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凌迟极刑


    吴阿兰带领亲随回到寨子中,竹辇抬着她,一路上都是似有似无的目光,在她身上瞟一眼,又做贼一样移开。


    真怪了。


    “你过来!”


    她随手指了一个妇人,妇人身子一哆嗦,上前跪下。


    吴阿兰问:“你们看我做什么?”


    妇人低低地伏下身子,回道:“头人,大家说你要去接受汉人的官位,我们能够分得土地了。”她壮起胆子抬头看土司,带着希冀问道:“我们果真能分地了吗?”


    “分地?!”吴阿兰讶然,这条件不是刚提的吗?为何寨子中已经有人知晓?


    吴阿兰没有答话,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那妇人以为吴阿兰已经应下了汉人的官职,连连磕头,“头人的大恩大德,我们永生都会铭记。这件事是马喜进县城时知道的,他们汉人贴了告示,只要改土归流就给我们分地。头人今天出寨子,大家都说是要分地了。”


    吴阿兰神色十分难看,却也没有解释,而是立刻吩咐去草厅,把大小姐和长老们都叫来。


    草厅内,吴阿兰将两封文书宣读,她的女儿吴夭娘愤怒不已,对自己的母亲说:“阿娘请了人教我读汉书,汉书中有一句话我永远记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倘若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就是割城让地!到时候别说是土司职位,什么都保不住!”


    “住嘴!”吴阿兰呵斥道,大长老拽着吴夭娘坐下。


    她的母亲冷笑:“你以为想保留就保留,想怎样就怎样?!你知道阿娘在保宁县看到了什么吗?火炮落在咱们寨子中,人就跟生猪一样冒烟了。”


    大长老迟疑道:“我看头人似乎已经有了决断,只是这么多的土地和财富拱手相让……”


    “不!我们不会拱手相让……我们给其他的部族做出了改土归流的表率,汉人就该叫我们世世为官。大长老,我们是好欺负的,但是西南的土司必然要造反,一旦被汉人平叛,原来的首领一族就会被屠戮殆尽,这些土地应该叫我们这种彼此深知的人来接手。”


    吴阿兰向在座的诸位保证:“倘若汉人的总督不答应,我绝不会同意改土归流。”


    有了朝廷的帮助,定然能够战胜地势的不利,向西南扩张势力,即便没了军队能够治理一方,这样的条件倒不难接受。


    吴阿兰又和几位长老商量一些具体的条件,便叫众人回去,她已经累了,需要好好歇歇。但吴夭娘踌躇一会儿,还是走了回来。


    “阿娘……”


    吴阿兰睁开眼睛看着她。


    “倘若可以,叫金腾回家来吧,他在北方已经好多年,我都要忘了弟弟的模样。”


    吴阿兰把女儿有些歪了的佩剑摆正,“如果可以,我会跟汉人总督提的。”


    既然已经做好了打算,那也不必等足十日,吴阿兰给保宁县知县送了信,于二十日再入保宁县衙,段之缙早就在前衙等候。


    “总督大人,咱们还是直接聊正事好了。想叫燧明改土归流,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段之缙为她倒上茶水,“请讲。”


    “第一,地不能全分,一半的上等地要留给我的家族,中等地要留三分之一,下等地可以全分。”


    段之缙当即拒绝,“可以不全分,但你们家族总共多少人,普通人又有多少?留这么多不可能。到时候清丈土地人口,估算每亩田地的产量,可以将总产十分之一的土地留给你们。你得明白,分出去的土地要课税,但因为你有了官职,你们家族的土地是不用课税的!”


    吴阿兰本就没想留那么多,此时十分之一也能接受。


    “第二,你的告示叫我在诸多寨子中的名声动摇,授官那日,我要你进我的大寨,亲自给我带上官帽。”


    “可以。还有吗?”


    “兵可以解除,但是我要留下五十名亲随,并且解除的族兵虽不听我的调令,我仍要知道他们的去向。”


    段之缙笑道:“你想知道的也太多了,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会被打散编入各个营地,组成一只单独的土兵。具体如何,我却不能跟你说。”


    “我是他们的头人,他们的去向我都得知道。”


    两个人又在这上边扯皮,最后双方答应,将一部分土兵和汉兵混合后驻扎在燧明各寨中,其余人的动向她却不能知道。


    段之缙说得口干舌燥,茶水喝了一壶,最后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块儿说了吧。”


    吴阿兰先说了昨日与长老的承诺,又道:“我的儿子金腾在你们理藩院的传文馆中居住,改土归流后,求朝廷叫他回燧明与家人团聚。”


    “这两个我不能做主。等你做了朝廷的官员便知,一切官员任命都要朝廷的批文,你这官职的批文都得后补,更何况你族亲的批文,我不能做任何承诺。你儿子在京中学习,能不能回来也得看陛下的旨意。不过你所言皆有理,我今日就写奏折向皇上提议,。”


    吴阿兰道:“那就等吧,等着你们大皇帝答应了,大人可以通过县令与我通消息,


    我们正式交接。”


    段之缙颔首送她出去,心中默默估算着,这样的条件皇帝应当能够接受。


    燧明的事情告一段落,段之缙先命车慧清寻找能够丈量土地的人手,又以总督衙门的名义发布告示,言明燧明已经做好改土归流的准备,朝廷将为他们分配土地。


    燧明的夷人奔走相告,消息一路传向兆仁的地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但是段之缙没有再做任何表示,启程回了总督衙门,秦先生早就回到了总督衙门,熊、泰之案已经审了七八天。


    段之缙回去后先叫包诸替他写奏折和题本,包诸果然是专业人士,奏折写得合乎规矩还不失亲昵,所奏之事细处全都说明,而题本则公事公办,条理清楚。


    奏折附上茶饼和一点饵块递往京城,题本却要慢一步。


    熊、泰二人的案子严重,秦行亲自审讯,到今日为止供词和物证已经拿到,他们平日搜刮之暴虐,治民之无道也已经查清楚,具体的事情还得接着审问,尤其是贪污的钱款还需问清。


    说不得段之缙自己也要审案子,便进入牢房中旁观,秦先生正在问熊计舒受贿一事。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秦行一向不屑于动刑审案。


    现在二人对坐着,熊计舒一身囚衣,秦行坐在太师椅上,小吏拿着纸笔记录。


    “送到你妻弟家的黄金有多少两?分几批?都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熊计舒抠着手指上的皮,眼神游离,“一共是一千锭十两制的金锭,第一批是他下聘的时候送过去的,混在添给他的聘金里边,这次是一百锭……”


    秦行问完,又问谁给他送过钱,问了乱七八糟许多东西,而后突然厉声询问:“第三次你给你妻弟多少金子?快说!”


    他疾声厉色,熊计舒喊道:“二百两,二百两!”


    “是二百锭吧?”


    “对,对!是二百锭!”


    秦行神色一冷,怒道:“你放才说的可是三百锭!”


    熊计舒神色慌张,“罪臣记错了……”


    记录在手心拍拍,秦行怪笑一声:“你没记错,第一回说的就是二百锭。”


    “你人头落地是免不了的,钱有处藏没处花,尽快交代了我替你求情,给你个痛快点的。别惹恼了皇上判个凌迟处死,那罪可不好受。再想想你的父母族人,不要拖累了他们。”


    秦行说到此处,又补充一句:“给你行贿的人有哪些,我多少能猜到几个,他们主动交代了是戴罪立功,你被交代出来却是怙恶不悛。”


    连哄带吓,红脸白脸叫他一个人演尽了,熊计舒秃噜出来不少东西,秦行连夜和其他的供词核对,这回儿说的可是真的了,于是把目前的供词俱折上表,开始传供词中提到的官员问话,不过雷声大雨点小,问完之后还好生安慰,全都放了回去。


    段之缙带着刑名师爷全守珍看了好几日,全守珍看得两眼放光,他又听段之缙称秦行为先生,便知这二人有旧,更不客气,恨不得和秦行躺一张床,弄得师生二人十分尴尬。


    熊、泰等仍在审问,秦行突然行动,抓了一大批官员,完全不把当初的承诺当回事儿。本来就是缓兵之计,对于秦行来说自然做不得数,这次一网打尽也不担心他们销毁证据。


    段之缙离了总督衙门,前往盐运使署和席季商量燧明、兆仁用盐的问题,然后又跑到统领的督标和监管的军营巡查,尤其是去查看中营火|药的试验。


    卢肖明这次呈上了许多罐,里边不同大小的微粒还是用不同液体胶合的,段之缙命他详细说来。


    “这是用水压成的,制备之时最安全也最廉价,但是阴干慢。这个是用烧酒黏合,干得很快,颗粒也够坚硬,但是烧酒太贵,而且制备之时有些危险。这一罐是用糖水黏合,最坚硬,而且奇得很。”


    段之缙忙问是怎么回事儿,卢肖明说:“用糖水混了以后,火|药烧起来不猛,用在引信上最合适不过,这样就不那么容易炸膛了。”


    “只是可惜,用了糖水容易受潮,不仅价贵还容易浪费。此外,下官发现,鸟铳里的火|药用小粒为好,开花炮用大粒儿威力更大。”


    段之缙对这次试验的结果很满意,叫他们填充弹药给自己演示,这次的□□铁皮上还刻了凹槽,爆炸之时铁片飞射,能把人射成筛子。


    鸟铳的射程也更大了,比重弓更得用。


    看着一片狼藉的演示场地,段之缙欣喜万分,“制备者何人?”


    “是这里炸山的老人,他平日里为朝廷开矿炸山,对着火|药比我们的炮兵都熟,名为刘双兄。”


    段之缙没有召见,只是吩咐不要亏待了刘老人,又回总督衙门命包诸写折子上奏,这次只写奏折不写题本,又送了两块茶饼。


    秦行此时进来,手里拿着回折,瞧包诸又在俱折,打趣道:“旁人上次折子战战兢兢,等折子的日子能把自己吓死,偏你这么爱写折子,生怕皇上忘了你。”


    段之缙接过回折,边拆边回:“怎么能是怕皇上忘了我?我是怕自作主张,叫皇帝恼了我。”而后与秦行一同览阅,皇帝倒也是放心,只叮嘱段之缙不要急功近利,注意各方动向,他的提议倒是全准了。岳飞转世一事也毫不客气,吩咐道:“将转世写成我朝太祖皇帝。”那金人不就是赤砂了?


    最后一句话说火腿没人爱吃,下次不要再送了。


    合上折子,秦行拉着他嘱咐:“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出去了,问哦的那份折子也要送回,咱俩看看熊、泰的处置,万一陛下不肯放过南诏的官员,事务重新安排起来,还得你在总督衙门坐镇。”


    段之缙答应下来,又奇道:“怎么先生的折子回的那么快?”


    秦行自得一笑:“自然了,皇上恩准我用八百里加急,自然比你快得多。你上次的折子,还有十来天才能送到呢。”


    可皇帝的回折送过来,却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朕览刑部折子,凌迟分八刀、二十四刀、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几等,拟给熊、泰二贼用一百二十刀的重刑。朕思凌迟又为“千刀万别”,不知最多能割多少刀,下旨从京里调老刽子手刘三麻去南诏行刑,俱尚书所称,此人手艺最好。翰林院郑楒璟诗作超群,此次随行监刑,俟两人到后叫两省从四品以上官员共同观刑,郑楒琅为朕撰文。”


    第92章 092燧明置县


    段之缙将新的折子装好叫他们送出,转头看秦先生,问道:“陛下平日也这样吗?”


    人登基之后,脾气怎得如此坏?偏偏暴戾中又带诙谐,叫人闹不清是真好奇能割多少刀还是在阴阳怪气。


    秦行搓了搓手,叹口气,“陛下是急着改制,才爱用些出奇法子。葛礼的案子尚在查,他的一个族弟在审讯时屡屡耍滑头,还转移了脏银,惹恼了陛下。”


    “而后呢?”


    “而后?也不用等到秋决,陛下说这种人惯会说谎,普通的刑罚是便宜了他,吩咐刑部用锈铁钉钉穿了他的舌头,又把他钉在城门上示众。”


    段之缙震悚,“是活着钉的?”


    秦行又开始掏烟枪,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点头。


    他自进了端王府烦心事儿少,许久不曾抽烟了。可皇帝登基后,又开始抽了起来。


    他是不太认同自创刑罚的,但对于那些偷奸耍滑的混蛋,不用点出奇手段还真吓不住他们。


    秦行烦躁得很,想劝皇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宽慰自己,顺带宽慰段之缙:“皇帝不是暴虐的性子,今年秋审的时候,给地方下旨把判斩监候的犯人送京重审,又不准动刑,果然有冤案发回重审,连带着该省上下的官员都吃了瓜落。还定了新的章程,凡是斩监候之罪,秋审之时一律送京重审,想来能


    避免不少冤案。”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我听尚书说,陛下未及弱冠之时,先帝命他去刑部审案,那牢头不会上夹棍,两下就把犯人的脚弄断了,还将陛下吓哭。”


    段之缙揉揉自己的手指,当时哭,也不妨碍着现在好奇凌迟最多能割多少片。段之缙默默打算,等着这段时日度过去,若纪禅还总是用这种出奇手段恐吓官员百姓,就得上表劝一劝。


    以刑罚威慑人,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之后段之缙去找了陆角等人,吩咐他们让岳飞转世成当朝太祖,而赤砂就是金人,前朝的皇帝和他的亲信就是秦桧等人,接着编写。


    陆角他们笔下有功力,大鹏鸟第一世的境况能把人气得七窍冒烟,第二世又能让人拍手称快,最后一百回讲完,竟有些意犹未尽,怅然若失之感,只因段之缙特意吩咐了陆角,结局不能太圆满,要叫太祖惦记着西南、西北各方的乱象,最后充满遗憾地离世。


    而太祖的遗憾,正需要当代人解决啊!


