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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炮灰如何配享太庙(科举)》 第81章 081内阁侍读学士
刘审的折子上的极其清楚明白,工部审查的弊病和解决的方法分条对应条理清晰,因事关重大,方克城想瞒也瞒不住,只能将折子同他人共览,四位中堂没有一人敢票拟,决定直接呈给圣上。
改制之事,也只有圣上能够做决定。
皇帝这些日子烦得很,为着后继之人成日忧愁,想要立端王,却下不了决心,现在看着年轻一辈能有所发明,才有了些高兴模样。
尤其是上次用折子砸了刘玳廷,伤了老臣的心,皇帝心中也难受,现在刘玳廷的儿子刘审立了大功便格外高兴。
再一看俱名的另一人段之缙,皇帝对他印象极为深刻。
上上次和唐馥两人喝得一身酒气来乾清宫答话,上次又发现了牛痘,只是这个功劳却没有给他相应的封赏。
现在工部审查之事非同小可,皇帝传刘审、段之缙两人来乾清宫答话,又传诸王、内阁大学士和工部的堂官前来,没一会儿乾清宫小室内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臣子。
皇帝教他们传阅折子,吩咐道:“畅所欲言,就算说的不在理,朕也不怪。”
毓秀上前答话,“回陛下,果如题本内言,之前工部审查之法确实有问题,倘若能够按照刘审和段之缙之法改制,户部和各地的银库也能省下不少钱粮,臣以为此法甚好。”
方克城却上前说道:“此法虽好,但要增设太多官员。如户部倘若要执行此法,则要增设外派之关。而工部可以派外差的官员,此后岂不是无处可去?”
刘玳廷道:“这倒无妨,可以叫他们转去户部。此法的关键,就是要让户部去查工部,而非是工部自己审自己。只要他们脱离了原来的衙门就行。”
方克城顶着刘玳廷说:“便是此法可行,那邻府互报明细呢?官员出行势必要大摆仪仗。岂非劳民伤财,又惊扰百姓?再者,倘若邻府之间沟通串联,此法也是无用。臣以为还是维持现状为妙。再者,小刘大人所查之弊端,就算是浪费钱粮也是无心之过。改制事大,还请陛下三思。”
这的确是个问题,□□总比变革好。
众人不再说话,皇帝看向段之缙,“刘审在折子里说,是你发现的工部弊病并提出了改制之法,现在问题摆在这里,还是你来答。”
段之缙道:“中堂所言极是,但臣以为互报明细势在必行。浪费钱粮虽为无心之过,但一厘一毫,民之脂膏,经年累月下来,再修一座黄河大堤的钱都有了。”
“可将知府的任期改为三年。各省分批改任。叫新到任的知府和未改任的知府互审互报,大家互补熟悉,则无串联沟通之弊。而大摆仪仗之事,可以叫他们赴日之前先到临府去查明明细,再去本府赴任,则无仪仗之累,惊扰百姓之忧。”
他侃侃而谈,又按照方克城的思路指出了几点不足,当即想法子弥补,皇帝连连点头。端王王也说了几处,改制之法愈发完善,皇帝已经倾向于改制了。
端王又提到:“父皇,儿臣以为应该清查之前的明细。算出每次工程大概浪费了多少银两。”话说到此处,工部尚书杜谦和侍郎奚陈的心脏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又听端王道:“并不是追究前过,而是为了给大家伙提个醒,朝廷的钱粮要省着用。”
说着,他看了一眼方克城,把他往火堆里推,“不如命方中堂来做这件差事。他之前便管领过工部,办起差来一定得心应手。”
方克城和方克池如何察觉不到端王的意思?大家共事这么多年,谁还能不知道端王睚眦必报的性格,今天他话里话外地点人,一定是有把柄叫端王拿住了。
这两人还在想着如何回话。段之缙顿觉不妥。现在把方家架在柴火上烤,那你还要什么巡捕营?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上前道:“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殿下的意思虽不是追究前过。但是一旦查起来必定声势浩大,京官和地方官人心惶惶,那朝廷的政事就要耽搁了。且这么多工程,要从哪一年的查起,从何地查起,又是一个说法。怎么查都是不公允的,还是不查为好。”
方克城立即道:“臣也是此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西北局势未定,不宜再弄得朝内人心惶惶。”
众人也都上前称是,尤其是工部诸臣,最为卖力。
端王也反应了过来,上前请罪,“是儿臣思虑不周。”
皇帝看事情差不多商量好了,方要敲定,刚才一言未发的方克池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说道:“陛下,臣以为段之缙更换知府之言有些不妥。按照一府审一府的方法,一省至少有一半的知府应当更换。但是全国上下多少省份,倘若一起更换,势必要酿成大乱。”
段之缙道:“大人,不必一下子在全国铺陈开,在个别省份先行试验,然后慢慢推行亦可。山东为黄河入海省份。而淮宁又连绵多雨,涝灾频发。此两省工程甚多,何不在此两省实行?且也不一定更换一半,可以可一府查二府甚至一查三。”
“倘若此两省实行得好,那么再一步一步地推广。倘若此两省实行得不好,那便即刻终止。朝廷的损失也不大,消耗的人力也不多。”
毓秀颔首,“选淮宁不如选山东。淮宁是赋税重地,一旦出乱,朝廷的成本也大,山东则不然。”
众臣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连刚才默不作声的王爷也说了几句话,皇帝也听的差不多,一槌定音道:“那就先在山东实行。你们内阁拟出三分之一的知府,叫他们省内互换。接旨之日,立即启程,不得拖延。”
说完叫大家都下去,只留下了内阁四位大学士和端王。
皇帝笑着看刘代廷,赞许道:“你的儿子是正人君子。朕千想万想,想不到查
工部的折子会从工部上。你儿子敢带着段之缙上这个折子,说明他问心无愧,你为朝廷养育了一个好臣子啊!”
又看看端王,“你说要查工部明细,有道理,也的确是个警醒。但到底水至清则无鱼,还是不查为好。有些事情还是要和四位中堂学习。”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帝吐出来一口气,“你们大家都议一议,看看应当如何奖赏刘审。”
这样正大光明,倒弄得刘玳廷不自在,踌躇道:“那臣应当回避才是。”
“哎,这不要紧。这么多人在,你就算有私心也不敢说呀。何况你的为人,朕清楚,一颗公正之心,绝没有偏私之意……”
老皇帝和刘玳廷推心置腹,把刘玳廷那日的委屈都说了出来,哽咽着抹眼泪。
毓秀是内阁第一人,“按理说小刘大人的资质,叫他入阁做一个协理大学士也无不妥。只是父子同在内阁,到底不像个样子。”
皇帝刚赞刘玳廷的的为人,刘玳廷又岂会为了叫儿子入阁,污了自己的名声?也说不妥,“叫犬子呆在工部就已经是他的福分,能为陛下出力,也是他的分内之事,本不必封赏。”
毓秀又道:“那只能外放了。最可敬就是小刘大人铁面无私,叫他去做个地方总督,也不算屈才。”
这可是封疆大吏。
皇帝也觉得不错,要是再往上升,叫他去做些虚职,可怜这样的人才。而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些官职又都是自己的亲信,不能叫他去做。干脆外放去做个总督,给他挑个富庶的地方。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皇帝又问:“那段之缙呢?这个小子又该得什么奖赏?”
方克池还记得这些乱事都是谁惹出来的,上前回话:“陛下爱重人才,臣等自然知晓,只是段之缙是二十三年的进士,现在已经做到了正五品官,他同科的进士们还在翰林院、庶常馆熬着呢。是不是升得太快?太过引人注目是祸非福。且一帆风顺,磨不了他的性子。不如先口头表彰一番,等着过两年再行封赏。”
皇帝也觉得有道理。
毓秀瞟他一眼,“何苦叫这些年轻人磨性子?把灵气都磨没有了。臣还记得当年的策论题,他是公认的状元,但是因着西北之事,叫他错失了,现在又因为西北之事……”他后半句没说,但是皇帝心里清楚,于秀是在说牛痘。
端王提议:“儿臣以为可以将段之缙外放,从四品的知府也算升了一级。”
刘玳廷却说:“段之缙的脑筋很活。在西北,能够事事留心,在工部也能提出改革之法,不如叫他进阁吧,做个侍读学士。”
“是不是太快了些?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入阁?”方克城犹疑不定,“且他也不是翰林院出身。”
端王道:“他本该是翰林院出身,只是父皇特恩,叫他去了理藩院。不过说是翰林院,本质上就是进士出身,他探花郎的名头也够了。”
“再者,”端王笑道:“二十七八岁的好处大着呢,年轻身体好,中堂们就安排他值班便是。”
皇帝觉得有几分道理,叫段之缙先入阁学习,等着端午节后,内阁的侍读学士卞原外放,他正好顶上。
“好了,朕也累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亚椿再和朕说一说话。”
纪禅的步伐停住。
皇帝看着他叹气,室内缠缠绵绵,丝丝绕绕的龙涎香挂在皇帝的身上,他吃药撑起来的硬朗劲儿下铺展开的疲倦,在端王面前无所遁形。
皇帝叫他上前,看着他的头发,惊奇道:“你竟然也有白发了?”又叹息一声:“也是,你也要不惑之年了……但总归还是比朕强一些。若不是你的药,朕的身子早就垮下去了。”
皇帝是知道这药有些危害的,他的脾气更易怒,而且药效一过,疲惫更胜从前。但是他不得不吃,他也不能不吃,整个国家的政事,都要靠着他来处理。
“纪祁是一个不争气的东西,朕能指靠的,就剩下你。为了你,朕想你二哥,也该回去闭门读书。”
闭门读书,形同圈禁。
若不是之前毓秀来过信,告诉纪禅,皇上曾想过为了誉王立太孙,端王此时定然会应下,但他现在知道了,皇帝此言大抵是试探。
端王跪在地上,“骨肉亲情,血浓于水。倘若父皇要为了儿臣叫二哥圈禁读书,儿臣宁愿只做一个贤王,辅佐二哥。还有六弟……”
说到这儿,他啜泣起来,“六弟年少得志,现在叫他在家闭门读书,形同圈禁,他如何受得了啊!父皇开恩,解了他的差事,但叫他自由行动吧!”
皇帝也红了眼眶,“朕记得以前,你脾气极为骄悍,只对你大哥驯服些,对着其他兄弟不假辞色,现在倒是会学会了友爱兄弟。”
端王孺慕地伏在皇帝膝头,哽咽道:“儿臣非为兄弟,只是心疼父皇,现在为人父,更能体会到父皇教导儿臣等的不易,怎敢再使圣心忧劳?”
父子两个推心置腹,端王小心应答,说到最后自己也闹不清是真是假,只能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不到山陵崩那一刻,决不能放松警惕,巡捕营也定然要弄在手里。
端王出乾清宫后,出了天安门往刑部走,吩咐吕太清,“差不多散班的时候,去找找方叙墨,叫他来王府把郡主和孩子接回去。”
……
刘审在工部呆到了端阳后,而段之缙过了三日就去了内阁学习。
内阁,这个所有文臣的圣地,它所处的位置都与旁的衙门不同,已经过午门进入了皇城,位处太和门东庑外东南,紧紧靠着南墙。
一长排房子,一切军国大事,都在此地决定。
带段之缙熟悉侍读学士事务的正是端阳节后要外放的卞原,他专对刘玳廷负责,西北、西南的事宜多是他负责。
“题本从地方或各部,先到通政使司拆封,再送到内阁题本房,中书们先分类,再交给咱们侍读学士,我们看了要先往里边塞签子写处理的意见,再呈交到票签处给中堂们票拟,最后这个折子才会呈给陛下。”
“侍读学士一共有八个,指不定谁负责何事,所以平日里他们处理各省、各部的题本,你也要看要学。”
段之缙牢记于心,卞原又道:“除此之外,题本房还掌管着实录库及皇史宬之收藏,各朝实录,每日按卷进呈皇帝御览,虽是中书的活,但呈进之前要检查一番,别弄错了。”
卞原带着他熟悉了流程,临要散班了,卞原提醒他:“明日就是我上值了,你也留下来同我一起,可以带些厚实衣服垫一垫,规矩和外边衙门的一样,无事了可以休息一会儿。侍读学士中还有一位大人年纪大了,毓中堂说,以后他的班就由你来值。”
上值就是值夜班,段之缙在理藩院和工部之时也值过,八日一轮。现在内阁八位侍读学士,也是八日一轮,但卞原的意思很清楚,他八日要值两天班。
但都入阁了,这些辛苦也不算什么。
段之缙应下,出门时正好和散班的刘玳廷撞上,刘玳廷打量他一番,“还穿着青袍呢?等着端午节后,红袍穿在身上会更好看。”又叮嘱道:“西北之事,到头来弄得一地鸡毛,你也不要再想了。安心呆在这里,学习你的同僚,他们对地方和六部的事宜都极有见解。”
“多谢大人指点,下官知道了。”
刘玳廷带着他一块儿出了皇城,等到端午节后,这绯色袍正式穿在了段之缙身上。
第82章 082内阁值班
段之缙头一天穿红袍,锁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也早早醒来。醒来之后哭唧唧的,奶娘抱他也不许,可能是想他的爹娘。
于是就在段之缙穿官服的时候,奶娘把儿子抱了过来,那孩子一见段之缙,先是皱起来肉疙瘩一样的眉头,似乎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又张手要抱。
段之缙的官服刚系上扣子,只能先将孩子搂到怀里。孩子抿着小嘴笑,爹爹叫得甜蜜蜜的,高高兴兴亲在段之缙的脸上,然后朝着他的补子狠踹了一脚,把自己的爹踹得咳嗽。
“我的祖宗……”孩子的力气不小,这一脚直接踹到了肋叉骨上。
沈白蘋在旁边笑,一巴掌拍在儿子肉屁股上,嗔道:“反了你?现在就敢对着你爹动手,以后还想做什么?”
然后伸手将儿子抱过来。
在段之缙怀里调皮捣蛋的锁儿一进他母亲的手就乖顺起来,也不闹腾了,撅着嘴“啵啵”地亲在母亲的脸上,口里含糊糊叫着娘,又心虚又讨好。
搂着这个孩子,沈白蘋看着段之缙穿戴整齐,说起了前几日的事情。
“几天前妹妹来,说宋征舆明年就要殿试了。想要请教你如何对策,能不能叫他在你得空的时候来家,指点指点。”
“我?他们王府那么多人,难道不能指点他吗?”倒不是段之缙不愿意,只是奇怪,他们王府多少进士,还有久在官场之人,何苦来找自己。
“你傻啊,他们王府总共才几个在部院里的?且你有内阁的便利,有什么大事儿也能和他说说。再者,妹妹说,端王赞你的脑筋活,叫他找你来呢!我觉得也好,有一个妹夫求教,何尝不是敦促着你抓紧时间学习?”
段之缙松口:“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等着霓丫头来了告诉她,我空闲的时候叫载之过来即可,就是住在咱们家备考也行。”
说好了事情,段之缙就去了内阁当差。
为了自己这个妹夫,段之缙每天蹭在同僚身边看六部的题本,大家也愿意分活给他,自己轻快轻快。
毓秀大人为内阁第一人,但不能什么事儿都指望着他老人家做,大人票拟最多的是刑部、吏部的题本。这些日子,段之缙在看刑部的题本,同僚便让他去送。
今日事少,段之缙到时,四位中堂大人正在闲聊,说起了会昌灭佛的事情。
毓秀很是不屑,唐代对于僧人反复无常,时常灭佛,又时常扶持,朝令夕改变乱丛生。
刘玳廷却道:“他们做和尚的占了那么些土地却不纳税,吸收了那么多男女,谁去耕种?灭佛也是应该的。”
“那枉杀的人命呢?杀沙门令一下达,长安被打杀而死的裹头僧就有三百余人。”
两个方中堂唯恐天下不乱,帮帮这个,帮帮那个。
四个闲的没事的人争论不休,段之缙恰在此时进来,刘玳廷就让他说话,谈谈自己的看法。
段之缙两方都不想得罪,回道:“下官觉得四位中堂说的都有道理。灭佛毁佛,随着皇帝的性子来,所犯杀孽太重。但是佛寺也的确侵占了大量的财产,导致国库空虚,国家的赋税收不上来。”
方克城老谋深算,不喜欢段之缙也不说话,方克池到底没有其兄长那般沉稳,冷嗤一声:“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你得说出来个对错才是!”
