀,以至大伤元气。
“届时再由三清天出兵,正式攻破象征业尊的寂无宫,便可得享万世太平。
“你在大朝会上提出以九天雷刑惩罚毓灵,相当于要了她的命,东神王为她的同胞兄长,若心中怀有怨气,如何还能尽心尽力?昭儿,你可明白了,这就是为父说的,说话做事,都要合乎时宜。
“不过,终究还能够补救,我会撤换东神王,让负责军队调动的西神王顶上,再由瀛罗代掌他的职责。
“幸好为着孟楚双手残废的缘故,北境再也没有了与焚业海密谋的可能,神王妃的背后是九尾狐族的第一世家,她爱子如命,能够强忍着顺从为父的旨意与魔族虚与委蛇,已经拼尽全力。
“否则要提防两境,你可知为父要额外耗费多少心力?”
……
箭在弓弦之上,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神帝说出口的每句话都显得那么推心置腹、意味深长。
兰祁的识海回忆里,所探知到的过往真相,仅是让九昭认清的第一步。
话音清晰地借由听觉,传入脑海,她才陡然发觉,自己慈爱的父亲是那么的陌生。
“昭儿,等完成这些,我会直接退位,由你继位为帝,如此有生之年,你将永远顺遂无忧。
“为父也算对得起你母神的交代。”
要布下阵法。
要诛灭魔族。
要为三清天开疆拓土。
要站在万人之上,就注定了脚底踩着无数白骨。
仿佛万年,也仿佛是一个刹那,九昭的眼前掠过许许多多的人事。
她阖了阖眼,终于抬起头,说得却又是令神帝失望的软弱言语:“可,父神,凤凰族到底是母神的种族,若攻进焚业海,彻底诛灭他们,难免叫母神魂魄不安……”
“昭儿,你还不懂吗?
“只要凤凰真血尽归你身,哪怕焚业海的凤凰族被我杀得一只也无,你照样可以创造新的凤凰族。
“没有背叛,没有攻讦,崭新的、忠诚于三清天的凤凰族。”
九昭的大脑嗡嗡作响。
她只觉灵魂陷入一片正反颠倒的目眩神迷之境。
她又像是面对兰祁的求婚时那样,嘴唇嗫嚅着,全然说不出话。
直到神帝下定决心,近乎决绝地对她说道:“昭儿,为父要你答应亲手杀死另一位凤凰真血拥有者时,你曾问过我几次那人是谁。如今,为父告诉你。是兰祁,他从小便是我为你培养的容器,很久以前,我也心软犹豫过,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为了你,为了三清天,这已经背叛过一次的人,必须舍弃。”
134| 第134章
◎“牺牲品。”◎
“昭娘, 这是在留春宴上要穿的袍服吗?
“真好看。
“只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九昭出神地望着挂在纯金桁架上的礼服,身侧传来祝晏如同局外人般的话音。
也难怪他仅仅觉得熟悉, 而想不起这种熟悉源自何方。
倘若另一位主角兰祁在这里, 大约会一眼认出,它像极了他们当年大婚时所穿的婚服。
神帝昨日的话音言犹在耳。
在道破要杀的人是兰祁之后,他再度重复“只许成功不准失败”的命令。
只要九昭狠下心来,为三清天了结此事, 他便可就此功成身退,将神帝的位置顺利禅让出来。可若杀不掉兰祁,有着他们为前未婚夫妻这一层关系, 众仙便会以为是九昭情根深陷,甚至与焚业海勾结。
人心善变,爱欲凉薄。
品尝过两次感情不顺的苦果,九昭只觉全天下唯有亲人可以全心全意相信。
但事实证明, 为了达成目的, 父神也算计了自己。
他将她绑在熊熊火架之上。
不允许她产生一丝一毫计划外的情绪。
要成为合格的君主, 便要如此行事吗?
哪怕伤害身边亲近之人,裹挟他们, 利用他们, 直至变作孤家寡人——
亦在所不惜。
九昭想不明白。
事实证明,每一个催促她做出决定的当口, 也从不预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想明白。
该她做的事, 她没有想过推脱。
可在通往权利的路上, 每当她自觉舍弃得已经足够多时, 又会冒出新的难题, 叫她继续做出取舍。
……
“昭娘、昭娘,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见九昭仅是不错眼地盯着礼服的某处,并未参与自己的话题,祝晏复唤她名字。
九昭这才转开视线,对他一笑:“似曾相识吗?我倒没什么感觉,大约是我钟意红色,相同颜色的衣裳太多,这回为了博取我欢心,神绣局又送了挑不出错的来,才会有这种感受吧。”
她虽是在笑,眼底却萦绕着几分凝重和心不在焉。
这是祝晏自打从石室痊愈出来后,最常在她脸上看到的神情。
并且伴随着留春宴将近,越发明显。
寻常的凑趣已不能令九昭成功展颜。
祝晏用目光示意女婢,将桁架推到角落摆好,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他牵着九昭,将她带到临窗的茶案边坐下。
骨节清癯的双手落在肩膀,察觉九昭受惊似地身体一拢,他又舒展手掌,将她不自觉做出的防御姿态按下,而后柔声询问:“昭娘,最近可是太累了?自打我出关,总是见你说着话突然走神。”
“嗯……留春宴将近,今年有魔族加入,定要做到极致才可以。”
九昭垂着眼睫,“为着此情,我日夜悬心——毕竟是回到三清天以来,我着手督办的第一件大事。”
“难道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吗?我瞧着各方面的布置已经足够尽善尽美。”
许是久病成医,祝晏手上推拿按摩的力道正好。
当身体开始放松,心弦便不再如紧绷之弓。
神帝的态度决绝,仅是命令,不允许九昭产生异议。
此刻在无微不至的爱人面前,她陡然多了几分倾诉的欲/望。
将不能透露的信息挑挑拣拣,全部替换成别的内容,九昭盯着长案上的茶杯踌躇几息,说道:“晏郎,有一个问题,我的确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如果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已经对不起某个人一回,现在大局又要求继续对不起他,且这个对不起的行为更过分、更严重,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祝晏没有思忖太久,很快直指整件事的核心:“这个更过分严重的行为,是要过分到到何种程度?有补偿的余地吗?另外,就算是为了大局,除却对不起那个人,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行办法?”
九昭苦笑:“过分到什么程度……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读过的话本传奇吗?故事里的主人公,往往为解救天下而牺牲自己,便是过分到那样的程度,利用他在前,牺牲他在后。至于其他的可行办法——”
难道让她放弃祝晏,去嫁给兰祁吗?
不问自己的心是否愿意,就算她愿意,父神决意要杀死兰祁,绝不会点头答应。
见九昭的话断在中途,说不下去,祝晏便也明白了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轻抿嘴唇,止又复言:“昭娘,你不觉得你做出的比喻,和实际情况并不一样吗?”