    这一回儿的本子堪称完美无瑕,段之缙命名为《大鹏鸟传奇》,找来几十位贫寒士子,几日之内抄出五十余本,不仅要在酒楼里讲,两省各营都送去了几本。


    做完这些事儿,段之缙也该去提督的南诏军中巡视一番,到任三个来月,这一部分听自己调令的军队还没见过,只是在去之前,还要请南诏学政吃饭,同他商量派部分廪生入军营宣讲的事情。


    段之缙总辖两省,大事小情无一不管,可偏偏学政一职非同寻常,一般是六部侍郎或翰林院高官被派驻地方,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地方官。其办事衙门配备关防大印,与总督衙门户互不相干,也不听总督的指挥。为防止产生冲突,这两个衙门的人也会自觉减少碰面。然而现在有事相求,段之缙只好在总督衙门请客吃饭。


    提督学政和微是礼部侍郎出身,清贵人家,席上只见茶不见酒,他素来不与人为难,段之缙一说,和微就答应下来,“叫他们入军营宣讲倒是没问题,只是路费和住宿如何解决?”


    段之缙承诺道:“住在府衙中,吃穿住行都是官府承担。”


    “我自然是答应,只是学政三年一任,明年我就要回京去了,下一任学政可不一定能答应。”


    “多谢和兄提醒,我会找时机给陛下上折子。”


    宾主尽欢,段之缙亲自送和微回去,又命人去给南诏提督向古送信,自己于十日后去南诏军中巡视,不仅带上了《大鹏鸟传奇》的底本,还带上了一车四书五经以及叫陆角他们编写的土司作恶的故事。


    提督是地方武职,手下三四万南诏军,是从一品封疆大吏,官职要比总督高一级,军队指挥却只能听总督的调令,为此朝廷会给总督加上兵部尚书或者大学士的衔,为从一品或正一品官职,以防出现级别高之提督听命于级别低之总督的事情。


    但段之缙太年轻,皇帝叫他出任总督已经够惹人非议了,便没有加衔,想等着他改土归流后


    论功行赏,到时候堂堂正正加上兵部尚书的头衔。


    现在级别高的要听级别低的,两人相见俱有些尴尬,对视一眼,神情古怪。


    向古亲手给他沏了茶,段之缙连忙接过,商量道:“您是南诏军的首领,节制全省各镇,有些事儿要做,还得跟提台大人商议一番。”


    “您这话说的,我虽为提督,但南诏、岺州二军,说到底还要听总督大人的号令,凡事我们商量着来,但倘若与朝廷的定制相悖,恐还要先请示一番。”


    段之缙连连点头,“您说的是。”


    他从怀中掏出陛下命他先斩后奏的折子,接着道:“这是陛下的恩典,只是我们做臣子的到底不能妄自尊大,所以,倘若在要紧事上没注意到,还得您提醒我。”


    向古接过折子细看,朱批御笔,没人敢在这个事儿上骗人,这才放下心来,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也是总督担责任,和自己这个提督没关系,因而笑道:“既然制台大人有圣命在身,我便遵从。想要如何,听大人安排。”


    段之缙连连摆手,“不敢说安排。”他命王章将东西都打开,跟向古介绍一番。


    “我听说西北用兵的时候,往往会用诸葛武侯或是卫青、霍去病的事迹激励士兵,很有效果。这种东西,临阵磨枪不如平日里潜移默化,即便没有用也是个新鲜事物,添个乐趣也行。”


    向古拿过《大鹏鸟传奇》翻看,奇道:“我在西南多年,倒是没有听说过此种激励士气的法子,既然大人有这个想法,便试一试吧。”


    段之缙摸摸鼻子,向古自然没有听说过这个法子,这都是他现诌出来的。


    向古又捡起几本四书五经,问道:“不知这些四书五经是什么用处?”


    “这些四书五经,是给小军官们看的。他们多是立了战功的士兵升上,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忠君爱国的道理也不明白,但他们和士兵们最为亲密,教化好他们,也能教化好士兵。”


    向古称是,“只是不知如何教导?”


    段之缙答道:“我已经跟学政说好,不参加下一场乡试的府县廪生按月到军营中宣讲,一月四次。只是大人还要注意,不能叫他们随便走动。”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皇命。”


    向古正色起来,便听段之缙道:“离京之前,陛下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以改土归流为首要之事,方才的折子您也看了,只要能改土归流,许我先斩后奏之权。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土司世代盘踞此处,怎么会轻易放弃世袭权力?我听说往西南走,土司更是穷凶极恶,必然会反叛。之前巡查了督标三营和守军等营地,兵力到底有限,土司反叛肯定应付不过来。”


    “所以你们要加紧练兵,或许我们得先发制人。”他将一份笔记递给向古,“这是督标中营试出来的火|药制备方法和优劣对比,你们要抓紧时间安排妥当。等燧明改土归流之后,每一个土寨都要驻扎一支鸟铳小队,以五十人为限,其险要之地安排火炮。”


    向古问:“不知燧明何时能够改土归流?”


    “进正月之前,定然能够成功。”吴阿兰的条件还要在朝中商议,即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十二月底才能到南诏。


    向古要做的,就是在十二月底之前训练出足够的火铳手驻扎燧明各寨。


    但圣旨比想象中来的更快底,十二月初圣旨连同回折一起到了总督衙门,同意了吴阿兰的要求,她的儿子金腾将在来年春天起行回到燧明。


    此外纪禅还殷切叮嘱,燧明改土归流之后,先不要急着将其他的部族改土归流,宁愿不要明年的朝贡图其他部族安分,也要先把燧明安顿好,开一个好头儿。


    这正是段之缙的想法,他也害怕纪禅上了头,想要乘胜追击,结果燧明没安顿好,留一地鸡毛。


    圣旨到后,段之缙就通知了吴阿兰,两人在黄历上挑了个好日子,段之缙入大寨授予吴阿兰官职。


    那一天,抬了全幅总督仪仗,车慧清与之同行。


    南诏冬天不如京城寒冷,但昼夜温差极大,段之缙钻进轿子时穿着大毛


    衣裳,等中午到了寨子时,大毛衣裳已经垫到了屁股底下。


    路上不见半个夷人,许是被这连绵不绝的仪仗吓回了家中,直到段之缙准备宣旨的时候,才有一两个偷偷地张望。


    吴阿兰率领她的亲族跪受圣旨,段之缙念过前边那些套话,步入正题。


    “……革除土司旧治,改设燧明县,隶于克西府管辖。”


    “原燧明土司吴阿兰,恪守臣节,倡行改流,功在社稷。着保留其土司职衔,世袭罔替,以示朝廷怀柔远人之意;加授燧明县知县,准其兼领燧明县之务,协同府道,绥靖地方,用彰殊荣……”


    等着颁布完圣旨,周围陆陆续续围上了人,段之缙当着夷民的面,将青色官服罩在吴阿兰夷服之外,为其加官帽。


    他将跪着的吴阿兰扶起,提醒道:“你既然已经领受了朝廷的官职,提的要求也得到了满足,我们约定的条件也该兑现。正月之前,你所领土兵必须全部上报,朝廷会在你域中各寨驻军。你作为知县,要配合知府清丈土地人口,在明年耕种之前分地造册。”


    吴阿兰爽快地答应下来,也不忘提醒段之缙,“大人同我亲族的约定也不要忘记。”


    “自然。”


    段之缙看看周围的夷人,高声道:“跟朝廷的人,要实话实说,清丈的土地越多你们每个人分到的土地就越多!”


    周围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


    今日的事务就算完成,段之缙带着车慧清回去,即刻开始安排事宜。


    “第一等的事情是要叫朝廷的军队驻扎进去,吴阿兰所在的大寨要驻扎五百人,其中一百人要是鸟铳手。其余寨子分为大中小三等,大寨驻扎三百人,依次减一百人。清丈土地的时候,要带着舆图官,把燧明的地势全都画下来。”


    车慧清问道:“清丈土地倒不难,只是分配之时是按人头分还是按照户分,还请大人指示。”


    段之缙思量一番,回道:“按照人头分配吧,标准就一个,无论地多地寡,最后分得土地的总产要差不多一致。这事儿不可能做到人人满意,吴阿兰素有威望,叫她来和夷民沟通,你们不要强出头。”


    “那只只分女户,还是男女均分,幼童需要分吗?”


    内地都是男人留家,女人们出嫁随着丈夫走,灾后重新分地是轮不到她们的。


    “不能照搬中原的规矩,燧明都是走婚,男男女女都要留在家里,一家都是一个姓氏,男女都算上分地人口。至于幼童……还是不分了,只给十五岁以上的成人分地。明儿就得跟百姓说明白了赋税徭役等情况。”


    “第二等的事宜,要抓紧时间摸清夷人用的刑名之法,定在纸面上上报朝廷,颁布夷律。本督的想法是,大雍律中官员犯罪的条文可以直接用,但是如杀人、强盗等罪名还得根据他们的风俗来,可以叫他们的百姓自己提。但是也别事事遵从他们的风俗,用牛抵偿人命就绝不可行。”


    “等着前两件事儿完成之后,就在燧明县内建学堂,叫吴阿兰的亲族学圣贤之道。”


    车慧清领命照办,营地的驻兵也已经到位,舆图官记录好地形后,择要紧之处架设火炮,而仅隔一条河的地方,就是兆仁地界。


    来来往往的官兵和风风火火的分地行动叫兆仁的人心浮动起来,马黎坐立不安。


    第93章 093立储风云


    兆仁不是燧明,他们和朝廷的关系若即若离,尤其是上一任土司离世之后,这一任土司马黎还很年轻,总会有一些脱离朝廷的想法。现在一河之隔的燧明架起了火炮,派驻了官兵,他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现在又闹出了分地,寨子里边人心浮动,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议事厅内兆仁的贵族集聚一处,有些长老以为应当效法燧明,有些却认为汉人想要彻底收服燧明都得耗费一段时间,更何况腾出手来对付兆仁呢?根本就没有必要自请改土归流。  那胆小的嚷嚷道:“上次试炮回来,土司和我们说的话你难道都忘了吗?火炮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一炮射过来,谁承担得起?而且我打听到了,吴家的土地也不是全分了,还保有了十分之一呢。”


    马黎的族弟却不以为意,轻蔑道:“你的脑子跟果子那么大,吴阿兰却不是一般人,她能这么轻易把地分出去?你未免小瞧了她!就算当时没想法,现在也必然能有后招。再说了,汉人都不急着劝我们改土归流,你急什么?先看形势。”


    两边人吵起来,马黎一拍桌子,“够了!先观望观望,也不至于说我们提议晚了,他们就要动刀动枪。”


    事情便这样缓下来。


    段之缙也有意暂缓,先安顿好燧明积累经验,且这两省的事情也不能总交给蘋儿做,自己倒成了甩手掌柜。这些日子就回了总督衙门,远远地盯着克西府的动向,查看两省的税收。


    今年的人丁增长不多,人头税增长也不多,不过气候倒不错,田赋多少增加了点儿。


    只是这税收也太恰好了,怎么增加多少人就能收到多少人的人头税?这人能跑能跳,来来往往都是常事,征人头税很麻烦,数字对不上才是正常的,对上了反倒不正常。


    蘋儿倒是没想到这点儿,只觉得税目征齐即可,段之缙叫来宗怀宁询问,宗怀宁古怪道:“这是看破不说破的事儿。”


    段之缙玩笑道:“那怎么办?你凑到我耳边说?”


    本就是耍玩笑的话,宗怀宁还真答应了下来,段之缙尴尬地挪一下椅子,示意宗怀宁凑过来。


    宗怀宁的吐息刚往他耳边吹,他就一个激灵往后撤,“不行不行,这儿总共就三个人,你直说就是,有什么好看破不说破的?”


    宗怀宁叫段之缙一个大撤退吓了一跳,自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凑到耳边说不是总督的主意吗?他怎么还恼上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女人家生孩子,咱们又不能钻到炕底下抓,如何能个个都入册?”


    段之缙摸到了点门道:“这么说来,这人数是假的了?”


    “怎么能说是假的?这是咱们能找到的。”宗怀宁一副你懂我也懂的表情,段之缙又问道:“找到了那么多,这人丁银又是怎么回事儿?恰巧就匹配的如此好?”