段之缙道:“下官倒以为此事并无对错。朝廷灭佛有朝廷充实国库的打算,百姓们信佛也有百姓们的需求,这两者并无冲突啊。下官以为唐代宗时彭偃说得极对,叫僧尼道姑一体纳税,此外百姓们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不信,朝廷不必去管。”
毓秀笑他油嘴滑舌的,但是也赞同他的意思,毓中堂本来就喜欢提携年轻人,这内阁中一半的协理大学士都是他跟皇帝提议提拔的,段之缙能入内阁也是毓秀说了话,此后经常指点他,也愿意在皇帝跟前提起他。
……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起来,霓丫头带着宋征舆住到了段家,段之缙白日当完了差,晚上还要跟宋征舆看看策题,两个人讨论一番,不过在段之缙看来,殿试不光钱粮水利应当全然知晓,更重要的是读史。很多时候都是那句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这日,段之缙在内阁值班,现在是大夏天,晚上也不凉快,内阁的冰份例在白日就用完了,屋里又热又湿,像一个蒸笼。
段之缙在里边呆不住,拿着凳子跑到外边。
外边蚊虫乱飞,嗡嗡地绕着人转,想眯一会儿都不成,但热着更没法休息。
段之缙干脆把身上的帕子撕成两个小布条,攒成一小团,塞到耳朵里。一点点的夜风吹在他的身上,多了点朦胧的睡意。
可忽然,外边一阵嘈杂声。夜里本应该紧闭的宫门被叩响。原来是西南来的六百里加急,段之缙不敢耽搁,当天晚上便奏了上去。
而当天晚上,皇帝又下令翌日御门听政。
御门听政?
皇帝身子不是很好,除了常朝、大朝之外。基本上不会召集百官,上一次御门听政还是在西北战事兴起的时候,赤砂人都打进了止步关这才召集百官听政。
段志进惊疑,西南不过是些零散的土司,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才需要御门听政?且去岁才在诸夷面前检阅三军,怎么反叛得如此之快?
西南就是再难打,他们的实力和朝廷相比,也是蜉蝣撼大象。
但是现在却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夏日时分,部院的大小官员都要在卯正一刻之前于午门齐聚,到中左门等候。
今日听政的事宜只有一项——西南土司作乱。
皇帝的御座摆在乾清宫御门前正中间,六部的堂官和内阁大学士居右,起居注官在左,东阶下就是侍卫和部院百官。
段之缙不知道前方的皇帝和上官们在说些什么,只听到皇帝雷霆震怒的声音。
按理说这样的大事是轮不到从四品小官上去说话的,但不知为何皇帝还是想到了他。侍卫传召段之缙上去回话。
一步步走上台阶,段之缙叩头请安,上官们剑拔弩张,一股火药味儿,看来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兵部尚书孙宗夏仍在说话,总之就是一个字——打!
转眼一看段之缙,像是来了帮手一样,急道:“陛下,段之缙殿试之时,曾在策中说过改土归流之法,现在正是极好的时机。西南土司屡叛屡降,已经不可信了,现在朝廷也算是师出有名,干脆把他们全都剿灭,设置府县,任命流官。”
皇帝任他说,吴祥将昨日的军报给段之缙看,段之缙一目十行,终于弄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水西土司安坤联合乌撒、乌蒙举兵反叛,这回儿比上次更严重,一个县衙,从知县到小吏都杀空了,皇帝这才雷霆震怒。
孙宗夏喋喋不休,其他人默不做声,皇帝能任他大发议论说明已经倾向于孙宗夏的看法,想要趁此时机,直接改土归流。
皇帝看着段之缙,问道:“当初是你提出来的改土归流,现在的形式就是如此,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段之缙道:“陛下,臣以为事情还未明了,平叛还是直接攻灭难有定论。去岁才在土司面前检阅三军,我朝国力之强,他们都是目睹的。而且这奏报中并没有说明他们反叛的原因,臣想总是需要些时日才能送到。西南军已经在镇压了,在此期间也能查到原因,到时候再做决定不迟。”
“若要直接大军压境,朝廷的军队骁勇善战是无可置疑的,但西南地势复杂,多雨林、瘴气,诸夷混杂,想从本地征兵,恐怕困难。只能将周围的军队往南诏派遣。但他们难以适应当地的环境,即便粮草源源不断,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取得胜利。”
“又值酷暑,若死人甚多恐怕会产生瘟疫。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这些话其他的臣子也都说了,皇帝总是咽不下去那口气,西南的土司屡叛屡降,实在是可恨!此时有些躁怒:“查原因?就是查出来,他们也是反叛了!”
段之缙道:“如果真是他们自己找死,那朝廷才是师出有名,将他们的领土分拆设置流官即可。”
“可若是……”他剩下的半句话含在口中,皇帝也知道他的意思,西南当地的汉官鄙弃夷民,倘若因为处事不公导致土司作乱,那么还是安抚为上。
他接着道:“能够杀灭土司,但杀不灭那么多夷人,只会叫他们心怀怨愤,对朝廷的排斥更深,恐还有反叛的一天。陛下惠照万民,并不因为汉夷之别而有所偏爱,这才使得诸夷心悦诚服,自愿归顺我朝。”
方克城也劝说:“陛下,北方有几个省份今年的雨水不好,恐怕要多运南粮,倘若南粮再往南运充作粮草,南北都落不着好。”
皇帝终于松了口泄下气,“好吧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办。传文馆那边先不管他们,正常授课。”
“对了。”皇帝说到此处,又咬紧了牙,“反叛土司的儿子先给朕送到西南去,等抓到贼首,
一起凌迟处死!”
说完叫段之缙退下,又找了几个部院的官员问粮草、军备,一上午就在议西南之事,最后散朝,大家都被晒得褪了一层皮去。
因皇帝定下的是先镇压,平叛所需的军需从当地调用,但在实战中,南诏土司似乎从上回儿反叛中学到了经验,一个劲儿往林子里钻。
林中地形古怪,巨树遮天蔽日,鸟铳也没有用处,西南军死伤倍于叛军。
阴湿多瘴气,军中开始有了疫病的苗头,最后只能靠其他的土司密报,才找到了叛军的踪迹,费劲心机将其荡平。
皇帝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倘若一开始直接大军压境,现在局面就难以收拾了。也是到此时朝廷才认识到,想要纯粹地靠武力改土归流,是万万不行的。
但是不改土归流,更是万万不行。
土司制度下,世袭的土司首领控制土地和生民,却又不需要向朝廷缴税。
在段之缙意料之外,这次变乱不是因为当地的官员处事不公,仅仅是因为征税,两方矛盾激化使得土司反叛。
南诏,这么大一个省,每年的税额少的可怜。
但是此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该杀的也都杀了,该罚的也都罚了,西南暂且安静了下来,西南军队也要好生修养,总结此次的战果和经验。
段之缙从之前昼夜部分的状态下脱离出来,趁着休沐带着蘋儿和孩子去郊外。
还有连科,这只猫儿年纪大了愈发喜欢外出,不带着它能嚎一天。
郊外有一育婴堂和卧佛寺,段家每年七月十五盂兰盆节都要在育婴堂捐善款,再去卧佛寺施粥。
育婴堂内,大小的孩童乱窜,摇篮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靠着请来的奶妈和稀薄的米粥水养活。这里边多是女童,偶有两三个男孩儿也能看出明显的残疾。
而这么多人,全都靠着朝廷微博的款项和善男信女的捐款生活。
沈白蘋帮着育婴堂看账目理仓库,连科被好几个女孩儿递来递去的揉弄,段之缙是男子不宜入内,搂着锁儿坐在石墩子上,育婴堂管事的王大娘陪着他说话。
“这些女孩儿养大后,能有自己的生计吗?”
王大娘讪讪一笑,“这些没家没业的女子,哪里有生计?绣个帕子、荷包拿出去卖,这就是唯一的进项了。”
段之缙又问:“她们最终的归宿呢?有多少人成亲?”
“自然是全都成亲了,到底是男儿多女儿少,婚嫁倒是不愁。还多亏了奶奶,奶奶给我们钱叫我们请女先生,孩子们读书识字,也能嫁好点的人家。”
说起沈白蘋来,王大娘可算打开了话匣子,“奶奶每个月都帮我们理账,帮我们验看女夫子,去岁怀有身孕的时候,还给我们请了帮忙的人……”
段之缙和王大娘说着话,快到中午时沈白蘋的账也看完了,两人又乘马车去卧佛寺。
马车上,段之缙看着哼歌的沈白蘋,“我成日当差,这还是第一回陪你来出来,以往是谁陪你来的,可还有什么需要?”
“母亲和姨娘偶尔来,多是妹妹陪着我,你放心吧,我们都带着家丁,育婴堂又是正经地方,不会出事的。”
段之缙把她有些散的头发拂上去,“挺好的,用不了几年,我就求陛下外放,到了地方自有我们的一番事业。”
两个人才拉了一会儿手,锁儿又瞪着眼看过来,把自己肉圆子一般的手塞到爹娘的掌心,努着小嘴,“拉着锁儿的手!”车里不动如山的只有连科,斜撇了他们一眼,仍是懒洋洋地趴着。
孩子一闹时间就过得快,一眨眼就到了卧佛寺,马车刚停住,便驾车的王章道:“二爷,山路被人封住了。”
段之缙和沈白蘋对视,下了马车往前边的山路看,果然看见有家丁打扮的人守在山路上,驱逐上山之人。
再往上看,前边一个抱着孩子的男子,不是方叙墨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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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083端王之子
“方大人!”段之缙扬声呼唤,方叙墨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谁,惊喜道:“允升兄!”
他怀里抱着的孩子回头看,又蔫蔫地转过去,一副没有兴趣的样子。段之缙这会儿才发现,方叙墨身后还有一个男孩儿,扎着两个小丸子,蹙着眉看过来。
“你来这儿作甚?”
段之缙答道:“今日盆盂兰节,往年我们都会在此施粥祈福。”他试探道:“家中俱安好吗?”
今日封山,猜猜也能猜到,应当是在做法事祈福,恐怕是谁病了。
方叙墨苦笑一声:“端王殿下得了热伤风,郡主命卧佛寺做法事祈福,在紫阳宫施粥散钱,你们若要施粥,只能去那儿了。”
王爷是无冠冕之太子,他一病,整个王府都乱了。
段之缙也有些担忧,但人家是主角,应当不会有事,想了想还是表示一下关心,问道:“王爷的病情严重吗?”
“倒是不严重,只是拖拉着不见好,叫人心烦。”
段之缙点点头,又看了看他怀里的男孩儿,笑道:“你这是何时有的儿子?”
还不等方叙墨答,在方叙墨身后安静听大人说话的小童伶伶俐俐地开了口,“他不是我父王,是我姐夫!”
墨玉一样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十分有神,眉间用朱砂点了一点红痣,衬着圆嘟嘟的小脸,更显得可爱。
原来这两个是王爷的双胞胎,段之缙仔细打量一番,果然眉目相似,但是总体的长相却是两模两样。
段之缙朝着方叙墨做口型:“要行礼吗?”
方叙墨笑着摇头,又颠了颠怀里的孩子,“奴奴,你下来跟你哥哥玩吗?”
奴奴额间也点了一颗小红痣,无甚兴致地摇摇头,贴在方叙墨怀里,揪着他的耳垂玩弄。
段之缙看他的脸色,有些病气的白,和他哥哥相比有些纤细弱气,应该是天生带来的。
两个孩子都腻在这里,大人们说话也要注意些,此时在马车里的连科似乎是呆烦了,一个飞跃跳下来,两三步跑到了段之缙身边转悠,而马车里的锁儿见猫跑了,急得不行,嗷嗷地叫爹。
“爹!爹!猫猫!”锁儿说话还不顺溜,但其急切之意溢于言表。
王章把他抱下来,牵着领到段之缙身边,锁儿一下跪在地上,搂着猫儿哄,“别跑……猫猫。”
双胎里的哥哥先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又见一个小弟弟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惊喜地拽着方叙墨的衣角,方叙墨弯腰蹲下,他就凑在姐夫耳边说悄悄话。
“是弟弟和猫猫!”
小孩子偷偷地瞥了一眼段之缙,还是忍住没说什么,手却悄悄撩上了锁儿的小丸子髻。
等着沈白蘋被丫头扶下来找儿子,方叙墨赶紧后退了两步问好,“段嫂子。”
沈白蘋知道他是谁,回礼道:“方大人。”然后一把将儿子拉起来,拂去了他膝上的土。
做哥哥的人小鬼大,许是觉得女人家好说话,抿着唇问:“夫人,我可以和他们一块儿玩吗?”他长得极聪明秀气,眉间的红痣映着水润润的眼睛,声音甜蜜蜜的,沈白蘋如何不许?只是这个孩子是方叙墨看管,得叫大人同意才行。
方叙墨摸摸他的脑袋,叫奶妈领着他去,又嘱咐道:“千万看顾好了明灯,但凡磕着碰着了,你的下场也不用我说。”
奴奴呆在方叙墨的怀里,见他哥走了也着急起了,方才惫懒的神态一扫而空,吵着要下去,最后被沈白和奶娘领着去了。
见孩子都走了,方叙墨如蒙大赦,找了个清净地方,两人在一平坦石头上坐下,段之缙问道:“你的妞妞呢,回家了吗?”
方叙墨吐了一口气,说出来的话沉甸甸的。
“早回来了。现在想想,当初何必要委屈了郡主进我家的门户?没意思透了。”
段之缙问:“这是怎么了?”
“端王托皇后娘娘问过巡捕营的事情,被我祖父拒绝了,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肃王能够登基,郡主担心此事泄露,再因
为姻亲的关系连累于我,这才抱着孩子回王府。”
“她跟我说,若真有那一日,叫我做一个真正的大丈夫,不要因为妻子的离去伤心,我是方家的长子长孙,方家一日不倒,我就不会有事,以后另聘新妇,照常过日子。”
段之缙无言,前朝你死我活的争斗,家眷们如何胆战心惊,他们还在意吗?
两个人一时无语,看着溪水潺潺,一直流向尽头。
最后,段之缙叹一口气,“人活着难得糊涂,我问你,倘若真有那一日,你会离郡主而去吗?”
方叙墨咬牙,“她就是回了王府,我也跟着她去王府。”
“这不就成了,管那么多干嘛?”段之缙叫他放宽心,别想那么多,又岔开话题问道:“你的妞妞不是没离开你一天吗?怎么方才带两个小舅子的时候做出这幅德行?”
方叙墨扬扬胳膊,忧愁道:“你不知这两个祖宗,比我那丈人还麻烦呢!都怪王爷早早给他们点了红痣,人小鬼大得很。”
小孩子刚上学,会有开笔礼,其中一项就是用朱砂在眉间点一红痣,称为“朱砂启智”,开了天眼,以后就能聪明。
段之缙笑道:“王爷不在,只能任你胡说了。拿朱砂点着玩罢了,怎么就怪上了‘朱砂启智’?再说了,两个孩子能有多闹腾?”
“你还不信!你就是仗着你的儿子还走不顺溜,等着吧,等着他会跑了有你头疼的!”说到这儿,方叙墨低声诉苦,“现在看着明灯干干净净一个小子,他在家里养了一只八哥鸟,成日挖土抓虫子喂,有时候抓到了没见过的虫子,不去找郡主,偏来找我看!把虫子放在你手心里,你还不能教训他,得夸他厉害,能找着这样稀奇的虫子!”
段之缙哈哈大笑,安慰他:“那小公子不是很安静乖巧吗?你也该知足。”
方叙墨白眼往天上翻,“可是安静了,专门来克我的。没事儿就要抱着,他姐姐嫌热不爱抱就得我抱。”说着,把段之缙的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你捏捏,这个胳膊粗壮了不少。”
段之缙乐不可支,“这是你娶了郡主的福气,旁人想抱这个宝贝疙瘩,王爷和郡主让他抱吗?我听说这两个男孩儿都是睡在王爷的院子里的。”
方叙墨苦笑一声,“也只能这么想了。你知道我最烦的是什么吗?陛下现在也病了,就算王爷见好也要进宫侍疾,那两个祖宗还要留在我家中。”
段之缙只憋着笑安慰他,略有些幸灾乐祸。
那边明灯一边拉着锁儿,一边揉弄连科,连科倒也沉稳,就叫两个孩子玩,还抓了一只天牛送给明灯,叫小孩儿喜欢得找不着北。奴奴叫沈白蘋抱着,皱着眉看自己的哥哥和另一个弟弟玩得满身土,嫌弃地缩缩脖子。
玩了好一阵,两个孩子终于玩累了,奶娘就领着他们回去,段之缙也跟方叙墨告别,“我们先去紫阳宫施粥,等着日后有空再一起聚聚。”
段之缙就扶着沈白蘋,抱着孩子上马车,马车上沈白蘋还笑:“端王的两个儿子好玩得很,那个小的叫我抱着,嫌弃死他哥哥了,还偏偏要和他哥哥在一块儿。只可惜身子弱了些,连下地走动都不愿意,玩了一会儿就要人抱起来。”
段之缙给她捏捏胳膊,把方叙墨的抱怨说了,听得沈白蘋啧啧称奇,“许是孩子聪明所以才显得顽皮,你没怎么听见三公子说话,口齿清楚极了,小嘴说起来不停,他应该才两岁吧?”
“的确,今年才两岁。”段之缙看看自己玩累了睡过去的小孩儿,还是觉得这个好,摸摸脸蛋,“太聪明的不好带,锁儿这样的就很好。”
“谁还说不好了吗?”