“我知晓不一样,但只要你理解就——”
“大侠选择牺牲性命拯救苍生,那是因为性命本就是他自己的。
“死去的那一刻甚至是升华,是壮举,无需承担任何心理压力。
“可剥夺其他人的性命,若做出决定者已然抛弃所有良知,那便还好。
“若良知仍存,那么她的心境又该是何等艰辛。
“大局之下的收益者高枕无忧,与牺牲者相关的亲人眷属会愤怒记仇,他们的情绪皆如黑白两色,清晰分明,唯有做出决定者,余生会陷落在背负人命的枷锁之中,日夜受到良知拷问,逐渐煎熬疯魔。”
旁人的重点,几乎都会放在为大局牺牲一人是否应当之上。
在倾诉之前,九昭也想好了按照祝晏在大事面前甚少犹豫的性格,他多半会倾向大局。
结果,他却全然站在了她的角度思考。
“昭娘,我不清楚这个所谓的大局究竟有多重要,做出不同的决定又会导致什么样的下场——
“我只清楚一点,那就是我很了解你,你有你坚持的原则底线,或许走到现在,旁人会为了多数人的利益,毫不犹豫牺牲个体,可你的心始终温热而柔软。倘若真的那么做,我只怕你一生再也不会觉得心安。”
满到几乎扑出来的担忧,从那双柔情似海的翡翠绿眼眸中流泻。
伴随着薄唇张合,祝晏的最后一句话,如铁锤般重重敲打在九昭心头。
“不过,这也是我的一点愚见而已,我明白你是三清天的储君,肩头有需要担负的职责。”
……
他一语道破她的内心。
九昭却体会不到半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伸手取过茶壶,往青瓷盏内注入满满一杯茶水。
清冽的茗香缓缓扩散开来,叶芽在早已凉透的茶汤中舒展沉浮。
一口气将冷茶饮尽,她望着失去水分,湿哒哒成团黏附在杯底的棕绿色茶叶,亦露出没有温度的苍白笑容:“也许,当被迫选择牺牲一个人的时刻,我也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牺牲品。”
135| 第135章
◎“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就像留春宴定会到来一样, 今晚也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九昭与祝晏同床而眠。
吹灭烛火时,祝晏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将她揽在怀里。
她却抬起手臂, 挡住了祝晏的亲近。
“抱歉。”
歉意出口, 九昭没有道明理由,只伴随着一阵布料窸动,将身子朝反方向转过去。
纵使暌违多日的爱人在侧,但今夜的她真的很需要一人独处沉思。
然而, 这回,祝晏再度凑了上来。
他自后将手臂缠绕在九昭的腰间,下颌支进她的颈窝, 低声说道:“昭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真的很想念你,别推开我。”
过度的磨人, 往往混合着不安。
祝晏向来敏感, 以她的欢喜为欢喜, 以她的愤怒为愤怒。
之所以会不安,自然也是受到了她的影响。
想明白这点, 九昭只好勉力放松抗拒的身体, 沉默着由得他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祝晏的安慰,化作亲吻落在她的耳廓, “我只盼望你好睡无梦, 良夜安然。”
……
可惜祝晏的期冀只能落空。
明日便要将兰祁引入法阵诛灭。
安全起见, 今夜她需将留在他识海深处的那一缕仙识抽出。
九昭闭上双眼, 确定了是兰祁放任自己窥探他的记忆, 也就无谓再偷摸等候仙婢送来就寝消息。
她并不打坐入定, 直接沟通处于另一方的仙识,想要操控着它离开兰祁的脑海,然后进行回收。
从唤醒到连接,整个过程都无比顺利,兰祁的大脑像是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将所有角落对她敞开,任仙识自由来去。
在即将撤出脑海的前一瞬,九昭又被一阵闪烁的光亮所吸引——
他竟然在做梦。
她以为对留春宴的到来心怀忐忑的,不该只有自己。
可眼前的事实告诉他,前几日还在利用仙婢传来的假消息欺骗她的兰祁,就是如此毫不在意。
……到底是什么美梦,让他迫不及待成这个样子。
明知不管任何,直接离开,是最安全妥善的方式。
可好奇心害死猫。
九昭还是不由自主地,悄悄游了过去。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偷窥的经验,九昭熟练地调整仙识的弧度,将其紧贴在梦境圆核的顶部。
变故便在顷刻间发生。
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其间的场景,圆核光滑的外壁,陡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游丝般的仙识狠狠吸了进去。
“!!”
糟糕,难道她中了兰祁的计?!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九昭在新的躯壳内醒来。
红袍加身的兰祁立在她身边,而她交拢的掌心,则竖立着一面绣有石榴果叶的华丽团扇。
石榴,取多子多福之意。
九昭依旧没有控制身体的权利。
但只消事物映入眼帘的一瞥,她便清楚了,兰祁所做的美梦为何。
这是四千多年前的场景。
是她与兰祁大婚的典礼。
不必再寄居于男性的躯壳里,她变回了她自己——
已经过去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她自己。
“契阔诀成,天辇起——”
主持婚仪的礼官,站在穹空的云端之中,宣告着整个庆典的每一项步骤。
在九昭真实存在的记忆里,他们根本没有进行到这步。
因为厌恶她,于缔结契阔诀前,他便一把扯落头上的冠冕,而后两人拉扯追赶着,双双来到长生台。
这大约是依托兰祁的想象,虚构出来的。
他为何要在留春宴的前一晚,梦见他们婚礼的场景?
她明明早已同他说过,祝晏才是她一生认定的人。
总不能在妄想自己会为着得到另一半凤凰真血,而毁约答应嫁给他吧?
九昭的心情充满着疑虑和沉重。
奈何梦境里的婚礼场面又十分欢喜。
扯去团扇后,他们遵照仙族习俗,改为各自握着编成相思结的红绸一端。
两人并肩沿着长不见尾的锦毯慢慢走着。
临到登上天辇,她为神姬,兰祁是她的王夫,由她抬步先上,兰祁则微微俯身,跟在她的脚后。
完全坐在其中,天辇两侧的纱幔放下时,拉扯的八头青鸾齐声仰首激鸣。
更远处的云端中,奏响祝愿夫妻铿锵和鸣的乐声。
一切的一切,都与九昭曾经的期许别无二致。
灵魂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是现时的她冷眼旁观,一半是彼时的她难掩动容。
心脏如同海潮的上涨鼓动声中,兰祁与她携手应酬宾客。
直至月上中天,才带着醉意,由仙奴搀扶着,回到今晚休憩的喜殿。
“请神姬、王夫,共饮合卺酒!”
寓意美满的瓜果,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所有仪式结束,礼官小心翼翼地从红绸上见下一段,合着两人的发丝捆绑起来。
放入雕刻连理枝的木盒中,以示始于青丝,终于白头。
“昭昭,真好……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兰祁神君满怀爱意的呢喃响起,自然也不会有人继续不识相地杵在殿内。
大门掩落,唯余一对新婚夫妻。
当一双触碰彼此的手探过去时,九昭很快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不过,手是她的。
她主动而急不可待地,握着兰祁的手臂,将自己投进了他的怀里。
这对吗?
九昭的仙识发出强烈抗议。
与她态度截然相反的身体,却仰起头来,向上去捕获兰祁的嘴唇。
“昭昭,别急。”
一根手指抵了上来,柔柔拨弄着她的唇心。
每当齿关张合,想要将其咬住时,他又屈指一顶,“怎么像只讨食吃的鸟儿似的,如此贪心。”
“……”
若非没有实体,九昭恐怕自己要窘迫得蜷起脚趾。
她并非不通人事。
再多耳语调情几句,接下来便会发生不可挽回的错误。
不受控制的梦境,算是对于祝晏的背叛吗?
九昭不敢深入思考,她开始动用所有的手段,试图从这具受控的身体中脱离。
可惜不管仙识如何在体内横冲直撞,所经之处都仿佛覆盖着一张柔韧无形的蛛网。
这个诡异的梦境切断了她与本体的联系。
就算她想要壮士断腕,以识海受损的代价回归清醒,亦无法施展出浑身的仙力。
兰祁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该死。
该死。
白日里她还在不忍为了三清天私利夺去他的性命。
晚上,他便以梦境为网,将她织罗其中,不得抽离。
束手无策的九昭,只能借由躯体的视野,恶狠狠地瞪着长睫垂敛,清容微红的青年。
他像是习惯了凡事皆由九昭主导。
正侧耳低声哄劝着她,一点一点将繁复的缀饰拆开。
“今日特殊,我便什么都不做,任凭昭昭做主好不好?”