    “这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其实收不到这么多人的人头税,但是催征嘛,总是有些火耗、杂税什么的,能补到人头税上。”


    原来是靠辗转腾挪。


    人头税单个人看起来不多,一家好几口,不能出劳力的孩子和老人加起来可就不少了,他忽然想到溺婴一事,厉声问道:“府县溺婴多吗?”


    宗怀宁一楞,笑道:“大人说的什么话?哪个地方不溺婴?越穷的地方溺婴越厉害,交不起人头税还能如何?”


    人头税,人头税……


    倒真是个大问题了。


    这里不如淮宁一带富裕,偏偏越是穷苦越能出大地主,除了土司之外,汉族中丁家在几个府县都有田地,达上万亩之多,雇农无数,他们的依仗就是先帝的帝师丁元敏,当今陛下的壶中日月园就是丁元敏未致仕时的财产。


    此外,还有几个家族,占地广阔,和丁家来往联姻,也算是一方豪强。


    而这里最要紧的盐矿税收是朝廷掌握,南诏的百姓也多以此为生。自耕农少而大地主多,普通百姓从事盐业矿业不过是卖劳力,压根赚不到什么钱,人头税却都是他们交。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首选还得是摊丁入亩。


    只是想得轻巧,一边改土归流一边摊丁入亩,非得闹出来祸害。段之缙思来想去,朝廷也不指望着人头税来过日子,不如就此征收定额,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既能叫这些人松快些,也是新朝新气象,等着到了春耕时再上一份折子。


    燧明县的事情有吴阿兰配合,推进地很迅速,分地一事差强人意,总算赶在春耕之前完成,燧明家家户户也算是有了两亩薄田,人人喜气洋洋。土兵也都拆


    散开打入兵营。


    而郑楒琅和刘三麻一路南下,终于到了南诏。


    他们二人不算是钦差,自然也没什么排场,千里迢迢到南诏来,就是为了行刑。郑楒琅奔波一场,脸色煞白,想想自己的差事,更是吃不下去饭。


    段之缙安顿好刘三麻,带着郑楒琅去了后衙,他倒是欢喜,因为郑楒琅还给他带来了家书。


    “总归是我赶路快些,伯母就托我带来了。”


    段之缙沈白蘋一块儿看,有喜有悲。


    喜的是段云霓已经有了身孕,悲的是连科,这只十多岁的猫儿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信中夹了一撮白色的猫毛。


    段之缙和猫儿相处的时间不算很多,可锁儿一下生就和猫处在一块儿,刚来南诏的时候还总记挂着连科,现在想再见却不能了。


    段之缙用一个空荷包装好猫毛,等着捻在线里做成一个小荷包给锁儿挂上,这样也算个念想。


    郑楒琅瞧他们夫妻心情不好,也没扯着他说公务,自己出去寻找秦行说陛下的指示,等着商量好,再和段之缙说说。


    翌日三人凑在一块儿,商量行刑的事情,郑楒琅看一眼秦行,跟段之缙说:“陛下的意思是等着案件查清后,将其供词和罪证等送回京城,直接在南诏行刑,其余牵连的官员俱赦免,但观刑的时候给他们安排‘雅座’在最前边看。”


    段之缙问秦先生:“先生审完了吗?”


    秦行沉重地点点头。


    “那于何处行刑,陛下可有指示?”


    “只说是能叫官员们坐开就行。”


    秦行拿出来烟枪填装,点上烟丝,而后提议道:“城东吧,地方不小。”


    段之缙想想也是,刑场便设在那里。


    刘三麻郑重其事,请人算了日子定好刑期,挑了个风清气爽的时候行刑,段之缙作为监刑官盯着时辰,看着生猪一般绑在木桩上的熊、泰二人,莫名颤栗一瞬。


    午时三刻,正是行刑的好时辰,段之缙一声令下,赶紧转头看着郑兄,伴着不绝于耳的哀嚎,郑崑瑛的脸刷一下变得惨白,底下恭立着的官员也是晃晃悠悠,眼见着有人倒下。


    难以描述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翻涌着。


    远处的树上,停站着乌鸦,脑袋旋转着等候。


    胆子大的鸟儿已经开上了餐。


    刘三麻的报数声混着惨叫,后来惨叫渐渐停止,只剩下报数声,最后收刀,刘三麻上前道:“请大人验刑!”


    段之缙被他身上森森的冷气冲了一脑门子汗,憋着气看了一眼,权当验了刑。


    再瞧一瞧官员,已经有人撑不住呕吐了出来,郑楒琅倒是硬挺着,此时刚刚放下笔。


    叫他们的家人收敛尸体,官员们像是叫人抽了脊梁骨,瘟鸡一般回自己的公衙,段之缙和郑楒琅也回了总督衙门。


    段之缙一回去吐得昏天黑地,郑楒琅除了脸白,倒是没什么。


    “你胆子够大的……”段之缙说不上是佩服还是震惊,郑楒琅苦笑:“我除了前边的那两下,哪里敢看?这文后边都是我胡诌的。”欺君就欺君吧,管不了这么多。


    郑楒琅看着真正胆子大的,感叹道:“秦大人真是没事儿人啊!”


    秦行真可谓是面不改色,此时还能笑出来,“你们得知道,我是刑部员外郎的出身,是真得到大牢里观刑审案子的,什么东西没见过?肉沫溅到我身上,我都面不改色。”


    他说着,段之缙又开始干呕,好一会儿才停住,之后的几天连点荤腥都不见,吃了好几日素菜才缓过来。


    郑楒琅也才有功夫和他聊聊京里的事情。


    “你跑得好啊,我现在都想跑了。”


    段之缙大奇,郑兄留在京里前途远大,怎么羡慕起了自己这个在外奔波的?


    郑楒琅苦笑:“你是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京里开始议储了。”


    段之缙起了点兴趣,“大皇子为长子,理应立为太子,难道是陛下不喜欢他,想要立幼?”


    郑楒琅扶额,“要只是长幼之争,我倒是不必这么头疼,偏偏出了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之争!”


    “啊?这怎么可能?陛下有年长的皇子,国家虽有外患但内部何其稳固,怎么可能出现立皇太弟的情况?陛下再爱重长乐王,长乐王也不是他的儿子啊!陛下糊涂了,朝臣也绝不会允许!”


    段之缙惊得起身,桌子都被他撞得晃了一下。


    郑楒琅哼哼道:“我瞧陛下也是不愿意,这不还有西宫皇太后吗?整日叫长乐王进宫去,王爷出入宫闱比陛下还方便呢!到底还是自己养的更亲。而且我常跟长乐王去郊外,瞧着他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反正两个大的皇子不受待见,两个小点儿的能不能长大都是问题。”


    他疯了?原书中也没说啊!


    段之缙悚然一惊,突然想起来原作中的长乐王腿脚坏了,可现在的长乐王可是比谁都康健!


    “怎么会这样?”


    郑楒琅烦躁地抓头发,“别管了,过一天是一天,我算是看明白了,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我就是翰林院的小鱼小虾,本来就与我无关,以后叫我去我就说回家看孩子,再不行就请外放,他还能绑着我去吗?”


    段之缙拽着他的手,叫他别激动,“陛下坚持反对了吗?”


    “陛下要是恼了,我也就没这么烦了,可偏偏他自己也暧昧起来,不肯拿出个章程!许是碍于孝道,不愿意跟西宫太后顶着干。”


    段之缙哀叹一声,陛下在潜邸时都肯吃长乐王剩下的酥山,倘若因为立储的事情撕破脸,当今大权在握,受苦的一定是拎不清的长乐王。


    只是这个事儿不归他考虑,真正要紧的是燧明,吴阿兰的亲族大肆收买分配出去的土地,车慧清上报的文书已经到了案头。


    第94章 094失败的死亡教育


    事情急得很,段之缙也没心思管那叫郑楒琅头大的事情,连夜赶去了克西府保宁县,知府车慧清和保宁县知县俱在县衙中,段之缙问道:“他们如何就把地卖给了吴阿兰的亲族?是自愿的还是逼迫?”


    知县赶紧道:“是自愿的,吴家人出了高价买但又不收回土地,改雇为佃,叫分了土地的人还是种那块儿地,又把地租压到和朝廷的赋税一样低。”


    段之缙气得拍了一下桌子,“他们就想着空手套白狼?怎么不想想等着吴家人占了大多数土地的时候,地租多少还不是人家说的算?”


    段之缙绝不相信这些往日的贵族是傻子,怎么可能平白收了你的地,还把租子压到这么低,不出两三年,定然要天翻地覆。


    “现在已经有多少地被收回去了?”


    “上等田基本上都被收回去了,中等田也有一半,下等倒是少。”


    段之缙想要发怒,可知县已经吓得牙颤,自己再生气也无用,最后反而有些欲哭无泪,问道:“这么些土地,一朝一夕买不完,如何现在才上报啊!”


    知县哭道:“大人,这知县就是吴阿兰,买卖都是她做主,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他说着后怕起来,听说朝廷刚在南诏剐了两个官员,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怎么就叫自己摊上了这样的事情?眼泪越掉越多。


    段之缙把手帕递过去,“成了成了!事儿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也没说怪你不是?这本来就不是你的职责,疏忽了也正常。”


    知县这才放下心来,抽搭一声,擤了擤鼻子。


    “燧明县是归属克西府的,跟吴阿兰招呼一声,车慧清同我一块儿去燧明说说这个事情。”


    这种自愿的买卖,段之缙就是想禁也没有理由,只能拿汉人的事迹给他们提个醒,别到时候地全卖了,就跟汉人的佃农一样,地租升到五抽一、二抽一。


    燧明人只见过奴隶主没见过地主,就容易上当,也是官府的失误,没有提醒他们。


    县衙的文启师爷写了告示,车慧清同吴阿兰打了招呼,两个人一块儿进入燧明地界,在原来议事厅前张贴了告示,来来往往的人就聚拢过来。


    师爷宣读道:“凡土地买卖,皆须两相情愿,立契为凭……”


    懂汉语的人跟不懂汉语的解释着,说了一顿大家还是不明白这些书面语在说些什么,一个女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师爷费力解释,大家还是不通。


    议事厅中,吴阿兰斜着看了一眼段之缙,双手奉上一杯茶,笑道:“既然做了你们雍朝的官员,我就随你们的官员一起称制台了。制台大人,我们这儿的风气和你们那里可不一样,也别把我想的太坏,你情我愿的事情,哪有什么阴谋诡计。”


    段之缙睨她一眼,“按‘咱们’雍朝的规矩,你该自称‘下官’才是。”


    他说完,径直走到


    外边,在嘈杂的人群中拍拍手招呼道:“告示上的东西听不明白,那就听我说!你们把地卖给吴家,只要是自


    愿买卖,官府是管不了的,也不能管!但是倘若你们被骗了,或者有人强迫你们把你卖了,那就去报官!你们自己的县令不管就去保宁县告官,保宁县的县令会管!”


    下边叽叽喳喳说一阵,有一个中年的男人笑着回道:“都是咱们自愿的,头人家心善,出的地租和朝廷要的田赋一样,我们是白领了银子!”


    “你们可签了契书?”


    “这是自然,这两年的地租就是和大人说的赋税一样。”


    段之缙反问:“那两年后呢?两年后的地租是多少?”


    几个人相互看看,回道:“两年后自然还是这个数……”


    “可有契书?”


    “这……两年后的契书怎么能现在签?”


    段之缙高声道:“两年后的契书,人家想要多少地租就是多少地租,倘若你们不给,那人家也可以不租!”


    “告示里说的‘至若田租多寡,系主佃两方自行商定之事。丰歉增减,凭契约而定,官府概不置喙’就是这个意思。以后再出争执,只要契书在,官府就不能管了。春耕之后才多长时间,分给你们的上等地几乎全卖了出去,中等地卖出去了一半,有些人已经是不得不当佃农租地种了。我跟你们说个数,往北边走,粮食产的多的地方,五抽一甚至二抽一都是常有的。”


    底下的百姓已经慌了起来,该说的事情却已经说完,段之缙和车慧清打道回府,又吩咐车慧清盯紧燧明县,之后回到了总督衙门。


    此时郑楒琅还没有准备回京,瞧他阳气已尽的样子顿时觉得外放也没什么好,走上前也不知安慰些什么,最后拍拍人家的肩膀问候一声:“真是辛苦你了。”


    段之缙拍开他的手,“现在知道我们地方官的不容易了吧?仅仅是一个燧明,真是活折腾死我了,皇帝一边劝我不要冒进,一边定下了三年的期限。三年不能改土归流,我两个母亲就不能同封,我也加不上尚书衔,加不上尚书衔我就是二品官,二品官比提督低一级,上回去了南诏军营,我有多尴尬你知道吗?”


    他说着,眼睛一眯,“长乐王这么喜欢你,德润兄,弟弟求你个事儿,你去求王爷,先给我把尚书衔加上。”


    郑楒琅瞪他一眼,“你生怕我死得不够快,跟我折腾些这个,快回去睡觉!”


    段之缙又拦住他,“跑什么?不说这些,你什么时候回京去?”