马车转悠悠地到了紫阳宫,山路前挤满了领粥水的贫民,几口大锅不停地熬煮着,因为粥很厚实,煮粥的人得不停地搅拌,避免糊底。
段之缙指挥着家丁把后边马车的米扛下来,与道长施礼,“道长慈悲,今日盆盂兰节,家人不忍贫者饥馁,且佛道本为一家,愿奉十石白米于三清座前,广济饥寒。也请叫我夫人为贫者舀粥,积累福报。”
道长回礼,“福生无量天尊,善信仁心可昭日月。只是本观受了灵寿郡主的托付,今日只能叫王府派来的人舀粥,为王爷祈福。但居士与夫人有此心即是积累福报。”
夫妻二人也无法,将生米放下,回到家中。
第二日照常去内阁当差,头一天便又是他值班,熬了一宿,第三日还多呆了一会儿,帮刘中堂核对了西南土司的事情才散班回到家中,琼香急忙禀报道:“二爷,方大人来了,正在堂中等候。”
段之缙惊讶,“他来做什么?”
“奴才也不知,方大人还带着两个小孩儿。”
段之缙顿感不妙,去了正堂一见,果然是王爷的那对双胞胎。
方叙墨幸灾乐祸地迎上来,笑道:“段大人好忙啊,怎么如今才散班?”
段之缙还没答话,明灯就跑上来拽他的袖子,“段大人,锁儿弟弟在哪里?连科猫在哪里?我想和他们玩。”小孩子缠人,拽着段之缙的袖子摇摇晃晃,叫人喜欢得心肝疼,只好叫丫头领着明灯去,奴奴还是那个样子,一见他哥要走就吵着下来,被哥哥牵着去了后院。
两个孩子走了,段之缙亲手给方叙墨倒上了水,警惕地问:“你带着这两个宝贝疙瘩作甚?郡主如何舍得叫你带出来?”
方叙墨一笑:“你不是说我有福气吗?现在这福气轮到你了!前日明灯回家后睡了一会儿,非要来你这儿玩,他姐姐怎么劝都不好使,回去请示了王爷,王爷竟然许了!这哥哥来了,弟弟也得来啊,他们的奶娘保母我都带来了的,就在你们家西门候着,只要你松口,我立刻领进来。”
段之缙真急了,“他们是宗亲,王爷的儿子,我是内阁的臣子!非亲非故、君臣有别,怎么能养在我这里?再说了,他们王府难道没有猫狗吗?来这里玩个什么劲儿?”
方叙墨却不管那么多,“我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要是不愿意就去跟端王说,看他许不许你把这两个祖宗送回去。”说完脚底抹油就要走,脸上俱是解脱的笑容,段之缙生拉硬扯都拽不住。
段之缙唉声叹气,叫西门两个皇孙的奴才进家门,把东边的一个大院子收拾出来给他们两个人住,这才去书房和宋征舆讲书。
西南的事情了结,也该叫他好生准备一番。
宋征舆早早就来了,并没有撞上方叙墨一行人,此时正在书房内读书,见段之缙来了上前拜见,段之缙又拉着他对坐,问道:“西南土司之事你可曾知晓?”
“
此前王爷说过,朝廷的意思是先平叛,仗还没有打完,王爷就染上了热伤风回王府修养,后来的事儿我就无从得知了,只是听说战事结束虽快,但是过程极为不顺。”
“是了,这还多亏了西南军的苏奋将军反应快,见势不好赶紧同驯服的土司沟通联络,这才速速结束了战事。”
宋征舆见他说起了西南战事,问道:“二哥可是觉得明年殿试会以此为题?”
段之缙把房里的冰盆子往案上移,转身回道:“这我可不敢说什么,但三年前西北的战事拿出来出题,明年拿西南出题的概率不小。”
“那二哥以为,明年会不会以如何平叛或是如何管理西南土司为题?”
“西南的情况,肯定还是要了解的,但是如何平叛,如何治理西南土司应当不会拿来出题,因为这件事已经在议了。苏奋从西南启程,下个月就能到京,殿试之前一定能拿出来办法。我的意思是,你得想一想改土归流之事,或抚或剿,土司的土地和人口收归之后,如何去设置流官。”
宋征舆记录下来,却仍有疑问,“二哥,西南的事情我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土司是朝廷设置,虽为世袭也得朝廷颁旨确认,若一直驯服,何必改土归流?”
段之缙答道:“他们不向朝廷纳税也已经叫当地的汉民十分不平了,何况还不是一直驯服。即便一代驯服,但世袭之官,子孙数传,往往擅土自雄,尾大不掉,终生反叛之心。”
“且西南之地,最可怜的就是被土司控制的夷人。朝廷的汉民鄙弃他们,轻易不与他们接触。他们的土司呢,苟有枭雄之姿,各支夷势力不及,则举其性命,一供其宰割,为奴为仆,何其可怜?倘若能够改土归流,也算是一个解脱。”
西南的土司制度,说是裂土封疆也不为过,土司们掌控土地和人口,夷人服劳役向他们服,种地放牧给他们纳税,犯了罪也只有土司能够惩处,这还能说是雍朝的领土吗?
段之缙道:“改土归流是一定要推行的,你要好好想想,如何去设置流官。”
宋征舆应下,天也大晚了,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此时门被砰砰敲响,明灯古灵精怪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段大人,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霎时间,宋征舆睁大了眼睛,“不对吧,我好像听到了三公子的声音!”他急着开门,果然是端王的儿子明灯,小孩儿手里拿着一只小罐,瞧见宋征舆也跟着睁大了眼睛,亲亲热热地抱上去,“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一抱,宋征舆的衣裳上就是两个黑手印,但宋征舆在王府也习惯了,手臂环住明灯的腿窝将他抱起来,回道:“段大人是我的妻兄,我来拜访。”
明灯该是很喜欢他,把自己的蟋蟀递给宋征舆看,罐子一掀,段之缙就眼睁睁地看着那蟋蟀跳到半空,跳进了自己的书房,宋征舆把孩子放下,催道:“公子,你看它跑了,快去抓啊!”明灯就气势汹汹地爬过门槛进书房逮虫子,段之缙被宋征舆拽出来说话。
“二哥,他俩怎么在这里?”
段之缙惊奇道:“你怎么知道兄弟两个都在我这儿?”
宋征舆哼笑:“我看着他俩长这么大,三公子在这儿,四公子一定在!三公子精力旺盛得很,王爷都熬不过他,你有的熬了……二哥,我教你个法子,你领着他读书,读书的时候可听话了,只要他学会了一点东西,你就狠命夸,越夸越听话。”
正说着呢,宋征舆余光一扫,明灯好像已经找到了虫子,鼓着腮帮子伸长手去抓,跟着他的奴才一个劲儿打气,眼看就要抓到,宋征舆赶紧跑路,等着明灯喊一声:“宋先生,我抓到了!”再一回头,哪里还有宋先生的影子?
不过没了宋先生,还有段大人,明灯兴致勃勃地把蟋蟀拿给段之缙看,“段大人,这是我抓的蟋蟀,明天把他给锁儿弟弟和奴奴玩!”
热情难却,段之缙掀开一个小缝装模做样地看了几眼,赞道:“好威风的蟋蟀,公子给它取个名字如何?”
明灯狠狠“嗯”了一声,拽着小罐看一眼,“叫大元帅!”说完就要拽着段之缙再出去抓一只,被段之缙抱住,“好公子,我带着你读书吧,读三字经如何?”
明灯回过身看着他,脑袋一歪,“我读过了。”
“那我们讲讲三字经的故事,这人之初……”
“父王也给我讲过了。”
“那弟子规如何?”
“这个是姐夫给我讲的。”他似乎知道自己小小年纪知道这些东西很了不起,胸膛高高挺起来。
段之缙苦笑蹲下,先带着他净了手又擦干净脸,又回头问跟着明灯的奴才,“你们主子接下来该学什么了?”
他的奴才一问三不知,只道:“大人,我们不是侍书的奴才,只是照顾公子起居的。”
好吧好吧,段之缙只能抱着他找点有趣的东西,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山海经》,这会儿叫明灯安静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听段之缙念,深更半夜才睡在了段之缙怀里,被抱回东院,这时分,家里人早就睡了。
第84章 084山陵崩
两个皇孙并没有在段家呆太长时间,端王的热伤风痊愈后进宫侍疾,长时间呆在宫内不回府,两个孩子也就送回王府,段之缙的生活跟着恢复了正常,意外之喜则是锁儿,和明灯玩了十天半个月,说话越来越顺溜。
秋风突起,挑了一个良辰吉日给锁儿种上牛痘,小孩子发了一天热,胳膊上留了一个小疤,母亲和姨娘虽说心疼,但比种人痘强上无数倍,都在暗自庆幸有此良法。
十月份左右,淮宁来了信,段之绪院试得中,已经进入了县学。
今年的冬天冷得吓人,雪下得格外早,内阁一边操心着百姓过冬的问题,一边商议西南土司之事。西南军的苏奋将军早已上京,同内阁共同商讨。
又因为冬天冷,皇帝的身子更加颓败,从入冬开始就不太利索,这天段之缙拢着衣服在火盆前写签子,同僚就带着满身寒气进来,凑在火盆旁边烤手。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今年的冬天不好过,现在十一月多点就冷成这样。大江南北,一个冬天多少人会被冻死。”
段之缙手上的正是辽河请求朝廷拨款过冬的题本,回道:“尤其是老人,天要是冷了,日子更难熬。”
同僚把身上的衣服也烤暖,“是,老人的冬天都不好熬,别说是贩夫走卒,就是乾清宫……都病多少场了?毓中堂看了太医院的脉案,华杏林说是熬过冬天就能好,可这冬天说熬就能熬过去吗?今年的圜丘祭天都不去了,叫端王去。但我听说端王害怕出事,来不及回程,不愿意去。”
皇帝每日都这么吊着,说不定哪天就吊不住了,端王不想出去也是常理之中,现在常伴君侧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同僚还想说什么,门吱嘎一声打开,北风把堂屋内的暖气一股脑吹了出去,中书在外边道:“大人们,中堂大人们叫去呢。”
段之缙和同僚对视一眼,去了大堂。
大堂内挤满了内阁的官员,中堂、协理大学士、八位侍读学士和大小中书俱在,毓中堂这几天也有些风寒,捂着口鼻咳嗽一声,“二十天后冬至祭天,按理说学士们都应该去,但是这几天皇上身子不好,且冬天事情多,圜丘祭天的四天里,得有人留下来照看,有急事要赶紧上报。”
“我们跟皇上请示了,刘中堂和协理大学士周炳留下来,另外侍读学士段之缙和王奕也留下,这四天就辛苦你们了,若有要紧事就报给陛下,但我猜应当没什么大事儿。中书们照常办差……”毓秀中堂安排了有关事宜,放大家走的时候又特意留下了段之缙。
毓秀把他叫到了东屋,捧一杯热茶在手回头吩咐,“把门窗什么的都关好,我这把老骨头,经不得风了。”
然后叫段之缙到他跟前儿坐着,“说句不自谦的话,我是三朝元老了,这辈子
的心血就倾注在朝廷里,我对这朝廷,比皇上都上心呢。”
段之缙静静听着,毓秀又道:“现在是多事之秋,皇上身子着实不好,又有心疾,说不得就在祭天的时候出了事。刘中堂和周炳算是胆大能干的,我已经嘱咐好了他们,一般的情况都能够应对。但倘若出了意外……”
他说到这儿,攥住了段之缙的手,“这朝廷还是得要个正常的君王,因而我愿意受端王的托付。倘若发生了意外,你先去找方叙墨,让方叙墨找他三叔封锁九门并领兵保护端王府,然后拿着皇帝的诏书去找领侍卫内大臣保卫皇宫,记住了吗?”
段之缙心里一紧,皇帝的身子该是真的大不好了,怕是撑不了多久这才叫毓秀和端王这样紧张,连避嫌都顾不得,因而沉声道:“下官谨记。”
毓秀又嘱咐了一些政务的事宜,这才放他出去。
很快就到了祭天的日子,没了三位中堂和几位协理大学士,原本忙碌的内阁都略显萧瑟,紧要政务需要皇帝做主,祭天总共四日,段之缙就面圣三次。
皇帝还没到气若游丝的地步,但喘气像是拉风箱,脸色更不好,面若金纸,偶尔下地走动也是头晕目眩。
但不知是祭天感动了哪方神明,皇帝竟然撑了过来,过了正月便将端王册立为太子,只是东宫尚未收拾妥当,仍住在端王府。
到了二月将要殿试的时候,皇帝大好,华杏林说再撑个一两年没问题,于是遣太子出京祭孔,紧跟着就是举行殿试。
一道治理黄河的策题,另一道题虽与西南有关,却是问汉夷关系,比段之缙想的还要长远,内阁才议出来如何对付土司,这边就考上了如何治理夷民。
所有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宋征舆殿试为二甲第四名,考试之后顺利进入庶常馆。晚上宋家设宴,王虞和宋征舆之母好好叙话,段云霓在一旁伺候,宋征舆却同段之缙去了书房。
他急得在门槛处绊了个踉跄,回身急问:“二哥,陛下的身子当真没事儿吗?”
“从过了年后便正常理政了,从没听中堂们说皇上身子又不好了。”段之缙说完,疑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日拜见陛下之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陛下喘息极快,面色也不甚好,真的没事儿吗?”
段之缙宽慰他,“若是有事儿,太医定然会劝陛下停止理政,内阁的中堂们也能看出来。但现在一切如常。再者,陛下年纪大,喘息快些也属正常,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宋征舆还是有些焦虑,段之缙说:“倘若你不放心,那就写信给太子殿下,叫他祭孔之后快马加鞭地回京。”
这句话本是说笑的,谁知宋征舆当了真,言辞恳切地书信一封,真往山东寄去,但如今还不到三月,太子的车马再快,也得三月下旬才能回京。
段之缙拿他没办法,只摇摇头。
直到有一天晚上,已经是宵禁时分了,段之缙和沈白蘋在房中睡觉,卧室门被砰砰扣响,琼香带着困倦的声音传进段之缙的耳朵。
“二爷,方大人来了,说是要紧事。”
段之缙昏昏沉沉的脑子一瞬间清醒,和坐起身的沈白蘋对视一眼,蘋儿推着他下床,“快,你快下去看看,这么晚了,定然是有急事。”
春寒料峭,段之缙披上大毛衣裳往正堂里跑,母亲也被这动静吵醒,正往致知斋赶,正巧撞上段之缙,她头一回儿遇见这种事情,有些惊慌,“可是出什么事儿了?现在都已经宵禁了他是如何来的?”
段之缙吩咐丫头扶太太回房,陪着走了一段,安慰道:“无事的母亲,他家就有九门提督,宵禁的时候外出也有他家里人行方便。”这才叫王虞稍放下一点心,还是嘱咐道:“无论是什么事情,等会儿都禀报与我,千万不要瞒着。”
段之缙应下,加快步伐去了正堂,方叙墨在那里等候。
两人刚一见面,段之缙尚未说话,方叙墨上前深鞠了一躬,神色前所未有得庄重严肃,他把拢好斗篷张开,里边的明灯紧张地拽住了姐夫的前襟。
段之缙大惊,“这三更半夜的,你把三公子带来作甚?”
方叙墨将明灯轻轻放下,并没有先回他的话,“允升兄,先安顿好孩子成吗?”
上次他们住的院子空置了不少时间,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只能先叫丫头领到致知斋去,明灯少见的胆子小,皱着脸死死拽着方叙墨的衣裳不肯走,被毫不留情地掰开手指,方叙墨抚着他的背蹙眉道:“我们来的时候说的什么?不是叫你听话吗?”
明灯的眼瞬间红了,瘪着嘴要哭,还是忍了回去,带着哭腔问道:“父王回来了就接我回去?”
“是,殿下回来了就接你回府。”
明灯又确认道:“父王三月底就回来了?”
方叙墨把他眼角挂着的泪珠擦走,“最迟就是三月底。在这里要听段大人的话,听见没?”
明灯懂事地答应下来,被丫头领去致知斋。
孩子一走,段之缙转身就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三更半夜来了,闹出了一副托孤的架势,是要把谁吓死吗?
“皇帝怕是不行了。”
段之缙像是被人抡了一锤,只觉头昏脑涨,“皇帝还正常理政,怎么就不行了?”
“前两日,太子妃叫我和郡主过去,说陛下手抖得厉害,出气多而进气少,皇后娘娘也说陛下这几日头痛、胸闷,还经常发怒。你也知道,陛下本就有心疾,这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猝死的前兆!
“太医院已经在用药了,华杏林说陛下吃了太多的既济丹,吃药用处也不大。”
段之缙脑子飞速地转,“这个消息透出去没有?”