“兰祁哥哥。”
“昭昭,你忘了吗,我们已然成婚,身份不再是兄妹,而是——”
“……夫、夫君。”
“昭昭好乖。”
身体不受控制,甚至没有闭合双眼的选择。
九昭被迫听着他们亲昵入骨的对话。
而早在她发誓要同扶胥好好过下去时,便已尘封放低的记忆陡然复苏。
她的耳廓被兰祁鼻尖呼出的热气熏得发麻。
于床笫之事间,他们曾有过彼此探索、彼此深入、最为合拍的过去。
纵使心情无比厌恶,感官却诚实地一点一点苏醒。
相比温柔和缓的相拥,他更喜欢用水磨的手段,将她逼到凤羽呈露,理智全失。
叫她口中显出锋利的獠牙,用接近于咬的亲吻,在他矫健颀长的青年躯壳留下无数痕迹。
九昭再次久违地,体会到了扶胥同祝晏两人,谁也无法带给她的灭顶欢愉。
她跨坐在兰祁的腰腹之上,支撑身体的掌心下方,是他被咬到伤痕累累的肌肤。
理智如海浪般沉浮倾覆。
她下意识望向兰祁掩盖在汗湿的碎发之下,微微折起的眼睛。
那双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将所有情绪掩藏到恰到好处的眼睛。
其中竟然闪烁着,对于她的深沉爱意。
136| 第136章
◎“无耻!”◎
困在梦境里, 和兰祁整整纠缠了一夜。
感觉到这具躯壳已至极限,承受不住马上要昏迷时,九昭的仙识终于脱困。
那桎梏在四面八方的壁障陡然消失, 意识迅速回归本体。
脑海内, 如有实质的欢愉犹存,九昭还未睁开双眼,面颊的滚烫热意已然来袭。她的双腿软得不成样子,唯余腰肢上如蛇般缠绕的手臂, 提醒着她在和祝晏共眠的同时,做梦与另一个男人翻云覆雨的事实。
身体的反应较心绪先一步发生变化。
她的颈项到后背,所有被祝晏紧密贴紧的地方无声僵硬起来。
祝晏像捕获到猎物的蜘蛛, 像囚禁雀鸟的雕金牢笼,他的身材高颀,长手长脚,将她密不透风束缚。
从这种极端的紧张中, 九昭再度联想到仙识受困时, 那种无路可逃的窒息感。
仿佛脱离一个梦境, 又到了另一个梦境。
用力咬下舌尖,利用疼痛强迫理智归拢, 目前最要紧的问题——
她不知梦里欢愉过盛, 自己的口中有没有溢出难以言喻的声音。
而这不似寻常的声音,又是否被在旁的祝晏察觉。
贸然转身去观察对方是否清醒, 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她只能屏着呼吸, 尽量保持熟睡的模样, 去暗中留意背后的情况。
半晌过去, 祝晏的鼻息始终平静绵长, 似乎对于外界的细微变化一无所知。
九昭松了口气。
随即, 滔天的羞耻将她淹没。
……
一夜未眠,直至清晨。
留春宴在午间正式开启,九昭却要于卯时起身,而后是漫长的焚香沐浴,施妆更服过程。
两人尚未成婚,祝晏不便乘坐天辇同她携手共赴。
温存片刻后,他穿戴好衣衫,开启传送阵回到神王邸——留春宴虽名义上对所有除仙奴之外的神仙召开,但座次和进场顺序皆有讲究,神王昨日已提前率领妻嗣亲族入住二清天的神王邸,以便不错过时辰。
祝晏以北神王之子的身份出席,自然也要遵守规矩。
待到一切结束,时间将近巳时。
九昭依照神帝的嘱咐,不带一人,独身前往他的寝宫。
杀死魔族,夺回凤凰真血,兹事体大,他需要对九昭耳提面命一番。
并且,赐予能够调动桃林内逆魔伏诛阵的信物。
那是一枚戒指,只要注入力量,便能够开启或关闭法阵。
在告知刺中兰祁的心脏,将他最精华的心头血吸收入体,便能完成两条血脉的彻底融合后,神帝又望着九昭沉默的眼睛,意味深长说出一句:“昭儿,这两者的机会都仅有一次,时机方面,你要好好把控。”
……
银屏迤逦,锦绣催开。
拉扯的鸾鸟在目的地落停,九昭就着朱映伸出的手掌步下天辇。
抬头望向遍布升鸾台的华美景象,以及装扮得比景色更叫人眼花缭乱的神仙们。
“恭迎神姬殿下。”
位阶低的神仙们,尚未进场。
能够提前等在此的,多为神王、上神与天仙。
九昭抬手命他们免礼,粗略打量一圈,侧首对侍奉在旁的朱映低声说道:“这回倒是隆重,连常年云游在外的绥猷上神都归来了,只是不见仍不见日神朱曜——也不知他这领悟了万年的神境,何时才能勘破。”
作为下位神仙,不可随意议论上神。
听见九昭之言,朱映只恭敬垂头:“神境千变万化,勘悟总是艰难异常,大约还不到上神出关的时候。”
“或许吧。”
九昭感叹完毕,离开人群的围绕,走向属于自己的座位。
升鸾台以台为名,十分形象。
它是一座占地辽阔的圆形平台,从上俯瞰,如同环环相扣的圆圈。
最中央最小的部分,是神帝宴请各位神王贵族的场地。
其他按照位阶排列的神仙,则依次坐在从由近到远的外围。
除此之外,最为著名的千顷桃林,则生长在升鸾台的东北一侧,哪怕相隔一段距离,遇桃花盛开亦或果实成熟时,那股馥郁的香气仍然会传播至筵席之间,叫人闻之欲醉,心旷神怡。
临行前神帝千叮咛万嘱咐,魔族直觉最为敏锐,万万不可叫他们瞧出异样。
纵心事满怀,九昭也只能回想自己过往的样子,极力扮演出那股高傲骄矜、不知世事之感。
三清天以左为尊。
神帝之下,她在左首,席位面向赴宴宾客。
靠近她的右方,是扶胥为首的仙族,而远离她的左方,更尊贵的位置,则是兰祁统御的魔族。
能坐在升鸾台的贵客数量本就不多。
为了和造访的三十二位魔族对上,又另有几位尚未成年,但身份足够高贵的年轻小仙们坐在尾处。
“众卿举杯,且与本座共祝这太平盛世!”
弦乐袅袅,在一派和乐气氛中,神帝作为三清天之主,率先以贺词开场。
九昭亦举起玉樽,无意识飘落的视线正好与扶胥对上。
青年的瞳孔深沉,难以透光。
那日他预祝她与祝晏百年好合时,同样是这副神情。
看久了,好似会被那片一瞬不瞬的漆黑彻底吞噬。
九昭心头一紧,在神帝未将贺词说完之前,飞快偏过眸去。
可另一边,更是她不想对视的人。
兰祁。
兰祁——
无论是杀与被杀者的身份,还是昨夜那个难堪到极点的梦境。
她顾不上去注意兰祁的神色,再一次用更仓促、更狼狈的速度转开眼睛。
有了两回经验教训。
这次,索性有意识地看向坐在远处的祝晏。
恰好,祝晏也在看她。
他的眸光总是贯穿着包容,以及澄澈的爱恋。
与之对视,很快会有万般的柔情,将心脏的缺口填平。
九昭顿了顿,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
他们同处人群之中,眼中却仿佛只剩下彼此。
“饮酒——”
“再斟——”
留春宴的开场,统共要饮三杯酒。
虽为盛会,实则在最要紧的部分未结束前,更接近于庄重严肃的仪式。
小仙们活泼好动,又无亲长在旁,自然坐不住。
最末尾席位相接的两名仙娥,一个倾身向前,一个撤身往后,就着仙乐的掩盖,悄声闲聊起来。
“诶,你看,神姬殿下在对祝晏仙君微笑。”
“这有什么稀奇的,大家不早就默认了祝晏仙君是殿下未来的王夫了吗?”
“不过,祝晏仙君不是区区神王庶子吗?按照身份来说,怎么也是扶胥上神和兰、咳咳业尊更好吧。”
“你说什么呢,那魔尊兰祁都已经背叛了三清天,难道你还想让神姬嫁去焚业海不成?”
“话说回来,神姬殿下的情史可真丰富,两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还有以容貌闻名三清天的祝晏仙君,皆与她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也不知扶胥上神坐在前面是何感觉,明明两百年前才合离!”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就算他俩合离,难不成还能轮到我们?”
“哎呀,你好讨厌,想想还不行——”
“等等,是我的错觉吗?怎么神姬一笑,那扶胥上神和兰祁魔尊握着酒杯的手,被迸起了青筋?”