    “快了,陛下还等着我写的文呢。”说完,他打个哈欠回了住处,段之缙也回后衙休息。


    蘋儿已经回到了卧室,一边绣荷包一边看着锁儿玩九连环,正好是最后一针结束。


    段之缙伸着头过来,“绣的什么花?”


    蘋儿递到他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看吧。”


    段之缙就不做声了,大红缎面上是一个懒洋洋的猫儿,蝴蝶停在鼻尖儿也不知道扑。


    “我还把那两撮猫毛捻在了里边。”


    段之缙仔细瞧,果然有几根线不一样,叹一声道:“跟锁儿说了吗?”


    沈白蘋还没说话,耳朵尖的锁儿就先跑了过来,好奇地趴在爹爹膝盖上,“要跟锁儿说什么?”


    沈白蘋摸摸他的脑袋,朝着段之缙摇摇头,然后把荷包塞给段之缙,撇撇嘴示意他给锁儿。


    段之缙接过也不知道说什么,先挂在了儿子日渐肥壮的腰上,不自觉地夹起来嗓子问道:“锁儿还记不记得这是谁?”


    锁儿拧着小手揪荷包,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高兴道:“是连科!”而后软乎乎地拽着段之缙的袖子撒娇,“连科能不能送到这里来?锁儿想要连科。”


    段之缙还想着怎么哄他,沈白蘋却已经做好了打算,抱着儿子坐到腿上,“连科已经不在了。”


    “连科本来就不在咱们这儿。”小孩子晃晃小腿,一本正经地回答。


    “连科也不在京城了。”


    锁儿这才着急问:“那连科去哪里了?”


    段之缙摸摸儿子冒汗的小鼻头,回道:“连科哪里也没去,它就是去世了,也就是死了。”


    锁儿彻底不明白,掰一掰手指头,“‘世’是什么地方?我要去哪里找他?死又是什么意思?”


    他才两三岁,只经历过先帝的国丧,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反正挡不住他吃饭睡觉。


    沈白蘋回道:“去世就是离开咱们活人生活的地上,去了地下。”她牵着孩子的手凑在鼻子下边,“你摸摸,是不是有热热的气?死了就不会出热热的气了。”她又牵着孩子的手去摸自己的脸,“是不是热热的,软软的?死了就硬了凉了。”


    他们两个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越说越上劲,又道:“死了的人就不会说话了,也不会抱着你,也不会亲亲你。你再也见不到他了。猫儿死了就不会再叫,不会再跑跳,也不会和你玩耍。死了的,都要埋到地下,再也不出来。所有的东西都会死。”


    锁儿头一回把眼睛睁得这样大,吓得说不出话,直接哭了出来,“要是爹爹和娘亲死了,锁儿怎么办?”


    “没关系的,那个时候锁儿长大了,娘亲和爹爹不在了,还会有别人在,他们一样陪着锁儿。”沈白蘋给儿子擦去了眼泪,“就好像连科,之后再没有了连科,但是还会有别的猫儿或者小狗。”


    锁儿到底是忘性大的小孩子,脑子只能处理后半句处理不了前半句,瞪着眼问:“旁的猫儿狗儿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和锁儿玩?”


    段之缙哭笑不得,不知这次死亡的启蒙是成功还是失败,估算估算日子,似乎也该到了猫产仔的时候,刮刮他的小肉鼻子,“两个月之后就有其他的小猫了,现在叫爹爹抱着你睡觉吧。”


    今天晚上就这么糊弄着过去,段之缙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安排人从藩库里拨款在各府建育婴堂,聘请奶娘和帮工,广发告示,号召百姓改溺为弃。


    沈白蘋在京时就常帮助育婴堂处理事务,很快弄出了一套章程,各地的育婴堂风风火火地建起来。


    育婴堂走上了正轨,燧明的土地也不再出卖,段之缙又和吴阿兰商量,把两年后的地租控制在五税一之下,五年之内不能再提高,燧明也安顿下来,似乎已经可以对兆仁动手了。


    结果在兆仁之前,河涌县的县令又和丁家嫡系的老二闹出了事情,官司从县扯皮到府,又一直打到总督衙门,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个敢做主的,反而叫进士出身的县令气个半死。


    第95章 095总督衙门里,这是头一回这……


    总督衙门里,这是头一回这么多人。大堂之内,已经坐定了河涌县的知县林忠平已经下领河涌县的知府,衙役用水火棍敲击着青砖,段之缙传丁家老二丁承宗上堂。


    今儿的案子有意思了,少有的民告官,还一路告到了总督衙门,几年也难出一遭。


    要告县令的丁承宗走上来,他身后跟着的弟弟丁承嗣是


    被抬上堂的,只着一身白色的中衣没穿外衣,露出后背渗血的绷带,又紧跟着八名家丁,抬着一方大匾,赫然是先帝御笔亲书的“帝王师”三个大字。


    这阵仗够大的。


    段之缙眼皮直跳,还是按照流程问丁承宗:“你要告林忠平什么?”


    结果是丁承嗣悲愤道:“我要告他擅权辱绅、殴伤士族!”该是说话的时候太用力,后背的伤口被拉扯到,叫人呈上状纸的时候未免有些呲牙咧嘴。


    包诸拿过状纸,当堂宣读。


    “伏惟圣朝以礼治天下,士农各安其分。今有南诏知县林仲平,恃新科之宠,沽清流虚名,专事偏袒下民……”


    段之缙听他啰里啰嗦读了一大堆,终于理清事情的经过。


    他一拍惊堂木,“你们丁家的意思是林忠平枉法,错弄了契书,又冤打了你的弟弟?”


    丁承宗道:“正是制台大人的意思,草民和那齐平的红契已经加盖了官府的大印,林大人凭什么说不认就不认?难道就因为齐平说白契和红契对不上吗?”


    丁承宗拉开弟弟的上衣,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出来,“大人,草民的弟弟不过是说了几句抱怨的话,就被打了二十鞭子,可怜我爷爷疼爱的这个孙子。”说着说着,丁承宗呜呜哭了起来,还搬出了丁元敏。


    “祖父丁文正公是先帝的老师,即便家弟犯了大错也不该当众折辱!”


    段之缙高坐在堂上看他光打雷不下雨,屡屡拿丁元敏压人,翻了个白眼叫林忠平说话。


    林忠平早已怒发冲冠,只是制台大人没叫他说话,他也不方便开口,现在终于能开口,竟然在公堂之上破口大骂。


    “好个诗礼传家的丁府,我看你们传的不是诗书是阴谋诡计吧!丁大人教导先帝,怎么生下来两个谬种没好好教导?”他张嘴就扯上了丁元敏,段之缙额头青筋一跳,咳嗽一声,“别说那些没用的,说当时的情况!”


    林忠平回道:“制台大人,那日丁家的管家丁巳和齐平一块儿到县衙办红契,丁巳当堂写的契书,齐平是个不识字的只能查字数的,查完字数说是对了,下官就给他们盖了大印,结果没成想,几天后齐平状告丁家人骗了他,明明约好了是卖二十亩地,结果丁家人说四十亩地全是他们的。”


    段之缙道:“这也算是齐平的一面之词,可还有旁的人证物证?”


    林忠平回道:“自然是有的,丁家人和齐平已经签过了白契,齐平的白契上就是二十亩地,但是丁家人拿出的白契却是四十亩。大人,二改四容易,四改二却是难啊!”林忠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丁承宗和丁承嗣,又讽道:“不过也难说,丁老大人是大学问家,说不定和齐平有缘,给了他四改二的妙法。”


    他这是第二回用丁元敏说嘴了,连忙制止,叫丁承宗说话。


    两伙人又吵吵起来,段之缙又一拍惊堂木:“行了行了!公堂之上岂容你们做这等姿态?林忠平把话说完!”


    互相瞪一眼,林忠平接着道:“制台大人,白契和红契不一样,下官叫衙役出去打听,丁家素有这样的名声,这才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要不然买卖作废,要不然就重新商定价钱。那丁巳倒是蔫蔫地回去了,结果第二天丁承嗣带着家丁擅闯县衙,咆哮公堂干扰公务,下官只罚他二十鞭子已经是看在已故丁大人的面子上!”


    “可有人证物证?”


    “不光有那天的衙役,还有县衙门口围聚的百姓,哪一个不是人证?”


    段之缙看着下边人的表情,已经瞧出了端倪,问林忠平的上级知府:“属实吗?”


    知府回道:“的确属实,但丁承宗是丁大人之孙,看在丁大人的面子上,林忠平也不该当众鞭笞丁承宗。”


    “本督就问你属实不属实,你的话倒是挺多。既然属实,那就打的没错,这样清楚的案子闹到总督衙门,一群人围着审,可是平日的公务不够多?”


    知府却道:“本朝素来推崇尊师重道,丁大人是帝师,他故去当今还写过挽诗,他的子孙也应当受到优待,如何能当众折辱帝师的子孙?”


    段之缙没想到他还有这一出,当着大家的面嗤笑一声,方要说话,宗怀宁附耳道:“大人,这事儿还有点机窍得跟大人说明。”


    他的手使了十分力气拽着段之缙的袖子,段之缙只能说一声“有事”,随他去了后边说话。


    “这是怎么了?”


    宗怀宁为难道:“这案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谁的不对,可为什么知府不愿为难丁家?”


    段之缙笑答:“他那州府耕地多,田赋占大头,自然不愿意为难丁家,再者丁元敏死了才几年,先帝又刚走,为难人家仿佛是皇帝不讲情面,连父亲的老师也容不下。”


    宗怀宁欣喜于他有这样的悟性,乐道:“对对对!那大人应当如何处置呢?”


    段之缙叫他放心,“我心里明白着呢!”放完了话,一回头走回公堂,开口第一句就斥问知府:“你倒是处处为了朝廷着想。我问你,‘天地君亲师’,谁在前谁在后?”


    知府看了一眼扶额的宗怀宁,也不知他们去后边谈了个啥,只能回道:“自然是‘君’在前,‘师’在后。”


    “那本朝的律令都是君令吧?”


    知府颔首道:“大人说的没错。”


    “既然是君令,为何不遵君令而要知县优容什么丁家的子孙?丁元敏虽有帝师之名,但先君后师,见了君令也得遵循,何况今日触犯律法的还不是他,而是他这些不肖子孙。还是说丁承嗣长了三只眼,偏偏打不得?”


    一通话把丁承嗣气得后背火辣辣得疼,脸上更是红似火烧云,最后叫人扶着扑在牌匾上,刚要嚎哭,段之缙就提醒道:“这可是先帝御笔亲书,倘若弄脏了,你们又是什么罪过?”


    嗓子眼的哭声就憋了回去。


    林忠平现在出了一口恶气,真是快活,跟段之缙提议道:“大人,还有齐平的事情尚未了解,契书一事到底如何还是要弄个清楚,脏了下官的名声不要紧,大人可不能落下个官官相护的名声!”


    段之缙便问包诸:“齐平来没来?”


    包诸回道:“等着大人传。”


    “叫他上堂。”


    齐平不过是个富裕点的农户,家里的田地虽多,可也算不上是个地主,又没有读过书,上堂之后畏畏缩缩,瞧起来甚是可怜。


    段之缙问道:“你是怎么跟丁家签的白契,又是如何发觉自己被骗的,如实说。”


    齐平脸一丧,跪地回道:“大人,草民有两亩薄田,只是母亲生了重病,没办法了才想卖出去一半换人参救命,白契上白纸黑字写得好好的,就卖二十亩,结果红契上怎么就成了四十亩?草民早就听说了丁家人会干这样的事儿,还特意查了字数,结果还是没防住。”


    “你放屁!”丁承宗背上狰狞的血口子都挡不住他的惊慌,本来是没事儿的,谁承想新来的县令这么轴,谁能想着屁大点事儿直接闹上了总督衙门,弄出了这么个局面。


    段之缙冷笑:“怪不得敢擅闯县衙,咆哮公堂,本督还在这里,你就敢当众辱骂齐平。”


    丁承嗣恨得扣紧牙关,悻悻住了嘴。


    这次叫人排揎了不要紧,大哥还在京里,以后还有的闹!


    见丁承嗣不再说话,段之缙又问齐平:“既然你知道丁家有这样的手段,为什么还要和他们签白契?”


    “大人,丁巳说咱们那块儿地合他们家的风水,要建一座家庙,要是卖二十亩,这价钱就合算了,要是四十亩,草民可就亏了!而且草民知道,这才特意查了字数……”


    结果人家就改了一个字,价钱折了一半去。


    “你的一面之词,林县令,当初盖红契的时候,齐平果真有查字数?”


    林忠平回道:“的确是在查,这才叫下官觉得较为可信。”


    段之缙摸摸自己的下巴,“那这样可就不好办了,你们两个说的都有理,这样难分对错……不如这样,总督衙门去打听打听,倘若你们丁家果然有这样的名声,自然是齐平的更为可信。倘若齐平污了你们的名声,便对齐平用刑!”