方叙墨一愣,“没有,连脉案都没让记,内阁应该没人知道。因为不知陛下还能撑几日,端王府离着誉王府和肃王府都太近,太子妃怕在太子回来之前出事,叫我们把明灯带走,郡主说放在方家不是万全之策,叫我偷偷送到这里来。”
纪禅和方家是姻亲,倘若真在纪禅不在京的时候叫别的王爷控制了京城,方家定然会被搜查。
“你知道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都不敢冒险,孩子便先托付给你。”
段之缙点头表示答应,方叙墨也不好再留,起身出去,段之缙猛然想起了那个离不开哥哥的奴奴,又问道:“小公子呢?他怎么不来?”
方叙墨拉好衣服,眉目低敛着,“京里谁不知道,太子的双生子没有一刻是分离的?奴奴要留在王府叫别人看。”
两个年长的公子已经成人,平时也要同人交往,难以藏匿,而这双生子中,太子妃已经做好了选择,倘若出事,要留下那个身体康健而又聪明的孩子。
段之缙送方叙墨出去,先去了主院和王虞禀报,编瞎话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明灯公子去了方家住,今日闯祸被郡主斥责了,难为他小小年纪还知道羞,死活要走,方叙墨又不敢带着他回王府,就先在咱们这儿住两天,等着方叙墨哄好了郡主再接他回去。”
王虞这才放下来心,“大半夜真吓人。行了,你也回去睡吧。”
段之缙告退,回到致知斋时已经过了丑时,没两个时辰就得点卯,看一眼明灯,这个小孩儿被沈白蘋搂着拍觉,刚才似乎哭了,鼻头还泛着红。
段之缙轻声道:“叫他在这儿吧,我去外边睡。”
于是就在外边糊弄着睡了一个时辰,又乘着夜色去内阁点卯。
内阁果然是风平浪静,皇后将消息锁得很死,段之缙心有旁骛,办差便不那么经心,便被刘玳廷训了两次,这才稳住心神,只盘算着纪禅什么时候回来。
原定的日程是三月二十八日能到京,倘若宋征舆的信送到,纪禅一向小心谨慎,定然会抓紧回程,最快能三月二十日到京,只要皇帝再撑十七八日……
不,哪怕再撑十四五日,留个三四天的空档也能糊弄过去。
段之缙一边往题本里塞签子,一边思索着,却突然听外边一阵慌乱又很快安静下去,他推开堂屋的门张望,四位中堂急匆匆地往皇宫中去,而紧随着他们的正是首领太监吴祥。
似乎大事不妙,这可还有二十来天呢!
段之缙强自镇定下来,接着看题本塞签子,熬到了下值的时候,皇城的戒备突然变严,晚上的宵禁也提前,说是城中出现了盗贼,顺天府正在抓紧时间抓捕。
段之缙心中一紧,即便没有山陵崩,恐怕也是命悬一线。
只怕是皇帝驾崩,但秘不发丧。
接下来五日照常当差,三月初七,吴祥却突然到内阁传召,本以为是毓秀大人要见,结果三转两转,又跟着一个老嬷嬷去了乾清宫的小室内,吴祥这时候才透了个底,“是皇后娘娘传召。”
隔着屏风,段之缙跪地行大礼,礼尚未行完便被止住,里头有些疲倦但威严的声音响起,“方叙墨说,明灯送到你那儿去养了?现在怎么样?”
“回娘娘,公子一切都好。”
“本宫倒还不知道,内阁里还有你这样的人物,也是你的造化跟对了明主。本宫听说你是二十三年的探花,想来伦理纲常四个字也能论道一番。皇帝龙御归天,因着太子还不在京,这才秘不发丧,但瞒到现在也瞒不住了,大行皇帝的梓宫要移往乾清宫正殿,明日开始哭灵,本宫怕出事
情。”
皇后说到此处,似乎漫不经心,但掩不住其下的咬牙切齿。
“老二嘛,他大哥死了他就是长子,也够无法无天的。肃王一向受宠,若他俩在灵堂上闹起来,其他臣子往往不敢说话,你就得上前搭腔。”
这也是无办法的办法,皇后久居深宫,这些天能配合着四个中堂秘不发丧已经到了极点,想想明日的哭灵便头痛欲裂,皇子王孙闹起来,只靠着几位中堂怕是不行,现在能抓一个壮丁是一个,日后好好封赏便是。
“臣谨遵娘娘懿旨。”
皇后松下一口气,“你去吧,去大行皇帝的寝殿里磕个头,明日就跟着毓中堂哭灵,不要到后边去了。”
段之缙便告退去了寝殿,皇帝已经驾崩好几日了,为了防止尸体太快腐败,室内像个冰库一般,此时不光四位中堂在,誉王、齐王等王爷也在,连带着还没有获封的皇子,已经换上了丧服,哭得心肝俱碎。
段之缙沉默地磕了一个头站在毓秀身后。
太监们将大行皇帝移入梓宫,棺椁盖上,一个旧的时代也即将过去。
第85章 085新皇登基
翌日,大行皇帝的梓宫移到了乾清宫大殿,王公大臣俱成服,大行皇帝的亲子跪在殿内哭丧。他的后妃也去掉了首饰,一身丧服低声啼哭,其余的公主王孙也在悲泣。殿外百官按照品级跪好致哀,唯有毓秀作为治丧大臣守在殿内。
因为嗣皇帝不在京中,许多的仪式只能由他的长子纪攸昭主持,大公子替父奠酒,本没有出什么差错,可到了下午,安安分分的誉王却突然发难。
他直直站起来,走到毓秀身前怒问:“毓秀!你跟本王说清楚,父皇到底是怎么龙御归天的!若没有隐情,你们为何要秘不发丧!”
毓秀尚未来得及答话,皇后撑起来身子怒喝一声:“纪祄!你发疯病了吗?如何敢在大行皇帝梓宫之前大呼小喝,又是谁叫你质问毓中堂的?你读的书,学的礼法呢?!”
“礼法?!”纪祄嗤笑一声,跪倒在皇后面前,却有威逼之势,他双目充血震声道:“母后,秘不发丧就讲礼法?父皇仙逝数日都未能入梓宫,就这么放在榻上,放了数日!这丧仪还有半分礼法吗?”
说起这,皇后也有些心虚,当时为了隐瞒消息,不敢叫太多人进殿,也就没能及时移入梓宫。毓秀见皇后讷讷不能答,上前拉住誉王,“王爷,秘不发丧也是为了京城的安稳,皇太子仍在山东一时赶不回来,为江山社稷,不得已出此下策。”
誉王将毓秀一把甩开,“那遗诏呢?为何不公布遗诏?”
十一皇子也在诸王之列,已经憋不住火气,现在誉王又拿着遗诏说嘴,怒气直冲云霄,起身就要和他理论,被贵妃身边服侍的如意嬷嬷一把拦住,“殿下,娘娘说的什么,你又忘了不是?去娘娘身边伺候,陪着娘娘。”
纪祎忿忿不平挪到贵妃身边跪下,贵妃睨他一眼,“他是见事情已成定局在这里狂犬吠日,疯狗一般……你上去和他顶什么?就在这里陪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毓秀叫人扶着皇后进后殿歇息,又费尽口舌地说:“历朝历代的成法,遗诏要先由嗣皇帝跪受。”
正当毓秀和誉王纠缠的时候,段之缙一咬牙去了后殿,皇后被灵寿郡主守着,里边传来低低的哭声。
段之缙叫吴祥禀报,很快哭声顿停,他被传召进去。
皇后肃了肃神色,“你有什么事儿?”
“娘娘,现在灵堂内乱成一团,得叫领侍卫内大臣守卫乾清宫才妥当。领班侍卫叫御前一等侍卫唐馥担任,他此前是端王的侍卫,忠心耿耿。”
说是守卫,实则是控制诸王,不能再叫他们瞎闹。
皇后却在犹豫,“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断没有大行皇帝的梓宫跟前儿见兵戈的道理。”
段之缙劝道:“非常时期要用非常之法。再者大行皇帝的丧仪已经这样了,誉王的规矩也没守好,娘娘何必作茧自缚?还是平息事态,皇太子回来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此外,为防止出变故,还是先将诸王留在乾清宫,他们回府也只会相互串联。”
“这能行吗?他们定然不会愿意的。”
灵寿郡主拳头攥死,附耳道:“娘娘,这不是他们愿不愿意的事情,是咱们愿不愿意的事情。昨天事发突然,诸王没有任何准备进了宫,现在他们手无寸铁都聚集在乾清宫,任我们处置,一旦回府可就不好说了。还是按照段之缙的提议来做,另外叫方醒封锁九门,一直等到父王回京。”
“对!你们说的都对。”皇后恍然大悟,即刻命段之缙写懿旨,说完了又哀哀地哭起来,“哪里有孝子贤孙管管皇上?也就是没闹到停尸不顾罢了。”
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到这时候了难免为了亡夫伤怀。
但夫妻之间,也没什么太深厚的情谊,皇后擦擦眼泪,又吩咐灵寿:“叫你十一叔把贵妃扶进后殿歇歇,她身子不好,不要在前边熬着了。”
段之缙写好懿旨叫皇后过目,得到许可后从后殿的门直接出去传旨,此时誉王仍在和毓秀纠缠,“等到皇太子回来,谁知道你们拿出的是谁写的遗诏!”然后又跪在灵柩前嚎哭,脑袋重重地撞在棺椁上。
而后唐馥领着侍卫包围了乾清宫,腰佩利刃。
殿内装聋作哑的王公惊慌起来,誉王哭声顿止,一直念佛的礼王也跪不住了,上前问毓秀:“梓宫跟前如何能见刀刃?谁准你们调集侍卫包围乾清宫的?”
毓秀不知怎么回事儿,段之缙从外头走进来扶着毓秀,回礼王:“王爷,是臣请了中宫的懿旨,调集侍卫保卫乾清宫,以防发生变乱。”字音一变,包围就成了保卫。
誉王生吃了段之缙的心都有,恨道:“你们蛊惑母后下发乱命,也配做雍朝的臣子吗?”
段之缙厉声道:“王爷慎言!臣的袍服俱是大行皇帝所赐,如何不是雍朝的臣子?且不仅臣是朝廷的臣子,王爷亦是朝廷的臣子!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梓宫在御,灵几未寒,然殿下不唯面无戚容,反于大行皇帝遗体之前,胁逼母后、威凌治丧大臣,既非人子,也非人臣,殿下也是雍朝的臣子吗?”
侍卫来了,皇宫和京城也有方醒封锁,只要抛开上下尊卑,段之缙还有什么好怕的?
再者,论君臣,段之缙也不是诸王的臣子。
义正言辞的一番话说完,他又扫向诸王,“王爷们俱是大行皇帝血脉,誉王殿下于灵幄之中喧哗失仪,惊扰大行皇帝,竟无一人劝止,还有一点儿人伦之礼吗?”而后盯住了肃王,“王爷,你是先帝的爱子,大行皇帝待殿下之恩德,中外咸知,然长兄梓宫之前咆哮,先帝神灵不安,殿下默然如偶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段之缙死拽着肃王上前,推着他去看大行皇帝的棺椁,愤恨道:“殿下,你怎么忍心啊!”
这一惊人之举,吓得殿内鸦雀无声,肃王手足无措,似乎真唤起了他的良知,回身含泪道:“二哥,您就让父皇安息吧……”
礼王和齐王也上前拉扯着誉王跪下,
灵堂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殿外群臣听着殿内大呼小叫的声音,一个个缩头缩脑,唉声叹气。
今日的最后一次奠礼完成,群臣想要散去,诸王也要回府,但侍卫们把刀一横,唐馥单膝下跪,“奉中宫娘娘的懿旨,在嗣皇帝回京之前,王公大臣俱要留在宫中,王爷们也要在乾清宫守灵,不得出!”
誉王还记恨着兄弟把他拦下来,此时阴阳怪气道,“我怕做不孝之子,不忠之臣,还是听从母后安排。”
肃王魂不守舍,礼王和齐王十分不满,“嗣皇帝归京还有十余日,乾清宫如何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娘娘吩咐,女眷们进后宫,王爷们就在此处尽孝。一应饭食都由御膳房送来,至于住不住的下……娘娘说,跪的时候不是跪下了吗?”
王公们面面相觑,齐王不服输硬顶着往前走,谁知唐馥比他更横,直接亮出了白刃,这群笼中雀鸟连连后退,唐馥沉声道:“微臣绝不为难王爷,王爷也不要为难微臣。”
事到如今,大行皇帝的诸子才明白,天变了。
从昨天慌乱地进入乾清宫开始,就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天起,宫门紧闭,除了采买的人员一律不得进出,即便是采买的人员也要反复搜身。
大街上金戈铁甲,巡捕营的官兵来回巡逻,家家门户紧闭。
自段之缙不回家那日起,王虞和施姨娘就天天念佛,连段家的两个小儿也觉察到了异样的氛围,沉默许多,明灯被沈白蘋抱着看笼里的蟋蟀打架,看了一会儿拉住沈白蘋的手问道:“沈夫人,皇祖是不是驾崩了?”
沈白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问道:“你如何得知?”
明灯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抽抽嗒嗒道:“我知道,母妃说的我都听见了,因为皇祖身体不好才把我送到这里来,段大人不回来,街上还那么多人,就是出事了……”
小孩子还不知道什么事前程权力,他担惊受怕,为每一个人担心,也为没见过几次的皇祖伤心,沈白蘋只搂着他拍哄,叫他这些日子闷在心里的情绪都哭出来。
最后捧着他的脸蛋道:“好孩子,你数一数还有几天就能见到爹爹了?”
明灯才止住哭,跟着沈白蘋一块儿数数,最后仰着脑袋看沈白蘋,“还有十天是不是?”
“对,最快,太子十日就能到京了。”
实则纪禅舍下了仪仗,领着一众侍卫骑快马日夜兼程,硬生生省下来一半的时间,三月十六就到了京城。
纪禅进乾清宫的时候,大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扑倒在梓宫前,痛哭不已。
“父皇……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纪禅泪如雨下,皇后亦是悲声不止,上前扶着棺椁哀泣:“陛下,你的太子回来了,你还记挂着的太子回来了!”
太子一系的人争先恐后地哭了起来,毓秀头昏脑涨,这样哭可乱了成法!遗诏也还没颁布!
他撑着身子去扶太子,“殿下节哀,您这样哭会坏了身子,大事小事还等着您做主呢。”
纪禅置若罔闻,毓秀劝了三次他才起身,等着他出乾清宫时,除了脸上的两道泪痕,哪还有什么悲色。
嗣皇帝既已回京,颁布遗诏的事情就不能再拖了。
毓秀催着工部官员在几筵殿东侧设置黄案,又亲手从内阁捧出诏书至几筵殿檐下,纪禅将其放到黄案上,行跪拜五叩首之礼后起身重回乾清宫,此时王公大臣已经到了天安门城楼,跪听遗诏,今日的丧仪完成之后,便放众人回家。
明灯此时还住在段家,段之缙回去后先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太子殿下回来了,想必公子明日就能回家。”
“真的?!”小孩子的喜怒全在脸上,喜不自胜,绕着段之缙转圈,但他俩都没想到纪禅甚至等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跑到了段家接儿子。
段之缙抱着孩子急冲冲往正堂接驾,明灯一见纪禅的影儿就嗷嗷叫了起来,挣扎着从段之缙怀中下来,还不等爬过高高的门槛就被纪禅掐住腋下抱起,在腮上狠狠亲了两口。
明灯瘪着嘴要哭,腻腻歪歪地说自己多么害怕,多么想父王和母妃,多么想弟弟。
纪禅撇了一眼段之缙,问明灯,“段大人待你好不好?你有没有听段大人的话?”
明灯哼哼唧唧,说段大人和沈夫人都很好,自己也很听话,纪禅就递给了明灯一个荷包,“那他们照顾了你这么长时间,临别时该送一些礼物对不对?大人的赏赐父皇来送,锁儿弟弟和珠珠哥哥的礼物你亲自去送可好?”
荷包里是一些小东西,明灯接过来被他的奶妈妈领去后院。
纪禅叹一口气,对着段之缙笑道:“这些时日多谢你了,我听毓秀说你的胆子不是一般大,竟然敢训斥誉王拉扯肃王,真有你的。”
段之缙跪地回道:“臣是殿下的臣子,誉王、肃王乃至诸王与臣无二,都是殿下的臣子,臣不能看着他们不守臣礼。”
纪禅眼里精光一闪,“你说得对,可他们往往认不清自己的地位,以太子之兄,太子之弟自居,乃至日后,还可能以天子之兄,天子之弟自居……”他口中喃喃,又哼笑一声,“这个没意思,还是先说说你的封赏。”
“我不是先帝,不用抢别人的功劳给自己的儿子贴金,先前牛痘的功劳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加上这次的功劳……这样,你跟着毓秀做一个协理大学士如何?”