……
宴席间的絮语,纵使不慎传入他人耳中,亦不会引起注意。
祷贺的仪式结束,又由兰祁起身,代表焚业海回敬一番,正式的前奏才算结束。
缥缈空灵的仙乐倏忽变得轻快起来,身着纱衣曼裙的仙娥们鱼贯而入献舞。
接下来,所有人都无需困坐在自己的位置之上。
可以自行与相熟的好友对酌,也可以前往桃林赏景采果。
不过神帝未动,一时间也不敢有人逾越。
大家静静地等候着这位三清天的主人发话,却听见他泰然自若地笑言道:“按照惯例,留春宴开启之际,桃林会对所有神仙开放,不过焚业海的诸位远来是客,这回便由你们先行进入采摘品尝吧。”
神帝说这话时,态度无比自然。
与热烈好客的主家别无二致。
倘若九昭不是整个计划的知情者,只怕也会被他骗过去。
她佯装挑拣着面前的菜肴,实则用余光窥视几丈外的兰祁。
见他欣然道谢答允,她的心头涌上一缕莫名的情绪。
难辨这缕思绪为何,神帝又转过头来,用期许的目光看着她道:“昭儿,桃林辽阔,蜿蜒盘环,第一次进入其中,难免不清楚最甘甜的蟠桃长于何处,你且带领业尊和诸位焚业海贵客前去吧。”
“……是。”
神仙与魔族,本质上皆有法力。
再曲折的道路,只要没有阻碍,都能凭借法术指引轻易走出。
所以,为了将他们困在其中。
神帝提前在桃林内布置了重重迷阵,唯有九昭可以凭借戒指的神光指引安全脱离。
深入行了一段路后,九昭便驻步停下,扬言这附近的百丈内,便是欣赏桃林,采摘果实最好的位置。
大家可以自行散开,不用紧跟着自己。
此言一出,兰祁却是抱着手臂,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魔族们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尊上和神姬之间有话要说,识趣地转身就走。
“无咎,你还不走吗?”
最擅察言观色的魉夜,见年轻的凤凰族长,仍然跟个木头似地杵在兰祁身后,立刻上去拉他衣袖。
“近卫和其他人都走了,就留尊上独自在这里,我不放心——”
他警惕地盯着九昭,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
半点也没有为兰祁上次将自身打成重伤而记仇。
魉夜嘴唇轻动,无声骂了句傻子,扯住他目不斜视道:“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快点跟我一起离开——
“这时,你走得越远,就越是证明对尊上忠心!”
“为什么,你这又是哪来的歪理——”
“哎呀,跟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凤凰崽子说不清楚!”
……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着走远。
魉夜看似清瘦,实则有一身怪力,硬生生将高出她半个头的青年拖离。
桃树掩映之间,终于只剩下九昭和兰祁。
微风拂过,花叶簌簌而落,鼻尖满是清雅香气。
“昭昭。”
兰祁唤了声她的乳名,“留春宴结束,我们便要离开了,我上次同你提到的,嫁给我,不知你——”
然而,话未说完,清脆的巴掌声陡然响起。
九昭动手将他打得偏过脸去,斥骂的声音抖颤不止:“无耻!”
137| 第137章
◎“今日的你,是否足够狠心。”◎
兰祁被打也不气恼。
只是问道:“怎么, 恋慕你便是无耻吗?那么,当年的长烨学宫应当尽是无耻之辈。”
由于用力,九昭的掌心淋漓开一片胀麻的热意。
她的鼻息在一呼一吸中逐渐变沉, 再不复宴会席间高贵从容的神姬气度。
“别顾左右而言他。”
她揭破兰祁装傻的行为, 冷冷道,“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请殿下明言,祁洗耳恭听。”
兰祁仍然在笑,像是体会不到肉/体的疼痛, 也体会不到九昭的愤怒。
在面颊越来越明显的红肿映衬下,他唇角的笑弧上扬到了一种令人倍感刺目的程度。
九昭别开眼。
怕自己无法保持冷静,刻意退后一步:“昨天夜里, 你梦见什么,自己都忘记了吗?”
“我的梦——”
兰祁拖长尾音,做出回顾的模样。
少顷过后,又迷茫反问, “我的梦, 怎么了吗?仙魔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 殿下连这点都在意?”
“你梦见什么自然与我无关!可我仙识退出去的时候,你的梦境将我拉了进去!”
九昭怒目而视, “你故意的是不是!”
听完她质问的全部, 兰祁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嗯?我昨夜做梦时,你正在操控仙识退出我的脑海么?我完全不清楚你被吸了进去——可说到底, 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魔族常年生活在怨力积聚的焚业海, 本身就非常容易吸引执念心魔, 或许是你的仙识里掺入了杂念, 才会被梦境给吸附进去。”
全都是放屁!
兰祁这一通信口胡说, 话音未落,逼得九昭又要骂人。
可有一点,他却是说得没错。
这些天,她的脑海里总会想起跟他有关的东西。
有时候,想自己和父神母神对于他的亏欠。
有时候,则想到她和他共同度过的岁月往昔。
穿过花叶,踏入桃林。
有戴在手上的戒指默默指引,自己正在将兰祁引入筹谋已久的死局。
想到这里,九昭尚在羞恼的心情陡然坠了下去。
她一言不发凝视兰祁片刻,径直朝前方走去。
“诶,怎么走了——”
靴底碾过草地的声音窸窣,青年没有任何犹豫,便跟随在她身侧。
兰祁不紧不慢地负手于背后。
相较九昭绷紧身体,闷头前行,他长腿一抬,冠服飘萧,姿态恍若闲庭信步,语调中还隐含着些许古怪而缠绵的甜蜜:“昭昭,虽然你骂我无耻,不过能通过梦境让你感觉到我的真实心意,我还是很高兴的。”
为他无耻到坦荡的观念震惊一瞬,九昭迈出的脚步差点踩空:
“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留春宴过后我很快便要和祝晏成亲,你不知道吗?”
兰祁半仰起面容看天:“那又如何?我前面说了,我不能控制我自己的梦,你自然也不能,梦里意外发生的情况,也要归咎为背叛和不忠吗?祝晏一个马上要成为储君王夫的人,心眼便小到这种地步?
“更何况,除了你父亲,有哪位三清天神帝不联姻各部的?他应该明白不能强求独占的道理。”
梦里是不是意外。
九昭清楚。
兰祁当然更加清楚。
她厌烦极了他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态度,只抿紧嘴唇,一心一意向目的地走去。
偏偏,兰祁说着说着像被自己打动一般,眸光轻晃:“其实,这几日我也仔细想过了,要你堂堂神姬下嫁,的确是我强求——我从小便是按照你未来王夫的标准培养的,有大度之心,不介意你另外有人。
“不如我们换个法子,你可以正常同祝晏完婚,只消把我的存在告诉他,而后每年去焚业海小住即可。”
如此荒谬的念头,经由兰祁一本正经的口吻道出,让九昭有种做梦未醒的错觉。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见他面上并无半分不悦,只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正室胸怀”里:“如何?把正头王夫的名号让给他没什么,我但求你心里有我就好——只要你答应,另一半凤凰真血我也会照旧献上。”
“你把感情当成什么?”
九昭气得又捏紧了拳头。
“爱是忍耐,爱是退让,爱是让你过得开心,不必左右为难,这不对吗?”兰祁不再望天,歪头回视她,眸光一片坦然,“若只为了满足占有欲,只顾着自己快活,那样才是不尊重爱人和感情吧?”
成为业尊之后,兰祁不仅气势强大了许多,就连口舌也较过去伶俐。
他的歪理令九昭一时无言以对。又加快速度走了几步,才说:“任凭你说得再天花乱坠,可我早就告诉过你,当你背叛选择三清天时,你我之间便再也没有可能,”
“昔日仙魔为敌,如今重修旧好,为何再也没可能?”
兰祁紧随其后的追问里,九昭陡然出现另一个消逝在熊熊元初之火中的身影。
年少不知愁的岁月,兰祁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全部的少女心事。
若那时的他向她吐露爱意,释放柔情,九昭只怕自己会毫不犹豫放下一切随他而去。
可他们中间阻隔着太多的人事。
见证过巫逐的甘愿赴死,她岂能不知兰祁试探的言语中,糅杂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耳畔青年的话音,仍在试图编织一个为爱成全的美梦,将她网住。
九昭倏忽收起所有的抗拒和强硬,平静反问道:“书中记载,当魔族对人产生真心,那么一切能够造成伤害的法术,都会对那人彻底失效——魇术虽多用于控制,却仍能害人,若你真的爱我,它怎还会生效?”