    宗怀宁已经哭丧起了脸,拽了拽段之缙的衣袖,提醒他见好就收。


    段之缙终于听了他的话,也是因为知府的脸色黑如锅底灰了,于是低头看了看状纸,“要是觉得林县令判得还算是合理,那便就此息诉如何。”


    丁承嗣咬牙道:“便如制台所言。”


    段之缙满意一笑:“退堂吧。”衙役们再敲水火棍,段之缙叫林忠平跟着来,一起回了签押房。


    两个人都轻快地很,段之缙大迈步往前走,夸赞道:“听见帝师的名头还敢打丁承宗,你怎么敢的?”


    林忠平回道:“下官脾气暴,他骂得难听


    ,下官自然要叫差役打。”


    这还真是顶顶好的理由,段之缙失笑,“我留你是有吩咐,回去之后找找人证,给我递上来,然后嘛……咱俩一块儿吃个饭,你就回去吧。”林忠平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林忠平自然是效力的,段之缙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纵使是帝师的后代那又如何?这“帝”和“师”都没了,他们又没有正经的武装,还不夹起尾巴做人。


    段之缙要紧的事儿是改土归流,又舍下了总督衙门跑到克西府去,派人请了吴阿兰和马黎吃饭。


    第96章 096府试罢考


    打二月里春耕之后,段之缙就没闲着,现在进了四月,要过生辰的时候,又得往克西府走,去商讨改土归流一事,郑楒琅同他一起去。


    两人在路上,郑楒琅一边写折子一边叹气:“眼瞧着就是你的生辰了,本来还想吃你的宴,结果现在又得跟着你去办差。”


    段之缙道:“怎么不能吃,这次请客吃饭不就是用我生辰的名义吗?且还是公中出钱,比自己掏钱吃得更好。”


    郑楒琅失笑:“我服了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府试的时候,正好赶上你的生辰,就吃了一碗长寿面,寒酸得很。之后便再没庆祝过你的生辰。”


    此后段之缙的生辰不是在守孝,就是在上学、当差,只能在家里过,没请过旁人。


    “当年那碗面还是你给我下的,叫进士煮面,也能算是寒酸吗?”


    郑楒琅说他油嘴滑舌,分了纸笔给他,嘱咐他把事情的进展和丁家的事情汇报给皇上,“丁家的老大丁承祖就在都察院,以后事事都要上报,别犯了错叫人逮住不放。”


    段之缙给皇上上折子也是累,再送些什么呢,上回儿送了茶饼和饵块去,茶饼估计已经分了,饵块倒是很喜欢,只是不再叫送,让写个菜谱上来,御膳房也能做。还能送些什么呢?再送旁的吃食,从南诏千里迢迢运过去,得用多少冰?要是因此挨了骂,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郑楒琅笑话他:“现在知道你们这些人的不易了,不仅要管着地方的事情,还得管着皇帝的胃口。人家送金玉珠宝和古董书画,就你天天送菜。”


    “你怎么知道人家送了金玉珠宝和古董书画?”


    郑楒琅回道:“因为我同长乐王出游,他得什么赏,我能不知道吗?前朝遗留的供给天家的金笺,三川总督献给皇上,被长乐王要去一部分供我写诗了。”


    段之缙在这里带的时间长了,也认识了些文人雅趣的东西,越是保存好的旧纸越是有价无市,像什么玉版纸、云蓝,尤其是前代的东西,一张纸卖几两倒不算什么了,最主要的是你根本找不着。


    金笺倒是不难做,可前朝的贡品金笺带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梅花暗香,不浓烈,却随处可沾,只要拿过,碰见识货的,人家也就知道你接触过前朝贡品金笺了。


    这样你不说,叫别人先问一问,而后再随口说一句是前朝的金笺,才是高水平的炫耀。


    可惜这个手艺已经随着前朝覆灭失传。


    段之缙羡慕道:“什么好东西都叫你享受了,前朝的金笺,我见都没见过。话说回来,长乐王这般看重你,叫他当个皇太弟你岂不是一步登天?又愁些什么呢?”


    “你可千万别给我打算了,要是能这样确定了到还好,陛下暧昧不清叫人心烦。他已经给大皇子请了名师,痛下决心要好好教导了。我想,陛下怎么能愿意传给弟弟?”


    “好吧好吧。”段之缙可惜道:“我还指望着你一步登天,叫我也跟着享受享受前朝的名纸。”


    郑楒琅但笑不语,又转回了方才那个话题,给段之缙出主意,叫他干脆给皇帝送些菜谱去,也省得寄那些特产,总归不如送纸方便。


    段之缙想着也是,差人将写好的草稿送回总督衙门,让包诸写密折而后发出,继续往克西府去了。


    以寿宴的名义请客吃饭,不仅有前任的土司现任的燧明县县令吴阿兰和兆仁土司马黎,还有车慧清和保宁县县令。


    段之缙朝大家敬一杯酒,“寿宴也不过是个幌子,今日聚一块,也是那件老差事了,既要问问吴县令燧明县的近况,也是为了说说兆仁的事情。”他朝着马黎一笑,“不用我说,土司也明白,本督要劝你改土归流了。”


    马黎心中烦闷,不知如何作答干脆也就不答话。


    段之缙问吴阿兰燧明的情况,先问春耕进度如何,再问学堂开办得怎样,又说起兵丁派驻的情况,吴阿兰细细汇报了,一切进展都很顺利。


    段之缙满意道:“朝廷的鸟铳手都已经就位,大小寨子的巡查兵也有,你也能放心,倘若有人来犯,朝廷自然护着你们。”


    他又说起了几个地方,言说这几点是要紧之处,还打算着多派些兵丁去。


    吴阿兰想着他说的那几个地方,想不出有哪里紧要,看看已经警觉起来的马黎,才知道段之缙的意思,总归现在已经有了朝廷官员的名分,便配合起来。


    “是,这几个地方也该多驻上兵,尤其是平水河,河岸边也应该多派驻些火铳手。”


    平水河对岸就是兆仁的地界了,马黎按耐不住开口:“这条河是咱们两地共享,派驻这么多兵似乎不合适。”


    吴阿兰解释:“两地共享,可这边的河岸是燧明县管理,我现在做了朝廷的官员,自然是要为朝廷着想了。”


    马黎怒瞪她,他才听说吴家收地的事情被汉人叫停,没想到吴阿兰连这点儿气性都没有,真把自己当雍朝的官员了。


    段之缙很满意,又朝着马黎一笑:“不能叫贵客空着肚子谈事情,先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再详谈。”


    马黎扯着脸道谢,可也没吃饭的心情。


    饭后便该谈正事了,段之缙把当初说给吴阿兰的条件摆出,叫马黎好好想想,“你若是自愿改土归流,朝廷思及你的恭顺,仍叫你统领兆仁之地,以后有朝廷庇佑,又何必成日胆战心惊河对面有多少驻兵?”


    马黎却道:“大人,兆仁听从朝廷的调令,从没说过一个不字,您自己也说,改土归流之后,仍保留我的土司的爵位,再做什么县令。这样的话,设不设县又有什么区别呢?左右兆仁都是听命于朝廷。”


    他倒是避重就轻,段之缙可不听他糊弄,“改土归流之后,你的兵权也就解除了,原先属于你们的土地得分配,赋税也是缴给朝廷,且从此之后按照朝廷的律令行事,再不许随心所欲打杀生民,你说有没有区别。”


    马黎面色如铁,冷硬道:“既然如此,我可就吃了大亏,又为什么要改土归流?”


    段之缙道:“自然是改土归流有别的好处。你们都算是富庶的部族,耕地多,但反过来说地势差,部众又多在耕地里行走,到底不如再往西南的那些土兵。”


    “可就是这么大一块儿肥肉,怎么素来这般平静?不就是因为紧靠着保宁县,又听从朝廷的号令,朝廷也愿意庇护你们吗?改土归流之后,便没有这个隐忧了。”


    段之缙又道:“想想你的儿子,是刚离家还是离家多年了?我看你年纪也不是


    很大,想来儿子年纪也小,他多少岁了?”


    马黎牙关紧咬,还是吐出来话:“十二岁去的京城。”


    “是了,你才做了四年土司,儿子今年也就十六岁,还要再呆四年,呆到二十岁,离家八年,等着他再回来的时候,还能认得父亲吗?若是你答应了改土归流,你儿子也回到兆仁,一家人团团圆圆难道不好?”


    感情牌打一半,还得吓唬吓唬马黎,“传文馆的日子不好过,若是你做父亲的还这样执拗……”


    这真不是君子所为,但事实也的确是这个事实,每每土司反叛,他自己倒是能多活几日,可他们的儿子,不是送回南诏杀,就是在京里杀了,首级送回南诏。


    段之缙又道:“有失也有得,朝廷会把更好的耕种、冶炼技术传授给你的民众,你的亲族不也跟着受益吗?再者,给我的圣命是南诏和岺州全境都要改土归流,你现在拒绝了,准备着以后造反吗?”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马黎又悲又愤,却说自己还得考虑考虑,和吴阿兰一起离开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往日的熟人,一身青色官服竟是如此陌生。


    “从一方土司,成了汉人的走狗,你倒真是识时务。”


    吴阿兰深深地盯着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马黎,我和你父亲是一辈的,他同我一样对朝廷唯命是从,可你怎么就这样无知?”


    “明眼人都能看出,你继任土司以来总是有说不尽的豪情壮志,对着朝廷若即若离,想要做到父亲做不到的事情,我以为你的儿子送去了京城,你也能认清形势了,但显然你没认清。”


    她瞧了瞧身后沉重的衙门大门,黑漆漆的牌匾高高挂着,回身劝马黎:“做了县令之后,我每日所见,就是燧明为数不多的林子里雍朝的兵丁来回穿梭,他们拿的火铳,比咱们的箭更快。所以我劝你现在服软,能捞到最多的好处。”


    她迈上官轿,留马黎在身后纠结不已,和族中商量了几日,最终沉下心决定接受朝廷的安排。


    正准备去找段之缙,却得知总督已经快马加鞭赶去了明江府。


    马黎还有些恼,去找吴阿兰问:“这是怎么了?把我晾在这里玩?”


    吴阿兰给他倒上茶,“说不得要换总督了。”


    马黎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


    “明江府的府试,考生罢考了。”


    明江府专设的试院前,考生们已经静坐了一天,知府说干了口水,考生们纹丝不动,第二天才等到段之缙赶来。


    他翻身下马,气都喘不匀,把知府叫到后边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什么罢考?”


    知府却无一丝被责问慌乱,反而有些责怪段之缙的意思。


    “大人,下官虽没那个意思,但事情的起因就是林忠平打了丁承嗣。本府的贫寒士子,多受丁家的接济。再者,自古以来都倡导尊师重道,本朝更是几次强调,您是在国子监读书的,平时请教老师都是跪着听,结果林忠平把丁承嗣打了,您还叫好……”


    段之缙甚至有些瞠目结舌了,“就因为这个?”


    “您刚上任知悉得不太清楚,丁家旁的毛病有是有,但最重圣贤之道,本地的孔庙、府学和多地的县学,丁家多有出资。”


    郑楒琅跟着来了,和段之缙对视一眼,朝着知府冷冷一笑:“你难道没有跟他们说清,丁承嗣是如何遭打的吗?”


    知府道:“说了,可他们只觉得咱们官官相护,丁家倒是成了苦主。”


    “大人,这个事情一定要报到京里去,咱们是一定会被题参的,还是想想怎么脱罪吧。”


    段之缙看一眼郑楒琅:“坏了,我出京没送一文钱的别敬,离京后一次孝敬也没给,丁家老大还在都察院,这不叫人参死了?”


    郑楒琅安慰道:“别怕,我的差事也做完了,秦先生的案子也审完了,这事情送不了八百里加急,即刻回京,奏折虽快,但我们也晚不了多少。当务之急是安抚住他们,最好叫他们先考试。”


    第97章 097皇帝的吩咐


    郑楒琅和段之缙商量一番,先回了总督衙门和秦行说明事情经过。


    四月多了,秦行仍在整理案件,闻言眉头紧皱,“闻所未闻,这里的士子都疯了吗?本来还有一部分供词没整理,算了,在路上弄吧。”


    他心里不太把这当个麻烦事儿,也不认为陛下会因此恼了段之缙,便不如郑楒琅着急,还记得命人找上好的普洱茶饼带回去,这才启程上路。


    他俩准备好回京,段之缙差人去河涌县叫林忠平带着丁家骗占土地的人证物证来,才去前边和士子们交流。


    段之缙看着乌泱泱的人大声劝解:“你们苦读不易,何苦为了别人强出头?倒连累了自己!现在立刻回到考棚去完成考试,还有转圜的余地,也能和皇上交代。”


    领头的士子端端正正坐在地上,震声道:“我辈若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又何来今日的举动?大人未免小瞧了咱们!汉有刘陶上疏陈事,遍陈三代之兴衰,又岂想过自己的功名利禄?今日我玉卿便做一回刘陶,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了!”


    段之缙心下纳罕,他是刘陶,自己就是东汉的阉党了?丁家这种巨富之家倒成了被迫害的清流!