“太子如此厚恩,臣虽死不能报偿,但臣的一点儿私愿,还是想要外放。”
纪禅一偏头,惊讶道:“留在京里不好吗?若是出京再想回京入阁可就难了。”
“臣自知才识平庸,未尝牧养黎元,罔知稼穑艰难,纵随中堂们参赞机枢,也是庸臣。今州县乃社稷血脉,臣愿效文翁化蜀、西门豹治邺,亲历闾阎疾苦,哪怕能为一县之官也能养一县之民。”
纪禅将他扶起,欣慰道:“倘若新朝都是你这样的臣子,何愁天下不太平,外放也好,去地方做一番事业出来。天晚了,孤带着明灯走了。”
语罢,也不要段之缙相送,自己把回来的明灯抱上马车,回到了宫中。
京里有了嗣皇帝,原本停滞的帝国快速运转起来,嗣皇帝连下几道旨意,将未封的弟弟一体封王,也不知怎么想的,偏偏给了十一皇子二字封号,为“长乐王”,总理户部。而后不计前嫌,给诸王安排差事,单单漏下了肃王。
没过多久,新皇登基,敲定了先帝的谥号,正式发引下葬。
地宫封住后,又是连传几道上谕,撤换了步军营的军官,清查户部和工部的账目,又把肃王派去守皇陵,把西北之事摆上了台面,开始清算。
将近六月的时候,段之缙接到了外放的旨意,正二品南岺总督,管理南诏和岺州二省。于七月中旬之前到任。
第86章 086到任南诏
先帝的丧礼期间,新帝特意命人监视王公大臣,只要有半分不对就交有司议处,凭借此法,几日之内就处置了不少素来与他作对的远近宗室和他急着调换的官员,大家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百官战战兢兢,唯恐叫人抓住了半点儿错处,到今日丧仪结束,整个朝堂都是一瘸一拐的官员,段之缙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被扶着坐在饭桌旁,一边吃饭一边叫小厮抹红花油。
施姨娘看着他心疼地抱怨:“都嘱咐了你把护膝戴上,总不能掀起来你的裤子看这个。”
段之缙苦笑,“还真能,前些日子就抓着一个戴护膝宗室,被交宗人府议罪了。”
沈白蘋笑道:“那么多王孙公子都同你一样结结实实跪着,还有什么不忿的?”
段之缙哼一声,“我们这些是跟着遭罪的,毓秀中堂、长乐王和两位小
皇子就没去受这个罪,两宫太后也没有受这个罪,公主们去了皇陵也被减免礼仪……”
他详数了陛下开恩之处,最后总结道:“皇帝心里明白着呢,他借此施威,空出了一大堆要紧的职位,都叫陛下更换了。”
“行了行了,抱怨什么?”王虞打断了他,假嗔道:“叫人听去掌你的嘴。快吃饭,吃完了回去歇歇,我请了一位推拿的好手,今日好生给你按按。”
但饭尚未吃完,吏部宣旨的官员先一步到了,阖家跪受圣旨,“……兹念南岺地接蛮徽,民猺杂处,盐政边防,事繁责巨,非明达干济之臣,不足以膺斯任。特授尔总督,总理两省军民事务,节制文武,抚绥百夷。”
段之缙接旨,“臣领旨谢恩。”
宣旨的官员脸涨了起来,又道:“奉陛下的口谕,朕素闻京官外放,陋习相沿。尔辈赴任,多有以‘别敬’为名,馈遗部院、科道,动辄逾万。尔今任总督,膺封疆之寄,当以国事为念,岂可曲意逢迎,自堕名节?朕明告尔:此去西南,若有一钱一物贿结京僚,或受属员孝敬,朕必严究不贷!钦哉。”
怪不得他不太情愿,外放总督的,别敬要给到一万三千两之多,他多少能拿个几十两,结果皇上的口谕一出,这不是断人财路吗?
“臣谨记陛下教诲。”段之缙叫仆人拿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宣旨官,“请大人喝茶。”
宣旨官才有了些笑脸,提醒道:“我听部里说,陛下此次要痛加整顿,宁愿日后被京官们为难,也不能做出头鸟。”
段之缙道谢,亲自送他出门,再回到家中,众人都是欢欣雀跃。
王虞问道:“建朝以来,哪有不到而立的封疆大吏?都是你的造化,什么时候动身?”
“六月初一启程,八月中旬到南诏顺平府,这次我带着蘋儿一起。”
王虞颔首,“那不就是后日?唉……连你的姨娘和儿子也带着去吧。去南诏的路不好走,一路上好生看着孩子和姨娘,不要叫他们病了。我留下来和周姨娘照看你的弟妹和珠珠。”
段之缙有些放心不下,叮嘱道:“若母亲有事情,不必怕麻烦,直接去找妹夫,或是找郑崑瑛……”他把郑崑瑛、秦行和邹文的居所全记了下来,倘若有急事就找他们去。“总之,母亲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什么风雨没见过,不用你叮嘱。”可说着,王虞还是掉下泪来,姨娘也泣不成声。
她们两个从小在一块儿,哪里分开过呢?
王虞擤一擤鼻子擦擦泪,“哭什么?平日里惯用的丫头小子都带上,王章也带上。再带些家丁……”
她细数一番,越数人越多,段之缙打断,“母亲,总共只能带五十个人,我自己安排就好。亲眷和仆从,这就是近二十人了,其余只带家丁。”
大家把应当带的人和东西都商量好,翌日段之缙进宫叩谢天恩,纪禅搬入了养心殿守孝,现在盘腿在榻上看折子,叫他起来答话,问道:“这次给你升的不小,直接到了正二品,你今年多少岁?”
“臣今年二十有八。”
“这么年轻就当成了总督,历朝历代罕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之缙叩首:“臣愚钝。”
“南岺总督不好当,还偏偏派你一个年轻人过去,只因内阁议定西南事宜,你全程都跟了,且据朕所见,你胆子奇大,改土归流又是你提出来的对策,自然要你去做。”
皇帝叫吕太清给他穿上鞋,从柜子中拿出了一把小铜锁递给他,“去了南诏,少上题本多写奏折,别什么事儿都跟内阁说。内阁那群人啊,纠纠缠缠什么事儿都耽误了,不如给朕上奏折方便。再者,万一起了官司,朕还能为你做主。对了,朕记得你是庶母所生?”
段之缙双手接过铜锁称是,皇帝又道:“本朝的律令,嫡母尚在的时候,不得为生母请封,而生母未封,妻子不得请封。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只要你能在三年内将南诏改土归流一事完成,朕就给你的嫡母和生母俱赐一品诰命。”
段之缙欣喜叩首,“旷古未有之殊荣,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起来吧,朕也没有别的好吩咐,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启程。”
……
段家收拾了一天,六月初一日,家人将他送到城门。
这一天,已经当上了户部侍郎的邹文也请假相送,他看着段之缙怅然道:“你说你自讨苦吃,当初叫你进王府你就不进,现在叫你呆在内阁你又想着外放,现在放去了百夷之地做劳什子总督。”
段之缙笑道:“总督总治军民,统辖文武,考核官吏,俢饬封疆。不比你侍郎威风多了?”
“呸!累不死你!你看郑崑瑛多舒服,去了翰林院,以后先入部再入阁,这才是好日子呢!”邹文推他一把,“我跟你透个底儿,除了我和秦先生,现在少跟京官来往,也千万别学旁人给京官送钱。”
“看来陛下要有大变动了?”
邹文神秘一笑:“这我可不能跟你说明白,只是告诉你,你秦先生还是回刑部,方家的案子就要归他审了,然后就借着这个案子给秦先生升迁。他的那个同年,叫李显光的也该调入京任职。”
段之缙心下一紧,刚想问方叙墨的事情,邹文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上路吧,你好好干,等到改土归流成功之日,给你加上兵部尚书衔。至于方叙墨,他靠着灵寿公主旱涝保收,不会有事儿的。”
段之缙便把方叙墨的事情咽回肚子里,马车声渐远,往西南方驶去。
这次赴任之行排场不小,仪仗齐备,轿辇如流水,身后的车拉着书籍、衣物,段之缙和沈白蘋在最前边的马车上清点财物。
“还有多少银子?”
“很多呢,银票还有整两万两,碎银子一小箱,能用很长时间。”
段之缙盘算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和书启师爷都没有,挂号师爷也没有,还有林林总总的差役,要养活总督衙门,就算省着用,不请客送礼,不赏玩古董,一年最少五千两。还有咱们自己的吃用呢?”
这些银子朝廷可不给报销。
沈白蘋想了想:“咱们一路南下,两千两的程仪肯定能收到,而后两省的火耗……”
段之缙打断了她:“程仪绝对不能收,火耗我还得想一想。”
程仪算是一种孝敬,纪禅特意发了口谕不准收孝敬自己还收,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至于火耗,怎么弄还得看当地的情况。
“这样的话,除了你那一百八十两的年俸,咱们可就没旁的收入了。再者,如果到了当地再找师爷,定然是晚了些。”
好的师爷不会在市面上流通。一个地方官调任了,会把全部的班底带走,倘若进京为官也会给自己的师爷安排好去处,因而好的师爷得靠人情来找。
段之缙一拍大腿,“有办法,咱们找不着,去抢属官的师爷,从巡抚到知府,每个人给我送一位师爷上来!”
“也只能如此了。那还有书启师爷呢?这个可马虎不得,文书上一旦弄错,这可是大罪。咱们一年给他几百两也行,一定要挑好的来。”
“是……”
在路上颠簸了两个月,八月十九日到了南诏顺平府,抵城时,城门鸣礼炮三响,省内官员于城门处迎接,段之缙下轿与众官寒暄,到衙署时众人已经备好了酒席,准备开宴。
段之缙先问道:“叫你们送的师爷送了吗?”
南诏巡抚熊计舒谄媚一笑,“制台大人放心好了,全都在后衙,就等大人考教。”
段之缙瞧他这样就难受,哼笑一声:“多谢你。”而后安顿好姨娘和沈白蘋,回到大堂中开宴。
期间,熊计舒不断地介绍着席面上的菜品。
“这些都是咱们南诏的特色,虽比不了京里的菜品精致,但别有一番滋味。”
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但官员们只顾着
敬酒,什么菜也没往口中送。
吃酒过半,段之缙站起身来,正色道:“诸位都是久经宦海之人,我比不得,料想诸位也瞧不起我。才吃了几年的俸禄,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当上了封疆大吏!”
“可谁叫陛下抬爱呢?诸位也别看我年轻糊弄我。糊弄我不要紧,我天天给陛下上折子告状,你们吃得消就行。只要能干好朝廷的差事,我既不用你们送礼,也不用你们说好话,除了办差,咱们也别有其他的交集。”
在座的官员面面相觑,都口称不敢。
又喝了几回,席面散去,段之缙有些醉,只想回去歇着,偏生熊计舒犹豫着留下来,拍拍手掌,便有两个衙役抬进来一个食盒,他上前笑道:“制台大人,南诏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菜,给大人添个口味。”
然后食盒的盖子一掀,一碟炸饵块,用纤细像茅草一般的东西垫着,金灿灿的看不出是什么。
另一个更平平无奇,一只烧鸡摆在素盘子里。
熊计舒吩咐道:“快,给制台大人放到案上。”
两个衙役用力到脸色泛红,这才把食盒放到案上,发出“咚”的一声。
段之缙站起身来朝里边一看,无语到发笑。
感情刚才说的话都是白说的。
垫饵块的是金丝,再轻轻拨开鸡皮,里边的金沙哗啦啦地淌到食盒底部,段之缙把这两道菜拿出来,再往下看,是一捧捧的南洋金珠。
南诏难道有金山银山吗?
段之缙故作疑惑:“这饵块我认得,垫饵块的是何物?”
“是拉的糖丝。”
“那这鸡里边塞的是小米了?”
熊计舒以为这位制台大人上道,格外高兴,“大人好眼力,正是上好的小米!”
段之缙身子一倾,瘫坐在太师椅上,将冰盆里的一块儿冰握在手中祛热,乐道:“熊大人,我肠胃不好,只能吃软饭,吃不了这么硬的菜,你来吃吧。”
“这……”熊计舒擦擦脸上的汗,“既然不合大人的胃口,那下官就拿回去。”
“拿回去做什么?这么热的天拿回去就馊了,还是在这儿吃吧。王章!给熊计舒盛碗米出来!”
王章麻利地盛了一碗,段之缙示意他给熊计舒,“快请吧。”
熊计舒脸上的汗哗哗流,沉重的饭碗坠得人手腕疼,他拿着调羹在碗里搅动一下,看着段之缙似笑非笑的脸,膝盖一软。
段之缙连忙扶着他起来,“这是哪门子规矩,我们是上下级可不是君臣,哪有你跪我的道理?还是快吃饭吧。你若是不吃,我可要喂你了!”说着拿起调羹就要“喂饭”。
熊计舒惊慌道:“大人,大人!这米可不能吃!”
段之缙眉目一凌,“不能吃你放在鸡里边?你想谋害上官?!”
熊计舒头一回见这么难伺候的,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心一横,想着抿一两粒也吃不死人,段之缙又突然变脸,笑道:“瞧你吓的,熊大人我与你开玩笑呢!快收起来吧。回去好生办差,可没有下次了。”
熊计舒长吐一口气,庆幸道:“自然,自然。下官一定专心办差。”
段之缙送他离开,眼睛一眯吩咐王章:“差人去楚雄府府衙附近打听打听,熊计舒一定有事儿。”
王章立刻去安排。
第87章 087太和县暴乱
段之缙扶着脑袋回到后衙。沈白蘋已经等了他很长时间,递上一碗醒酒汤,酸辣的滋味在段之缙口中炸开,差点叫他吐出来。
锁儿在旁边捂着鼻子看他,眉头皱得紧紧的,段之缙上去抱又被人家推开。
小孩挣扎,不断用力推移自己的父亲,口里喊着“好臭好臭”,施姨娘心疼地把孩子抱走,说道:“锁儿今晚跟着我睡,你们自己折腾吧。”而后便带着孩子走了。
沈白蘋也嫌弃地看段之缙,招呼小子上来把段之缙收拾干净,直接放在外室睡。
临睡之前还扯着他的耳朵叮嘱:“明天早些起来,咱们要选一选师爷。”又说了自己想好的考察之法。
段之缙只是身上酒气大,还没有到醉的程度,连声应下,又觉得方才的事情有趣,绘声绘色地跟蘋儿说了,逗得蘋儿嗔他,最后领着他回了内室。
那醒酒汤果然管用,第二天人醒的时候没有一点不适。
衙役在前衙支起屏风,沈白蘋在后,段之缙在前,两个人一起考察师爷。
“钱粮、刑名、文启师爷和挂号师爷从左到右排成四列。”
段之缙吩咐完,底下的先生哗啦啦地列队,结果文启师爷没送上来一个,挂号师爷最多。
果然啊果然,这衙门的班底还得自己来凑。
段之缙问道:“你们谁能说说南诏、岺州两省的赋税?说之前先报姓名。”
钱粮师爷中一人出列,回道:“大人,学生宗怀宁可回此问。”
宗怀宁是一中年人,料想是胸有成竹,因而十分自信,侃侃而谈,“南诏省,盐税与矿课占七成,尤以盐业,官运官销十分稳定。田赋与人丁税次之,南诏山多地少,土司地又免税,占比不足二成。而与域外诸国的茶马税、边关税以及各项杂税,种类繁多但零散,合计一成多。”
“至于岺州,田赋与人丁银占六成以上,只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粮食产量极小。盐税占两成,但本省人都不够吃,还要靠南诏盐来接济。矿课以及各项杂税合计起来三成多。每年完税之后,还要靠朝廷的调拨和富裕省份的协饷才能维持。”
段之缙又看向其他人,“宗怀宁所说,可有不对?”
众人纷纷称是,段之缙之前在内阁当差,各省的赋税都看过,自然知道没有不对的地方。
没成想能送上来这样的人物,倒是在段之缙意料之外了。
“你原先的东家是谁?为什么把你送上来?”
“学生原先在东川府知府大人手下,近月知府大人升任了京官,将学生托付给熊计舒大人。只因学生劝抚台大人不要送‘菜’逆了抚台的意思,又因为种种争执之处,这才被选送入总督衙门。”
沈白蘋开口,“你为何劝你们抚台不要送‘菜’?”
宗怀宁道:“总督新任,还没有摸清他的脾气,怎么能轻举妄动?小心为上,熊大人也不应该如此着急。”
段之缙大喜:“你是心思缜密的,熊计舒没福气可本督有福气,日后就是先生来主事,领着其他的钱粮师爷帮本督处理钱粮事务。还有一事,你可知熊计舒为何急着送‘菜’?”