桃林与宴席接壤的远方,仙乐遥遥传来,不绝如缕,端的是太平和乐的安宁气象。
神帝设下的法阵诡谲刁钻,不仅迷失了林中众人的方向,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更营造了一重似假亦真的虚幻音像,来麻痹他们的警惕心。有琼英漫洒的桃林作为掩瘴,谁也不知滔天的杀机即将降临。
信物戒指持续发挥作用,勾连在识海的一抹牵系提醒着九昭,用来埋伏兰祁的阵法核心即将到达。
按照神帝的叮嘱,九昭只要以采摘蟠桃的名义,诱兰祁与耸立在核心处的桃树相触即可。
哪怕到最后他怀疑她的目的,想办法利用仙术将他推过去也行。
只差最后一步,方法总有很多,将他准确引至此处这个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
九昭却迟迟没有抬脚,走完接近尾声的一丈路。
她等待着兰祁的答案。
听见沉默顷刻的他,亦平静回应:“唯有付出全部真心,甘愿为之舍生忘死,法术才会彻底失效。昭昭,我始终留有余地,和我爱你这两者并不冲突。失去理智和自我的爱,只会让人恐惧、后退、逃避——
“你又岂知祝晏仙君是否献上全部来爱你。”
落尾的这句,该是质疑。
兰祁却说得笃定。
仿佛他对九昭和祝晏二人的感情,从来冷眼在旁,看得分明。
九昭心中飞快闪过一丝不适。
然而,她很快说服自己。
“有没有,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产生质疑。
“我只知道,我一向厌恶既欺骗又利用我的人,祝晏他对我从来坦诚,这点就比你好上许多。”
“是吗?”
兰祁微微一笑。
从他明灭的眸光中,九昭读出一丝隐晦的嘲讽,“神姬说得对,是我多管闲事。”
他不再开口。
视线左右流转,似乎突然对周围的景色产生了兴趣。
不多时,无需九昭带领,他竟朝着埋有法阵的桃树踱步走去。
九昭的心,更在他伸手,托住一片慢悠悠从枝梢落下的叶片时,紧绷到极点。
缓缓收拢五指,将落叶攥在掌心。兰祁转过身体,彻底背对向她,身姿颀长,秀若青竹:“我同你成婚洞房的梦,昨夜是你第一次见到,可在你没见到的时候,我反反复复做过无数次。
“如果我没有在你即将出生的前一年,发觉自己是神帝神后为你融合凤凰真血,所准备的容器,或许我们便会如梦里那般相爱相守,白头到老。你不必经历起落无常的感情,也不必与我走到今日这个结局。
“昭昭,你知道吗?
“在无数个你在我枕畔安然酣睡的夜晚,我的心中都在想着,他们利用我的真相,有告诉过你吗?是不是因为清楚我迟早会被废弃抛却,你才会一次次地欺负我,捉弄我——我会想,要是能够杀死你就好了。
“后来,你喜滋滋地捧着神帝下达的婚旨来找我,抱着我说,要跟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我才明白,原来那些蛮横的行为,皆是你不懂爱却想表达爱的证明。
“懂得你的爱之后,我又会想,还是杀了你吧。
“然后,我再杀死自己。
“这样也算报复了神帝神后,我们也能够到地下永远在一起。”
……
“可我还是太心软了。
“最终只激得你吐出一口心头血。
“千年过去,还放下了我,与旁人发生了那么多感情纠葛。”
兰祁对着桃树的自言自语,断在此处,稍稍停顿。
他摊开手,脆弱的叶片已被指节碾得粉身碎骨,唯余一片粘稠青汁。
九昭在对方回眸,重新转身的动作中,意识到,兰祁尚有言未尽。
许是将有血色打破这旖旎舒缓的风景,萦绕在两人间的空气,于不知不觉中变得滞涩。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令就找脉搏的速度砰砰加剧。
她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却听见兰祁笑着询问:“那么你呢——
“昭昭,今日的你,是否足够狠心,将这片千顷桃林,当做我的埋骨之地?”
138| 第138章
◎“你是巫劭,不是兰祁。”◎
兰祁的话, 本不应该出现在二人共同追忆往昔的当下。
如同往平静的海面砸落一块巨石。
瞬间的表情空白过后,伴随着轰的一声,九昭体内所有的气血开始逆行, 齐齐冲向头顶。
父神暗地里筹谋许久的计划, 他怎会了解得那么详细?
既然提前知晓,又为何会将错就错,跟随自己进入桃林——
她来不及思考更多,因震惊而边缘扩散的瞳孔, 落进兰祁施术慢条斯理涤净汁液的动作。
漆黑近似浓雾的魔气,涌动在他的肌理之间。
待到那阵黑光消散,千年未见的名剑烈霄, 已然取代叶片的碎/尸于他掌心凝结。
九昭以为他要攻击自己,连忙撑起仙力屏障意欲抵挡。
兰祁却将烈霄丢向她身后的空地,接着,还摘下了无名指上的防御法器。
名剑穿梭破风, 带落满树翠叶纷纷。
他站在这场不会淋湿彼此的落雨间, 朝她打开双臂——
似是要展现自身的无害, 又像是在索求躯体的贴近。
“诛灭我的法阵,就在我背后的桃树上, 对吗?”
兰祁低柔且笃定的询问出口。
九昭不明白, 为何这种时刻,他依旧能够游刃有余地微笑。
“只要你一道仙术过来, 我就会向后倒去, 触发法阵的神力, 即刻殒命。”
提及自己的性命, 兰祁也没有多余情绪。
他半垂眼帘, 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她的脸上:“其实对我而言, 失去本不该有的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只是可怜你。
“可怜每一次相处时,你望着我的眼睛。”
兰祁轻轻叹出一口气:“你对将要杀死我的犹豫和不忍,都刻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
九昭条件反射就要转开视线,可心中陡然响起的回避等同示弱的提醒,又使得她硬生生坚定了眼神。
“你从我梦里得知了背叛的前因后果,今日却依旧站在这里,我便知,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很奇怪的。
在这场桃林杀局里,她为猎人,兰祁为猎物。
濒死的哀鸣未起,本该在出鞘的利刃映照下,显露绝望神容的猎物,反倒对她示以无限怜悯。
“让我猜猜吧,神帝的目的是什么——
“他举办留春宴,邀请我们这些不容于三清天的异类入席,是想利用桃林设下法阵,诛杀我们。
“我为业尊,陪同在我身侧的,皆是焚位高权重者。只要我们一死,焚业海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相较一致对外,他们骨子里的不甘落于人下,逞凶好斗的个性,只会先一步进行内讧厮杀,直至决斗出下任首领。这个过程,持续时间不会太短,三清天又可买通细作,从旁催化,不断削弱焚业海的实力。
“到大厦将倾之时,再汇集兵力,一举攻破,将焚业海变为三清天的奴役之地。
“从此以后,三界之内,仙族再无强敌。”
兰祁的猜测,更接近于针对事实的叙述。
他平淡到仿佛在闲谈今日天气不错的话音,听得九昭血脉里沁出悚然寒意。
……他竟如此了解她。
也如此了解她的父神。
倘若不是清楚紫微宫内设有重重神力禁制,九昭简直要怀疑兰祁就躲在御座后方偷听。
那么,提前掌握了这个消息的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起先的错愕之后,九昭的表情蒙上了一层深刻的警惕。
兰祁却没有按照她想听的方向继续说下去。
揭破神帝暗里的筹谋,他的话音再度对准她:“你不反驳我,看来我猜的没错。
“三清天的各处都有神力运转,若贸然埋伏法阵,一个不小心,会造成严重后果——唯有这升鸾台上的千顷桃林,一非重要之地,二有留春宴作为现成的借口,诱我们入内,才不至于引起怀疑。
“只是我没想到,神帝杀我的心这么强烈,强烈到不惜利用你来动摇我的心志。”
九昭想反驳大声自己不曾被利用。可神帝拿大局逼迫她的言语,神绣局赶制出来的、意味深长的大红礼裙,以及宴上派她来领魔族深入桃林的命令,无一不叫她沉默以对。
到最后,她只能说出:“……我是神姬,我有我的职责。”
回答她的,是兰祁情不自禁发出的一声笑。
这笑宛若无形的耳光,响亮抽打在她脸上。
“焚业海已然主动停战修和,神帝依旧不肯放过。纵使魔族暴躁嗜杀,有许多人双手沾染过血腥,难道那些参与战争的仙族不是?三清天自诩仁慈正义,却总是做出与正义违背的,赶尽杀绝的事情。
“你确定你帮助他实现阴谋,是在尽神姬该尽的职责?”