    平复下火气,段之缙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解释:“自古以来,罢考都是重罪,还会连累一省的考生。再者丁承嗣也不是无辜之人,他擅闯县衙咆哮公堂,众人皆知,林忠平并没有冤屈了他,挨了二十鞭子也算是轻罚。”


    “没有冤屈?丁家素来敬重读圣贤书之人,置义学二十七载,明江府之内哪一个读书人不知道丁家的善名?岂能没有冤屈!”


    “善名?置义学,接济穷苦的士子就把你们迷得昏头转向,就在你们当中声名大振了?就能叫你们公然违逆朝廷的律法,静坐罢考了?你们到底是为了朝廷和百姓读书,还是为他们丁家读书!”


    这还考个屁的科举,回家吧!


    段之缙看着刚才说话的玉卿,问道:“你是领头人?你知不知道鼓动考生罢考是重罪!”


    玉卿回道:“大人,领头者正是玉卿!还是那一句话,玉卿既然敢做出来这样的事情,生死便已经置之度外了!”


    段之缙怒问:“那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其他人的前程就不是前程?崇德年间的罢考,哪一次不是人头滚滚?再者,你可知这次官司的起因?”


    段之缙将齐平一事说出,考生们已经有些惊慌,玉卿大声疾呼:“大家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事情究竟如何还尚未可知!丁家人的行事,我们这些读书人还不知道吗?”


    真是疯了,段之缙也不想再浪费口舌,直接道:“既然你们乐意,那就在此坐着吧,只是小心晚上风凉,不要着了风寒。”


    段之缙命知府送些薄被子过来,任考生自愿领取,要是觉得这被子“脏”,拢着会玷污他们心中的圣贤之道,那也自便,绝不强求。


    “克西府那边还有改土归流的事情,退一万步,没有一个月的功夫,我这总督的职位解不了,改土归流的事情不能缓。等着林忠平来了,叫他和这些人说话,若是有自愿回去的,就自愿回去,若是还想静坐的,也给他们准备饭食衣物,别死了人。”


    不再多做解释,段之缙歇了一夜,翌日启程回克西府,兆仁的改土归流开始推进。


    因为前边的燧明县已经积累了经验,这次兆仁的改土归流略作变动,推进地十分顺利,分地还设了条件,五年之内不许买卖分得的土地。


    分地、驻军、设立学堂、编纂夷律,与此同时,南诏监察御史题参段之缙的折子和段之缙汇报罢考一事的折子一起飞往京城。


    郑楒琅催着秦行赶紧赶路,秦行倒是不紧不慢,比折子慢了将近一个月才到京,郑楒琅以为的轩然大波并没有出现,反而有几分诡异的平静。


    回京的第二日,秦行和郑楒琅就被传召,皇帝在乾清宫召见官员,手边垒着几本折子。


    带着红宝石戒指的手轻轻点折子上,长乐王坐在对面研墨,皇帝看他一眼,“吕太清真是该死了,让你来给朕研墨。”


    这话说得古怪,纪祎在端王府的时候,如同服侍父亲一般服侍兄长,别说是研墨,就是端茶递水也常有,整个王府谁不知道?登基之后倒是怪罪起了吕太清,骂人家该死。


    纪祎跪到脚踏上,“皇兄说这样的话,比骂臣弟还叫人难受,要是皇上不愿意看臣,臣退下就是。”


    纪禅瞧他可怜的样子,拉着他起来,可心里还是有疙瘩。


    西宫太后有非分之想,为什么长乐王不主动拒绝?可说起来,自登基之后,大臣们屡次提醒册立太子,他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从古到今,暴亡的皇帝还少吗?是该立一个太子稳定朝纲的。


    实在不行,就先立长子,把位置占下来。


    再看一眼低着头的长乐王,皇帝又恨又爱,若他是肃王那个蠢货,早就被自己关了起来,哪能出来气自己?


    “行了,部里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你先去部里。”


    打发走了长乐王,皇帝斜靠在坐垫上问道:“案子交到刑部了?”


    秦行回道:“昨日到京就送到了刑部。”


    “你辛苦了,可恨牵涉的人太多,只能抓大放小。德润做的文朕看了,用词真是有几分神气。整个翰林院你的诗、文都是首屈一指,不过凌迟之刑太过残忍,朕为之堕泪,等会儿发道上谕,此类刑罚有违天和,到此为止吧。”


    秦行应下来,皇帝又问:“段之缙的改土归流弄得怎么样?可惹出了乱子?你


    们和他有亲朕知道,可不能因此包庇了他。”


    秦行回道:“有张有弛,不急不躁,改土归流推进的还算顺利。”


    “德润说呢?”


    “臣赞同秦部堂的话,段之缙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不动刀兵就能劝燧明置县,臣等离开时,兆仁也已经指日可待了。”郑楒琅把在南诏看到的都说了,段之缙奇思妙想之多,皇帝啧啧称奇:“那就很好,段之缙这个人的确没有选错。”


    “还有一事,丁家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真把御匾抬上了公堂?”


    郑楒琅回道:“确是如此,他们以丁元敏的子孙自居,在公堂上句句胁迫,知府也偏袒丁家。”他将事情的经过一说,皇帝脸色便不好了。


    这两人去南诏,身边跟着的都是御前侍卫,他们回宫后已经和皇帝汇报了事情,昨日已经生气,现在听了还是生气。


    倒不是因为丁家骗占土地,而是他们把御匾拿出来招摇,连累了先帝的名声!


    给些什么畜生赏了御笔亲书的匾!


    “朕的老师受了朕的赏,从来都是密而不发,生怕叫人知道了。平日里训诫子弟,决不许他们胡作非为,生怕辱没了门第。丁元敏倒不是讲究人,自家的子弟也教育不好,可见他是骗了皇考。等会儿你给朕拟一道旨意,叫丁家把匾送回来。”


    语罢,皇帝把手下的折子一气儿扫到地上,“该参的不参,一个个吃孝敬都吃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地上的折子扑棱棱展开,郑楒琅偷着瞧一眼,全是都察院题参段之缙的折子。


    看来段之缙没事儿了。


    说完了改土归流和丁家的事情,终于轮到了考生罢考一事,皇帝很显然不想惯着这些人,“抡才大典倒成了他们威胁朝廷官员的手段了,无论丁家是对是错,罢考一事决不能轻饶。既然不想考,那就不用考了。南诏的学风甚坏,士子们妄谈国事、威胁朝廷,叫人题参南诏学政,南诏的一切考试暂停进行,直到他们改好为止。”


    皇帝叫秦行下去办事,单单留下了郑楒琅,他命郑楒琅坐在身前的脚踏上,居高临下地说了几句话,话风一转叹道:“人都说生娘不如养娘亲,其实亲子也不如养子亲啊!朝中的风言风语你也听到了,你总跟着长乐王,朕问你,长乐王有没有说过什么僭越的话?”


    郑楒琅攥紧了手,低着头回话:“回陛下,长乐王只叫臣写诗作乐,没有跟臣说什么,臣也没有听到长乐王说了什么僭越的话。”


    “你抬着头看朕。”


    郑楒琅手心都要抠出血,硬抬起头盯着皇帝的下巴。


    “你是人才,朕怜惜你,长乐王也爱重你,平日跟着他出去好好看着他,倘若他要做错事,你得跟朕说,听明白了吗?”


    “臣听明白了。”


    皇帝脸上浮上一层笑,叫他放松一些,不要吓成这样,之后感慨道:“纪祎不受皇考的待见,幸得有太后抚养,他名义上是朕的弟弟,实际上朕把他当儿子教导。不过到现在也算是明白了,弟弟也好,儿子也罢,都是前世的债,只有父母对着子女不求回报的,可偏偏子女都是贪得无厌。不过即便如此,虎毒尚且不食子,倘若长乐王要犯错,你悄悄告诉朕就行,朕许你随时求见。”


    “臣知晓了。”


    “朕还听说你和段之缙都被蒋育成教导过,这个先生你们觉得如何?若是给大皇子做师傅,能不能教好他?”


    蒋育成也教导过纪祎,但那是皇帝光嫉恨他打了弟弟的手板子,倒是没关注他教的如何,现在想想,敢打皇子的手板子也是一件好事,叫那不争气的长长记性。


    “蒋先生除了严厉些,再无可挑剔。”


    那就好,皇帝吩咐人传召蒋育成进京教导皇子,又看了一眼郑楒琅,发觉这个年轻的官员竟然吓得战战兢兢了,这可不好,自己又不是什么疾言厉色的皇帝,于是岔开了话题,“好了,再跟朕说说段之缙的事情,挑点好玩的来说。”


    郑楒琅强挂起来笑容把段之缙想要金笺的事情说了,壮着胆子开玩笑:“还请皇上可怜可怜他,赏他一些金笺,也叫他开开眼界。”


    皇帝开怀大笑,“小家子气的东西,想要在折子上写便是。你去内务府一趟,从剩下的金笺里挑五张好的来,和朕的回折一块儿送到南诏,其余的你带去给长乐王吧。”


    郑楒琅领命退下,出了乾清宫才狠狠舒一口气,额上却冒出一层汗。


    领好了大体的方向,兆仁的事情又可以托付给车慧清,段之缙便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明江府,这时候林忠平已经劝回去了一大部分人,还有几个仍然不走,面如枯槁。


    他们算是领头者,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收拾,呆在这里和离开的结果一样,都是两个字——完蛋。


    与其走,还不如不走,强撑起一份脸面。


    段之缙看着玉卿,叹道:“何苦在这里强撑?”


    玉卿闭目不说话,段之缙又劝:“回去吧,你们也算是被蒙骗。一心想做刘陶,却适得其反。至于后果如何?到底是在我任上出了罢考的事情,我自身难保更顾不得你了。”


    希望秦先生和郑楒琅给力,别真给我议罪了。


    第98章 098简州猫


    “你别劝了,劝他也没有用,我和林忠平劝了多长时间,要回去早就回去了,现在林忠平都走了,他还留在这里。”


    段之缙回头一看,正是学政和微。


    “和大人,你怎么在这?”


    “你这话说的,我是学政,士子罢考我不在这儿在哪里?我还得在这里等着题参呢。真是倒了血霉,等着八月份的乡试过后就能回京了,偏偏在这当前儿出了府试罢考的事情。”


    他看着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的玉卿,冷哼了一声,“多亏了你们几个。”


    段之缙自己也等着被人题参呢,幸好熊计舒已经死了,新任的巡抚还没有来,要不然身兼左都御史的巡抚再给他参一道,真是麻烦透顶。


    难兄难弟,段之缙安慰和微:“不必挂怀,要走咱们一起走,路上也是个伴儿。”


    和微也只能苦中作乐,叹道:“罢罢罢!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要回学政衙署伺候我的伶俐。”


    伶俐听着不像是女子的名,段之缙问道:“可是小和公子?”


    和微哈哈大笑:“是我养的狸奴,配了一窝小狸奴出来,才两个月多一点儿,得我回去照看,要不然不放心。”


    段之缙大喜:“可都许了人家了?”


    小猫多是在刚出生就预定下来,等着断了奶领走,和微却舍不得他的猫小孩儿,见段之缙问回道:“我一个也不给旁人,就留在衙门里养。”


    说到猫,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和微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伶俐真是个好猫,你没见到它逮耗子的样子,哎呦,活脱脱一个大将军。它还挺骄傲,每回儿都把耗子排成一排,放在我房门口。啧啧,真是有灵性。”


    “伶俐是个什么花色的猫?”


    “是简州猫,等会儿带着你瞧瞧,它有四个小耳朵,当真俊得不行。”


    管他罢考不罢考的,学政都不在意了自己也不用放在心上,段之缙直接跟和微去了


    学政府署,一只略带疲倦的狸花猫就冲了出来,躲在和微身后,猫屁股后边跟着四只小猫,喵喵叫着跟过来,围着大猫打转。


    和微将伶俐抱在怀里,心疼地摸摸脑袋,叫随从把小狸奴抱到一边去,而后举着伶俐给段之缙看,“瞧瞧,瞧瞧!是四个耳朵吧?”


    段之缙仔细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果然是四个耳朵。


    大耳朵套着小耳朵,小精灵一样。


    段之缙以前便知简州猫是四个耳朵的,但从没仔细瞧过,此时有些称奇:“真了不得,长四个耳朵有什么好处吗?”


    和微一本正经,“长两个耳朵听到一种东西,长四个耳朵,我们伶俐就能听到两种的东西,这就是它捕鼠如此厉害的原因。”


    段之缙去看了看四个小猫仔,都是四个耳朵的简州猫,越看越喜欢,恳求道:“叫我聘一只吧,这么多的猫你能养得了吗?”