宗怀宁摇头,“学生也是才到巡抚衙门不久,其中私密之事,学生并不知晓。”
段之缙了然,眼前这些人都不是权力核心里的幕僚,真正与主官亲近的幕僚是不会被送出来的。
而后又问了些具体的钱粮事务,虽再没有宗怀宁这样的人才,但也不是随便选上的师爷,各个都有真才实学。
问完钱粮又问刑名,以全守珍为首带领其他的刑名师爷处理刑名事务。
“与诸位明说,陛下任本督统辖两省,是为了改土归流一事,在土司之地设置府县流官,因而多数时间本督会在军营之中或是在外处理事务,难免分身乏术,钱粮刑名一类必须与夫人商议,不愿意的大可离开,本督绝不逼迫。”
全守珍道:“大人多虑了,此二省汉夷杂处民风剽悍,女人当家的也不少,百夷中世代传承女土司的更不在少数。”
“那就好,聘金方面我绝不亏待你们,大家都是每岁二百两,宗先生和全先生每岁五百两。中午一起吃饭,下午就开始理文书,宗先生和全先生都是辅佐过巡抚的人,一应事宜如何处理还要麻烦你们与夫人商议,本督得去军中看看。”
午饭用完,段之缙带人去自己统辖的督标三营巡查,中军副将卢肖明与他汇报军备的情况。
段之缙问:“你们平时是如何训练的?”
卢肖明道:“步骑结合,初一、十五会集中训练鸟铳和骑射,平时训练些刀枪剑戟,爬云梯等等。”
段之缙眉头微蹙,“这儿多山,你们训练骑兵,能跑开吗?骑兵的占比有多少?西北的良马应该到不了这里吧?”
“下官等都是按照朝廷的规定训练,五分之一是骑兵,马种是我们当地的马,呃……耐力不错。”
耐力不错,那就是说速度不行。
骑兵的优势就在于灵活机动,极速冲锋,平原作战最好。南岺一带地形崎岖,森林密布,纵然有河谷,面积也小得很,马跑两步就没了,又多雨潮湿导致道路泥泞,马匹还容易染上蹄病,得不偿失。
要跟朝廷汇报,降低骑兵的比例,把钱用在火枪上。
段之缙看着下边的士兵练习摔跤,又问道:“这些都是本地人?
他们的家眷都在此地吧?”
“都是这里的兵户,家眷都在。”
段之缙颔首,随手指了一个年轻的小兵上来问话。
小兵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这里最大的将军也对他恭恭敬敬的,因而十分拘谨,把脏了的手往身上擦擦,就听大人问道:“你恨夷人吗?”
小兵莫名其妙,“俺恨夷人干什么?”
卢肖明轻踹了他一脚,提醒道:“回制台大人。”
小兵没弄明白,憋了半晌来一句:“俺不是这台那台的大人。”
“叫你在前边加一句‘回制台大人’!”
小兵恍然大悟:“回制台大人,俺恨夷人干什么?”
段之缙听他俩说了一场相声,哭笑不得,叫卢肖明先下去,又问道:“那你觉得夷人厉害,还是你们这些人厉害?”
小兵嗫嚅一会儿,“俺说实话?”
“当然说实话。”
“那还是夷人厉害,他们干起仗不要命。”
最能提高战斗力的应当是仇恨,而人的仇恨往往起源于自己的利益受到侵害。这些士兵和夷人并无什么利益冲突,但是夷人的利益却会因为朝廷的举动受到损害。
“若不是兵户,你定然不会当这个兵对不对?”
小兵偷偷瞥周围两眼,狠狠点了点头。
士气不振,这些人根本就是被赶上战场的,若碰上恶劣的地形,最先垮掉的是心里的防线。
段之缙叫他下去,又命卢肖明答话,“营地附近可有丛林?”
“东北方向有一片密林,制台大人有何吩咐?”
“从明日起,在林子中设置隐藏的人形靶,限时一个时辰,叫士兵用鸟铳打,每日打到并拿到靶子最多的士兵能拿二两的赏银,这个钱本督出。”
二两银不多,但一个马兵的月饷也才二两。
“此外,全军选拔鸟铳手组建一支新的队伍,只要能选上,月饷都按照三两来算。住些时日我会找人来讲书,你们准备准备一下,一个月要讲六次,五日一次,只要是喘气的都得过来听书,晓得吗?”
军中没什么解闷的东西,听到有这好事卢肖明喜笑颜开,“下官多谢大人。”
段之缙就留了下来,看着他们训练了两日,提出了一些意见又去巡查其他的营地,左右二营大差不差,正准备接着去兼管的曲寻协的时候,总督府的班头陈山来找。
他将怀里的文书捧给段之缙看,“制台大人,夫人命小的来找,叫您赶紧回去!”
段之缙展开一目十行,只觉一股血气上涌。
太和县发生了民变,县令和他的属官被剜眼折足,投入火中烧死了。现在乱民以县衙为据点,和官兵对峙。
“可知是怎么回事!”
陈山哭丧脸,“小的不知啊!这急报是刚送来的,现在还围着呢!”
段之缙也顾不得回总督府,一转身进了左营,吩咐游击参将:“给我选五十马兵,带上火铳!然后叫一百步兵跟在后边!”而后骑快马奔去了太和县衙。
街上已经被肃清,段之缙赶到的时候只能看见围困的官兵,县衙大门紧闭,看不见里边的人。
太和县属昭明府,知府泰仁带着兵丁守在外边,见段之缙来了赶紧上前。
段之缙翻身下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现在是什么情况?”
今天出奇热,每个人都是一身汗,泰仁不断地擦拭着,喉结滚了几滚才说出话来,“回制台大人,经下官细查,此事起因乃私盐贩子煽动百姓作乱。下官已严令缉拿首恶。”
天本来就热得躁人,还要听泰仁讲这一通废话,重要的信息一点儿没说,段之缙怒道:“现在两方对峙起来,你要拿这个说辞报给朝廷!”
泰仁也憋不出什么话了,慌乱之中竟然跪在段之缙身前,段之缙怒火更旺,强拉着他起身,“别跪!我叫你这一跪,起码少活两年!给我把事儿说明白了!”
泰仁吞吞吐吐说不出话,熊计舒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低头弯腰,哈巴狗一样,哂笑道:“大人,大人,随下官来,下官跟大人说明白实情。”
段之缙狐疑看他一眼,跟着他去了阴凉处。
熊计舒搓搓手,“大人,您刚来咱们云南,不知道这里的机窍。这盐税官运官销,朝廷控制盐井、垫付薪本,灶户按定额煎盐,产盐定额上缴省仓。此后衙门雇脚夫将盐运至指定州县,按人头分配盐量,灶户交盐抵课,商贩缴纳盐引费用,州县通过官店销售后上缴盐课银……”
“我用你跟我说?”
熊计舒尴尬一笑,“是是,大人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大人是内阁上官出身,不知我们地方的苦。朝廷每年的盐税要纳多少都是提早下了定额,我们南诏就得交上来这么些盐赋,可盐卤有些年多,有些年少,每年的产量不一样,人口有些年多,有些年少,我们的簿子也不能每年都变。”
段之缙额上青筋暴起,“人口减损了,你们也强逼人家买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要完税啊!大人,就是您来了,这事儿还是这么个事儿,日后还得这么做,没办法改。”
段之缙气得发抖,“好好好!那天刚来的时候,我说别因为我年轻糊弄我,你们以为我在求饶?!一口一个‘没办法改’,本督还要问问,有谁把这弊病往上报了?!我在内阁看了这么长时间的折子,南诏也完了一次盐税,这样不合理的事儿为什么不上报!”
越说越气,段之缙朝着熊计舒的肩膀擂了一拳,熊计舒踉跄几下跌倒在地,“你们还有理由了?知县和他亲眷的命谁来偿?!”
怒完,段之缙深吐两口气平复下来,被火铳手护着走到大门前,“里边的人听着!本督是南岺总督,尔等之苦情,本督已尽悉其情!只要能打开大门,本督会求皇上赦免从犯,为首者本督也会为他争取减刑!”
里边突然嘈杂了起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喊道:“不要听这些狗官骗人!他们上下都是一个样,往盐里掺沙子,还要逼着我们买!”段之缙闻言先回头瞪了那两个缩肩缩首的,又张嘴喊了两声,却被衙门里起伏不断的赞同声吞没。
段之缙回首吩咐火铳手:“朝天上放枪。”
随后响彻天空的几声枪响,里边的人霎时间停住了声音。
段之缙接着道:“这是火铳的声音,你们离着大门远一些,我们现在要朝着大门射击!”而后等了一会儿,一个火铳手上前,对着大门射击,门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窟窿,里边惊叫声不断。
“看见了吗?如果想剿灭你们,也不必在这里费口舌了。降者皆我子民,不降者皆我仇寇!把你们的冤情都说出来,本督若不为你们做主,绝不再穿这身官服。给你们考虑的时间,倘若明日日出时还不能决断,那就得强行破门了!”
语罢,段之缙命人就地扎帐,知府、巡抚和他三个人对坐在帐子里,对面的两人冷汗直流。
段之缙冷笑,“天儿这么热啊?没事儿,这官服也穿不了多久了。”
第88章 088西南盐政
帐子里所有人都无法安睡,段之缙叫人拿了纸笔草折子记事,期望衙门里的人能够尽快出来,这样也好求情减罪。熊计舒和泰仁却希望他们能够负隅顽抗,这样定然是严惩不贷。
段之缙的怀
表滴答滴答响,已经快到卯时也就是约定的日出时分。东边泛上了红晕,太阳也要正常升起,段之缙出了帐子站在县衙大门之前,直勾勾盯着。
终于,在焦急的等待中,县衙的大门被沉重地推开,一个年轻人身上绑着麻绳,跨过门槛率先走出。
稚气未脱,泪流满面。
男女老少跟在他身后出来,像是受惊的孩子,战战兢兢地跪下。
那个男孩也不知道应该向谁跪,就当着这一群官服跪了下来。
“大人们,这都是我挑唆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就杀我!”
段之缙还没说话,熊计舒贴耳道:“制台大人,这些人都应该押回县衙仔细审问。”
段之缙真想给他一嘴巴,想想也没必要,只会打得自己手疼。上前问那年轻人:“你们统共杀了多少人?他们的尸身在哪里?”
“我们只杀了那个狗官和他的走狗!”
“知县的亲眷呢?”
“都在后衙,没碰他们一根头发!”
段之缙卸了一口气,这样还可以说是乱而不反,并不是谋逆。
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百姓,段之缙道:“说你们的冤情。”
熊计舒又急,“制台大人,要审也得回衙门审啊!怎么当街审起了案子?”
“上有青天,下有厚土,朗朗乾坤有什么不能审的?”而后段之缙朝那小子大声道:“说!一遭儿全说干净,咱们彼此都做个见证!”
乡亲们呜咽悲泣之声不绝,把这里的盐政骂了个遍。
“偏偏要咱们吃白云井煮出来的盐,千里迢迢运过来,比私盐贵了两倍不止,还掺着沙!一斤盐半斤沙,咱们只能把买回来的盐化在水里,在菜里边添盐水做饭。”
“去年爹娘死了,丈夫也没了,就剩下我们娘俩孤儿寡母,要我们买五口人的盐!但是花了五个人的钱,也就是够两个半人吃!”
乡亲们越说越气,还有灶户诉苦,“今年的盐卤不好,根本出不了那么多盐,我们干不了往盐里掺沙的腌臜事儿,他们就把盐全弄去了,连个本都不给我们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段之缙听着只觉不妙,这不是一县的问题,而是一省的问题,连忙打断,“现在无记录之人,等去总督衙门再细说。”此时陈山也已经领着人收拾了一遍县衙,出来禀报:“尸身找出来十四具,都烧成了黑炭,也分不清谁是谁。”
段之缙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回首先跟熊计舒说话:“熊大人,你先随我来吧。”
两个人钻回了小帐子,段之缙拉着他坐在身边,叹气道:“我越听越不对,这罪过似乎不是咱们的,是这盐制有问题。你说这事儿弄的,应该不止这一县吧?”
熊计舒看他终于弄明白了这事情的严重性,这才舒一口气。
“可不是嘛!每个府县都是这样,百姓们有苦处不假,咱们也苦得很啊。倘若真要处置,那可真是从顶筛到底,大家全都要吃断头饭了。要是再往前追究,前几任督抚都要好好琢磨,您这一串下来得罪多少人?皇上就一定能把这些人全处置了吗?即便是全处置了,日后在官场里,您还怎么做人呐!”
段之缙在心里大骂,“我上报了你们的烂事就是不做人了,真不做人的倒是理由一大堆!”
高低全给你们题参了。
但是心里骂了个底朝天,段之缙故作若有所思,最后为难道:“你说的有理。只是熊大人,我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能做到督抚的位置,当今天子的禀性我是还有几分把握。聪明睿智,脾气又不太好。按照泰仁的答复汇报给朝廷,陛下能扒了我们的皮!”
熊计舒还没上过京,摸不清当今的脾气,只能听段之缙忽悠,“那大人的意思是?”
“你们的情况嘛,我也了解了。这个事儿确实不是州府能做主的,哪怕是你这个巡抚,也不能做主,要怪只能怪前任总督不上报。只是总得有人担责。知县已经死了,那泰仁?”
熊计舒暗暗琢磨,这个事儿的确得有人担责,不如把泰仁推出去。因而道:“泰仁治下出了这样的暴乱,知县都已经死了,他连个主张都没有。请大人与我一起题参泰仁。”
“自然自然。当今是励精图治的天子,本督有一个想法熊大人看如何?既然已经事发,咱们提一个改制之法也能叫陛下少追究些,你我一起给内阁上题本,至于以往几任督抚的盐政和现在其他县的盐政,就当不知道,只说是咱们防患于未然。”
熊计舒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满口答应,段之缙拉着他掏心掏肺,最后道:“先把这里的事情安抚下去,人我都带去总督衙门。而后你我商量商量,叫你的文启师爷写一个题本递上去,你看这样行不行?”
熊计舒见他真是上道了,自然是无有不应,“全凭制台大人做主,下官先去收拾县衙。”
段之缙叫他去,自己出去跟外边的人说:“你们也都知道,这盐政是朝廷的律法,任我是谁也不能变!”底下人又有愤色,段之缙赶紧道:“但是,我会跟皇上报改制之法,陛下天纵英明,定然会应允。自今日起,准灶户自煎自销,暂停计口授盐!咱们先如此维持着,到过年之前,定然能有个说法!”
语罢,段之缙又招来陈山,“回去跟夫人说,麻烦她派人查访地方,看还有没有类似的府县,尤其是白云井行盐的地区,倘若有就以总督的名义下令暂停计口授盐,准许灶户自煎自销。”
然后等着熊计舒领人清扫完县衙,一起去了泰仁的府衙。
两人坐定,段之缙先叫给他弄点吃的,一边吃饭一边叫熊计舒想法子。
熊计舒哂笑:“大人,我哪有什么法子,还是您说吧。”
段之缙送下口里的饭,“那本督就说了?既然官运官销不行,那就□□民销。取消定额,灶户自煎自卖,官府可以借给他们薪本,但是不用盐来偿还,而是用他们自己卖盐的钱。商贩自由贩运,也不必划什么盐区了。至于盐价,咱们只控制不能超过最高的限度,至于最低如何,就叫他们自己做主。”
熊计舒听了一顿,问道:“那何时缴税?”
“灶户们煎出多少盐,按照比例缴多少税。商贩们买盐引,每引三百斤,凭盐引向灶户购买食盐,只能买盐引对应的重量。这样咱们也不用等着先卖出去盐再跟他们催缴了。”
终于吃完了饭,段之缙把碗筷摞起来,洗漱净手,而后看着熊计舒一笑,“熊大人怎么不出声?本督的法子是好还是不好啊?虽说要严查越境私盐,但世上无十全十美的法子,若是没问题咱们就得写折子了。”
熊计舒讷讷称是,派人去找自己的文启师爷写题本,把事情的经过和改制之法都写了上去,段之缙看一遍没差错,直接拿回了总督府。
沈白蘋都要急死了,见他全须全尾地回来才松下一口气,问道:“事情现在如何了?”