句句反问,化作一个又一个耳光,铺天盖地朝九昭打来。
她几乎支撑不住与兰祁对视的勇气。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陷落恨海情天里的痴男怨女。
兰祁的眸底有血色覆落,猩红缓缓晕染眼白。
是一个部族的领袖,在替他的子民作出质疑。
“你看,这就是三清天。
“你所信奉的公平,你在大朝会上,为那名仙奴据理力争的东西,绝不可能在此实现——你连杀我一个背弃过你的仇人,尚且如此犹豫,他朝神帝命你挥鞭,袭向那些焚业海无辜的孩童子民,你又当如何?
“昭昭,你是不是觉得,在这件事上,向来疼爱你的父神突然变了?
“实际上,他从来如此。
“这才是他的本性,或者说,是所有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上位者的本性。
“你的善良,你对我的不忍,从来只是个笑话。
“想成为下一任神帝,你就要放下有关个人意志的一切。
“你必须舍弃自己。”
兰祁话音不断,弹指间,他如鬼魅般无声靠近,展开的臂膀收拢,手指用力扣在九昭的肩颈处。
黑白分明的双眼不复,是更接近印象里魔族兴奋时的深红。
这深红叫九昭眼前陡然浮现出旁的东西。
连绵不绝的红线,生长在她和缔结变异血契的巫逐之间。
那双失明的瞳孔,就这样时隐时现地与兰祁质问她的眼睛重叠。
无声里,九昭的耳畔突然闯进一抹幽幽的嗤笑。
她慌乱去看兰祁的嘴唇,却见他并非勾起弧度的模样。
……这笑,来自耳边。
更来自她的心底。
蛰伏多日的心魔再度作乱起来。
九昭不得不承认兰祁的言语威力。
它们无孔不入,就算堵住耳朵,脑海仍旧会响起。
……
她不可能改变什么。
她根本不是父母期待的储君。
她总是搞砸一切,还会生出无数不该有的软弱。
……
幻觉中,巫逐保持英俊的人面不变。
脖颈以下,却无限拉长,便成似蛇似龙的虬躯将她缠紧。
九昭感觉到透不过气。
她亦从兰祁的血色瞳眸中,望见了来日三清天攻占焚业海,杀得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场景。
如有实质的血腥气萦绕鼻尖。
九昭很想推开近在咫尺的兰祁,捂嘴作呕。
心魔占据的领地飞速扩大。
它离开了胸腔的狭窄范围,滑入她的血液百骸,滋滋腐蚀着被称之为“粹正清洁”的仙气。
为何是她?
为何总是她?
祝晏充满担忧的剖白亦在此刻交叠回响:
“大局之下的收益者高枕无忧,与牺牲者相关的亲人眷属会愤怒记仇,他们的情绪皆如黑白两色,清晰分明,唯有做出决定者,余生会陷落在背负人命的枷锁之中,日夜受到良知拷问,逐渐煎熬疯魔。”
……
可,她愿不愿意又如何——
她从来没有选择。
已打定主意,不再叫父神失望。
她失败了九十九件事,难道要连这一件,都做不成?
被心魔主导理智作出决定的刹那,九昭突然有些庆幸,有些对这种逃避的滋味上瘾。
她放空大脑,任凭本能驱使,指尖疾射出一道仙力,将兰祁逼退。
随即合掌,双手朝相反方向抻开的半尺内,涅槃凤火铸造的赤红箭簇烈烈凝现。
她无需拉弓,无需预瞄对准方向。
只要释放,洞穿的即是兰祁的胸膛。
然而——
变故发生得更快。
仅差眉睫之距就要触发法阵的青年,倏忽抬头微弯唇角。
一闪而过的杀意使得九昭脊背生凉。
她才熄灭凤火,一柄锋利无匹的长剑自后袭来,洞穿她的肩膀。
力道之大,将她死死钉在正前方的树干之上。
是烈霄!
剧烈的喘气声中,九昭的视线涣散失焦,她无法第一时间精准确定兰祁所在的方位。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本不该对神仙产生效果的法阵骤然生效。
青蓝的水流顺着她的裙摆迅速攀沿向上,所到之处即刻封冻,彻底限制住她的行动。
九昭咬牙,强忍肩膀处传来的剧痛,趁着双手还能活动,试图将偷袭自己的烈霄剑拔掉。
可下一瞬,覆盖半身的冰霜忽改不痛不痒的和缓作用。
于膝盖、脚踝和丹田对应的位置生出神力凝结的冰锥,狠狠刺入血肉,终于逼得九昭发出一声惨叫。
“啊!!”
腥甜的血液喷出喉咙。
鲜红洇染了九昭的齿关,亦有几点,溅上兰祁复而乍现的美人面孔。
他还在笑。
从踏入桃林开始,直至现在,温和的、讥诮的、眷恋的、失意的——
一切都在发生改变。
唯独不变的,是兰祁假面般附着在唇畔的笑意。
他的眼珠轻轻下移,落在冰锥造成的伤口表面,而后万分怜惜地说道:“昭昭,你在三清天一定过得很苦,心魔竟然壮大到了这种程度——它让你的体内产生了魔气,也难怪,这逆魔伏诛阵会对你生效。”
不知不觉,兰祁朗润的青年音变了。
变得低沉磁性,悦耳依旧,却平添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之气。
加倍的痛楚,令九昭又吐出一大口血。
她的理智,反在裂骨割肉的折磨中,回归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仰起青筋迸露的脖颈,缓缓说道:
“你是巫劭,不是兰祁。”
139| 第139章
◎“便由你来偿还。”◎
“你倒是很聪明。”
被拆穿身份, 维持着兰祁模样的巫劭并不慌张。
他甚至可以说有些愉快,勾着唇角微微弯起狭长的眼睛。
迎着九昭仇恨的表情,他欣赏杰作的从容视线不变。
从堪堪渗出血液就被封冻的伤口, 看到她被冰锥刺穿, 无法催动戒指停止阵法的手掌。
最后落在她血迹污涂的苍白面孔。
这是巫劭自元神重新拥有自我意识以来,第一次代替兰祁掌控躯体。
他深红的眼珠缓慢挪移,一寸一寸,仔细端详九昭的五官。
少顷, 方不冷不热地评价道:“你的轮廓跟你母亲不同,更像嗣辰那个家伙——真是的,本想在动手之前, 借由你这张脸去怀念一下阿姊,结果却是这么扫兴。”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母亲?!”
神后从来是九昭的逆鳞。
哪怕被相克的阵法之力折磨到面目扭曲,她依旧用尽全力对巫劭嘶吼着。
巫劭挑起一侧眉峰,理所当然道:“我是这个世间最爱阿姊的人, 我若无资格提起, 那何人有资格?”
“若是、真爱, 何以你的剑,能够、能够伤到母亲——”
九昭痛得说几个字, 就要停下来深深喘气。
她齿关溢出血沫, 大声嘲讽着他,“所谓最爱, 不过、是你为自己、作祟的占有欲, 所找的借口而已!”
被戳到痛处, 巫劭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的眸光冷下来, 沉默一息, 才道:“比起外貌, 你的伶牙俐齿倒更肖似阿姊。
“我恋慕她,从小便渴望与她永远在一起,她却背叛了我。当爱转化为恨,我的法术才会重新对她生效——这难道该怪我吗?从始至终,都是她对不起我,违背了凤凰族令,去爱上一个外人。
“以凤凰族在三清天的地位,她明明可以在拥有权势的同时,活得更加自由、无拘——
“一切的苦果,只怪她她贪恋神后的权位,皆是她和嗣辰共同造成的!”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
非要将感情的落败,归咎给其他的原因。
太过可悲,也太过可笑。
“你真是个、从来没有,没有得到过爱,却一厢情愿,自我幻想着爱的,可怜虫。”
话刚出口,九昭就望见巫劭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似有两簇择人而噬的野火,在他的瞳眸间熊熊燃烧。
“爱,是一双真心的交集,是情投意合,是神魂共鸣,你根本、根本不懂母神,所以,她不爱你——
“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
阵法的力量仍在蔓延,它贯穿了九昭最重要的几处关节和穴位。
神帝曾有言,当它封冻到额头,刺入灵台时,便能给予兰祁致命一击。
届时,她可趁其垂死,从容剜心取血。
眼下,将死的人变成了她。
许是在鬼门关徘徊过太多回,九昭对于死亡没有太多恐惧。
在青蓝色的神光攀升至脖颈,封印声带阻止人出声的间隔里,她甚至分出一缕心神,听见语气从游刃有余到极其败坏的巫劭,冷冷反讽着自己:“不管你如何振振有词,当初不还是遭到了兰祁的背叛吗?你猜若你真的明白爱是什么,真的去懂得他,进入他的心,今日我还能不能够站在这里,夺走你的性命?”