    和微瞪他:“净说胡话,我的俸禄再低,还能养不活五个猫吗?南诏可不好得简州猫,这五只可都是稀罕物,我一直也不往外送。”


    “你受得了,你的伶俐也受不了了,我瞧着这四个小猫缠娘,给我们伶俐缠得憔悴了不少。”他凑上去摸摸伶俐的下巴,口中发出嘬嘬嘬的声音,“是不是啊好伶俐?可怜见儿的小猫,叫你的猫孩子闹成这样……”


    和微捏着伶俐下巴抬起来看了看,果然是有点疲惫的样子,自己一个看着四只小猫吧,到底是公务繁杂顾不过来。


    算了,给他就给他,但此时两个人都是潜在的罪臣,和微思考片刻道:“先等着京里传来旨意,要是没事儿的话就选个好日子你来聘猫,咱们把聘书写一写,也算是去去晦气。”


    段之缙答应下来,又聊了一会儿就启程回总督衙门。


    沈白蘋已经得到了明江府府试罢考的消息,一边处理文书一边心急如焚,见他仿若平常一般回来了连忙上去问:“罢考的事情如何了?”


    “不如何。还有几个人不愿意回去,不回去就不回去,我可要回来了。”


    沈白蘋瞧他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气得擂了他一拳,怒道:“给我个准话!”


    段之缙笑嘻嘻,“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皇上叫我们解释我们就解释,丁家的罪证已经收集了不少,这些送上去是对是错,皇帝自有决断。但是我想着嘛,大概传来旨意的时候,起码要先挨一顿骂,倘若再严重点,大概是革职留任?”


    沈白蘋放下心来,只要不死怎么都好说,这南边已经是流放之地了,还能再怎么着?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现在还是这南、岺二省的总督,段之缙就得干一天的改土归流,最容易的部分已经攻克,段之缙看了各土司所辖的领地和历年的记载,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好好准备一番,直接和水西、乌撒、乌蒙这三个夷部碰一碰。


    此三处素来桀骜不驯,贡品也已经停了多年,上一次土司叛乱也是这三个,平叛之后没有设县的条件,因此另选了土司管理,可听说最近又有异动,尤其是在燧明改土归流之后。


    这三块儿骨头虽然难啃,但只要啃下来,其他的小土司自然闻风而降。


    但是如何下手,还是要去找提督向古商量一番,毕竟自己于用兵一事并不是很通。


    又在总督衙门呆了两天,便去了南诏军营,恰巧碰上了士子宣讲的时候。


    小军官们在场地上围成一层一层的圈,坐在地上,讲书的廪生被包围在中间。


    “……话说那卫律知道苏武绝对不会投降,便报告了单于,单于恼羞成怒之下就把苏武囚禁在地窖里,不给吃不给喝。草原上的风像是刀子割人,还下着鹅毛大雪,可苏武偏偏活了下来。”


    一个人起哄:“真神仙了,人不吃不喝又被雪淋的,这还能活?”


    “哎,就是这句话!单于也以为神了,其实苏武讲雪和毡毛一起吞下充饥,这才忍过了几天。几天之后,单于把苏武弄到了北海边没有人的地方放养,直到公羊产仔才能回到汉地。”、


    紧接着大家气愤起来,“公羊怎么产仔?!难道匈奴人都是他爹生的?”


    书生没有回答,而是接着讲道:“可苏武,为什么苏武能够青史见名,就是因为他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北海没有吃的,他就从草地里挖野鼠储藏的果子吃,朝廷颁给他的符节没有一日放下,无论是放羊还是睡觉都拿在手中,以至于上边的穗子都秃了……”


    段之缙看着那廪生娓娓道来,军官们聚精会神,随着情节的推进表情百变,到最后甚至有人落下泪来,人人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


    段之缙问身边跟着的向古:“大人,这又是讲书又是宣讲的,您能感觉到营中有何变化吗?”


    向古仔细回想,称奇道:“你还真别说,打那《大鹏鸟传奇》讲完之后,军官小兵提起来夷人,个个都有一股气在,哪怕是说西北的赤砂人,再往高地上走的穹迦人,也是有那股气在。不像是以前那样,好似事不关己,擎等着领饷打仗。”


    段之缙微微一笑,这就对了。


    讲了这么多朝廷和夷人对抗的故事,就是为了唤起他们最淳朴的民|族精神,现在也有了点用处。


    “火铳弄得如何了?”


    “火铳火炮都做了改良,用着威力大增。”


    “士兵们训练呢?之前平叛的时候南诏军伤亡太大,现在适应得如何?”


    向古回道:“去了林子里的确比之前强不少。”


    “倘若要他们和土兵作战呢?”


    向古一顿:“苏奋将军是不回来了吗?”


    苏奋是上次平定叛乱的人,向古当时束手无策,前任的总督也是一知半解,如无苏奋恐怕是要悬。


    段之缙道:“他本就是临时派遣的,现在南诏军的首领是你啊。”


    向古忆起当时的惨状,蹙眉道:“这……我也难说。”


    “不要你们近身肉搏,拿炮轰,用鸟铳射!算了……咱们还是先商讨一下,万一要用兵该从何下手吧。”


    两个人回到军帐中,向古拿出地图展开,给段之缙详细解了一番地势。


    “三地中水西最为强盛,因为乌撒、乌蒙两块儿地方地势险要,正好把水西挡在最后边,而水西自己虽有险,但天险之后就是平坦的耕地,可谓是得天独厚。”


    段之缙看了看,“怪不得上次要联合起来,倘若不联合,水西连山都出不去,何况劫掠汉地?”


    “正是如此,不过三家关系极好,已经拧成了一股绳。乌蒙和乌撒为水西让开山路,水西给乌蒙、乌撒粮食。三个夷部是相互依存的,若是动其中一个,其他的定然来救。”


    段之缙却不信这个,舌头和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是三个部族?再不济,就不信找不到带路党。


    “不过要是能飞速地拿下乌蒙或者乌撒中的一个,形式就好多了吧?”


    向古看了看果然是如此,段之缙就在军营中住了下来,两个人仔细商议。


    没过几天,皇帝的密折竟然送到了军营,段之缙打开一看,长舒了一口气。


    “朕已洞悉,明发旨意较密折稍迟旬日。照成法,此等纰漏当严词申饬,尔见诏中申饬之语,当知非出本怀。丁门匾额即日解送


    内务府,着用黄绸裹了,沿途鸣锣开道。其家二十年来钱粮刑名诸事,一一查明上报。至巡抚缺员,本欲简拔新进,转念尔推行改土归流,若添个不知深浅的掣肘,反误大事。着尔于三司府道中择贤举荐。又有金笺纸五张,赏与你玩。”


    第99章 099聘狸奴


    向古也在军营中听说了府试罢考的事情,没想到这个总督大人这样受宠,连骂几句都要安慰安慰,恭维道:“段大人这下可以放心了,之后可是要回总督衙门?”


    “不不,我们先把事情商量好,然后我再回总督衙门写折子上报。若皇帝允准了就准备起来。咱们先礼后兵,先劝降,让他们自动改土归流,倘若他们不愿意再想办法。


    “这样是不是会打草惊蛇?”


    的确会打草惊蛇,但是段之缙宁愿打草惊蛇,也要给诸夷部土司表态,只要是自愿改土归流的,都可以保全富贵,凡事也都能商量着来,但倘若心怀不轨起兵造反,那朝廷也绝不会客气。


    “目前看来这三个土司虽不说是十分安分,但也不能说必定会造反,土司的爵位是几代皇帝承诺的,现在一朝变革本就是朝廷理亏在前,若直接杀上门去,只会引起其他土司的激变,到时候得不偿失。”


    “咱们要先透出一个消息来,朝廷还是愿意保留他们的职位。”


    向古被他说服,两个人接着在军营中商讨用兵的事宜,有章程之后段之缙便先去了学政府署,这会儿他没事儿了,料想和微也不会有事,聘猫的事情得提上日程,今日就先去找他算算日子。


    和微此时搂着伶俐唉声叹气,见段之缙来了还大吃一惊。


    “你怎么来了?”


    段之缙叫他问得一愣,“不是说罢考的事情过了,就来找你选日子聘猫吗?”


    “你没被议罪?!”


    “你被议罪了?!”


    和微气得伏案痛哭,“凭什么!虽说我是学政,但这个事儿归根到底是你没处理好丁家的事宜才闹到了这个地步,凭什么只给我议罪?”


    段之缙扭着手站在一边,犹豫了一会儿上前问道:“你这边接到旨意了?”


    和微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拿着帕子狠狠擤了擤鼻子。


    “上给皇帝的密折送回来了,给我好一顿骂,说不知道我在南诏呆了三年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不训导好学生叫他们罢考闹事。”


    “去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还夸我南诏差事办得好,元年乡试要好好准备,为朝廷输送人才,还说乡试之后回京,调我去吏部或者户部做侍郎。现在又说我差事办的不好。这罢考的事件我还能预料到吗?他们说不考就不考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全泡汤了。


    说完重重的叹一口气:“烦死我了。我家里人来信说,本来督察院要题参我的时候,议定着是降两级,但折子还没交上去,皇帝就下令叫督察院题参,都察院这些见风使舵的,还有丁承宗这王八蛋,给我议成了员外郎,辛苦半辈子白干了。”


    和微冷冷一笑:“不过我不好过,南诏的这些人也别想好过。从今往后的一切考试停止,断了他们入仕的可能。玉卿等领头闹事者秋后问斩。”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段之缙没有遭骂也没有遭罚,但即便是遭骂遭罚又何至于迁怒如此多的人?一省的士子跟着倒霉,实在是太过。


    但和微正在气头上,说这些容易惹恼了他。


    和微倾吐完了,擦擦眼泪问道:“陛下怎么跟你说的?”


    定然不能跟和微说实话,段之缙也哭丧着脸道:“给我一顿臭骂,叫我小心身家性命,但是看在之前改土归流的差事办得不错的份上,这次先饶过我,再有下次数罪并罚,皮也给我扒下来。”


    和微唉声叹气:“算了,都是给人家当臣子的,这都是常有的事情。这事儿也算是过去了,咱们去查一个好日子,你挑一只猫走吧。”


    聘猫对文人雅士来说总算是一件大事,对和微更是重要,不啻于给儿子娶亲为女儿选婿,特意找了一个算命先生,掐算出一个上上吉日。


    段之缙在学政府署住了两天,又去查当地的钱粮刑名,这才等到了六月四日,聘猫的好时辰。


    段之缙挑好了一只小公猫,亲写了聘书呈给和微:南岺总督段之缙聘狸奴书。


    “伏闻阴阳化育,狸奴乃食鼠灵官;乾坤交感,简州现四耳神兽……”


    和微读了开头便忍不住嗤嗤地笑,“四耳神兽,你倒是会写。”随手捞起来被选中的小猫,点点湿润带粉的鼻头,“小家伙,你也成了神兽了。”


    顺一顺毛发,接着看道:“谨备云龙古井盐砖一方,赤鳞双鲤一对,今立契。一愿狸君食禄公堂,二嘱灵猫镇守庚方,三祈圣兽爪利齿坚。鼠辈闻风遁,米粟积如山。谨立契书,伏惟灵鉴。”


    “好!好一个鼠辈闻风遁,米粟积如山。你的聘书写的有意思极了。带着这个有福气的小家伙去总督衙门吧,可怜伶俐还得跟着我奔波回京,没意思透了。”


    段之缙把猫搂在怀里抚一抚,看着和微怏怏不乐,跟他说道:“和大人,现在还没有明发旨意说要给你议罪,您要是信得过我,路上走慢些也无妨。我跟皇上求求情,这次的事情谁又能料到呢?再者上次你答应我派遣廪生入军队讲学的恩情我尚未报答,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劝一劝陛下。”


    和微连连摆手,“可别了,皇上正在气头上,你去劝只会惹恼了他,不要为了我引火烧身。上次的事情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恩情。现在事情如此,就此打住吧。”


    段之缙坚持道:“皇上这次迁怒太过,我做臣子的本就有劝谏的职责,并非是因为你如何。”


    和微十分动容,“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我说到底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倒如今,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


    段之缙回到总督衙门之后立刻叫包诸上折,包诸听完却是淡淡一笑,“大人,这可就大错特错了。学生问你,停考和要给和大人议罪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和微啊!”


    “那和大人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自然是他京中的家人写信告诉他的。”


    包诸一合手,“关键就是这个。两个消息没有一个是从朝廷得来的,陛下的旨意还没有到南诏,大人就什么都知道了。不仅知道了罢考事宜的处置,还知道了和微大人的处置。您是皇上,你会如何想?”


    他提醒道:“您能知道此事,无非是两个途径。一则是你京中有人往南诏递消息,二则就是旁人跟你说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和大人。前者是你自己不安分,后者则有总督结交学政的嫌疑。当初学政从总督手下分出来,就是为了直达天听,结果您和学政勾勾连连,皇帝会怎么看?”


    段之缙恍然大悟,“对,这个折子不能现在上!”