段之缙把当时的情形和处理的方法都跟她说了,将折子递给沈白蘋看。
沈白蘋愤恨不已,“你怎么能饶过熊计舒?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急什么?”段之缙道:“盐政牵涉全省官员,我又不能将他的官帽摘了,此事事关重大,朝廷定然会派钦差来,在此期间得安抚住南诏的官吏,不能叫他们狗急跳墙。今晚上我就写奏折报给皇上。”
熊计舒有一点说的没错,倘若要查,从上到下都要细细地筛一遍,但段之缙怕的不是得罪人,而是打草惊蛇,叫县官府官们乱了政务。
沈白蘋愤愤地给他磨墨,段之缙提笔把熊计舒干的事儿都详细写明,又把此地盐政的弊端都写了一遍,最后请朝廷派钦差来一同调查并改革盐政。顺带把更改军队编制,减少马兵增加火铳的事情也说了,林林总总写了不少。
方要收起,沈白蘋又拦住他,“你远在
西南之地,和陛下的联系也就靠这些奏折了,不能这样干巴巴的。密折不入内阁,谈完了公事理应说说私事。我在衙门里听人说,这有一种茶叶名为普洱,口感醇厚,茶汤红润,但在京中这么多年却没怎么听说过,于是派人买了些。把这个茶饼随折子一起送上京,给陛下尝尝鲜。”
段之缙连连称是,脑袋一歪偎进蘋儿的素手中,赞道:“好聪明一个夫人!”而后被推开,被催着在折子上添两行。
段之缙想想,写道:“臣此行一切顺遂,身体康健,皆仰赖圣主洪福庇佑,感激涕零,莫可名状。臣于南诏,闻此地有茶名普洱,其味醇厚甘润,回甘悠长,实乃茶中上品,思及圣主日理万机,或未曾得尝此物,心中不胜惶恐,遂精选上等普洱若干,恭呈御览。”而后才将奏折连带茶叶一起送出。
翌日,段之缙也不去前衙处理公务,也不去军营巡查,吩咐人去酒楼里找说书先生,又叫来精通史书的读书人和写书为生的秀才,大家集聚一堂,段之缙手里捧着话本子,一边浏览一边问道:“你们平日里都说什么书啊?”
一位老先生回道:“大人,我们经常说些神鬼故事,像那狐精书生、蛇精屠夫一类的极受欢迎。”
“或是奇侠演义,济公斗蟋蟀!”
段之缙又问:“其他的呢?历史故事就不讲些?”
一人思量道:“也有也有。譬如隋唐演义、武王伐纣。”
“那岳飞的故事讲不讲?三国的故事讲不讲?”
老先生道:“大人,我们讲书人还是得有个底本照着讲。现在还没有岳飞将军的底本。因而没讲过岳飞。三国的故事也不常讲。”
话本子一合,段之缙叫他们上前来,“本督有一个大差事要办,倘若办好了,每人赏银一百两!”
说书人一下沸腾起来,老者笑得满脸褶子,“大人尽管吩咐,咱们一定尽心尽力地办!”
“那就好。”段之缙叫通史书的温科上前,“你三国志和宋史学的如何?”
温科自信道:“但凭大人考教,学生绝无不通之处。”
“你敢说这个话,本督就敢信你的话,这次叫你们来是为了给岳飞作传而后在军营中说书,要求只有两点,接地气但又得讲忠孝节义!”
“接地气得你们说书和写书的来商量,力求引人入胜,但是总体上的事迹要符合宋史。只要话本子做得合心意,也是一人一百两。先写一回给我看看。”
写书的陆角听明白了,和温科商量着,写了第一回出来,主要是说岳飞降生,编了些满屋异香的内容,表明这个小岳飞非同凡响。
段之缙捻着纸张,“不行不行,这不够有冲突。”他想着《水浒传》的开头,又朦朦胧胧地想着《说岳全传》的开头,提议:“你能不能写点神仙转世的情节,比方说岳武穆是哪一个神仙的座下护法,因为有使命下凡来。而秦桧和那些奸臣是妖魔鬼怪,两方天生就是死对头。”
陆角恍然大悟,将前边的开头一改,正符合段之缙的要求。
岳飞元帅是佛祖座前大鹏鸟,孔雀大明王菩萨之子,下凡历劫。而秦桧则是妖蛟转世,为祸人间。
瞅着差不多像样子了,段之缙才将他们带去前衙堂屋,自己则去看上年和土司作战的记录。
看完之后完全能够理解小兵为何会怕夷兵。夷兵在林中穿梭,打起仗来以一敌二,而汉兵再训练,也比不过土生土长的夷人。
倘若不能靠武力推平,还是要从内部瓦解敌人啊!
而且夷兵现在是敌人,说不得日后就成了战友,总归能不动武就不动武。
段之缙溜溜达达去了师爷们办公的地方,全守珍和宗怀宁带人行礼。
“快起快起,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们,本督才敢在军营呆这么长时间,今日来不过是有些夷人的事情想要询问,大家都坐吧。”
段之缙叫人上水,含笑问道:“这儿有通夷语、夷物的人吗?”
大家相互看看,都摇摇头。
“那可有与夷寨相邻州府的先生?”
一个师爷回道:“大人,学生是克曲府人,府西南就是土夷。”
段之缙问:“你们府会有夷人进城做小买卖吗?夷人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们抵触汉民吗?”
“汉夷互通有无是常有的事情,用他们的东西换些盐、米之类的。日子嘛……这得分土司。和我们临近的土司人好,日子和咱们也没什么差别,但我听说往西南走,那里的土司穷凶极恶,男婚女嫁都得纳税,全部的土地都是土司的,刑名上,土司说打死人就打死人,也没有律法。”
段之缙搓搓手,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靠近汉族的那些夷人的汉化程度不低,也从来没有他们反叛的记录,完全可以保留他们世袭土司的封号,叫他们行使知县的权力,按照成文的《夷律》司法,并解除军事权力。
而对于那些大搞奴隶制的土司则要动摇他们的人心,分土地就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今天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和我一块儿往克曲府探查夷情。”
第89章 089蛮不出境,汉不入夷……
总督出巡的排场极大,持“肃静”、“回避”牌,开道警示,强制清场,又要标明官职,配以龙虎图案旗。
但克西府靠近夷地,倘若动静太大,定然会引起夷民的警觉。段之缙没穿官服只乘车带上印信便去了克西府。
克西的知府车慧清从前衙出迎,还不等他行礼,段之缙就把他拽了进去,也不寒暄两句便开门见山:“你们临近夷民的府县,既然能够叫百姓们互通有无,那官员能不能够进入夷地?若官员不能,汉民能不能进入夷地?”
车慧清叫他铺头盖脸一顿问,先懵了一瞬,而后答道:“制台大人,表面的规矩还得是蛮不出境,汉不入夷。我们这儿的买卖频繁,不过是主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官员想要进入夷地却是万万不行。”
“汉民也不行,只能夷民进来换,而不能我们出去卖。而且夷人向来团结,他们的规矩我们又不深知,汉人进去下官等放心不下。”
段之缙搓搓手略有些失望,“好吧好吧。我记得这里相邻的两个夷寨是燧明和兆仁?他们的土司秉性如何?”
车慧清答道:“燧明土司名为吴阿兰,今年四十余岁,秉性很好,向来亲善朝廷,这才许她们的夷人进城来交换,燧明上交贡品服从政令也从来不用人催。兆仁的土司名为马黎,他嘛……他爹是很好的,他却年轻气盛,我怕是动了歪心思,不过虽然不如吴阿兰亲善朝廷,但朝廷的调令和朝贡也是不用催的,治下的夷人和汉人虽不亲密,但也不会发生冲突。”
段之缙叫师爷通通记好,听了一会儿问道:“吴阿兰,听这名字好像是个女土司?”
“是,燧明世代都是女土司,她们的风气也是女人当家。”
段之缙了悟,又和车慧清去文书处看历代的夷情,发现燧明竟还是一个不小的土族,而其地势较为平坦,林地又少,地势上来讲,倘若朝廷出军从定然能够将其拿下。
段之缙若有所思,“吴阿兰在夷地的名声如何?燧明的土兵善战吗?”
车慧清早就听说改土归流的说法,听段之缙这样问便知总督的心思也在改土归流上,可他本人却极不愿意动刀兵。
“吴阿兰在族中声望极高,有时朝廷的调令在夷人中难以推行,但只要她一声令下,便能够实施。而有时候,只要她不愿意,朝廷的调令再好也没用。他们的地势不好,土兵再强健也顶不住鸟铳弓箭。但是……”
段之缙瞧他犹豫起来,笑道:“这儿的情况你最清楚,有话直说。”
“燧明一向安分守己,吴阿兰对朝廷忠心耿耿,下官敢做担保绝她没有变乱的可能。对这样忠顺的土司动刀戈,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其他的土司也会顺势反叛,朝廷得不偿失,下官以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车慧清苦口婆心,唯恐年轻人急功近利贸然对着燧明发兵,那燧明倒是打下来了,其他的土司也跟着造反,西南乱成一锅粥。
他就算不可怜可怜百姓,也得想想自己的脑袋不是?
段之缙失笑,拉着他一块儿坐下。
“我虽年轻,但也不至于如此急躁,还请府台大人放心好了。对了,燧明与汉交换物品之地在哪儿?本督要去看看。”
车慧清微微放下心,“大人若想去,可去保宁县,县城东北门就是。现在九月份,燧明歌舞会在即进城换物的很多。”
段之缙便带着陈山和师爷去了保宁县的东北门,这里的市场的确繁荣,深蓝或黑色衣服的夷人用布包裹着头发,男男女女大包小包来城门边和汉民交换。
换什么的都有,不过花草和各类的绣品最多。
很少有银两的交易,都是以物易物,用茶砖、香料或者布匹交换。
段之缙看了一会儿,盯住了一个卖花儿的大娘,就她收铜钱,但生意好得很,小花一篮又一篮卖得飞快,篮子空了也不走,夷人的姑娘手捧着花围着她学编花,一堆人嘴没有停的时候,时不时发出笑声。
但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看来这种场面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还有许多人用盐换物,买卖都很不错。
段之缙找了个换盐的小贩,上前问道:“大哥,你在这儿卖私盐,官府不来管?”
大哥一下子急了,“你才卖私盐!你一家卖私盐!杀头的罪就往我身上放啊!我这有一文钱吗?”
段之缙眉毛一挑,“计口授盐,不是贩私盐怎么会有这么多余盐来换东西?”这可不是白云井盐的行盐区,且保宁县也还没有停止计口授盐。
大哥瞪了他一眼,“我不出来换,我家五口人吃十个人的盐啊?再说了,县老爷都许了,你管得着吗?快走!耽误我做生意……”
段之缙从怀里掏出来一两银子递给大哥,大哥神色警觉,“你给我银子我也不卖盐给你,你看着就一肚子坏水,别是用银子诬陷我卖私盐。”
“你还怪聪明嘞!”段之缙哭笑不得,“我不买你的盐,就是想打听一点儿事,这银子是辛苦钱。”
大哥神色狐疑,还是道:“你直接问吧,不要你的银子。”
能省一分是一分,段之缙把银子揣起来,问道:“你们的生意都是什么时候结束啊?每天都像今天这样热闹吗?”
大哥道:“晌午过了一两个时辰就结束了,一年也就这个时候能热闹点,他们又要唱歌又要跳舞的,就要从我们这儿换点东西回去。平时全都是换盐的,他们吃盐可麻烦,偷摸出来换,可没这么热闹。”
段之缙又问了些夷人种地纳税之类的问题,大哥却一问三不知了,“咱就是个种地的,打听那玩意儿做啥?不过咱给你指个明路,你去问那个大娘,她啥都知道。”
段之缙讪讪一笑,要是能挤进去还用得着来来问你吗?
现在就只能等了。
结果人都走净了,还是有两三个女孩儿围着大娘,太阳都往西偏了大娘才捶捶自己的腰背,把篮子一个个摞起来挎在胳膊上,有些疲惫地往村子里去。
段之缙赶上去,“大娘,我给你拿着吧。”
大娘瞧他一眼没说话,也不用他帮忙,段之缙岔了个别的话题道:“大娘,我瞧着你的花挺好,但是我来的时候篮子已经空了,能不能跟你预定一点儿?”
大娘这才开了金口:“啥叫预定?”
“就是我先给你钱,等着你有花儿了再给我花。”
大娘提了提篮子,回道:“那还用预定?花家里有,十个铜板一束花。你要多少?”
段之缙顺势挎过了大娘手里的篮子,“我不要按束算,您给我装满这一篮子,我就给你五两银子。但是今天晚上就要,能做出来吗?”说完,段之缙将一个小银锭放在大娘的手心,大娘狠狠攥住。
“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得赚一个多月,大娘乐得脸上泛光,“你跟着我回家去,什么样的花任你挑!”她步子也轻快了,领着段之缙去村子里。
村
里家家户户都是熟人,走两步路就得停下来打招呼,段之缙跟着大娘进院子,门前屋后都是花树,左右俱是花盆,连院子里那两块巴掌大的田圃都种了花,院子里各种香气混合在一起,风一吹,直往人鼻子上撞。
大娘问:“你要什么花?”
段之缙已经看花眼了,只叫大娘自己配,大娘干活很麻利,拿着花剪手起花落,弄了满满一篮子,而后开始仔细地排布。
段之缙先闲聊了两句,大娘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和大儿媳,都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
东拉西扯说起了夷人,段之缙问道:“我瞧着他们又是唱歌跳舞的,日子倒像是比咱们好。”
大娘瞅他一眼,“哪里就比咱们好了?这些地好歹是咱们的,他们可不许有地,地全都是当官的。就算是有地,那个赋可不得了,五税一都是好的,弄着弄着就二税一了。”
“不是吧,我听说燧明的女土司吴阿兰是个好土司,他们这些人也没有地吗?”
“谁也没有地!那个女土司倒是好,也就是雇人种地给的钱多,平时要钱要得没那么狠。”
段之缙东问西问,果然打听情报还得靠生意好的小贩,如何跟吴阿兰接触叫她自愿接受改土归流,段之缙已经有了大体的想法。等着大娘编好了花篮,段之缙便提着回了克西府府衙,把花篮放在冰盆上保鲜,叫来车慧清。
“趁着这次保宁县的夷人还多,从明天开始把你一半的差役派出去,也在城门摆摊,卖盐砖卖花卖什么都行,跟夷人宣传一个事儿,倘若他们归了朝廷管辖,那朝廷就会给他们分配土地划分盐区,从此只给朝廷缴税服徭役,吃盐也方便。”
车慧清立刻出去安排,段之缙又找来纸笔,先写调令,叫卢肖明派炮手过来,把炮都拉到保宁县,于十月十五在保宁县城外试炮。而后写请帖给吴阿兰和马黎,请他们在那天一起观炮。
又在保宁县盯了几天,在眼睁睁瞧着打听分地一事的夷人越来越多后,段之缙下了总督衙门的告示,倘若燧明和兆仁的土司愿意接受朝廷的委任,则可以保留其世袭职位,行使知县的权力,域内的土地则要分给手下夷人。
告示发出后,海面仍是风平浪静,水下却开始翻涌浪潮。但段之缙已经收拾东西回了总督衙门,一开始买的那篮子花已经蔫了,临走时段之缙又去买了一篮。
到总督衙门的时候,沈白蘋并没有出来接,只有锁儿叫奶妈妈领着站在大门内,被死死拉住不叫出来。
他现在长大了不少,说话走路都比较利索了,幸好衙门门槛也不低,要不然能翻了天。现在瞧见他爹爹的轿子过来就奋力攀爬,奶妈一手按住他。
锁儿干脆喊起来,奶嗓子嗷嗷地叫爹,终于被他爹搂住腿弯抱在怀里。
段之缙叫陈山把花篮提上来,念叨着“给你插一个小花……”,从中选了一个铜板大小的粉色花插在锁儿头上,而后进了文案处,沈白蘋正核算钱粮,瞧见他进来一笑,脑袋上就被别了一朵大红花。
沈白蘋惊喜道:“这花哪来的?”
“买的呗,是一个大娘亲手弄的,好看吧?”
沈白蘋扶一扶鬓上的花回一句“好看”,两个人又说一些话,段之缙便去找温科和陆角等人,招呼道:“大家的书都写得怎么样?”
陆角呈上一本册子,里边已经有了十回左右。
段之缙细细品读,果然是专业人士,引人入胜。又看了后边的条目,段之缙先赞一句:“词好,人物捏的也好,哪里都好。”
“只是本督尚有一点不甚满意。”
“不知制台大人
所说的是哪一点?”
段之缙把结局的细条目摆给他们看,“这故事的结局可不能这么好。”
原来温科和陆角二人将历史中的结局改了一下,叫岳飞大败金人,宋朝得以延续。
陆角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仍然要按照宋史中的编,岳飞死后金人如何蹂躏国土要大书特书,最好看完后叫人恨得吃不下饭!”
陆角犹豫起来,“只是这样,听众们听一次就会气得不再听了,还得做一个好点的结局。”
这倒也是,段之缙想了想又道:“岳飞是大鹏鸟转世,不是死了,而是历劫未过重新转世,这一次叫他转世成……等会儿,这个先等一等。”
段之缙本想叫他转世成宋亡后新朝的太祖皇帝,驱蛮夷除奸臣,恢复汉家天下,而后再回归自己大鹏鸟的身份,但是岳飞转成了一个皇帝,岂不是给前朝带高帽?叫御史参了可就完蛋了。这个事儿要先问问皇帝。
“咱们还是一边编写一边讲。我看前十回写得不错,本督带着你们去军营里轮讲,咱们每五日讲两回,明天就开始讲。还有一事,”段之缙把这几天师爷整理的夷情给陆角,“按照这个给我编些故事出来,主要内容就是土司无恶不作,夷人在他们的手下生不如死,把土司写的越坏越好!”