对。
你说得对。
所以你有你的报应,我也有我的报应。
见九昭没办法再驳斥自己的话,巫劭终于舍得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论。
他并起指尖,一朵静止的火花悬停其上。
九昭认出那是涅槃凤火,世间除她之外,唯有流淌另一半凤凰真血的人可以使用。
然而和她这种仅能用仙力施展的新手不同的是。
巫劭早已成神万年,凤火在他掌心如同被轻巧摆弄的玩具,一旦施展起来威力却是毁天灭地。
他随手一指,那赤红的火苗便遵循心意,附着在洞穿九昭肩膀的烈霄剑上。
一阵令人牙酸的皮肉拉扯声响起。
为了报复,巫劭没有干脆利落地抽出长剑,反而出一寸进半寸,反反复复蹂躏着九昭的伤口。
涅槃凤火持续发生作用,九昭肩膀处的坚冰被灼热消融,血水滴滴答答流淌下来,蜿蜒如同河流。
九昭痛得想要大喊,想要怒骂。
可惜她只能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巫劭握住烈霄,娴熟挽了个剑花,重新对准她挺起的胸膛。
“你母亲当日无法给予我的东西。
“便由他们的女儿,你这个孽种来偿还吧。”
巫劭轻声发出审判。
弹指间,仅为一层薄雾附着剑身的涅槃凤火,盛放到堪与日月争辉。
在兰祁手中的烈霄,和在他手中的烈霄,截然相反。
山水萧瑟的君子剑意不复可见,一股暴烈的、磅礴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呼啸而来。
莫说九昭的四肢被阵法束缚。
她可以断定,就算是自己的全盛期,对上巫劭,也绝无一击之力。
……
今日,便是她的死期了吗?
九昭禁不住有些恍惚。
大脑走马灯使得回放了一圈。
她陡然发觉,继治好祝晏的最大心愿完成之后,自己已然不剩遗憾。
成为神帝,只为完成父母期望。
在这世间,她不再亏欠任何人。
若说最不甘的,大约是无法亲眼见证仙奴制度被推翻。
神术弥漫到眼睑的位置,连迎接死亡,九昭也不能闭合双眼以作回避。
那柄无人可挡的剑,破开封冻躯体的硬壳,就要精准刺进心脏。
衣衫被刺破,剑尖相触肌肤的瞬息,不知为何,气势陡然一滞,锋芒竟有了错回的趋势。
九昭眸光一闪。
尚未被堵塞的耳际,传入飞逝而过的低语,伴随巫劭变得有点难看的神情:
“区区一个女人而已,你又是何必!”
不过,绝佳的机会已经错失。
一道防御的屏障当空罩下,将烈霄与九昭隔绝开来。
巫劭没有任何停顿,像是早就料到此情,提剑意欲再刺。
“你敢!”
清脆的怒喝声骤起,烈霄剑尖的位置倏忽绽开一朵六棱冰晶花。
它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速旋转扩展,随即变成百朵、千朵、万朵——
花朵之上,根根利针般的冰棱脱落,闪烁着凌厉的寒光,化作密不通风的罗网,朝巫劭袭去。
九昭认出呵斥巫劭并施法相击的声音是夜神夕寰。
而挡在身前,充当防护壁障的神术,则来自三清天的最高统治者,自己的父神——嗣辰。
巫劭被迫后撤大步,拉扯开的间隙,又一道神光旋即而至,击碎了九昭戴在指间的戒指。
即将进行最后一步,摧毁灵台的阵法立刻溃散,九昭无可依靠的身躯软软倒了下来。
“小心——”
一双凭空出现的手臂,避开所有伤口,小心翼翼扶住她的后腰和手臂。
九昭被带着急速飞撤,那头巫劭施术欲拦,又被加入战局的嶷山上神击退。
治愈修复的华光在她身上乍现,待到被扶至安全处坐倒休息,九昭才抬头看清了救护者的模样。
“晏——”
另有半个字被含在口中,尚未来得及吐出,视野聚焦,却是瀛罗。
他失去了素日沉静的姿态,怎么也难以掩藏的担忧充斥在眉心。
“殿下,你还好吗?”
说着,他又加大仙力输出,想要为九昭止血修复。
九昭倏忽没了声音,她透过瀛罗遮挡眼前的缝隙,看向远处的战场。
父神来了。
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上神嶷山和夕寰在与巫劭缠斗,父神侧首吩咐了句什么,站在旁边的扶胥立刻带兵四散而去。
因着救他,流转的阵法中途崩溃。
此刻,为了防止桃林中的魔族逃窜,四位神王携手,阻隔出入的半透明屏障从立地之处起扩张联结。
九昭的瞳眸吃力转动着,才在人群的层层掩映中寻到祝晏。
目光交接的须臾,他眼中潮水般的情绪退散不见踪影。
北境的人马来得格外多,他站在北神王身畔的位置,较世子孟楚还要来得近些。
察觉到九昭表情间的渴望和呼喊,他脚步却顿在原地,迟迟没有过来。
一种怪异的预感,无声从九昭心底露头。
“……你放心,我还好。”
她低声回答着。
模糊的嗓音转眼被巫劭拔高的凌厉声调盖过:“嗣辰,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卑鄙!三万多年前,在战场上利用阿姊来让我分神,如今又利用你的女儿——有本事,你便堂堂正正站出来,与我比一场!”
神帝没有同他进行口舌争辩。
他漠然地看了眼巫劭被二神缠住,暂时挣脱不得的场景。
五行不同的高阶神术,如烟花般在桃林间一幕又一幕绽放。
打落果实,摧折枝叶。
千顷美景,沦为焦土。
远方有被扶胥率领的仙兵围攻的魔族,响起凄厉的吼叫。
九昭的心魔未解,混沌的脑海深处,重复回荡着巫劭质问父神的呼喝声。
利用自己,她早已看穿。
利用母神,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棋子。
母神是棋子。
她们都是棋子……?
九昭蜷起身子,捂住脑袋。
随着这个认知出现,她的灵台痛得快要裂成两半。
“殿下,您别这样曲着身子,等下愈合伤口又要迸开了……”
瀛罗满怀关心的提醒,一下离得很近,一下又隔得很远。
可惜时局残酷,并未给她余留脆弱的时间。
神帝冰冷的密音传入:“昭儿,我托付给你的任务,你又失败了。不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不管你情况如何,只要你没昏过去,还能站起来,你就到为父身边来。巫劭力量深不可测,哪怕夕寰和嶷山对上亦斗得艰难,你必须瞅准时机,将武器刺入巫劭的心脏,取走他的凤凰真血,我们才能将他彻底杀死。”
140| 第140章
◎“一报还一报。”◎
冬春交汇之际, 日升亭曈,万物生发。
本该和煦的光线照耀倾洒,九昭却体会不到丝毫暖意。
她垂眸凝视着身上的赤红礼裙, 忽然发觉命运再度上演了相似的场景。
伤害她的是最高阶的神术法阵, 纵使瀛罗拼尽全力,也仅能做到止住鲜血,剧烈疼痛依旧如影随形。
九昭已失了利用法阵困住巫劭的先机,此刻只能遵循父神的法令, 扶着身后的桃树勉强站起。
“殿下,您当心——”
瀛罗紧锁的眉头片刻都不曾放松。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跟随着九昭,伸手想要搀扶, 又被她侧肩躲开。
“你明白的,有些事必须我独自去做。”
轻声说完,九昭召唤出打神鞭,来到神帝身边。
侧头打量一眼九昭的状态, 神帝微微颔首, 密语入耳道:“你总算没有叫我太过失望。”
那壁, 夕寰、嶷山还在跟巫劭缠斗。
青蓝的水系神光与深褐的土系神光交织在一起,攻击着浑身被涅槃凤凰萦绕的巫劭。
神帝随即与四位神王交换眼神, 再次集合五行之力, 重铸逆魔伏诛阵。
九昭自有任务要完成,她攥着打神鞭, 目不转睛地寻找着偷袭巫劭的时机。
但看得多了, 她不得不承认, 对于涅槃凤火的运用, 她不足巫劭百分之一。
进可附着烈霄攻击, 退可覆为屏障防御。
在巫劭灵活到刁钻的身法相衬之下, 局势一点一点扭转,两位上神隐隐有落入下风的嫌疑。
……不愧是三清天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战神。
抛开仇视的情绪,九昭逐渐明白,为何当日在巫劭的带领下,焚业海差点就能够颠覆三界。
“嶷山,当了这么多年的司罚上神,想来你是安逸惯了,神术竟倒退到这种程度——”
烈霄飞行穿梭在二神之间,俨然成为了巫劭的强大助力。
巫劭抬手,与欺身逼近的嶷山一计对掌,同时一心二用控制剑锋绕到夕寰侧畔相击。
他曾在三清天拥有万人之上的位置,与几位神明更是彼此亲近相交的同僚。
看似漫不经心的言语出口,更成为了另一重惑乱神魂的手段。
九昭瞪大眼睛,猝不及防听见夜神夕寰与南陵海棠族长为同性伴侣,司德之神绥猷的妻子与他貌合神离,各自拥有情人,以及过去九尾狐率部背叛三清天归入焚业海,其中不少神仙与魔族相恋的秘辛。
“够了!”