    叫家人将京中的消息传向地方,虽然是各省心照不宣的事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件事要是写到了折子上,成为明面的事情,本就是戴罪之身的和微更是罪上加罪。


    “那就先等着,等着圣旨到,先把下一步改土归流的策略报给皇上。”


    包诸这才动笔写折子。


    该发的都发出去,段之缙回了后衙看三个月快四个月的小猫,十分漂亮。


    它来了陌生的地方还有点儿害怕,藏在矮桌子底下不敢出来,锁儿就围着桌子“咪咪”叫,想把小猫唤出来。


    蘋儿和娘一块儿给锁儿做秋日里的衣裳。


    他一年比一年大,不仅说话越来越伶俐,也很会闹人,现在有个猫逗着,终于安生了。


    段之缙蹲到儿子身后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唤人家干什么?它刚来咱们家害怕,躲两天就出来了。”


    “但是我想和它玩。”


    “但是它不想和你玩。好啦好啦,天也晚了,给猫猫起个名字咱们就回去睡觉吧。”


    锁儿不情不愿,但素来听话,拽着爹爹的领子想了很长时间,郑重道:“就叫一撮吧,段一撮。”


    段之缙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什么?”


    “因为段一撮的胸口上有一撮黑毛,所以叫段一撮。”


    段之缙叫儿子逗得不行,娘也有些困倦了,将手里的活计放下,带着锁儿回去,屋里头又只剩下夫妻二人。


    沈白蘋看一眼桌子底下伸头探爪的段一撮,差点把针攮在手上。


    段一撮,真搞不懂这些小孩子是怎么想的,给猫起名字倒还有名有姓。


    说起这来,锁儿还是个没名没姓的小娃娃呢,如今落地三年多,也该有个正经名字叫起来,日后上学堂也方便,于是和段之缙说了。


    “才三岁,不用着急。”


    小孩儿不会很早起大名,因为起了大名,这名字就和性命连在一起,被神仙一叫,孩子还没长成的神魂就飞走了。


    珠珠身子这样的康健,还特意找了几位算命先生一同测算,取了一个绝不会冲撞的名字——段訚。


    兢兢业业,素丝羔羊。訚訚侃侃,顒顒昂昂。


    要他温润谦和,君子如玉。


    结果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母亲写信来说,珠珠取了名字之后大病一场,奶膘都掉没了,叫人心疼死。


    “等过了年,看着身子再强健点再说吧。”


    沈白蘋应下来,两个人收拾收拾东西睡觉。


    只是有些受惊的段一撮却不许你睡,灯一黑就开始嚎叫,段之缙以为它是想叫人摸一摸抱一抱,赤脚下床找,结果段一撮吓得四处乱窜,炸成一个毛栗子。


    段之缙只好回到床上。


    这一连嚎了好几天才安


    静下来,段一撮好似大地主在田里巡视一样在屋子里走动,东闻西嗅,而后果然也对得起四只耳朵,南诏


    最是湿热多虫的地方,屋里却再见不到一只虫子。


    六月中旬,圣旨姗姗来迟,段之缙等得心焦气躁设香案跪接。


    不知是谁拟的旨意,也许是皇帝口述官员们记录,文采极好,两三句下去把段之缙骂得面红耳赤,臊眉耷眼,但宣旨大臣滔滔不绝,一卷圣旨需要两个人拿着展开,终于说完了申饬的话,宣旨大臣口干舌燥,接着道:“似此怠玩废弛,何堪表率边陲?限尔三十日内将丁家诸罪查实具奏,若仍不知悛改,朕必另简贤能,代尔之任。”


    “至于罢考一事,为乱者斩首,余者永不许科考。南诏所有考试一体暂停,学政和微即刻进京。”


    第100章 100育婴堂


    雷声大雨点小,将段之缙臭骂一顿也就没了后续,段之缙晚上命包诸赶紧写折子送上京去,包诸回道:“求情容易,但是大人要用何种理由呢?理由也得好好选,似可似不可即为不可,得陛下难以拒绝才是。”


    段之缙灵机一动,“这样,南诏巡抚举荐车慧清担任,他在克西府,改土归流的经验积累了不少,然后我们顺势请求留下和微,因为派遣廪生入军队宣讲一事一直都是和微操办,离了他总归是有些麻烦。”


    “至于停考一事,就说南诏风土人情迥异,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难以为一方父母之官,请求陛下宽宥南诏诸生,既是陛下仁德,也是因为水西等部族改土归流在即,需要大批的流官。”


    包诸便按照他的说法具折上奏。


    此后因为还没有皇帝旨意,再加上将入七月了,田赋为大头的岺州收获在即,段之缙便离开南诏去岺州巡视,命明江府知府和林忠平一起调查丁家的事情。


    密折一路北上,终于放在了皇帝的案头。


    这是丁家事发之后,皇帝头一次召见都察院的丁承祖,他是丁元敏的长房长孙,很受先帝的喜欢,但是据皇帝所知,丁承祖倒不像是丁家的子孙,为人十分正派。


    皇帝叫吕太清赐座。


    “这是朕头一会儿单独召见你吧。”


    “回皇上,这的确是臣头一次单独叩见天颜。”


    “你是督察院的长官,你们家的事都听说了?”


    丁承祖一脸疲惫,“一清二楚,罪臣没有管束好族人,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皇帝“嗯”了一声,“你又不是他们的爹,想管也管不了。丁家人给你写信,说了些什么?你又回了些什么?”


    丁承祖离开座位叩首道:“陛下圣明烛照,承宗的确给罪臣写了信,叫罪臣配合题参段之缙。罪臣写信回绝了,劝他们安生度日,家中财物已经尽够享用,再多却无益处。”


    皇帝冷冷一笑:“我看你南诏的那两个弟弟是发了疯病。占地三十亩去建什么家庙?京城里的十方普觉寺才七十五亩,还是建在了林子里边。他们倒是敢占三十亩的耕地去建家庙。是要供奉谁?你的祖父丁元敏吗?”


    “怕是建起来,你丁家在南诏,就是孔家在山东了。”


    丁承祖再三叩首,只能说“不敢”和“罪该万死”。


    “朕不是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有时候总得大义灭亲,保全自己,这两个弟弟只会连累了你。回去之后,你上一封参丁家的折子来。”


    皇帝并没有别的意思,丁承祖和他的两个弟弟不同,和其他的丁家人也不一样。


    丁元敏在世的时候深受帝宠,在京郊拥有那么大一座园林,自己贵为亲王看着都眼馋。丁元敏致仕之后他才瞅准机会出重金买了下来。


    而丁承祖作为丁家的长房长孙,每年南诏送来的钱都捐给了佛寺、道观和育婴堂,自己却甘守清贫,在城内只有一套两进的小院子,人家的官服都是光鲜亮丽的,就他每每穿到褪色,颜色黯淡了还是接着穿。


    再加上他的父亲,丁家的老大也是有才之人,只可惜英年早逝,留下来孤儿,被祖父抚养长大,之后又搬离了丁家,独自出来科考、做官。


    他是两袖清风、一颗孤胆,葛礼如日中天的时候,就只有他来回地参奏,皇考夹在奶兄弟和老师的孙子中间,最后只能留中不发。


    父皇真是仁君啊……


    不过可惜,皇帝是眼睛里揉不得沙的,他也不屑于留什么仁君的名号,看着跪在地上的丁承祖,皇帝叫他去杌子上坐着。


    丁承祖官服显得过于大了些,他将头上的官帽取下,重重叩首:“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陛下以孝治天下,臣若割恩断义,以全己身,恐伤陛下教化之德。今若奉命加刑于至亲,虽全忠名,然心如凌迟。且臣长兄如父,教化之责岂容推卸?现在丁家犯此大错,是臣之过,臣愿同丁家一同论罪。”


    皇帝不置可否,只问道:“段之缙给南诏的学生和学政求情,你怎么看?”


    “本就是被丁家的不肖子孙连累,还请陛下开恩,放过他们吧。”


    皇帝抚掌大笑,“他们都错看了你,以为你会同其他人一同题参段之缙,或者是大义灭亲保全自己,没想到你是真君子。你祖父虽没有教导好其他人,倒是把你教导得极好。都察院你肯定是呆不住了,去尚书房教导大皇子吧,倘若他是个有造化的,你能承祖业,祖孙两代帝师倒也是一场佳话。”


    丁承祖惊得抬起头直视皇帝,皇帝对他微微一笑,他立刻低下头去,眼泪滚落下来。


    两个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他如何不知道,在京没有一日不是战战兢兢的,来往书信也是叫他们不要胡闹,安安分分地度日。


    只是到底是没防住,自己也都做好了流放的准备,结果今日峰回路转,怎能不叫人堕泪。


    “罪臣之身,蒙此大恩,臣万死难当。”


    “那就给朕好好教导大皇子。蒋育成一个人是教不了他了,你和他一块儿细心点儿,等着今年冬至日,朕要册封太子,无论如何先把场面撑起来。”


    丁承祖知道朝中的风言风语,皇帝也已经忍到了极点,只希望立太子之后一切流言蜚语顺利地平息,从此之后各安其分。


    也难怪了,毕竟陛下刚坐稳皇位就下诏,宗室爵位要降等袭爵,且世


    子要等着皇帝册立,不许请封。


    而除世子之外,其他的儿子竟只能得一个镇国将军的爵位,到了这般田地,还要一代代地降等,一直到奉国中尉。


    丁承祖只觉得千钧重担压在身上,他看着皇帝希冀的眼睛,重重叩首:“臣定不辱命。”


    皇帝放心一笑。


    ……


    岺州的土地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苍凉感,它是吝啬的,贫瘠的,任你多少的汗水倾洒进去,它就是不发芽,不开花也不结果。


    但就是这样,这块儿贫瘠的土地六成的税赋仍然是田赋,可想其他产业的萧条。


    粮食是不够吃的,从北边粮多的地方运过来,也就刚能填饱肚子罢了。


    段之缙走到地头掏了一把土,这里种的是水稻,若是肥沃的水田,该很油润,可这里的水土略有些生涩,水稻的长势也不是很好。


    “这个土应该是卤田放了水改成的水田吧?”


    跟着的县令答道:“正如大人所说。”


    “这样的地并不适合种水稻。”


    县令看一眼远处劳作的农夫、农妇,讪讪道:“大人,哪还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就是全种上水稻都养活不了这么些人,若要是再种别的,真就饿死了。”


    段之缙查看土壤,黄澄澄的,自顾自地说道:“这样的土,种茶树最好。”


    知县咧着嘴看知府,两个人都不说话。


    “你们吃得最多的是哪一个省份的粮食?”


    “是三川、临江一带的粮。”


    段之缙把手在水里荡了荡洗净,一边检查有没有叫蚂蟥咬了,一边说:“的确是产粮多的省份,他们还得往京城送粮食。只是如何不种茶树售卖茶叶,而后以厘金或门摊税来买粮。”


    “大人,一棵茶树种下去,等着能卖茶叶最少也得两年,这两年咱们吃什么?岺州本就是靠着吃协饷艰难维持,若是再有这两年的空当,其他的省份得送更多的协饷,人家能愿意吗?”


    段之缙笑道:“不急,咱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改,岺州的每一块土地都得种上该种的东西。再者南诏改土归流,今年的税收定然能够增加,这笔钱送到岺州来。”他说完就往更深处的田里走去,留下知府和县令唉声叹气。


    年轻的,一门心思想着立功,可这要是改起来,农户们能愿意吗?


    段之缙在岺州各地巡查,中间接到圣旨允准了他的请求,十月份各府重新府试,十一月份再进行南诏的乡试,而即将到京城的和微,一纸调令又回了南诏。


    但对于用兵一事,皇帝并不许他们轻举妄动,倘若真是要对上水西等部,等到苏奋来南诏再与他商议。


    段之缙便接着在岺州督查,秋收之后缴纳田赋,他各地乱窜,将火耗控制在了一个较低的水平,除了要入国库和藩库的税银外,剩余的税银没有一文钱落入私人的口袋,全部算清后按照各地的需求分配,南诏则由沈白蘋主持。


    这一年,交给朝廷和藩库的税银不变,可百姓们却觉得松快了许多,那沉甸甸的火耗头一次没将人压得喘不过来气。


    地方的官员也有富余,不再穷的穷死,富的富死。


    十一月南诏乡试重开,段之缙作为监临官监考,等着持续九日的试期结束,段之缙一出门就有班头陈山在外等候。


    “你不是应该在总督衙门吗?上这里来作甚?”


    陈山着急道:“出事儿了,裕明府的府衙叫百姓们围起来了!”


    事儿都是层出不穷地来的,段之缙问道:“又是怎么了?”


    “今年各府设了育婴堂,便有父母改溺为弃。有一对儿农户春天里生下来孩子养不得,就送到了育婴堂去,秋收后又来育婴堂求,说是家里有粮食了,想要把孩子接回去,到底是生身父母,知府便许了,谁知他们过了两个月又送回了育婴堂,说是养不起了。”


    “结果现在又来要孩子,但是知府拒绝了他们,他们便来闹了对吧。”


    “正如大人所说。他们说官府抢了他们的孩子,育婴堂就是买卖孩子的人牙子。您得知道,督察御史就在裕明府衙门的那条街上,就隔着两步远啊!知府也不敢抓人,生怕让督察御史参了。”


    “车慧清到了没有?”


    陈山道:“车大人是叫王章兄弟请的,巡抚衙门比咱们这里远,小的也不知。”


    于是紧靠着年关,段之缙只能往裕明府赶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