到时候打起仗来,得叫这些士兵觉得自己是拯救人家的,起码理直气壮,而后又可以在夷地讲书,配合着分地的政策。
晚上段之缙便写了密折,将自己针对燧明和兆仁二地的改土归流之法报上去,又问能否让岳飞转世成前朝太祖,这次随着密折送了些蜡封的火腿进京,也不知皇帝能不能吃惯。
段之缙安排了三个督标军营的说书日程,又巡查了曲寻协、南诏城守和寻霑营三营,排好说书日期,两个章回下来,反响很好,起码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之后便没有再到处巡视,安静呆在总督府中,一直等到京中回折送到南诏,和沈白蘋一同启看。
“尔所陈改行□□民销等策朕深以为是,命钦差携新定盐法章程赴南诏,尔务与之和衷共济,办理时须体恤灶户,不得借机勒索,倘激出新变,惟尔等是问!熊计舒、泰仁受国厚恩,竟然丧心病狂行此禽兽之举!俟钦差到后再行处理。”
“普洱茶二匣已收,朕甚爱此茶。嗣后凡有陈奏,顺附数饼,尔若专差贡茶,朕即发还!”
皇帝之前的字他也是见过的,极为清俊,许是登基之后放飞自我,段之缙读起来有些费力,沈白蘋倒是很适应,看到下边笑出了声。
“你不用再找文启师爷了,陛下为我们送了一位。”
段之缙赶紧往下看,“观尔折,有违体统,莫非尔幕中竟无通晓案牍之文启师爷?朕已选前任辽河总督之文启师爷包诸随钦差同赴云南。”
段之缙看着沈白蘋,疑惑道:“写的有那么差吗?”
沈白蘋不说话,只摸了摸他的脸。
第90章 090保宁县试炮
收到回折之后,段之缙开始清查盐务,熊计舒还以为此事已经了结,装模作样地配合着,忽而晴天一声惊雷,十月初一日,段之缙拽着他去城外迎接钦差。
他看着段之缙似笑非笑的眼睛才明白过来,这小子是真的打算得罪整个南岺的官员了。
他不明白,段之缙此时还有些兴奋,因为此次担任钦差大臣的正是秦行,现任刑部侍郎一职。
四品以上担任钦差的要称钦差大臣,礼仪齐备,城门口放炮三声,段之缙带领官员跪拜领旨,而后回到总督衙门,请钦差升座受茶。
他俩来不及说一句私话,仿佛不认识。
现在天没那么热了,熊计舒陪坐西面,还是不断地擦汗。
秦行猝不及防开了口:“熊计舒,皇上有话要问!”
熊计舒立刻跪倒秦行身前,秦行问:“盐卤丰歉本属天时,南诏岁收皆有案可稽。尔等新任巡抚,既知前任总督隐匿不报,何故直至今日方行具题?”
熊计舒嘶哑着声音回道:“前任总督恐干圣怒,臣为下官不能制,此臣失察之罪,百喙莫辩。”
“这你放心,前任的总督和你,你俩一个跑不了!”
“再问,泰仁虐民,按察使衙门竟无奏报?题本所谓奸民煽惑,系指盐枭,若已擒获首恶,为何未见呈报?”
在座的按察使吓得一个哆嗦,上前跪下,“臣失职……”
秦行剑眉横竖,“叫你说话了吗?熊计舒答!”
“乱民没有说清,臣无从呈报。”
“又问,南诏盐道历年奏销,年年完税,都是如何做的?”
熊计舒汗如雨下,在座官员也都战战兢兢,秦行冷笑,“熊计舒与泰仁即刻革职锁拿,陛下谕旨,就在总督衙门里审讯。在座诸位不要担心项上乌纱,你们尚能够戴罪立功,此次南诏新设盐运使署总管盐务,盐运使由席季担任,你们要和衷共济,帮着他把盐政做好,身家性命便可以保全。”
在座的官员这才大舒一口气,秦行也没设宴,吩咐他们回去办差,人都走净了,再回身看一眼段之缙,眼睛就笑眯眯的了。
“你这小子还挺会讨好,给皇上送什么普洱茶,皇上很喜欢,还特意吩咐了我回去的时候带上茶饼。”
段之缙嘿嘿一笑,“都是蘋儿的主意。对了先生,陛下如何派您来南诏?”
盐政一事,总该派一个户部的侍郎来。
“盐运使是从户部出来的,我来专查案件,把熊计舒和泰仁的案子办大,以儆效尤。”
说到办案,段之缙又想起方叙墨,不由得问:“先生,方家的案子?”
秦行斜他一眼,“你是想方家的案子办大还是办小?”
段之缙心里揪成一团乱麻。
想办小,工部巨大的账目总要有人担责。可办大,真闹个轰轰烈烈,方叙墨作为罪臣之后,恐怕要被公主“休弃”了。
“方家要比你聪明,他们自知逃不过去,便把罪证给了方叙墨,叫方叙墨告发,这也省下不少麻烦,案子很快便了结了。认罪的态度很好,又愿意用合族之产赔补,到底是舅舅家,不仅方叙墨安然无恙,他们家与此事无关的子弟也安然无恙,两位方中堂也不过是被幽禁。”
“那方叙墨……”
秦行翻一个白眼,“你的那些酒友饭友和学友,我一次性给你说清。方叙墨日子过得比你好,皇帝到底不想要一个吃白饭的女婿,到处找人调教他。唐馥顶了葛观澜的肥差,葛家的案子正在审。郑崑瑛,不,现在不能叫郑崑瑛了。”
“陛下在潜邸时就说他的名字土重,给他赐了新名,郑楒琅。”
段之缙以为自己听错,还问了一遍:“郑什么?”
“楒,楠榴之木,相思之树。琅,琅玕树之琅,也是取其木气,要用木克土。”
段之缙默默失神,原来是从内阁跳到军机处的郑中堂啊……
“你不知,郑崑瑛诗作之妙,长乐王喜欢得不行,一休沐去郊外就从翰林院把他提走,他是有大前途的。”
“那长乐王呢?”这个原作中从马上摔下,而后走路便有些跛了的王爷。
秦行提起长乐王便有些气闷,“户部倒是管得好,陛下不成样子。都说人无完人,即便是陛下在潜邸时,领部出了差错,也是该领罚便领罚,长乐王倒是认了错,陛下又不承认,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旁人的错。”
段之缙失笑,又催着先生说些京中的事情,自己久不在京,不知道形势如何。
“我走之前还去你家中拜访,你的母亲、妹妹都好,宋征舆在庶常馆也好。哦,你应当是不知,赤砂的二王子阿勒速趁着皇帝登基,无暇北顾,杀了他的父亲赶走了哥哥,现在已经坐上汗位。银泉城的知县倒是个不一般的,把苏赫放进了止步关,现在朝廷在想要不要以
苏赫的名义干涉赤砂。”
“而后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要叮嘱你。”秦行正色看着段之缙,“盐务的事情已经派了专员专管,你要好生配合席季,但是最重要的任务是改土归流,陛下的口谕,只要改土归流顺利,可以先斩后奏。”
“但其中的尺寸要仔细揣摩把握,不能陛下说先斩后奏,你就撒了鹰真把皇帝当摆设。关于增火器降马兵一事,你自己看着办。”
皇帝放下了这样大的权力,也是因为南诏千里迢迢,奏折往来不便,段之缙高兴应下,将自己的计划和秦先生详说,“眼见着要到十月十五日了,两土司也答应了要去保宁县观炮,先生可要同来?”
秦行思考片刻,熊、泰二人的案子还有的审,不差那几日,正好去看看这里的情况,也看看段之缙弄得如何,于是答应下来。
二人初三日便启程去了保宁县,中营的卢肖明已经带着火炮和炮手驻扎在此地,请段之缙检查军备。
段之缙对军备一类了解并不深,卢肖明也干不出军备有缺再叫总督查验的事情,只象征性地看了看,结果还真看出了问题。
“为什么不拿□□而要用实心弹?”
段之缙抬起来那铁疙瘩质问,卢肖明一愣,笑回:“大人,□□可不如实心弹好用。”
段之缙怒道:“京中阅军之时都能轰平山头,难道不比这铁疙瘩强?”
卢肖明一愣,还是说:“那就是山头本来就松,□□有时候好用有时候就不好用。”
秦行也说:“上次一次发了多少弹药这才轰平,南诏怕是做不到。”
段之缙哑了火,一直以为军中火炮都用□□,没想到这还是京里的高级技术,想到十来日后就要试炮,只觉得头大如鼓,还是不死心问道:“还有没有开花炮了,给我开一个看看。”
卢肖明不知他要作甚,还是当场命人开了一个,里边的火药是老鼠皮一样的深灰色,粉末状的东西。
死马当活马医,先给他颗粒化,试试威力。
“军中有没有能够发射□□的炮手?”
“这倒是有。”
“那就好……”段之缙吩咐道:“把火药末用水也好其他的也好,粘合成大小均匀的米粒大小,阴干之后再填充开花炮。”
秦行提议:“干脆用酒,这样干得也快。”
卢肖明当即照办,第三天就呈上了一小坛火药,“这是用当天赶制出来的搓板搓的,大小很均匀。”
段之缙捻了捻,用力搓的时候还有些药渣,但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于是吩咐填弹,炮手组装好开花炮,朝着远处堆起来的土坡发射。
炮弹触坡刹那,燧石擦燃引火孔,火光骤缩复膨,一阵青烟破空而上,铁弹片向四周炸开,五十步内草人靶俱被洞穿。
原本还嘈杂的军营内鸦雀无声,段之缙猛拍了两下炮兵的后背,喜道:“还真成了!你们大功一件!”
他招来卢肖明,“炮手和制作火药的人定然比本督更懂行,现在离着试炮只有七八日了,你们有两件差事要做。一则,以此为例训练,十五日定然要万无一失。”他指向早就定好了山头,“一定要给我轰平!”
“二则接着试验,火药的大小颗粒可以改一改,用以胶合的也不一定得是酒,试试糖水、醋水之类的,只要是流的的东西都试一遍,一定要试出来爆炸效果最好的那个。”
秦行上前去查看了被铁片洞穿的草人,过来吩咐,“□□的铁皮要刻上菱形的凹槽,方便炸开的时候铁片能溅出更多,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如何操作你们自己安排。”
卢肖明称是,下去准备,段之缙便和秦行出了军营,去府衙中小坐,顺便问问燧明和兆仁二地的动向。
车慧清道:“到十月他们的歌舞会一般都结束了,要换的东西也已经换齐备,按理说保宁县的集市该萧条一段时日,但不知大人去城门看过没有,据县令所称,夷人进城还是很多,每天都有人去看告示。”
秦行瞧着段之缙乐,拍拍他的肩膀:“真难为你能想出来这么个招数。”
段之缙心中哼哼,这可都是前人的智慧,无论汉夷只要能分地,效果超群。他又写了一纸文书,言明朝廷改土归流分配土地之心,只要土司愿意接受任命则双方不动刀戈,而倘若土司不接受朝廷的任命,则阻分地者为土司。
他命车慧清按照此意拟告示出来,在试炮之后即刻张贴。
车慧清踌躇不往,问道:“这样是否太咄咄逼人,只怕会造反。”
段之缙将笔墨收拾好,“所以要大大地施恩,起码叫夷民明白,改土归流对土司、对夷族并无什么害处,反而能够世受恩典。到那时,土司还起兵叛乱,就不是朝廷不仁,是他们为一己私利,弃众生于不顾了。”
车慧清恍然大悟,出去吩咐师爷拟文,段之缙就在当地等着试炮之日的到来。
十月十五日,风清气和,段之缙亲去迎接了燧明、兆仁的两位土司,吴阿兰声音洪亮,汉话说得十分流利,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眼角漫射出去的细纹更显得她阅历深厚,而其身体显然十分健康,气血旺盛,是一个统治者必备的素质。
一个人的气象往往能看出她的能耐,也怨不得燧明能占据这样大的地盘。
马黎魁梧的像座小山,中气十足,但比起吴阿兰就逊色多了,行事不够老练。
段之缙带着他们观炮台,秦行已经在那里坐定了,段之缙介绍了一番,马黎问道:“大人,不知道所观之火炮在何处?”
段之缙遥遥一指,“就在那里,只是离得太近声音震耳,这才造了观炮台观炮。”
马黎眼睛微眯,果然看见了几座火炮。
段之缙带着二人往东边看,“这是我们提前布置好的人形靶,铁架子用猪肉猪皮包裹起来,等会先用此试炮。”
这主意还是后来想出来的,死猪肉虽达不到血肉模糊的效果,但皮肉烧焦的味道足够引人联想。
“而后我们再用西边的山头试炮,看看几发炮弹能够将其削平。”
吴阿兰看着段之缙胸有成竹的表情,只觉来者不善,恐不是为了震慑。
怀表指针一点点走,午时整,指挥火炮的士兵上来请示,段之缙颔首,两位土司便见士兵手举红旗挥动几下,而后仿若晴冬雷鸣,东方的人形靶子被火光与硝烟包裹,等着再看清时,原本围聚的靶子已经四分五裂。
上次京中阅军他们都去了,当时已觉震悚,这次更觉得恐怖。
秦行拍手叫好,“不错!旗手赏二两,火炮手也赏二两!”
段之缙热情地邀请两位土司下去看看,此地已经一片焦黑,猪肉脆皮都要烧出来了,四溅的炮弹残片入木三分。
“这次不错,准头好!秦大人赏了你们本督也得赏。再试试山头,倘若能在十炮之内轰下去山尖儿就再赏!”
段之缙在这儿兴致勃勃地演,这都是叫开山的老师傅测过的,八炮之内定然能轰平,果不其然,旗手指挥着放第六炮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了,等到第七炮放出,山头彻底轰平,段之缙便赏了银,回头一看两位土司,吴阿兰倒还能不动声色,马黎脸上的血色却去了。
“二位,瞧着我们朝廷的炮如何?”
吴阿兰回道:“神威。”
“今天也没有旁的打算,就是试验火炮,怕声响太大叫你们以为是地动,担惊受怕。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吧。”
段之缙吩咐人带两位土司先去县衙,而后去山头上查看,火药燃尽不留残余后才叫人前来收拾,把土坑填平再和秦先生一起去了县衙。
县衙内等候着土司的亲随,俱被留下用饭,这次没有喝酒,只是谈了朝贡的事情,两位土司不约而同,都说愿意增加贡品。
“别别别,你们的日子也不轻
快,陛下也不缺你们那点东西,咱们安安分分过日子就行。当然,我还真有事情得跟燧明土司谈谈,您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她的亲随担忧地看着吴阿兰,吴阿兰镇定一笑,“我们是朝廷管辖的土司,既然总督开口,我自然愿意。”
马黎不知他们搞什么鬼,可人家没留,自己也只能离开。
残羹冷炙都收拾下去,段之缙招呼着吴阿兰喝水,打量她一番道:“你和旁的土司不一样,燧明和旁的夷族也不一样。”
吴阿兰笑问:“大人何出此言?”
“你比旁的土司亲善朝廷,朝廷对你的部族也仁爱许多,自然不一样。现在本督有一个天大的好事,算是报偿你遵从朝廷的。”
“大人请讲。”
段之缙从袖中取出一本文书递给她,“若你不懂汉文,本督可以给你解释。”
吴阿兰接过,“多谢大人,汉文我还是能看懂的。”她懂汉文,不比读书人差,但看懂之时,神色却异乎寻常地冷了下来。
“我部安分守己,遵从朝廷的命令,我治下也算清明,土司职位也是你们祖先的承诺,凭什么改土归流!”
“正因为你安分守己,朝廷才不愿意动刀兵!你是担心你的族人还是担心你自己的荣华富贵?若是族人,你大可放心,朝廷的赋税比你们轻太多,且我们会制定夷律,从此之后按律审理刑名案件,要公正得多。倘若你是担忧自己的荣华富贵,大可不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你的荣华富贵。”
吴阿兰凌厉的眼睛闪着寒光,“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之缙也不怵她,“我新主改土归流之心犹如磐石,倘若你们不肯顺降,就只能是短兵相接了,不仅不能保有世袭土司的职位,更会遭杀身之祸!”
段之缙又道:“凡事有利有弊,燧明地势平坦耕地也多,你治下夷民在保宁县内交换,县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比其他的部族强不少。但现在形势一转,火炮在保宁县内架设便能打到你的寨子。你要想清楚,到底要不要为了你之一姓,叫寨子里的众姓受苦。”
吴阿兰的手攥紧,“那我岂不是亏死了?地没有了,赋税徭役也没有了,就剩下一个土司的空架子?你以为我不会放手一搏?”
“不,你不会的,车慧清同本督说,你最会审时度势,而本督说的好事就是给你的。”段之缙又拿出了一封文书,递给吴阿兰。
吴阿兰一目十行,敛着眼睛合上,“我会回去考虑。”
“本督希望能在十日之内得到答复,而这十日之内,本督命人为你赶制官服。”【你现在阅读的是 】