脸色黑如锅底的夕寰,大吼着道出在座诸位神仙的心声。
九昭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在她记忆中存在不少弊端的三清天,真实的模样还要远胜想象许多。
轰!
不多时,因秘密忽然公开,心神紊乱的夕寰出现了缺漏。她眸光闪烁,后力不继,竟在神术对轰中没有躲开涅槃凤火的侵袭,被巫劭附上十成力量的一掌拍了出去,身躯连连撞断三棵桃树依旧不止。
九昭心急如焚。
照这种情况下去,嶷山的落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转过头,想从神帝身旁的人群里,找到个可靠的人选补上夕寰的位置。
却冷不丁瞧见一抹血迹,从自己素来强大无匹的父神唇角淌了下来。
那血液呈不祥的黑红色调,显然并非内伤。
更像是——
“父神,您怎么了?!”
关心则乱,九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失声问询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耳尖的巫劭立即将目光投向战局外。
窥见神帝吐血的场景,他眉目舒展,哈哈大笑起来:“嗣辰啊嗣辰,这埋藏在你体内许久的烛龙毒,滋味如何啊?无论如何,你都想不到吧,这毒可是你的女儿亲手下给你的——
“昔日你利用阿姊来算计我,今日你又被你最亲近的人所害,这何尝不是一报还一报——”
巫劭的话,每个字拆分开来,九昭都能够理解。
可组合在一起,却成为了一种可怕的、她听不懂的意思。
九昭声音发着颤,她抬起手,指向巫劭:“你、你在说什么?”
若隐若现的画面在大脑急速闪过,人面龙身的巫逐,这次缠绕的对象,从她变成了神帝。
九昭让巫劭把话说清楚。
然而心计险恶如巫劭,却不肯再吐露只字片言。
他攻心的效果,在这一刻来到顶峰。
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神,尽数投向九昭。
疑惑、失望、仇恨、惊愕……
若种种情绪,能够幻化成形,定如巍峨高山般将她镇压在底。
“巫劭、巫劭在胡说,我没有——”
“昭儿,面对敌人的计谋,你的心不可乱。”
神帝打断她的话。
嘴唇张合的几息,又有一片乌血淋漓而出。
他十分镇定地提醒九昭清净守心,接着抬高声调,威严号令众仙道,“诸位各司其职,不得擅离!”
话音未落,与西、南神王并肩立于神帝后方的北神王崇黎、东神王照羽,收力合掌袭向他的后心。
护体的神力只来得及亮起一瞬,便被下了死手的力量击碎——
打中躯体的闷钝声轰然响起。
神帝向前倾倒,失控喷出的血液落在九昭的前襟。
仿佛忽然有谁暂停了时间。
这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的变故,化作一瞬一瞬定格的慢动作撞进九昭眼底。
大脑一片空白。
是她受到急剧的惊吓时,仅仅能够做出的唯一反应。
神帝高大的身体,如倾覆的河川般倒在九昭怀中,两人拥在一起,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待臂膀切切实实将他扶住,九昭方发觉,这位掌握着三界至高权柄的男人,已不知在何时变得如此憔悴清癯。
意志回笼,原本沉默侍随的两路仙兵陷入混战。
北神王和东神王既已出手,自然要斩草除根,不会放过她这个三清天的下一任神帝。
他们联手迫近,又被另外两位神王拦下。
“殿下,您带着帝座,赶紧用神令解开禁制逃出去,绥猷上神率领的军队就埋伏在升鸾台四方——
“您去告诉他们,北神王和东神王叛乱,命他赶紧来支援!”
南神王将腰间的牡丹玉佩扔出去,神光乍现,半透明的巨大牡丹花将两位敌人笼罩其中。
她自知没办法困住他们太久,一面传讯给扶胥,一面回头,催促起尚有些愣怔的九昭。
她和西神王的背后,祝晏仍站在原地身形未动。
相较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满脸惶然失措的孟楚,祝晏的脸上有种对一切了若指掌的冷漠。
他隔着无数人的身影,遥遥望向九昭。
“祝晏!”
九昭下意识唤道。
她的心中存有最后一丝幻想。
说不定是父辈们密谋的作乱,作为她枕畔人的祝晏并不知情。
可北神王的话很快击碎了她的侥幸心理:
“阿晏,你难道还在怀有不忍吗?!”
向外只在意正妃嫡子,面对祝晏从来不假辞色的男人,看也不看呆呆站着的孟楚,直如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般高声怒吼着,眸光痛惜而狰狞,“永远别忘了,你的母亲死在谁的手里——”
又是两句她听不懂的话。
九昭张了张嘴,却见祝晏在入耳“母亲”二字后,表情忽然呈现前所未有的决绝。
仙力似海翻涌,漆黑长琴凭空浮现。
祝晏衣袖充盈,盘腿离地,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飞快拨动。
层层音浪冲击着未叛变的仙兵们的耳膜,位阶低些的忿忿捂住双耳,惨叫着倒了下去。
他以无言的动作证明了自己的立场。
九昭的双眼失去焦距。
记忆里鲜活美好的画面跟着褪去了颜色。
她大口呼吸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捏紧。
从父神的倒下,到祝晏的背叛,通通令她喘不过气。
可惜,她连显露一瞬悲痛的资格都没有。
单手扶住神帝,脚步趔趄着,朝桃林外围跑去,期间九昭手抖了几次,才堪堪解下绦带上的神令。
神令能够消融所有的禁制。
这是九昭验证过无数次的事实。
她不忘先撑起一道防御屏障,而后哆嗦着将注入父神力量的神令,摁进隔绝出入通道的华光中。
然而,禁制纹丝不动。
九昭愣了愣,再次举起神令摁进去。
依然无用。
她似乎落入了最绝望的境地。
定是北神王和东神王早就计划好叛变,才会在施展禁制时,偷偷动了手脚。
以她的天仙实力,断无可能抗衡神王联手缔结的术法。
九昭回望身后,南神王和西神王那头十分焦灼,根本腾不开手。
为今之计,她只能寄希望于唤醒丹田内的半身神力。
兵荒马乱的当下。
她好容易止收的伤口,因着大幅度的动作,又开始崩坏流血。
更不妙的,是受到重创的心灵。
温热泪水在眼角迅速堆积,九昭反手擦去,在剧痛中强迫自己聚拢心神。
哪怕舍出性命,她也要保父神无虞。
……
或许是情况紧急,又或许是意愿足够强烈。
这一次,围在丹田附近的桎梏顺利被突破。
属于神力的青蓝光芒贯通脉络,九昭摊开掌心,一股蓬勃无尽的力量喷涌而出。
她心下一喜,扶紧神帝,赶紧施术轰向壁障。
与此同时,却有什么东西,陡然从侧旁扑了过来:
“殿下小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